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掌绝尘 - 第 9 页/共 23 页

朝行暮止,水宿风餐,将近个半月日,方才到得荆州,竟投旧寓。只见大门关锁,不知父亲踪迹。便向那东邻西舍,细细访问父亲行藏。忽见一老者道:“你父亲三个月前遇着一个神仙,把那些本钱都收拾起带在身边,随他修仙访道去了。”夏虎只道这老者哄他的说话,哪里肯信,便嘻嘻笑道:“老人家,世间那有活神仙,终不然去访道,可是要带本钱走的?”老者道:“你若不信,少不得三五日后,你父亲与那神仙回来,便知端的。”   夏虎想一想道:“这个老人家,看他年高有德,决无谬言,难道哄我不成。且到下处去等待几日,父亲回来再作计较。”遂与老者作别,转身回到旧寓,把锁扭开,推门进去一看,果然不留一些东西,单单剩得一张条桌,一把交椅。暗想道:“我只晓得修仙访道的要撇下了利名二字,方才去得。终不然拿了银子帐目去学道学仙的。这决然是个甚么歹人,他见我爹爹是个异乡孤客,看相上了那块银子,所以设计诓骗他了。且在此等待几日,看他来时怎么样一个神仙?”   这夏虎等了两日,并不见来,心中思想道:“敢是爹爹知我回来消息,恐我劝阻,故意不来,也未可知。终不然我千山万水到得这里,不得见爹爹一面,又转身去了不成。天下决无此理,定然要等他来相见一相见,方才放得心下。只是我怎么把日子闷坐得过,且把前日杭州带来这些泥人儿,摆列在门首去,买得几文钱,好做日逐盘费。”算计停当,就把那一张条桌掇到门首,拿那些泥人儿一一摆列齐齐整整。   一霎时,便走拢百十多人,你也来问多少钱一个,我也来问多少钱一个。夏虎见人问得多,思量决然出脱得去,便说价道:“每一个要一吊钱。”你道一吊钱是多少?却是一千。众人道:“怎么要这许多?可着实减价,十去五六,方可买得。”夏虎道:“你们不知道,我在杭州带得到此,有四五千里程途,走了两个月日,用了许多盘费,费了无数心机。遇关津要路,若是盘诘不出,便是龙神佑护。若还盘诘出来,便做了贩卖人口,连性命也难保哩。”   众人道:“这样利害的,可见不容易到得我们这里。也罢,一吊钱四个。”夏虎道:“列位果然要买,宁使少赚些儿,一吊钱两个罢。”众人一齐道:“三个决然要的。”夏虎想道:“止得三十文本钱,这等卖去,可有十多千钱,算来利钱有几百倍了。”便一口应承。众人见他肯卖,你也一千三个,吊——旧时钱币单位,一般是一千个制钱叫一吊。我也一千三个,一会儿都卖完了。   夏虎欢天喜地,把那些钱都收藏进去。正是:时运好,看了石灰变做宝;时运穷,掘着黄金变做铜。你们且莫夸他会赚钱,那里是他会赚钱,却是时也,运也,命也。夏虎把钱收进,回身出来掇那张条桌儿,抬头一看,恰好两个道人,一色打扮,慢慢行来。他便把桌儿放在门里,把身子站住门边。只见那两个:   戴一顶披两片的纯阳巾,佩一口现七星的钟离剑。穿一领布衲子,横系丝绦;执一柄拂尘帚,长拖棕线。一双草履,思将世路磨平;半粒泥丸,假说人间济遍。堪嗔的,这一个歹心人,希图要造金谷园 ;可笑的,那一个守钱虏,思量要赴瑶池宴。   你道这两个道人是谁?一个就是夏方,那一个唤做沙亨尔。原是不入我们南方教的,恰是一个回子。向在巴陵居住,后来做出些歹事,摆站来到长沙。又遇皇恩大赦,得放出来,便到荆州,弄些脱空活计,混过日子。说他的手段,比骗马的更加十倍,专一做弄的是异乡孤客。见你身边有些银子,便捕排了那副套头,把一套黄道话儿,哄得人心灰肠冷,慢慢的踹将进去。哄诱得你怎么采真修养,怎么炼丹运气,怎么辟谷入道。