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义证 - 第 26 页/共 231 页

《札记》:「《卜居》命龟之辞,繁多不閷,故曰放言。放言犹云纵言。陈解未谛。」放言,畅所欲言,不受拘束。《晋书夏侯湛传》:「庄周骀荡以放言。」 〔六〕 王逸《渔父序》:「屈原放逐在江湘之间,忧愁叹吟,仪容变易,而渔父避世隐身,钓鱼江滨,欣然自乐。时遇屈原川泽之域,怪而问之,遂相应答。」范注:「孙君蜀丞曰:『《文选》任彦升《 齐竟陵文宣王行状》注引淮南王《庄子略要》曰:「江海之士,山谷之人也,轻天下,细万物而独往者也。」司马彪注曰:「独往自然,不复顾世。」』」徐校云:「『往』,《楚辞》本作『任』。」《 校证》:「案孙说是,徐校未可从。」《楚辞补注》作「独任之才」,注云:「一云『独任』当作『独往』。」桥川时雄:「按『任』、『往』并通,今从《楚辞》作任,与下句气往之往不重。」《庄子在宥》篇:「独往独来。」 故能气往轹古〔一〕,辞来切今〔二〕,惊采绝艳,难与并能矣〔三〕。 〔一〕 《斟诠》:「气往轹古,言其气势一往无前,足以陵践古人也。轹,《说文》:『车所践也。』」《讲疏》:「『气往轹古』是说……风格卓绝,精神超迈,度越古人;『辞来切今』是说《楚辞离骚》为一种新兴的文体,在形式方面,无论文法或修辞,都非常新鲜奇特,不但吸引当时人的注意,并能满足读者的兴趣(切,合也)。」 〔二〕 按「切今」当指切合当前的情景。下文说:「论山水,则循声而得貌;言节候,则披文而见时。」可证。 〔三〕 「难与并能」,是说别的作者难同他一样地擅长。鲁迅《汉文学史纲要》第四篇《屈原及宋玉》:「《离骚》之出,其沾溉文林,既极广远,评骘之语,遂亦纷繁。……楚虽蛮夷,久为大国,春秋之世,已能赋诗,《风》《雅》之教,宁所未习?幸其固有文化,尚未沦亡,交错为文,遂生壮采。刘勰取其言辞,校之经典,谓有异有同,固《雅》《颂》之博徒,实战国之《风》《雅》,『虽取镕经义,亦自铸伟辞。……故能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惊采绝艳,难与并能。』可谓知言者已。」       以上为第三段,揭示《楚辞》各篇的艺术特色。 自《九怀》以下〔一〕,遽蹑其迹〔二〕;而屈、宋逸步〔三〕,莫之能追〔四〕。 〔一〕 「以」字,桥川时雄:「唐写本及《楚辞》夫蓉馆、汲古阁本作『已』,各本作『以』。」王逸《九怀序》:「《九怀》者,谏议大夫王褒之所作也。怀者,思也。……褒读屈原之文,……追而愍之,故作《九怀》以裨其词……。」       范注:「彦和所云《九怀》(王褒作)以下,当指东方朔《七谏》、刘向《九叹》、严忌《哀时命》、贾谊《惜誓》、王逸《九思》诸篇。陈振孙《书录解题》云:『洪(兴祖)氏从吴郡林虙得《楚辞释文》一卷,乃古本,其篇第与今本不同。首《离骚》,次《九辩》,而后《九歌》、《天问》、《九章》、《远游》、《卜居》、《渔父》、《招隐士》、《招魂》、《九怀》、《七谏》、《九叹》、《哀时命》、《惜誓》、《大招》、《九思》。』」 〔二〕 「遽」,急也。《注订》:「盖诸家皆上本屈氏之体以作赋,故云『蹑其迹』也。迹指屈宋,非指屈氏一人,因下文有屈宋逸步之语,屈宋联称,范注不省,谓专指屈氏者非。」《斟诠》:「蹑,继踵也,犹言追踪。其,指上述《骚经》、《九章》等十种屈宋之作。」 〔三〕 《庄子田子方》:「夫子奔逸绝尘,而(颜)回瞠若乎后矣。」「逸」,奔跑。 〔四〕 《典论》:「或问:『屈原、相如之赋孰愈?』曰:『优游按衒,屈原之尚也。穷侈极妙,相如之长也。然原据托譬喻,其意周旋,绰有余度矣。长卿、子云,意未能及已。』」(《北堂书钞》卷一百引) 故其叙情怨〔一〕,则郁伊而易感〔二〕;述离居,则怆怏而难怀;〔三〕论山水,则循声而得貌〔四〕;言节候,则披文而见时〔五〕。是以枚、贾追风以入丽,马、扬沿波而得奇〔六〕;其衣被词人,非一代也〔七〕。 〔一〕 范注:「其,指屈原诸作。」斯波六郎:「案『其』指屈、宋。」 〔二〕 《后汉书崔寔传》:「智士郁伊于下。」注云:「郁伊,不申之貌。」「郁伊」,同抑郁,心情不舒畅。 〔三〕 离居,这里指屈原被流放而离开国都。《九歌大司命》:「将以遗兮离居。」「怆怏而难怀」,《斟诠》:「谓悲怆怅惘,难以为怀也。……难以为怀,亦即不忍卒读之意。」 〔四〕 如《九歌》《九章》中之写山水,而写水者尤多。 〔五〕 《春觉斋论文流别论》第一节:「《涉江》之词曰:『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将济乎江湘。