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掌绝尘 - 第 13 页/共 23 页
丈夫苟志满,引退复何忧。
鼓掌绝尘
雪集
雪意催诗,清瘦桥边驴子;雪情付酒,把蒸帐底羔儿。林下美人徐来,暗香袭我;山中高士政卧,清气逼人。顾党家炉畔,腹负将军;而谢氏闺中,絮飞儿女。随风夜半,到窗纸动数声清;映日晓来,射牖帘通何处洁?雪斜梅整,光摇梅海炫生花;雪暮诗成,冻合玉楼寒起粟。宁知雪魂非另,嫁向孤山之疏影横斜;定交雪友成双,好伴逋仙之暗香浮动。争春不已,红英欺我树搓牙;阁笔多时,绿萼让他香扑鼻。雪儿故自可人,雪案且须开卷。是为鼓掌雪集。
闭户先生题
第二十一回
酒痴生醉后勘丝桐 梓童君 梦中传喜信
词:
——人有弄巧成拙,事有转败为功。人生转眼叹飞蓬,莫把韶华断送。昔日画眉人去,当年引凤楼空。萋菲荒草满吴宫,都是一场蝶梦。
这几句《西江月》词,说那世间多少风流才子,窈窕佳人,乍会之时,彼此两相垂盼,虽令眉目传情,便不能语言订约。或借音律为引进之媒,或假诗词为挑逗之主。如张珙之于崔莺,以琴上默寄相思。如红绡之于崔庆,以手语暗传心事。及至两情相洽,缔结良缘,不知费了多少眠思梦想,经几何废寝忘餐。这也不须提起。
听说姑苏城中有一个书生,姓文名玉,表字荆卿,年方二十一岁,潇洒超群,聪明盖世。幼年间不幸椿萱早丧,伉俪未谐。幸仗叔父文安员外抚养,教育成人。名虽嫡侄,义胜亲生。只是他一味少年气概,情耽飘荡,性嗜风流,爱的咏月吟风,喜的酣歌畅饮,遂自号为酒痴生。这文荆卿因好饮酒,每日在书房里把那书史文章看做等闲余事,竟将贪杯恋饮做成着实工夫。他叔父文安员外,见他日夕好饮,屡把良言再三相劝。只是生性执拗,哪里肯改过分毫。
一日,文安员外悄地唤安童问道:“安童,我一向不曾问你,大官人近日来还是文兴高,端然是酒兴高?”安童回答道:“员外不问起便罢,若问起来,大官人的文兴,安童委实不知。若说酒兴,近日来到比前番又胜了大半。”员外道:“你怎知他酒兴倒胜似前番?”安童道:“大官人时常对着安童说: ‘我有沧海之量,那些须十余瓮,不过兴可解我一时渴吻。若要尽兴痛饮一番,必须满斟百斗,方可遂怀。’因此安童晓得。”
员外听说,便叹气道:“哎,罢了。这也是我文家不幸,生了这样一个不肖的畜生。我想古来多少贤人,皆因嗜酒而亡,何况这一个不肖畜生。我几回欲待面责他几句,只是一来看着兄嫂在生分上,二来又看我自幼抚养之情,只是隐忍无言。怎知那畜生竟不想个回头日子,怎么是好?就是有得些小家赀,明日决然败在他手里。安童过来,你今只是缓缓对他说,员外分付,今后若是大官人把酒撇得下几分,员外便无见嫌。若再仍前饮得无尽,明日决然无任好处,请他早早别寻一个着迹去处,免得在我这里,久后损败门风,却不好看。”
安童不敢违命,应了一声,转身径到书房里去。只见文荆卿手中正携了一壶雪酒,桌上摆着一部《毛诗》,在那里看一首,饮一巡,慢慢消遣哩。安童见了道:“大官人,我看你行也是酒,坐也是酒,几时得与他开交,似别人好饮的,或朝或暮,也有时度。谁似你自早至晚,昼夜十二个时辰,没一刻撇得下这件东西。为着你,安童适才险些儿被员外 ‘才丁’了。”
