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 第 70 页/共 95 页

十四日晴。沈玉卿(夔)自南来,汉卿之弟也。谈南事颇可笑。朗轩来夜话,连五夜矣。 忆亡友吴子蔚太守 吾性毗平和,君情独激楚。针砭俱不嫌,弦韦互相补。促促一徂谢,悠悠十寒暑。 知交遍京洛,畴更喻甘苦。曩联南北邻,踏碎门前土。横肱共几读,击掌掷书舞。雪花扑窗灯,风声乱更鼓。争执或讙哗,颈赤目为努(〔眉〕皆当时实事也)。此味耐今思,此景恍昔睹。潢池纷盗兵,王室危一缕。痛泪话新亭,九京起随武。 十五日晴。镜湘来谈。接澜翁信,知署通永道篆,随手邮复贺之。傍晚,便衣祝献廷亲家生日。与润田饭于大观楼,觐枫作主人。朗轩夜来,更深始去,贻我新会橙十枚,价银元一圆,甘美异常,大润燥吻。余买各种糖款之,不啻小儿之乐。夜月又华,天清气朗,无异中秋,与朗、锡徘徊中庭甚久。 十六日晴。晨醒,宝惠来,言命三侄婿突于丑刻病殁。不胜惊诧,急命仆妇往视,知系发疹,为自己开方服药所误,病仅二日耳。年二十五岁,八旬祖母在堂,夙所钟爱,衰病之躯,何以堪之。有子二人,尚有遗腹。饭后偕锡兄坐人力车往唁献廷亲家(命三忠厚而质鲁,尝从余学医,授以《医学心悟》一部,粗能成诵,遽出行道,余极力阻之,不料其自毙也)。归路至东邻阿处诊小孩疾。郑、张二师明日解馆旋里,余叩首申谢并订明年之局,傍晚约至聚魁坊饯行,锡兄、朗弟、量婿作陪。散后,朗偕来寓,晋甫亦来,剧谈而去。闽人周慕西来谒。曾留学英国四年,德国七年,专精哲学。闻宝惠言,共和逊位条件十三项,已行下各部院,已由内阁电达孙文,俟得回音,即宣布矣。悲愤冤痛,几无生气。 十七日晴。授经来久谈,以新刻《梅村诗文集》见赠(后附诗话、年谱)。授经得钞本于梅村后人,以八百金付剞劂氏。较靳吴各本多出一百馀篇首,真吴集最完善之本也。 三兄亦来。戌刻至东城黄兽医胡同赴周慕西之约。宾主对谈,述泰西男女风俗甚详。慕西考中德国哲学博士,中后并刻所著文说,如吾国科举之刻朱卷相类。接大兄沪上书,并刘医脉案、药方相质证。又接宝骏常州信。 挽聂命三相攸以从女续螟蛉,读诗三复斯言,保身庶几南氏玉;平日视吾书若饥渴,为尔重弹此调,伤心欲碎伯牙琴。 十八日阴,大风。午刻立春,以春卷荐先人。世虽乱,礼不可废也。季超丈来午饭。 酉刻至全聚德,赴兰圃之约。又在大德通略坐,还医学堂欠款百金(已还二百金,下欠二百五十金)。三十岁以前,极能看书,而无力购置。四十岁以后,琳琅满架,反无暇研求。 自九月廿一日火焚吾书数十部,所喜精镌精校及余所夙嗜之本,皆庋置别室,未遭此劫。 经斯惩创,幡然动守约之思。即如《黄氏日钞》,乃吾三十岁前所欲读不得者,去年买得明刻仿宋本,颇喜之;然列诸架上,迄未翻阅也。世局大变,自分永作江湖逸民,不复与闻政事,唯取益身心、娱性情之书,送此未死之岁月,正是细读《日钞》之时矣。拟每曰读二三卷,以收桑榆之益。 十九日晴。午初犹酣卧,为陈哲甫来唤醒,略谈而去。未刻至利仁义塾,率生徒廿七人,在至圣先师前行三跪九叩礼放学,生徒又向余拜谢。在恒裕久坐,偕润田赴福兴居晚饭。寄常州吕五舅书。 东坡先生生日,年例悬画像于三松精舍,陈书帖花果,招同人醵饮为乐,今也何时,而联高会!改辍斯举,乃作长歌纪之先生生景祐,正当全盛时。其殁在靖国,政衰时已危。犹幸未遘靖康乱,免向王城 歌黍离。人生遭逢有定分,堕地便已殊欢悲。(〔眉〕开口从生日起,即紧切时事,着想迥绝恒蹊。)长安腊雪梅花暖,年年蕉觞奠琳馆。菜几图书发古香,衡门冠带抒诚款。吁嗟乎乾坤厄运穷于子,黄天忽生苍天死。孤嫠弃纬恤宗周,我辈何心述诗史。(〔眉〕接笔雄奇跌宕。