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掌绝尘 - 第 10 页/共 23 页

说这陈亥,至晚同了娄公子回来,走到书房里,叫了好几声的夏兄,那里见个夏方答应,心中便想道:“我猜着了,敢是今日见我抛撇了他,因此睡在床上,故意不答应的?想来今日虽然是我不是,却是林二官人的好意,怎么拂得?但是他专好在这些小事上动气的,待我唤他起来,说几句尽情话罢。”轻轻走到床边,又叫了几声,并不见些影响。再把手向床帐里一摸,又摸不着。正疑虑间,那小厮点了一枝烛走进房来。陈亥接过烛,转向床上一照,并没个夏方睡着。四下仔细再照,衣架上的几件衣服也不见了,书箱上的一个皮箱也不见了。慢慢细拣一拣,这件也没有,那件也没有,方才发起恼来,大叫道:“罢,罢!连我也落他的圈套了。”   娄公子听得陈亥在书房叫喊不绝口,连忙走进书房里来询问。陈亥见了娄公子,一把扯住,一时气得紧,连个话也讲不出来。娄公子道:“陈兄,为甚么事恼得这个模样?”转身欲待要到床上去问那夏方,又不见个夏方的影响,便向陈亥道:“夏兄那里去了?陈兄,你敢是与他有些伤了和气么?”陈亥道:“不要说起,公子,世间有这样的歹人,乘我今日不在,竟把我的衣囊物件,一并都盗去了。”   娄公子也吃一惊道:“有这样事?这样一个人,我只道他改过前非,怎么隔了这几年,那骗马的手段端然不改。待我快着人四路去把他追将转来,怕不吃我一场没趣。”陈亥道:“他去了好些时节,不知上南落北,走了多少路程,还到哪里去追赶得着。这总是我运限不利,把这些财物送了他罢。”   娄公子道:“若是没处追赶,我和你把失去的物件,一一查明,总开了几张失单,各处要津所在,粘贴一张,或有知风获住,就来报信,也未可知。”陈亥道:“说得有理。”当下查检,娄公子就取纸笔,逐件登写失单道:   立失单人陈亥,向有旧识人夏方,系沙村人氏,身长面短,微须,年约四十余岁。于本月初五日午后 身出外,托熟擅进书房,窃去衣物银两,不知去向。倘有四方君子,连赃获住者,甘出谢银八两,知风报事者,甘出谢银四两,揭前来娄府支取。决不食言,信单是实。今将失去物件银两并列于后。计开:   花绸道袍一件   素罗道袍一件   油绿素绸道袍一件   生罗二匹   蓝花袖裙一件   绿潞绸绵背褡一件   绸被一条   布夹被二件   素鬃巾一顶   金挖耳一只   羊脂玉簪一只 (有锦匣)   碧玉圈二副 (白绫包)   汉玉驼钮二方   奇楠坠一个   紫铜炉一座   青麟髓二斤 (计八匣)   流金小八仙一副   沉速香二斤   牙牌一副   牙梳一副 (花梨匣)   纹银十五两   碎银四两   陈亥带着气,连夜向灯下,捱着手疏脚软,只得写了二十余张,便着人四处贴遍。一连缉访了个把多月,全然没些消息。   时值天炎,一日,娄公子同了陈亥齐出城去,到杏花亭上避暑。恰正走得出城,只见远远一人,骑了一匹快马,满身汗淋淋的飞奔前来。见了娄公子,翻身跳下马来,深深唱喏道:“公子出城到那里去?”娄公子道:“足下高姓大名?似不曾会面的。”那人笑道:“公子难道果然认不得了小可么?”娄公子道:“委是不曾认得。”那人道:“小可姓江名顺,三年前作荐夏兄到公子府上的,就是小可。”   娄公子想了一会,记得起,道:“原来就是江兄。