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义证 - 第 29 页/共 231 页

〔四〕 唐写本无「妤」字。《校证》:「《御览》『疑』作『拟』。按《宋书颜延之传》,延之《庭诰》云:『逮李陵众作,总杂不类,元是伪托,非尽陵制。』则『疑』读作『拟』,亦通。」锺嵘《 诗品序》:「逮汉李陵,始着五言之目矣。……自王、扬、枚、马之徒,诗赋竞爽,而吟咏靡闻。从李都尉迄班婕妤,将百年间,有妇人焉,一人而已。」他并不认为可疑。       《文选》录李少卿与苏武诗三首,又苏子卿诗四首。七首中《玉台新咏》祗录苏武「结发为夫妻」一首,其余的都不录。而《艺文类聚》、《初学记》及《古文苑》所收的还有十首。大概唐朝所传的苏李诗,除《文选》中的七首以外,还有这十首。明冯惟讷《 古诗纪》则以前七首为原作,后十首为后人拟作。后十首中,李陵八首的末两首,《古文苑》祗录首次两联,下注「阙」字,可见唐时后半已经佚失。而明杨慎《升庵诗话》却有末首的全文,说是「见《修文殿御览》」。苏李诗的全部资料如此。       苏轼《答刘沔书》:「李陵苏武赠别长安,而诗有江汉之语。……正齐梁间小儿所拟作,决非西汉人,而(萧)统不悟。」章樵《古文苑注》引苏轼云:「刘子玄辨《文选》所载李陵《与苏武书》非西汉文,盖齐梁间文士拟作者也。吾因悟陵与苏武赠答五言,亦后人所拟。」又云:「李陵苏武五言皆伪,而萧统不能辨。」后来洪迈《容斋随笔》、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也有类似的看法。按《 文选》卷三十载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八首,如果失去了作者的原名,后世一定认为曹氏兄弟和建安七子赠答的作品,苏李诗大概也是这一类的。关于这个问题,梁启超在《汉魏时代之美文》一篇中辨证得详明。近人马雍又撰《苏李诗制作时代考》,比较字法、句法、章法的体裁结构,推定苏李诗为魏晋人作(见《国文月刊》)。       《训故》:「《汉书》:孝成班婕妤,帝初即位,选入后宫。始为少使,俄而大幸,为婕妤。后畏飞燕之谗,求供养太后长信宫。《文选》婕妤《怨歌行》。」       严羽《沧浪诗话考证》:「班婕妤《怨歌行》,《文选》直作班姬之名,《乐府》以为颜延年作。」胡才甫《笺注》:「 按《乐府诗集相和歌辞楚调曲》,《怨歌行》仍题班婕妤,无颜延年作,不知沧浪所据何本。」       《文选》李善注:「《歌录》曰:《怨歌行》古辞,然言古者有此曲而婕妤拟之。」       按陆机《婕妤怨》:「奇情在玉阶,托意惟团扇。」明指此诗。纵然这首诗是后人拟作,也当在西晋以前,不可能出自颜延年的手笔。这里刘勰祗是说李陵、班婕妤的诗篇后代有人怀疑,他自己并没有肯定这些都是伪作。 按《召南行露》,始肇半章〔一〕,孺子《沧浪》,亦有全曲〔二〕;《暇豫》优歌,远见春秋〔三〕;《邪径》童谣,近在成世〔四〕;阅时取证〔五〕,则五言久矣〔六〕。 〔一〕 《诗经召南行露》第二章:「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狱?虽速我狱,室家不足。」本书《章句》篇:「五言见于周代,《行露》之章是也。」按《大雅绵》第九章通体五言。 〔二〕 《孟子离娄》篇载孺子之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按歌中虽然有「兮」字,而实际上是以清、缨,浊、足押韵,所以说是「全曲」五言。 〔三〕 《国语晋语》二:「优施乃饮里克酒,中饮,优施起舞曰:『暇豫之吾吾,不如鸟乌。人皆集于苑,己独集于枯。』」 〔四〕 梅注:「『邪径败良田,谗口乱善人。桂树花不实,黄爵巢其颠。昔为人所羡,今为人所怜。』《汉书五行志》曰:成帝时歌谣也。桂,赤色,汉家象。花不实,无继嗣也。王莽自谓黄象,黄爵巢其颠也。」除此以外,《汉书尹赏传》载成帝时长安中为尹赏作歌云:「安所求子死,桓东少年场。生时谅不谨,枯骨后何葬?」也是通体五言。 〔五〕 「阅」,经历。「阅时取证」,从历史的发展上来证明。唐写本「证」作「征」。 〔六〕 《诗品序》:「夏歌曰:『郁陶乎予心。』楚谣曰:『名余曰正则。』虽诗体未全,然是五言之滥觞也。逮汉李陵,始着五言之目矣。」       《文镜秘府论论文意》引皎然《诗议》:「五言之作,《召南行露》,已有滥觞。汉武帝时,屡见全什,非本李少卿也。」       《文体明辨序说》:「论者以为五言之源,生于『南风』,衍于《五子之歌》,流于三百五篇,而广于《离骚》,特其体未备耳。