澄斋日记 - 第 75 页/共 95 页
偶见街间有以民国新铸钱市物者感吟一绝
中央官阙半云烟,涉想常疑梦惘然。门外市声犹昨日,担头巳换旧朝钱。
十三日(二十一号)晴。养疾不出门。今年旧疾复发,固是心绪不佳使然,究缘心无所寄,如游丝袅空,动成罣碍。此心既无所寄,则乐趣无自而生,所以茫茫荡荡,日侵苦恼。今日治病良方,当自删除葛藤,收摄身心始。
十四日(二十二号)晴。雪后风寒。狄赓陶(克尧)携李效西同年书介绍来见。谈次始知为庚子旧侣,话当时朋友存亡,聚散之感,悲慨系之。未刻赴社政会,又赴孔社。
又赴廿四属联合会。
寄根荪岁晚行将极,时危正未央。衣冠中夏尽,雨雪北风凉。生计安吾道,前期问彼苍。
遥思东海叟,辛苦老绳床。
十五日(--十三号)晴。午前诣学报社。徐云槎(儴)来谈。看《通鉴•汉桓纪》。
七钟至六国饭店赴王元常之约。肴味甲于北京西餐。地炉尤暖(乃暖气管),上下温适,归途竟不知有严寒。余以坡公墨迹送学报社摄影,社中酬以洗出照片一份,浓淡不匀,照手颇低。然原卷不便卷舒,得此日夕临模,胜石刻十倍矣。
雪后访蕙农(学报同社,湖南人)
邹郏存家法,经师有替人(蕙农本师为王湘绮先生。余昔治《公羊春秋》,实以王笺为导师)。新知独倾盖,大雅共扶轮。冻月交残雪(〔眉〕交字几经锤炼,言月之寒与雪合而为一也),疏梅结古春。沃寥当岁暮,幸缔次宗邻(蕙农下榻郑叔进居,距吾居仅隔巷)。
十六日(二十四号)晴。未刻乘人力车赴农会中农学传习所,钤标文凭。看《通鉴•汉桓纪》。古人论学贵专一,又云熟能生巧,余于史学致力最久,识见亦随阅历而进,决定删除歧路,专心历史一门,以为致用之学。人生世间如电光石火,虽至百年,只如倏忽。
若信得及,见在世情嗜欲,好丑顺逆,种种未了之心,便须全体放下,将精神打并归一,只从省力处做,唯求日减,不求日增。省力处便是得力处(王龙溪《蓬莱会申约》中语)。
史学(但求有用,不讲体例考据)。姚江、念庵、龙溪书(养心)。中晚唐诗(娱情)。
十七日(二十五号)宝师母枉过(己丑朝殿朗轩先师〔宝昌〕之德配)。朗师以侍郎典山东乡试,缘事罢官,再起科布多参赞,乞病归。身后萧条,去年同年醵资为师母筹生计,余亦与焉。此来名为致谢,实为其内侄苏仪仲(凤超)谋事也(苏隐从而来)。三钟至津浦铁路总公所议事。夜,大雪,与郑、张、袁、苏四君坐簃中围炉纵谈,纶、懿侍坐。
十八日(二十六号)雪积四五寸,晨晴。戴重卿(书铭)自山西来,多深切之谈。
饭后坐簃中,唯看《民立报》三日。又随意检《宋琐语》阅数十条。此书为先大夫所赐。
名言隽语,骆驿眼底。熟此,作文作诗自有韵味。傍晚至福全馆赴宝鼎臣、瑞臣昆仲之约。
沿途雪月交辉,胸襟清畅。归已不早,犹看念庵《夏游记》数叶。此记反复十馀过矣,今日读之,尤得真谛。即如龙溪谓今人未辨善是何物,善恶皆随人转。此处不明,纵说进退,皆无着落矣。从前只平平看过,今乃知龙溪见解超卓谛当,洞达真源。诸儒无见及者。
《传习录》“侃去花间草”一段,得龙溪此说而益明。
十九日(二十七号)晴,雪后苦寒。为孔社作致阮斗瞻书,凡七百馀言,极言孔道不明,将有犯上作乱之祸起于萧墙。胡绥之、马际平偕来。每日读东汉人文,作文时虽未能仿佛万一,而心头腕底,时觉有郁茂之气盘旋。此非可以貌求,非可以言喻。东京文节短韵长,较西京自别,而遒宕之气则一也。自古文有桐城派,竞学韩、柳、欧、曾、王、归,末流遂成匡廓。余十年前亦问津于此,近年则专读西汉文,求其雄奇(雄易见,奇不易见。凡提振转接不测处,即是奇处)。(〔眉〕不知者乃以光怪陆离为奇。)又于《三国志》注中得鱼豢《魏略》,领其清隽之致,大胜于学震川也(鱼氏学史公,得其一鳞片甲)。
此余独得之秘。
