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公案 - 第 49 页/共 60 页

话说施公见殷龙说出这番话,觉得他虽是个村民武夫,言词也还委婉,礼貌谦恭,耐人接见,当下笑道:“老英雄说哪里话来,本部堂亟承厚意,也思造府拜望。只因行期且近,未便过事耽延。满拟年内到新年元旦,现在是十月将尽,不过才到此处,计算路程始有一半,前途尚不知有无事件耽搁。所以如无要事,也就不便过事耽延了。今老英雄如此盛情,倒叫本部堂实感抱歉。好在来日方长,候本部堂入觐以后,如蒙奉旨回任,彼时道经贵处,再当造府盘桓。计算日期,亦不过明年二三月内。或竟留京内用,老英雄这番美意,本部堂当铭泐不忘。况本部堂禀性耿介,你我相知在心,不必定于形迹上,做外面的通套。老英雄也是个直朴人,想不以本部堂之言为谬。本部堂实非故却,尚望老英雄原谅。”殷龙见施公执意不行,也不能勉强,只得说道:“村民实系竭诚而来,大人既不肯惠临,只得遵命,于明年春间恭迓大人台驾便了。”施公道:“本部堂如果回任,定然造府。”殷龙又道:“马虎鸾既经村民设法将他擒住,锢禁敝庄,该贼还是押解前来请大人亲自办理,还是送往本地方官惩办?悉听大人吩咐。”施公道:“该贼既承老英雄协力将他捉住,锢禁贵庄,本部堂仔细想来,此间亦非审问之所,好在他是个行刺的正身,也无甚口供审问。本部堂之意,明日可令关副将将该贼送交本地方官,按律惩办便了。”   殷龙唯唯。   施公又问道:“顷者计参将与本部堂说及,老英雄有话要与本部堂商量,但不知有何话说,何不就此一言呢?”殷龙见问,因道:“这件事村民不敢冒昧上陈,‘王道不外人情’,或者仰蒙俯允。只因赛花小女今已及笄年岁,贺人杰亦复行将弱冠,男婚女嫁当在此时,论男女年岁原不得谓过大,但人杰随侍大人刻不能离,又不便因此告假前来有误公事。若村民将小女送往淮安,沿途亦不无周折。难得人杰随侍大人经过此地。村民的愚见,想面恳大人恩准赏假一月,就于此时为一对小儿女成了亲。一俟满月后即令人杰赶赴京师,听候驱策。候大人回任之时,再令小女同赴淮安。观如此办法,两有裨益。在村民既可了却一件首尾,在人杰亦可定了百年大事。诚如大人所言,入觐之后,如奉旨内用,大人就暂时不能回来,人杰亦何可独自回南;如果回任,自令小女随同人杰偕赴淮安。即使大人高升擢为内用,人杰亦可在京供职,那时村民也可将小女妥送到淮,朝夕侍奉。人杰既不致心挂淮安老母无可侍奉,而母亲亦可得小女,晨昏定省不患无人。且使人杰在京,一劳永逸伺候大人供职。或者蒙大人的恩典,逾格栽培,所谓一举而数善。在村民愚见如此,但不知可否蒙恩典,体谅下情,俯准村民之情是幸。”施公听了这番话,心中暗道:“不料这老头儿如此设想,竟是面面俱到,而且叫本部堂不能不答应他。”因道:“据老英雄所言,实系情理兼尽,本部堂有何不可,况婚嫁大事理所应然。但本部堂办事,不能不为贺人杰设想。极承美意,在人杰固是感激不尽。但是人杰随本部堂前来,初未料此举。老英雄已为令媛备置一切,而人杰一无备办,似难草率从事。虽老英雄未必求全责备,总之男家亦须略尽仪节,方是道理。今日各事未备,何以为情呢?”殷龙道:“大人说哪里话来,世俗之见方在那仪文末节上苛求。村民虽是乡僻村夫,也只知六礼既全便为婚嫁的大礼,其余一概浮文末节,尽可消除。而况人杰大礼早全,尚复有何未备之处。至于衣冠一切,现在可由村民代为置办,将来候人杰回南时,再令他如数偿还。此事本是从权,何能计及到此。大人未免为人杰过虑。”施公听罢,笑道:“老英雄未免儿女多情,本部堂当照老英雄所言,未免于人杰面上稍微减色些罢了。”殷龙道:“人杰得大人恩典,逾格栽培,便是村民也不知增光几许,他又有什么减色呢?既蒙恩准,村民真感激不尽了。”当下就出位给施公叩头道谢,施公亦谦让不遑。叩头起来,却好人杰从外面进来。殷龙又命他向施公磕头道谢。   施公此时也甚喜悦,因将天霸等人传了进来,告知一切。   天霸等无不欢喜,齐道:“这皆是大人的恩典。”施公又向施安道:“你去取三百两银子出来,把与贺千总,做为他的婚费。”   说罢,施安答应去取。施公又向殷龙道:“当黄总兵、关副将完娶时,本部堂皆是三百两婚费,今日仍照旧例,此款即请老英雄收下。所有应备物件,亦请老英雄代为置办,幸勿推辞。”   殷龙本来要辞不肯收,因见施公说出黄天霸、关小西二人当日亦是如此,现在仍照向例,所以也不再辞,只得唯唯答应。不一刻,施安已将三百两银子取出来,交与殷龙。殷龙只得收下,又复向施公道谢。贺人杰也就过来谢了施公。殷龙当下亦即告辞而出。到了外面,大家欢喜无限,有与殷龙闹喜酒吃的,与人杰取笑的,笑说一回,好不快乐;惟有贺人杰脸上只是红一阵,白一阵,害臊的不得了。   此时已将日暮,殷龙便辞别众人回庄。到了家中,与他妻子说及施公已允准贺人杰入赘,他妻子更是快乐,因此举家都忙乱起来。殷赛花听说此言,早已躲了不见面。他妻子说道:“施大人光景明日不走,我们这里就多备两桌盛筵,送到客店内以为供应,俟他老人家动身的时节,再去恭送。如此办法,我觉得比送重礼还高,不知你意下如何。”殷龙道:“你这话倒是不错,我就照你这样办罢。”一宿无话。   到了次日大早,殷龙就起来,梳洗已毕,用了早点,正要出门打听,却好关小西已来。殷龙就将他迎进去,彼此坐下。   殷龙问道:“大人今日可动身么?”小西道:“便是大人着某前来,将马虎鸾押送本地方官究办。如果回来得早,大人就动身;如若稍迟,明日方能起马。”殷龙道:“如此说今日是不能起解的了。此间进城尚有二十里,来往便是四十里,任你走得快,回来已是晌午了,怎么还可动身呢?老弟台不必着急,稍停一会,咱再派几名庄丁,与老弟台一同押解马虎鸾进城罢。”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431回 殷家堡强人起解 六里铺贤臣启行   话说关小西在殷龙家内耽搁一刻,用了些早点,由殷龙派了八名庄丁,将马虎鸾抬出来,随着小西押解进城,交地方官按律惩办。暂且不表。   再说殷龙料定施公明早方可动身,当下即招呼厨房内去赶紧备了三桌盛筵,到巳牌时分,即着庄丁挑往六里铺,一面自己又亲自往客店。不一刻到了客店,先与黄天霸说明,今日供应已经备办,叫他们不必另备,还请施公务要赏收。黄天霸就将他言禀告施公。施公见他诚意实心,也不便过却,只得答应。即令天霸代为致谢。天霸出来说明施公道谢的话,殷龙好不欢喜。当时并不告辞,就在客店内与诸人闲谈,并议论贺人杰入赘所用的物件礼节。大家正乱论之间,忽见施安出来向天霸说道:“大人请进去说话。”天霸答应,即刻随施安进内。施公向他说道:“我想人杰入赘一事,虽然有殷龙代为料理,总不能使他这一个小孩子独自在此,也未免有些不便当。而况他诸事未谙,也须有两个人陪他在此,遇有事件也可大家商量;即无事件,姑做媒妁之人,于理上也说得过去。即是当日贤弟入赘的时节,有褚标、朱光祖为媒;关太入赘的时节,有李昆、计全料理;人杰的原媒虽然是朱光祖,他却不在此间。我想将计全、李昆二人留在此地,做为媒妁之言。等到人杰满月以后,便与他一齐进京,沿路也可有伴。或者到了那时,我已陛见过了,仍奉旨回任,我再有信与他,便令他们就在此等侯。贤弟你看如此办法,究竟如何呢?”天霸答道:“便是标下也这样想,但不过未便与大人说明。