文荆卿惊问道:“怎么,员外到要打着你?”安童道:“员外说,大官人这样好饮,难道你也劝止不得一声?便分付我来,道你今后若是戒得饮酒,便无一毫言语。若仍前贪着杯,恋着饮,久后必无甚么好处。请你自去寻一个着迹的所在,免得损坏他的门风。”文荆卿道:“安童,员外果有此话?”安童道:“终不然到是安童造言生衅,平地掉谎不成?大官人若不肯信,就同到员外跟前,逐句句对证个明白便了。”
文荆卿暗想道:“说得有理。终不然是他平地掉谎,这些说话决是有的。只一件,想我自幼相随叔父,至今二十载,蒙他待以亲生,日常间并无片言相抗,今日敢是我婶婶有甚闲言闲语。我想,男子汉身长六尺,四海为家。便是守株待兔,也了不得我终身事业。也罢,我今日便出了此门,别寻个着迹去处,有何不可。安童,你与我一壁厢快快收拾书囊齐备,一壁厢取笔砚过来,待我略书几句,以慰壮怀。”
安童问道:“大官人,莫要太性急了,且说个明白。收拾了书囊,还是往哪里去?”文荆卿道:“男子汉四海可以为家,难道倒虑我没有着迹的去处?不要闲说,快收拾起来就是。”
那安童只得去取了一管笔,研了一砚墨,双手递上。你看这文荆卿,执着笔,蘸着墨,低头一想,就向那粉壁上写了几行大字,云:
《鹧鹕天》
谁是聪明谁薄劣,茫茫世事浑难识。人言糟粕误生平,我道生平误糟粕。时未遇,受颠蹶,泥涂岂是蛟龙穴?男儿壮志未消磨,肯向东陵种瓜瓞 !
写罢,便问安童:“书囊收拾齐备了么?”安童道:“书囊虽已收拾齐备,大官人果然要去,这也还该到员外跟前作别一声,尽个道理。不然,明日外人知道,反要谈论着大官人。”文荆卿微笑道:“安童,你可晓得古人云: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家员外既做不得那仗义施仁的三叔公,教我大官人倒怎做得那知恩报德的苏季子?你看这粉壁上几行大字,句句说得明白。从此以后,我大官人若不得驷马高车,决不入此门了。”
安童道:“大官人不肯去见员外,也听你主意。只待安童去禀个明白,免得日后员外寻访大官人踪迹不着,到把安童名字告到官司,那时做个逃奴缉获将来,便是浑身有口,也难分剖。”文荆卿怒道:“唗!你这一个花嘴的小厮,谁许你去禀知员外。快去把那书案上剩的那一瓮雪酒携来,待我饮个痛快的上马杯,少壮行色。”那安童不敢回说,急急便去开了酒瓮携来。
你看他接过手,真个就如长鲸吸百川一般,霎时间咕都都一气饮得个罄尽,对着安童道:“好笑,那员外忒没分晓,别的教我大官人还可终身省得过,若是这件,可是一时省得的么?哎,酒,酒,我只要和你相处情长,今日却也管不得至亲恩重。安童,趁我酒兴正浓,你可担了书囊,早寻去路便了。”
这安童就把书囊一肩担上,文荆卿便轻轻掩上书房,出得门来,走一步,回头一看。噫,这也是。
难撇至亲恩义重,临行十步九回头。
说那文安员外,那里晓得他侄儿悄自不辞而去。及至黄昏,看见月明如昼,缓步徐行,来到书房门首。只见人影寂寥,花阴满地,心中想道:“我每常行到此处,唯闻吟咏之声,今夜原何悄然寂静,竟不见一毫影响?敢是那不肖畜生,又是中了酒,早早先睡熟了?”便轻轻把书房门扣了几下,再把安童连叫了几声,那里有人答应,低头又忖道:“终不然两个都醉熟了?”便悄悄推门进去,开了窗棂,四下一看,并不见个人影,只见那案头止剩得几卷残书,壁上留几行大字。
文安员外从头念了一遍,呵呵冷笑道:“好一个痴儿,好一个痴儿!我把良言再三激厉,只指望你早早回头,做一个长俊的好人,怎知你今日竟自不别而去。想起二十年来抚养深恩,一旦付之流水,还亏他反把语句来讥诮我,道是 ‘人言糟粕误生平’,道可是回答我叔父的说话!罢,罢。这正是:
指望引君行正道,反把忠言当恶言。
哎,畜生,畜生。看你久后,若是还有个与我相会的日子,只怕你掬尽湘江水,难洗今朝一面羞。那时待我慢慢问他个详细,且自含忍不题便了。”
却说文荆卿带了安童,离了姑苏城,朝行暮止,宿水餐风,行了半月,早来到临安府中。文荆卿道:“安童,你看,好一个临安佳地,比我姑苏也不相上下。但不知道这里那一处有好酒卖,可去询问一声,沽饮几杯,聊消渴吻。”安童道:“大官人,你看前面扯着一竿旗儿,上写着几个大字,敢是卖酒处了。官人何不走近前去,解鞍沽饮,有何不可。”文荆卿道:“且住,我尝闻得人说,临安府中最多歹人,白昼就要劫人财物,你可把行李小心担着,随我后来。”
你看两人不多时来到酒家门首。文荆卿抬头一看,只见那酒肆中,果然摆列得齐整,门前贴着两首对联,上写道:
武士三杯,减却寒威寻虎穴。
文人一盏,助些春色跳龙门。
文荆卿道:“安童,你去问那店主人,有好酒卖,我官人便进去沽饮。若没有好酒,还往别家去。”安童便担着行李,走进店中询问。店主人回答道:“这临安府中,除了我家卖的好酒,那里还有第二家?请相公进来尝一尝就是。”
文荆卿便进内对店主道:“店主人,不敢相瞒,我们是姑苏人,来此探访朋友,你这店中若有便房,就与我洒扫一间,还要在此权寓几时,待访着了就行。一应租银店帐,并当重重算谢。”店主人连忙答应道:“有,有,后面亭子上有一间空闲书房,原是洒扫停当的,就在那里如何?”文荆卿笑道:“如此恰好。”店主人便去拿了锁匙,开了房门,着他把行李一一收拾进去。
文荆卿道:“店主人,你去把好酒多开几瓮来,待我试尝一尝。”店主人便去携了一瓮久窨好酒,送与文荆卿道:“相公,似这一号的,需要二百文钱一瓮。”文荆卿道:“只要酒好,我也不惜价多。就是二百文钱,任你算罢。”
看他接过尝了几口,便不肯放手,把那一瓮霎时饮得罄尽,又叫道:“店主人,再取一瓮来尝尝。”店主人吃惊道:“相公尝酒,便尝了一瓮,若是沽饮,须得几百十瓮,看来才够。这样的酒量,还比李白、刘伶高几倍哩。”只得又去取一瓮来。这文荆卿接过手,就如饮水一般,嘟嘟的又把一瓮饮尽。店主人看了,摇头道:“相公,我这小店中,窨得几十瓮酒,早晚还不够答应相公了。”
你看这文荆卿,一连饮了两瓮,便有几分醉意,免不得手舞足蹈起来,分付安童道:“天色已晚,快叫店主人掌灯。你去锦囊中取出那一张桐琴来,待我试操一曲,以消良夜,却不是好。”安童便把桐琴取上。
这文荆卿把弦和了一会,正要试弹,只听得耳边厢笙歌嘹亮,便唤店主人问道:“这是那一家奏乐?”店主人道:“相公,今夜是二月初五,这前街有个贾尚书家,与小姐纳赘,在那里开筵宴客。”
文荆卿叹口气道:“苍天,苍天。我文玉原何如此福薄,你看他那里闹喧喧送归鸳帐,我这里静悄悄独坐空房,怎不见怜也。”说不了,便跳起身来,把桐琴扑的撇在地上,厉声大叫道:“桐琴,桐琴!仔细想来,都是你耽误了我!昔日司马相如看上文君,俱托在弦上寄传心事,后来私奔,缔结良缘,皆仗你一臂之力。你今日若肯成就我文生,效一个相如故事,允不允便回答一声么!”
这正是冷眼觑醉人,看他睁睁瞧定了那一张桐琴,痴痴的只管望他答应。你道这桐琴可是会得说话的?那文荆卿也是醉后颠狂,只情喊叫。连那店主人不知甚么来由,只道是他失心疯的。这安童在旁看了,拍掌大笑道:“我官人终日道是酒痴生,果然被酒弄痴了。这一张桐琴,又没个眼睛口鼻,会回答些什么?”