二十日(二十八号)晴。富宝弥月,祭祖先,设汤饼宴。傍晚至理发所推发。至汇丰堂赴顺直学校公局。归后写应酬数件。看《宋琐语》数十条。
二十一日(二十九号)晴。李嗣芗前辈请李符曾世兄来求婚,欲为其子彭年聘丙女。
赵廓如来议校事。未刻赴社政会,闻伶人田际云(优名想九霄)当选为大兴县议员,玷辱议会甚矣。又至孔社略坐。又至畿辅学校携彭年小照归示采涧。夜,偕采涧、王妾、丙女、纶、懿两儿往饭于六国饭店。
二十二日(三十号)晴。嗣老又烦刘性庵同年来执柯,可为求之至切矣。余与嗣老多年至交,阿郎性情肫挚,不失世家风范,因商诸采涧夫人,允之。饭后为会臣诊疾。至恒裕、大德通算账。又至商务印书馆清账。在文友堂见梁皇侃《论语义疏》十卷,乃袖珍殿本,甚精。自宋邢呙改撰正义后,皇疏久微,世无传者,唯此本及知不足斋鲍刻本而已(〔眉〕玉函山房又翻鲍本)。皇氏搜辑魏、晋、宋、齐诸儒《论语》注释颇多,时有妙谛。
陈兰甫病其喜涉玄言,然圣道渊微,诸儒渺虑深思,亦耐寻味也。问价甚廉,遂携以归。
二十三日(三十一号)晴。刘龙伯来谈,出示所作医会宣言书,融会贯通,吾不及也。午后偕锡兄访会臣并复诊,坐谈良久,至琉璃厂购物(丙女过定各件),至大观楼晚餐。归寓朗轩来夜谈。昨自山西归,述祁县风物之美及人情俭朴处,不禁神往。昨闻范城斋话顺天平谷风景,家给人足,耦俱无猜,都寓四月之需,可支一岁。真隐遁佳境也。长安华膴地,唯仕宦者宜之。故国馀生,何苦与少年儿争逐哉!
二十四日,阳历癸丑年一月一日也繁盛市场尚有年景,里巷故宅则寂寂无所觉也。
间有来拜年者,会客十馀人。杨景桥来商校事,行止与吾有同心焉。刘性庵来订廿六日纳征礼物丰俭之数。午后三钟客始散尽,心摇目眩,乃静坐读《通鉴•孝桓帝纪》尽一卷,心气略定。灯下写牌额三件。《论语》皇疏解“子路使子羔为费宰”一章,立义精当,远胜集注,不知朱子何以不用其说。颇思日看数章,择其精义,摘录一册,究极理趣。
二十五日(二号)晴。饭后至廿四属联合会(以后简称为联合会)。至李、刘二媒人处下请柬,唯晤符曾。祝顾太姻伯母八十正庆,余逢场作戏,登台唱《失街亭》,居然中军遣将,巾扇风流也。与采涧同车趁西城归。
二十六日(三号)晴。男府行纳征礼。午刻设席宴媒人筱珊丈,公度、锡三、珏生、孟禄作陪。
二十七日(四号)晴。景乔来议校事,始终同心,一人而已。申刻在福兴居请医会诸君,胡东岩研究药物学,聆其言殊增见识。
二十八日(五号)阴。体次不佳,萧索特甚。看《民立报》三日、《通鉴•孝灵纪》。傍晚约绍儒及陈五,携胡琴率子侄辈纵歌,以舒郁气。
二十九日(六号)晴。小寒节。先祖妣忌日拜供。午刻至万福居践萧敬斋之约。与会臣畅谈。入西安门至农会,发诸生修业文凭。至工艺局,吊黄慎之丈之丧。
十二月初一日(七号)阴。午后赴社政会新年恳亲会,到者五十馀人。报告一年成绩及出入款目。散会后就接待室茶点,又在门外摄影。余又招同县会员坐会场商议外省人入籍两邑漫无限制事。夜,微雪。灯下读乐天七言绝句,悲婉苍凉,凄然欲涕。寄大兄书,
又寄两弟妇书。
初二日晴,东风顿和,积冰俱释。四钟附快车赴津,与杨味云都转、胡海溟议长、程松山大令同坐二等车,纵谈竟路。七钟抵津,下榻德义楼饭店第四号,子登、子厚俱坐待,宝惠来侍。晚餐毕,偕子登丹桂观剧。阅报纸载明末玉谷子所撰卢督师传云:时值辉珥抱日,日下有杂色一股,如弓影反背。象升仰视,上令一珰趋问,公以文明之象对,而出语占候吏,谓弓影反背,或有不忠之臣,与谋国者相左,因与叹息久之。余因思辛亥八月,天象所见与此悉同,曾绘其形式于日记中,不知其是何祥也。今观卢公占候之说,天之示人,真有如此明确不爽者,孰谓天道远哉!新人物概以迷信目之。吁!灶焉知天道!
