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义证 - 第 133 页/共 231 页

《法言吾子》篇:「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       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二:「《诗序》云:『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子建、李、杜,皆情意有余,汹涌而后发者也。刘勰云:因情造文,不为文造情。若他人之诗,皆为文造情耳。」       范注:「《汉书礼乐志》曰:『夫民有血气心知之性,而无哀乐喜怒之常,应感起物而动,然后心术形焉。』《食货志上》曰:『男女有不得其所者,因相与歌咏,各言其伤。』《公羊宣十五年传》注曰:『男女有所怨恨,相从而歌。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可知诗人什篇,皆出于性情,盖苟有其情,则耕夫织妇之辞,亦可观可兴。汉之乐府,后世之谣谚,皆里闾小子之作,而情文真切,有非翰墨之士所敢比拟者。即如《古诗十九首》,在汉代当亦谣谚之类,然拟《古诗》者,如陆机之流,果足与抗颜议论短长乎!彦和『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寥寥数语,古今文章变迁之迹,盛衰之故,尽于此矣。」 〔五〕 《庄子胠箧》篇:「何以知其然邪?」 〔六〕 《诗大序》:「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司马迁《史记自序》:「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又《报任安书》:「《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时序》篇:「幽厉昏而《板》《荡》怒,平王微而《黍离》哀。」       李贽《杂说》:「且夫世之真能文者,比其初皆非有意于为文也。其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其喉间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头又时时有许多欲语而莫可所以告语之处,蓄极积久,势不能遏。一旦见景生情,触目兴叹,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焚书》卷三) 〔七〕 《诗大序》:「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风其上,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者也。」 〔八〕 《校注》:「按上文以『诗人』、『辞人』分言,则此处之『诸子』承『辞人』,非谓九流十家。」 〔九〕 《伪古文尚书五子之歌》:「郁陶乎予心。」孔传:「郁陶,言哀思也。」正义:「郁陶,精神愤结积聚之意。」《孟子万章上》:「郁陶思君尔。」《释文》:「郁陶,思之甚而气不得伸也。」       宋玉《九辩》:「岂不郁陶而思君兮。」王逸注:「郁陶,愤念蓄积盈胸臆也。」 〔一○〕吴林伯:「夸饰有二义:一者本书《夸饰》所云,谓语言的夸张,一者此之所云,浮华。」       王符《潜夫论务本》:「今赋颂之徒,苟为饶辩屈蹇之辞。」       本书《哀吊》篇:「奢体为辞,则虽丽不哀。必使情往会悲,文来引泣,乃其贵耳。」《夸饰》篇提出要「夸而有节,饰而不诬」。 〔一一〕「钓世」,作伪来骗取世人对自己的称赞。「鬻声钓世」,谓卖声名钓取世誉,犹之乎说沽名钓誉。《缀补》:「『鬻声』犹卖名。《庄子天地》篇:『独弦哀歌以卖名声于天下者乎!』」 〔一二〕此段梅引杨慎批云:「屈原《楚辞》,有疾痛而自呻吟也。东方朔以下,拟《楚辞》,强呻吟而无疾痛者也。」       《抱朴子应嘲》篇:「非不能属华艳以取悦,非不知抗直言之多咎,然不忍违情曲笔,错滥真伪,欲令心口相契,顾不愧景,冀知音之在后也。」范注:「心口不契,即彦和下文所讥者。《 宋书王微传》载微《与从弟僧绰书》曰:『文词不怨思抑扬,则流澹无味。』夫怨思发于性情,强作抑扬,非为文造情而何?」 故为情者要约而写真〔一〕,为文者淫丽而烦滥〔二〕。而后之作者,采滥忽真〔三〕,远弃风雅,近师辞赋〔四〕,故体情之制日疏,〔五〕逐文之篇愈盛〔六〕。 