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掌绝尘 - 第 5 页/共 23 页

玉姿道:“允便允了,只是一件,妾从来未曾深谙个中滋味,如之奈何?”杜开先道:“这句却是饰词,难道小娘子终日眷恋相国身旁,那老骚头肯丢开手么?这个中滋味,小娘子自然谙练的。”玉姿低声道:“他是个老人家,血气衰颓,那里做得正经。”杜开先轻轻搂住道:“小娘子休得害怕,难得这样良宵,不要错过了功夫。小生也非卤莽之辈,就在这罗帐里做一个款款温温的手段,请小娘子试一试看。”   玉姿又做苦挣道:“杜公子,我恰才见你忒甚要紧,故说那几句安慰的话儿。难道我当真便肯顺从你?岂不闻强奸人家女子,律有明条?”杜开先偎着脸儿笑道:“敢问小娘子,夤夜到我书房,所为何事?”玉姿也笑道:“杜公子,你这俐齿伶牙,教我那里抵对得过。”杜开先道:“小娘子说话虽是抵对小生不过,小生又有抵对小娘子不过的所在。”   玉姿道:“公子轻讲些么,倘被你家伏侍的小厮们听见,可不做将出来?”杜开先道:“不瞒小娘子说,我这里再没有第二个家童,只有一个伏侍的聋子,你便向他耳边鸣金击鼓,也是不甚听得明白,况他这时已睡熟了。我们且把闲话丢开,早图一霎儿欢乐也好。”   玉姿道:“公子,你却是这样等不得。譬如妾今夜不来,将如之何?”杜开先迎笑道:“小娘子若是今夜不来,少不得小生梦儿里相会的时节,也不肯放过。”玉姿道:“公子,你难道毕竟放我不过么?”杜开先道:“小生心里倒也干休得了,只是这件东西如何便肯干休?”玉姿掩着嘴道:“亏你读书人讲这样村话。”有诗为证:   少年性高尽风流,恁意装村不怕羞。   昔日相思今日了,随他推托肯干休。   原来两个调了这一会,都是巴不能够到手的。杜开先便把他拦腰一把抱脸上免不得有些娇羞模样,又挣起来道:“公子,这灯光射来,不像模样,去吹灭了罢。”杜开先道:“小娘子,你可晓得,那《西厢记》上说得好,   ‘灯儿下共交鸳颈’,若吹灭了灯,一些兴趣都没了。”玉姿便不则声。   杜开先依旧把他揿倒,将手先到腿边探了一探,缓缓地把他两股扳将起来。人却不晓得,这玉姿虽是在韩相国身边,那老人家年纪衰迈,还济得些甚么事来,不曾到得辕门,就先要纳款了。所以玉姿总然说是破过瓜的,还是黄花女子一般,几曾经历着一场苦战。   这杜开先思想多了日子,巴不得到了手,讨一个风流快乐,那里还管你的死活,尽着力又送了一送,恰好正抵着了花心。   原来玉姿承受了这一回,就如服仙丹,饮玉液的一般,遍体酥麻,昏昏沉沉,竟睡熟了去。杜开先便不敢惊动他,替他依旧放下了衣服,免不得自家也有些困倦起来,站起身把灯息了,就和衣睡做一头。   两个看看睡到四更时分,那杜开先又打点发作起来,把玉姿悄悄推醒,附着耳说了几句软款的话儿。玉姿正待也说几句,忽听得耳边厢咚咚打了四鼓,猛可的记得起相国房中承值一事,顿然惊讶道:“公子不好了,这遭却做出来了!”   杜开先摸头不着,也吃了一惊道:“呀,小娘子何出此言?”玉姿便把姊妹二人轮流值夜的话,与他说了一遍。杜开先道:“这却怎么好?若是做将出来,岂不是小生带累了小娘子,明日有些僝愁 ,教我如何痛惜得了?”   两个连忙爬起身来,坐在床上。玉姿想了一想,夜间来的时节,偏生姐姐面前说了几句硬话,倘然回去,被姐姐知了些儿形迹,可不没了嘴脸,便与杜公子计较道:“公子,如今怎生是好?”   杜开先道:“小生有一个计策,你若是这时转将回去,决然要露了风声。