那心邪的就听信了,撇下利名二字,抛闪妻子六亲,把那家私被他骗得精空,然后一去竟无踪迹,那里管人死活。因此绰号叫做“走盘珠”。   这夏方也是聪明一世,懵懂一时,被他赚到箍芦圈里,听他花言巧语,便也意乱心迷。只道沙亨尔果然是个仙风道骨的真仙,随了他便可长生不死,果登仙品,凭他哄骗,把名利的心肠丢在一边。三个多月,身边二千两银子渐渐去了大半,那里能够得一毫神仙影响。这也是夏方的造化,沙亨尔的晦气,恰好撞着夏虎回来。   夏虎见是父亲,连忙迎进大门,唱喏道:“爹爹,怎么是这样一个打扮?”夏方道:“孩儿,我想人生在世,役役于名利场中,究竟皆空。况百年瞬息,难免无常。不如修真养性,脱离死苦。你爹爹如今已入仙流,只在这几时超升仙界哩。”夏虎道:“爹爹既入仙流,必传得些仙家秘术,何不把长生不老的方儿,传一个与孩儿?”夏方道:“这也要有三分仙气,方才传得。”夏虎道:“爹爹,你要做神仙的,那酒色财气四字,都不沾染了。如今可把那些本钱交与孩儿罢。”夏方道:“孩儿,我那些本钱,都是这位师父收拾去了。”   夏虎听了这句话,心中大不快活起来,便转身对着沙亨尔拱手道:“师父,你既不像韩湘子,又不象吕洞宾。请问还是那一种神仙?”沙亨尔道:“我不是那八仙中流品。”夏虎道:“八仙乃神仙之祖。师父既非八仙流品,敢是野仙了?”沙亨尔道:“你一发说左了。”夏虎道:“师父,你既是神仙,毕竟不吃人间烟火食。”沙亨尔道:“我是幻迹的,怎么不食烟火?”   夏虎道:“神仙能知过去未来之事,敢问师父,我弟子前日在杭州转来,带有什么物件?”沙亨尔随口道:“不过是些土泥。”夏虎见他回是土泥,只道说着那些泥人,却有几分可信。向袖中摸出一分钱来,道:“师父晓得弟子手中甚么东西?”沙亨尔原无一毫仙气,那里猜得着,又随口乱说道:“是个空拳。”夏虎见他猜不着,就对父亲道:“爹爹,这神仙敢是假钞了。”沙亨尔见夏虎盘问得紧,恐怕漏泄机关,掉转屁股便走。   夏虎见他走了,一发道他是假的,连忙上前一把扭住。恰好沙亨尔身上一个兜肚掉将下来,夏虎把脚踏住,却是几锭银子。   你看这夏方,还信是真,向前劝解:“孩儿,莫要冲撞了神仙,明日却不好带挈你上天哩。”夏虎道:“爹爹,你听了这骗贼诳言,也说无根话了。你可把这兜肚拾起来看,里面还是什么东西?”夏方拾起一看,却是起初被他骗去的原封不动两包银子,心中也觉有十分疑虑。夏虎就把身上衣服逐件剥将下来搜简,只见他双手臂上,都刺着:“掏摸”二字,便对父亲道:“你看,好一个神仙,神仙原来会掏摸的。”   夏方这遭想一想,方才晓得是个假神仙,一霎时心头火迸,便把三个多月的工夫,尽撇在东洋大海,也省不得嗔,戒不得怒,父子两人把他扭到街心,着实打了一顿。那些纷纷来看的人,却不晓得其中缘故,都说道:“两个神仙厮打,倒是一件新闻。”各处传遍。有诗为证:   仙不仙兮术不传,千金浪费属徒然。   于今恃有亲生子,留得青骢一半钱。   夏方在众人面前,把从前至后的事情,一一告诉。众人齐声道:“这人原是个精光棍,混名叫做 ‘走盘珠’,不知断送了多多少少人,那里争得你一个,且饶了他去罢。”夏方道:“饶便饶他,那些炼丹的银子,都要算还我去。”众人道:“有多少银子?”夏方道:“有上千余两。”众人将信将疑,三个多月,那里炼得这许多?都劝解道:“比如你令郎不来,那些都要被他弄完了,幸喜留得些还好。”夏方道:“论起情上,决不该饶他的。承列位相劝,这人情卖与列位了。”   夏虎道:“爹爹,你休要失了主意。这样人骨格生成的,我这里便饶了他,倘别处再做出歹事来,乘机陷害,一时哪里伸冤?