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义证 - 第 144 页/共 231 页
〔五〕 《校注》:「『清』,何本、凌本、……王本并作『青』。按『青』非是。《时序》篇『结藻清英』,《程器》篇『昔庾元规才华清英』,亦并作『清英』。《文选西都赋》:『鲜颢气之清英。』『清英』二字即出于此。」《考异》:「《释名》:『清,青也。』义可通而字异,从『清』是。」
〔六〕 范注:「字不妄用,论详《练字》篇,此篇专论章句。」
这是说写文章的时候,必须先写出字句,然后才形成篇章。但构思的时候,要先从全局着想,先命意谋篇,分开段落,然后选词造句。整篇文章立意光彩焕发,分段才能没有毛病;每段的意思都很明细,造句才能不出差错;句子造得干净利落,遣字才能不落虚妄。
〔七〕 《说文》:「振,举救也。……一曰奋也。」「振」又谓振动。
《校注》:「按《庄子天地》篇:『记曰:「通于一而万事毕。」』」成疏:「一,道也。夫事从理生,理必包事,本能摄末,故知一万事毕。」
刘师培《汉魏六朝专家文研究》四《论谋篇之术》:「
刘彦和云:『夫人之立言,……字不妄也。』此谓立言次第须先字句而后篇章;而临文构思,则宜先篇章而后字句。盖文章构成,须历命意、谋篇、用笔、选词、炼句五级。必先树意以定篇,始可安章而宅句。若术不素定,而委心逐辞,异端丛至,骈赘必多。故无论研究何家之文,首当探其谋篇之术。……均须就命意、谋篇、用笔、选词、炼句五项,依次求之,谋篇既定,段落即分。大抵文之有反正者,即以反正为段落;无反正者,即以次序为段落。(如论说之类有反正两面,碑铭即无反正,颂不独无反正,且无比喻,匡衡刘向之文以正面太少,故用比喻甚多。)仿真古人之文,能研究其结构、段落、用笔者,始可得其气味;能了解其转折之妙者,文气自异凡庸。若徒致力于造句炼字之微,多见其舍本逐末而已矣。」
马建忠《马氏文通序》:「刘氏《文心雕龙》云:『夫人之立言,……知一而万毕矣。』顾振本知一之故,刘氏亦未有发明。」
朱星《文心雕龙的修辞论》(油印本,本篇下引朱氏语同此)说这一小段「提出章、句、字相生相依的关系」。又说:「从形式上是积字成句,积句成章,积章成篇,但从构思写作上,正是相反;先考虑全篇中心思想即主题以及有关的论点或事例,然后考虑分多少章;分章确定后,再造句用字。章、句、字三者,互相连系影响是对的。而字(词)是句的基础,句是章的基础,章是篇的基础。一个字(词)用坏了,就影响一句,一句用坏了就影响一章;一章坏了就影响整篇。这也是正确的。这种整体观点正是针砭当时不顾篇章,只顾在字句上用工夫,只求一句一字之新奇,甚至只追求一字,而忘了一句,更忘了一章一篇。」
以上为第一段,释章句之义并说明篇、章、句、字之间的关系。
夫裁文匠笔〔一〕,篇有小大;离章合句,调有缓急;随变适会,莫见定准〔二〕。句司数字,待相接以为用〔三〕;章总一义,须意穷而成体〔四〕。
〔一〕 《斟诠》:「匠,谓计划制作也。《小尔雅广诂》:『匠,治也。』」
〔二〕 《注订》:「小大指巨细长短言,缓急指情采声律言。盖思本多方,义有广狭,随分所定,假以辞章,笔无余渖,意竟所怀,则篇成矣。故大小随施之所宜,而缓急由于兴之所运,故云『随变适会,莫见定准』者此也。」「离章」,即分章。
黄春贵:「此言章句之安排,必须随从事物之变迁,适应情理之际会,因时制宜,未有一定之准式。」