那老儿不是个好惹的主顾,这遭把家法正将起来,你这一个娇怯怯的身躯,可禁受得起?那时你却拷打不过,毕竟一死,小生为你割舍不过,到底也是一死。可不是断送了两人性命?如今趁此夜阑之际,人不知,鬼不觉,待我收拾些使用银子,做了盘缠,你把我书架上的旧巾服儿换了,扮作男人模样,悄地和你奔出巴陵道上,到别处去权住几时,慢慢再想个道理便了。”   玉姿垂泪道:“此计虽好,只是我有两件撇不下。一件是我房中那无数精致衣裳、金银首饰,怎么割舍得与别人拿去享用?二件是我姐姐朝夕同行同坐,过得甚是绸缪,怎样割舍抛撇了他?”说罢,泪如雨下。有诗为证:   衣饰妆奁能别置,一胞手足情难弃。   只因作事有差池,临去依依频洒泪。   杜开先道:“小娘子,到此地位,一个性命尚然难保,那里还顾得那些衣裳首饰、姐妹恩情?趁早走的,是为上策。”这韩玉姿一时心下便浑起来,就依了杜开先的说话,把架上巾服取来,换得停停当当,就像个弱冠的一般。杜开先便去开了书箱,收拾了那些使用银子,约莫有二三十两,一些随身物件也不带去,单单两个空身,悄悄把百花轩开了,就出同春巷。两个也觉有些心惊胆颤,乘着月色朦胧,径投大路而去。   毕竟不知后来他两个奔投何处?那韩相国知了消息,怎么一个结果?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宽宏相国衣饰赏姬 地理先生店房认子   诗:   宦门少小读书生,娇养从来不出行。   色胆包天忘大义,痴心挟女纵私情。   怜才宰相胸襟阔,遇父英豪眼倍青。   始信吉人天必相,穷途也得遇通亨。   他两个出了同春巷,径投大路。行了好一会,看看到了城门,只听得那谯楼上咚咚的打了五更五点,但见那:   金鸡初唱,玉兔将沉。四下里梆柝频敲,都是些巡更丐子,满街衢行踪杂沓,无非那经纪牙人。猛可的响一声,只道是相府知风捉护;悄地里听一下,却原来官营呐喊大操兵。   两个正混在人丛里,走到城门首,蓦听得这声呐震,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只道是韩相国知了风声,差人追来捉获。回头看时,又不见有人赶来。猛想一想,方记得起,三六九日官营里操兵练卒,却才放下肚肠。连忙出得城来,渐觉东方有些微微发白。你看这韩玉姿,那里曾惯出闺门,管不得鞋弓袜小,没奈何两步挪来一步,不多时又到了西水滩头。   原来这西水滩下了船,笔直一条水路,直通得到长沙府去。你道此时天尚未明的时节,船上人个个还未睡醒,那里见个人来揽载。两人依着岸走了几步,只见就是日前泊那玉凫舟的杨柳岸边,有一只小小渔船在那里。这韩玉姿到了这个所在,觉他睹物伤情,杜开先也觉伤情睹物。他便凝睛一看,见那船舱里点着一盏小小灯笼,恰好那个渔人正爬起来,赶个早市,趁没有船只往来,待要下网打鱼的意思。   杜开先近前唤道:“渔哥,你这只船可渡得我们么?”渔人道:“要渡到也渡得,只是渡了二位相公的时节,错过了这个早市,可不掉了一日生意。”杜开先道:“你若肯渡我们,就包了你一日乘钱罢。”渔人笑道:“既然如此,二位相公还是要往那里去?”杜开先道:“我们兄弟二人,要到前途去望一个亲戚的。”渔人道:“却是甚么地名?”杜开先道:“那个地名,我到忘记了。只是那些村居景致还想得起。你且撑到前头,若见了那个所在,我们上岸就是。”渔人笑道:“相公又来说得好笑,若是撑了十日不见那个所在,难道还是包我一日的银子?”杜开先道:“就与你十日的钱罢。”渔人道:“只要讲得过,便做我不着。请下船来。”