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义证 - 第 137 页/共 231 页
元王构《修辞鉴衡》卷二「繁简」条:「文有以繁为贵者,若《檀弓》『石祁子沐浴佩玉』,《庄子》之『大块噫气』用『
者』字;韩子《送孟东野序》用『鸣』字,《上宰相书》『至今称周公之德』,其下又有『不衰』二字。凡此类则以繁为贵也。文有以简为贵者,若《舜典》『至于南岳如岱礼,西岳如初』;《孟子》『献子之友五人,其三人则予忘之』;《史记》:事在某人传。凡此类则又以简为贵也。但繁而不厌其多,简而不遗其意,乃为善矣。」(据《丛书集成》翻《指海》本)
〔六〕 斯波六郎:「《周易系辞上》:『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
史绳祖《学斋呫哔》:「《前赤壁赋》末尾一节,自『
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至『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却只是用李白『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
《襄阳歌》),一联十六字,演成七十九字,愈奇妙也。」
〔七〕 《论语里仁》:「吾道一以贯之。」「约」,约束,压缩。
《史通叙事》篇:「夫叙事者,或虚益散辞,广加闲说,必取其所要,不过一言一句耳。苟能同夫猎者渔者,既执而置钓必收,其所留者唯一筌一目而已。则庶几骈枝尽去,而尘垢都捐,华逝而实存,滓去而渖在矣。」
《学斋呫哔》:「东坡《泗州僧伽塔诗》:『耕田欲雨蓺欲晴,去得风顺来者怨。』此乃檃括刘禹锡《何卜赋》中语曰:『
同涉于川,其时在风;沿者之吉,泝者之凶。同蓺于野,其时在泽;伊穜之利,乃穋之厄。』坡以一联十四字,而包尽刘禹锡四对三十二字之义也,盖夺胎换骨之妙。」
《征圣》篇:「故知繁略殊形,隐显异术;抑引随时,变通会适。」
思赡者善敷,才核者善删〔一〕。善删者字去而意留〔二〕,善敷者辞殊而意显〔三〕。字删而意阙,则短乏而非核〔四〕;辞敷而言重,则芜秽而非赡〔五〕。
〔一〕 「核」,谨严,切实。
此段《玉海》卷二○四《辞学指南》引作:「《文心雕龙》曰:思赡者善敷,才核者善删。善删者字去而意留,善敷者辞殊而义显。字删而意缺,则短;辞敷而言重,则芜。」
《斟诠》:「案善敷之例,如《周书君陈》:『尔惟风,下民惟草。』仅七字。而刘向《说苑》:『夫上之化下,犹风之靡草。东风,则草靡而西;西风,则草靡而东。在风所由,则草为之靡。』文长三十二字,是『思赡者善敷』之征也。善删之例,如《左传》定公四年:『楚人为食,吴人及之;奔,食而从之。』奔,言楚人奔也,奔前省二字。食而从,言吴人食楚人之食也,食前省二字。是『才核者善删』之征也。」
〔二〕 张严《论诠》:「文章原可随情长短,因事增减。惟行文之道,必辞达而理举,无取乎冗长;须理宜而义着,莫尚乎简约。昔高祖《大风歌》仅三句,荆卿《易水歌》仅两句,冯谖《弹铗歌》仅一句,而慷慨含悲、饮恨之情,已流露无遗。故简者不必求繁,其义亦明;繁者无须求简,其义亦显。李调元《赋话》云:『论诗有摘句之图,选赋亦有断章之义。盖一篇之中,玉石杂糅,弃置则菁英可惜,甄采则瑕病未除;不得不掇砾搴稂,略存去取。』此与彦和所论,可以互相发明。」
《史通叙事》篇:「盖作者言虽简略,理皆要害。故能疏而不遗,俭而无阙。譬如用奇兵者,持一当百,能全克敌之功也。若才乏俊颖,思多昏滞,费词既甚,叙事才周。亦犹售铁钱者,以两当一,方成贸迁之价也。」
《玉海》卷二○一《辞学指南》:「后山携所作谒南丰,因留款语。适欲作一文字,事多,因托后山为之,成数百言。南丰云:『大略也好,只是冗字多。』后山请改窜。南丰取笔抹数处,每抹处连一两行,凡削去一二百字。后山读之,则其意尤全。因叹服,遂以为法。」