不如今日要他伏头伏脚写一张伏状,才好饶他。”众人道:“这也说得有理。”沙亨尔见他肯放,莫说一张,便十张也是心悦诚服的。夏虎便取出纸墨笔砚,沙亨尔不敢推辞,提笔便写道:   立伏辩人沙亨尔,原籍巴陵人,客居荆州府。向做空头事,绰号“走盘珠”。置身不义,恐沉盗跖之坑;假扮神仙,永谢时迁之业。借鹤发还童之术,乃为诓骗之良媒;托长生不老之名,竟作饱温之至计。倾一人于反掌,取千金若吹毛。讵 意空言无补,是假难真,不可弥缝,因而败露。倘非众位善调和,几至此身难幸免。如再犯,三尺难逃,并不涉夏家父子。谨辩。   某年月日沙亨尔亲笔求释   写毕,读了一遍,双手递与夏方。转身磕头,谢了众人。又磕几个头,谢了夏方父子。爬起身来,不要性命,飞身便跑,不知落向。   夏方父子向众人相谢,走进房来,夏方对夏虎道:“孩儿,若不是你回来的时节,我爹爹决定弄得个仙不仙,俗不俗,进退两难,无些结果了。你一向在何处安身?”夏虎便把杭州转到荆州,贩粮食,货泥人,细说一番。夏方道:“孩儿,毕竟还是你时运凑巧,连我爹爹都带挈了。”   夏虎道:“爹爹,那些剩下的银子,如今在那里?”夏方道:“孩儿,在这地窨子 下。”夏虎便掀起一块地板,果然还有十多封银子,约有七八百金。便对父亲道:“爹爹,我和你在这里决难做人家,不如早早收拾了,回到汴京去罢。”夏方道:“孩儿,回去固好,倘是娄公子有相见之日,那场羞惭怎了?”夏虎道:“爹爹,娄公子是个宽宏大度的,况爹爹与他相知最厚,万一提起前情,就把炼丹的事儿告禀他知,定然罢了。”夏方勉强笑了一声。当下就此收拾行李,次早买下船只,父子同回汴京。   竟不知一路有甚跋涉?几时到家?娄公子怎么相待?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察石佛惊分亲父子 掬湘江羞见旧东君   诗:   凡人莫信直中值,面是心非安可测?   昔日逢仙半落空,今朝见佛都捐贼。   谁怜父子各西东,自叹运时多蹇塞。   留得单身不了穷,包羞忍耻哀相识。   说他父子两人打了“走盘珠”,离了荆州府,乘着便船,趱行了个把月,还行不上五六百里路程。这也是风不顺的缘故。那夏虎是个好走动的人,如何在船里坐守得过?一日对父亲道:“爹爹,我和你离了荆州,来这许多时节,十分里不曾行得三分路,不知几时得到汴京?心内好生气闷。我们且把船泊到那滩头去,上了岸,寻一个热闹的市镇,散闷几日,再去不迟。”   夏方道:“孩儿,做客的人,出门由路,不比在家生性,莫要心焦。倘是上天见怜,借得一帆顺风,五七个日子就到汴京,也不见得。”夏虎摇头道:“爹爹,孩儿再坐两日,想必这条性命恐不能留转家乡了。”夏方道:“你后生心性,毕竟是个不安坐的,怎如得我老成人,藏风纳气,有几分坐性哩。叫船家把船泊到高岸边去,待我们上岸去看一看风景。”   船家道:“客官,你不知道。此处甚是龌龊,地名叫做赤松洼,周围三十余里水港,都是强人出没的。若要泊船,再去二十里,到了紫石滩头,便不妨事了。”夏虎道:“那紫石滩头,可有游耍的所在么?”船家道:“赤松洼都是水港,岸上断头路,再没处走动。那里如得紫石滩头,通得大路的。上滩三里,有一座莲花寺,原是观音大士显圣的古迹。那殿宇年深月久,一向东摊西倒,并无一个发善心的。自今年三月间,生出一桩异事,因此各处乡宦人家并善男信女,发心喜舍,从新修葺得齐齐整整,尽好游玩。”   夏虎道:“有甚古怪事情?何不与我仔细一讲,待我去看看,明日回去,也好向人前说个大话。”