黄天事用来精确。)先生况抱忠义心,英灵万古长鉴临。下视风尘同一哭,香花虽洁神非歆。於嗟乎,峨嵋山边有乡树,晚年却向常州住。我不能笠屐归耕阳羡田,又不愿芒鞋重踏皇城路。垂老光阴春梦婆,寥空一鹤飞何处。因公生日发深悲,朔风萧萧愁日暮。(时事为古今未有之局,诗即为古今祝东坡生日未有之诗。独辟町畦,尽扫门面语,却又细针密缕,丝丝入扣。) 二十一日晴。澜翁赴任过京师,作竟日畅谈。朗轩、晋甫均至。闺人自制肴,晚饮,夜深始散。澜翁述初七日午前,三日并出,白虹竟天,环日而贯之。未刻日已偏向西方,其上忽现五彩气一条。又上有月牙式,与日相背,亦五彩灿然。不知是何祥也。 二十二日晴。澜翁已起身。忽接承庆侄快信云:督辕牌示,署通永道恽某不谙军政,无庸前往,改委李某署理(李为驻通姜军营务处)。宦场变幻愈出愈奇。急发快信寄通。三点钟赴隐公之约,座唯宋芸子前辈、龙子恕同年,杯酒谈心,颇得友朋之乐。戌刻至六国饭店,与交通社德友七人共饭,详议社事。七人皆能作华语,精究华人性情风尚,兼考政治。青岛地方官缺出,则于社员中简任。其立社宗旨在是。外国因地择材,其不苟也又如是。接业舅信,知大兄在沪卧病颇剧。 二十三日晴。饭后携《梅村年谱》,坐厅事梅花丛中读之。香满襟袖,心境怡然。谱载唐孙华咏明南都诗,极言弘光之为伪托,故不敢见童妃。又言王之明实为真太子,与余从前持论适符。亚蘧来访,余致大兄欲赘姻南方之议,亚蘧允之。客去,至聂处复诊其二令嫒病(命三殁后,其长男黑儿病传染,为市医古姓误诊,一日夜而殇。其父子皆死于石膏。古医则坚持所见,不为变。从前翊虞侄父子均为苏济帆大剂石膏所杀,同一痛心)。余用药一遵春间在常所得《痧症治要》之法,以解结活血为主(香附、陈皮、红花、茜草之类),而忌苦寒,遂收回生之效。惜不使古医知之,即使知之,恐彼亦怙过不肯服善也。连日看《黄氏日抄•孝经》、《论语》两卷。东发说《论语》,谓圣人言语简易,而义理涵蓄无穷。不善学者求之过高,从而增衍新说,又或浩浩长篇,多自为之辞,于经反失之远。 故其诠解唯就本文寻绎,不于句中添出字眼,不于句外插入意见,最为得之。即如侍坐言志,喟然与点一章,宋明儒者务求深远,玄之又玄,播弄话头,几成魔障,余极不喜。今读先生所说,平实简易,如拨云雾而见青天。昨为隐公述之,隐公欣契至再。上灯送灶。 二十四日晴。接澜翁通州信。傍晚至通记取度岁资。朗轩、楚南踵至,晚饭后归。 儿辈问作骈文作诗之法,为详细指点。噫!此道将绝响矣。词章之学,断非枵腹所能效颦,必须熟读前后《汉书》、南北八代史、《文选》,以充根柢而储材料,乃能脱离伧俗,斐然成章。 二十五日晴。未刻至华德交通社访柯理尔。又访民政赵大臣探问镇靖闾阎消息,知懿旨已宣布辞位。呜呼!国竟亡矣。三万六千场之欢娱,极于亲贵;二百七十年之宗社,渺若云烟。天耶人耶,真堪痛哭。闻智庵言:皇太后今日召见阁臣及国务大臣,谕云:子三年中深居宫中,不预外事,一般亲贵,无一事不卖,无一缺不卖,卖来卖去,以致卖却祖宗江山。言至此,失声大哭。少停又言,亲贵至今日,不出一谋,事后却说现成话,甚至纷纷躲避。只知性命财产,置我寡妇孤儿于不顾。即朝臣亦纷纷告退。卿等独在此勉力支持,予甚愧对卿等。又云,予当率皇帝退居颐和园,让出宫殿。诸臣咸奏云:条件中虽有此说,然大内有太庙、社稷坛,内殿又有祖宗圣像,断非民国所敢居住。且大总统只有办事公所,并不能深居宫殿。又况皇太后为天下生灵让退,民国必十二分优礼,万无他意,请皇太后放心。遂奉懿旨而出。毓鼎闻之,不禁垂泪。自武昌乱起,至今不过一百二十日。 八月十九以前,犹是太平一统江山也。自来亡国,无如是之速者。其实乱亡之祸,早伏于十年之前。