今大人格外栽培,将计参将、李守备留在此处,帮同人杰照应,这是更加好极了!大人的恩典,待人杰真可谓无微不至。不必说人杰仰大人的恩惠,即使贺天保在九泉之下,也是仰感不尽的。”施公道:“这也不算什么恩惠,不过因这小孩子甚是可造之器;又因贺壮士在这里有功,他总不负本部堂,我却有负他之处。他今日遗下这个孤儿,我若再不照应他,未免就有负故人之谊了。而况婚嫁大礼,岂能无媒妁之言,所以本部堂才要留他二人在此照应。贤弟你可将这话转告计贤弟、李贤弟二人。并告殷龙使他得知,能再与殷龙商量,他在庄上另有空屋最好腾出一所,让李昆、计全、人杰三人居住。等到吉期再搬过去,就更加有些规模了。至于人杰的吉日,本部堂代择定十月初六,是个上吉良辰,万一赶不及,就是十六。这两个日期,均是大吉大利,可告知殷龙,使他照这办理便了。若是初六,人杰满月之后,他三人还可赶到京城;若是十六,爽性过了年再动身一齐进京罢。贤弟可将这番话,就告诉他们知道便了。”   天霸答应着出来,就向殷龙、计全、李昆、贺人杰悉数告知了一遍。殷龙更加欢喜。贺人杰的面上虽不喜形于色,心中却是欢喜非常。计全、李昆二人也得清闲两月。大家皆是欢喜。殷龙又向计全、李昆说道:“二位贤弟,等大人动身后,你二人同人杰就搬到咱庄上去。咱庄南有一所空屋,虽不宽大,却也洁净,而且离我家不远,不足半里之遥。好在离喜期不过十日。这十日之中,愚兄也可陪二位贤弟小聚小聚,畅谈畅谈。但是礼节多亏,不能把二位贤弟当做大宾款待,一切尚望包涵。”计全笑道:“你这话是怎么说!咱们既是大宾,你就不能怠慢。况且又是奉了钦差大人之命委派为媒,你纵不看我等面子也要看钦差的大面,更加不能怠慢。每日供应:早间每人六个鸡蛋、茶,午饭青菜、豆腐汤,晚间烧酒、豆腐干、小米粥,这总是要的。若有一件缺少,总非待尊客之道。”殷龙也笑道:“二位既吩咐,谨遵台命,断不敢稍缺一件便了。”大家听说,笑个不止。   正笑之间,庄丁已将酒席挑来,当即送了一席进去与施公;外面分摆两席。却好关小西也回来,当下进内,在施公前销了差,并说道:“知县听副将说大人已经起马,他还要追赶前去相送。后来副将照着大人吩咐,再三拦阻,该县方才答应并极言抱歉。马虎鸾,也照大人吩咐,一经审明口供,即行就地正法,随后再行申报。”施公点头,关太退出到了外面。大家就一同入席,畅饮起来,真个是“酒逢知己千杯少”,直饮到日落西山,方才散席。这里散了席,那边庄上又送了两席来。殷龙爽性不要歇,畅饮到天明,好伺候大人起马。此时大家亦颇高兴,于是又掉开座位,真个将酒席摆上。施公的一席,仍送往里面。这里大家稍停一会,约有初更时分,复又入席痛饮起来,直饮到三更将尽,大家皆有疲倦之意,方才散席,就铺上安歇一会。殷龙这夜也未回庄,就在客店借了一床铺盖,胡乱睡了一夜。   到得五更以后,大家俱来料理行装,准备伺候施公起马。   不一会施公起来,梳洗已毕,用了早点,外面夫马俱已齐备。   施公便命动身,又招呼了计全、李昆、贺人杰三人几句话,又望着殷龙致谢一番,并叫他不必远送。殷龙哪里肯应?施公见他诚心,也不便过于拦阻,只得由他。当下就命天霸等还房钱。哪知房饭钱早由殷龙付讫,施公也只得道谢一番,然后动身而去。殷龙直送至二十里外,方才与计全、李昆、贺人杰回来,便到自己庄上安住。只待吉日,与人杰完姻。这且慢表。   再说马虎鸾送往县里,当由本县审明口供,录了供词,因为是行刺钦差的要犯,奉了施公的公文,哪敢怠慢,一面申文,申详本省督抚,不数日接到批文,着即就地正法。知县奉到这件公事,当即请了本城守备,将马虎鸾从监内提出,绑赴法场,按律斩首示众。趁此交代,施公自六里铺起身,沿途均尚无事。也不必细表。   回头再说贺人杰自与计全、李昆到了殷龙庄上住下,只待吉日完姻。看看十月已到,又是冬月,殷龙本拟初六使人杰入赘,因为有施公那句话,可以在此度岁,落得稍迟数日,就择十六喜期。一到冬月初间,殷家就忙碌起来。一面着人向各家亲戚送信,一面派人进城备办一切应用物件。不数日,所有亲戚亦皆陆续前来。加之堡内的族中凡有面子的,亦皆来此帮忙。自初八九就将喜房逐次收拾,所有前前后后各处房屋,应该张灯的张灯,结彩的结彩,已一律收拾清楚。真个是张灯结彩、挂紫悬红,好不热闹。到了十月十三日,这殷龙便备帖请两位大宾赴宴,兼看新房。毕竟新房内如何讲究,且看下回分解。 第432回 洞房春暖措置咸宜 金屋风和铺陈华丽   话说殷龙请计全、李昆二人去看新房,计、李两个当下随着殷龙去往内室。走过两进房屋,到了第三进,在院落左侧有一道六角门。进了六角门,是一所小小的花园,内种了许多梅花,正是大开的时候,芬芳扑鼻,一色清香,仿佛入神仙境界。计全赞赏道:“这个地方,咱们何修而得此,殷大哥真不愧为神仙中人。”迎面是一排朝南五开间的楼房,上下窗明几净,亦雅洁、亦繁华。殷龙在前带领着计、李两个,穿过那朝南的房屋,后面又是一座院落。在右侧上有一个月亮门,殷龙进了月亮门。计全在月亮门外往上一看,见门头上嵌着一方小匾额,写着“小桃源”三字。计全、李昆进了月亮门,里面垒石为山,周围皆种着许多碧桃。计全道:“可惜此时正交冬令,若至春间,这桃花鲜艳,又是一番神仙乐境了。”说罢,因问道:“到底新房设在何处?”殷龙道:“就在这里。”计全听说,抬头一看,见上首一顺三开间朝南的房屋,檐口挂着许多灯彩,迎风荡漾,红绿相间,一色通明。殷龙带着计全、李昆二人进了那屋。只见明间上面摆着一红木搁几,左边摆了一座漆红细瓷花瓶,瓶中插了许多梅花、天竹;右首一面大理石插牌,当中挂着“刘阮到天台”的图画。两旁挂一副描金团龙红笺七言对,两边分排着一色红木雕花八张交椅。壁间上首挂八幅唐伯虎的“汉宫春色”,当地铺了五色毡毯,上面悬着四张大红纱灯。在搁几下摆设着一张红木八仙方桌,桌上也摆着许多古玩,桌面前系着一幅大红平金福禄寿三星的桌帷;紧靠搁几分摆了两张宝座。他二人四面观看了一回,已是称羡不已。   猛然间见上首一幅大红门帘,被风飘起。计全、李昆同一看时,只见一幅大红贡缎五彩平金门帘,上面绸额上有四平金的金字:百子千孙;门头上装着一块白绢,画五彩和合团的灯匾额;门柱两旁皆贴着万年红贴金字的联句,写的是:“世无双美玉称完璧,称第一仙人许状元。”那计全、李昆二人看罢,当由殷龙邀进新房。   一进里间,只见五光十色,几有目不暇接之势。但见迎面一排红木嵌玻璃竖柜,柜以上四双一排,两排朱红漆的大皮箱。下面箱柜皆钉着白铜四脚,锁匙配搭齐整;上面当中安设了一张红木雕花大床,床上有花板雕刻《满床笏》花纹;顶上还有一架床棚,是请名人画就的“织女图”。上挂湖色湖绉鸳鸯帐幔,大红缎平金帐沿,镀金帐钩,大红飘带;床上堆叠着五色丝绸被褥,一对鸳鸯绣枕并列中间。紧靠房门摆设着一张红木四方桌,上下皆排着交椅;桌上摆了许多芸香炉台并花烛等类。壁上挂着一幅天仙送子图,两边也悬着七言联对。对面檐口是一绯两扇吊窗,上糊着绯色红纱;窗脚下摆着一张红木条桌。厢房迎面也是一排吊窗,一样的绯色红纱糊就;窗脚下也摆了一张红木三抽屉长条桌,桌上摆设了许多妆镜、梳箱之类。迎窗户对面壁上挂了四幅美人琴条,下面摆着一座红木雕花衣架。条桌对面一排红木方几、四张红木靠背椅。竖柜的面前摆了两张红木春凳。计全、李昆二人细细看了一遍,因向殷龙道:“老大哥,你今日代他们铺设如此整齐,如此华丽,便宜了小两口儿受用。这真是佳儿佳婿,溺爱过深了。”