逮汉苏、李,始以成篇。」按刘勰所举,多是一鳞半爪,并非全体五言诗。成帝时童谣虽是通体五言,但不能算作「辞人遗翰」。刘氏之意大概是说西汉文士没有人作五言诗,至于五言歌谣,则行之久矣。 又《古诗》佳丽,或称枚叔〔一〕,其《孤竹》一篇,则傅毅之词,〔二〕比采而推〔三〕,两汉之作乎?〔四〕 〔一〕 枚乘,字叔。《札记》:「徐陵《玉台新咏》有枚乘诗八首:『青青河畔草』一,『西北有高楼』二,『涉江采芙蓉』三,『庭中有奇树』四,『迢迢牵牛星』五,『东城高且长』六,『明月何皎皎』七,『行行重行行』八。此皆在《十九首》中。《玉台》又有『 兰若生春阳』一首,亦云枚叔作。《文选古诗十九首》李善注:古诗盖不知作者,或云枚乘,疑不能明也。诗云『驱车上东门』,又云『游戏宛与洛』,此则辞兼东都,非尽是乘矣。」 〔二〕 唐写本「词」作「辞」。「冉冉孤生竹」一首,《文选》以为无名氏诗。《乐府诗集》题作《冉冉孤竹行》古辞,属杂曲歌辞。陈沆《诗比兴笺》卷一古诗十篇笺:「『冉冉孤生竹』首,刘勰谓:『《孤竹》篇,傅毅之词。』《后汉书》言毅少作《迪志》诗,又以显宗求贤不笃,士多隐处,作《七激》以讽。此诗犹是旨也。」许文雨《诗品释》:「可见旧本均题为古诗,彦和亦无断然之意也。」 〔三〕 「比」,比较;比较其文采而推论。唐写本「采」作「彩」。 〔四〕 赵万里《校记》谓:「唐写本『两』上有『故』字,『乎』作『也』。按《御览》五八六引『两』上有『固』字。『固』『故』音近而讹。疑此文当作『固两汉之作也』,今本有脱误。」按「固」「故」字通。       黄侃《诗品讲疏》谓刘氏出此言是「以枚乘为西汉人,傅毅为东汉人故」。       《诗品序》:「古诗眇邈,人世难详,推其文体,固是炎汉之制,非衰周之倡也。」       按《古诗十九首》内容很复杂,自然不是一时代,更不是一个人的作品(沈德潜说)。刘勰根据传说,把作者归之于枚乘,自己也是疑信参半。萧统认为这些诗失去作者姓名,于是编在李陵之前,也是一种不得已的办法。到徐陵编《玉台新咏》,把古诗中的九首,加上作者枚乘的名字,这是没有确据的。现在把《古诗十九首》时代的可疑者,列举于后:       「西北有高楼」,骆鸿凯《文选学》:「据《洛阳伽蓝记》四以此楼为西明门外之西北高楼,则杨衒之不以为枚乘作也。」       「驱车上东门」,朱珔《文选集释》:「上东门乃洛阳之门,……长安东面三门,见《水经注》,无上东门之名。」又于「 遥望郭北墓」下释云:「盖洛阳北门外有邙山,冢墓多在焉。则此即谓北邙之墓矣。」黄侃《诗品讲疏》:「阮嗣宗《咏怀诗》注引《河南郡图经》曰:东有三门,最北头有上东门按此东都城门名也。故疑东汉人之辞。」       「青青陵上柏」,诗中有「游戏宛与洛」句,《诗品讲疏》云:「古诗注曰:『《汉书》南阳郡有宛县。洛,东都也。』案张平子《南都赋》注引挚虞曰,『南阳郡治宛,在京之南,故曰南都。』《南都赋》曰:『夫南阳者,真所谓汉之旧都者也。』诗以宛洛互言,明在东汉之世。」《艺苑卮言》云:「宛洛为故周都会,但『 王侯多第宅』,周室王侯,不言第宅。『两宫』、『双阙』亦似东京语。」       「凛凛岁云暮」,骆鸿凯《文选学》:「诗云。『锦衾遗洛浦。』准以篇中地名,显然知为东汉之作也。」       「今日良宴会」,《北堂书钞》引以为曹植作,因「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不似西汉语。       「去者日已疏」、「客从远方来」、「橘柚垂华实」三首,《诗品上》:「其外,『去者日已疏』四十五首,虽多哀怨,颇为总杂,旧疑是建安中曹王所制。『客从远方来』、『橘柚垂华实』,亦为惊绝矣。」从《诗品》的上下文看来,似乎后两首也包括在「 四十五首」之中。       「迢迢牵牛星」,诗中有句云:「盈盈一水间。」顾炎武《日知录》:孝惠讳盈,枚乘诗「盈盈一水间」,在武昭之世而不避讳,可知为后人之拟作,而不出于西京矣。同样的情况还可以适用于       「青青河畔草」,因为诗中有「盈盈楼上女」之句。同样也适用于       「庭中有奇树」,诗中有「馨香盈怀袖」之句。       「行行重行行」,诗中有「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句。徐中舒说西汉有「代马」、「飞鸟」对举的成语,然并不工切;东汉则有以「胡马」「越燕」对举者,有以「代马」「越鸟」对举者,均较工稳,《十九首》中亦有「胡马」「越鸟」之对,其非西汉人手笔可知(见《五言诗发生时期的讨论》)。       