光绪庚子以后,孝钦显皇后未免倦勤,又鉴于义和团之乱,肇白宫廷,于是遇事一意脱卸,唯求及身幸免,不复作永远苞桑之计。迨景皇升遐,利于拥立幼冲,不致翻戊、庚两案,以神器之重,授之暗懦孱王。父监子国,而君为虚位。名之不正,莫过于斯。 醇王承述父志,排斥汉人(重满轻汉,始于高宗,老醇王猜忌汉人尤甚)。劻耄而贪,泽愚而愎,洵、涛童骏喜事,伦、朗庸鄙无能,载搏乳臭小儿,不足齿数。广张羽翼,遍列要津,借中央集权之名,为网利营私之计,纪纲昏浊,贿赂公行。有识痛心,咸知大祸之在眉睫矣。譬人恣情纵欲,元气久离,偶触外邪,立蹶不救。昌黎所谓“其绝必有处”,即无革命军,亦必有绝之者矣。呜呼!二百馀年培之而不足,三年馀覆之而有馀。所可痛者,幼主无辜,遭此屯蹇耳。深宵书此,悲愤交并。嗣此不复论朝局矣。湖滨旧史识。 二十六日阴。晨起祀神谢宅,犹是先朝冠服也。王酌升太守以所藏字画向顺直学堂押借二百金。酌升维持堂局,力筹巨款,有功于堂,余与连雨亭商,允所求。特至恒裕取款面致,立券而归。隐公来畅谈。夜,微雨。看《日抄•论语》、《孟子》。 二十七日阴。亢燥已久,天地之气不能遽合,故雪意犹馀,然氤氲之气已渐凝矣。 即此足悟阴阳消长之征。午饭后静坐梅间,领略香味。看小儿女放风筝,采涧夫人闻声至前庭,吾持竿,夫人握线,儿童拍掌,而沙鹰飘摇于天半矣。陆季良、钱晋甫来夜谈。季良说南军情形,可发一笑。晋甫善述故事,有条有理,有声有色,听之忘倦。乱世残年,尽消岑寂。客去仍看《日抄•毛诗》二卷。忆戊申十二月,皇上即位,升太和殿受贺,大声痛哭,不肯升座,频言我不愿居此,我欲回家。监国强抑之,竟未安坐。毓鼎时侍班于御座前,见上号哭过甚,恐损圣体,急谋于御前大臣肃亲王,传谕殿前,草草成礼。拜跪未毕,侍阉即负之而去,且云:“完了,回去罢。”毓鼎即觉其不详。今日果应“完了”、“回家”之语。 二十八日晨醒,闻扫雪声,起视积约四五分,天已放晴。为晋甫写联一付,特署宣统年号。季良复来谈。以马车押银三百两,傍晚至恒裕一行。夜风如吼,独坐话兰簃看书,如在深山中。又看《日抄•尚书》一卷。先生说太康失国在河北,其弟仲康即位于河南。 子相嗣立,为羿所迫,迁都帝邱,旋为羿灭。相后生少康于有仍,卒借遗臣之力以复国(此非原文,余约略记之)。三千年前情势瞭如。 二十九日晴,大风。一日料理账目,年年老套也。凡极便之事,便是极累之事,欠账其一也。季良来,午饭。傍晚,倦卧无聊,乃访朗轩叔侄剧谈。归寓,晋甫在此。 三十日晴。作霖、千里、干卿、卿和均来谈。次媳生产艰难,延妇婴医院美国女医来收生,用机器将孩取出,男也。时为壬子正月初一日子时,取名清宝。夜迎祖先神影。子刻接灶。 十二月二十五日作日短风严急景催,天门望断五云来。鹃啼化血魂难返,蜡泪成堆骨尽灰。先庙未闻乱北地,故人空欲哭西台。早知汉祚终难复,丞相当年枉费才。 辛亥除夕守岁堂堂岁月随朝政,落落衣冠与我亲(此时虽未改服色,然朝官已以清朝衣冠为耻,余父子则仍旧服也)。先祖宁知王氏腊,晓钟弥恋汉宫春。偏闻梓舍传生子(次儿夜半得男,乃壬子岁正月初一日子初一刻),忍见蓂阶废建寅(民军改用阳历,今日乃二月十七日也)。诘旦慈宁门外路,疏槐短柏总伤神(皇太后率皇上仍御殿受贺)。 澄斋日记 壬子正月初一日晴。焚香谢天。东北向我宣统皇上行三跪九叩礼(宝惠亦随行礼)。 在至圣先师前率儿辈行三跪九叩礼。在祖先前行礼。饭后至三兄处及五叔岳母处。三兄旋来此,在内室作竹戏,夜分始散。余则静坐簃中,看《通鉴•后汉纪》一卷,梨洲文十数篇。 初二日(二月十九号)(〔眉〕夹注新历,为对于外人酬应计也。)晴。承庆侄自津来拜年。锡兄、珩弟、刘孟禄、曹占一、黄禹巽均来。