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 第 72 页/共 95 页
吾于此举不甚以为然,然不便阻遏也。傍晚赴公度致美斋之约。夜闷热殊甚,不能安眠。
十九日(初四号)晴。仰恭、仲瑀先后来谈。仰恭求学之志甚殷。曩在译学馆习德文,近又兼习英文、法文,思以外国文法精译《四书》,传孔教于泰西,真不愧圣裔矣。
二十日(初五号)阴。一点钟顺直学堂诸生在药王庙开国民捐联合会,余被推为临时主席。四钟散会。有李六更者(新撰此名),背负大白布,书劝捐条款,手携大柝,在会场乱击,众恶之,群拍掌逐之,秩序几紊。幸有人出而劝解,始就序。闻此君终日游行大街,击柝演说,大类疯人。此种行为,恐反生民捐阻力耳。大雨忽至,疾驰至大观楼,杜燕生、仰恭、仲瑀接踵而来。归寓,晋甫、朗轩均在此,又畅谈良久而去。
题梅叟《月簃联吟图》卷子(月簃,梅叟马道胡同书室也)
摩挲铜狄忽荒烟,白发词臣剧可怜。莫向卷中寻旧款,贞元朝士义熙年。
烽火苍黄返故庐(正月之变,梅叟自西城避于旧居),蟾光无恙树扶疏。只怜举目山河异,欲话新亭更不如。
二十一日(初六号)阴,微雨,稍凉。写应酬两件。饭后偕锡兄访朗畅谈。
二十二日(初七号)晴。未刻朗轩约往文明观剧(男女合演)。散后饭于新开之醒春居,大德通作东。修之来夜谈。
二十三日(初八号)晴。为仰恭改削财政条陈稿。未刻赴织云公所顺直学校国民捐联合成立会,入席者一百馀人,仍推余为临时主席。余登台演说向来办事议论多意见深之病,皆有为而言,听者多拍掌。投票公举正副理事(此会不当有会长名),余得九十九票,被举为正理事。汪仲高(鸿瀚)、王卓元(恩弟)、郑景韩(师道)、王化初(道元)以次得多票为副。又推举执事员。余得间先行,赴社政会,已逾四钟,会友将散,以待余,尚未行。乃为点定上内务部、顺天府函稿,请开各省米禁,运囤积之米至京,以平市价,利民之举,此为大矣。仰恭欲从余学文,其弟公择欲从余学医,皆年少而有志者,余特允之。
二十四日(初九号)晴。燥极。午前赴教育统一会员衷佑卿之约,茶话讨论。众人议论蔓冗,意气冲突,喧乱两小时,无一语正当办法。余及范栋臣拂袖而出。京师会场林立,其内容大率如是。社政会较为简而有实际矣。伶界在广德楼演义务夜戏助国民捐,有名脚色俱到,不收酬金。朗轩昨已约客往观,今日再约余及儿辈前往,饭于泰丰楼。八点钟入戏场,雷电骤作,大雨倾盆,诸伶不能到,仅演一出而散,声明廿六日补演。仓猝寻车不得,余以钱十千雇橡皮轮人力车冒微雨归寓。
二十五日(初十号)晴。闻昨日大学校民权监督党在湖广馆开国民捐联合大会,以与吾会争,思以大力排斥之。乃会员因斗意气大哄,几致挥拳。来宾望之焉,去之。党员用武力遏制,秩序不可复整。次日传为笑柄。党会中此为最劣者。
二十六日(十一号)晴。未刻至顺直学校赴联合会茶话,余为主席。晚饭于大观楼。
八钟至广德楼观剧,归寓东方明矣。入四月后时闻鸱枭夜笑。今夜采涧夫人及奴辈又闻异音,述其声如纺车如曳锯,余惊曰:此鬼车也,祸不远矣!既而知邻巷以机器磨面耳,一笑而解。
二十七日(十二号)阴。二侄女挟其夫赴沪归宁,带去大兄信一封,八叔寿礼一份(七十生日)。