初三日(九号)晴。昨所居在楼下梯侧,夜晓喧呶,不能安梦,乃迁于旅馆第十六号。三兄、玉山侄俱过谈。出门访刘仲鲁、吕椒舅晤谈。访李嗣老、李啸溪,均在京未归。
午餐于江南第一楼,子登作主人,扬州肴品极佳。归栈假寐,傍晚至聚庆成赴松山约,又至裕中西餐馆(法界,亦名六国饭店),赴子厚约。归后,刘仲鲁、史康侯、王酌升、刘壬三接踵而来,遂至夜分。万籁俱静,眠甚酣适矣。
初四日(十号)晴。午刻至督署祝冯帅生日,留吃面席。至吉升栈看三兄。又拜河北各客,晤严范孙前辈。归寓少憩,范老即来。六钟至第一楼赴嵩岑叔祖之约,谈及族高叔祖铁箫公(讳源浚)墓,在南门外小梢子口,距城数里。后嗣已绝,无人奉祀。嵩岑叔祖常遣人扫墓,尚有坟丁。余谓此后当与北方族人公定规约,每岁轮值主祀事。子登又约丹桂观剧。发京信。
初五日(十一号)晴。北风较寒。坐栈中半日,坚待萧亲家,未到。王酌升、炎午昆仲(名号竟与生祭文信国之王炎午全同),子厚、玉山来,饭后三兄来。晚至会宾楼赴白雅亭之约,银鱼、子蟹正当令,活虾、蚶子胜于京师,皆肴馔中仙品也。散后赴都督府与冯帅密谈。发同会王友三信,为南苑联庄会赴保卫局价领枪支事。连日就枕前读放翁诗,沉郁近少陵,豪健类高、岑,洵为南宋以来一大宗。世之自命剑南派者,全未得其真髓。
初六日(十二号)晴。甫下床,客即塞座。午刻与宝惠至隔壁略进西餐,复至会芳楼赴酌升昆仲之约。三钟回栈,检点行装,附电车至车站,子登、子厚、玉山送行,玉山无日不来栈待指挥,可嘉之至。七钟后抵家。
初七日(十三号)晴。接新嘉坡吴翘云信,黎伯概之友也,亦精医学,行道于叻埠,见余致黎书及演说词,叹服不置,因通函达殷勤,且以演说词登诸叻报,虚名遂播外洋矣,益奋然发精研轩岐、长沙书之志,以期五负斯名。饭后访会臣畅谈,弦歌遣兴。朗轩来夜淡。
自新历一日开大清门放车马,通东西长安门,又启天坛、先农坛恣士女游览。三祖五宗配位,环以荆棘,观者纳铜币二十文。悲吟十七韵号存社已屋,孤寡懵未知。古今谋国局,百出而愈奇。扃街静阊阖,车马今交驰。
对越肃冕裘,士女今群嬉。过宫麦苗秀,陟庭天泪垂。隆准子若孙,逍遥津海湄。重楼筑千镒。百戏娱四时。老者守财虏,壮者浮浪儿。吾辈富自在,昔贪良不痴。铜驼乌足言,承露拆亦宜。门倾坛遗平,于我何损为?独有旧史臣,回思有馀悲。三年精卫愤,再拜杜鹃诗。充耳裒不闻,伤哉现代规。致此固其所,问心当恨谁。觚棱澹斜日,朔风冥玉墀。目断天桥南,血染青松枝。(无句不涩,然胜于过熟而成甜俗。)
初八日(十四号)晴。以腊八粥荐菩萨、祖先。舒宾如来谈。申刻至恒裕取款。至松筠庵议赈事。又至孔社。晚餐于大观楼,润田兄作主人。发酌升信(附杨运使简)。
腊月八日以百果粥荐佛试灯已近元宵节,煮粥犹传旧腊方。二十三年词苑手,蒲团自爇佛前香。(句中含有泪痕。)
初九日(十五号)晴。大媳生日。乡人筹米石棉衣裤,赈给京师贫户,以城内西南隅两区属余,应分米二百石,衣裤一千身,可给一千二百户。余特约锡兄、刘孟禄、范(韦华)棠(秉文太仆之子)为助。廉信臣(棨。宁河人。其胞兄壬午同年)来谈。又顺校乙班毕业学生李钟麟来见。看《通鉴•汉灵帝纪》,范书《党锢传》,极着精神,千载下使人呜咽。