傍晚赴梅叟约,内庖甚精。 致萧隐公简改岁之后,别是一番世界。弟唯枯坐书斋,与古人晤对,不复问门外事矣。兄欲观《黄氏日抄》,因弟正读首函未毕,是以迟迟。兹特送上一函。东发先生为宋遗臣,终死国难,志节皎然。其说经宗旨,但就原文寻绎,其义自见。凡后儒节外生枝,以衍新意,衬贴字句以就己意者,皆所不取,最为平实简易。唯说《春秋》所书年月,皆指为夏正,愚意不能无疑。夫子论为邦,志在行夏之时,与殷辂、韶舞同为想望之辞,而平日则俱从周制。岂有秉笔修史,而改本朝正朔之理?况二月无冰,十月雨雪,固合乎时令之正,夫子乃特书之以纪异,自是周正无疑。兄阅此数卷后,望赐教为幸。 壬子正月初二日湖隐手启。 初三日(二十号)饭后至锡三、润田、朗轩处拜年。皆通谱兄弟也。晚,落神影。 雨水节。 初四日(二十一号)晴。隐公、朗轩来作半日谈。接五妹信。汉献帝建安二十四年,魏王操薨,子丕嗣王位,次年改元延康。八月,魏受汉禅,改元黄初。夫业将取而代之矣,忽又改元,其意何居?盖建安年号,士民沿用已久,骤予革除,未免动人视听,故仍借汉帝手中,将建安二字取销。然后从延康渡入黄初,则以渐而移,人自不觉矣。奸人用意之巧,千载下犹可推测而得之。曹操初得政,下令用清议不容之士。后人咸詈其败坏风俗,此未喻孟德用心也。东汉尚名节,自好之士,多不肯仕于乱朝,不得不舍品取才,供我驱使,而不为我梗。此乃一时权宜之计,迨大势已定,必更崇节奖忠,以固根本矣。即陈轸所谓“在人欲其报我,在我欲其骂人”之说也。(〔眉〕此二条余颇以为独得之见。) (〔眉〕清高宗编《贰臣传》,亦是此意。在开国之初,唯恐人之不贰于我,迨天下大定,则又恐人之贰于人矣。男惠附注。) 初五日(二十二号)晴。晨起祀神。饭后便衣至工艺局祝黄慎丈生日,顺游厂甸而归。目疾不敢观书,枯坐簃中,收视返听,静摄此心。晋甫来谈。接吕五舅信,又史文甫上海信。 初六日(二十三号)晴。饭后无聊,至通记一行,适朗轩在坐,高仲瑊前辈又自宣化来,相与剧谈,夜饭后始归。刘表为荆州牧,移州治襄阳。后入魏为荆州刺史治所。蜀、吴所争之荆州,皆在南郡,为今荆州府治。吴大帝迁都武昌,为今武昌县(县有吴宫故址)。今之武昌府江夏县,吴为夏口。 初七日(二十四号)至十一日。因目红,不敢作字,未记。 十二日(二十九号)阴。午饭后偕锡兄访任觐枫,同至大舞台观剧,夜,饭于大观楼。九点钟,取道宣武门归。京师前三门,旧例正阳上灯时下键,十一点钟即开,以便入朝官员。若出城人车,则须待天明。崇文、宣武两门,则上灯下键,天明始启。庚子后,外国使馆及各洋行夜间屡呼正阳门,门官不敢违。而正阳、崇文之间,外人又自辟一门,闭中门无益,遂奏明彻夜开放出入。崇、宣犹如故也。最为无理,岂盗贼必由于二门乎?寓东西城者有事于城外,入夜必迂绕中门,咸称不便。至是月初六日乃并启焉。正阳门独有四门,其在南一门,唯祀南郊时,跸辇所经,偶一开,馀日则永闭。至是亦并启之。甫抵家,即闻东城枪声震地,遥望火光烛天,有第三镇兵变之事。第三镇者,为项城旧兵,向驻东三省。客腊将宣布朝廷逊位诏书,恐禁卫军作梗,特调此军入城以制之。素骄横不戢,尝殴伤日本兵。项城欲借以威众,大局虽定犹不迁。在前敌时,特加月饷一两,以其驻京裁之,军心固已愤怒思乱。适南京专使唐绍怡,蔡元培等来京,一般浮动喜事之徒,思有以媚之,勒令商户遍悬五色旗,创提灯会,大书“革命党之功”五字,招集群不逞,携剪刀迫人截辫,如饮狂药。是日,群诣帅府园,劝诸军剪发,不从,则丑语以辱骂之,遂哗变。镇兵之在齐化门外者,闻枪声,以炮攻门而入,内外相合,先拔五色旗,攻石大人胡同袁府,为卫队机关枪所拒,不得入,复赴法政学堂杀专使,均匿暗陬,搜之不获,掠其衣物而出。