船家道:“客官,说起真个怪异,那座莲花寺从来断绝香火,今年三月间,在后殿土堆里,忽然掘出一尊石佛来,约有一丈多长,耳目口鼻皆有孔窍,平空会得说话。自言: ‘佛教将兴,世尊降世,传教普度一切众生。吉凶祸福,千祈千应,万祷万灵。’以此这里的现任官府,士宦乡绅,农工商贾,尽皆钦敬。客官,何不去问个平安利市,恰不是好。”   夏虎惊讶道:“有这等事!石佛也会得讲话,真是世上新闻,人间异事,只恐怕要天翻地覆了。”夏方道:“孩儿休得乱道。举头三尺有神明,而今世间多有这样奇事。俗语云,千闻不如一见。我们就上岸去看一看,便见分晓。”夏虎摇头道:“这个我也不信,只怕又是那神仙一起的。”   说话之间,不觉船儿又到紫石滩头了。船家把手指着道:“客官,那前面松林里,就是莲花寺。”你看夏虎,到底比父亲还牢靠些,把顺袋背在肩上,只将铺陈行李放在船舱里,与父亲上岸。趁着一条大路,行不上三里,便到莲花寺。只见那寺门修葺得齐整,有诗为证:   萧条村落寺,石佛诈神通。   举世信邪道,重新不日中。   父子两人走进寺门,看这四金刚光明尚未曾开,走到大雄宝殿,只见殿门紧闭。左首立一石碑,上镌着两行字道:   石尊者传示:   白昼不开言,多人休妄问。   果尔有诚心,直待黄昏尽。   不多时,那东廊下走出一个小和尚来,却也不多年纪。生得:   目秀眉清,唇红齿皓。一领缁衣,拖三尺翩翩大袖;半爿僧帽,露几分秃秃光头。金刚子枉自持心,梁皇忏何曾见面。寄迹沙门,每恨阇黎真妄误;托踪水月,聊供师父耍风流。   夏虎上前稽首道:“师父,我们闻得上刹有一尊石佛,能说过去未来,吉凶休咎。为此特发虔诚,前来祈祷,敢劳指引。”和尚道:“二位客官,那石尊者就在正殿中间。只是一件,他在日里再不开言,恐怕闲杂人来乱了三宝门中清净。所以分付家师,日间把殿门牢牢锁闭。凡遇有人祈祷吉凶,直待黄昏才许开门引见。”   夏虎道:“师父休得故意推辞,昼夜总是一般,那里有个日间不开言,夜里反说话的?况且我们又是行商,慕名来此,不过问一问吉凶,就要赶路,如何耽搁得这一日一夜?敢乞到令师那里,委曲说一声,开了殿门,待我们进去祈祷一祈祷,自当重酬。”和尚摇手道:“客官,你若不信,请看石碑上尊者传示。凡来达官长者,无不依从。才方见教,不敢奉命。这时节我家师父正在禅堂中参禅打坐,怎么好去惊动他?你若等待不得,下次再来求见罢。”   夏虎见这小和尚说了一番,自觉扫兴,心里毕竟要一见才去,便不做声,随了父亲,依旧走出山门。夏方道:“孩儿,我们行李俱在船中,莫要因小失大。倘有疏虞 ,怎么了得,可快下船去罢。”夏虎道:“爹爹,比如在船里坐那几时,不知在寺里消遣一两日。若是放心不下,今夜你便到船中照管行李,只待孩儿见一见石尊者罢。”夏方点头道:“这也说得有理。且同下船去,吃了晚饭,再来不迟。”   夏虎道:“却有一句要紧话,先对爹爹说。夜间船中却要仔细,不可熟睡,那些银子决要小心照管。”夏方道:“孩儿,这事不消你说得,料来船家也没恁般大胆。”夏虎道:“爹爹,俗话说得好,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那船家,你料他无此大胆,倘与那些强人通了乎,做将出来,便没摆布,着实要提防他。”夏方道:“你既要去,且自放心,有我在此,料不妨事。”   说不了,又早到紫石滩头。船家一边笑,一边招手道:“二位客官,这里好上船。”父子二人遂跳上船去。那船家就搬过晚饭来。夏虎道:“今日晚饭怎么这样早?”船家道:“空闲的工夫做熟在这里。二位客官耍了这半日,下船来决然肚饿了,也要饭吃,岂不是两得其便。”夏方笑道:“这也难得你好意思。”   