《通鉴》撮叙,又参以表纪,亦声色如生。
初十日(十六号)晴和。《东方杂志》第四、五、六三册,俱由商务印书馆送来,随意浏览,遂尽半日。至梅延卿、冯公度处贺喜(男女两亲家)。灯下读《通鉴•汉灵帝纪》。
又卧读晚唐罗邺诗七律八首,跌宕跳脱,无一平笔,特词意蕴藉,不肯露骨,正是佳胜处。
耳食者流,乃诋晚唐调平,不足与论诗也。又世人恒谓晚唐格卑,不知其所谓格者,以何为标准,所谓高与卑者,以何为权衡,不过读得少陵、王、孟几首家弦户诵之诗,遂执此以轻量天下士。若是自古及今,作诗者全是此一种格调,岂不可厌!余于《内经》长沙所论疟病,既有确见,因将《金匮》第四篇特为新注,名曰《金匮疟证篇正义》,于今日起手创稿。接三兄天津信,即日快信复之。又接娴女禀。
十一日(十七号)晴。午刻至海淀挂甲屯社政分会新岁同叙,特备午餐。写屏对三件而归(珩甫来往皆附车)。少息复至致美斋赴顾二兄约。注《金匮》二条。
十二日(十八号)晴。刘孟禄、曹占一来交工厂账。萧小虞、王酌升均自津来。隐公来论学。近日闭门注解《大学》,已脱稿,目力几损,今日暗修无几人矣。接曹亲家书。
十三日(十九号)晴。未刻赴廿四属联合会。接笏斋信。又接开封顾渔渭表弟信。
夜月皎甚。
十四日(二十号)阴,有雪意。大寒节。未刻赴直隶公益会,至公善养济院查核工厂账目,点验货材。余创办此厂五年矣,收授工徒增至六七十人,制造日有进步,而仿制常州篦箕,销场甚广,尤为京师专门之业。坐人力车趁月而归。灯下读《通鉴•汉灵帝》中。注《金匮》一条。仰恭来夜谈。
十五日(二十一号)阴。会臣来久谈。晚在聚魁坊便酌。在商务印书馆买石印《五百家注昌黎集》四十册,共一箱。原本为南宋精镌,国初藏澹生堂祁氏,后归朱竹垞、惠定宇两先生,字画劲厚,在当时可称佳刻,石刻略缩十分之一,俨然原板。发箧陈书,琳琅夺目,助清兴不浅。自石印之法行,无力藏书之贫子,皆得摩挲秘笈,今人读书福,突过前贤百倍矣。(中有一册系补钞。)魏仲举所辑,号称五百家,其实不足此数,且有单词片语而备一家者。唯所征引诸家,今大半亡佚,赖此稍存崖略。《昌黎集》以朱子《韩文考异》、东雅堂及此注为最善本。余尤嗜五百家注,以其考据详而发明时得文外意也。唯坊间翻雕粗劣,只供儿童家塾读本,今获此精影,大慰生平矣。
十六日(二十二号)晴。午前至学报社。午后读《通鉴•汉灵帝纪》一卷。傍晚在广和居请张、郑二师,以年底将解馆也。兼请管丹云、白仲三、刘孟禄、袁锡三四君,以酬悦生堂敬节会利仁、公善二厂一岁之劳。往返皆坐人力车。采涧赴文明观剧,深夜篝灯注《金匮》二叶,以待其归。英国二女子德芳美、包哲洁由翁大嫂介绍来访采涧夫人。接五弟妇信。
十七日(二十三号)晴。孙叔久世兄来谈(先业师伯闻先生次子,自奉天来)。饭后偕锡兄持衣米赈票散给左近诸巷贫户二百馀家,居类犬牛,形同鸠鹄,生人至此,真活地狱矣。伤愍不忍视之(天津诸善士以米二千石,棉衣裤一万套捐之顺直助赈所,余任放