魏凝叔《日录论文》:「东房言:『作文者,善改不如善删。』此可谓学简之法。然句中删字,篇中删句,集中删篇,所易知也。善作文者,能于将作时删意,未作时删题,便省却多少笔墨。能删题,乃真简矣。」
《吕氏春秋贵公》:「荆人有遗弓者,而不肯索,曰:『荆人遗之,荆人得之,又何索焉?』孔子闻之,曰:『去其荆而可矣。』」
《史通点烦》:「《孔子家语》曰:『鲁公索氏将祭而忘其牲。孔子闻之曰:「公索氏不及二年矣。」一年而亡。门人问曰:「昔公索氏忘其祭牲,而夫子曰不及二年必亡,今果如期而亡,夫子何以知然?」』右除二十四字。」按指「昔公索氏」至「如期而亡」二十四字。
〔三〕 「意」字,范注引铃木:「《玉海》、嘉靖本、王本、冈本并作『义』。」
《世说新语文学》:「桓宣武命袁彦伯作《北征赋》,既成,公与时贤共看,咸嗟叹之。时王在坐云:『恨少一句,得「写」字足韵当佳。』袁即于坐揽笔益云:『感不绝于余心,泝流风而独写。』公谓王曰:『当今不得不以此事推袁。』」
〔四〕 洪迈《容斋随笔》:「欧阳公《进新唐书表》曰:『其事则增于前,其文则省于旧。』夫文贵于达而已,繁与省各有当也。《史记卫青传》:『校尉李朔、校尉赵不虞、校尉公孙戎奴,各三从大将军获王。以千三百户封朔为涉轵侯,以千三百户封不虞为随成侯,以千三百户封戎奴为从平侯。』《汉书》但云:『校尉李朔、赵不虞、公孙戎奴,各三从大将军。封朔为涉轵侯,不虞为随成侯,戎奴为从平侯。』比于《史记》,五十八字中省二十三字,然不若《史记》朴赡可喜。」(见「文章繁省各有当」条)李笠《中国文学述评》:「今案班书言『从大将军』而不言『获王』,则功绩不明;言封王而不言户,则禄养缺如。非惟文情有损,实于史迹多晦矣。」
陈骙《文则》上:「文简而理周,斯得其简也;读者疑有阙焉,非简也,疏也。《春秋》书曰:『陨石于宋五。』《公羊传》曰:『闻其磌然,视之则石,察之则五。』《公羊》之义,……是简之难也。」
〔五〕 魏际瑞《伯子论文》:「文章烦简,非因字句多寡,篇幅长短。若庸絮懈蔓,一句亦谓之烦;切到精详,连篇亦谓之简。」(《
文学津梁》本)
杨明照《炼意和炼辞》:「文章的繁略本由内容来决定,该繁则繁,该简则简。……假如只是单纯地为了删、敷而不顾及其内容,势必导致『字删而意阙』和『辞敷而言重』的不良后果。举例说吧,柳宗元的《段太尉遗事状》当中最精采的一个片断是:『(郭)晞一营大噪,……吾戴吾头来矣。』这是多么紧张的场面;段秀实的英勇机智,作者描述得异常出色。『吾戴吾头来矣』句,尤能传出段秀实既顽强又从容的神态。就拿炼辞来要求,已经满够『字不得减』的标准了。可是宋祁把它采入《新唐书》本传,只作『吾戴头来矣』。重文虽省,语意却不醒豁。难怪邵博要加以指责:『去一「吾」字,便不成语……「吾戴头来」者,果何人之头耶?』(见《闻见后录》卷一四)这几句评语,大可作为『字删而意阙』的注脚。至于『
辞敷而言重』的事例,《史通》言之甚详。除《叙事》、《烦省》两篇一再论述外,另有《点烦》篇举例示范。」
范注:「裁字之义,兼增删二者言之,非专指删减也。此节极论繁略之本原,明白不可复加。」
《斟诠》:「此节论辞之裁法,分删与敷两橛言之,如何使其字删而意留,辞敷而言殊,此固系于作者之才思,而揆事配辞,准体实限,亦有术存焉。」
《文镜秘府论定位》篇:「故自于首句,迄于终篇,科位虽分,文体终合。理贵于圆备,言资于顺序,使上下符契,先后弥缝(上科与下科,事相成合,如符契然;科之先后,皆相弥缝,以合其理也),择言者不觉其孤(言皆符合不孤),寻理者不见其隙(