二十八日(十三号)阴。挈宝惠附火车作正定之游,相度风土,为卜居计。八点钟开行。同屋遇李石臣(廷玉),曾以军功保道员加副都统衔。去年九月,从铁将军守金陵,赞画三帅军事,详谈三帅守雨花台、北极阁,击退革军,卒以粮尽兵少,项城坐视不救,三帅不得已与革军议,不伤满汉居民,让城而去。议论激昂,声泪俱下。三钟抵正定。王
聘卿兄已遣人备车,在站相迓,坚请下榻家中,乃入西门解装厅事里间,凉敞高洁,蝇蚊不至,胜旅店十倍。与聘兄畅谈近事,相对感慨。府城尚是唐代之旧,即成德军治所也。
王氏据传五世(自王武俊至王镕),为河北战争要地,故城高而坚,四方皆为门三重。大城之外,更筑罗城,周四十里,明及国初直隶省治此,雍正朝始移保定。今知府衙门,即总督署,亦即节度使牙也。规制宏敞,署后有土山,高数丈,相传乃煤炭堆积而成,以备城守缺乏。彻夜沉寂无声,眠甚酣。
二十九日(十四号)阴。七钟即起,步行游街市。登西门城楼,内视全城,了然在目。城虽大,市肆、民居,俱聚中央。东西十里,南北十里,作十字形,四隅皆田亩菜畦,如乡间焉。居人风俗敦朴俭素,无争名竞利之心,故坐者行者,无不气静神闲。吾父子以罗衫剪发之外来客行于其间,亦漠然不复回盼。尔我无关,真有古风也。币用制钱,无铜元。家居什物咸备,唯缺鱼虾。妇人裙布钗荆,无贵重品。饭后偕惠乘车游龙兴寺,俗呼大佛寺。余癸卯汴闱星轺出此,以寺为皇华馆焉。方丈意定,尚是旧住持,赴盐店义麻雀,未晤。佛为观音菩萨铜像,立莲台上,身高七丈八尺,首穿屋顶,不蔽风雨。髻高三尺馀,十年前忽堕,地为之裂。两壁嵌塑干佛像,穷工极巧。前殿泥塑菩萨欹坐像,妙相庄严,非可言语形容。四壁画如来成道始末,不知绘自何朝。碑记林立,唯隋开皇《龙藏寺碑》最古,最有名,捶拓过多,下半泐矣。又有宋、元二碑,高宗朝四体碑(满、汉、蒙、藏),摩挲遍读而出。聘卿言,寺为后燕慕容熙龙腾苑,华侈工丽,为游幸离宫(熙都中山,即今定州)。一隅僭窃之主,用民力若此,民安得不困,国安得不亡哉!隋代改苑为寺,仅得其三分之二也。
五月初一日(十五号)雷雨,旋晴。附十点钟三十二分火车回京,乃在站候至十一点半钟车始到正定,已误一小时矣。中国人办事无准,大率类此。七点钟抵京,南园、三兄均在此,久谈乃去。
初二日(十六号)晴。齿肿而痛,内热殊甚。傍晚访隐公论学。
初三日(十七号)晴。燥热似长夏,静坐观书而已。涞水李虎臣(云从)持贞盦函求见,谈及十五年前在蜀中与一道人相稔,得道于峨嵋山中,发长丈馀,指甲长几及尺,似是数百年人,说未来事多奇中,革命炸弹之祸,皆预言之。据云清运尚近百年也。仰恭来夜谈。复笏斋书。又寄谢王聘卿书。
论《金匮》痉病诸家论痉病原因,其说不一,或主阴虚,或主寒湿,或主风,或主燥,且有指为阳虚者,各持一见,无所适从,此触彼背,动多龃龉,余乃就仲师此篇,专玩白文,尽扫注解,熟复深思,今日忽觉豁然贯通,得其主脑所在,证以《内经》,若合符节,始知仲师言简意赅,而诸家皆堕于一偏之见也。何以言之?《金匮》治痉,只出二方:一为桂枝加葛根汤,专治寒湿之痉;一为栝蒌根汤,专治燥气之痉。盖湿为寒束,故郁为发热而无汗,湿束则阳不得达,故反恶寒。肺气过燥,则收敛不固,津液外泄而汗出,燥甚,故发热而不恶寒。