我正要问你一声,可晓得夏方的消息么?”江顺道:“小可自那年别后,就到延安府去做些生意,久不在家,朋情俱已疏失。方才今日回来,正欲到府上,一来奉拜公子,二来要问一问夏兄的下落。不期到得相遇途中,岂非巧会。”   娄公子道:“原来江兄一向不在,不晓得夏方的行径,说将起来,一发不堪听的。”江顺笑道:“公子,你道不堪听的却是那一件?就与小可讲一讲何如?”娄公子道:“途中不好说得,我们同到杏花亭去坐一坐,慢慢细讲。”便着家童替他牵了马,三人挽着手,步行到杏花亭上。   娄公子把江顺扯到槐阴树下石凳上并坐,将夏方从前骗马去,并后复转来,又盗了陈亥的衣物银两而去,备细说知。江顺顿足道:“我向来敬重他,只道是个好人,却原来看他不出,是个恶生在里面的人。这都是小可得罪了。”娄公子道:“他作歹事,于兄何涉?”江顺道:“荐人不当,岂非小可之罪。”娄公子道:“说那里话。”遂唤家童进城整治酒肴出来,三人开怀畅饮。   不觉又是黄昏,只见亭前渐渐有些月色。陈亥起身便把四下窗儿尽开,霎时清风徐来,大家都说凉得有趣,俱不肯走起身。娄公子道:“今晚我们就在这里歇了,不知二兄尊意如何?”江顺道:“公子若肯在此,我们敢不奉陪。”娄公子道:“妙得紧,妙得紧。”便唤那管亭子过来,打点三副藤棚铺陈,一直铺在亭子中间,正睡得倒。   又是二更时分,你看那月光渐到中天,娄公子翻来复去,那里睡得着。陈亥、江顺有些酒意,放倒头就打鼾声,俱睡熟了。娄公子独自爬将起来,大步踱出亭前,只见风清月朗,胜如白昼。猛地里凝眸一看,槐阴之下石凳上端端正正坐着一个美貌妇人,打扮得十分袅娜。但见他:   眉弯新月,脸映落霞。双眸碧水,已教下蔡迷魂;半軃乌云,足令高唐赋梦。树底独徘徊,仿佛嫦娥离月殿;花前闲细数,依稀仙子下瑶台。   原来这娄公子是个好女色的人,一见了,心中便觉欲火难禁,就站住了脚,低头暗想道:“这时已有二更光景,那里来这样一个标致妇人?敢是邻居人家过来乘凉的,岂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一段美姻缘?趁此夜阑人静,四顾寂寥,不免向前去问他一声,还是那一家的女眷?”随即走近。   那妇人见了娄公子,便站起身,将衣袖掩着朱唇,瞻前顾后,假作害羞模样。娄公子迎着笑脸道:“动问小娘子,是那家宅眷?这般时候,为何悄然独坐在此?”那妇人便作娇声细语回答道:“妾乃城西令狐氏之妇,因良人远出,独自在家。晚来邻家有一老妪同妾出来玩月,不期偶然到这杏花亭里。”   娄公子道:“适与小娘子同来的那老妪,如今却在那里?”妇人道:“他把妾来撇在此间,半晌不见,想是先回去了。”娄公子道:“小娘子,你却怎么认得回去?”那妇人道:“正是这样说,若得官人偕引送妾回家,誓当结草衔环,偿恩不小。”   娄公子听说了这一句,欢喜得个遍体酥麻,回答不及道:“送便送小娘子回去,只不知小娘子宅上在城西甚么所在?”那妇人道:“出这亭子,沿城过西,靠小桥南首,李家庄隔壁第二家便是。”娄公子道:“我送你去,我送你去。”   两个携着手,悄悄的走出亭子外来。一路上低声密语,讲了无数心苗里的话儿,说得个娄公子春兴浓来,走一步不要一步。看看到了李家庄第二家,却见低低一扇竹篱门儿。正待推门进去,只见间壁果然有个老妪走将出来,见了娄公子,连忙把门推开,走将进去。