隙,孔也。理相弥合,故无孔也),始其宏耳。又文之大者,藉引而申之(文体大者,须依其事理,引之使长,又申明之,便成繁富也);文之小者,在限而合之(文体小者,亦依事理,豫定其位,促合其理,使归约也)。申之则繁,合之则约。善申者,虽繁不得而减(言虽繁多,皆相须而成义,不得减之令少也);善合者,虽约不得而增(言虽简少,义并周足,不可谓之使多)。合而遗其理(谓合之伤于疏略,漏其正理也),疏秽之起,实在于兹(理不足,故体必疏。义相越,故文成秽也)。皆在于义得理通,理相称惬故也。若使申而越其义(谓申之乃虚相依托,越于本义也),此固文人所宜用意。或有作者,情非通晤,不分先后之位,不定上下之伦,苟出胸怀,便上翰墨,假相聚合,无所附依,事空致于混淆,辞终成于隙碎。斯人之辈,吾无所裁矣。」
陈望道《修辞学发凡》「省略」类,举《左传》、《谷梁传》、《国语》、《礼记》、《史记》、《说苑》等书所载骊姬向晋献公谮害太子申生一件事为例,可以见同叙一事,有详有略,各有侧重。
《左传》:「姬谓太子曰:『君梦齐姜,必速祭之。』太子祭于曲沃,归胙于公。公田,姬寘诸宫六日,公至,毒而献之。公祭之地,地坟;与犬,犬毙;与小臣,小臣亦毙。姬泣曰:『贼由太子。』太子奔新城(曲沃),公杀其傅杜原款。或谓太子:『子辞,君必辩焉。』太子曰:『君非姬氏,居不安,食不饱;我辞,姬必有罪。君老矣,吾又不乐。』曰:『子其行乎?』太子曰:『君实不察其罪,被此名也以出,人谁纳我?』」(僖公四年)
《谷梁传》:「丽姬又〔谓君〕曰:『吾夜者梦夫人趋而来,曰「吾苦饥」;世子之宫已成,则何为不使祠也?』故献公谓世子曰:『其祠!』世子祠。已祠,致福于君,君田而不在。丽姬以酖为酒,药脯以毒。献公田来,丽姬曰:『世子已祠,故致福于君。』君将食,丽姬跪曰:『食自外来者,不可不试也。』覆酒于地而地贲;以脯与犬,犬死。丽姬下堂而呼啼曰:『天乎天乎!国,子之国也,子何迟于为君?』君喟然叹曰:『吾与汝未有过切,是何与我之深也!』使人谓世子曰:『尔其图之!』世子之傅里克谓世子曰:『
入自明!入自明则可以生!不入自明则不可以生。』世子曰:『吾君已老矣,已昏矣。吾若此而入自明,则丽姬必死,丽姬死则吾君不安。所以使吾君不安者,吾不若自死;吾宁自杀以安吾君。』」(僖公十年)
《国语》:「骊姬以君命命申生曰:『今夕君梦齐姜,必速祠而归福。』申生许诺。乃祭于曲沃,归福于绛。公田,骊姬受福,乃寘鸩于酒,寘堇于肉。公至,召申生献。公祭之地,地坟。申生恐而出。骊姬与犬肉,犬毙;饮小臣酒,亦毙。公命杀杜原款。申生奔新城。……人谓申生曰:『非子之罪,何不去乎?』申生曰:『
不可。去而罪释,必归于君,是怨君也;章父之恶,取笑诸侯,吾谁乡而入?内困于父母,外困于诸侯,是重困也;弃君去罪,是逃死也。吾闻之:仁不怨君,智不重困,勇不逃死。若罪不释,去而必重,去而罪重,不智;逃死而怨君,不仁;有罪不死,无勇,去而厚怨,恶不可重,死不可避,吾将伏以俟命。」(《晋语》二)
《礼记》:「晋献公将杀其世子申生。公子重耳(申生异母弟)谓之曰:『子盖(当为盍)言子之志于公乎?』世子曰:『
不可。君安骊姬,是我伤公之心也。』曰:『然则盖行乎?』世子曰:『不可,君谓我欲弒君也。天下岂有无父之国哉;吾何行如之?』」(《檀弓》上)
《史记》:「骊姬谓太子曰:『君梦见齐姜,太子速祭曲沃,归厘于君。』太子于是祭其母齐姜于曲沃,上其荐胙于献公;献公时出猎,置胙于宫中。骊姬使人置毒药胙中。居二日,献公从猎来还,宰人上胙献公,献公欲飨之。骊姬从傍止之曰:『胙所从来远,宜试之。』祭地,地坟;与犬,犬死;与小臣,小臣死。骊姬泣曰:『太子何忍也!其父而欲弒代之,况他人乎?且君老矣,旦暮之人,曾不能待,而欲弒之!』……太子闻之,奔新城。献公怒,乃诛其傅杜原款。或谓太子曰:『为此药者乃骊姬也,太子何不自辞明之?』太子曰:『吾君老矣,非骊姬,寝不安,食不甘。即辞之,君且怒之。不可。』或谓太子曰:『可奔他国。』太子曰:『被此恶名以出,人谁内我?我自杀耳!』」(《晋世家》)
