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义证 - 第 28 页/共 231 页
〔五〕 《训故》:「《古今乐录》:舜弹五弦之琴,歌《南风》之诗。」按《礼记乐记》:「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歌辞载《孔子家语辩乐解》。本书《时序》篇:「有虞继作,政阜民暇,『熏风』诗于元后,『烂云』歌于列臣。」
〔六〕 《论语卫灵公》:「子曰:辞达而已矣。」
《诗品序》:「昔《南风》之辞,《卿云》之颂,厥义敻矣。」可见刘勰、锺嵘二人对于《南风》之歌的评价不同。
及大禹成功,九序惟歌〔一〕;太康败德,五子咸怨〔二〕;顺美匡恶〔三〕,其来久矣〔四〕。
〔一〕 本书《原道》篇:「夏后氏兴,业峻鸿绩,九序惟歌。」又《时序》篇:「至大禹敷土,九序咏功。」按《尚书大禹谟》云:「禹曰:于,帝念哉!德惟善政,政在养民。水、火、金、木、土、谷,惟修;正德、利用、厚生,惟和。九功惟叙,九叙惟歌。」孔传:「言六府三事之功有次叙,皆可歌乐,乃德政之致。」序通叙。蔡传:「叙者,言九者各顺其理,而不汨陈以乱其常也。歌者,以九功之叙而咏之歌也。」「九序」是说九项重大的政治措施都安排好了。
〔二〕 梅注:「《夏书》:太康尸位以逸豫,灭厥德,黎民咸贰。乃盘游无度,畋于有洛之表,十旬弗反。有穷后羿,因民弗忍,距于河。厥弟五人,御其母以从,徯于洛之汭,五子咸怨,述大禹之诫以作歌。」歌辞见《尚书夏书五子之歌》篇。
《史记夏本记》:「帝启崩,子帝太康立。帝太康失国,昆弟五人,须于洛汭,作《五子之歌》。」《离骚》:「五子用失乎家衖。」
「怨」字,唐写本、《御览》并作「讽」。《考异》:「『五子咸怨』句本《尚书五子之歌》,讽字非。」按本书《才略》篇:「五子作歌,辞义温雅。」仍以「怨」字为长。
〔三〕 《孝经事君》章:「将顺其美,匡救其恶。」郑玄《诗谱序》:「论功颂德,所以将顺其美;刺过讥失,所以匡救其恶。」
〔四〕 古代学者对于诗的起源揣测纷纭。《诗谱序》说:「诗之兴也,谅不于上皇之世;大庭轩辕,逮于高辛,其时有亡,载籍亦蔑云焉。《虞书》曰:『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然则诗之道放于此乎?」郑氏的意思似乎认为「诗」字最早见于《虞书》,因此就推定诗篇起源于舜的时代。按《舜典》一篇,近人考证以为源出周人,而不是虞舜时代的作品。但从郑玄以来,汉魏六朝学者每每喜欢在古书里搜罗实例,证明虞舜以前已经有诗。刘勰所根据的书,如《吕氏春秋》、《周礼》、《古文尚书》、《庄子天下篇》、《孔子家语》等,都是比较晚出的;而且他所注意的,除去葛天乐辞以外,都是帝王家的诗篇,而对于作为诗之起源的民歌不够重视,这显然是严重的缺点。
《宋书谢灵运传论》:「夫志动于中,则歌咏外发,六义所因,四始攸系,升降讴谣,纷披风什。虽虞夏以前,遗文不睹,禀气怀灵,理无或异。然则歌咏所兴,宜自生民始也。」因为人的感情受到外物的刺激,会发生喜怒哀乐的变化,就需要表现为诗歌,来发抒自己的胸怀。就在远古时代,情况和后代也是一样的。那么说起来,诗歌随着语言,随着人的情感而同时产生,它的来源是很远的。祗是在殷周以前的诗歌遗文,已经看不到了。而先秦诸子所纪载的,或者经史所留传的,大半是出于依托。像沈约这种多闻阙疑的精神,是比刘勰更切合实际的。
以上为第二段,解释诗的名义并论诗歌的起源。
自商暨周,《雅》《颂》圆备〔一〕,四始彪炳〔二〕六义环深〔三〕,子夏监绚素之章〔四〕,子贡悟琢磨之句,故商、赐二子,可与言诗〔五〕。
〔一〕 斯波六郎:「范氏谓『圆备』为『周备』之讹,但与下文之『亦云周备』重复。『圆通』(《论说》、《封禅》)、『圆合』(
《镕裁》)、『圆览』(《总术》)、『圆照』(《知音》)、『圆该』(《知音》)等『圆』字,不仅为彦和所好用,又『圆备』亦见于《文镜秘府论》(南):『理贵于圆备,言资于顺序。』」
〔二〕 四始有毛、鲁、韩、齐四家不同的说法,其中毛、韩二家和鲁诗的说法是比较接近的。现在引鲁诗的说法作代表。至于刘勰究竟相信哪一家的说法,在《文心雕龙》里看不出来。《史记孔子世家》:「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衽席,故曰『《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