船家便问道:“二位客官,可见了那石佛来么?”夏虎应道:“我们进去,要求见那石佛,有一个小和尚说道, ‘日间再不肯见人,直待黄昏时分方肯开言。’我想起来,却有些不争气。”船家道:“我们也听见人说,并不亲到寺中,也不知他日里不肯见人说话。二位客官,今朝日里不曾见得石佛,终不然晚头还要去么?”夏方道:“我却熬不过夜,不到寺里去了,只待我孩儿去见一见罢。仍旧把船泊在这里,过了夜,明日再行罢。”   他二人便吃了晚饭。夏虎把顺袋交与父亲,跳起身上了岸,慢慢走到寺中,正是黄昏时候。只见正殿门果然大开,灯烛辉煌,恰好也有几个别处人同祈祷的也在殿里。夏虎走进殿来,点起香烛,便向石佛面前,深深拜了几拜。起身,东看一会,西看一会,并不见有一些儿破绽,心中暗忖道:“这却有些古怪。终不然这样一个顽石凿成的,会说人间祸福,岂不是天翻地覆了。待我且问他几句,若说来傍些道理,这也是天生这件东西,发迹寺中那些和尚。若是一 乱话,决是这寺中和尚造出来的圈套,要哄骗地方上人的,我就弄他一个好耍子去。”   夏虎没奈何,就跪在地上,把那已过的事、未来的事,从头问了一番。原来那个石佛,果然会得说话,声音与人相似。只是一件,说来的都是些套头话,却也亏他十句里倒有四五句撞着。夏虎见说得还有些光景,连他也懵懂起来,就肯听信。便又低头拜了几拜,遂起身到廊下歇了一夜。   捱到朦朦天亮,思量起父亲一个坐在船里,这一夜未免没些挂念,况且行囊里又有物件,不知怎么样了。连忙走到紫石滩,四下一看,那里见个船只?心中就晓得不停当了。连把父亲叫了几声,竟不见一些影响。你看他这回好不苦楚,一心只要寻着父亲下落,东奔西撞,叫得喉咙气咽,那里有个父亲答应。心中暗想道:“有这样事,难道果然落了那个船家的圈套?教我如今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身边又无分文盘费,还是奔投那里去?只得仍旧在滩头等到黄昏,再去见一见石尊者问个消息便好。”   你看他含着泪,对着滩,尽尽坐了一日,水米也不沾牙。恰正是人生路不熟,那里去访个消息。只见那红日沉西,没奈何,吞声茹苦,又走到那石佛寺中,一心舍不下那父亲,巴不得见一见佛,问个存亡下落,便放了这一条肚肠。   这也毕竟是他还有些儿时运,不该落魄,又得绝处逢生。坐了一会,只见开了殿门,恰是那一夜只得他一人祷问。原来那道人开了殿门,便去打点香火。这夏虎走到石佛面前,焚香至诚祷告。只见那石佛口中扑的跳出两三个硕大的老鼠来,着实惊了一惊,心中便疑虑道:“好奇怪,这石佛口中钻出老鼠来,毕竟是个肚里空的。”从上至下,自前至后,看了好几时,再看他破绽不出。   正要转身来到殿前,寻那香火道人出来问个详细,只见伽蓝座下,半开着一块地板,下面灯光隐隐,他一发疑心得紧,便把地板掀开,壮着胆,一步步衬将下去。只见那里面就如地窨子一般,高阔五六尺,仅可容得一个人身子。那旁边却有一条木梯,便一步一步走将上来。原来就是那石佛的肚里。况石佛原是一尊罗汉,历年已久,不知何年所置,佛身璘珣,或云是铁铸就的,人亦莫辨其真。   你道那石佛果是会得说话的么?却是这寺中一个慧光和尚,造下骗人的圈套。这石佛肚中又空又阔,掘通地道,藏身在内,假作佛言,报人祸福,讲经说法,谬称世尊垂教。不满三四个月,骗了无数钱粮,修了山门,重新殿宇,用度不过十分之二。   这和尚至此也该败露,正走入地穴来,刚刚上梯一步,抬头起来,先有个人站在上面,心中着实吃了一个大惊。这夏虎晓得有人在下面走上梯来,便是当头踢了一脚,那和尚原是不着意的,站脚不牢,一个筋头翻将下去。