张严《文心雕龙文术论诠》:「调有缓急,谓句度也。盖句长者调缓,句短者调促,如:『毋巧使人疑夫不以情居瘠者乎哉!』『孰有执亲之丧而沐浴佩玉者乎?』此句长而调缓之例也。『华而睨,立孙,畏,厌,溺』此句短而调促之例也。又句长者婉柔,句短者明健,如《檀弓》句洁而多变化,《孔子家语》改《檀弓》语,句多差忒。《文则》曰:『《春秋》文句,长者踰三十余字,短者止于一言。』此一则以三十余不谓多,一则以一言而不谓少,随变适会者也。」
〔三〕 范注:「《关雎》正义曰:『句者联字以为言,则一字不制也。以诗者申志,一字则言蹇而不会,故《诗》之见句,少不减二,即《祈父》《肇禋》之类也。』案此说亦通于一切文笔,凡一字不得成为句,句必集数字而后成。」
斯波六郎:「《周易系辞下》:『《易》之为书也,……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韩注:不可立定准也),唯变所适。(韩注:变动贵于适时,趣舍存乎其会也)。』」
〔四〕 黄春贵:「所谓章者,用在显现情理,每章总束一义,必须情理完具,乃能成就其体段。故在一篇文章之中,应择取同属一义者合成一章,凡与章旨无关,内容空洞,或文句晦涩,章旨不明者,不可牵入。……归有光《项脊轩志》曰:『项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怀清台。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诸葛孔明起陇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谓与埳井之蛙何异?』此一章中,文句颇多晦涩,称谓杂乱,弊端丛生。故蒋祖怡《文章学纂要》中责其全篇缺乏凝聚性,援例薄弱,章旨欠清。」
《斟诠》:「体即体段,谓大体段落,犹言体要。《书毕命》:『辞尚体要。』蔡传:『趣完具而已之谓体,众体所会之谓要。』集说……引王氏樵曰:『趣谓辞之合趣,趣不完具则未能达意,而理未明,趣完具而已,则为枝衍说,皆不可谓之体。人身上有领,下有要,乃体之关会处。事理之有要,亦犹是也。』」「体」,这里指章。
日人斋藤《拙堂文话》:「一篇之中,有数行齐整处,数行不齐整处,齐整中不齐整,不齐整中齐整,或缓或急,或显或晦,间用之,此李性学之说,所谓章法也。犹四支百体,或圆或方,或长或短,或大或小,其形各异,而各得其所也。然头颔自为头颔,手足自为手足,不相接续则亦不能成体矣。」(见黄春贵《文心雕龙之创作论》引)
纪评:「此一段论章法。」
其控引情理,送迎际会〔一〕,譬舞容回环,而有缀兆之位〔二〕,歌声靡曼,而有抗坠之节也〔三〕。
〔一〕 《斟诠》:「此段论章句之安排,必须照顾全局,于题材中动境之遇合,既已过往则控制情理以遣送之,尚未来临则牵引情理以迎接之:务使上下有所呼应,首尾得以圆合,譬如舞容之回转旋环,歌声之轻细柔和,进退抗坠,皆有一定之乐位节奏也。」
对此二句之解释,译注本中众说纷纭,不再一一征引。按上引《文镜秘府论定位》篇云:「体大而理多者,定制宜弘;体小而理少者,置辞必局,须以此义,用意准之,量为定限(谓各准其文之文体事理,量定其篇句多少也)。」「送迎际会」乃就上文「句司数字,待相接以为用」而言,上引《定位》篇云:「位之所据,义别为科(虽主一事为文,皆须次第陈叙,就理分配,义别成科,其「
若夫」、「至如」、「于是」、「所以」等,皆是科之际会也)。」又云:「又文之大者,藉引而申之(文体大者,须依其事理,引之使长,又申明之,便成繁富也);文之小者,在限而合之(文体小者,亦依事理,豫定其位,促合其理,使归约也)。申之则繁,合之则约。」刘勰所说「控引情理」,控谓控制,即促合其理,使归于约;引谓引申,即引之使长,成为繁富。