初四日(十八号)晴。萧小隐归自南方,述及南京乱后情形,满城一片瓦砾,如入邱墟。夫子庙、秦淮河一带,行一二时,竟至不见一人,较之余去春所历,大有生死之别。
汉口、广州大略相同。凡从前繁盛之区,今皆成荒市矣。不知国利民福四字,果能属之共和民国乎?抑仍属之满清时代乎?呜呼!内阁总理唐绍仪,因受列邦之轻贱,党人之排斥,于初一日潜遁至津,初二日袁氏始知之,连派大员往追,决计不返。袁氏不敢加罪,犹为之隐饰焉。奇哉怪哉之民国!饭后至大德通、恒裕各贷一百金,以过午节。
初五日(十九号)晴。端午节。阳历虽改,居民之过年过节仍用旧历也。固由习惯难移,亦可见民国之轻于改制,碍难实行也。晨起祭神,午刻祀先,毓鼎及宝惠仍着清室衣冠行礼。《五经》中《春秋》、《尚书》皆属史家,固矣。黄昏时余静卧室中,忽悟《诗经》亦史家也。古者太史輶轩采诗,归而陈于朝廷,凡时政之得失,民情之乐苦,风俗之盛衰,皆于诗觇之。故十五《国风》直《史记》之世家,大小《雅》直纪传志也。诗亡而后史法亦失矣。班、范而后,史册专为一家一人之事,史学家更从事于体例考证之间,抑无当矣。
初六日(二十号)阴。未刻赴大观楼,润田、仲瑀均相候,觐枫作主人。接张亲家济南信,亲母病殁,又受兵变虚惊,即复书唁之,交邮寄。
初七日(二十一号)阴。看《民立报》数份。隐公来谈,留其午饭。未刻赴社政会,共商成立大会办法。夜半雷雨。
初八日(二十二号)雨止而阴,凉润可喜。饭后访晋甫久谈,又至愿学堂赴职员会。
夏至节,以馄饨荐先人。
初九日(二十三号)晴。午前至畿辅学堂,赴旅京学校联合会。乱后开学者不及曩日之半,皆为经费所困也。仰恭来久谈。
初十日(二十四号)晴。仲瑀来谈。见其所作文两篇,温雅可诵,盖曾从事词章之学者,今日青年殊未易得也。写屏联匾额。申刻赴愿学堂职员轮值,与范棣臣、高桂馨两君剧谈。
十一日(二十五号)黎明雨,午初始霁。读《民立报》数份,中有《社会知觉论》一篇,精微要妙,颇有至理,报纸阐明政理学理,唯此种耳。饭后无聊,偕锡兄步行游城隍庙,遇同年文星阶阁学,相对悲感,竟不能置辞。接笏斋书,随手邮复。
十二日(二十六号)阴。每日晨餐毕,坐话兰簃看《民立报》二三份(沪报不能按日寄,必积三四份而一送),无则看他报,然意味迥逊矣。未刻至社政会茶话。散后饭于大观楼。灯下与锡兄料理会事。读《民立报》,以增政见,广学识。读医经以精擘生理。随意读诗、古文、词,以博趣味。此吾近日纯简之课程也。
十三日(二十七号)晴。仰恭、仲瑀先后来久谈。傍晚,饭于大观楼。夜月甚佳,厅廊静坐,几忘天下多事矣。作诗一首。
晨起太平湖散步(湖去吾庐数十步,在城西南隅)
轻衫任凉飓,晨气与心适。散步上湖桥,近城类村僻。先朝剩朱邸,潜龙此安宅(湖东岸为醇贤亲王旧府,景皇帝诞生邸中)。森森百年木,寻斧良可惜。(〔眉〕森森二句,意取双关)(邸树皆三百年物,国变后,守者盗伐,锯声终夜不绝。)前尘问苑墙,幽景付诗客。且娱清静今,谁知繁华昔(〔眉〕句法颇峭,余所创为)。角楼映深红,鳞波漾轻碧。土膏滋百卉,处处度泉脉(湖畔多井,清冽而甘,皆玉泉伏流也)。世态幻玄黄,到此渺无迹。心远地自偏,吾师陶彭泽。