赴东安门,禁卫军伏桥上拒之,又不得入。遂肆焚掠,北至北新桥,南至使馆界,东抵城墙,西抵皇城,其中灯市口、丁字街,皆罹其祸。到处纵火,逢门劫掠。 项城闻变,匿窟室中,不敢发一令,听其饱载,排队鸣枪,出正阳门,掠西河沿、大栅栏、打磨厂、前门大街一带。至东车站,登火车,威逼司机人放汽开车,从容遁去。时天已大明,火犹不息。土匪掠其馀,莫敢枝梧。繁华锦绣场,一夜间变为焦土。 十三日(三月初一日)阴,天气愁惨,日色无光。项城下命令安抚乱军,使休息。 责成毅军(姜桂题所统)守西南城。军士扬言,第三镇兵均发财以去,吾辈独在此苦守,岂非痴人!外间又谣传总统放抢三天,西城商民即知大祸在眉睫矣。甫上灯,即闻枪声自南而北,火光时时出现。余知毅军亦肆掠矣,犹冀姜桂题出而靖乱。乃彻夜纵劫,并无一人弹压,巡警和之,地痞附之。黎明竟至南闹市口,距吾家数十步。余本和衣而寝,全家妇孺皆起,聚于一室,坐待到门。俄顷天明,居然幸免。是役也,北自新街口,南至宣武门,皆被其害,而南较轻于北。东西各街巷,则有至有不至,有掠有不掠。掠足后,或归营,或出外城。土匪拾其馀,有不存一草一木者。事后始知,乱兵已至西铁匠胡同(在吾巷后),将取道而南,经吾家趋闹市口,有警士语之曰,西南已抵城墙,皆畸零小户矣。兵乃折回。其从石驸马大街趋闹市口者,约七八十人。其时月色昏暗,遥瞩七爷府大墙,误以为城墙。途人复阻之曰,向西虽有三家,皆穷官,无足取。兵遂放排枪而去。此中有天幸,有人和,危险极矣。 十四日(初二日)阴。外间复扬言,今日轮抢南城。或言今夜掠各住户。商民皇皇惴惴,几不聊生。诅咒唾骂项城者,昌言不讳。东西邻来责言,谓民国已无自治之能力,将以兵力实行干涉,画界防守,如庚子故事。项城惭且愤,力以能保卫自任。乃发命令军法从事。责成民政部、步军统领、游击队加意防范。英、俄、德、法、美五国,合兵游街,以耀军威而镇人心。警厅传令下午六钟后,即断行人,行者以枪击之。通夜寂无一声,居然安靖。余解衣酣寝达旦。营务处满街杀人。凡抢一瓶一几者皆戮之,悬首稿街。警厅亦请大令长刀杀乱人,乱人稍惧。使十三日即严刑威众,何至有西城之乱。亡羊补牢,不太晚乎?大乱示子侄平时不留馀,用时无寸尺。种树好追凉,贮泉终解渴。感应只一机,如铁赴磁石。 君子慎造因,乖和唯所择。但逞一朝快,遑知前路窄。翳桑一饭仁,竟解滔天厄。汝曹知此意,天和葆肝膈。春气生之萌,秋叶死之积。 十五日晴。(初三日)上元旧节。采涧夫人生日。晨起衣冠祭神。午刻合家祝寿。润泽、干卿、卿和、量能兄弟均来。饭后,三兄亦枉祝。余出城访隐公论学,干戈之气化为经籍之光,良友正未易得也。上灯祀先,市肆不通贸易,不能备物,聊展诚敬而已。接大兄上海电,问两宅安否,即电复均安。夜月皎然,人声俱寂。 十六日晴。(初四日)南园、晋甫、珩甫均来谈,人心稍定。余仍手一编自遣。接萧小虞亲家存问信,随手作答。十四日乱兵自京溃至天津,勾结本地乱兵土匪大掠河南北。 近数年,天津繁华过于上海,今乃付之一炬。北方元气,十年不能复矣。保定亦被抢,不论贫富,均存四壁而已。豢兵之害如是!五代骄兵之祸,将见于共和世界矣。 十七日晴。(初五日)午饭后至恒裕一行。 十八日晴。(初六日)惊蛰节。接常州电问安否,即电复平安。玉山侄自津来省视,其意可感。澜翁已全眷南旋,不向张镇芳手下讨生活矣。张为运使时,津人衔之次骨,乃令其坐镇北门。十四之乱,镇芳闻警先遁,其视陈贵阳之老成镇定,不啻霄壤。 十九日晴。(初七日)终日坐簃中,随意看书消遣。饭后步访东邻春茂之。接武昌管信。 二十日晴。(初八日)范俊臣、廖子方均宋省视(俊自山东来)。饭后偕锡兄访南园。 