殷龙道:“二位老弟有所不知,咱的赛花女儿虽然性情有些倔强,她却有一件好处,于‘忠孝节义’四个字上颇能讲究,而善事我老两口儿;就是对于姑嫂分上,她还尽情尽理,从不曾恃爱,所以我们老两口儿看她如此居心,等她嫁人的时节,好好儿的陪送她一份妆奁,觉得心上才可以过得去。又说我那女婿,见识是大的,逐日所见皆是繁华之地,富贵之场。咱若太鄙陋了,岂不给那女婿笑话。又况施大人待我女婿那段恩德,我将妆奁稍赔得厚些,便是施大人听见,我也觉体面些了。”计全、李昆听罢,复赞道:“老大哥,你真是表里兼尽、文质得宜,但未免太费心了。”说罢,彼此哈哈大笑。   当下一同出了新房到了外面,计全便指着对过一个房间,说道:“这房间又做何用,想也陈设精致了。”殷龙道:“这个房间,也是为他们两口儿所设。虽然为他们设的,却还是专为人杰一人。这是怎么说的,平时料想人杰不能常在这房内,也得另外有个起坐。所以在这对过,给他收拾一间出来,好让他做个退步,咱们何不再去看看呢。”说着,又一同到了对面房内。果然也是陈设精致,却不同新房内那一种旖旎风光。计全、李昆又称赏了一回。   正自要去,忽听一阵妇女笑语之声,打从外面进来。计全、李昆便不敢出去,就在这里间坐下。殷龙见有妇女到来,而且是笑语嘈杂,赶着大步出了房门,低低说道:“有客在这里,你们到新房里罢。”他这出去招呼,为的是叫她们不可太为笑谑,恐为尊客听见,笑话他们没规矩。就殷龙出去的时节,计全与李昆便在房内向外偷瞧。但见两个二十上下的女子,生得颇为娇美。原来这两个就是殷龙的内侄女,一个名李月英,一个名李秋英。接着是三个,二十岁上下,一个是殷龙的外甥女名唤王兰珠,那两个是外甥媳。后面又是两个少妇,年纪也不过二十上下,就是殷龙的两个媳妇。末后一个老太婆,那就是殷龙的妻子。计全、李昆看罢,却好殷龙转身进来。计全、李昆赶着坐定。只见殷龙说道:“劣兄这几个内侄女、外甥女,平时与赛花最为亲热,比同胞的还要好呢。我昨日一起把他们接了来,让他们与赛花儿谈说谈说。不过就是专好说笑,未免有些不雅。”计全、李昆说:“少年人大半如此,这也不算什么。”说着向外而去。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433回 口占雀屏允称快婿 梦联鸳枕竟遂良缘   话说计全、李昆看了新房,由殷龙陪伴出来,仍到客厅饮了一回酒,这才散席。贺人杰今日却不曾来,仍在南庄。那屋内有殷龙的两个儿子陪他。计全、李昆回去,殷猛、殷勇这才回来。当下计全、李昆就把新房内所有陈设如何精致,如何繁华,与人杰说了一遍。人杰外面害臊,心里却甚欢喜。光阴迅速,早又是十六。这日一早,殷龙就派人拿了名帖及衣冠等类过来,请二位大媒并新郎过去。当由计全、李昆将衣冠接过来,令人杰装束。不一会那边又放三乘大轿过来,却好人杰已装束停当。计全、李昆先上了轿,然后人杰也上了轿,还有鼓乐在前引导,一路吹吹打打,不一刻已到庄前。   那庄口上早有人在那里盼望,一见新贵人已到,赶着有人取了一挂旺鞭点燃起来。只听炮声震耳,那鼓乐更是不住吹打。三乘大轿由正门而进,到了前厅,三人下了轿。计全、李昆引着人杰趋跄而进。里面早有许多亲戚朋友迎接出来,一齐进了正厅。计全、李昆先与殷龙道喜,然后贺人杰由殷龙起挨次行礼,拜见诸亲友。见礼已毕,又有傧相将人杰领人后堂,拜见岳母等人。当下殷龙体贴入微,就命傧相此时不必拜见,随后一起见礼罢,傧相答应退出。此时客厅上来看新姑爷的人,已拥挤的数层,你言我语。有的道:“这新姑爷真是好体面的!”有的道:“你知他生得体面,不知他的武艺更好呢!”   又有的道:“我是知道他武艺的,那年在我们这里争斗的时节,我们老庄主都不曾赢他一刀一枪,你道他本领可好不好呢!”   那个又道:“那年他在这里的时节,那身材比现在还要小呢,看将去真是个小娃娃,不过隔了两三年就长成为大人了。”又有一个道:“看将起来,他不过十八九岁。”那个又道:“何尝不是呢。我老说比老庄主的女儿大一岁,今年赛花姑娘十七岁,他一定是十八岁了。”又有的道:“以我们家赛花姑娘匹配把他,这才是:‘天生一双,地生一双’呢!两个人模样儿又好,武艺儿又好,真是选也选不出来的。”那个又道:“如果不是这样,我们老庄主也不肯就答应嫁他呀。”又有一个道:“不知我们赛花姑娘曾看见过他么?”那个又道:“你不是发糊涂么!你不记得那年,赛花姑娘还与他战了好几阵,两个人一般的不分胜负。”   大家正说笑之间,忽闻得一片鼓乐之声从里面吹出,原来是傧相率着乐人出来,请贺人杰进去沐浴更衣,参拜天地。当下贺人杰随着傧相进去;停好一会,复由傧相、鼓乐将人杰引导出来。只见人杰此时不似进门时模样,但见朝衣朝服、披红插花簇簇新一个新贵人。到了客厅略坐片刻,有庄丁摆上酒席,大家依次入席。今日贺人杰是首席首座,大家坐定。由殷龙送酒已毕,然后各人胡乱自吃了一顿饱。为的是巳正二刻吉时新人交杯合卺,因此大家不便闹酒,惟恐耽误吉时。且留着量晚间痛饮,因此吃得颇为快速。午饭已毕,又稍停了片刻,只见傧相来请新贵人登堂交拜。贺人杰即随傧相进入,里面红毡贴地,殷赛花早有两位搀亲全福太太并喜娘人等搀扶出来。   傧相赞礼,二位新人先拜了天地、祖宗,然后彼此交拜,送入洞房。由贺人杰带着红巾,二人坐床撒帐,合卺交杯,诸事已毕;傧相在外又请两位新人出堂,恭拜亲戚故旧。喜娘在里面答应。不一刻二新人扶出洞房,来到客厅,分上下首站起。此时厅上所有亲友齐列两旁,只听殷龙开口说道:“请二位大宾老爷开拜。”傧相迎接奉请,计全、李昆二人即便上前,傧相便请二位新人拜见,共计拜了四拜。计、李二人亦复回拜了四拜。那边殷龙还道:“诸事大宾费神,理当再拜四拜。”计、李二位再三逊谢,傧相这才止住。接着家内亲戚,挨次拜毕。最后请殷龙夫妇暨殷猛、殷勇夫妇,殷刚、殷强等人,拜毕,诸亲友退下。复由喜娘搀扶新娘进房,人杰亦随了进内。两位新人就在洞房稍歇片刻。   傧相复又出来,请诸位亲友去看看新娘。殷龙首先邀了计全、李昆二人,其余亲友亦各随其后,大家一起来到小桃源。   计全、李昆首先进房。喜娘一见大宾老爷进来,当即请新娘立起迎接。计全、李昆近前将赛花上下看了一遍,极口称赞道:“风流庄静,体态端凝,将来定准是一位夫人,真生得好个福相。”说罢,又掉转头来望殷龙说道:“老大哥!这是你的福气。这样一对佳儿佳婿,你也算得心满意足了。”殷龙道:“这总是托老弟及大人的恩典,成全他们的良缘,劣兄有什么福分呢。”接着诸亲友挨次近前看了一回,无非是称赞个好字。大家看过新娘,复由殷龙邀同出去。里面还有些女眷去看新娘,我也不必细表。   此时是仲冬天气,俗话说得好:“十一月中,梳头吃饭工。”   极言日短之意。就是这两个新人拜堂已毕,送入洞房,交杯合卺,复又出来参拜亲友,大家看过新娘,却又是上灯时分。只见前后各处所有的灯烛,只点得一色的通明,如同白昼。殷龙因喜欢热闹,又雇了两班清音,分为前后,演唱曲词。此时诸   事已毕,两班清音便一齐打了锣鼓开唱戏文。只听得鼓乐喧天,声音嘹亮,前后都大唱起来。不一刻厅上又摆出酒席,晚间的首席座便是计、李二位。厅中一顺排了两席。计全年龄稍长,就在上首一桌首席上坐下;李昆年龄稍轻,就在下首一席首座坐下。殷龙在计全这席相陪,其余诸亲友各依年龄坐定。   殷龙又叫人将人杰请出来,派他在第三席坐下。人杰再三相让不敢先坐,诸亲友亦再三相让,人杰只得坐下。