那文荆卿叫了半晌,并不见桐琴回答,便叫安童取一条绳子来,将他绑在椅上,着实打他一百皮鞭,稍代不应之罪。安童忍着笑,便去解下一条缚行李的绳子,把那桐琴果然绑在椅上。
你看这文荆卿打一下,问一句,连打了四五十下,便问了他四五十句,不觉身子醉来,扑的把皮鞭撇在一边,倒在地上。安童见他睡倒,连忙扶到床上,任他呼呼睡去,依旧把桐琴解下,收贮在锦囊内,便去烹茶伺候不题。
却说文荆卿睡到二更时分,渐觉酒醒转来,矇胧合眼,梦见一人,面如傅粉,唇若涂朱,头戴唐巾,身穿绯服,手执大红柬帖,口称预报佳音。文荆卿便向梦中整衣趋步,下阶迎迓。两人相见礼毕,左右叙坐。那人就把柬帖送上,荆卿展开一看,上写着四句诗云:
好音送出画楼前,一段良缘咫尺间。
莫怪风波平地起,佳期准拟蝶穿帘。
右梓童君题文荆卿看罢,躬身拜谢。只见那人将手向东南一指,化作一阵清风而去。
文荆卿猛然惊觉,乃是南柯一梦。便把梦中诗句,默默牢记心头,暗自忖道:“莫非我指日间有甚喜兆,故梓童君梦中特来预报?”次日起来,便问店主人道:“你这里可有文昌帝君的殿宇么?”店主人道:“这里此去上东南三里路,有一所文昌殿,却是本处王侍郎老爷新建的。那帝君甚是灵应。相公,你敢是要求来科的佳兆么?”文荆卿道:“我正要去讨一个吉兆。”分付安童:“快买香烛,随我同去。”
说这文荆卿带了安童,一直向东南上,走过三里,果见一所殿宇,甚是齐整鲜明,便走进去。抬头一看,只见那文昌神像与梦中见的一般模样,就倒身拜了四拜。祈一签,乃是大吉,便问庙祝取过签诗来看,原来那签中诗句与梦中柬帖上诗句一字无讹。心中暗喜道:“缘何签上诗句与梦中诗句一般?想夜来托梦的,敢就是这庙中的梓童帝君了。”即便倒身,又拜几拜,欣然徐步走出殿门。
只见远远的一座高楼巍耸,文荆卿唤安童道:“那高楼耸处,决是此处乡宦人家的园所。今既来到此地,也该遍览一番。终不然, ‘相逢不饮空归去,洞口桃花也笑人’。”二人不多时早已走到,果是一座花园。文荆卿站在园门首,仔细瞧了一会,只见那:
《满庭芳》
绿树垂阴,柴门半掩,金铃小犬无声。雕栏十二,曲栏玉阶横。满目奇葩异卉,绕地塘,秀石连屏。徘徊处,一声啼鸟,惹起故乡情。
文荆卿喝采道:“人说临安佳丽地,果然名不虚传。只不知这所花园,是那一个老先生家的?若得进去,尽兴一观,也是今生有幸。”
说不了,只见里面走出一个园公,手执着一幅画像。文荆卿近前拱手道:“借问园公,这一所花园还是哪一家的?”那园公只是嘻嘻微笑,把手乱指,再不回答。
安童背笑道:“大官人,这园公是一个哑子,只晓得做手势儿,不会讲话的。”文荆卿道:“园公,你敢是个哑子,讲不出话么?”园公连忙把头乱点,嘻嘻又笑。
文荆卿道:“我且问你,这手中拿的还是什么画图,借我展开一看何如?”园公便又点头,双手递上。文荆卿展开,仔细一看,却是六个美人的图像,上写着“姑苏高屿”四字。文荆卿看了,暗想道:“那高屿是我姑苏城中一个有名画师,既是他的手制,决非寻常画像。”便问园公道:“园公,你而今将这一幅画儿要拿到哪里去?”园公连忙伸出手,做了一个手势。
文荆卿笑道:“哦,原来是要拿去换酒吃的。也罢,园公,我与你商量。这一幅画儿,你便拿到酒肆中去,不过换得几埕 。我今送你一百文钱,卖与我罢。”园公欣然把头乱点。文荆卿便着安童:“将那适才买香烛剩下的百十文钱,都送与园公罢。”那园公接了,连忙谢去。
这文荆卿恐怕有人认得是一幅美人图,便将来递与安童,好好藏在怀中。两个依旧转回店里。
毕竟不知后来那文荆卿曾访得这花园是哪一家建下的?这美人图是甚么人留下的?再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哑园公误卖美人图 老画师惊悟观音像
诗:
佳人命薄叹淹留,飘泊浑如不系舟。
选伎征歌何日尽,随行逐队几时休?