〔一〕 《铭箴》篇:「观其约文举要,宪章戒铭。」《诸子》篇:「辞约而精,尹文得其要。」《论说》篇:「要约明畅,可为式矣。」《议对》篇:「然总要以约文,事切而情举。」《定势》篇:「或美众多,而不见要约。」「要约」就是简明扼要。 〔二〕 《文赋》:「言寡情而鲜爱,辞浮漂而不归。」范注:「陆云《与兄平原书》曰:『此是情文,但本少情,而颇能作泛说耳。』」       《章表》篇:「然恳恻者辞为心使,浮侈者情为文屈。」       宋包恢《答曾子华书》:「盖本无情而牵强以起其情,本无意而妄想以立其意,初非彼有所触而此乘之,彼有所击而此应之者。故言愈多而愈浮,词愈工而愈拙,无以异于草木金石之妖声也。况在心为志,发言为诗,今日多不思诗自志出者也。不反求于志,而徒外求于诗,犹表邪而求其影之正也,奚可得哉!」       唐顺之《答茅鹿门书》:「今有两人,其一人心地超然,所谓真千古只眼人也。即使未尝操纸笔,呻吟学为文章,但直据胸臆,信手写出,如写家书,虽或疏卤,然绝无烟火酸馅习气,便是宇宙间一样绝好文字。其一人犹然尘中人也,虽其颛颛学为文章,其于所谓绳墨布置,则尽是矣;然翻来覆去,不过是这几句婆子舌头语,索其所谓真精神与千古不可磨灭之见,绝无有也,则文虽工而不免为下格。此文章本色也。即如以诗为喻:陶彭泽未尝较声律,雕句文,但信手写出,便是宇宙间第一等好诗。何则?其本色高也。自有诗以来,其较声律,雕句文,用心最苦,而立说最严者,无如沈约,苦却一生精力,使人读其诗,祗见其捆缚龌龊,满卷累牍,竟不曾道出一句好话。何则?其本色卑也。」(《荆川集》卷七)       吴林伯:「为情造文,能用精简的辞语,表达真实的情感,而情感的真实,乃是辞语精简的决定因素。至若为文造情,随意虚造,修辞不能立诚,文采势必淫丽烦滥。」 〔三〕 黄春贵《文心雕龙之创作论》:「舍人认为创作之动机有二:一则已蓄积愤悱情感而进行创作者,谓之『为情而造文』。『为情而造文』,乃诚中形外,心口如一,由于情感之激动而述作,其为文必然精要简约而抒写真实。一则徒用华丽辞藻而奉行故事者,谓之『 为文而造情』。『为文而造情』,则采滥忽真,欺世盗名,《情采》篇所谓『志深轩冕,而泛咏皋壤;心缠几务,而虚述人外。』其所创作,口是心非,仅为辞藻之堆砌而已。」(台湾文史哲出版社,一九七八年版) 〔四〕 《宗经》篇:「建言修辞,鲜克宗经。是以楚艳汉侈,流弊不还。」 〔五〕 「体情」,体现情感。姚永朴《文学研究法》:「夫人性内涵,而外着为情,其同焉者性也,其不同焉者情也。惟情有不同,斯感物而动。性亦不能不各有所偏,故刚柔缓急,胥于文章见之。苟不能见其性情,虽有文章,伪焉而已,奚望不朽哉!」 〔六〕 李谔《上隋高帝革文华书》:「江左齐梁,其弊弥甚。贵贱贤愚,唯务吟咏。……竞一韵之奇,争一字之巧。」 故有志深轩冕〔一〕,而泛咏皋壤〔二〕;心缠几务〔三〕,而虚述人外〔四〕。真宰弗存〔五〕,翩其反矣〔六〕。 〔一〕 《校注》:「按《庄子缮性》篇:『古之所谓得志者,非轩冕之谓也。』成疏:『轩,车也;冕,冠也。』」       陆机《谢平原内史表》称作官是「服冕乘轩」。古制,大夫以上官乘轩服冕,因借用轩冕以指官位爵禄。 〔二〕 黄注:「《庄子》: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按此见《知北游》。「泛」,浮泛。「皋壤」,泽边地,此处指隐居。       《物色》篇:「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 〔三〕 「几」同「机」。「机务」,机要之政务。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机务缠其心,世故繁其虑。」 〔四〕 《后汉书陈宠传》:「(尹勤)笃性好学,屏居人外。」《宋书隐逸传》:「孔淳之遇沙门释法崇,因留共止,遂停三载,法崇叹曰:『缅想人外,三十年矣,今乃倾盖于兹,不觉老之将至也。』」「人外」,世外。 〔五〕 《庄子齐物论》:「必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此处「 真宰」指真心,或真情;心是身的主宰,故曰「真宰」。 〔六〕 《诗经小雅角弓》:「骍骍角弓,翩其反矣。」毛传:「翩然而反。」「翩其反矣」,原是形容弓的,此借以形容为文与作者内心相反。       范注:「刘歆作《遂初赋》,潘岳作《秋兴赋》,石崇作《思归引》,古来文人类此者甚众,然不得谓其必无皋壤人外之思。盖鱼与熊掌,本所同欲,不能得兼,势必去一,而反身绿水,固未尝忘情也。故尘俗之缚愈急,林泉之慕弥深。彦和所讥,尚非伊人。