那老妪故意卖个脱身,道:“官人请坐一坐,待老身去取茶来。”说罢,转身就走。   那妇人便把娄公子迎到旁边小小一间房里坐下,道:“妾从良人去后,云雨之情已旷多时,官人倘若不嫌寒贱,今宵愿荐半枕之欢,不识尊意如何?”娄公子道:“小娘子果有见爱之心,卑末岂无允从之意。只恐外人瞧破,画虎不成反类狗者也。”妇人道:“官人所言差矣。我家里上无公姑,中无伯叔,下无男女走动的,止有适才那个老妪,却又是不管闲事,专一帮衬人的。你莫说在这里一夜,在这里一年半载,也没有甚么人得知。”   娄公子假意又推却道:“多承小娘子厚情,小生就如刘、阮入天台,真三生之幸也。但恐博得一宵恩爱,虽是千金难买,有玷小娘子清名,如之奈何?”妇人道:“这不足齿于官人,乃妾夫不能为妾全妇道,妾安能为夫全夫道也。”娄公子低低笑了一声。两人就向床上解衣松扣,握雨携云,千欢万喜,美满的交合了一番。   原来这娄公子已熬了半夜,又被这个妇人勾引得个颠颠倒倒,恰才两个做得事完,呼呼的一觉睡去,竟不知睡到甚么时候才得苏醒。诗曰:   从来酒色不迷人,只为痴心忒认真。   耗散精神还自昧,几乎身子反沉沦。   说哪陈亥、江顺二人,次早起来,不见了个娄公子,连忙四下寻觅,那里得些消息。两个忖度不出,随即打发家童进城,到家里看个分晓,端然没些影子。须臾之间,娄府中来了一二十人,各处寻访。你道不见了个娄公子,这陈亥、江顺二人难道走得回去?痴痴的在杏花亭里等候消息,从早起等到午后,去寻的都说寻觅不着,决没处讨个真实信息。   江顺道:“好古怪,终不然平白的没了一个人。”陈亥道:“江兄,我想着了,这决是什么妖怪把他摄去了。”江顺道:“就是妖怪摄了他去,没处讨个下落,焉能摆布得他?”陈亥道:“不打紧,城中有一个打马前卦的刘铁口,最有灵应,不拘吉凶祸福、过去未来之事,问一卦,立时便见。明日我和你一同进城,趁早寻着他问一卦去。”江顺道:“陈兄,不要耽搁,大家秉个虔诚,就同去讨一卦罢。”陈亥同江顺赶进城来。   此时已是午后光景,恰好那卖卦的刘铁口正在门前铺设门面,打点正要开谈。他两个急忙忙的走上前去,拱手道:“刘先生,买卦,买卦。”那刘铁口向认得这陈亥的,就把手来拱了一拱道:“陈相公问什么事,这等慌张?”陈亥道:“问下卦来,你便知道了。”   刘铁口便向地面上取了两片瓦起来,双手递与陈亥。陈亥接了,默默向天祷告一番。刘铁口依旧接将过来,口中咭咭聒聒念了一遍,扑的向地下一丢,看了一看,方才回答道:“陈相公,你敢是问寻人么?”陈亥道:“正是。”刘铁口道:“这个人有些跷蹊在里面,却在西南方上,被些邪气缠住在那里。”   陈亥、江顺道:“刘先生可指引得我们到那西南上去,除得邪气,救得这个人么?”刘铁口道:“说哪里话,小子只会卖卦,自不会这一行。二位若要救这个人,我同你去请那假天师来,包管救得。”陈亥、江顺道:“这一发好,烦先生说个住居姓名,我们便好就去。”刘铁口道:“有心不待忙。待我们收了门面,同你们去走一遭。”   毕竟不知三人同去请得那假天师来,怎么救得娄公子?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假天师显术李家庄 走盘珠聚党杨公庙   诗:   重义轻财伟丈夫,济人恒济急时无。   凭他屡屡生奸计,在我时时立坦途。   赠马赠金情亦厚,全仁全义意尤都。   