十四日(二十八号)竟日微雨淅沥,忽来忽止。傍晚至天福堂,顺直学堂公局。荫北来谈。偕郑先生至其寓所,为其夫人诊疾。
十五日(二十九号)晴。先世母生辰,衣冠行祭礼。午刻赴湖南馆教育统一大会,会员一百十一人。余登台演说教育原理,众多拍掌。旋投票公举理事四人(即会长),余得一百零三票当选(汤化龙一百零五票,王金绶八十五票,章炳麟五十五票,皆当选)。汤君为当代闻人,余则旧人也,乃票数几与相埒,亦奇事也。四钟始散,饥甚,过恒裕晚餐。
又至顺直学堂,率乙班学生二十人行毕业礼,谒圣摄影。上灯归寓。接西安张子偕信。
十六日(三十号)晴。冯华帅在畅春园营房搭台演戏三日,以和军心。自去冬以来,禁军多人戏园,时至滋事。华帅与之约法,从此不入戏场,而自演三日,以饫其望。禁军喜悦如约,今乃第二日也。特拍电邀余,乃乘马车出西直门,山光湖影,睽隔四年矣,遥望万寿山,不胜麦秀黍离之感。戏甚佳,而客座距台十丈,耳目之力均不及,约略听视而已。近台皆禁军,容纳几及万人。五点钟即向主人兴辞而返。是日客皆国务员,保卫局同乡不过五六人。郑先生夫人患痢甚苦,服吾药两剂而全愈,竟不烦改方。郑师诧叹以为神技。余近来每夜临睡前,必读《金匮》两三叶,详加笺释辨正(用日本丹波氏辑注本)。朱书如蝇头,简端殆满。经此一番工夫,仲师经文,字字从心头穿过,无一语含糊忽略,觉学识颇进。
十七日(七月一号)晴。五钟至十刹海,赴张君立赏荷局,红白花仅数朵而已。归已子初。
十八日(二号)晴。晋甫午后来,夜分始去,为写纨折扇四柄。天池亦来谈。书客以《溪山卧游图》两册求售,为镇洋盛子履(大士)所著,先曾叔祖洁士征君之友也,征君有序一篇。
十九日(三号)晴。南园来作半日谈。复王聘卿书(并寄赠七言笺对一付)。接大兄初四日书并洋六百元。
二十日(四号)晴。张子遇(鸿顺)来拜,系老班候补道,与张少轩帅(勋)至契,新自兖州行营来,述及张帅军情,有足思者,张部下约二万人,驻徐兖之间,以观世变。
未刻赴社政会茶话,在恒裕存款(别为六房立折,存洋四百元),至大观楼赴觐枫约。夜热甚,不能安枕。
二十一日(五号)黎明闻雨声骤作,旋即檐溜如注,竟日夜未息,天气顿凉。一日不能出户,看书、写字或静坐听雨而已。夜间读《金匮辑义》至第十节,见所采注凡四家,皆支离蔓衍,无一惬心者。乃凝神静气,从白文体味精义。忽觉以锁得匙,砉然而解,用朱笔详笺上方,乐而忘寝。时窗外雨声、雷声交作也。
二十二日(六号)雨势仍盛,午后渐晴。偕两师、锡兄、三儿散步太平湖。拍岸平堤,波纹如织,桥畔水声尤可听,树树蝉吟,尘襟尽涤,真近居胜地也。都人士老于京师,有不知此湖名者。余若非卜居于此,亦安知城中有消夏清境乎?偕郑师至所居,为其夫人复诊。同居旗妇卧病,亦往诊之。顺访南园,有表兄宋午园大令下榻焉,相与剧谈,夜饭始返。复大兄信。又复萧亲家信。