若夫庸庸禄蠹,鄙性天成,亦复摇笔鼓舌,虚言遐往,斯则所谓『真宰弗存,翩其反矣』者也。」       吴林伯:「晋宋以来,玄学风行,荒侈的官吏、文士,公然清谈老庄,伪装恬淡,……若西晋的石崇在荆州刺史任内,竟『 抢劫杀人,以致巨富』(东晋王隐《晋书》),生活极端荒侈(《世说新语汰侈》),他与『趋世利』的潘岳『谄事贾谧,每候其出,辄望尘而拜』(《晋书潘岳传》)。可是他因仕途倾轧失利,作《 思归引》,扬言『少有大志,夸迈流俗,晚节更乐放逸,笃好林薮,傲然有凌云之操。』潘岳和石崇一样,他作《闲居赋》,以老庄自饰,声称『览止足之分,庶浮云之志』,又作《秋兴赋》,表示要『消遥乎山川之际,放旷乎人间之世』。与潘岳石崇同时的陆机、孙吴亡后,去洛阳投靠晋室,奔竞权贵之门,惟利禄是图,可是他作《赠潘尼诗》,则云『遗情市朝,永志丘园』。谢灵运,……仕宋,自谓才能宜参机要,被贬永嘉太守,意不自得,则大修别墅,雇用僮仆,放浪山水,……饰其高蹈。或曰『心放俗外』,『投吾心于高人』(《 山居赋》),或曰『昔余游京华,未尝废丘壑』(《斋中读书》),清顾炎武斥其『以文章欺人』(《日知录》)。」 夫桃李不言而成蹊〔一〕,有实存也〔二〕;男子树兰而不芳〔三〕,无其情也。夫以草木之微,依情待实;况乎文章,述志为本〔四〕,言与志反,文岂足征〔五〕! 〔一〕 《汉书李广传赞》:「李将军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流涕。……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师古注:「蹊,谓径道也。言桃李以其华实之故,非有所召呼而人争归趣,来往不绝,其下自然成径,以喻人怀诚信之心,故能潜有所感也。」 〔二〕 「实」,果实。《文论选》注:「这里比喻有真实情感的文章,才能使人百读不厌。」 〔三〕 《淮南子缪称训》:「男子树兰,美而不芳。继子得食,肥而不泽。情不与相往来也。」《文论选》注:「这里用以比喻情感虚伪的文章,就不可能有强烈的感染力。」 〔四〕 《左传》昭公二十五年:「是故审则宜类,以制六志。」杜注:「为礼以制好恶喜怒哀乐六志。」正义:「此六志,《礼记》谓之六情,在己为情,情动为志,情志一也。」 〔五〕 《论语八佾》:「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征圣》篇:「然则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辞巧,乃含章之玉牒,秉文之金科矣。」       《札记》:「若夫『言与志反』,刘氏所呵。察此过愆,非昔文所独具。夫『志深轩冕,而泛咏皋壤,心缠几务,而虚述人外。』此之谖诈,诚可笑嗤,还视后贤,岂无其比?博弈饮酒而高言性道,服食炼药而呵骂浮屠,乞丐权门而夸张介超,不窥章句而傅会《六经》,从政无闻而空言经济,行才中人而力肩道统,此虽其文过于颜、谢、庾、徐百倍,犹谓之采浮华而弃忠信也,焉得谓文胜之世士有夸言,质胜之时人皆笃论哉?」       钱锺书《谈艺录》:「夫虚说游词,如《史通曲笔》《书事》两篇所纠者,固无论矣。即志存良直,言有征信,而措词下笔,或轻或重之间,每事迹未讹,而隐几微动,已渗漏走作,弥近似而大乱真。……至遗山绝句云:『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识安仁拜路尘?』则视此又进一解。匪特纪载之出他人手者,不足尽据。即词章宜若自肺腑中流出,写心言志,一本诸己,顾亦未必见真相而征人品。吴处厚《青箱杂记》卷八云:『文章纯古,不害为邪;文章艳丽,不害为正。世或见人文章铺张仁义道德,便谓之君子,及花草月露,便谓之邪人,兹亦不尽也。』因举宋广平、张乖崖、韩魏公、司马温公所作侧艳词赋为证。魏叔子《杂说》卷二谓:『文章自魏晋以降,不与世运递降。古人能事已备,有格可肖,有法可学,日夕揣摩,大奸能为大忠之文,至拙能袭至巧之语。虽孟子知言,亦不能以文章观人。』此二者则与遗山诗相发明。吴氏谓正人能作邪文,魏氏及遗山皆谓邪人能作正文。……固不宜因人而斥其文,亦祇可因文而惜其人,何须固执有言者必有德乎?」       又:「又无行如刘子骏,《遂初赋》曰:『处幽潜德,抱奇内光,守信保己,窃比老彭。』亦俨然比丘尼也。盖自王莽之拟周公,以至扬(雄)、刘等之拟孔子,君臣一代,莫非心声失真者。以文观人,自古所难。……心画心声,本为成事之说,实尟先见之明。然所言之物,可以饰伪,巨奸为忧国语,热中人作冰雪文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