《文镜秘府论》又云:「其为用也,有四术焉:一者,分理务周;二者,叙事以次;三者,义须相接(谓科别相连,其上科末义,必须与下科首义相接也);四者,势必相依。理失周,则繁约互舛;事非次,则先后成乱;义不相接,则文体中绝(两科际会,义不相接,故寻之若文体中断绝也)。」「际会」,即交接会合。「迎」谓迎接上文,「送」谓泻送下文。「送迎际会」乃是利用「若夫」、「至如」、「于是」、「所以」等,使上下文义相接。
〔二〕 《礼记乐记》:「行其缀兆,要其节奏,行列得正焉。」郑注:「缀,表也,所以表行列也。……兆,域也,舞者进退所至也。」
范注:「《礼记乐记》:『屈伸俯仰,缀兆舒疾,乐之文也。』正义曰:『缀,舞者行列相连缀也;兆,位外之营兆也。』」郭注:「缀兆之位,谓乐舞者进退之位。」
〔三〕 范注:「《礼乐记》:歌者上如抗,下如队,曲如折,止如槁木。」
《吕氏春秋本生》篇:「靡曼皓齿,郑卫之音,务以自乐。」《列子周穆王》:「简郑卫之处子娥媌靡曼者,施芳泽,正蛾眉,设笄珥,……以满之。」张湛注:「靡曼,柔弱也。」
寻诗人拟喻,虽断章取义〔一〕,然章句在篇,如茧之抽绪〔二〕,原始要终〔三〕,体必鳞次〔四〕。启行之辞,逆萌中篇之意〔五〕;绝笔之言,追媵前句之旨〔六〕。故能外文绮交,内义脉注〔七〕,跗萼相衔〔八〕,首尾一体〔九〕。
〔一〕 斯波六郎:「《春秋左氏传》襄公二十八年:『赋诗断章,取所求焉。』」
杜注:「言如赋诗者取其一章而已焉。」此处「诗人」指《诗经》的作者。
郭注:「本文云:『寻诗人拟喻,则断章取义』,则指作诗之人,拟譬事物,引用史实,义取一端也。两不相同。」
牟注:「喻,晓喻,说明。断章取义,这是对作诗而言,和说《诗》者割裂原意的『断章取义』不同,指《诗经》分章,各写一相对独立的内容。」
〔二〕 《校注》:「按《文选》张衡《南都赋》:『白鹤飞兮茧曳绪。』李周翰注:『犹蚕茧曳丝绪而相连。』」
〔三〕 《易系辞》:「《易》之为书也,原始要终,以为质也。」正义:「言《易》之为书,原穷其事之初始,……又要会其事之终末。」此处举《诗经》为例,说明一篇文章中的「章」、「句」等大小构成单位必须首尾呼应。
〔四〕 「体必鳞次」,谓在体制上一定象鳞片那样紧密联接。
黄春贵:「所谓『体必鳞次』,即章节之宜先宜后,应作妥善之布置,若『事乖其次,则飘寓而不安』。唐彪《作文谱》曰:『文章当先当后,苟得其宜,虽命意措词,不甚过人,而大概已佳。若位置失宜,当先反后,虽词采绚烂,思路新奇,亦紊乱不成文矣,故先后位置,治文者不可不细心斟酌也。』盖顺序之可贵,关系于命意措词者如是。譬如《国策范雎说秦王》首二章曰:
「范雎至,秦王庭迎范雎,敬执宾主之礼,范雎辞让。是日见范雎,见者无不变色易容者。秦王屏左右,宫中虚无人,秦王跪而进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雎曰:『唯唯。』有间,秦王复请,范雎曰:『唯唯。』若是者三。秦王跽曰:『先生不幸教寡人乎?』范雎谢曰:『非敢然也。臣闻昔者吕尚之遇文王也,身为渔父,而钓于渭阳之滨耳。若是者,交疏也已。一说而立为太师,载与俱归者,其言深也。故文王果收功于吕尚,卒擅天下,而立身为帝王。向使文王疏吕望,而弗与深言,是周无天子之德,而文武无与成其王也。今臣羁旅之臣也,交疏于王,而所愿陈者,皆匡君臣之事。处人骨肉之间,愿以陈臣之陋忠,而未知王心也,所以王二问而不对者是也。』
「上文首章,先言秦王接见范雎,继言秦王跪而请教,再言秦王长跪请问是否不肯教,次章范雎先答非敢不教,继引述文王吕尚之事迹,再言己疏于王,因未知王心,故不对也。凡此所述,皆按情理之自然发展,一步紧挨一步,井井有条,前后一贯。若秩序凌乱,不照常轨,则不易明其所指。……于此,知『内义脉注』、『体必鳞次』,实乃安排章节之途径。盖义不脉注,则血气呆滞,文之情理难于通畅。体不鳞次,则关节脱离,文之机神无从显现。虽饤饾帮凑,勉强成篇,终必支离破碎,辞不达意,尚何贵乎章法之有哉!」