二十三日(七号)阴晴不定。社政会在织云公所开成立大会,到会者一百六十三人,来宾到者数十人。两钟开会,余任临时主席,报告开会情形,演说本会宗旨,次投票公举,余得一百五十票,当选为正会长。李毓如丈得七十票,当选为副会长。来宾外城厅亟次格君等演说,会员演说,旋即指任职员。四钟摇铃闭会,合拍一照而散。觐枫邀往大观楼晚餐。夜复雨(小暑节)。教育统一会开推举职员会,余未能到。
二十四日(八号)竟日雨至夜,独于昨放晴一日,以成吾会,巧且幸矣。看《通鉴•后汉明帝纪》一卷。作跋隐公四书,拟题征文册。傍晚,坐雨无聊,偕锡兄、惠儿饮于龙海轩大茶馆(在西长安街西口牌坊下),真本京吃局也。施孟元来复诊。
二十五日(九号)晴。余见砖上湿润如洗,知地气上腾,今晚必有雨也。仰恭来久谈。江君(焕宽),字子厚,介干卿来执贽,兰生太守之幼子也。余癸卯出差,往返经正定府,兰老皆出城迎送,年垂七十矣。申刻,朗轩招饮泰丰楼,与锡兄同往。夜,雷雨。
廿六日(十号)晴。午刻约子恕、隐公饮于广和居。子恕以所著《历代地理沿革表》二十册见赠。检阅东三省、内外蒙古、前后藏皆详昔人所未详,于辽金建置郡邑,皆有着落,殊非易事也。在三兄处久坐。四钟至教育统一会,推举职员,始与汤辑五、章太炎两君相见,两君亦殷殷致久慕之意。研究至七钟乃散。在乾祥买米,步云斋买鞋,乾昌
买茶叶。在恒裕取回汉冶萍铁厂新换凭单。归寓,南园在此久候,晚饭后去。复程伯葭书。
二十七日(十一号)晴。金小山丈来久谈。午后闷热殊甚,日西时始出城吊汪聘臣太夫人之丧。夜,在庭心纳凉。接陶兰泉信,又崔子禺丈信。东城裱褙胡同民产一孩,共十二目,面部两目,自胸至脐,排列五对。其母欲弃之,家人不忍,仍乳哺之。此人痾也。
风雨怀隐公大道倘榛棘,乾坤无坦程。斯文理不灭,讵关人重轻。黯黯风雨至,喔喔晨鸡鸣。
独抱守先志,更增怀友情。绳瓮乐季次,沉冥口君平。口口人海内,肃然古先生。
(原稿此处空两行。一一整理者注)
二十八日《十二号》阴。隐公、肇生来访,偕步太平湖,饭后始去。林隆山之弟子福建周少濂(祖颐)来谒,穷京官之失业者不知凡几,恻然伤之,竟无法拯之!客去,看《民立报》,有章行严法律改良一篇,根据学说,发为探本之言。余因悟社会学亦从此发生。反复读之,殊得深味。儿辈阅报,唯看新闻、笑话及嘲谑之文,于此种政理学说,从不留意,固由程度相差,亦是志识凡下,安望其有成乎?傍晚,与锡兄在西长安街西口理发所推发。
夜复雨。复子禺丈信,又兰泉信。
二十九日(十三号)竟日阴雨淅沥。金小山、王慕圻叔侄约期来商顺天府官办高等学堂事。午刻赴隐公为子恕设饯之约。三点钟赴社政会,会员因雨途,到会者不及三分之一,未开议。
六月初一日(十四号)晴。裁去仆人、更夫各一名。午后至辅仁义塾,集学生三十二人而面试之(勤惰,讲书,习字、算学),各定分数。有翟姓幼童,甫十龄,讲书明白得神,字亦佳,余嘉奖甚至。直至日暮始毕。访仲瑀于醒民报社。
初二日(十五号)晴。闻梅叟病笃,急往视之,至门则白纸满目矣。至寝室抚尸痛哭。二旬不见,遽作古人,知交日稀,感伤不已。询知丧具尚未买妥,乃偕哲生表侄赴福寿相材,有楠板甚佳,以六百金得之。南皮张文襄之薨也,棺必美材。在骡马市鸿远相得阴陈桫板一副,价一千五百金,其实河柳也,价仅数十金耳。当时亲友觉其劣而不敢言。