酒过三巡,清音拿了戏目上来,请诸位尊客点戏,乃送至计全面前请点。计全也不看戏目,只点了一出《满床笏》。其次李昆点了一出《佳期》。再其次即挨到人杰,人杰不敢。先各亲友,招呼班头送往他客先点。各亲友有点《教子》的,有点《梳妆跪池》的,有点《大宴》的、《小宴》的,还有点《赏荷》的,各人点毕。挨到殷龙点了一出《甘露寺相婿》接唱《洞房》。大家一看殷龙这出戏,齐声笑道:“你看这老儿自命得太厉害了!谁不知你相得好女婿,你还怕人说你眼力不好,偏要点这出戏炫耀于人。你这老儿也未免太狂了。”说罢,大家笑个不止。   于是清音就唱起来。诸亲友传杯弄盏,互相痛饮。酒至半酣,大家皆吃得高兴。如何大闹洞房,且看下回分解。 第434回 贺人杰初入婿乡 施贤臣经过神庙   话说殷龙家内厅上摆列着酒筵,大家酒至半酣,另使厨房内再备一席,送往新房痛饮。殷龙不便推却,当即命人前去,反是计全、李昆拦道:“今日天气已不早了,主人也连日辛苦了,咱们不必往新房内再去饮罢。停一会时两新人送进了房,好使主人安歇。明日再使人杰陪诸位痛饮数杯如何?”大家见说,碍着情面,也就不再深说,只得又大笑了一会,向殷龙道:“今日便宜你了。”殷龙道:“深蒙诸位见爱,明日再当令小婿、小女赔罪何如?”大家又笑了一阵,于是又饮了一回酒,这才筵散。却好清音上的戏文亦唱完了。计全与李昆说道:“咱们送房罢。”李昆道:“好。”便命乐人作乐,将人杰送入洞房。大家又一齐到新房内,略略闹笑了片刻,便即出来。   有喜娘代两个新人宽了衣带,随同丫环、仆妇出了房门,将房门倒掩起来。人杰在房内,便与殷赛花叙了些阔别思慕之言,然后同入罗帐,共谐鱼水之乐。真个是鸳鸯交颈,其乐如何。   人人皆然,这也不必细说。   明日天甫明亮,即有丫环、仆妇、喜娘之类进房打扫各事。两新人也就起来。殷赛花见了这些仆妇、丫环,若有羞态;贺人杰亦未免有些赧颜。当下有仆妇送进面水。二人梳洗已毕,用了些早点,遂即冠带起来,出房往内室给岳父母请了安,并与亲戚参见。殷龙夫妻见一对佳儿佳婿,好不心满意足。当下又赠了多两见面礼,二新人当又拜谢。接着又参拜诸亲长辈。贺人杰此时就往外厅陪客。内有各女眷们,与赛花说玩话的,有与赛花昵昵私语的,有与赛花半说半笑半挖苦的;最是他两个表姊妹,出口尖利。李月英先说道:“妹妹昨夜可曾与妹夫打仗么?”殷赛花听了这句话,顿时脸上飞红,欲说不好,不说又不好。接着,李秋英说道:“姐姐你不要说这些旧话了!赛妹妹从今后我料他将那人要做心肝般看待,还有什么打仗不打仗呢?即打起来,也是恩打,断不是如那年那样仇打了。”王兰珠也在旁边说道:“你们二位都不是这般说,我却有一句至公至平的话:没有当日那般雠仇,何有今日这般恩爱。雠仇其名也,恩爱其实也。有今日之恩爱,即断不行再记当日之雠仇。若说打仗一层,我恐从今以后,若有任何人得罪了妹夫,我们的赛妹妹一定帮着妹夫,去与人家打仗的了。我看你们二位,是要防备些,出言不可大意;若触了赛妹妹的怒,说不定他去告诉妹夫,合同妹夫前来,与我等为难。你可知妹夫的本领高强,武艺出众,咱们已闻风先惧了!”李月英道:“你怕,咱是不怕。为什么妹夫初到来,就有些屈情之处,即使赛妹妹唆使他出来,料他也不肯听信。”李秋英道:“倒也未必尽然,假若赛妹妹使出雌老虎的脸来,我那妹夫吓就要吓杀了,还敢说半字不肯吗?”殷赛花听了他们的言语,真是急杀。欲要发作,争奈是个新娘,虽然入赘在家,究竟有些不便;若不发作,实在气不过。忍之至再,只得站起来,向她母亲房内去了。哪知李家两个、王家一个,不肯就罢,还要将她取笑一阵,也就跟了出房。正要取笑,却好殷龙进来。他们三人向来有些惧怯殷龙,当下也就住口不说。   此时又是中午,外面仆妇又进来,请她们出去吃酒,由是才把那说笑打断。当下赛妹妹才一同出来午饭。外面厅上已摆好了酒席,大家又复入席,欢喜畅饮起来。今日贺人杰却陪了众人吃了许多酒,好一会才筵散。是日就有远路的亲戚,告辞回去。三日已过,所有各处的亲戚皆去,陆续告辞。计全、李昆也就搬到殷龙家住。贺人杰温柔乡里尽得风流,亦颇安心适意,只等度岁以后,打算起身进京;还指望施公奉旨回任,可以免再跋涉,且可在婿乡多留恋几日。哪知事不如愿,不足半月,不但贺人杰、计全、李昆要去效劳供职,便是殷赛花也要帮助乃夫,做一件极大的事;殷家父子,也不免劳力一番,且待慢慢表来,如今将这边搁下。   再说施公从六里铺动身,夜宿晓行,饥餐渴饮,循途而进。走了十里,沿途并无事件。这日走至直隶大名府界,忽然出了一件大事,几乎丧了施公的性命。你道为何?只因大名府大名县界西南,有一关王庙。这庙亦系敕建的丛林,从前所有住持僧皆是道德高尚,惯守清规。三年前,忽然从外方来了个行脚僧,到这庙来挂单。这庙内住持名唤静性,看那行脚僧恐也甚好,就将他留在寺中供职。那行脚僧名唤无量,却生得仪表非俗,以外面看起来,是个有德行的样子。哪知他奸淫邪盗,无所不为,却会得一身绝巧武艺,惯使一条禅杖,有一百余斤。他外出云游,只拿这禅杖担着物件,外人却不在意。静性将他留在寺中,其先他还循规蹈矩,渐渐的就有些不端,却还不敢在住持面前放肆。不料静性一病奄奄,当因寺内无可靠之人,使之住持;又看着无量外场又好、气概又好,即将寺内所有的一切事件,尽交付他掌管,他即做了住持。静性死后,他也代他穿孝,各事料理,外人看起来,都说他是个有道的僧人;即是本地的人见了他也还器重他。更有一件好处,不但武艺过人,还兼能文墨。平时无事,也常与文人来往,诗酒往还,颇合人意,故传说开了,即是本地的大缙绅,也诗酒来往。他就此一来,交接上本地缙绅,他便有了护身符。先暗暗的将庙内常住的僧人,陆续借端逐退,复又招集了他从前一班朋友,俱是大盗出身。无量见党羽已成,便日渐放肆。先在附近,见哪村中美貌妇女,他无论如何,都要百般引诱,奸宿起来;又去各处暗访,觅到美貌的,他便使人于夜半抢劫回来,在寺内逞其所欲;其至往数十、百里之外去觅,有哪个不愿从的、贞节的,因此送命,亦不知凡几。就是失节妇女之家,虽控告到地方官,亦无从缉访。一二年来,从未破过案。案虽未破,可是他的胆愈壮愈大,愈过愈放肆了;渐渐又使他的羽党往各处抢掠财物,以充庙内的应用。这关王庙的田产虽不甚多,谨小慎微,每年除去开支,还可以稍余。他却挥霍太甚,万万不足。   这日施公到了大名府界,离城还有十余里,走关王庙后经过,忽见关王庙大殿屋上,卷起一阵狂风,到了轿前;接着庙门口又是狂风陡起,吹得溜溜圆不散。施公见此大风,知道有异,暗说:“这青天白日,云净风微,他处毫无风丝,为何这庙内如此狂风?其中必有缘故。”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435回 遇怪风驻节大名城 访淫僧私探关王庙   却说施公见关王庙狂风陡起,知道有异,当命众人即往大名府城暂住。吩咐已毕,施公忙与众人缓缓进城。及至离城不远,又命分头进去,不要惊动府县,只在城内寻一大客店住下,就说是进京的客商,不可说出实话。众皆答应,当即分开为两起,陆续进城,果然府县毫不知道。进得城来,就在热闹市口寻了一所客寓。这客寓名唤吉升栈。施公同黄天霸等人均开了房间,分别住下。外面只说途中相识,搭伴进京,客寓主人倒也深信。晚间,有店小二进来伺候。   施公与店小二攀谈起来,因说道:“店伙计,你姓甚名谁呀?”