以日晷测日影,随节气为转移,向来不爽累黍,自初三日交雨水节后,置之日中,乃无影。 退至立春节,则一线显然。岂司天误排节气乎?抑太阳行度忽迟乎?前日既交惊蛰,置针于雨水,其影顿现,而惊蛰仍无影。余不通算术,当向畴人质之。(〔眉〕交春分节后更测之,针影并不差,然则非偶然也。初五日。) 二十一日晴。(初九日)郑先生自京南礼贤镇来。午初率两儿在先师位前行礼开学。 世界虽乱,书不可不读,道理不可不明。饭后出城至利仁义塾,为幼童三十人开学。大乱以来,学堂开学此为第一处矣。顺省三兄,交到大兄上海信,并由汇丰汇洋六百元(内有六房三百元)。五色旗又招飐于街衢,因项城明日受任也。然焚掠之馀,索然无生气矣。夫内外总厅欲媚其主,但于各厅区悬旗足矣。各店肆伤夷未复,创痛方深,怨咨之不暇,庆贺云乎哉!夜略设数肴请先生(鱼翅、活鱼、江瑶柱)。 二十二日(初十日)晴。朗轩、晋甫来,谈论方豪,忽闻城外有兵队相哄拔帜易帜事,皆惊而去。甚矣,忧患之伤人也。买宝应《朱止泉先生文集》,价洋二元。余于庚辰年在武昌,得先生所编《朱子分类文选》,笃好而熟读之,阅前序,知先生有《朱子圣学考略》,积十馀年心力而成。沉思研虑,深窥朱学要妙密切,渴思一见。阅十年,始得旧抄本于厂肆,价银五两,喜极加餐。治之三反,始于朱学粗得要领。今又得是集,庶几左右逢源矣。乃知天下事物,好之深,求之专,其乐有如是者。灯下读行状一篇,能阐明先生学悟精神紧要处。接大兄上海信,随手邮复。今日三点钟,总统受任时,突有大黄旋风自东北来,卷地而起。夜,风尤狂,合家破胆之馀,惴惴不敢安寝。杜诗云:“至今犹破胆,应有未招魂。”真道出遭乱人情味也。 二十三日(十一日)阴,大风惨栗,天顿寒。突闻城外有乱事,探之皆造言以惑众也。《大(小)雅》以讹言繁兴为大乱之象,向来颇疑为何至于此。今年历其境,始知不诬。茂之、茀田、润泽来谈。夜坐籍中,看《通鉴•光武纪》一卷,《朱止泉文》三篇。接次伯常州信。 答隐公二首 世外桃源何处寻,入山只恐未山深。小窗梅影三更月,便是萧寥太古心。 闻君读《易》可忘饥,人世谁知有是非。悟彻此心无住着,水流云起总天机。 二十四日(十二日)晴。午刻偕锡兄、宝惠至大观楼西餐,觐枫作东。自十二日至今,坊馆不开,颇有食淡之苦,得此稍饱馋吻。甚矣,淡泊之不易久处也。学道近三十年,尚徇口腹之欲如此!归寓看医书一卷。接禹九上海信,问安否,随手作复,附呈上八叔信。 二十五日(十三日)晴。仍有风。饭后答访汪聘臣。又至恒裕兑现钱。灯下看《容斋续笔》一卷。偶看新小说《块肉馀生述》,中有数语云:“今日所宜为之事,勿贻留至于明日。缓忽者光阴之蝥贼也,当力擒之勿释。”又有云:“凡人每年进款至二十镑者,或糜费至十九镑十九先零六辨士。此即为世上福人,以所馀者尚六辨士也。若费至二十镑以外,则即为穷困之人。”皆名言也,后数语尤有至理,吾辈治生所宜服膺。余亦尝谓以岁入十万与岁入一万者较,厚薄固悬殊矣,然因入款多而或存息,或牟利,筹画忧虑,反为身心之累。入一万者,不敢过侈,量所入而节省用之,有时亦能有馀,而享受同适,身心泰然。 此在乱世为尤甚。凡人衣食足用,便是富翁,而子弟不至淫侈,盗贼不甚觊觎,其所得反过于富翁者。 二十六日(十四日)晴。干卿来谈。饭后晋甫及三兄皆来,薄暮始去。复上次远伯书。看《容斋续笔》。接朱少山济南信。余作东坡生日七言长古,梅叟首和之,高云麓、陈雪樵皆寄示和作,七古次元韵,仍能感慨淋漓,殊不易得。 二十七日(十五日)晴。饭后隐公、新吾均来谈。接笏斋信,又济南张亲家信,均随手邮复。子夜复起大风。 二十八日(十六日)阴,大风。一冬无雪,终日干风,枯燥极矣。余因半月来更衣不畅,用燕医生补丸攻之,今晨虽得畅解,而隐隐腹痛者竟日,神气亦觉不扬。