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 第 73 页/共 95 页
二十九日(十一号)竟日阴雨,闻东北城尤大,水深尺许。辰刻冒雨赴社政会,会员到者尚有十九人,可征进行之功。事之须公决者,因人少均未提出。唯宝惠提议禁止女伶演淫戏案,众皆赞成。午后公益会补推职员,拍电询之,会员无到者,已改期矣。傍晚,假寐受风,人极不适。发五、七弟妇信。
三十日(十二号)晴。一日时发寒热,倦卧,随意看书以御病魔。夜卧为儿辈讲同治间黄崖冤狱,因及泰州周太谷、李晴峰、张正琴三先生学派,晴峰高弟泰州黄锡明至今尚存。
七月初一日(八月十三号)晴。夜眠魂梦不宁,竟日疲顿。绪周来问校事,勉出见之,决定一切,又作张岱杉运使信领款。卧看梁任公《新大陆游记》,理想、实验合而为一,乃成此不刊之论。学说之力,过于政策。共和导源于卢梭,宪法根据于孟德斯鸠,而日本维新,则得力于姚江学派。今日欲救吾中国,必须以王学为中坚。欲明王学,必须以龙溪为前导。余前岁三松讲学,本思持此以开世风,而隐公不达斯旨,竟成一味淡声希之局。讲学无补于世,而人心不振,会亦消灭矣。良可惜也。复周衡甫先生信,交蘧书箱一只。
初二日(十四号)晴。积滞尽下,体渐健矣。社政会开职员会,以病未往。一日静看西哲边沁学说。其论人世所谓善恶全无标准。说甚精辟,因悟《天泉证道记》龙溪持“四无”之论,谓心固无善无恶,意亦无善无恶,知亦无善无恶,物亦无善无恶。阳明亟许之,谓为一语泄尽天机。余于“四无”之旨,潜思默契者有年,深信道中天机,确是如此。王门虽多贤哲,能悟此者唯有一龙溪。而自明及今,能知龙溪此说至确至精者,亦唯有吾一人。久思作《天泉证道记申义》一篇,以明微旨。乃今于边沁学说,心心相印,若合符节焉。信乎此理之同然者,中西哲人,其揆一也。西哲康德、卢梭学说,皆与阳明相
出入。阳明真中国哲学第一人也。好学深思之士,如能合中西学案而互证之,岂非快事!
余深悔从前不习德、法文也。
初三日(十五号)晴。新历中秋矣,而民间不以为秋节也。习惯难移,恐非一时所能通行。观于《豳风》咏于商朝,而仍存夏正,可知小民心理矣。一日看《梁任公文集》“中国学术之变迁”、“泰西学说之力能左右世界”二篇,于中西学派,了如指上罗纹,多发古今人所未发。子弟至十六七岁,文理明白后,必须使读此二文。写对三付。梁柘轩来书谓南洋诸岛医学家,咸知余姓名,为中国名医,皆致书柘轩,转候起居,且望余提倡医学。余何以得此哉?殊不可解。虚名良可愧也。乃详复柘轩,请其转答诸君。灯下读《内经》甚久。白米每石价银元十二圆,南北不相上下,养生之难如此,贫苦下户将何以为生耶?吾家上下六十馀人,长年坐食,亦有不支之势。茫茫后路,竟不能致思,唯有得过且过,安分乐道而已。船在惊风骇浪中,稳坐舵楼,静待出险,此外委之运命,非忧急躁扰所能助力也。玉簪三畦,皆盛茁,日釆百馀朵,置之大笔洗中。剪硬纸复其上,凿数十孔,以花朵一一插孔中,入夜齐开,色洁香清,望之如一团白玉,洵消暑仙品也。
初四日(十六号)午刻雷雨大作,达晚始止。接张运使复书,允续拨学堂经费三千金。(初六日已由高绪周领回。)
初五日(十七号)晴。偶看泰西小说,遂竟一日。小说之力感人至巨。畏庐同年所译述,尤各肖其体态。余读其尚武爱国之作,则精神勃然以生。读其言情之作,则伉俪之情油然增重。至于科学历史诸作,则又欣然动学问之思。盖其人人之深,有过于正经正史者,宜乎欧洲名人皆喜以著小说传世也。隐公、荫北均来谈。傍晚赴学报社。
初六日(十八号)晴。辰刻赴社政会,评议部修正支分会章程,春会员提议禁赌案,回教王会员提议西行劝导甘回案。十一钟散会,饭于广和居。访亚蘧,交来选择吉期单。