西城右二区,右四区,请丹云、锡三、张先生、刘孟禄分其劳,此其馀票也)。灯下李绍儒、陈质庸来簃中助余大声纵歌以舒气。客去,又注《金匱》一叶。
十八日(二十四号)阴,竟日雪花飞舞。陶湛园来谈。申刻冒雪赴公益会。又至助赈所缴清发票存根。灯下读《魏志•高堂隆传》。隆学识忠诚,不减刘子政。子政为汉宗臣,升平(隆字)为明帝藩邸师傅,皆同国休戚,故言之恳恳不置也。阴阳五行之学,盛于两汉,实经术之微言。天人之际,确有至理贯通,非尽出于附会。三国间,其学稍微,仅见高堂生一人,后复兴于十六国(详见《十六国春秋》),南北朝以下衰矣。观隆因凌霄阙有鹊巢,而谓宫室未成,将有他姓制御之。因异类之鸟,育长燕巢,口爪胸赤(《宋书•五行志》云,有燕生鹰,《晋书》亦同),而谓宜防鹰扬之臣于萧墙之内,可选诸王君国典兵,翼亮帝室,皆洞察将来,言之无讳。孰谓此学之无用哉。余笃信此学,于《洪范传》(《尚书》今文学),历史五行志,夙尝究心,以之推测未来,往往征验。然自新学群哗,日以破除旧理为得意,斯道将成绝学矣。张先生以其友所藏旧书帖求售。有《鹖冠子》一种,分三册,乃陆佃注。明宏治中活字板,乾隆朝开四库,扬州盐政李质颖所进(出扬州马氏玲珑馆藏)。高宗御笔题七言律一首,钤御玺,又盖翰林院印。馆臣逐条粘签修正。加按语于首,谓佃注罕传,活字板亦孤本。余爱其古色古香,且四库旧籍,以三十元得之。自去秋南书塾被火,虽未波及精本,而所毁实多,心灰意沮,不复购求,但思宝存藏编,足供寻览而已。今始连买《昌黎集》及此书,聊以娱志。
十九日(二十五号)晴。晨起设坡公画像,焚香拜祝生辰。饶石顽来谈。未刻王梦九招中和园观剧,饮于汇丰堂。延子澄诸君复招饮悦宾楼,归后注《金匮》一叶。
王劭农、朱芷青、钟秀芝、延铁君、谭安甫、孙师郑诸公以坡公生日邀饮悦宾楼,兼为徐贞盦预祝高楼雅集悦嘉宾,介寿清尊迓早春。揽揆尚循周正朔,联茵多是宋遗民。寒轻小雪融街湿,醉寄狂怀顾曲真(余与王、谭二公纵歌,兼订正歌场音律)。玉笛紫裘何处觅,风流犹见谪仙人。(〔眉〕作诗字字求熨贴,已觉瞻顾不遑。乃知古人巨刃摩空,其境未易到也。)
二十日(二十六号)晴。起甚晏。恩女生日。饭后至社政会,三钟偕锡兄至春仙观剧。散后访朗轩,夜饭,久话始归。接惠禀。又接新嘉坡陈紫波信,皆华人行医于叻埠者,所以崇誉者甚至。若不进求真实本领,何以副此虚名耶?又接史益三湖北信。
二十一日(二十七号)晴。庄心安丈寄赠《蒙兀儿史记》一部。武进屠敬山同年(寄)所撰元史,最为疏舛。前人竞议其失,然无敢为之修订者,则以蒙古记载简略,书阙无传,难得依据也。至近代秘籍始出,往往得诸欧西。于是邵阳魏氏作《类传》,吴县洪氏作《译文证补》,顺德李氏注《元秘史》,光泽何愿船注《圣武亲征记》。寄渥温开国武功,版图式廓,足补旧史所未详。屠氏复依据各书,参以新得,拾遗订坠,粲然可观。
专门之学,于斯足贵。饭后会臣来作半日谈。傍晚至大观楼赴何绣章之约,啖新鲜鳆鱼、江瑶柱,异味初尝,足夸口福。