休言管鲍垂千古,孰谓于今无此徒。   原来这假天师姓贾,就是汴京人士。后生的时节,曾在龙虎山张真人那里学些法术,因耐不得性子,后来被真人依旧打发回来。没些生意过活,就盗取真人的名色,替那地方上人家专一除邪遣祟。凡是寻着他的,便有应验。所以那汴京人,个个晓得他的本事,便依他的姓上取个混名,叫做假天师。   说这刘铁口,同了陈亥、江顺来到他门首,只见一个小厮站在门前。刘铁口问道:“你主人在家么?”小厮回答道:“早晨已曾到东桥头去,还未曾回来哩。”刘铁口道:“这二位相公有一事,特来接你主人的,你可指引到里面去坐坐。我们工夫各自忙,就要回去赶个午市,不得奉陪了。”陈亥、江顺道:“贵冗可以先往,我二人见了天师,完了正事,少不得要来奉谢。”刘铁口道:“言重,言重。”随即拱手而别。   他两个等了好一会,天色将晚,方才得假天师回来。假天师见了两个,连忙唱喏,问道:“二位相公何来?”陈亥道:“我们承刘铁口先生荐来,特请先生去除邪的。”假天师笑道:“除邪原是小子的本行,只是邪有几种,不知二位相公要除的是那一种?请说个明白,然后待小子好打点法器同去。”陈亥道:“连我们也不知是甚么邪祟。只因昨晚与娄公子同在杏花亭上乘凉,竟不回家,三人同在那里睡了。及至天明,就不见了娄公子,随即四下寻觅,并无一些影响。特到刘先生那里,卜问一卦。他说,在西南上被那邪气缠住。因此特来相请。”   假天师道:“迷得人去的,却是妖邪之类了,待我去看。”便唤小厮带了法器,随了陈亥、江顺,一直来到杏花亭上。只见众人连忙来说道:“陈相公,公子寻着了。”陈亥、江顺道:“却在那里?”众人道:“在前面李家庄间壁竹园里。”陈亥、江顺道:“缘何不接了回来?”众人道:“还睡不醒在哪里。”江顺道:“这决然着了妖怪。”众人道:“李家庄上人说,那竹园里向来有两个狐狸,时常变做美妇,出来迷人。我家公子决是被他着迷了。”假天师道:“我们一同到李家庄去。”   当下三人同到李家庄上,进了竹园,果见娄公子睡倒在地。陈亥上前,把他扶起,道:“公子,怎么睡在这个所在?”娄公子把他看了两眼,口中念了几句神道话。众人扶他到李家庄上坐了,那庄上人便去取了些滚汤。坐了一会,娄公子方才苏醒,把夜来月下见那妇人,送他回来,两下迷恋的话头,说了一遍。陈亥、江顺道:“这样说,果然是个妖怪了。”   那些庄上人道:“我们这竹园里,一向原有两个狐狸,时常变作妇女模样,出来迷人。我这里庄上的人没一个不被他迷过。多时要访个有法术的人来,计较他一番,并不曾见一个。因此至今还耽搁在这里。”陈亥道:“我们替你去请那个假天师,除了这两个精怪,如何?”众庄上人欢喜道:“我们常听得人说,有个甚么假天师,会得拿妖捉怪。不知在那里居住,可请得他来么。”   陈亥、江顺指着假天师笑道:“这一位就是假天师。我们也闻得这个消息,特地请他来的。”庄上人道:“果然就是,这正是请也请他不来的。今日既到敝庄,难道干休罢了?决然要替我们把妖怪除一除去。”假天师满口应承道:“使得。”陈亥便叫轿子先送娄公子回去。   那些庄上人听他说个肯除妖怪,一齐问道:“天师,还是要用什么法器?”假天师道:“法器我们都带得有在这里。只要向东北方上搭起三尺高一座台来,再取洁净杨柳枝一束,净水一瓶。管取立时间便把那精怪拿到。”众庄上人道:“终不然是这样容易的。