未正赴旅京公学联合会(即旅京教育会)。余三日不更衣,腹胀气坠,散会遂归。尚有顺直公益会不能往矣。曩以星期为暇豫之日,今则变为忙迫之日,殊以为苦。接思缄沪上书。
寿杨荫北符瑾同年小一月(荫北生日长余一月),半生宦迹亦粗同。谁知羊令庭前鹤,竟作中郎爨下桐。(〔眉〕,光绪乙未年,先伯尚书公以鄂臬展觐入都,艺芳姻年丈邀饮寓斋,余及荫北侍坐。两老顾吾二人而乐之,谓二子年相若,皆异时千里驹也。)何日太平开小树,为君沉醉舞秋风。即今强健加餐乐,且倒凉宵碧玉筒。
不爱繁华敞绮筵,征诗题遍紫云笺。忽从八月觞秋后,艳说双星乞巧前。(旧历今日为七月初六日,阳历为八月十八日矣。)须鬓新留犹少壮,方壶久住即神仙。琳琅四壁官窑古,论寿还应五百年。(荫北住方壶斋,藏古今名画及明瓷、康熙窑极富。)(荫北谓两诗极似东坡。)
初七日(十九号)晴。答拜屠治安、陈仲东,均不值。赴江苏公会,与冒鹤亭畅谈。
仰恭来受国文,其弟公择来受医学,苏敬斋、襄、纶、懿均与闻焉。此后日以为常,不详记。世师教国文,多令读唐宋八家。余则专授西汉文,论事之深切著明,段落界画之清楚(有时看似浑含,细寻之,无不界画分明,而其上段之似住非住,下段之似接非接,尤饶吞吐骞翥之妙),文气之沉雄醇厚,实为中文最上乘,而较之唐宋八家,则又易于领略学步,余盖屡试而知之(东汉文则逊矣)。诸生讲授之本,为余旧选之《澄斋家塾古文读本》,凡二册,三十篇。起孟子,讫曾文正。西汉文居其半,选法去取,迥与世俗不同,皆论事之篇,分为原情、析理、明势三类。从前诲卿、佩伯、千里、宝惠所习,皆此本也。
余所加评语,亦极苦心分明,拟付之排印,留为吾家专门心法。复思缄信(附采涧小照,
致思缄夫人)。
初八日(二十号)晴。余绳广和居肴味于家人,诩为南味第一。午刻因率采涧夫人并妾、两儿妇、两女往尝之,皆称美不置而果腹焉。王季樵前辈、张重卿(为农学会事)、杨景樵(为顺直学校事)先后来谈。
初九日(二十一号)晴。未刻赴顺直助赈局(设于松筠庵)。至中兴推发。傍晚至杏花春赴润田约。唐文韩、柳并称,后世皆扬韩而抑柳,其实柳胜于韩。论文格,各有涂辙,或未可轩轾,若学识,则柳为优胜也。韩之得名以辟佛,然《原道》一篇,所得至浅,文亦散漫无统纪,其谀贵人诸书,尤不足言。柳州《论语辨》第二首,其论孔子,千古独具只眼。即此一篇,唐宋以来无能抗衡者。《送薛河东序》,谓官吏为民役,受直而为民佣,即今公仆之说。《封建论》确有见于世界进化之阶级,而归之于势,尤为洞极本原。世但赏山水小记,此仅论文字耳。然胸襟亦可想见已。
初十日(二十二号)先妣忌日拜供。午前作顺直助赈局吁请大总统拨款赈灾呈,一小时脱稿。阳历七月后,霪雨连绵,河流溃决,顺津保三郡之间十一州县浸成泽国。官赈不足恃,以绅赈辅之。而绅士从前募捐之法,今日无一可施,不得不为发棠之请矣。午后至十景花园,为诚裕如诊疾,顺诣五叔岳母处久谈。黎元洪密电项城,请诛鄂将张振武,项城于十五日以计除之。武昌起事,振武实发其端。今又欲为第二次革命,盖好乱其天性也。然首发难者即首膺惨祸,古事概如是耳。吾之日记自去腊廿五后,不记时事。兹则特别志之。
十一日(二十三号)晴。处暑节。中元过节,晨起祀神。午刻祀先荐茄饼,男女行礼者达三十人,莫非我先人之遗泽也。三钟诣顺直学校,会同诸教员支配功课。五钟诣旅京公学会,议见教育总长。又至助赈局一行。卧思横渠《西铭》所云“乾父坤母”、“民吾同胞,物吾同与”诸语,真能见得万物一体之意。吾尝论北宋大儒,断推明道、横渠,伊川非其伦也。王船山生平崇拜横渠,谓其能通天人之理。惜余于正蒙未能精研,负此绝学。