盖攻伐猛药,虽快一时,而元气暗损矣。闻广东乱兵亦肆焚掠,火三日不灭,繁盛之区,顿成瓦砾。 民国无政府之害如此!去年革党起事,唯恐军队之不多,凶匪逃兵,俱收尺籍,综计各省不下百万。共和后,法当散遣,则相率出于劫掠一途。良民何辜,遭兹荼毒。接翁景之甥信,随即邮复。董筼峰、赵绍朴来谈。 第三镇兵大掠京师长安两日火熊熊,十室菁华九室空。可惜朔方好身手,不教报国建奇功。 二十九日(十七日)晴。未刻至顺直保卫总局(即农务总会地)总长冯男爵议事。 今日阅《民视报》,详载叛兵南下大掠深冀间,余携示男爵,亟筹保卫之策。归路见单牌楼横两尸马路旁,乃昨日所斩劫掠之匪徒也。灯下看《容斋续笔》一卷,《通鉴》王莽、淮阳王纪两卷。接史文甫、郭寄坪信,均随手邮复。又寄五弟妇信。 三十日(十八日)晴。六点钟起,至冯男爵处,与刘仲鲁、史康侯会齐,七点半钟,四人由冯处后门步行至前街二十四间房东三省文报处,谒新署直督张金坡,面商四事:一请为顺直保卫队筹的饷(兼议收津浦铁路货捐);一请领旧式枪械,由保卫总局担保,发给州县民团;一妥筹散遣淮军之策;一饬运司催盐斤加价银两。金帅均力任其事。余又恳金帅挽留笏斋,为吾直保障。去年九月,吴禄贞叛兵逼保定,赖笏斋广设方略,获保安全。 此次乱兵大掠省城三日,藩司凌福彭匿迹天津,署臬司曹锐在衙坐视,不发一令、出一谋,俟乱兵饱飏,乃出而谈善后。大吏非人,一方涂炭。使笏斋坐镇,必有以救之也。唯笏是否肯就民国官职,则未可决耳。详谈一小时而出。金帅亦即乘火车赴津,佘等复回冯处进早点纵谈。十点钟归,假寐一小时。王晋老来谈,深心远识,朋辈罕有其匹。大乱将作, 吾辈唯有沉机观变,以待事会之来。闲中工夫,练心、练气、练识,其最要也。灯下看《续笔》一卷。 致笏斋书昨与张金帅论津保焚掠之惨,痛恨大吏非人。因详叙去秋保阳扞御之功,盛推公才为天下两司第一,坚嘱金帅挽留,为一方保障。弟非敢以民国官职浼公也,正以天下方多事,吾党之有才识气魄者,早握事权,庶几异日得所藉手耳。公当默喻此意也。 一般无识之流,狂呼躁动,若大功已告厥成,而不知中国之祸,已悬眉睫。弟沉机观变,练心、练气、练识,以待事会之来。若得一障可乘,亦将搴裳以赴之。知我罪我,所不计也。舍公,莫发微言。 二月初一日(十九日)晴。五孙弥月,午刻祭告先人。吉甫来贺。饭后访吴子清谈。 子清于去秋简甘凉道,九月中道出蒲州,为乱兵所掠,仅以身免,沿途贷借而归,文凭虽未失,然官已去矣。看《通鉴•汉光武纪》一卷,《续笔》一卷。接昌黎王锡侯信。近日苦倦特甚,种种不适,年已五十,衰象见矣,曷胜太息! 初二日(二十日)狂风怒吼,黄霾蔽天,彻日夜不稍止,心烦,耳目俱昏,大非好气象也。友人为余言,正月廿二日,项城受任,午前有黑气两条,交亘半空,一小时始淡。 午后行礼时,黄旋风自东北来,乾坤昏暗,自此日后,无日不阴,五日不风,至今日几不成清宁世界矣。一日闷坐簃中,看《通鉴•光武纪》、《续笔》各半卷。梨洲先生编辑《宋元学案》,具有学史性质,与《明儒学案》义例不同,谢山所补尤该洽。黄东发先生《日抄》中,有《阙里世系考》一卷,大有宗教思想。 初三日(二十一日)晴。春分节。午刻偕锡兄率宝惠饭于大观楼。刘壬三来商学堂事。近今世运所趋,生人思想为之一变。从前学界各书,如汉宋之争,朱、陆、王之辨,儒释之分,以及陈陈相因之经解史论,靡靡无实之词赋文章,无当事功之考据,骈枝歧出之著述,皆将渐就淘汰。以数计之,当可减去十之五六。余尝患书籍过多,耗人精神,费人日力,而人辑一编(此类明朝人最多),家刻一集(滥觞于宋后,本朝为尤甚),灾梨祸枣,汗牛充栋,更为耗蠧之尤。