他两个就下了船,那渔人便不停留,登时把船撑去。   如今正是要紧的所在,其实没工夫把他去的光景再细说了。且把韩相国来略说几句与列位听着。   说这韩相国睡到天明,醒在床上,只道还是玉姿伺候,便叫一声道:“玉姿,可睡醒了么?”原来却是这蕙姿尽尽伺候了这一夜。他因为前番那次做来不顺利,所以再不敢走动,只道妹子果然不耐烦,便替他承值了这两个更次。听得相国唤了这一声,连忙答应道:“老爷,玉姿昨晚身子有些不耐烦,着蕙姿代他伏侍哩。”相国叹口气道:“怪他不得,其实这几日辛苦得紧。多应是劳碌上加了些风寒,少刻待他起来,可唤他来,待我替他把一把脉看,趁早用几味药儿赶散了罢。”蕙姿应说:“晓得。”   说不了,只见一个女侍儿慌忙走来,把房门乱推,进来禀道:“老爷,不好了,昨夜内门被贼挖开了!”相国道:“有怎样事?内门既失了贼,决然从那百花轩后挖过来的。快着人去问杜相公,曾失了些物件么?蕙姿,你可疾忙去唤你妹子来,问他昨日那内门是怎么样拴锁的?”蕙姿应声便走。   不多时,院子与蕙姿一齐走到,一个禀说百花轩不见了个杜公子。一个禀说内房里不见了个韩玉姿。相国听说,老大吃了一惊。到底做官的,毕竟聪明,心下早已明白。便起来坐在床上,叹口气道:“我也道这内门缘何得有贼来,原来是这妮子与那小畜生做了手脚,连夜一同私奔去了。终不然伏侍的家童也带了去?”分付院子:“快去唤他那伏侍的人来见我。”院子答应一声,转身便去。   原来那个聋子正爬起来,寻不见了杜开先,心下好生气闷。听着相国唤他,不知甚么势头,连忙走将过来。相国问道:“你家相公那里去了?”这聋子原是个耳朵不听得人说话的,兜了这些不快乐,愈加听不着了,就把手向耳边指了一指,道:“老爷,小人是个聋子,说话听不明白,再求分付一声。”院子在旁道:“老爷问你相公那里去了?”聋子道:“这个却不晓得。小人昨夜打铺在他床后,只听得晚来咿咿唔唔,做了半夜的诗,直到五更天气,方才住口。小人见他夜来辛苦了,趁早起来,打点些点心与他吃吃,只见房门大开,鬼影都不见了。”   相国道:“可曾带些甚么东西去么?”聋子道:“别样物件,小人尚未查点,只是一股凤头钗,是他日常间最心爱的,端然还在那里。”相国听说了凤钗,便觉有些疑惑,遂对他道:“你快去拿来我看。”聋子回身,慌忙便去拿与相国。相国把凤钗一看,骂了一声道:“好贱婢!分明这股凤钗是他日常间戴的,可见他两个不止做了一日的心腹。”   原来这股凤钗,却是前番蕙姿赠与杜开先的,那里干着玉姿甚事。蕙姿在旁看见这钗儿,好生耽着惊恐。相国便对聋子道:“你家相公与我府中一个女婢同走去了。”聋子听了这句,吓得把舌头一伸,缩不进去,道:“有这等事,怪见得这几日夜来睡在床上,不绝的嚎声叹气。”相国道:“我府中没了个女婢还不打紧,你家老爷不见了个公子,明日可不要埋怨着我。你可早早回去,禀与你家老爷知道。”聋子答应一声,连忙回去报与杜翰林得知。   那翰林听罢,心中老大焦躁,便对夫人道:“我那畜生,谁想做了这件没行止的事,难道这一世再也不要思量出头?他便去了也罢,终不然韩相国没了个女侍,明日肯干休罢了。”遂唤打轿到韩府去,商议寻访。   这正是:若要不知,除非莫为。霎时间巴陵城里,个个传说,杜翰林的公子拐带了韩相国的女侍,逃走去了。   杜翰林到了韩府,见了相国,两个把前事问答了一遍。杜翰林道:“这还是老先生出一招帖,各处寻访一寻访的才是。”相国道:“我那女侍,既做个打得上情郎的红拂女,我学生也做个撇得下爱宠的杨司空。便去了也不足惜。