那小二道:“小人姓陆,排行第三,都唤小人陆老三。你老尊姓甚?”施公道:“咱姓任。”那小二又问道:“你老贵处是哪儿呀?”施公道:“咱自北京城里。”那小二应:“是。”   施公又问道:“陆老三,咱问你。这城外十余里,那西南上一座大庙,是什么庙呀?”陆老三答道:“那庙叫关王庙,是这里大名府第一座丛林。”施公又问道:“这庙内是道士住持呢?还是和尚住持?一众有多少人?”陆老三回道:“你老问这庙内和尚么?”施公道:“咱只因有个亲戚,因与家内淘气出家,现在有人传他在这大名府关王庙内居住。咱走此经过,想去庙内访一访咱这亲戚,不知可在那里没有?但不知这庙内住持,唤做什么名号?老三呀,你可知道呀?”小二道:“庙内住持叫无量。你老不知道,这无量和尚甚有势力,咱们本地的乡绅都与他往来。因为腹中甚好,还能吟诗,本地绅士往往到他庙中闲坐。可有一件,他却绝不进城到绅士家。今年六月里,他几乎吃一场官司。并非本城的人告他,却是外乡的移文移到本县,说他窝藏妇女,好盗邪淫,移至本县,一体访拿。后多亏本地乡绅代他公保,方才没事。”施公听这话,心忽一动,暗道:“这和尚并非安分之徒,一定是借本地绅士做护符,窝藏妇女;我何不再盘诘他一番,追究些破绽出来,本部堂好自做事。”因问道:“陆老三,你曾见过这无量么?”小二道:“咱怎么不曾见过?每年逢三月,那庙内都要做一次水陆道场。小人到了那时也要去玩半日。那住持僧他也亲自登坛,参拜仙佛,宣演经忏;可是他目不邪视,只管说法。事毕之后下坛,便往方丈去与本地这一班绅士们闲谈,或演些经忏,或谈论些诗文,从来不曾听说有一句闲言。所以今年六月里那场官司,若非本地绅士保护及地方官知道他平时的作为,那可真要冤气他了。”施公听罢,又觉好生疑惑,暗道:“据此说来,又是如此规矩,难道无量真是好人,并非是奸淫之徒。却为什么他庙内起那怪风呢?倒叫本部堂好生疑惑。也罢,明日等我去私访一番,再做区处。”当下用了酒饭。小二出去。   施公暗暗将黄天霸、关小西喊进来,即将看见关王庙起怪风并店小二所说的话,告知一遍。天霸道:“大人不必过疑,既据店小二所说如此,而且本地绅士又与他往来,光景无甚邪恶。”施公道:“虽是如此,然本部堂有些不信。不然,何以那阵狂风来得奇怪?即使这和尚果真清正,难免别有缘故。本部堂要前去私访一番,若实在无甚奇异,本部堂也不致多事去问;若是有些奇异,多代民间除一害,申雪一件冤枉,也不愧食君家俸禄。”黄天霸见施公是决意要去,知道拦不下来,只得说:“既是大人要去,标下随大人前去便了。”施公道:“这倒可不必,还是本部堂独自前往,料无什么意外之事。”天霸、小西只得随口答应,心中却是暗想:“他老人家又要去冒险了,若无奇异也就罢了,若有了意外之事,不但咱们要费事,而且把咱吓得要死,这是何苦呢?偏生咱们也不曾见过什么怪风,偏他老人家又见着怪风,这不是合当有事么!”二人只管在此暗想。施公见他二人若有疑虑之状,早知他们心事,因道:“二位贤弟不要过虑,就是本部堂前去私访,也只是随机应变,断不有累二位贤弟的。”天霸一闻此言,真急得三尸冒火、七窍生烟,当下说:“大人!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标下是惧怕不成么?标下所以疑虑的,又恐你老人家,万一有了意外之事,你老人家又要吃苦。标下所以如此,还是为的你老人家,怎么说起标下怕受累起来?还求大人的明鉴呢!大人既如此说,明日便不随大人前往,不过请大人务要见机而作,早去早回,以免标下挂念。”施公道:“那个自然的。”说罢,天霸、小西二人退出,即将此话悄悄的告知何路通、李七侯等人。大家一听此言,也是说施公多管闲事。众人议论了一回,各自前去安息。   到了次日早上,施公起来,梳洗已毕,用了早饭,便装了一个书生的模样,出了吉升栈,独自往城外而去。踽踽而行,直走到午后,方见关王庙。到了庙外,先在四面一看,只见一带红墙,里面的房屋不少。庙门口一顺三座大门,对面有大照壁,上写着六个大字,乃是:“南无阿弥陀佛。”山门上嵌着五个大字,是:“敕建关王庙。”施公进了山门,迎山门有座神龛,中供一座韦驮尊神,两边值日功曹。转过韦驮殿,是一座极大的院落,上面一道台阶,以上便是大殿。施公上了台阶,迎面一看,见竖着一方大匾额,上面写了三个大金字乃是:“关帝庙”。施公暗道:“原来这不是佛殿,是关圣大帝。”于是进了这大殿,向关帝神像前行了三跪九叩首礼。就这行礼之时,将来意暗暗祝告一番。参见已毕,两边望了一回,这才出殿外。渐至后院,又是一座五开间金碧辉煌的殿宇。施公抬头一看,见殿屋上顶嵌四个朱红磨砖的字是“大雄宝殿”。施公说道:“这便是佛殿了。”当时又进入里面,但见中间塑着三尊大佛,两边十八尊罗汉,皆是金装得极其华丽。当下有小沙弥送茶来。施公接在手中,喝了一口,又递还过去,小沙弥接过,便在腰中摸了几个铜钱,放在茶盘之内。小沙弥将茶钱送在一旁。施公就在蒲团上坐下,歇息歇息。那沙弥复走过来,合十问道:“施主尊姓,从哪里而来?”施公忙答道:“在下姓任,从城里而来。”因又问道:“你家大和尚可在家吗?”小沙弥回道:“现在方丈内,与城里二位乡绅老爷在那敲诗。施主亦认得方丈吗?”施公随口应道:“咱也与他会过。”说着立起身来,向殿外而去。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436回 探情由无意遇绅士 借诗句当面讽淫僧   话说施公见说方丈在家,与城里的绅士在那里敲诗,当下便出了大殿,欲往方丈而去。才要出殿门,只见那小沙弥喊道:“施主你向哪里去?到方丈那儿去,要这殿进去呢。”施公随机应变说:“我知道。我要出去小解。”小沙弥又道:“小解这后面有便处可解,何必出去呢?”施公趁此就回转身来,向后殿走去。转过大殿,又是一道朱红门。又穿此门,便是一所院落,只见院落内松篁交翠,幽僻异常。穿过院落,又是三层台阶,一顺三开间,外面摆着一块粉红漆牌,上写“禅堂”二字。这禅堂的门却是闭住,施公便也不进去。左首有个六角门,却是磨砖砌,贴着“方丈由此进”五个字。施公看罢,便从六角门进去,但见一道鹅卵石砌就万字纹的曲径,两旁竹篱笆编成麂眼,篱笆以外种了些松竹,也颇幽静。施公顺着曲径,走至尽处,只见一道方门,里面六扇云蓝洒金的屏门,门上横嵌着“方丈”二字。施公进了此门,只见山色玲珑,有二三十盆鲜花,香气扑人,芬芳可爱。施公暗道:“如此好境,偏使那秃头受此清福;便是本部堂也不曾有一日如此清幽。”   一面想,一面信步走去。远远听得有吟哦声,施公想道:“照此看来,和尚似非奸淫凶恶一流了。”想着,已走到方丈。只见一顺三间,中间装有风窗,上面挂着一条秋香布的暖帘。   施公走到风窗前,将暖帘轻轻掀开。里面有一道人走出来,将施公一看,当下说道:“先生从哪里来?到此寻谁?”   施公道:“咱因慕你家大和尚的诗名,特来拜访。请你通报一声罢。”那道人又将施公上下打量一回。进去不一刻,那道人先走出来,随后方丈无量亦跟至门首。施公瞥眼看见,便问那道人道:“这就是你们方丈么?”那道人答道:“正是。”施公欲上前,无量早已迎出,将两手一合,口中说道:“先生请了!僧人不知先生惠临,有失远迎,尚望恕罪。”施公也答了揖,口中说道:“久仰大和尚诗名,特来拜候,尚乞见教。”无量道:“岂敢!先生饱学,尚乞裁成。”说着,就让施公里面坐。   施公跟了进去。