今日山东周剑龙在会场,论学堂修身一科,当融会姚江学派粹语,编为教科书,以致良知、知行合一之理。淬厉国民,在今日世界人心,尤为切要。此言深契予怀。接大兄书。
书事渡江佛貍死,杀胡帝羓返(佛貍、帝羓,天生工对)。生是祸中国,奄忽何太晚。黯黯黄龙城,萧萧紫濛馆。雄心安在哉,到耳唯歌挽。赧矣颛臾勋,萧墙谅非远。
十二日(二十四号)晴。诚裕如来就诊。未刻赴学报社,夜饭始归。
十三日(二十五号)九钟赴社政会。(余提议化验日本仁丹案。沪报谓丹中搀杂吗啡,服之者上瘾,无异鸦片烟。五年前入口仁丹仅值洋七万馀元,逐年递增,今年骤增至一百馀万元。服仁丹者日多,且不能断而不服,可以思其故矣。众皆赞成。)十一钟散会,至便宜坊赴刘心斋之约。饭后在恒裕久坐。三钟赴助赈局,李丹孙撰募捐启,余为润色数语,又详议赈法,抵暮始归。灯下写大兄信,并寄去亚蘧交来择日喜帖。昨日驻通州毅军叛变三营,大肆焚掠,州城内外精华一夕而尽。都下人心汹惧,各城戒严。呜呼民国,真无安枕之日矣。孙逸仙昨日午后到京,举国欢迎,刻无暇晷。同盟会在湖广馆欢迎,有女子沈佩贞、唐群英等争男女平权,登台大闹,骂人打人,悍泼无比。会员大受惩创。真三千年未有之活剧也。
十四日(二十六号)晴。饭后携所藏钞本《亭林杂著》(原名《修文备史》)访叔进,付写手,以备分期辑入学报,公之于世。叔进出示李莼客先生(慈铭)日记数巨册,乃黄岩王氏藏本,皆读书有得,随笔记录者,亦拟辑入报中。此报若成,借以读人间未见书,
宁非快事!(所辑皆海内传钞孤本佚本。)《民立报》辑刊《巢居杂识》一种,其读古人书,往往别具眼光。前登宋末邓牧心先生(牧)遗文数篇,皆得未曾有。此纸所发明程朱理想之政体二则,昔人所不能及也。畅谈良久。至四钟,赴江苏公会。副会长不到,推余为临时主席,提议数事,薄暝始散。余初意不问江南事,乃无意中被举为常郡评议员。先茔田庐及族人所在,势难漠视,遂不能不兼顾及之。蒲城王竹坪先生(梦祖),相国文端公(鼎)
先德也。所著《伤寒撮要》二册,写刊精绝。可作书塾临仿之本。犹记十三四岁时,侍先君子游厂,喜其精工,以白银一两得之(其时买医书,价不过如此)。不孝珍为秘笈。曾以此书询诸文端之孙仲度太史,藏板久毁矣。连日灯下依次读之,剖析辨证,语简而赅,挈领提纲,颇省思力。治《伤寒论》之善本也。
十五日(二十七号)中元节。晴。景樵来商校事。魏少牧自安徽来。李厚庵自山东来。申刻赴助赈局。酉刻访觐枫,留夜饭。风雨颇凉,俨然秋意。写大匾三块。又为贞盦书先德恒庵孝子赞两纸。夜雨达旦。
十六日(二十八号)晴。九钟周剑龙、范棣臣、金实斋、朱聘三来此会齐,十钟偕谒教育部范总长(源濂、字静生)。因部中新定学堂规则,颇有窒碍之处,且有新旧不相浃洽者,乃以旅京公学教育会名义往质问。次长董君(浙人)亦出陪,又介绍见其教育司长袁希涛(字观澜,上海人),讨论至十二钟半始散。贞盦来谈。
十七日(二十九号)晴。饭后至顺直学校查点毕业诸生修业文凭。又决议校事取集权主义,以救从前放任之弊。途出大德通,访张炳南(继王梦九而管号务者),知孟馨斋已于上月作古,嗟叹久之。炳南约玉楼春晚餐,同车而往,饭毕趁西城归。步军统领江雨辰(朝宗)与宝惠至交,因兵变告警,特派游缉队四名守护吾居。
十八日(三十号)晴。张君树、江子厚均来见。君树出示《秋感》二律,激楚苍凉,自是新城诗派。君树年甫二十八,与宝惠同岁,而诗境乃萧飒不胜,其心境盖可知已。饭后冒鹤亭来谈。三钟赴保卫局,公议军饷不继,将撤新练保卫民军。余建议通州兵变之后,地方不靖,正资民军弹压。况今民国大势,将成联邦政体,世界趋重武力,非有武装,不能解决。吾直纯在客军范围之内,大非所宜,正宜就本省练成大支劲旅,厚集其势,以为后援。岂可反议撤减?同人皆表同情。更议筹款之法,粗有头绪而散。车中看《龙溪集》,余有得于二语,曰“息息归根”,曰“性相平等”。又有得于“天根月窟”之说。夜雨。