只是令郎差了主意,既把他看上了眼,何不就与学生明说,待我便相赠了何妨。如今学生出了招帖,外面人一来便要说我轻贤重色,二来只说我一个女侍拘管不到,被他走了,可不坏了家声?还是老先生出一个招帖,寻一寻令郎罢。”杜翰林道:“不瞒老先生说,我那小犬,原是螟蛉之子,若出了招帖,可不被外人谈论?这还要老先生商量一个计策便好。”   两家正在那里你推我逊,商量不定。恰好那康汝平得知了消息,劈头正走将来。相见已毕,便把前前后后问了一遍,韩相国也把前前后后回答了一遍。康汝平免不得要在相国面前说两句好看话儿,道:“今日杜兄去了,小侄方才敢说,他两个是当日新正时节,在西水滩头,杨柳岸边,两船相傍,向那黄昏月下,便以诗句酬和。那时就觉有些不尴不尬的光景,原不是一日的情由。如今他两个此去,又不带一些行李,便出了巴陵地界,到得前路,遇着关津,盘诘起来,毕竟送还原籍。但有一说,杜兄是个聪明人,决然不做这着迷的事,料来还在城中左右,隐迹在那一家里。二位老伯,何不趁早着人密访,必然得个下落。”   韩相国道:“贤契所言,果然非谬。原来他两个,那时节便起了这个念头。”又想了一想,对着康汝平道:“原来贤契到是一个好人,老夫却没了眼睛。也罢,我想人家女子,到了这般年纪,自然有了那点念头,如何留得他住?我今还有个蕙姿,是他嫡亲姐姐。算来妹子去了,那个妮子决然也不长久。老夫若是打发出去,与了别人,明日可不奚落了他。贤契若不见嫌,杜老先生在此,当面说过,就送与贤契,做个铺床叠被,何如?”康汝平听了,心里其实着得,却便不好应承,假意推托道:“这个小侄怎么敢受,倘若杜兄明日依旧把他妹子带转来送还,那时又没了这一个,老伯岂不要追悔么?”相国道:“贤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便是那妮子有个转来的日子,老夫自然就送与杜公子了。”   杜翰林道:“既是韩老先生有这个意思,贤契到不要推辞,省得拂了美情。”康汝平笑道:“只恐小侄没福,受用不起。既然如此,待小侄就此回去与家父商量便了。”康汝平遂作别起身。杜翰林见康汝平去了,也就辞了韩相国出门。相国送了进来,便唤蕙姿分付,把玉姿房中一应遗下的衣裳首饰,着几个女侍尽数搬将出来,当堂逐件点过,遂都交付与蕙姿。   原来这康汝平回去,就与父亲商议已定。韩相国便拣一个日子,果然把蕙姿送与他去。这回康汝平却是天上掉下来的造化,不要用一些气力,干干净净,得了个美妾。正是:蜒蚰不动自然肥。却又有一说,当初原是他两个先看上眼,所以如今这个蕙姿毕竟终归于他。可见姻缘两字大非偶然矣。有诗为证:   邻舟陡遇意常痴,只恐相思无尽期。   且喜姻缘天作合,从空降下美娇姿。   前面康汝平得了韩蕙姿,两个新欢的光景,世间就是三岁孩童,也晓得是免不得的,却也不须小子细说。   且再说那杜开先,同了韩玉姿私奔出来,趁了渔船。恰好船又小,人又少,况趁着下水,有些顺风,不上三两个时辰,约行了一百多里。看看天色将晚,但见那:   烟树朦胧,云山惨淡。山岗上牧笛频吹,一个个骑牛回去;石矶边渔歌齐唱,两双双罢钓归来。酒旗扬扬,还间着几盏天灯;黄犬哰哰 ,却早见一方村镇。   那个镇头,你道叫做甚么名字?就是双仙镇,长沙府管下的地方。这双仙镇原有一个古迹,当初那里有一座酒楼,极是热闹得紧,那汉钟离与吕洞宾不时幻迹到那楼上饮酒,饮罢便把诗来题在壁上。后来被世上人识破了诗句,晓得是个幻迹的仙人,从此他两个就不到这个所在,因此人便取名叫做双仙镇。   