清庙》为《颂》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孔安国习鲁诗,司马迁曾从司马谈问故,似乎《史记》中说《诗》的地方,可认为代表鲁诗的说法。)「彪炳」,是灿烂的意思。
〔三〕 《左传》昭公十七年:「环而堑之。」杜注:「环,周也。」「六义环深」,犹言六义周密而深厚。
〔四〕 「监」,赵氏《校记》云:「按唐本作『鉴』,与《御览》五八六正合。」
《论语八佾》:「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启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五〕 唐写本「诗」下有「矣」字。《论语学而》:「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
自王泽殄竭,风人辍采〔一〕;春秋观志,讽诵旧章〔二〕,酬酢以为宾荣〔三〕,吐纳而成身文〔四〕。逮楚国讽怨,则《离骚》为刺〔五〕。秦皇灭典,亦造仙诗〔六〕。
〔一〕 《说文》:「殄,尽也,绝也。」
《汉书艺文志六义略》:「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证也。」《孟子离娄下》:「王者之迹熄而诗亡。」班固《两都赋序》:「昔成康没而颂声寝,王泽竭而诗不作。」
〔二〕 《训故》:「《春秋左传》郑伯享赵孟于垂陇,子展、伯有、子西、子产、子太叔、二子石从。赵孟曰:七子从君以宠武(赵孟名)也,请皆赋以卒君贶,武亦以观七子之志。」按此见《左传》襄公二十七年。
范注:「春秋列国朝聘酬酢,必赋诗言志,然皆讽诵旧章,辞非己作,故彦和云然。」
《汉书艺文志诗赋略序》:「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以微言相感。当揖让之时,必称《诗》以谕其志,盖以别贤不肖,而观盛衰焉。故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也。」
〔三〕 《左传》襄公二十七年:「文子告叔向曰:……诗以言志,志诬其上而公怨之,以为宾荣,其能久乎!」正义:「反将公之所怨以为宾之荣宠。刘炫云:而公显然将比来之怨以为对宾之荣乐也。」
〔四〕 《左传》僖公二十四年:「介之推……对曰:言,身之文也。」《斟诠》谓吐纳,「彦和用作『吐属』、『谈吐』解,指讽诵诗篇而言」。诵诗是当时外交上的礼节,就招待外宾讲,是「以为宾荣」;就显出自己的才能讲,是「以为身文」。
〔五〕 《史记屈原列传》:「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淮南王刘安《离骚传》:「《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史记屈原列传》引)
范注引郝懿行曰:「按《汉志》以《骚》为赋,此篇以《骚》为诗,盖赋者古诗之流,《离骚》者含诗人之性情,具赋家之体貌也。」
〔六〕 明李元阳《史记题评》卷六《始皇本纪》「使博士为僊真人诗」引刘勰云:「秦皇灭籍,亦造仙诗。」《玉海》卷五十九引此句注云:「《史记》:始皇使博士为《仙真人诗》。及行所游天下,传令乐人歌弦之。」梅注:「《史记》:秦始皇三十六年,有堕星下东郡,至地为石。黔首或刻其石曰:始皇帝死而地分。始皇闻之,遣御史逐问,莫服,尽取石旁居人诛之。因燔销其石。始皇不乐,使博士为《仙真人诗》。及行所游天下,传令乐人歌弦之。」《训故》略同。
《札记》:「案上文三十五年卢生说始皇曰:真人者,入水不濡,入火不爇,凌云气,与天地久长。于是始皇曰:吾慕真人,自谓真人,不称朕。」范注:「《仙真人诗》不传。」
汉初四言,韦孟首唱〔一〕,匡谏之义,继轨周人〔二〕。孝武爱文,《柏梁》列韵〔三〕,严马之徒,属辞无方。〔四〕
〔一〕 梁启超云:「案孟生卒年史不载,约当汉高祖时。」(《中国之美文及其历史》)《汉书韦贤传》载韦孟「为楚元王傅,傅子夷王及孙王戊。戊荒淫不遵道,孟作诗讽谏。……或曰:其子孙好事,述先人之志而作是诗也。」未知孰是。楚元王为高祖同母少弟。
〔二〕 诗中说:「如何我王,不思守保。不惟履冰,以继祖考。邦事是废,逸游是娱。犬马繇繇,是放是驱。务彼鸟兽,忽此稼苗。烝民以匮,我王以偷。……曾不夙夜,以休令闻。……弥弥其失,岌岌其国。」希望楚王戊能「兴国救颠」。