夏虎见个光头,按不住心头火起,怒发指冠,将他一把扭住,踢了几脚,打了几拳,便骂道:“你这贼秃驴,如今清平世界,宁静乾坤,造言生衅,左道妖术,假借三宝,哄骗十方,挥金如土,积谷成山;拐沙弥,宿娼妓,饮酒无分日夜,茹荤不论犬羊;设漫天之谎,享非常之福。天厌秽德,今宵败露,使我做个对头,你的这条狗性命,定教结断在手中哩!”   那和尚晓得祸机窃发,倒身跪在尘埃,战兢兢的哀告道:“爷爷,看佛家分上,饶我性命!情愿把这蓄下的钱粮,都送与爷爷罢。”夏虎暗想道:“我与他前世无冤,今世无仇,做甚么冤家,虽是他哄骗十方,与我毫无干碍,不如将计就计,释放了他,且把他做安身去处,栖泊几时,看他待我好歹,再作道理。”便将手渐渐宽着,放他起来。   和尚掩泪道:“爷爷,如肯饶我草命,情愿师徒两口都相让罢。”夏虎便把参见石佛缘由、被船家赚了、不见父亲、人财两失的话头,并要在寺中暂住,探听父亲消息。和尚满口应承。你看,就如父母一般,曲意奉承,便打扫清净空房一间,留他安身宿歇。有诗为证:   循环天理断无差,汤里得来水里失。   紫石滩头没父舟,莲花寺内逢天日。   孤身流落意无聊,万里家乡归未必。   只可皈依石世尊,同些秃子行邪术。   说那夏方,自在紫石滩头被船家劫去行李资囊,把他父子一朝拆散,并无分文在身,求归不得,求生不得,求死又不得。愁肠万结,泪雨千行,鬅头垢面,跣足披衣,东撞西撞,就如疯子一般。也是他不该落泊,偶遇着一个同乡客人,与他有些识认的,说起乡情,怜他苦楚,就此便船带回。一路上吃着他的,用着他的,到了汴京,只得空手到家。那些沙村里人,先前都晓得他骗了娄公子青骢马,弄得一块大银子走去,怎知到比前番弄得不尴不尬回来。邻比中有那好管闲事的,便去通报娄公子知道。原来那公子从他骗马去后,虽是林二官人端然送还,心中只是常常叹息道:“如今世上的人,都是难相处的,我倒把一片好情相待,怎知他以怨报恩。”忽一日,听见有人来说,夏方依旧回到沙村,比旧日大不济事了。他便道:“古云:一饮一酌,莫非前定。那非分之物,岂可强求得的?他带了这些银子去,不是被人拐骗,决是被贼劫掠。我想,他今日转来,若比当时更好,便不到我这里来了。倘若束手空回,不久必来见我,我看他还有甚么面目。”   果然那夏方回来半个月日,一贫如洗,衣不周身,食不充口,并无亲族朋友哀怜借办。或有一二知识,见他待娄公子这一事,也不敢亲近。他这样凄凉苦楚,怎捱得日子过?终日愁愁闷闷,一心还只想那娄公子处好安得身,只是当初那件事情,今朝这副嘴脸,怎么好与他相见?总然见了,那得他回心转意,依旧相留。左想了一会,右想了一会。正所谓:肚饥思量冷钵 粥,寒冷难忘盘络衣。没奈何,只得含着羞,忍着愧,装起老脸,慢慢的走到娄家厅前。   只见那娄公子正在厅上闲步,蓦然见了夏方,心中便有几分懊恼,也不偢不睬 ,但低着头,东边踱到西边,西边踱到东边。夏方站了好一会,也不敢开言,只是恭恭敬敬,俯首而已。   娄公子是个仁厚的人,见他站了多时,倒不过意,况他不是旧时行径,假做不相认,道:“足下高姓大名,屈降寒门,有何贵干?”夏方见他一问,心中大是追悔,却不好说出姓名,支吾答应道:“小子原是沙村生长的,公子难道便不相认得了?”娄公子道:“实非诈言,足下原不相认的。我想你沙村里有个夏方,向在我这里相与,自前年骗了我一匹青骢马去,卖了二千两银子,竟搬到别州外府,就做了天大人家在那里了。除了他一个,沙村并无与我厮认的。”   夏方见他说起旧事,便流泪说道:“小子就是夏方。