肆伙未沾其利,又忿肆主张姓之欺人太甚,泄之于外,众始知之。文襄元辅名人,附身乃得柳木,与贫户等,岂此中亦有运数耶?福寿掌柜孙子久即便宜坊掌柜也,邀余饭于坊以酬劳,兼邀润泽相陪。饭罢在恒裕取利仁息金。又至何宅一行,始入城。
挽梅叟就我定诗文,耆宿虚心,如公有几?佳辰赏花月,旧游若梦,触景生悲。(皆实事也。)
初三日(十六号)晴。河南大侠王君天纵(字旭九)介唐成章请余相见。晨八点钟访之于遂安伯胡同寓中。一见纵谈如平生。王君质直尚义,招纳亡命,纵横河朔几十年,官军无如之何。绿林豪杰俯首受约束,良民赖以保障,亦奇人也甫三十四岁)。又见其幕友张鸿恩(字锡三,邓州人),武昌起事元从也。午刻归寓。夜雨。
初四日(十七号)阴。巳刻即至何宅,对棺拈香,又触平日之情,不禁痛哭,又与适于氏表妹相向而哭。余为今之伤心人,无所触尚往往欲哭,况临好友之丧乎?熟人接踵而来,谈至四钟始行。赴愿学堂顺直公益会,诸君讨论会中进行方法,多作宽缓疑似之言,余素持猛进主义,至此颇不能耐,起作激昂之言,满堂拍掌,会场精神为之一振。夜饭后。
新甫大兄拍电,请即出城为晋甫六兄诊疾。情甚迫切,急驾马车而往,见其喘迫冷汗,定一平胃方以固根本。
初五日(十八号)晴。增仁卿(元)来谈(起居注旧属,咸安宫门生也)。高绪周、白仲三均来交公事。接大兄汇洋七百元(余二百,六房五百),分存恒裕。为晋甫复诊。丁大京兆在座,讨论顺天学堂办法,可省北城一行矣。
初六日(十九号)晴。正在午餐,忽接城外拍电,晋甫六兄十点钟逝矣。陡觉悲酸攻心,不能下箸。宝惠知余伤感必深,力劝勿食。适仰恭偕其弟公择(祥选)来执贽学医,略与周旋,即奔赴钱处哭之。五日间两哭好友,吾心碎矣。人生大梦,百事皆空,释氏脱离世界,良有以也。料理凶事,非余所谙,含悲枯坐,惘惘若有所失,乃别新甫大兄而归。
于氏表妹在寓,相与话梅叟病情及诊治之谬,又增哀感。
挽晋兄哭何梅叟才半旬,入室痛人琴,热泪几何供屡洒(眉,复一何字,虽不同意。究是一病);识灌仲孺胡太晚,对床话风雨,素心默数正无多。
初七日晴。毓如丈有拟上参议院化除省界意见书,余为斟酌数处,未刻赴社政会。
附记议事日程:一、李副会长化除省界议案(初读)。二、刘会员宇启多设工厂,养济院,收纳沿途乞讨贫民议案(初读)。三、李会员汝国旗须用华材,招牌须删洋字议案(初读)。四、唐会员天爵报告丁京尹上次未到大会缘由。第一案通过付修正。第二案先付本员修正。第三案通过。会场公议,天气过热,暂改时间为上午九钟至十一钟,付文牍处通告。散会因燥热不堪,偕锡兄、宝惠至西升乎园洗浴,晚餐于大观楼。
挽晋甫兄联不甚惬意,改撰一联,较为激昂悲宕。
生何足恋,死何足悲,看莽莽乾坤,一瞑安知身后事;相见恨迟,相别恨速,听凄凄风雨,旧情都到眼前来。(〔眉〕此次日雨中作,故有下联第三句。)
初八日(二十一号)午初仰恭来谈,大雨旋至,留其午饭,坐簃中纵谈时局,兼指示作书要妙,因写扇二柄、册一方。驾吾车送之。大雨淋漓,彻夜未止,召盲师唱曲,卧而听之,雨声歌声相应也。
初九日(二十二号)大雨竟日夜,百事都废。看《民立报》三份。傍晚雨少止,率惠、铭、襄、纶戴笠着屐,踏泥潦至太平湖,看水波与岸平,几没桥板,湖之北岸小户岌岌有北流倒灌之忧。复大兄信。