这杜开先与韩玉姿,在船中坐了一日,只当尽尽一日一夜,不曾沾着些儿汤水,怎奈心内带着彷徨,到也不觉得肚中饥饿。渐渐天色晚来,便记得起又不带得一些铺盖,免不得要到这个镇头上去,寻个旅店安歇一宵。便对渔人道:   “我们亲戚却正在这个镇上,可泊过去,待我们好上岸。这里有两钱多些银子,送你罢。”渔人接了,道:“相公,早说这个双仙镇上,待我做两日撑来也好。”就把船泊将过去。   杜开先到了这个所在,方才撇下了些惊恐,慢慢扶着韩玉姿同上岸去。行不数步,恰就是一个旅店。连忙近前问道:“此处可寄宿么?”店主人出来答应道:“二位到此,还是长歇的,短歇的?”杜开先道:“怎么叫做长歇、短歇?”店主人道:“长歇的,或在这里一年半载,要把楼上客房收拾起来,好与你们安顿行李。若是短歇的,不过在这里面小房内,便好暂住几个日子。”杜开先道:“我们也不是长歇的,也不是短歇的。我兄弟二人,恰在前路探友回来,恐此时没有便船,权且借宿一宵,明早就去。若肯相留,现成铺盖便借一床,明日多多奉谢。”店主人笑道:“二位相公,我们开客店的,虽有几床铺盖,只好答应来往客商,恐怕不中相公们意的。若是将就盖得,请进来就是。”   杜开先假意儿对着玉姿道:“兄弟,这一夜儿哪里便不将就了。”两个径走进去。原来天色昏暗,那个认得出他是个女扮男装、腰边没有那件东西的。这店主人见他两个斯文模样,不敢怠慢,就去开了小小一间幽雅轩子,引他二人进去住下,随即分付走动的,打点晚饭,点灯进房。有诗为证:   一夜恩情两意投,巴陵道上共同游。   茫茫道路无穷极,何日行踪始得休。   偏生他两个不该泄漏,撞着这个店主人着趣得紧。不然,或者做将出来。杜开先也恐暗里被人瞧破,直待吃完晚饭,将次睡倒,灭灯时节,方才与韩玉姿去那巾服,两个睡做一头。这杜开先虽然有事在心,见了这个娇滴滴如花似玉的睡在身边,那里熬得过。欲待轻轻动手,又恐韩玉姿心中有些不快活。况且两个又不曾睡过几夜,倘是被他回答几句,可不是一场没趣。只得按住这点火性,安安静静睡了一夜。   次早黎明起来,梳洗停当,谢了店主人,即便起身。恰好那个镇头,共来不满二三十个人家,其余都是偏僻地面。两个行来,将近半里多路。你道这韩玉姿夜来还好遮饰,这日间六眼不藏私,那里掩饰得过?就是别的,或者一时看不出来,这双小小脚儿,可是瞒得人过的么?趁着这四下无人,杜开先便把他巾服去了,打扮做个村中探亲的夫妇。有几个来往的见了,又估计他们是两个哥妹,又估计是一对夫妻。   看看走了三四里,韩玉姿有些腿酸脚软,轻轻对着杜开先道:“公子,我想在家穿了自在,吃了自在,何等安逸,那里晓得行路的这样苦楚。”杜开先安慰道:“小娘子,到此也莫怨嗟了,少不得有个安闲的日子。你看前面白茫的,敢是一条水路,我和你慢慢行去。若有便船,就趁了去罢。”两个又走了一会,才到那个滩头。恰好有一只便船泊在那里,就乘了。   渡去有三十余里,将近午牌时分,就到了长沙道上。依旧上了岸,正待落个店家,吃些午饭,只见那里有四五片饭店,中间一家门首,贴着一张大字云:   巴陵地理舒石芝寓此杜开先见了,对着韩玉姿道:“娘子,巴陵却是我们的同乡,就到这个店里去,倘遇着乡人,大家略谈一谈,也是好的。”韩玉姿却不回答,两个便走进去。正坐得下,那小二先拿两杯茶来。杜开先问道:“你这店中的舒石芝先生,可在这里么?”小二道:“官人,敢是要寻他看风水么?他在灶前替我们吹火哩,待我去唤来。”小二转身就走。   舒石芝见说有人寻他,只道是生意上头,连忙走来相见。杜开先仔细看时,只见他:   头戴一顶铁墩样的方巾,拂不去尘蒙灰裹;身穿一件竹筒袖的衣服,旧得来摆脱禛拖。