同人以东坡生日集悦宾楼忆亡友何梅叟停觞忽不乐,忆我生死交。年年坡仙节,常与共尊匏。旧俦集杖履,佳辰陈核肴。
此翁独何处,古刹晨钟敲。焦螟哄蚊睫,芥蚁浮堂坳。念逝行自伤,抚时清泪抛。风消月簃竹,梁空春燕巢。诗魂倘归来,计期当不淆。(阴历十二月十九日为阳历一月廿五日矣。)
二十二日(二十八号)晴。《学报》第三期出版,登余《读十六国春秋》一篇。此册选材精美,有益学问不浅。校东三边董狐狸传,计九叶,校讫出城,问何二嫂近况。在梅叟灵前一揖,默通结想之诚。还乾祥米账百金。风大作,寒甚,冒风赴南园之约。归后注《金匮》一叶。
二十三日(二十九号)晴。午前诣学报社。饭后思随意出门访友,珩甫适来,遂辍驾。看《学报》全册。读《昌黎集》数篇。张廉卿古文,传曾文正之学,论治古文,皆以朗诵为本。看似皮毛,实是透髓之论。即如昌黎文遒健雄奇,若不朗诵数过,安能得其妙处。入夜祀灶,仍循旧历也。市里间无不用旧历,当阳历十二月廿三时,凡送灶过年品物,无一陈于市者,可知人心趋向矣。灯下授二、三、四、五、六女珠算加减乘除法,并指授杂字为簿记之学。
二十四日(三十号)晴。接惠禀,随手快信复之。何绣章来谈。未刻赴辅仁小学校考试诸童,汀、振随往附试。灯下注《金匮》二叶。接娴女禀。书贾以旧书求售,有古香书屋钞本《东坡编年诗选》,乃边随园、纪文达合批本。随园为吾乡诗家,号与袁简斋同,而涛格过袁远甚(〔眉〕边连宝,字赵珍,直隶任邱拔贡,亦号随园)。纪评多为王氏编年诗案所采录,边评仅见此本,甚可宝贵。索价一百八十元,无力得之,且不值此价,乃割爱还之。
二十五日(三十一号)晴。子厚、卿和、厚卿、孟禄皆来。饭后答拜庄秉衡、孙叔久、丁芝屿。访隐公,请观其新注古本《大学》,书名《大学格物一贯之论》,凡数万言。
隐公自言四十八岁始悟此理,其乐不可名状。当作注起草时,寝兴、饮食、行止、俯仰,无非此理。篝灯沉思,往往闻鸡鸣,其苦心如此,可谓笃信好学矣。清本尚未脱稿,略观数条,得其大概,须专静读之,非可躁心求也。晚饭后写屏对数件。宝惠自津归。督署幕僚改官制,惠仍回禁卫军。
二十六日(二月一号)晴。晨起循旧历祭神谢宅。复新嘉坡吴翘云、陈紫波二函交邮寄(邮费一角)。傍晚偕丹丈、锡兄、惠儿饭于龙海轩。又在理发所推头。归后注《金匮》一叶半。绍儒、质庸来,遂纵歌至夜分。
二十七日(二号)晴。王友三来取承领枪支保证。未刻赴公益会议助赈所擅以低价出售滦矿股票结果。入会已晚,不及更待联合会开会而行,祝贞盦六十四岁生日。又至三圣庵朱处行吊,不设拜垫,客立而鞠躬。又至恒裕取子金。灯下注《金匮》一叶,正文已毕,作《澄斋附论》。接大兄书。又接苏门答腊吴质钦书。
二十八日(三号)晴。东风和暖,大有春意矣。午前至学报社。竟日坐簃中注《金匮》三叶。本诸经验以正诸家之误,欣然自得。朱绩臣自沪来。朗轩晚来剧论,夜深乃去。
又读《魏志•邓艾传》一篇,始就枕。此传既有经国大谟,史文亦闳整,与事相称。近日作五言古诗二首,矜炼太过,遂致无语不涩,固胜于摇笔即来而病浅俗者。昔人谓宁律不谐而意晦,不使甜俗,自是诗文要着。若沉涩而能圆亮郁茂,则能成家矣。