初十日(二十三号)前半日雨声仍盛,午后渐止。一日随意读书看报消遣。复思缄书。
十一日(二十四号)阴。饭后散步太平湖。天气颇凉,竟着重夹。灯下看《金匮•疟疾篇》,余悟性忽开,若有神助,举诸家注解而泛扫之,独与《素问》长沙一灵相照,不觉乐而忘寝。拟作疟疾不专属少阳经说,略创草稿,日内当足成之。
十二日(二十五号)阴。四钟至江苏公会(在省馆)。八钟孔生公择来受医学,日以为常。接伯葭上海信。得隐公论学书,凡二千馀言,期望规勉之意甚挚。惜余有所牵率,不能专力斯道,以副所望,然余所抱为学宗旨与隐公不同,亦有不能附和处也。
十三日(二十六号)晴。四钟赴教育统一会,与评议诸君酌改章程。复门人迎静斋信。
十四日(二十七号)晴。午前八钟赴社政会,因炎热,改九钟开会,十一钟散会。
会员到者渐多,议事亦有条理,气象精神均见进步。偕锡兄、惠儿午餐于广和居,制肴醇洁适口,他处无其匹也。有老伙友三人,尚及见先君及余儿时吾家饭于此者,倏三世矣。
追话旧事,不胜今昔之感。天气闷热,归家小憩。四钟复至安庆馆,赴中国学报会,发起者为王书衡、郑叔进、吴经才诸君。将以一苇障横流,一粟开世界,真吾辈之天职也。余极具同心,愿肩报务。本日粗发其凡,至办法则下会详定之。傍晚,大雷电暴雨,顷刻水深尺许,暑气顿消。草复隐公书稿。
十五日(二十八号)阴雨。未刻至辅仁书塾,集诸童三十人,发修业文凭,此为第一次成绩也。在三兄处久坐。
十六日(二十九号)竟日雨,潮湿气刺鼻,物皆生毛。此南方天气,从前北京无此景象也。缮写草复隐公书。吾为学宗旨始终与隐公不同,其来书以吾志在事业为非,欲吾闭关潜修,用退藏于密工夫易之。藏密乃慎独工夫,非着境地言也。复书力辨之。然隐公颇执成见,终不能欣合耳。先世母生辰拜供。杨景乔来商学堂事。教育统一会员高铁民来议章程。
十七日(三十号)晴,热甚。读《通鉴》、看报消暑。傍晚偕锡兄至劝业场理发。夜,饭于斌升楼,锡作东。夜闷热,不能安眠。
十八日(三十一号)午前复雨。吴必芬来谈,述去秋湘事甚详,令人愤懑。雨止出城,至汪处行吊。三钟至郑叔进寓,赴中国学报社(事务所暂置郑处),公定章程。灯下再草致隐公书。前年有《国粹学报》,乃邓实、刘光汉诸君所编辑,寓排革之意于学说,使一般聪俊少年,皆印其说于脑中,遂成去秋之结果。法国大革命,发于卢梭;欧洲立宪政治,发于孟德斯鸠。学说之力,过武力远甚。归寓偶检其一册阅之,为吾学报之程式。其中有《王艮传》一篇,发明泰州学派,精深简要,吾读之三过而不厌。梁任公评《明儒学案》,极重泰州一派,谓其人皆有气魄,能担当。如此讲学,乃于国家于社会皆有益处。梨洲盖亦重之,而重违时论,稍下微词。余于姚江派下,服膺龙溪、心斋。如两先生,始是能明师说者。若绪山、南野诸君,只是守耳。
十九日(八月一号)晴。岳父学周先生、岳母缪恭人七旬冥寿,采涧夫人在广惠寺作佛事追荐。余在寺一日。锡三、珩甫、敏仲、吉甫、三兄均到。散步思家坑,见大雨之后,丛葬尸骨暴露纵横,历历可指,惨不忍睹。归寓电告区长张润泽派清道夫加土掩埋。
灯下缮致隐公书两大纸,书分两大段:一劝其当任先知先觉之重,勿以此道为单传秘授;一劝其勿骂孟子。夜半微雨。