「生年不满百」,范注引朱彝尊《曝书亭集玉台新咏书后》云:「就《文选》第十五首而论,『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则《西门行》古辞也。古辞:『夫为乐,为乐当及时。何能生愁怫郁?当复待来兹。』而《文选》更之曰:『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古辞:『贪财爱惜费,但为后世嗤。』而《文选》更之曰:『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古辞:『自非仙人王子乔,计会寿命难与期。』而《文选》更之曰:『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明月皎夜光」,《诗品讲疏》云:「案『明月皎夜光』一诗,称节序皆是太初未改历以前之言。诗云『玉衡指孟冬』,而上云『促织鸣东壁』,下云『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是此孟冬正夏正之孟秋,若在改历以还,称节序者不应如此。然则此诗乃汉初之作矣。」这是根据《文选》李善注的说法,认为孟冬指夏历的七月,因为汉初是把夏历的十月作正月的。历来以为《十九首》里有西汉诗的,这句诗是重要的客观的证据。俞平伯着《古诗明月皎夜光辨》,在《清华学报》上发表,他的结论说:「『玉衡指孟冬』指的是夏历九月中。说『指孟冬』该是作于夏历九月立冬以后,斗柄所指该是西北偏北的方位。这和诗中所写别的景物都无不合处。」劳干着《古诗明月皎夜光节候解》,也根据古代天文算法,证明本诗时序先后一致。可见并不能根据这句诗证明为太初以前的作品。       根据以上各家考证,《古诗十九首》中时代可疑者,就有十四首之多。且《十九首》从表现方式来看,是那样的委婉曲折;从表现出的形式来看,虽然不像魏晋诗那样讲究对偶,但句法调法已经有一定的规范可寻,音节也比较流畅,这些都和西汉的四言诗大为不同。我们看到东汉中叶文人的五言诗还是很幼稚的,倘若西汉景帝、武帝的时代已经有《十九首》那样成熟的作品,自然应当继续发展,绝不致中断二百年,到建安黄初年间才复兴起来。 观其结体散文〔一〕,直而不野〔二〕,婉转附物〔三〕,怊怅切情〔四〕,实五言之冠冕也〔五〕。 〔一〕 「结体」,谓结构文体。「结」用作动词,如《时序》篇「 结藻清英」之例。范注:「散文犹言敷文。」颜虚心《文心雕龙集注》:「《广雅释诂三》:散,布也。」「布文」,即铺陈文采。 〔二〕 《诗品序》:「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       《文镜秘府论论文意》引皎然《诗议》:「古诗以讽兴为宗,直而不俗,丽而不朽,格高而词温,语近而意远,情浮于语,偶象则发,不以力制,故皆合于语,而生自然。」       谢榛《四溟诗话》卷三第三条:「《古诗十九首》平平道出,且无用功字面,若秀才对朋友说家常话,略不作意,如『客从远方来,寄我双鲤鱼。呼童烹鲤鱼,中有尺素书』是也。……魏晋诗家常话与官话相半;迨齐梁开口俱是官话。官话使力,家常话省力;官话勉然,家常话自然。」刘勰所谓「直而不野」是说《古诗十九首》虽然纯任自然,还是有一定的文采,并没有到「质胜文则野」的程度。 〔三〕 本书《比兴》篇:「比者,附也。」「婉转附物」是说委婉曲折地比附事物。《物色》篇:「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       胡寅《与李叔易书》引李仲蒙曰:「索物以托情,谓之比,情附物者也。」       皎然《诗式》:「《十九首》辞义精炳,婉而成章。」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二:「汉魏人诗语,有极得《三百篇》遗意者:……『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衣带日已缓』,『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弃我如遗迹』,『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弦急知柱促』,『去者日以疏,来者日以亲』,『愁多知夜长』,『着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 出户独彷徨,忧思当告谁』,此《国风》清婉之微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