黑洞洞两条鼻孔,恰便是煤结紧的烟囱;赤腾腾一双眼睛,好一似火炼成的宝石。蹲身灶下,吓得那鼠窜猫奔;走到人前,捱着个腰躬颈缩。   杜开先见他这个形状,便问道:“老丈敢就是巴陵舒石芝先生么?”舒石芝听问了这一声,连忙答应道:“小子正是。官人的声音,却也是我巴陵一般。”杜开先道:“我也就是巴陵。所谓亲不亲,邻不邻,也是故乡人。我想老丈的贵技,到是巴陵还行得通,缘何却在这里?”   舒石芝道:“不瞒官人说,俗语道得好,‘三岁没娘,说起话长。’小子十六七年前,在巴陵的时节,有一个宦族人家寻将去看一块风水,不期失了眼睛,把个大败之地,到做个大发的看了。不及半年,把他亲丁共断送了十二三口。后来费了多少唇舌,还不打紧,到被那些地方上人,死着一个的,也来寻着我,所以安身不牢。想来妻子又丧过了,便没有什么挂碍;那时单单只有个两岁的孩儿,遗在身边,没奈何硬了心肠,把他撇在城外梅花圃里,方才走得脱身。只得到这里来,将就混过日子。”   杜开先听他这一通,心下好生疑虑,道:“终不然这个就是我的父亲?”肚中虽是这等思量,口里却不好说出,只得再问道:“老丈,虽然那时把令郎撇下,至今还可想着么?”舒石芝道:“官人,父子天性之恩,小子怎不想念?却有一说,我已闻得杜翰林把他收留,抚养身边,做儿子了。”杜开先道:“此去巴陵,路也不甚遥远,老丈何不回去访他一访?”舒石芝道:“小子若再回到巴陵,这几根骨头也讨不得个囫囵。”杜开先事到其间,不敢隐瞒,倒身下拜道:“老丈,你是我的父亲了!”舒石芝听说,心下一呆,连忙扯起道:“官人,不要没正经。难道你这样一个标致后生,没有个好爹娘生将出来,怎么到错认了小子?若是兄弟叔侄,错认了还不打紧,一个父亲可是错认得的!快请起来。”杜开先便把两岁到今的话,备细说了一遍。舒石芝到也有些肯信,道:“世间撞巧的事也有,难道有这样撞巧的!这个还要斟酌。”小二在旁撺掇道:“老舒,你好没福,这样一个后生官人认你做老子,做梦也是不能够的。兀自装模作样,强如在那灶头吹灰煨火过这日子。他若肯认我小二做了父亲,我就端端坐在这里,随他拜到晚哩。”舒石芝道:“且住,我还记得起当初撇下孩儿的时节,心中割舍不得,将他左臂上咬了一口。如今你要把我认做父亲,只把左臂看来,可有那个伤痕么?”杜开先就将左手胳膊掳将起来,当面一看,果然有个疤痕。这遭免不得是他的儿子,低头就拜。小二便把舒石芝揿在椅子上,只得受了两拜,道:“孩儿,若论我祖坟上的风水,该我这一房发一个好儿子出来。还有一说,今日虽是勉强受你这几拜,替你做了个父亲,若是明日又有个父亲来认,那时教我却难理会了。”   杜开先笑了一声,便向身上脱下那件海青,袖中取出那顶巾来,递与舒石芝替换。舒石芝问道:“孩儿,你敢是先晓得爹爹在此受这狼狈,特地带来与我的么?”杜开先这遭想得是一家人,却便不敢隐瞒,把舒石芝扯到背后,轻轻对他把韩玉姿改换男装,私奔出来的话告诉一遍。   舒石芝正待细问几句,只见那小二在旁叫了一声道:“不要瞒我,正要和你说句话哩。”杜开先听了,便打了下一个趷蹬,连忙上前问他。   毕竟不知这小二说出些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泥塑周仓威灵传柬 情投朋友萍水相逢   诗:   人生行足若飞禽,南北东西着意深。   万叠关山无畏怯,千重湖海岂沉吟。   奔波只为争名利,逸乐焉能迷志心。   谁想相逢皆至契,不愁到处少知音。   