乘鄂渚而反顾兮,欸秋冬之绪风。步余马兮山皋,邸余车兮方林。乘舲船余上沅兮,齐吴榜而击汰。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凝滞。朝发枉渚兮,夕宿辰阳;苟余心之端直兮,虽僻远其何伤?入溆浦余儃佪兮,迷不知吾所如。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而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其承宇。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以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此一段,真所谓述离居,论山水,言节候,悉纳于小小篇幅中矣。夫惟朝廷之莫己知,遂涉江而逝。然秋冬之风扑面,回顾国都,已在苍苍莽莽之中。秋水漫天,楚江日暮,自枉渚至辰阳,初无托足之所。于是深林猿狖,雨雪凄迷,其中着一去国之孤臣,不特此身不可安顿,即此心亦宁有安顿之处?又知国家衰败,断无容己之人,即一己亦不愿变心而从俗。不待读《涉江》全文,只此小小结构,静中思之,在在咸中悲梗。」       曹学佺批:「山水循声而得貌,节候披文而见时,此极真之文也。若纬书祗伪,惑矣,乌能真!」       以上指出《楚辞》在抒情和写景各方面的成就。 〔六〕 《汉书艺文志诗赋略论》:「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其后宋玉、唐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史记贾谊列传》:「谊为长沙王太傅,意不自得,及渡湘水,为赋以吊屈原。」       范注:「《汉书枚乘传》:『梁客皆善属辞赋,乘尤高。』《艺文志》屈原赋类下有枚乘赋九篇,贾谊赋七篇,司马相如赋二十九篇。《汉书扬雄传》:『蜀有司马相如作赋甚弘丽温雅,雄心壮之,每作赋,常拟之以为式。』」桥川时雄:「《楚辞》夫蓉馆、汲古阁本无『是以』二字。『词人』唐写作『辞人』。」「沿波」,循屈宋的余波。 〔七〕 「衣被」,加惠于人,这里指给人以影响。 故才高者菀其鸿裁〔一〕,中巧者猎其艳辞〔二〕,吟讽者衔其山川〔三〕,童蒙者拾其香草〔四〕。若能凭轼以倚《雅》《颂》〔五〕,悬辔以驭楚篇〔六〕,酌奇而不失其真〔七〕,翫华而不坠其实;〔八〕则顾盼可以驱辞力〔九〕,欬唾可以穷文致〔一○〕,亦不复乞灵于长卿〔一一〕,假宠于子渊矣〔一二〕。 〔一〕 「菀」,梅注:「音郁。」唐写本作「苑」。赵万里《校记》:「案唐本是也。『苑』与『蕴』通。《广雅》云:『蕴,聚也。』是其义。」       范注:「菀训郁,训蕴,是自动词,下列三句中『猎』、『衔』、『拾』三字皆他动词,语气不顺,疑『菀』即『捥』之假字,《集韵》:捥,取也。捥其鸿裁,谓取镕屈宋制作之大义,以自制新辞,然此非浅薄所能,故曰『才高者捥其鸿裁』也。」       《校证》:「『菀』,唐写本作『苑』,古通,《汉书谷永传》注云:『菀,古苑字。』又《百官公卿表》上,太仆属官之牧师菀令,即苑令也。《管子水地》篇:『地者,诸生之根菀也。』旧注:『菀,囿城也。』皆『苑』、『菀』古通之证。《诠赋》篇『京殿苑猎』,以『苑』『猎』对文,与此正同。《杂文》篇云:『苑囿文情。』《体性》篇云:『文辞根叶,苑囿其中。』《练字》篇云:『苑囿奇文。』『苑』字义并与此同。盖《离骚》一书,辞藻丰蔚,多所蕴蓄,若草木禽兽之苑囿然,后人多在其中讨生活,所谓『衣被词人,非一世也』。《诠赋》篇云『故知殷人辑颂,楚人理赋,斯并鸿裁之寰域,雅文之枢辖也。』亦『苑其鸿裁』之意也。」「 鸿裁」,指文章的鸿伟体制。       潘重规《唐写文心雕龙残本合校》(以下简称「《合校》」):「《汉书谷永传》师古注云:『菀古苑字。』苑囿字,六朝人往往书作『菀』,此菀即『范』也。苑囿用作动词,盖范围包括之意。《诠赋》篇云:『故知殷人辑颂,楚人理赋,斯并鸿裁之寰域,雅文之枢辖。』『才高者苑其鸿裁』,谓才高者能尽得其体制也。」 〔二〕 桥川时雄:「夫蓉馆本『中』作『志』,时按作『中巧』是。」《札记》:「中巧,犹言心巧。」斯波六郎:「案此『中』字为『中的』之『中』,喻射。故下用『猎』字。梅音『中,去声』,亦作『中的』解。」 〔三〕 按「衔」有含咏意,如「含英咀华」。