我们前者没要紧,到城里去请一个先生遣一遣,被他起发了无数东西,端的又遣不去。原来天师只要得杨枝净水,就可拿得妖怪,这等也是个真手段。”一齐欢欢喜喜走到竹园里来。   不多时,台已搭完。假天师走上台去,取出法器,一只手捻着玄武诀,一只手执着七星剑,口中念动真言咒语,向西南角上喷了一口法水。猛可的竹林里晰晰飒飒起了一阵阴风。众人吃惊道:“妖怪来了,妖怪来了!”假天师等待这阵风头过去,连把符烧了三道,又把咒来念了一遍,将剑向东北角上一指,只见半空中扑的甩下两条白雪雪的东西来。   众人赶上前去一看,却是死的两个玉面狐狸,有诗为证:   孽畜成精屡害人,李家庄上久为邻。   千般变幻妖娆态,百计装成窈窕身。   顷刻从教输意气,须臾必欲耗精神。   天师虽假法不假,似雪双亡现本真。   一齐把舌头乱伸,道:“好法术,好法木。这两个妖精作怪多年,今日结果在这天师手里。且请天师到敝庄去,待我众人打点些薄礼相谢。”陈亥、江顺道:“这是我们请来的,如何要你们众人相谢?”众庄上人道:“二位相公,这是替我们一方人除害,怎么说这句话?”一面扯扯拽拽,只得又转到庄上去。   众人把酒肴整治将来,大家饮了一会。酒至将阑,又送出三两银子与假天师。假天师不好便收,陈亥、江顺也难好教他不要收,推逊多时,假天师只得笑纳了。三人遂作别起身,同进了城。假天师便要分路回去,陈亥、江顺再三留到娄府去,假天师坚执推辞,陈亥、江顺遂与分路。   两个恰正回到娄府,只见门楼外歇着两乘轿子,便去问管门的。却是俞公子与林二官人,因知昨夜事情,两下齐来探望。只得站在门楼外,等了一会,直待送客出来,方才进去。见了娄公子,便问道:“公子可无事么?”娄公子道:“只是精神有些倦怠。”陈亥取笑道:“这是昨夜忒风流过度了些。”娄公子道:“可拿得些甚么妖怪?”陈亥、江顺道:“却是两个玉面狐狸。”   娄公子道:“好,好,也替地方人除了害。如今假天师在哪里?”陈亥道:“李家庄上谢他三两银子,先回去了。”娄公子道:“这应该留他回来,我这里还要谢他。”陈亥道:“我们同进城来,苦苦相留,他十分推却,只得任他去了。公子若有这个意思,明日着人送些礼去谢他便了。”娄公子道:“言之有理。”便分付洒扫西廊下书房,与江顺宿歇,把他的马匹,带到后槽去喂草料。   次日,江顺起来,便要作别回去。娄公子那里肯放,只得一连又住了十多个日子。一日,正在堂前与娄公子告别,忽见门上人进来,说道:“外面有个报夏方信息的要见。”遂又站住了脚。娄公子便教快请进来。   那人进见娄公子,倒身便揖。娄公子问道:“足下可晓得夏方的信息么?”那人道:“小子曾与他识认,半月前他被荆州一个流棍,叫做甚么‘走盘珠’的撞见,衣囊物件尽皆劫去。如今来又来不得,去又去不成,现住在杨公庙里。”娄公子道:“我常闻得他说,荆州有个甚么‘走盘珠’,原是他的对头,今日敢是冤家相遇了。”   江顺道:“杨公庙不知在那个所在,此去有多少路程?”那人道:“出西门去,离城约有五十里地面。”江顺道:“待我去看一看来。”陈亥道:“江兄,若果是夏方,决要同他转来。”江顺一边走,一边答应道:“自然,自然。”走出大门,把马带将过来,一脚跨上,随手扬鞭,腾云而去。   不满两个时辰,就到杨公庙了,连忙下马,走进庙门一看,却是冷清清的古庙。四下墙垣壁落,尽皆坍塌。中间神像,也是东倒西歪。香烟并无一些,哪里见个人影。