十九日(三十一号)晴。写联四付。未刻至张君立寓,赴李符曾之约。座客竞酒,亥刻始到家。
二十日(九月一号)晴。辰刻赴社政会,在恒裕午饭。未初刻赴江苏公会,姚副会长未到,众推余充临时主席,先报告一切,次记名投票,举正会长(陆总理辞职),沈雨人君得六十六票当选。姚石老得廿票,余得九票,为次多数。馀人无过三票者。次提议事件,余付表决。四钟散会。夜雨。
二十一日(二号)竟日阴雨,天顿凉,须着棉。坐簃读书。晚与两师剧谈。郝兰皋《宋琐语》,不分卷,厘为三册,犹是先人旧藏本。吾辈为学,固贵精专,亦须有怡情适兴之书,以舒其气。终日读正经正史,研索经世各编,虽有益,兴趣究欠活泼也。故如《宋琐语》及《世说新语》、宋人笔记之类,必宜常置案头,以备饭后或思倦时浏览。近人多于饭后看报纸,亦舒适之一道也。
二十二日(三号)晨雨旋晴。孙中山素持民生主义,与社政进行会宗旨悉符,函约相见。因与副会长李毓如丈、协赞唐修之、评议长孔仰恭代表全会,于十钟往访。宾客满堂,皆有求于中山者。余等约略致辞而出,午饭于东兴楼。接张子偕洛阳书并墨拓龙门山图,朱拓东坡诗石(写西湖诗,刻石于风州)各一纸。
二十三日(四号)晴。傍晚访叔进未值。园梨已熟,摘而食之。忆去秋采时,忽又一年矣。龙伯来谈,论词学甚畅。
二十四日(五号)卿和来辞行,以苹侄女病重,电促南旋也。午后亚蘧就诊。四钟至迎宾馆,赴孙中山茶会。来宾二百馀人,奏乐登楼,中山向众宾答谢欢迎诣见之意。演说盛称北方气象胜于南方,从此猜嫌可以尽释,并畅论开放中国政策。章炳麟、黎尚雯各有演说。乃群起就席,立啖乳点,人多物少,沾唇而已。鱼贯下楼,各散。接大兄信。
二十五日(六号)晴。铎尔孟君来谈,极言中国人弁髦旧学之非。谓欧洲今日程度,始能知中国文学之精,而中国人反弃之以效日本,群趋于不通,岂不可笑。铎君法国人,酷嗜中学。其友克兰言亦嗜中学,铎君为题此名,并欲介绍以见我。铎又丑诋英人丁义华之卑鄙无耻。谓前数年,丁之趋附庆王、肃王、洵贝勒,无所不至,不惜拜跪以媚之。迨去年见满清势孤,乃发电迫宣统让位,以媚孙、袁。此岂外国人所宜言!其势利如此。五钟醵资饮于君立处,人出二元,散已子初。
二十六日(七号)晨雨,竟日阴凉。饭后访亚蘧,携大兄信面商婚娶事。赴中国学报社。桐城张文端《聪训斋语》有论诗一段,极精,特录之。五律无胜于唐人者,如王、孟五言,两句便成一幅画(此二语是极!余半生作诗不下数百首,求其两句皆能作画者,竟不可得。始知其似易实难)。今试作五字,其写难言之景,尽难状之情,高妙自然,起结超远,能如唐人否?(中晚唐人犹时时能至此境。九僧诗所以独传者,亦以其能造此境耳。)苏诗五律不多见,陆诗五律太率,非其所长。参唐宋人气味,当于五律见之。
二十七日(八号)阴。白露节。午前赴社政会。午刻至便宜坊赴掌柜孙子玖之约。
座有卜贺泉,十四年前旧识也。饭罢至长椿寺行吊。赴松筠庵公益会,风雨交作,凉沁肌骨。张文端《聪训斋语》,皆亲切透悟,极耐寻味。其子文和公(廷玉)《澄怀园语》,仿《聪训》而作,虽亦有名言,然其持论宗旨,最易养成一种模棱曲谨、不痛不痒之风。二公品格,亦于此判矣。
二十八日(九号)阴,凉风飒飒,居然重九天气矣,岂老天亦随新历转移耶?三钟至学报社。发大兄信,并附去顾府来信。冯华甫督直,昨夜任命。今晨即赴津接印受事(地方危岌,间不容发),宝惠从行。