看来世间做不得的是那逆理事情,你若做了些,自然心虚胆怯,别人不曾开着口,只恐怕他先晓得了,说出这家话来。   这杜开先见小二叫了这一声,只道他知了韩玉姿消息,心下懊悔不及,只得迎着笑道:“小二哥,你有什么话说?”小二道:“官人,你们十七八年的父子,今日在我这店中重会,难道不是个千载奇逢?官人,你便送我几钱银子,买杯儿喜酒吃吃,何如?”杜开先见他不是那句话说,便满口应承道:“这个自然相送。”   舒石芝道:“孩儿,这位小娘子,便是我的媳妇了,何不请过来一见?”杜开先道:“爹爹,媳妇初相见,只怕到有些害羞,先行个常礼,明日再慢慢拜罢。”转身对韩玉姿道:“娘子,过来见了公公。”玉姿暗地道:“官人,你的父亲难道是这等一个模样?教我好生不信。”杜开先笑道:“娘子,我都认了,终不然你就不认他?莫要害羞,过来只行个常礼。”韩玉姿掩嘴道:“官人,这个怎么教我相见?”杜开先低低道:“娘子,便是如今乡风,做亲三日,也免不得要与公公见面的。”韩玉姿遂不回答,只得上前勉强万福。   小二对舒石芝笑道:“你把些什么东西递手呢?”杜开先见他没要紧不住的说那许多诨话,便着他去打点三个人的午饭来。   舒石芝问道:“孩儿,我却有一句不曾问你,你如今取了甚么名字?”杜开先欠身道:“孩儿自七岁时,不肯冒姓外氏,曾向那梅花圃中,遂指梅为姓,指花为名,取为梅萼。后来因杜翰林收留,便把梅字换了,改姓名为杜萼,取字开先。”舒石芝道:“好一个杜开先,今后我便以字相呼就是。”杜开先道:“爹爹,孩儿但有一说。向年却是没奈何认居外姓,今日既见亲父,合当仍归本姓,终不然还叫做杜萼?”舒石芝想一想道:“孩儿讲得有理。况且你如今又做了这件事,在这里正该易姓更名。依我说,别人只可移名,不可改姓。你今只可改姓,不可移名。表字端然是开先,只改姓为舒萼便了。”杜开先深揖而应。   舒石芝道:“孩儿,还有一事与你商量。想我当初在这里,只是一个孤身,而今有了你两个,难道在这里住得稳便?不若同到长沙府去,别赁一间房子,一来便是个久长家舍,二来免得把你学业荒芜。你道这个意思好么?”舒开先道:“爹爹所言,正合孩儿愚见。但不知此去长沙府,还有多少路程?”舒石芝道:“不多,止有三十里路,两个时辰便可到得。”舒开先道:“既如此,孩儿还带得些盘缠在这里,我们今日就此起身去罢。”   原来舒石芝到这里多年,四处路径俱熟。舒开先便催午饭来吃了,当下取了些银子送店家,又把两钱银子谢小二。就在那地方上去买两副铺陈、箱笼之类,连忙叫下船只,收拾起身。那小二一把扯住舒石芝,笑道:“你去便去了,只是莫要忘记了我这灶君大王。你便把起初这套衣服留在这里,待我们装束起来,早晚也好亲近亲近。”舒石芝道:“小二哥,休要取笑。我还缺情在这里,明日有空闲时节,千万到府里来走走。”小二又笑了一笑,大家拱手而去。诗曰:   总是他乡客,谁知天性亲。   相逢浑似梦,家计得重新。   古人有两句说得好:至亲莫如父子,至爱莫如夫妻。这舒石芝与舒开先,约有十几年不曾见面的父子,那里还记得面长面短,只是亲骨肉该得团圆,自然六合相凑。那韩玉姿虽是与他通了私情,刚才两夜,又有一夜却是算不得的,便肯同奔出来,一段光景,岂不是个恩爱。   如今且把闲话丢开。且说这舒开先到了长沙府,把身边的那些银子,都将来置了家伙什物。不要说别样,连那舒石芝的地理,烘然又行起来。   你道他如何又有这个时运?看来如今风俗,只重衣衫,不重人品。比如一个面貌可憎、语言无味的人,身上穿得几件华丽衣服,到人前去,莫要提起说话,便是放出屁来,个个都是敬重的。