当初一时短见,做了这一桩没下梢的拙事,不料中途被劫,没奈何落魄还乡。望公子俯念昔日交情,恩宥往时深过,再展仁恩,曲全残喘。”娄公子道:“足下万勿冒认夏方。那夏方,我晓得他是个烈男子,硬气头的人,便是落魄回来,古人云,‘好马不吃回头草’,决不肯再到我家。”夏方见他只是不信,明知他故意做作,只得把先年骗马乘去寻郑玲珑的事,一一明言。   那娄公子再不好刁难他,遂佯惊问道:“你果然就是夏兄,那一千五百两而今安在?”夏方事到其间,只要娄公子回嗔作喜,便把荆州做米客,遇着假神仙,遭圈套,回来又撞着恶船家行劫的事,前后细说一番。娄公子道:“夏兄,这样看起来,毕竟财短情长。空里来,巧里去,你一千五百两银子,尽皆消散,却不晓得那匹青骢端然仍为我有。正所谓: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   夏方道:“公子曾记得去年施恩埋骨,今日再把小子看觑几分,死者不至暴露,生者不至饥寒,这就是眼前莫大阴德。”娄公子微笑道:“我若想到那时节去,便记起一句话来,你道我的银子都用在脚上,一只脚一百两,四只脚四百两。如今想你一去不回,也不知有多少脚,果然是值一万两了。”夏方道:“公子若把前事重提,真令小子置身无地矣。”   娄公子道:“我且问你,今日此来,还是有何见教?”夏方道:“小子只因得罪在前,今日正值此困苦,一死固不足惜,但蝼蚁尚且贪生,为人岂不爱命。望乞垂怜,不念旧恶,收录门下,固不望昔日之重用,虽执鞭坠镫,于愿足矣。”娄公子道:“你此来,要我收留你的意思么?我便要收留你,因去年又请得一位相知在这里,却怎么好?”夏方道:“公子,这还是小子相处在前,得罪在后,必定要公子开半面之恩,庶使穷鱼有再生之望。”娄公子道:“那一位相知虽在这里不久,却也相与有益,终日究古论今,谈文讲史,做些正经举业工夫,难道好撇他?你若要在我这里,似那当初的坐位,便不能够了。只好寻些抄写,与你过日子罢。”   夏方道:“公子,小子相处多年,一向晓得我是动笔不得的。如今便做些功夫习学起来,怎么就得到家?望公子别寻些粗鲁的事儿与我做罢。”娄公子笑道:“你当初只晓得一马值千金,今朝便晓得一字值千金了。且与你说,我如今不比往年,没要紧把日子虚度过去,日夕看些书史,做些文字,指望个簪缨继世的意思。你若肯陪我做个伴读,便与那位共相砥砺,日后也有些益处,意下如何?”夏方满口应承。   你看这娄公子,终久还念旧情,如今世上那里有这样的好人?便取出衣巾,与他从新替换,一壁厢分付打点午饭相待,一壁厢着人到书房里去,请出那一个相知来会面。有诗为证:   相逢即是旧时人,掩泪含羞非昔日。   只因作事有差迟,对面浑如不相识。   仁恩公子少垂怜,奚似当年作无益。   从今收拾大铺排,仅可求全籍衣食。   毕竟不知那个相知姓甚名谁?见了夏方,却有甚么说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凤坡湖龙舟斗会 杏花亭狐怪迷人   诗:   龙舟斗会端阳节,风俗依然到处同。   起自当时沉屈子,相传此日闹龙宫。   波翻日下千层浪,水涌湖中百尺风。   锣鼓喧阗真快事,纷纷士女乐无穷。   你道这个相知姓甚名谁?原来姓陈名亥,却便是汴京城中人氏。为人一生朴实,不事虚文,不沽世誉,相处的人,只要和他见一面过,两三句话说,自然两下投机。这娄公子自请他在家,竟把当日好嬉耍的念头尽皆撇下,一心只是谈文论武,做几分正经事业。