倘能举以上所列而空之,唯存道德上、政治上之学说,纪载哲学家、实业家之所体验、发明,庶几执要钩元,人得读书之益,而世界收为学之用乎?(唐以前读书者多能致用,实因书少之故。) 初四日(二十二日)晴。王锡侯自奉天来,述东省事势极详,总兵张作霖由胡匪归诚,极有血性,不忘本朝,可敬可敬。饭后出城访梅叟,偕至广和居小酌,费洋一元。又访荫北深谈。看《续笔》一卷。《宋元学案》选录晦庵文语只两卷,大有道理。朱子生平于哲学极有工夫(哲学乃近来繙译东西洋名词,古人只以穷理二字概之),《语类》中与门弟子研究甚细,自来讲朱学者多略去,不录一字,唯取性理门面语论之。梨洲先生独见及此(朱子于植物、动物等学均着意)。从前讲朱学者,俱是就自家门路拣择,如阳明重本体,而晚年定论纯录本体语。安溪重工夫,而《朱子全书》纯录工夫语(名为全书,而不全实甚)。以及夏峰、当湖诸家莫不皆然。此只是各人自私之朱学,非真朱子也。果欲研精朱学,必须将文集语类数百卷,注释编辑十馀种,一一细读深思,方能见朱子真本领真面目。 初五日(二十三日)晴。饭后静坐簃中,读《通鉴•光武纪》毕。十馀年不能若是静专矣。珩甫来谈。灯下看《续笔》一卷。朱子门人问学者讲明义理之外,亦须理会时政。 朱子云,事变无穷,难以逆料,随机应变,不可预定。余从前亦谓政事如财兵选举诸制度,皆须平时逐一研究,方足应用。后来始知其不然。盖诸事俱有一个原则,其中利弊因革, 亦各有其所以然。读史志及通典通考时,只要眼光识得要紧处,洞达治体,灼见本原,应用时自然措施得当。至于名物度数,届时逐处讨论不迟(即如盐务一项,各省制法不同,名称不同,因而办法亦不同,断不能预先一一识记)。学者如作为专门之业,精力工夫并归一处,又当别论。然亦须洞达治体,灼见本原,方为有用之学。否则刻舟求剑,仍无益也。 初六日赴农工商共进会。 初七日(二十五日)晴。大女生日,请余往吃面。 初八日(二十六日)晴。未刻至顺直学堂,赴顺直公益会,余被举为协赞员。本欲举余充副会长(冯南爵充会长),以迟到,不合互选之法,遂改举刘仲鲁、史康侯。散会后,就近访润田,留便饭。七点钟趁正阳门归。张筱云先生来自玉田,午刻率汀、振、闰、贵、樱谒圣开学。入吾门者闻南书房一片诵读声,犹是旧家气象,无不称为盛事。 初九日(二十七日)晴。午刻在便宜坊请郑、张两先生,梅叟、公度、锡三、润泽、干卿作陪。归寓,晋甫来谈。连日目疾不甚平复,不敢观书,唯枯坐默思《孟子》。吾于《孟子》,不主注疏,亦不主章句,唯本吾之心光、眼光,冥契圣贤微言大义,时时有独得处,始知象山六经注我,我注六经,自是超凡入圣语。终当著成一书(拟名曰《孟子通义》),以学说维持世界。 初十日(二十八日)晴。白桃、红桃俱放,春来第一花也。天寒甚,不减冬令。未刻赴顺直保卫局。归路访李润生,议借城根北洋小学堂为公益会事务所,不成。梅叟来访。 十一日(二十九日)晴。午刻饭于大观楼,觐枫作东。坐至申刻,又至斌升楼赴梅叟约,张振卿年丈明日旋济南,以饯别也。七十老臣,国亡被劫掠,尽罄其家(十二日夜事),仓皇去国,濒行一揖,余甚凄然。隐公来书,谩骂孟子。此隐公之隘而偏也,吾始终不敢附和。答书谓各尊所闻,各行所知,期无愧于圣贤。不欲更生辨难,致蹈口舌多而躬行少之弊。吾二人论学,不谈孟子,未为不可也。 评论朱子与刘子澄书一段:温公论东汉名节处,但知党锢诸贤趋死不避,为光武明章之烈,而不知建安以后,中州士大夫只知有曹氏,不知有汉室,却是党锢杀戮之祸有以致之也。盖刚大直方之气,折于凶虐之馀,而渐图所以全身就事之计,故不觉其沦胥而至此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