深愁肯使随花落,长恨何如付水流。
情到不堪回首处,伤春未已又悲秋。
才这一座花园,却是李岩刺史所建,名为丽春园。园中有一座高楼,就名为丽春楼,原与那些歌妓们行乐的去处。
刺史公存日,一生豪侠,不惜千金,遍游名郡,多买舞女歌儿,共得六人。一个个尽是倾城艳色,绝世奇姿。
那第一个最美丽风月的,唤作梅蕊珠,扬州人氏,年纪可有十七,八岁,生的描不成,画不就,琼容瑶面,玉骨冰肌,堪称金屋多娇,不减昭阳女子。说他文技中,则琴棋书画,诗赋词章,般般细谙;女工内,则剪水裁云,描鸾刺凤,件件精通。更兼吹弹歌舞,侑酒持 ,总为泛泛末技。
那五个又比他略次一分,也有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一个唤作张弱秋,一个唤作李湘卿,一个唤作刘小玉,一个唤作张欲仙,一个唤作韩小小,俱是苏杭名那选来的绝色。
那刺史公得了这六个,已遂平生愿欲,精集良工,遍搜名山异木,向那内庭中建了六座院房,把这六个女子分为六院,又总建一座高楼,就令梅蕊珠在内,朝夕与那些群妓们弹丝品竹,教演乐工,遂取名为蕊珠楼。上列着一个扁额,题着四个大字云:“六院琼姿”。便到姑苏去请了一个有名的画师,把这六院女子总画作一幅美人图像,悬于寝室,以便昼夜提防。
这刺史公纵欲酣娱,朝欢暮乐,仅仅止有一年,不料一旦而亡。那夫人杨氏,待开丧事毕,便与族人计议把那六院女子一个个择配良人,各宜家室,方免有空老朱门效白头之叹。遂将那一幅美人图,与女孩儿若兰小姐收贮闺中,留作先人遗迹。
说这若兰小姐,却是李刺史亲女,年方二八,尚未适人。生得恭容绝世,旖旎超群,精善女工,兼通文翰。刺史公在时,多少贵族豪门央媒求聘,因老夫人十分爱惜,只是不肯轻许,以此蹉跎至今。
这也是小姐婚姻将至,时值天气塺黰 ,这小姐把那幅美人图取将出来,展开一看,只见颜色渐渐消褪。便唤侍婢琼娥,携到园中芙蓉轩上,晒些日色。不料黄昏,琼娥顿忘收拾,却被那哑园公次日洒扫花轩,收拾了去。连他也不知甚么画像,仔细一看,认得是几个美人。只道是一幅神像,料来也是换得几埕酒吃的。遂拿出园门,恰好又遇文荆卿,将一百文钱买去。
过了数日,将及刺史公忌辰,老夫人对小姐道:“孩儿,十三日是你爹爹忌辰,我已曾分付院子整备祭礼,向灵前拜奠一番,以尽你我孝敬之心。只是一件,你爹爹生前至喜欢的,是那六院中歌妓。今日人亡时异,却也不须提起。你只去捡出向日遗下的那一幅美人图来,明日并列在你爹爹灵前,与他阴魂再一快睹,便得瞑目九泉。”
我看这小姐,听母亲问起美人图,心中仔细一想,霎时间玉晕生红,纤眉颦翠,便思量得起前日晒在芙蓉轩上,还未收拾回来。只得朦胧答应了母亲,走进房中,悄悄唤琼娥问道:“前日那幅美人图,可曾收拾在那里?”琼娥听问,却便闭口无言,回答不来,痴痴的两眼观天,想了一会,道:“琼娥自知有罪,前日因侍小姐绣那一首长幡,与老夫人到崇祥寺去还愿,匆匆的到了黄昏,却不曾记得收拾。待琼娥再去寻一寻看。”小姐道:“你可再去寻一会来,有没有万勿与老夫人知道。”
这琼娥应了一声,也管不得二步挪来两步,连忙走到芙蓉轩上,四下搜寻,那里见有甚么美人图?只见那哑园公恰好手提一只酒罐,拿了几文钱,正待出园沽酒。琼娥近前一把扯住,问道:“管园的,这芙蓉轩上前日晒着一幅美人图,敢是你拾了去?”那园公心中已自明白,只做不知,把手乱摇。那琼娥看他手里拿着几个钱儿,觉也有些疑惑,便正色道:“这园中再没有闲人擅入,你敢是拿到哪里卖闻钱么?”园公又把手摇了几摇。