但见里面陈设精致,毫无尘俗之气,施公实深叹赏。无量又将施公邀入上首一间房内。原来这房屋,是两明一暗。   施公进房,只见里面有两个学究的模样,一见施公进来,赶着起身迎接,彼此一揖。无量便引施公,先指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说道:“这位是本城的庚子翰林吴幼山老先生。”又指着一个五十多岁的道:“这位是本城壬辰科翰林黄宜伯先生。”施公听说,又与吴、黄二人重新揖了一揖。吴、黄二位让施公上座。施公逊了一番,这才坐下。有道人献上茶来。吴幼山开口问道:“还不曾请教尊姓大名。”施公道:“学生贱姓任,草字也樵。”吴幼山又问道:“尊居何处?”施公道:“敝处北京城,烂面胡同。”吴幼山又问道:“贵榜是哪一科?”施公道:“说来惭愧,学生是大兴优廪膳生。”吴幼山道:“岂敢岂敢!”接着,黄宜伯又问道:“先生此来,欲向哪里去?”施公道:“因为学生有一世伯,是现任山东巡抚,月前折柬相招,命学生前去,就便道经贵地,访一至好友人。不期外出未归,学生未免有室迩人遥之叹!故而假寓客邸,稍候数日,或者可以相晤。昨日在寓闲暇,与店中人闲谈,说及此间大和尚颇擅诗才。学生因不揣冒昧,特来相访,私心想与这位大和尚推敲,不知能允许否?”吴幼山在旁又说道:“这位大和尚广结交游,日与文墨中骚人,更喜结纳。难得老先生不弃,惠然肯来,这是大和尚求之不得了。”无量也就说道:“僧人略识之乎,过蒙本城诸位老先生谬奖,得以忝附末光,得交文士。今得任老先生光临敝寺,倘蒙不弃鄙陋,时赐教言,则僧人受惠多矣。”说罢,便向施公打量一番。施公一面说,一面也将无量细细观看。但外面虽仪表非俗,而且满面斯文;其实内藏凶恶之形,更多酒肉之气。为最的,那两只眼睛淫光灼灼,凶气射人,实非善类。施公看罢,又问道:“某方才从方丈室进来,闻有吟哦之声,光景是两位老先生与大和尚在这里推敲诗句。但不知大作可能乞赐一观?”黄宜伯道:“某等因此梅花大开,在家沉闷非常,特地来此与大和尚作首梅花诗,亦是随口胡诌,借消岑寂。既蒙见爱,当得献丑,尚乞见教。勿吝玉音。”说着已将诗稿取出,送与施公观看。施公接在手中,但见一张梅花笺,纸上写着一个题目,却是“寻梅”二字。以下便是一首七绝。   施公吟道:山深水曲静无哗,惹得诗人兴更赊;到处寻梅寻不到,美人偏在老僧家!   施公吟罢,哈哈笑道:“好个美人偏在老僧家!老先生之言,有意乎?是无意乎?然以某视之,当为老先生暂易一字,便成双绝了。”黄宜伯道:“当易何字?不妨赐教。”施公道:“如是易来,未免过于作谑,然谓之打油诗,亦无不可。其老字不如易一小字,岂不即景双关吗?在老先生以为何如?”黄宜伯、吴幼山齐声笑道:“这一字改得真正趣绝,我两人要拜你为师了。”施公道:“即景生情,文人游戏笔墨,大都如此。   但和尚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谓为绝无美人,亦可谓为真有美人,亦无不可。若在这个美人,非真正美人,某亦不敢如此失言了。”一面说,一面偷看无量,但见他神色顿改,局促不安。   施公看罢,更料到九分了,故意又要吴幼山的诗看。吴幼山也就取了出来。施公看了一遍,也不过平常诗,无甚新声,便赞了两句,摆在一旁。又向无量索观,无量不得已,也取出来。   施公接过手中一看,只见上面写:闻到梅花处处开,骚人镇日费徘徊;暗香疏影知何处,踏遍山隈与水隈。   施公看罢,一面赞好,一面又暗暗讽道:“但须和尚费点心,各处打听打听,便得暗香疏影的所在。然以某看来,这暗香疏影,虽绮阁画楼之畔,蓬门板屋之家,亦多有之;不必尽在山隈、水隈,要在和尚寻找得法耳。”这两句话说罢,施公又暗暗偷看无量的情形。不知无量说出什么话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437回 辨诗句无量难言 识仇人智能报信   话说施公慢慢的说了那番话,皆是刺着无量的心。无量一听此言,心中无不疑惑,暗暗发恼道:“这个人忒也可怪,为什么处处总刺着我的心,这是什么人呢?”心中暗恼,脸上却有些怒色了。因问施公道:“你这老先学,咱出家人,并不曾与你有什么难过,为什么要闹僧人顽笑?”施公道:“大和尚忒也见怪,某说的是佛经上言语。大和尚既参禅说法,怎么连这佛经也不知道吗?况且始作俑者,并非某为始,有黄老先生之‘美人偏在老僧家’一句,他已先某而言,某不过假而戏谑,以老字易一小字,这也不算什么。至说‘暗香疏影知何处,踏遍山隈与水隈’,这是和尚寻梅诗,某亦不过进一句,不必在山隈、水隈,就是绩阁画楼、蓬门板屋,暗香疏影也是有的。难道和尚定是派梅花在山隈、水隈去寻,别的地方,就不许有梅花么?大和尚,非是某强辩,你也未免少见多怪了。”   这一番抢白,无量顿口无言,半句也说不出,只是暗暗含怒道:“咱若不因黄、吴二人,咱倒不管他是什么廪膳生不廪膳生,咱就要结果他性命。他处处打趣我,偏说出一片大道理,堵住我的口。岂不可恼?”此时脸上就有万分不善的形色现出,而且露出杀机。   施公一见,便料得十分。正要拿话打开,免致受他的苦恼,却好吴幼山在旁说道:“和尚也不要动气,任老先生也不须动气。我们到此为寻消遣,既是你老先生到此,为慕诗名而来,若因这游戏笔墨两人动恼起来,不但结不成方外良缘,倒要变成文字之祸了。现在天时已不早了,将次日落。咱们进城,还得有十余里地,不如趁早回去罢。不要赶不进城,城闭起来,那就费事了。”施公见说,因乘话说道:“若非吴老先生提起来,某真个忘却路远的事了。但今日乘兴而来,尚未尽兴而返。诸位大作,均已捧读,某尚未效颦呈政,拟仍明日与二位老先生约定再来此一聚,好好的做一个围炉饮酒,联句吟诗,不知大和尚可能见纳鄙人,不致闭门不纳么?若得容纳,当一洗今日恶习,不涉于游戏。如不遵者,罚生金谷之数何如?”这一番见怪不怪的话,说得无量倒好笑起来,暗道:“这分明是个浑人,不然定是书腐。不必说他别的,看他说这些话,也不曾看看我的脸色,尽着随口乱道便了。”心中尽管这般想,口里却不能不答应,因答道:“任老先生说哪里话来?僧人惟恐老先生动气再也不来。若老先生仍以僧人为可教,明日务请早临,以便僧人领教。”施公道:“如此则太妙了!也可补今日之不足。”说罢,便与黄宜伯、吴幼山一同站起身来,向无量拱手,说道:“打扰了,明日再来叨教。”又与黄宜伯、吴幼山谦让了一回。吴、黄两位让他先走。施公又再三逊让,只得在前走了。吴、黄二人在后相陪。无量直送至方丈外,才转身进内。   施公与黄宜伯、吴幼山三人出得庙门,缓缓进城。沿途三人谈得颇合适,盖因都是学究,所以极谈得来。哪知施公当出庙门的时节,迎面来了一个和尚,一见施公,就将他上下一看,心中好生疑惑,暗道:“这不是施不全么?”认得施不全的,你道是谁?原来这和尚名唤智能,在先姓黑名唤一个亮字,绰号黑煞神;本在落马湖李配名下做一名头目,惯使一把戒刀。当施公被困落马湖的时节,他曾见过;后来李配被捉破了落马湖的时节,他却借水逃走出来,流落在外,做了一二年流寇。后来遇见无量,因与无量结为生死之交,又经无量劝他削了发,好掩人耳目,他就改名智能。所以现在也在这关王庙内。他日间无事就在各处巡风,打听有什么大注财物并美貌妇女,打听实在,就回来送信与无量,就着分派人前去抢劫。