《说苑》:「晋骊姬谮太子申生于献公,献公将杀之。公子重耳谓申生曰:『为此者非子之罪也,子胡不进辞?辞之必免于罪。』申生曰:『不可。我辞之,骊姬必有罪矣。吾君老矣,微骊姬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如何使吾君以恨终哉?』重耳曰:『不辞,则不若速去矣。』申生曰:『不可,去而免于死,是恶吾君也。夫彰父之过而取笑诸侯,孰肯内之?入困于宗,出困于逃,是重吾恶也。吾闻之,忠不暴君,智不重恶,勇不逃死。如是者,吾以身当之。』」(《立节》篇)
《日知录》卷十九「文章繁简」条:「辞主乎达,不论其繁与简也。繁简之论兴,而文亡矣。《史记》之繁处,必胜于《汉书》之简处。《新唐书》之简也,不简于事而简于文,其所以病也。(钱氏曰:「文有繁有简,繁者不可简之使少,犹之简者不可增之使多。《左氏》之繁,胜于《公》《谷》之简,《史记》《汉书》互有繁简,谓文未有繁而能工者,亦非通论也。」)
「『时子因陈子而以告孟子。』此不须重见而意已明。『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其妻问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问其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来。吾将良人之所之也。』『有馈生鱼于郑子产,子产使校人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少则洋洋焉,攸然而逝。子产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谓子产智?予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此必须重迭而情事乃尽。此《孟子》文章之妙;使入《新唐书》,于齐人则必曰:『其妻疑而之。』于子产则必曰:『校人出而笑之。』两言而已矣。是故辞主乎达,不主乎简。」
以上为第三段,从文章字句的繁略疏密论述写作阶段的翦裁问题。
昔谢艾、王济〔一〕,西河文士〔二〕。张骏以为艾繁而不可删〔三〕,济略而不可益。若二子者,可谓练镕裁而晓繁略矣〔四〕。
〔一〕 黄注:「《(晋书)张重华传》(张重华,东晋前凉王):主簿谢艾,兼资文武。」《注订》:「《晋书王浑传》并载子济事云:『王浑,字玄冲,太原晋阳人也。……济字武子,少有逸才,风姿英爽,气盖一时。好弓马,勇力绝人。善《易》及《庄》《老》,文词俊茂,伎艺过人,有名当世。』」济善清言,饰辞令,官至太仆,有集二卷。
〔二〕 「西河」,郡名。在今山西中部。
〔三〕 《校证》:「『骏』原作『俊』。梅云:当作骏。案王惟俭本正作『骏』,今据改。」《章表》篇「张骏自序」,亦作「骏」。范注:「张骏,字公庭,十岁能属文。传见《晋书》八十六。谢艾见骏子《重华传》。骏语无闻。」
〔四〕 「练」,熟练,这里指擅长,会。
至如士衡才优〔一〕,而缀辞尤繁〔二〕;士龙思劣,而雅好清省。〔三〕及云之论机,亟恨其多〔四〕,而称「清新相接,不以为病」〔五〕,盖崇友于耳〔六〕。
〔一〕 《晋书陆机传》:「机天才秀逸,辞藻宏丽。」
〔二〕 《才略》篇:「陆机才欲窥深,辞务索广,故思能入巧,而不制繁。士龙朗练,以识检乱,故能布采鲜净,敏于短篇。」
《校注》:「《世说新语文学》篇:『孙兴公云:陆文若排沙简金,往往见宝。』刘注:『《文章传》曰:「机善属文,司空张华见其文章,篇篇称善,犹讥其作文大治,谓曰:人之作文,患于不才,至子为文,乃患太多也。」』又:『孙兴公云:「……陆文深而芜。」』并足证成舍人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