二十九日(十号)晴。来客颇多,无非索都督信及宝惠家书,在官场幕府谋位置。
余预嘱梁升,概谢绝之。奔竞之风较从前益无限制,以此种人格求治得乎?饭后携笔印至大观楼,写联匾多件。觐枫父子备精美大餐以酬劳。雨亭、景樵来议校事。电促量能北来。
八月初一日(十一号)晴。祖妣生辰拜供。饭后访隐公。又至学报社。余任总编辑,操去取、支配之权,间一日必赴社理事。首期材料完备,阳历十月一号必可如期出版矣。
集诸家收藏精秘之本,一一悉经吾目,洵快事也。晚饭后聚采涧夫人及儿媳众儿女,团坐灯前,听吾讲《今古奇观》一段,大有家庭乐趣。接宝惠信,知权任都督府秘书长。此为最尊重繁难之席,惠恐不胜任也。
初二日(十二号)晴。六弟生辰拜供。三钟赴隐公之约。仰恭来夜谈。接量能复电,因母病不能来。
初三日(十三号)晴。史季超丈来谈。余与论疟病不在少阳经,详辨医家指伤寒寒热往来为疟之误,大小柴胡汤决非治疟之剂。超丈欣然大悟,叹为确论。饭后赴顺直学校,与景樵酌定课程,期与学生教育相当,获受实益。直至六点钟始散,遂不及赴学报社。到家稍憩,偕丹云丈、锡兄、珩弟步行至龙海轩晚餐。彻夜北风,顿须着棉衣矣。
初四日(十四号)晴。辰刻赴公学联合会,申刻赴学报社。隆裕皇太后加恩实录馆臣,赏宝惠加宽大卷红绸袍料(恭写收条祗领,赏苏拉代茶二元)。明日应诣养性殿谢恩,因拍电都督府促惠回京,时已三点多钟,惠行至车站,晚车已开,回电不能来。余乃作书致世太保,陈明出差原委。得太保回音,允为代奏。灯下作致周衡甫书。明日晤总裁郭春榆前辈,云馆中有公折谢恩。电问馆中,已列宝惠衔名矣。
初五日(十五号)晴。辰刻赴社政会。丹丈邀三义轩大茶馆午餐。此中肴面别有专
长,非老于京师者不知此味也。未刻至安庆馆赴中国学会,到会四十馀人,公推余充临时主席,约略研究办法而散。又赴松筠庵顺天二十四属联合会。到家已日落。可谓会忙矣。
初六日(十六号)晴。饭后至东城,贺任觐枫孙女出嫁喜。
初七日(十七号)晴。饭后偕张先生步行答访李慎如(长纶。苏州人)。萧翰臣、李珩甫来,偕出城,饮于江南春,余作主人。九点钟仍趁西城归。连日看《伤寒撮要》,颇于读《伤寒论》有益。此书及陶节庵《伤寒全集》,皆提挈贯串之书,学者治正论毕,便当熟复此二种,可引申无穷妙义。各国俱最重医学,多设医校,独中国从古无之。吾前岁奏设医学堂,经理多不中程,又以款绌而废,至今以为憾事。倘得由国家发款,岁得十万金,在京师建绝大校舍,延聘名家,参以西说,而于其旁兼建医院,以资实验,收效必宏,中医庶有昌明之一日。虽使余终身从事于其中,亦所愿也。寄婿、女书。
初八日(十八号)晴。徐花老赠扇一柄。画作平湖渔隐,即用余别号“湖隐”意。
清新萧远,翛然笔墨之外。一面写七言截句四首,以画意寓寿意。花老每值余生日,必赠诗画扇一柄,如是者八年矣。各切其年境事为之,无一重者。二十年后倘汇裱一巨册,实大观雅事也。杨荫北赠诗二首,答余前诗,即用余韵。诗有法度,非苟作者。王午同年姚俪桓(大荣。普定人)来谈。俪桓廿年曹郎,闭门读书,敦品励节,今之学人也。以所著《惜味道斋文集》见贻。谈学良久,甚洽。客去,余即步行诣学报社。又与绥之联步而归。
作霖来夜谈。内外仆人醵钱备酒筵为余寿。
初九日(十九日)晴。润泽、珩甫、干卿皆来预备明日之事。午后坐簃中校对学报各种。儿辈备酒肴暖寿。惠自津归。
初十日(二十日)阴。余五十生日。时局如斯,无庆贺之礼。儿辈禀于其母,必欲效舞彩之举,只得听之。呼金麟班来演戏十七出,间以八角鼓。珩甫大儿少如初次结束登台演《托兆碰碑》,幸无蹉跌。一日来客仍不少,内外开席十五桌。傍晚微雨。接大兄信,大女禀,南方已着棉衣。气候真大变矣。