无量手下这一班师弟兄却也不少,共有十八名,唤做十八罗汉,个个皆是武艺超群,本领出众。一律是智字排行:一个唤智亮,绰号赛金刚,使一把中耳泼风刀;一个唤智明,绰号铁背汉,使一把五股叉;一个唤智化,绰号三太保,使一把戒尺;一个唤智武,绰号伏地太保,使两把双刀;一个唤智慧,绰号飞毛腿,使一根齐眉棍;还有智行、智空、智其、智悟、智性、智静、智诚、智定、智法等人,皆是武艺出众。惟有智慧那两条飞毛腿,一日可行五百里。只要在五百里之内有了财爻,或是见有美貌妇女,他便去抢劫,到来往返,只消两日,从来不曾被人捉住。更兼那齐眉棍有五六十斤。更有铁青汉智明、赛金刚智亮,飞檐走壁,其快非常,而且他二人两般兵器,亦复超群出众。无量看重他们三人,就是抢劫来的财物、妇女,都与他们这一起人大家享用。这十八人,平日却不常见面,都在外面时多,即使回庙,多半在禅堂里,关着禅堂,不使外人看见。   黑煞神智能进了方丈,一见无量,便问道:“师兄,今日有什么客人到来?”无量见他问得诧异,因即说道:“贤弟,你向来不曾问过这些闲事,今日忽然问我有甚客来,却是何故?”智能道:“师兄!我问的不是熟客,问的是什么生客到来不成?”无量见问,更加疑惑,因答道:“有是有的,但有一个十不全的模样,他自称姓任名唤也樵,北京人氏,是一个优廪膳生。说因山东巡抚与他有世谊,请他到巡府衙门做师爷,他路过此地,要看一个至好朋友,不期未遇,住在客店。   闻得愚兄的诗名,特地前来拜访。愚兄见他倒是个书生本色,觉得还有些傻气。彼时黄翰林皆在此处,便与他谈了一阵诗词,才走了没一会。他临行时,还说明日再来与愚兄联句吟诗。就是这个任也樵,并没有别的生客了。”智能又问道:“他还是与黄翰林、吴翰林二人一齐来,向来与他们二位相识的?还自独来的呢?”无量道:“黄翰林、吴翰林本不认识他,还是这里相识的。贤弟追问他做甚?”智能道:“他独自来的了。”无量道:“不错。”智能道:“小弟问你,那总漕施不全,兄长可认得他么?”无量道:“咱不认识。”智能又道:“师兄不认识,这也罢了;可曾听别人说过这‘施不全’三字么?”   无量道:“怎么,听说施不全这赃官专与咱们一路上的朋友作对,谁不恨他,要将他碎尸万段呢!”智能道:“师兄可知今日来的那个任也樵是谁?”无量见问这句话,忽然将他提醒过来,便说道:“难道他是施不全么?”智能说:“不是他还是谁呢?你不问他姓,但看他那十不全的样子,就该明白了。”无量听说,直气得三尸冒火,七孔生烟,大喊不止。智能道:“师兄但如此发怒,有何益处?须得想个方法儿将他捉住。”   不知他们想出什么法儿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438回 贼秃寻仇遣刺客 英雄有眼识凶人   话说无量见智能叫他想法将施公捉住,以免后患。当下无量说道:“照贤弟看来,怎么去把他捉住呢?”智能道:“就此赶上前去捉回来,又有什么难处,这不是手到擒拿吗?”无量道:“话虽如此,可有一件难处:他是与黄、吴两个翰林一起走的,你若此时去赶着他捉住,这黄、吴二人看见,岂不是要免后患反弄出后患来么?”智能道:“这怕什么?黄、吴两个翰林,他从不曾见过小弟,他知道是谁呀?”无量道:“他虽不曾见过你,咱们却有一件碍眼的处:在你我皆是和尚,他二人岂不疑惑?”智能道:“他二人绝疑惑不到这庙里来。”无量道:“这话料不定。咱们今年三月里不闹那件事,县里没有拿访咱们的消息,今日没这件事,他们二人再疑惑不到此处;既有三月里那件事,今日若做了这件事,他二人也就要疑惑到这里来了。贤弟这个法儿甚不妥当,还是另想他法方好。”智能听说这话,也甚有理,因道:“如兄长所说,难道就放他过去么?他今日独自前来,小弟料他居心不存好意。若不将他置之死地,恐怕不出十日,就要坏事了。”无量道:“愚兄却有了主意,想请贤弟尾随他后面,单看他进城住在哪家客店,然后回来送信,再使智明、智亮两位前去,将他刺死,岂不是两全其美么?又不碍黄、吴二人的眼,咱们又免了后患。贤弟你看如何?”智能道:“此计虽好,在小弟看来,还嫌慢。若等小弟访实他的住处后,再来送信,然后再使智明、智亮二人前去,这一往还,万一他走了,又往哪里去赶?”无量道:“他怎么能走得这样快呢?”智能道:“等我探明住处,赶紧出城回来送信,再同智明二人进城,那时城门已关了,必不能越城而进,势必等到天明方能进去。等了天明,还能行刺吗?既不能行刺,保不定他明日不走。而况还有一说:即使他不走,我料他断不是一人住在客店,一定还有他的从人,如黄天霸之类保护着他。就是那年在落马湖,也见他前来私访,后来被人困他在湖内,准料无人知觉。依李大王的初见,当时把他杀死,倒也罢了;后一转念,将他困在阴井内,要叫他活活饿死。就此一来,反被黄天霸等人将他救出,大破了落马湖,把李配等人一众拿去,治了死罪。弄得画虎不成,反被犬害。只因施不全,看他那种三分不像人,七分不像鬼,却是诡计多端,神出鬼没;又兼黄天霸等人武艺高强,本领出众。所以要捉施不全,都要出其不意,还要飞刺得快,使他那一众保护的人,迫不及防,才可有益。若稍迟延,就不能下手了。因此小弟觉得兄长这条计太缓,还须另想别法为是。”无量道:“除却愚兄,贤弟可再想一个法儿,说来大家商量得至妥至稳去干。俗语说得好,‘开弓不许回头箭’,方才高妙呢!”智能道:“正是此话咧。在小弟的愚见,现在小弟即行前去,尾随于他,师兄即赶紧使智明、智亮二人也尾随在后。小弟一进城,他二人也就进城,相离总不能远。能于城里空阔处得手,就将他刺死更好。万一不能,只得认定他客寓,智明、智亮可于三更时分,窜身进去刺死他。小弟在店外巡风,以防他保护人等。如此办法,觉得较为快速,或者可以得手。其实最好是此时赶即前去,不须怎么费事,只要走在他背后,出其不意给他一刀,包管他见阎王。争奈又碍着黄、吴二人的眼,这事可冤不冤呢!”无量道:“贤弟你就此去罢,谅这施不全走得慢,不能与黄、吴二人并行。他一人落在后面,只要所过之处,没有人烟,贤弟也可照你这法儿去办,不必一定的。就是一刀结果了他,也未为不可。愚兄也就命智明、智亮二人前去。”智能答应,随即提了戒刀,大踏步转身而去。出了庙门,直向前赶。   这里无量也就密请智明、智亮到了方丈,告知一切。二人一闻此言,只气得怒不可遏,因说:“施不全你这赃官,今日大概是你死期到了。人不去寻你,就是开恩,让你活在世上,多活几年,你反不知足,反要来寻俺们。这可不怪咱们心毒。”   骂了一顿,又向无量说道:“师兄你尽管放心,咱们兄弟此去,包管将这赃官捉住,以免后患便了。”无量道:“全仗二位贤弟相助。”智明、智亮回道:“不敢。”说着,也就转身出外。到禅堂里,各人藏了利刃,换了一身夜行衣,外面仍将法衣披上,直奔庙外而去。   且说智能在先追赶前去,走了有十里开外,远远的见着施公还与吴、黄二翰林在前,一踮一跛的缓步,一路开谈。走了一会,已见城门。智能想道:“咱可要紧两步,跟着他进城方可。若放他先进城,城里人多路歧,只要二三个弯子一转,咱就不知道他走向哪里去了。”一面想,一面紧两步赶下来,没片刻已跟在施公后面。又一刻,二人与施公进城,智能也就随后进城。只见施公走了两三街,便与黄、吴二人分别。吴、黄二人走向东街;施公走向西街。智能故意退后几步,让吴、黄二人走过,又赶下去。不提防李七侯从里面走来,一见施公,彼此打了个照面,并不曾说话,让施公走过,他便跟随在后。   