二十九日(四号)晴。余因度岁窘迫,忧形于色。采涧劝我云:譬如为乱兵剽掠,或仓猝避地,旅费侨资之所糜耗,其数何可数计。人贵知足,今得若是完全保存,其为幸福大矣。君宜乐,反忧何也。所言极有理,为之冁然。午后至恒裕一行。帖贾携东坡小字《圆觉经》求售,以银四两得之。乃道光间海昌蒋氏石刻本,半叶六行,凡三十叶。石久损失,此为孤本矣。字体纯仿唐人写经法,古茂萧散,别具风格。天仙化人,诚不可测。
余数年中,每值十二月十九日,必悬公像而祀之。阅十日,必有所获。盖已三次矣,皆小除夕也。岂诚意所感,果蒙髯仙默佑耶?立春节,以春卷荐先人。
壬子十二月廿九日立春
风景河山举目新,乾坤犹是去年春。岁中屈指何多事,乱后惊魂末上身。薄暖初回除夕小,粗安足慰隐居贫。菜盘花胜皆生色,仍听农家话建寅。
三十日(五号)大风。命宝铭清理账目,只银元一百七十馀圆而已。宝惠翎顶补褂,恭诣长春宫辞岁。午正两宫升殿受礼,赐春条一幅,黄绣荷包、银锞。文武官到者约六十馀员,乘舆卤簿导从,无异当年也。效述堂五兄遣大郎文铭来,请为其夫人诊病,因附马车至豆腐池胡同,留午餐而归。病势颇危,煞费斟酌。上灯时恭迎祖先神影,合家行礼辞岁,妇孺嬉戏甚喧。余独坐簃中看《庸言报》半册,作诗一首。子夜接灶。
除夕作万马光阴挽不还,又随烛影照衰颜。妻能知足家门乐,儿解分劳老境闲。故国遗踪轻似叶,一年今夜重于山。永和癸丑明朝是,水竹何时却闭关。
澄斋日记癸丑年正月初一日(二月六号)晴。子夜焚香谢天。晨起向阙行三跪九叩礼。在至圣先师神位前行三跪九叩礼。在祖先神像前行礼。合家贺年。午后至南横街拜二世父母神影,为三兄拜年。午后禹门坐马车来迓,即偕往。病人服药后即得透汗,大便亦下,病势十去五六矣。为更定涤邪养阴一方。借效处马车至昆师母(送年敬八元),陆师相(送年敬四元),四叔岳、五叔岳母处贺岁。归已上灯,酬马夫酒资,固不受。可谓能守主戒矣。
灯下解《金匮》二叶,作序一篇。
初二日(七号)晴。一日不出门,解《金匮》二叶,梳栉《内经》,无一字放过,往往径路绝而风云通,为自来注家屐齿所未到,颇觉乐而忘倦。医学重实验,不能纯仗理想。
余论疟病,则从经文所见证象,以理想实之,自信无殊实验。接效处电,病势大退。脉之可据如是(此次治效五嫂病,全凭脉象)。锡兄来贺岁。汪省三来商校事。
初三日(八号)晴,忽寒。丹丈、吉甫、珩甫、孟禄来贺岁。孟禄并交到由内务部领津海关协解公善养济院京足银三百七十八两五钱。饭后,禹门坐马车来接,即偕往改方,兼为述堂如夫人诊病,苏人也,与余操吴语甚熟。晚,祀先,落神影。绍儒偕质庸来纵歌。
解《金匮》脱稿,计廿一叶。从此为疟疾添一专书,阅者执此治疟,或不甚相远也。宝襄考取警务学校(内务部所立),岁交学宿膳衣装费银元一百四十四元,今日入校。