琼娥道:“你若是收得,我去与小姐说,做一件新布道袍与你,再与你百十文钱,买酒吃罢。不然,老夫人知了风声,拷打起来,连你都有分了。”这园公见琼娥追问得甚紧,面孔通红,身上扑簌簌惊颤起来,失手倒把一只酒罐打得粉碎,放声大哭。
琼娥恐怕老夫人知道,连忙转身来见小姐,道:“小姐,不好了。那幅美人图却被管园的拾去卖与人了。”小姐惊问道:“呀,有这样事。你怎么知道?”琼娥道:“琼娥恰才正到芙蓉轩上寻觅,只见那管园的手拿了几文钱,提着一只酒罐,正待走出园门,被琼娥连忙上前扯住,仔细盘问。他霎时间面孔通红,仓皇无计,失手到把酒罐打得粉碎,对着琼娥放声大哭。”
小姐道:“事有可疑,那管园的每尝时,若不是老夫人尝赐,哪里有赚钱处?这决是他拿去卖与甚么人了。你快快去对他实说,这是老爷遗下的故迹,明日老夫人知道,追究起来,不是当耍,毕竟要还个着落。他若果是卖与人去,我这里就加一倍利钱卖回了罢。”
琼娥道:“琼娥适才原要对他是这样说,他便哭得不住。但恐老夫人在房中听见,漏泄风声,却不稳当。只得转来,与小姐商量个计较。”小姐道:“这也说得有理。事到其间,教我也没甚么计较。既然如此,且隐放在心,不要出口。待明日老夫人十分要取出来,再作理会罢。”
只见十三日侵晨,老夫人把祭礼打点齐备,唤琼娥去对小姐说:“今日是老爷忌辰,请小姐早早起来梳洗,与我同向灵前祭奠。你去先取那幅美人图来,我这里等候张挂。”琼娥勉强答应,疾忙走到房中,来见小姐。
原来小姐也正为着这一件事,强睡在牙床上,不肯早起。琼娥慌了,道:“怎么好?老夫人在堂前,等着美人图张挂。这件事今番决难遮掩,免不得漏泄了。”小姐道:“自古道:‘千丈麻绳,终须有结。’毕竟是瞒不过的。待我起来,自到老夫人跟前讨个方便去。”
看这小姐,便揭开锦帐,穿上罗襦 ,也不管蒙头垢面,鬓乱钗横,匆匆来到堂前,与母亲相见。老夫人看见小姐这个模样,便问道:“孩儿,这时候鸡声唱午,日上三竿,女孩儿家方才睡起,可也忒怠惰了。况且今日是你爹爹忌辰,我已曾唤琼娥来对你说,早早起来梳妆。缘何这时还是桃腮凝宿粉,檀口带残脂,却怎么说?”
小姐道:“禀母亲知道,孩儿特为美人图一事,来到母亲跟前讨个方便。”老夫人道:“正是,怎么那幅美人图不带了出来?”小姐道:“母亲,那幅美人图,孩儿因前几日天色塺黰,恐怕消减了颜色,携向芙蓉轩上,晒些日色。不想那日因要绣幡还愿,匆匆到晚,不曾收拾得回来。前日母亲问起,孩儿便着琼娥急去搜寻,竟也不知去向。”
老夫人惊道:“有这等事,美人图竟寻不着了。这都是琼娥那贱婢失于检点,快着落在他身上寻来。若没有时,就是一顿板子。”小姐跪下道:“母亲请霁雷霆之怒,容孩儿一言剖决。琼娥失于检点,罪所固宜,若论起来,还该着落在管那园的身上寻来。”
老夫人连忙扶起,回嗔作喜道:“孩儿,你岂不知道,爹爹存日,不惜千金重费,广置六院琼姿。今日人亡事异,仅仅止存得一幅美人图像,留为遗迹。是你我用得着的,便万两黄金也不轻售。那用不着的,便是十数文钱还嫌价多。也罢,你且进去,慢慢梳妆,待我着院子去唤那管园的哑厮来,问个详细便了。”那小姐谨遵母训,走起身,前唤琼娥一同进房,伏侍梳洗。
说这院子,承老夫人之命,来到园中,唤那哑厮。只见那哑厮吃得醉醺醺,红头赤脸,倒在芙蓉轩上。院子道:“管园的,老夫人唤你,有话分付。”那哑厮把手摇了两摇,又把眼睛合了一合,只是不肯爬起身来。院子道:“你敢是吃醉了,要睡着么?”哑厮把头点了一点。