江顺暗忖道:“这决不是那报信的人吊谎,莫非他知我来的消息,先避到哪里去了。”正待走转身来,只听得神柜内有呻吟之声。   江顺偷睛瞧了一瞧,却见一人睡在那里。江顺便问道:“你就是夏方么?”那人道:“我就是夏方,你敢是‘走盘珠’的羽翼么?”江顺笑道:“你果是夏方,可还认得我江顺否?”夏方道:“江顺原是我相知朋友。他三年前已曾往延安府去,至今未回。难道你就是江兄?如何知我在此?”江顺道:“你且出来,认我一认,便知端的。”   夏方便慢慢哼哼向神框里钻将出来。见了江顺,仔细一看,两眼汪汪,便说道:“江兄,我今番落魄得紧了。这几年你晓得我的行径么?”江顺道:“我听人说将起来,都是你自取之祸。”夏方道:“这句话是甚么人讲的?”江顺道:“是娄公子对我说的。”夏方道:“他还说我些什么短处?”   江顺道:“他说,两年前骑了他一匹青骢马去,卖了五千两银子。去了一向,端然弄得个没下梢回来,又亏他收留了你。两月前,突然间又拿了陈亥的许多衣物走了出来。当初是我不合把你荐将进去,只指望做个久长相处,今朝做得这样不尴不尬,教我体面何存?”夏方道:“江兄,我也晓得别人家东西,欺心来的,到底不得受用。只是一时短见,谁想有这个日子。”江顺道:“你如今懊悔也是迟了。却有一说,依他失单,开上许多物件,难道俱是没有的?”   夏方道:“江兄,一言难尽。起初青骢马一事,不必言矣。如今我又承娄公子收留,并无半句说及前情,此莫大之恩,今生无可报答。只是陈亥同在书房,体面上却象相知,时常有些侮我之意。及至端阳,同往凤坡湖看斗龙舟,不想俞公子招他下船饮酒,他不肯去,我好好劝他,既承俞公子相招,决用领情的。他就怪我起来,出言无状。后其间,端被俞公子扯下船去了,止剩得我一个,带了小厮回来。心中其实忿他不过,便呆着主意,只望拿了那些东西到别州外府去,变卖些银子,做个资生之本。谁知冤家路窄,来到这杨公庙里,劈头撞着那荆州府一个回子的光棍,名唤沙亨尔,绰号走盘珠,与我有些夙忿,结合几个贼伴,把那些衣囊物件尽行打劫,刚刚留得这条穷性命,还不知死活何如。”   江顺道:“看你这等一个模样,终不然在这冷庙中过得日子。如今待我依旧送你到娄公子府中,他那里还毕竟是养人之处。”夏方道:“江兄所言,甚是有理。只因我做了这两件歹事,何颜再见江东父老?”江顺道:“你既不肯转去,必须寻个长便才好。你的主意,还要到何处安身?”   夏方道:“我在这里,决然安身不牢。不知仍旧到湖广紫石滩莲花寺去,寻我孩儿夏虎过几个日子罢。”江顺道:“此去湖广,路程遥远,非一日二日可以到得。腰边并无分文,这等形状,如何去得?”夏方见江顺说了这番,流泪如雨,道:“这也说不得。事到其间,情极无奈,那顾得羞耻两字,一路上只是求乞便了。”   江顺道:“我你都是衣冠中人,须要循乎天理,听其自然。宁可使那贫窘来迫我,安可自去逼贫窘,还说这样没志气的话儿。也罢,我也不好劝你回去,幸得我今日正要到一个所在,身边带得有三四两零碎盘缠银子,你可拿去。千万再不要在这里耽延,明早速速起身去。”夏方道:“江兄既有这段美情,正是起死回生。我做兄弟的,无可补报。”江顺笑道:“三四两银子,哪里不结识个人,况尔我原是旧相知,何必计论。”遂向袖中把银子摸将出来,双手递与夏方。   夏方接了,道:“江兄,银子接了你的,只是我这个模样,不知几时才捱得到哪个所在。”   