一日,与陈亥在书房里吃得午饭过,忽见书僮走来相请,连忙走到堂前,见了夏方,唱了一喏,仔细看他两眼,甚觉褴褛形状,便扯过娄公子向背后,问道:“这一位何人?”娄公子笑道:“原是我的旧相知。”陈亥道:“叫做甚么名字?”娄公子道:“就是沙村里住的夏方。”   陈亥想了一想,呵呵笑了一声,道:“莫非就是公子时常谈及骗马去的这个人么?”娄公子点头道:“正是,正是。”亥道:“公子,自古道:‘君子不念旧恶。’他当先既做了那一桩歹事,今日复来相见,心中岂不自愧,也只是没奈何。你若提起前情,反无容人之量矣,倒要好好的将体面款待他才是。”娄公子道:“多承指教,小弟自有分晓。”当下便又整治午饭出来,与他大家吃了,遂同到旧房里去,留他住下。   自此以后,三人依旧过得投机。只是那夏方毕竟是个诡诈的人,时常心里不服,思量得当年的时节,原在这个所在喝水成冰的,今日落在人后,却有些忿气不过。那陈亥本是个正直的人,虽然与他早晚相处,口儿里一样,心儿又是一样。论来不要怪他,总是自己为人有些不是处,这也不须说得。   说那汴京城外,有一座凤坡湖,开阔三十余里,四围俱是乡宦人家建造的庄所。那汴京原有一个规例,每年到端阳节届,那凤坡湖里大作龙舟胜会。这日正是端阳,林二官人着人来请娄公子出城去看龙舟。娄公子对陈亥、夏方二人道:“今日林二官人相邀往凤坡湖去,二兄可同行一行么?”陈亥道:“我们怎好同去?娄兄到请自便,待小弟与夏兄随后慢慢踱来看一看罢。”娄公子道:“既然二兄不肯同行,怎么是好?也罢,待我着小厮携些酒肴,随了二兄往湖口去盘桓一会儿何如?”陈亥、夏方道:“我们既相知在这里,你那里尽情得这许多。”娄公子一边笑,一边便分付小厮打点酒尊食罍 ,随即别了陈亥、夏方二人,起身前去凤坡湖不题。   且说这陈亥、夏方两个,在家赏了午节,着小厮担了酒罍,慢慢走到凤坡湖。只见人踪杂沓,来往纷纷,都是看龙舟的。两个挨身到人队里站立,看了一会,远远见一只画船,里面笙歌鼎沸,从上流撑将下来。不多时,看看拢到岸边,一齐簇拥上前。只见船舱里摆列着三桌酒席,坐着三个齐整后生,两旁坐着两个妓女相陪。   你道这三个后生是甚么人?原来一个就是娄公子、一个是俞公子,一个是林二官人。那两个妓女,就是向年在杏花亭里陪酒的刘一仙、秦素娥。   那林二官人一向在娄公子处来往,却是认得陈亥的。这回却靠在栏杆上,向岸边一看,见陈亥站在人队里,连忙走到船头上来,把手乱招道:“陈兄,陈兄,请下船来。”陈亥被他叫破了,便不好转身回避,竟把扇子展开,把脸儿遮着。夏方撺掇道:“陈兄,你好没见识,别人见了酒席,巴不能够撞将去,你却是他相招,反做做作作起来。”陈亥道:“哎,我向道你是个好人,却是贪图口腹的主儿。”说不了,林二官人跳上岸,一把将陈亥扯了便走。陈亥不敢推却,只得同下船来。   这夏方见了,好生着恼。却也怪他不得,林二官人他原只认得个陈亥,却不认得个夏方。夏方没了兴,连个龙舟也不看,唤了小厮,径折转身便走。一路里思想道:“我与陈亥打伙这几时,两个俱心腹相待,并无一言抵触。原来他却人一般敬重我,贼一般提防我。适才我好好劝他去饮酒,他便出言说我不是个好人。如今我既出了不好的名头,连连修饰得来也不妙了。不免趁早去罢,省得在此被他疑忌。”心中计较已定,飞忙走将回来,径到书房里面,将陈亥的书囊衣袱,逐件件都收拾起来,做了一箱,不把一个人知觉,赚出门来,一道烟飞奔去了。诗曰:   公子宽宏度,端然念旧情。   千金宁使负,一义岂能轻。   礼貌还如昨,胸襟尚不平。   贪心犹未厌,窃盗且逃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