比如一个技艺出众、本事泼天的主儿,衣冠不甚齐楚,走到人前,说得乱坠天花,只当耳边风过。原来这舒石芝,今番竟与撑火的时节大不相似,衣服体面上比前番周全了许多,所以那里的人,见他初到,不知是怎么样一个地理先生,因此都要来把他眼睛试试。   舒开先见父亲依旧行了运,老大欢喜,只当得了韩玉姿,重会了亲生父,岂不是终身两件要紧的事都完毕了,安心乐意,把工夫尽尽用了一年。   不觉流光迅速,又早试期将近。舒石芝道:“孩儿,如今试期在迩,何不早早收拾行装,上京赴选。倘得取青紫如拾芥,不枉了少年刻苦一场。”舒开先道:“正欲与爹爹商议此事,孩儿却有两件难去。”舒石芝道:“孩儿所言差矣。岂不闻:男子汉志在四方。终不然恋着鸳帏凤枕,便不思量到那虎榜龙门上去么?”舒开先揖道:“孩儿端不为着这个念头。第一件,爹爹在家,早晚伏侍,虽托在玉娘一人,虑他是个弱质女流,未免无些疏失。第二件,孩儿恐到京中,没个相知熟识,明日倘有些荣枯,可不阻绝了音信?”   舒石芝想道:“这也讲得有理。孩儿,我想,你的日子虽多,我的年华有限。况且读书的,哪个不晓得三年最难得过。难道为着这两件事,就把试期错过了?想来我们虽是在这里住了年把,并不曾置得一毫产业,有甚么抛闪不下?只要多用一番盘缠,大家就同进京去,别寻一个寓所,暂住几时,待你试期后看个分晓,再作计处。”舒开先道:“如此恰好。只恐爹爹的生意移到那里,人头上不晓得,恐一时有些迟钝。”舒石芝微笑道:“孩儿,俗语两句说得好: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再莫虑着这一件。如今可选个吉日,早早进京要紧。”   舒开先道:“爹爹,孩儿想得试期已促,既带了家眷同行,一路上未免有些耽延。拣日不如撞日,便把行李收拾起来,就是明日起身也好。”舒石芝道:“孩儿,这也讲得有理。你可快进去与玉娘商量,趁早打叠齐备,我且走到各处相与人家,作别一声,倘又送得些路赆 ,可不是落得的。”舒开先便转身与玉姿商议定了。当下打叠行装,还有些带不去的零碎家伙,都收拾起来,封锁在这屋下,托付左右邻居。次日巳牌,起身前去。   那一路上光景,无非是烟树云山,关河城郭,这也不须絮烦。且说他们不多几时就到京中。将近了科场时候,各省来赴试的举子,纷纷蚁集,那个不思量鏖战棘闱 ,出人头地。原来那里有个关真君祠,极其显应。每到大比之年,那些赴试的举子,没有一个不来祈梦,要问个功名利钝。这舒开先也是随乡入乡,三日前斋戒了,写了一张姓名、乡贯的投词,竟到神前,虔诚祷告。待到黄昏时候,就向案前倒身睡下。   这舒开先正睡到三更光景,只听得耳边厢明明的叫几声舒萼,忽然醒悟,带着睡魔,矇眬一看,恰是一条黑魆魆的汉子,站在跟前。你道怎生模样?但见:   状貌狰狞,身躯粗夯。满面落腮胡,仅长一丈;一张乌墨脸,颇厚三分。说他是下水浒的黑旋风,腰下又不见两爿板斧;说他是结桃园的张翼德,手中端不是丈八蛇矛。细看来,只见他肩担着一把光莹莹的偃月钢刀,手执着一方红焰焰的销金柬帖。   舒开先猛地里吃了一惊。那黑汉道:“某乃真君驾前侍刀大使周仓的便是。这个柬帖,是真君着某送来,特报汝的前程消息。”舒开先却省得日常间关真君部下原有一个执刀的周仓,便不害怕,连忙双手接了,展开一看,上面写着四句道:   碧玉池中开白莲,装严色相自天然。   生来骨格超凡俗,正是人间第一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