二十日(初二号)晴,甚热。会客数人,皆因姚石老新充蒙藏局总裁,托为位置局员,天热我冷,何能仆仆为他人奔走哉!两日中,面恳函恳者十馀处,亦足见京官失业之苦矣。我不过石泉之友耳,石泉处更可想而知。灯下看《明儒泰州学案》全卷(梁节本),殊不觉热也。
二十一日(初三号)晴。饭后吊梅叟之丧,挽诗挽联林列,可以想见其人。又至珩甫处为其小孙诊疾。
二十二日(初四号)晴。巳初刻赴社政会,会员到者八十人,提议两案:回教阿吽王宽等拟赴回疆,劝导回民勿受俄藏之愚,与中央抗拒,求代呈大总统颁发文件,酌给旅费案。评议部报告修正案。投票补举协赞员(因陆钟岱请假),添举各职员。十二钟散会,至恒裕拨付款项(还公善院一百元,付乾祥米店一百元,付乾兴木厂二十九元)。在大观楼午餐,觐枫作主人。炎熇逼人,几案皆热,挥汗如雨。江苏公会开职员会,势难犯暑驰驱,遂未往。归坐内室,静看法国《罗兰夫人传》(新民丛报本),路易十六时革命女豪也,功未告成,而因党派竞争,为所倾轧,戮于断头台(中国亦将有此现象)。临命时,向所供自由之神言曰:自由自由,世间千恶万罪,皆借汝之名以行。新学家最喜引此数语,盖
罗兰氏(女名玛利农,其夫名罗兰)深痛一般狂荡者流,利用自由二字,以逞其无所不为之丑行也。灯下挥汗写对三付。
二十三日(初五号)晴。酷暑迨不可耐,傍晚大雨稍解。四钟赴学报社。致长芦运使张岱杉信,为学堂款事。
二十四日(初六号)晨雨,至未刻始止,天气顿凉,可着重夹。雨稍止,出城执绋送梅叟殡,在法源寺行礼,食素面而归。甫抵门,知叔进以简来邀,回车诣之。胡绥之已到,共拟学报详章。
二十五日晴。仰恭、小隐来谈,偕至聚魁坊午饭,宝惠作主人。蜀人陈仲山(甫生)介隐公来见。写大匾两块、对二付。阅《东方杂志》,有脑威人阿孟曾《南极探险记》,旅行年馀,竟于去岁达南极圈中,渡冰界,登最高原,是为极心,树脑威国旗于其上,即名此原为阿孟曾。此地自四千年来,始有人迹焉。欧洲人雄心毅力,百折不挠,令人敬服。阿氏测得此地昔当与美洲毗连,经地震裂,海陷,遂与人世隔绝,动植物僵质,独有存者。将至圈中,自阳历二月至四月中旬,昼极短,夜甚长。自四月廿二日至八月廿四日,一百廿日不见日光,殆成长夜。圈中气候颇温,面积大于欧洲两倍,异日逐渐殖民,又将开一新世界矣。前岁有人探至北极,极心凹陷,海水汪洋。而南极则为大陆,且有距离海面一万英呎之高原。今乃知两极端一凹一凸。吾辈生当今日,真能闻所未闻也。
二十六日(初八号)晴。雨亭、景乔、绪周来议学堂事。五钟赴润田恒裕之约,座唯乔茂萱、何颂圻。茂萱为庚子年患难旧交,今又乱后相逢,不禁感慨系之矣。每日夜饭后记《崇陵传信录》二三条,于前日创始,日以为常,定为课程(后不具记)。
二十七日(初九号)晴。先府君忌日拜供。未刻赴教育统一会。归寓,三兄在此。
润泽来夜谈。微雨。
二十八日(初十号)阴,午后忽雨忽止,疏密缓骤,凡十馀反复,虽黄梅天气亦不若是也。未刻赴学报社,余担任出报事(选择、支配、督催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