《讲疏》:「『吟讽者衔其山川』是说讽诵欣赏的人,可以在《楚辞》的作品……中体会到写景的乐趣。」 〔四〕 《易蒙》:「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正义:「童蒙,闇昧之意。」「拾其香草」,谓拾取其中香草的比喻。王逸《离骚经序》:「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杨批:「拾其香草,大奇句。」「童蒙」,启蒙的童子。《讲疏》谓「拾其香草」是说在《楚辞》的作品中「学习到各种博物的知识」,并引孔子的话说学《诗》可以「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篇)。       鲁迅《摩罗诗力说》二:「惟灵均将逝,……则抽写哀怨,郁为奇文。……然中亦多芳菲凄恻之音,而反抗挑战,则终其篇未能见,感动后世,为力非强。刘彦和所谓『才高者菀其鸿裁,中巧者猎其艳辞,吟讽者衔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皆着意外形,不涉内质。孤伟自死,社会依然。四语之中,函深哀焉。」(《坟》,《全集》第一卷) 〔五〕 《校注》:「《左传》僖公二十八年:『子玉使斗勃请战,曰:「请与君之士戏,君冯轼而观之。」』释文:『冯,皮冰反。』」「冯轼」,靠在车前横木上,表示尊敬。「倚《雅》《颂》」,倚重《雅》《颂》,而《楚辞》不过是「《雅》《颂》之博徒」。 〔六〕此句意谓有节制地来驾御《楚辞》,也就是有选择地学习《楚辞》,欣赏《楚辞》。 〔七〕 《札记》:「彦和论文,必以存真实为主,亦鉴于楚艳汉侈之流弊而立言。其实屈宋之辞,辞华者其表仪,真实者其骨干,学之者遗神取貌,所以有伪体之讥。」       《校注》:「『其真』,唐本作『居贞』。按『贞』字是,『居』则非也。」       《校释》:「贞者,正也。对奇而言贞,与实对华而言同。」又「舍人论文,每反复于奇贞华实之间。奇华者,采之外彰者也。贞实者,道之内蕴者也。屈子『取镕经旨』,故不失其贞,不坠其实。屈赋『自铸伟词』,故可酌其奇,可翫其华。」       《定势》篇:「旧练之才,则执正以驭奇;新学之锐,则逐奇而失正;势流不反,则文体遂弊。」又谓:「然渊乎文者,并总群势;奇正虽反,必兼解以俱通。」 〔八〕 《老子》三十八章:「处其实,不居其华。」       「翫」,桥川时雄:「《楚辞》夫蓉馆、汲古阁本作『 玩』。时按翫,习也;玩,弄也。《楚辞哀时命》『谁可与玩此遗芳』王注:玩,习也。此假玩为翫也。」按《定势》篇云:「效《骚》命篇者,必归艳逸之华。」但是不能损害作品内容的真实性。       《春觉斋论文流别论》第一节:「《文心雕龙辩骚》篇曰:『酌奇而不失其真,翫华而不坠其实。』是言真知《骚》者也。枚、贾得其丽,马、扬得其奇,此私淑者之径造其室也。然其叙情怨,述离居,论山水,言节候,综此四者,披而读之,瞑目遐想,良有不可自解者。……       「乃知《骚经》之文,非文也,有是心血,始有是至言。贾谊《惜誓》,《九叹》,皆有所感,故声悲而韵亦长。东方、严忌诸人习而步之,弥不及矣。后人引吭佯悲,极其摹仿,亦咸不能似,似者唯一柳柳州。柳州《解祟》、《惩咎》、《闵生》、《梦归》、《囚山》诸赋,则直步《九章》,而《宥鳆蛇》、《斩曲几》、《 憎王孙》,则又与《卜居》、《渔父》同工而异曲。……即刘勰所谓真也,实也;不实不真,佳文又胡从出哉!」       「贞」指「规讽之旨」、「比兴之义」,亦即「同于《 风》《雅》」者,是《楚辞》与《诗经》精神相通之处。「奇」指「 诡异之辞」、「谲怪之谈」,亦即「异乎经典」者,是《楚辞》所独具的光怪陆离的幻想形式。「华」是「词采」,「实」是作品的思想内容。 〔九〕 《合校》:「唐写本『盼』作『眄』。案六朝人眄字,俗写作『眄』,眄字是。」《斟诠》:「顾眄,还视曰顾,斜视曰眄。」《校注》:「按『眄』『盻』『盼』三字,形音谊俱别(王观国《学林》卷十『盼眄盻』条辨之甚详)。……三字形近,每致淆误。此当以作『眄』为是。」「驱」,谓驱遣。「辞力」,谓文辞气力。 〔一○〕「欬唾」,《庄子秋水》篇:「子不见夫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玉。」因而有「欬唾成珠玉」一语。《斟诠》:「欬唾之声甚微,因假以喻言语声之轻者。」此处谓轻声吟诵自己的作品。「文致」,文章的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