江顺暗想道:“正是,倘到前途去,行走不便,万一有个不测,却怎么好?”又向夏方道:“我乘着一匹马在此,一发送与你乘去罢。”夏方便欢天喜地道:“难得江兄这等厚情,与我银子,又与我马,今生骑了江兄的马,来生决要做一马,偿还江兄恩债。”   江顺道:“朋友有通财之义,何须挂齿。天色已晚,我还要进城,你可随我到外面,把马交付与你,我好回去。”夏方随他走出庙门,看了那匹马,仔细相个不了。江顺道:“这马虽然比不得五千两的青骢,也将就走得几步,只是一路上草料要当心些。”夏方答应道:“这个是我自己事,晓得,晓得。”便把缰绳带在手中,两下拱手而别。诗曰:   不义得来不义失,栖迟冷庙生难必。   多亏银马并周全,千里寻儿获安逸。   说这娄公子与陈亥等到一更时分,还不见江顺回来。正在那里说他,只见门上人进来说道:“江相公回来了。”陈亥道:“同了甚么人来?”门上人道:“只有江相公一个。”娄公子便着家里提灯出来引导。   江顺进到中堂,娄公子问道:“江兄回来了,可曾见得夏方么?”江顺道:“不要说起,一发落托得紧在那里。”娄公子道:“怎么不与他同来?”江顺道:“小弟再三劝他,他再四推却。说道:‘纵然公子宽宏大度,有何嘴脸再去相见。’”陈亥道:“这样说,他还有些硬气。”娄公子道:“他既不肯转来,毕竟要到何处安身?”江顺道:“他说有个孩儿名唤夏虎,现在湖广道紫石滩莲花寺里。他的意思,如今要投奔那里去。”   娄公子道:“他又错了主意,我这里到湖广,也有无数路程,终不然赤手可以去得么?”江顺道:“不瞒公子说,小弟见他十分狼狈,身边带得几两银子,尽数与他做了盘缠。”陈亥道:“世间有你这样的好人,见了这个贼朋友,还肯把银子结识他。”娄公子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这也是江兄看旧相处面上。”   看看到了二鼓,江顺道:“小弟行了这一日,身子有些困倦,意欲去睡。”娄公子道:“先请稳便。”遂着家童分付管槽的把江相公的马好喂草料。家童回道:“江相公并不曾骑马转来。”江顺道:“实不相瞒,小弟的马,也与夏方去了。”陈亥道:“莫非又被他骗去的?”江顺道:“这是小弟怜他一路上行走不便,特地把他骑去的。”娄公子道:“这个又是江兄。若是小弟,决然不肯。”江顺作别,先进书房睡了。娄公子与陈亥又在堂前坐一会,方才进去。   次日,江顺起来,便与娄公子作别起身。娄公子道:“江兄,此行还是到哪里地方?”江顺道:“小弟还要到延安府去走一遭。”娄公子道:“几时再得相会?”江顺道:“多只一年,少只半载,决有个聚首的日子。”   陈亥道:“江兄的马与了夏方,把什么乘去?”娄公子道:“正是。没了马,一路上怎好长行?快着家童去唤那管槽的,厩中有可长行的马,带一匹出来,送江相公去。”管槽的就带了一匹马出来。江顺道:“小弟的马倒送了别人去,如今又要公子转赠,这就是受之不当了。”娄公子道:“说哪里话。江兄从直乘了去,小弟就好放心。”江顺便倒身唱喏,深深致谢,遂作别出门。娄公子与陈亥,同送到门楼外。江顺就上了马,带住缰绳,又与娄公子说几句话,方才加鞭前去。诗曰:   良马将来赠故知,临行复得友相资。   为些善事天须佑,留与人间作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