《史通载文》篇:「至如诗有韦孟《讽谏》,……篇则贾谊《过秦》,……此皆言成规则,为世龟镜。」《说诗晬语》:「韦孟《讽谏》,在邹之作,肃肃穆穆,未离雅正。」「继轨周人」是说韦孟的诗能继承周代诗人讽谏的轨范。
《注订》:「《风》《雅》之体,盛于周人。泽竭诗亡,至汉由韦孟始复作也,故曰:继轨周人。」
〔三〕 《古文苑》卷八《柏梁台》诗:「武帝元封三年,作柏梁台,语群臣二千石有能为七言诗,乃得上坐。」《柏梁台》诗每句押韵,一韵到底,故云「列韵」。
《时序》篇:「逮孝武崇儒,润色鸿业,礼乐争辉,辞藻竟鹜:柏梁展朝燕之诗,金堤制恤民之咏。」
《日知录》卷二十一:「汉武《柏梁台》诗出《三秦记》,云是元封三年作,而考之于史,则多不符。……反复考证,无一合者。盖是后人拟作,剽取武帝以来官名及《梁孝王世家》乘舆肆马之事以合之,而不悟时代之乖舛也。」
《古诗源》于《柏梁台》诗下注云:「《三秦记》谓《
柏梁台》诗是元封三年作,然梁孝王薨于孝景之世,又光禄勋、大鸿胪、大司农、执金吾,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皆武帝太初元年所更名,不应预书于元封之时,其为后人拟作无疑也。不然,郭舍人敢狂荡无礼,而东方朔乃以滑稽语为戏耶?」
今人逯钦立《汉诗别录》二《柏梁台》诗(见《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十三本),考证载录《柏梁台》诗最早的古籍,是西汉旧记《东方朔别传》及《汉武帝集》,而非《三秦记》。《校注》:「按《柏梁台》诗顾炎武《日知录》谓出后人拟作,确为不易之论。但前代无有疑其为伪者。如……颜延之《庭诰》:『
《柏梁》以来,继作非一,所纂至七言而已。』(《御览》五八六引)王僧孺《谢齐竟陵王使撰众书启》:『《柏梁》初构,首属骖驾之辞。』(《类聚》五五引)……并其证。」
〔四〕 严,梅注、范注以为严忌,斯波六郎《文心雕龙范注补正》:「严恐为严助。《汉书严助传》云云,又《东方朔传》云云,与司马相如并举者,有严助而无严忌。又据《邹阳传》、《司马相如传》,严忌仅仕吴、梁,未仕汉武。」《斟诠》:「案助为忌子,相如与之先后同对,此处严,彦和盖混指其父子二人,不必泥实。」
《校注》:「《汉书礼乐志》:『以李延年为协律都尉,多举司马相如等数十人造为诗赋,……作十九章之歌。』」《才略》篇:「相如好书,师范屈宋,洞入夸艳,致名辞宗。然核取精意,理不胜辞,故扬子以为『文丽用寡者长卿』,诚哉是言也。」范注:「《玉台新咏》卷九载司马相如《琴歌》二首,出后人附会。」叶长青《文心雕龙杂记》(以下简称「《杂记》」):「《诗品序》云:『王扬枚马之徒,辞赋竞爽,而吟咏靡闻。』与此同。」
按《礼记檀弓》:「事亲有隐而无犯,左右就养无方。」注:「方,犹常也。」「无方」的意思是说没有常轨,不一定是缺点,看《时序》篇的上下文就可明白。叶氏所引《诗品序》中的话,似乎和本文不符。《校注》:「郊祀歌十九章中,有三言、四言或杂言(无完整五言),并无固定形式,故云『属辞无方』。」
至成帝品录,三百余篇〔一〕,朝章国采〔二〕,亦云周备,而辞人遗翰,莫见五言〔三〕,所以李陵、班婕妤见疑于后代也〔四〕。
〔一〕 《汉书艺文志总序》:「成帝时,……诏光禄大夫刘向校经传、诸子、诗赋。」《汉书艺文志诗赋略》:「凡歌诗二十八家,三百一十四篇。」
〔二〕 《斟诠》:「朝章,指文士所作朝庙乐章,……国采,指乐府所采各地歌谣而被之管弦者,如『代赵之讴,秦楚之风』皆是。」
〔三〕 《陔余丛考》卷二十三《五言诗》:「《文心雕龙》曰:汉成帝品录,三百余篇,不见有五言。盖在西汉时,五言犹是创体,故甄录未及也。」范注:「彦和之意,似谓三百余篇中不见著名文士作五言诗,非谓三百余篇无一五言诗也。采自民间之歌谣,非辞人所作,而尽多五言,彦和殆未尝疑之也。」因为五言诗起自民间,歌谣乐府用五言的比较多。文人学士每每不重视这种新体,纵然有人作,也不自居其名。《文章流别论》云:「五言者,『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之属是也。于俳谐倡乐多用之。」如李延年《北方有佳人歌》,除「宁不知」三字外,通体五言,而李延年就是出身倡家。到了东汉,五言流行久了,文人才有仿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