再一转脸儿,见后面跟随了一个和尚,满脸凶恶。李七侯心知有异,故意装不看见,反向岔路而去。等智能走过,他又从背后赶来,即在后面察看,只见那和尚跟定了施公。李七侯看在肚内,好生疑惑。也就跟了一回,不一刻已到吉升栈,施公进了客寓。智能跟在客寓左右看了好一会子,这才转身而回。   李七侯看了这般光景,早已明白。一见智能回身,又向旁边一闪,不使智能看出破绽,远远的看智能走过去,再出来大踏步向客栈而来。进了客店,直奔后进。此时黄天霸等人尚未回来,多半是出城迎接施公,恐怕有什么。既见了,就不能不格外小心防备。若不去寻找天霸等人,又恐到了夜间有了意外事,一人兼顾不及。正在纳闷,却见天霸回来,一见李七侯,便问道:“大人回来了么?”七侯道:“回来了。”天霸道:“既回来了,咱去叫他们不要出城了。”七侯道:“他们在哪里,把他们唤回来罢!恐怕保不定,今晚要出大事!”天霸道:“这是何说?”七侯将遇见智能跟定施公说了一遍。天霸诧异道:“果有此事么?”七侯道:“谁骗你来?”天霸答应一声,即转身出去。尚未到城门,只见关小西、何路通、金大力、王殿臣、郭起凤五个人匆匆行来,天霸赶上前,打了个照面。大家一见,随又打了暗号。天霸等一听暗号,也就转身陆续回寓。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439回 黄总镇客店说来由 恶贼秃黑夜双行刺   话说黄天霸等人一齐回至吉升栈,李七侯将上项的事说了一遍。七侯道:“我等且进来问一问大人,到关王庙的时节,见了和尚是什么光景?然后就明白了。”当下天霸即至里间,先给施公请安,然后问道:“大人今日到关王庙,曾遇见和尚么?还有什么形迹可疑之处?”施公见问,便将如何评诗,如何讽刺,无量如何怒形于色,只碍着黄宜伯、吴幼山不便翻脸,只辩了两句,后来又用言语辩驳了一番,和尚无言可对,及至临行时,又如何约定明日再去的话,细细说了一遍。天霸道:“似此看来,那和尚并无什么恶处了。”施公道:“外面虽如此,只见面色不善,两眼的淫光灼灼射人。本部堂当讽他的时分,偷眼瞧见他,乃实在有虚心之处。本部堂也因那和尚似非善类,所以借口回来,若留恋在彼,难保无意外之事。”天霸道:“大人还遇见什么和尚么?”施公被这句话一问,猛然提醒,说道:“本部堂在先进庙时,只不过有一个小沙弥,后来出庙门的时节,见迎面又来一个和尚。这和尚也非善种的样子,将本部堂瞧了一眼,他随后就进庙去了。”天霸道:“大人幸亏回来,不然恐又要为他所算了。”施公道:“贤弟何以见得?”天霸就将李七侯遇见和尚跟随施公背后、关小西等看见和尚进城的话,说了一遍。因道:“大人明日可不要去罢。”施公道:“本部堂也不过那般说法,本也不去了。满拟明日想令贤弟前去,再探一番。”天霸道:“这倒使得。”说罢,即便退出。却好店小二送进晚饭,大家便饱餐一顿,然后就各自安寝。   再说智能将施公住处,看在眼内,当下便找智明、智亮商议。可巧智明、智亮从城外进来。智能便暗暗的递了消息,于是两个贼秃一齐走到僻静处所。智能与智明、智亮商议道:“如今这施不全赃官的住处是打听明白了,但不知二位师兄如何办法?”智明道:“且待三更时分,咱与智亮同去,定将这个赃官刺死便了。”智能道:“依小弟的愚见,三更迟了,施不全他左右保护人多。常闻人说,他们每夜到二更过后,便分班保护,为的是有备无患。若至彼时再去,万一被人看见,虽不至于给他拿住,但于事究无益了。不若趁他们未上班的时节,给他个毫无准备,于事或者有济。好在你二位身轻似燕,不似小弟这笨汉,不能上高。二位师兄以为何如?”智亮道:“这个法儿倒也好。”说罢,去街市上寻了一个小饭店,三人用饱酒饭,就在饭店内稍行歇息。   约至二更将到了,街坊上少人来往,智明、智亮、智能三个贼秃,便出了饭店,走奔吉升栈而来。到了客寓门首照壁后面,三个贼秃拣那黑处站立。智明、智亮便将外衣脱去,交智能拿着,向他说道:“贤弟你就在门外巡风,若有人出来,只要看准了是施不全手下的人,便用刀去砍。”智能答应。当下智明、智亮各带了兵刃,绕出照壁,直奔吉升栈而去。走到吉升栈后面,两个贼秃便一蹿身,皆上了屋面。由是蹑足潜踪,各处寻找了一会,不知他住在哪里?忽然见后院内有个人影一晃,智亮瞥眼看见,登时一晃身,也就跳下屋去,跟着人影儿,蹑足潜踪跟随下去。再一细看,原来是个店小二打扮,前去登厕。智亮远远观瞧,见那店小二进了厕所,才将裤子褪下来,智亮手提刀来,一蹿身蹿到厕所,将手中刀即在小二面上一晃。小二只一吓,向后一仰,幸亏这坑厕上有木板,人不能跌陷下去;若无木板,这店小二早就请他吃粪了。智亮也不管他什么,当即一弯腰,将店小二提出厕所,到僻静之处,将他掷在地上。复用刀架在他项上,说道:“你若喊,咱就一刀结果你的性命。咱且问你,这店内有个施不全,住在哪一间屋内?你且说明,饶你狗命;若有半字虚言,咱师父的这口刀是不留情的。”那店小二,在先被他那口刀一晃,早已吓了个半死人。被他提到此地,再用刀架在他项上,看官你道那小二可怕不怕么?智亮尽管问,那店小二尽管不答,原来已是吓昏过去了。智亮见他如此,复又等他醒来,然后又问。店小二说道:“求客爷饶命!小人实不知有什么施不全。咱店内住店客人,倒有二三十位,却没有一位姓施的。小人若有诓言,情愿千刀万剐。”智亮听说,因暗道:“我又问错了。想他是不知道,不可冤枉他。”因又问道:“你既不知道这姓施的,咱且问你,尔店内有个十不全样子的客人,住在哪里?这个你该知道了。”那小二道:“那个客人不姓施,他姓任,这是有的。他却住在中进那上首的那房间内。小人方才走那跑出来,你老要寻他,他还不曾睡呢。”智亮又问他道:“你既从他那里来,可知他在房内干什么?”小二道:“他一人在灯下观书。”智亮道:“你话可真么?”小二道:“小人焉敢撒谎!你老不信,且请去看。”智亮闻言,满心欢喜,因道:“咱本待送你狗命,因你说出真言,饶你去罢。”说着,就用刀在小二衣襟上,割一块衣襟,放在小二口内,使他不能声张;然后在腰间掏出麻绳,给小二捆绑起来,就将他抛在一旁。然后,智亮复蹿身上屋,直奔客店中进而来。   却好智明在前面屋上老等,一见智亮已来,两下一击掌,彼此心照。智亮在先,智明在后,两人便走到上首房间屋上,轻轻的由屋檐上倒挂下来,向房内看去。不看则已,这一看,把两个贼秃只喜得心花都开了!原来施公所住的这个房间,屋檐下那六扇窗格只关着两旁四扇,中间两扇却是大开。所以这两个贼秃一见,心下大喜,暗道:“这真是天助我等成功了!难得这窗格也不曾关闭,由此进去,好不便当。”虽然如此,他们不敢冒昧,惟恐是诱着,且恐施公不在房内。复探身细细看了一遍,只见房内靠东首墙壁一张方桌,桌上点了一盏油灯,却不十二分明亮。施公坐在上面椅上,手扶着头,在那里打盹。智亮看罢,暗道:“合该这赃官要死了。窗格既不关,又在那里打盹,咱还在这里做什么呢?”心中想罢,便一翻身跳落在地。智明见他跳下去,他也随即跳下。二人一齐跳在地上,真个是毫无声息。只见智亮看见窗门,将身一缩,一个箭步蹿到里面,就举手一刀,认定施公胸膛刺去。不知施公究竟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440回 中金镖智亮被获 免大难贤臣受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