院子随口道:“你不去也罢,只怕一个好机会失错过了。”那哑厮听了这一句,慌忙一骨碌跳起身来,就要同走。院子道:“今日是老爷忌日,老夫人设下牲礼祭奠,敢是要与你些酒食。”这哑厮便欣欣然同院子来到堂前。
老夫人问道:“管园的,你老大年纪,也不知些世事。那一幅美人图,是老爷遗下的故迹。你缘何悄悄窃去卖与别人,能值几何?我这里与你些钱儿,早去取赎回来,还赏你几罐酒吃。若是东遮西掩,明日访着踪迹,只怕你悔之无及。”哑厮听了,磕头就如捣蒜,再也不肯承认,把手向着琼娥频指。
老夫人喝道:“胡说。这若是在小姐房中遗失去的,自然着在这贱婢身上寻还。既在芙容轩上失去,岂不要在你身上着落?况那园门扃 闭,便是鸡犬也走不进来,有谁擅入园中?这不问自明,是你窃去。”那哑厮一时心慌,便把手向天指一指,又向天拜了一拜,止不住泪如泉涌,就连磕了十数个头。
老夫人道:“可知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且住,待我向老爷灵前祭奠过了,慢慢问你,少不得要个着落。”哑厮只站起身,伺候老夫人祭奠完毕。小姐道:“管园的,这件事不是当耍的,你去取得回来,我与老夫人说,重重赏你。”那哑厮便向小姐跟前双膝跪下,放声大哭。
那小姐恰是有一点恻隐心的,见他如此模样,唯恐果是外人窃去,连累着他,只得替他向老夫人跟前讨个人情道:“孩儿有句不知进退的说话,启上母亲,那幅美人图,这时陡然记得起,恰不是这哑厮窃去。”老夫人道:“孩儿既在那芙蓉轩上失去,不是哑厮,却是谁来?”小姐道:“孩儿想得,前日夜间风紧,敢是吹出在园外去了?”
老夫人便仔细想了一会,才有几分肯信,暗点头道:“这或是被风吹到那里,也不见得。唤这哑厮且站起来,我看小姐分上,饶过你这一遭。”那哑厮听说,真个是转祸为祥,就向老夫人、小姐跟前磕头叩谢,起来站立在旁。
老夫人道:“今日若非小姐思想得到,莫说你是讲不出话的一个哑厮,便是浑身有口,也难分辩。只是一件,我看你这许多年纪,早晚洒扫园亭,灌植花木,也任不得那般勤苦。”分付院子:“明日到南庄去,着一个后生的回来,换他去吃几年自在饭罢。”
院子回答道:“老夫人,这管园的有一腊 兄弟,今年二十余岁,做事倒也伶俐,而今现在南庄上牧养牛羊。何不明日打发这管园的去,换他兄弟回来管园就是。”老夫人道:“言之有理。你明早起来,一壁厢打发这哑厮往南庄去,换那牧童回来,一壁厢还去写几张招子,把那美人图各处再寻一寻。”
说这院子,次早起来,遵着老夫人严论,把那哑厮发出门,随即写了几张招子,到处一贴。上云:
李府自不小心,于本月初十夜被风吹出美人图像一幅,上有“姑苏高屿”四字,不知遗落何处。倘有四方君子收获者,愿出谢银若干,知风报信者,谢银若干。决不食言,招子是实。
那院子把招子四路贴遍,并不见一毫消息。
老夫人见没处寻觅,终日怏怏不乐,抱闷在心。一日,若兰小姐慰解道:“母亲,孩儿尝闻古人有云:‘得马未为喜,失马未为扰’。只是一件,孩儿若是别样花卉,便能想像,向针指中刺绣得出。这一幅美人图像,孩儿便要刺绣将来,终难下手,却怎么好?”老夫人道:“孩儿说那里话。那美人图,原是丹青画就,岂是针指绣成?”小姐道:“母亲,一发是容易的事。孩儿想,这世间难道只有这一个画美人图的丹青妙手,别没了第二个画师?便去再请一个有名的来,重画一幅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