十一日(二十一日)晴,北风甚凉。与锡兄归结账目。五点钟赴公学联合会茶话,公订各校规则,相与遵守。
十二日晴。辰刻赴社政会(第二十五次)。觐枫邀往大观楼午餐,餐后剧谈。偕锡步行至通记久坐。五钟又步行至玉楼春赴亚蘧补祝之局。八钟归寓。
十三日(二十三号)晴。饭后访隐公久谈。入东城谒赵总理未晤。约铎尔孟君在六国饭店晚餐。饭后酌酒畅谈。铎君与其友克兰言致力《毛诗》。谓中国经学,淹博有味,首推此经,可就此推见三代风俗。近来中国新学家不能为此盲也。至十一钟始散。日来京城忽起谣言,谓又将有兵变举动,不知造自何人,所据何事,而一传百播,闾里骚然。少陵诗云:“至今犹破胆,应有未招魂。”此之谓也。
十四日(二十四号)晴。发大兄信。附去亚蘧信二纸。饭后鹤亭来,剧谈新作《清演义》,已十馀回,大意发扬武功,以作国民之气。与《三国演义》相近,而故朝掌故,借以流传。小说家言,其风行之力反过正史也。鹤亭甚踌蹰于孝庄文皇后宫闱之事。此事故老言之凿凿,而下笔为难,唯有于无字处写之,使读者慧心领取耳(《红楼梦》可法也)。
客去,至嵩云草堂赴胡绥之、王书衡、郑叔进、金实斋补祝公局,久矣无此局面矣(〔眉〕揽揆犹循周旧朔,联尊多是宋遗民)。散后又访献廷始进城。
十五日(二十五日)晴。中秋节。晨起祀神。饭后至三兄处。又祝锡兄生日。归寓珩甫在此,夜深始去。忽觉眩晕,呕吐苦水,竟夜发热神昏。门人舒宾如来拜节,延入剧谈(〔眉〕四十九年同隔世,如霜两鬓不成春)。
十六日(二十六日)晴。养疴不见客,随意看《宋诗纪事》(裘万顷有句云“一番风雨一番寒”,语极平常,却极确切有深味)。亚蘧曾谓樊云门丈生平作诗,专得力于此书。
盖有宋一代各派之诗,略具于是,而樊榭搜辑群籍,至三千数百家,更足以助史料也。易
实甫赋诗二首诗扇祝余生日,吐属工雅中特饶韵味,自是诗人之诗。樊榭既辑是编,又与丁、赵诸子作《南宋杂事诗》,故于天水琐闻雅故,烂熟胸中,所作诗词,遂以名隽擅长。
甚矣,为学不可不有专精工夫也!南宋建都临安,一时士夫之文雅,风俗之清新,闾市之繁盛,其详载于《武林旧事》、《咸淳临安志》诸书者,在在令人神往。余生长京师,时与锡、珩话春明承平旧景物,抚今追昔,不觉泪荧荧欲坠矣。戌刻月食。
十七日(二十七日)晴。饭后赴顺直学校。归途至学报社。刘蕙农(异。湖南人。
学报社员)贻五言古二首祝余生日。整炼郁茂,居然乎原、光禄之遗,此调不弹久矣。上海有人投书学报社,自称尃病芸,作本报发刊词一篇,专主张周秦诸子,而诋斥孔子。呜呼!学术之害,中于人心,世运未能平也。
十八日(二十八号)晴。季樵前辈、春茂之均来谈。饭后与采涧同车赴女工厂成绩会(孔幼云夫人一手经理),女宾二百馀人,男宾无列坐处。幼云父子推余登台演说。会散后至学报社晤陈叔伊(衍),不见数年矣,旧人握手,欣感交集。看《教育杂志》,有贾丰臻论学校风潮一篇,语语本之经验,为校长者不可不知。
十九日(二十九日)晴。巳初刻赴社政会,余提议阻止印花税案,全会赞成(此税苛细异常,行之民间,必大扰)。散会至便宜坊赴卜贺泉约。散后至畿辅学堂。一般少年自定章程,欲办同乡联合会,以会长待余。余见其谬妄捣乱,全无知识,遂辞会而出。朗轩归自天津,各畅谈别后事,夜分始去。直隶馆长班侯升求诊,为开一方。其病上热下寒,阳气遏郁,用药时颇费斟酌,良久而后下笔。吾于治病,无分贵贱,莫不以小心敬慎出之。
往往见医家诊仆隶病不甚经意,噫!人命一耳,何分等级乎?二十日(三十号)晴。项城生日,遣李升持余父子单名柬(红纸双合,如从前谒亲王之制)往挂号申祝。犹记光绪三十四年,项城五十赐寿,余往祝焉,极冠裳跄济之盛。