〔五〕 黄注:「《诗小雅》:『元戎十乘,以先启行。』启行,喻始也。」按此见《六月》。朱注:「启,开;行,道也。犹言发程也。」
其弊者,则如《文赋》云:「或仰逼于先条,或俯侵于后章。」
〔六〕 范宁《春秋谷梁传序》:「因事备而终篇,故绝笔于斯年。」此处取「终篇」之义。
「追媵」,承接。《释名释亲属》:「侄娣曰媵。媵,承也,承事嫡也。」
《校证》:「『媵』原作『胜』,梅据谢改,徐校同。案谢徐改是。王惟俭本正作『媵』。《附会》篇云:『若首唱荣华,而媵句憔悴。』理可互参。」
〔七〕 以上是说:章句在篇里,象蚕茧抽丝一样,从头到尾,要顺着次序一层挨一层地排列。开头的话,就要把篇中的内容事先暗示出来。末尾的结束语,又要响应前面的内容。这样尽管表面上辞采交错,而内中的义脉还是贯注的。《注订》:「绮交,相综错也。脉注,相贯串也。」
《文镜秘府论论体》:「故将发思之时,先须惟诸事物合于此者。既得所求,然后定其体分,必使一篇之内,文义得成(
篇,谓从始至末使有文义,可得连接而成也);一章之间,事理可结(章者,若文章皆有科别,叙义可得连接而成事,以为一章,使有事理,可结成义)。通人用思,方得为之。大略而论:建其首,则思下辞而可成;陈其末,则寻上义不相犯;举其中,则先后须相附依:此其大指也。」
《校释》:「此篇于分章造句之法,但挈其大纲,所谓言之有序也。大而一篇之中各章之后先,小而一句之中各字之次第,皆有天然之秩序。赋情则情之曲折,记事则事之本末,论理则理之层次,皆天然之秩序也。作者苟当情怀澄澈,事理通明之会,则安章宅句,自成条理。至于其间变化波澜之妙,正侧穿插之奇,短长高下之度,轻重隐显之限,回互激射之势,则非法所能拘,亦非言所能尽。大抵天才开朗者,杼柚寸心,自然灵妙。屈宋之辞赋,则抒情之正则也。子长之《史记》,则记事之极轨也。庄孟之文辩,则论理之崇规也。此四子者,言不失其友纪,而又变化无端,可谓『外文绮交,内义脉注』者矣。」
黄春贵:「所谓内义脉注,即各章之间,内在义理,彼此贯注。否则各章独立,不相缀属,东鳞西爪,徒见支离破碎。……试以杜工部《九日蓝田崔氏庄》诗为例:『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此诗中以『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二句为启行之辞,逆萌中篇『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之意。『羞将短发还吹帽』暗写一『
悲』字,笑倩旁人为正冠』暗写一『欢』字。『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明为写当时当地之景物,暗中则藉水流山兀,μ天地以永生,以反衬人寿几何,寄朝露无常之深慨,乃引出『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之束笔。持茱萸而看仔细者,老人悲明岁之未必能重把茱萸,乃不忍遽舍,而还原脉注于『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之主旨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