初四日(九号)晴,风寒。姚诗岑自山东来,儿时同在外家(诗岑为大舅母之胞弟),长吾一岁,墨缘外弟尚在怀抱中。今少甫、墨缘皆已物故,外家凋落殆尽,仅馀表侄书云,困约无以自立。相对话旧,不觉泫然。留客午餐。未刻赴廿四属联合会,乘人力车冒风往返,感寒不适。灯下校核《疟病正义》,付龙光斋写样本。余于《难经》亦有所得,暇当从事辑注,为学医者导之先路。此经出于扁鹊,为医家根本不移之书,其中妙义蕴含,引申无尽。看《通鉴•汉献帝纪》乙。
初五日(十号)晴。晨起祭神。定辅仁小学校大课榜。何绣章来谈。朗轩夜话。侯官陈石遗同年论文宜纡回蓄缩,词尽意不尽,甚至词意俱不尽。此正诀也。作诗亦然,作字亦然,即作人亦然。因看近人潘博秋游江亭诗,中二联颇蕴藉,而收笔乃云:“兴亡草草无人管,留付西山一抹愁。”则词意俱尽矣。余旧作《重九江亭独往》诗收笔云:“愁看直北浮云影,斜照苍凉语塔铃。”似较有味也。看《通鉴•汉献帝纪》丙。余读《三国志》将熟,于其间成败得失处,颇能察其真相,连日读《通鉴》,更觉了然。
初六日(十一号)晴。庄秉恒来谈。竟日懒出门,看《通鉴•汉献帝》丁。年景方新,更举纪念会(今日即前岁十二月廿五日清廷让位日也),喧腾烂熳,士女如狂。不虑将来,但夸既往。其与焦螟蟪蛄何以异?余枯坐簃中,不知此日为何日也。
初七日(十二号)晴。文六舟(述堂次子)坐新马车来迓。诊毕午餐,偕至方砖厂张姓处照相(物精而价极低)。归寓,隐公来论学,借《礼记》中郑注《大学》而去。自晦翁章句出,学者不复知有汉学《学》、《庸》。陈澔《礼记注》此二篇只存其目,不列全文,竟不知《大学》次第,与朱注大不同矣。车中看《通鉴•汉献帝纪》丁。当日天下大势,舍魏武无有能安汉室者(曹氏不出,汉久亡矣),其时中原士大夫,亦舍魏武无可共事者。孙氏僻处一隅,先主尚无立足处。而宋明迂儒,乃责士大夫不事蜀而事曹,岂足与论世事。况建安初年,即逆备曹氏之不忠,尤为眯目之论。复史益三信。又复顾渔渭信。
初八日(十三号)晴。午后至八大人胡同访陶月如未值,留下兰泉信一函。又访萧亲家,已回津矣。复崔子禺丈信。
初九日(十四号)晴。宝惠得万寿赏,入内谢恩,见项城进奉寿礼十二色,黄签署名“臣袁世凯恭进”。饭后偕锡兄,惠、纶、懿赴春仙观剧,并约朗轩弟。散后晚餐于兴隆轩茶馆。述堂赠羊毫大小笔数支,殊适用。归途至剃头棚修容。复五弟妇信。随意看《辍耕录》两卷(杨廉夫《正统辨》、《发陵记》)。铁崖以宋辽金三史并修为非,谓当以宋为主,附列辽金。所论极正当。后柯氏修《宋史新编》,即据此说。曩得景岳《类经》,甚善,以为从此《内经》可读矣。近注《金匮•疟病篇》,根据经义,乃知景岳所注,笼统凌驾、囫囵滑过之弊,兼而有之,而于经文所说病之来源,及所以见此证之故,皆不能析言之,第随文敷衍而已。又时时搀入生克盛衰门面语,更令人坠入三里雾中,乃知注书之难。余凡读书,皆喜求其所以然,故往往所得较深。得失寸心知,非自负也。
初十日(十五号)晴。皇太后万寿,项城遣梁士诒代行祝礼。国务员皆入祝,用民国新冠,其旧曾供职者,则蟒袍补褂,唯乘马车直至上驷院始下,则用外国使臣觐见礼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