其年十二月,即罢归彰德。距今四年耳,局势一变至此,时运相乘,乌可逆料!桐琴甫(昌。崇受之相国之孙)介其妹夫衡亮生,请为其本生母诊病,以电车来迓。自吾居抵东四牌楼六条胡同约十五里,两刻而至,其速力几亚火车。诊后邀至福全馆午餐,亮生作陪。
饭毕即出城,径至安庆馆,赴姜颖生补祝之局。颖生特绘山水折扇,兼集唐人诗句,步易实甫元韵为赠,画仿巨然,浮岚暖翠,生气远出,诗亦因难见巧。余生日之所得多矣。
二十一日(十月一号)晴。效述堂自北城来访,为其世兄文铭谋事。本区送来议会调查选举资格表。余有五千元以上不动产,为合格。四钟赴顺直学校,因诸生苦历史教员讲授五胡乱华始末太略,余乃上堂特讲一小时,不查书,不持讲义,而十六国国名、种族、统系、都邑、兴亡,历历数之不爽。诸生咸诧为绝技。其实不过记问之学耳。余所心得者四事,特为诸生发之。此则古来史学家从未见及者。
十六国为皇族政体。各国因种族之异,秉钧杖钺,皆以皇族居之。慕容氏、姚氏为尤甚(秦王坚犹能用王猛,故国势较诸国为强)。盖因猜忌他种,不得不用本族。其能如燕之吴王恪者有几人哉!乳臭当权,民心不附,其国祚之易倾亦坐此。
十六国为尚武政体。各国棋踌,兵胜者强,不得不重武力。故丞相无不兼都督中外诸军事者,又皆以本种人当其任。既有种族之争,即不能不力战以图存。而其势易于篡弑,亦因兵权在握之故。
凉夏西秦所用之兵,皆征诸西域、内蒙古及俘虏。赫连居朔方,沮渠、乞伏、秃发、李氏错处于凉州,不过今陕西北边甘肃一省之地,而无月不交兵。调兵动辄数万人,何来如许百姓当兵?何来如许租税充饷?盖诸国所调,皆边外游牧之兵,平时居毳幕,猎禽兽,逐水草,征之则集,遣之则散,无所谓养兵之费也。史传所载,每得胜,必掠民数万户或数千户而去。此种俘虏,皆编为兵,有事则驱之前敌,而本地农民耕以养之。有此二因,故虽岁岁征战,民户并不减少。
十六国因种族之异而易兴易亡。种族互异,一种之中有雄豪者出,则同种起而拥戴之。
迨同种衰败,则他种群起而与之为敌。中原百姓视其存灭,漠不关心。故虽以秦世祖之强,淝水一败,土崩瓦解,则以氏种本少,又散布四方,不敌他种人之多也。东晋以孱弱当群强之冲,卒能固围图存者,亦因种族之殊,官民自能固结耳。
二十二日(二号)晴。琴甫复以汽车来接,机坏,不能行,乃先偕至大观楼午餐,再同坐马车至寓复诊。归后步行赴学报社。招白仲山、叔明来议改辅仁私塾为初等小学校,悉依部令而行。琴甫借我《金文最》一本,为车中消遣计。有一卷纯是道家之文,毫无足观,其次卷为赵滏水(秉文)、王滹南(若虚)两家文,稍有法,然亦非南宋诸文家匹也。
发大兄信,附顾信二纸。
二十三日(三号)晴。陈阜双(阮。湘潭人)、王叔雄(勇敷。晋卿世兄)来见。饭后至桐处复诊。答谢董四叔岳及五叔岳母。接庞妹信。
二十四日(四号)晴,日赤无光。叶少云(世勋)来见。四钟萧小虞亲家自津来,畅谈而去。灯下作书画跋三则(刻入学报插画)。为苏生及三子讲《列子》两篇(《黄帝篇》一段,《杨朱篇》一段)。中国学派,以周秦诸子为极盛,而文章之妙,亦唯诸子能极其变。复笏斋信。
二十五日(五号)晨大雷雨,洒然生凉,顿须着棉袍。午初刻冒雨至桐处复诊,留午餐而归。又赴学报社。陈阜双来夜谈。八月雷为兵象。去年八月十八日闻雷,锡兄引谚“满地是贼”占之。数日即难作。下月初一日举革命纪念会,形容北军过甚,或致挑起恶感(闻有新剧及电影片,皆纪南北交战等事),余窃忧之。
二十六日(六号)晴,寒甚。未刻赴社政会。归路偕锡兄至西永顺奶茶店定送牛乳(每日一瓶,价一千五百文),各饮乳一杯而出。
二十七日(七号)晴。至圣先师诞日,偕张、郑二师率儿孙向圣像前行三跪九叩礼。
又至辅仁私塾率学生行三鞠躬礼,集诸童说明改校中功课之理由。至广和居与夫人,大、次媳,两女午餐。因入城至桐处复诊。新病环生,顾此碍彼,颇形棘手。《新纪元星期报》载邓镕(四川人。参议院议员。词章家)《颐和园词》,全仿梅村《永安宫词》,韵味亦复不减,而措词忠厚悱恻,犹是风人之遗,为之反复吟诵。接笏斋书。王小东同年自南苑兴隆坊来访。
二十八日(八号)晴。高一山来访。饭后写八尺大横披一幅,纵笔挥洒,兔起鹘落,而仍凝结圆满,笔力馀于字外。此近日大进境也。笔锋扫到而笔力未到,或笔势未足而笔力已尽,皆大行书所忌。未刻赴顺直学校上讲堂一时许,为学生讲十六国大势,皆前人眼光所不及也。归途至龙海轩大茶馆晚餐,拍电约郑、张、袁、李四君。取正史而删订之,莫善于周保绪《晋略》,莫不善于萧常《续汉书》,陈鱣《续唐书》,唐修《晋书》,芜杂琐碎,于一代大势无所发明。周氏则挈领振纲,简赅而得体要(《地志》尤佳),非漫焉删节者。
萧氏拘拘于正统之陋说,唯惯有帝蜀生魏四字,事实体势全不讲究,安足以压陈氏?陈简庄以沙陀之唐绍唐统,复以南唐绍沙陀,一线相承,胜于帝彼梁朱晋石(朱温大盗之尤,石敬瑭夷狄之奴隶子孙,实不足以承帝位)。其识见自伟,而史笔平冗,无著作才。此外,又有柯维骐《宋史新编》,裒然巨著,竭三十年心力而成。进二王而退辽金,固是种族之见,亦因辽国事迹荒略,无可纂述之资料(倘有史学家仿契丹国志之例,扩而大之,举其疆域形势,以及法制、政治、风俗、人才之要,而类编之,实为有体有要之名作。后人从事补遗,虽费搜罗,无关宏旨)。金虽稍胜,大定、明昌之政,颇有可观,然人物典章,亦去北魏远甚。
列诸《载记》,与西夏同科(夏事荒略,更甚于辽),固其宜也。所惜诸志列传,专主删繁,于一朝大局,治乱源流,仍罕发明耳。
二十九日(九号)晴。寒露节。西风落叶,触绪增悲,故国之思,黯然无可排遣。
为人写祝寿颂词一百五十字,得润笔银八两。未刻至羊仪宾胡同赴姚石泉、沈雨人、李新吾、唐郛郑四君为余补祝之局,故人情重,可感也。雨人述张謇、许鼎霖贪横刁滑劣迹甚
详。张之为人,余素鄙之。江南无识者流,颇有震为人才者,余从不屑汙齿牙也。《晋略•贺循传》载陆机荐疏有云:“台郎所以州州有人,非徒以均分显路而已。诚以庶士殊风,四方异俗,壅隔之害,远国尤甚。荆、扬二州户各数十万,今扬州无郎,而荆州、江南乃无一人为京师职者。”此与今之每省各选议员,计人口以定员额者极相似。大率立宪新法,求之中国历史皆有之,特立法者不能详究而实行,读史者无眼光窥察之,遂谓法皆西人独创,中国二千年无良法矣。
九月初一日(十号)晴。北京举行国庆纪念贺典,盖去岁占南京日也。锡兄约余及敬斋、惠、铭、襄、纶、懿至新开四海春晚餐。
初二日(十一号)晴。写八尺大屏十二幅。范诚斋来谈,偕访朗轩未值,追踪至大德通,适朗在玉壶春番菜馆,电招,遂往啖之。九钟趁西城归。
初三日(十二号)晴。衡亮生来拜。东坡《寒食帖》真迹,旧藏于宗室伯羲祭酒(盛显)家者,现在尧生之侄景朴孙处,余托尧生钩致之,未能如愿也。余自去岁火毁书籍之后,意冷心灰,加以家计困难,搜罗无力,年馀不置一卷一册,唯此真迹为人间异宝,不免寤寐思之。朗轩来作半日谈,偕饭于四海春。
初四日(十三号)晴。姜仲良同年自奉天来,二十年前旧友也。午后至公益会画到,即赴社政会。又访润田,以汉冶萍股票两份托其寄沪换新股票。至大德通赴范诚斋、王徽五(百川通管事)、张炳南补祝之局。写擘窠大字数件,夜深始归。张远伯次迈邀福全馆,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