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掌绝尘 - 第 11 页/共 23 页
那娄公子自江顺别去,不觉流光如电,转眼又是半年光景。整日居恒无事,与陈亥在家,依先把那旧本头时常研究。
一日,乃是三月暮春天气,林二官人较猎西郊,先期已曾着人来,邀娄公子和俞公子同往。两个届期相约,各带几个随从家童,乘着骏马,备了弓矢,一齐簇拥出城,俱到魁星阁里相会。三人会齐了,遂各换了装束,一个个骑着高头骏马,拈■飞奔上山。
■各家随从的童仆,十有七八都是晓得武艺,也有执着枪棍的,也有持着■连呐三两声喊,各人脚下就如生云一般,奔上山去。那三匹骏马,果然一匹胜如一匹,便是平地上走,也没有这等便捷。看看走了个把时辰,那三匹马气呼呼的有些喘息起来,大家就在一带竹林里面停住。那些赶猎的人,见后面不来,一齐休歇。刚刚拿得几个獐麂鹿兔之类,都寻到竹林里来,各自献功。俞公子道:“今日我们三人齐来出猎,也算得是一场高兴。若拿不得一件奇异东西回去,可不空走了这一遭?”林二官人道:“二位仁兄,果然有兴再往,且回到魁星阁里打了中火,然后再耍一回何如?”大家欣然拨马回来。
不知再去拿得甚么奇异东西?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三少年会猎魁星阁 众猎户齐获火睛牛
诗:
猎较深山美少年,如飞龙马欲登天。
追风蹑电真稀罕,度岭穿云果捷便。
异兽获来中国贵,灵丹求去重臣痊。
人当福至心灵日,作事何愁不万全。
三人同会到魁星阁里,已是午后。林二官人分付随从的把这三匹马卸了鞍辔,都带到后面涧边吃了水,喂了料,又将息一会。三人午饭完毕,将近红日衔山的时候。人又抖擞精神,马又展增气力,一齐装束停当,扳鞍上马,竟不由原路去,各自奔一条小路。
三人分路,约莫去了一个时辰,林二官人与俞公子,在山嘴头劈面撞着。两家并不曾拿得一个野兽,都是空手归来。俞公子在马上问随从的道:“这是什么所在?”众人道:“过去前面三里多路,就是杨公庙了。”林二官人道:“俞兄,天色渐晚,不知娄兄从那一路来?”众人道:“这个山嘴,这一条官路,娄公子少不得要往这官路转来。”林二官人道:“要来,也只是这个时候。我们且带马下了山坡,寻个所在等他一等。”俞公子道:“林兄言之有理。这正所谓:同行莫失伴。快趁早下山坡去。”两个齐下了马,携着手,慢慢踱将下来。
正走间,只听得后面山坳里马铃声响。俞公子道:“这敢是娄兄回来了?”不多时,那马已到面前。林二官人问道:“马上的敢是娄兄么?”娄公子道:“正是小弟。”连忙跳将下来,问道:“二位仁兄,适才是分路去的,怎么如今一路回来?”林二官人道:“小弟与俞兄,也在这里撞着的。”娄公子道:“二位仁兄,可拿得些甚么东西?”林二官人道:“一些也没有。”俞公子道:“娄兄可拿得些甚么?”
娄公子道:“小弟却才与二位仁兄分路而去,不上行得三四里,经过一片黑松林,只见一伙猎户,执了器械,一个个吓得面皮乌青,飞也一般跑将出来。小弟问他甚么缘故,众人道: ‘这黑松林里有一个怪物,去不得。’小弟问他: ‘是甚么形状?’那些猎户说:‘生得状如水牛,身上颜色与斑毛大虫一般相似。’小弟便壮着胆,便叫几个猎户指点引进去一看,那个怪物果然眠在深草窝中,见人到了面前,连忙爬将起来,把身抖了一抖,张牙露爪,大吼一声,委是吓得人心惊胆裂。小弟就扯起弓来,扑的一箭射去,刚中了那怪物的眼睛,便熬不住疼痛,翻身向地上打了七八个滚。那些猎户各执器械,一齐乘势向前,尽着气力,把他打个半死。”
林二官人大喜道:“这个还是甚么东西?娄兄既然打倒了,何不着几个人扛了回来,待小弟们看一看也好。”娄公子道:“小弟已着人捆缚抬来,就在后面。”说不了,只见五六个人气呼呼抬到了。林二官人道:“不可放松了索子,就抬到魁星阁去。”众人听见分付,一直抬了便走。
三人一齐上马加鞭,竟到魁星阁里。众人把那怪物将来放在甬道上。俞公子便教点起火来,向前仔细一看。那两只光碌碌的火眼金睛,睁起如铜铃一般,真个吓得煞人。俞公子咬着牙根道:“好利害的东西,莫说别样,只看这两只眼睛,也要吓死人了。又是娄兄去,还捉得他来,若是小弟去,到反被他捉住了。”娄公子道:“林兄出猎多遭,毕竟认得这个怪物,唤做甚么名色?”
林二官人道:“小弟虽然经识些过,并不曾见这件怪物。”娄公子道:“如今更深了,我们且进城去,把这件东西着几个人在此看守。待到天明,再与二位仁兄出来,寻个空阔所在,抬去杀了也罢。”林二官人道:“既然如此,我们今夜就在这里借宿了,省得明日又走一遭。”俞公子、娄公子一齐应道:“如此甚好。”即便打发众猎户回去,又着几个家童把那个怪物管着。三人就在魁星阁里安歇。
原来这个东西,又不是精,又不是怪,南方并无此物,所以人都不识得,名唤火睛牛,出在西番。那个所在,专出海犀。海犀若与龙交,就生出这一种来。固虽形状生得狰狞,从来不会伤人。其性最热,皮可御寒。胆最贵,人得了系在身边,能驱诸邪,瘳百病。说这汴京与西番国,不知千山万水,间隔多多少少路程,火睛牛焉能得够到此?只为当初汴京有个曹容参将,出征西番,闻得此兽好处,遂带了雌雄一对回来。那里晓得雌的不受龙气,生出来的就是水牛。那雄的几年前已被人捉去了,止剩下这一个雌的,却又被娄公子拿了来。
说他三人正睡得倒,只听得火睛牛在外边叫了一夜,其声如雷。这壁厢吓得个娄公子、俞公子魄散魂飞,那壁厢吓得个林二官人心惊胆战。这三位公子被他惊恐了几个更次,翻来覆去,合着眼便醒转来,何曾睡得一觉。巴到天明,一齐起来,跑到廊下,只见火睛牛生下两只小牛儿。只见身上毛生五彩,角有光炎,到底有些龙气,虽是牛形,实与凡牛迥别。三人看了,惊讶道:“好古怪,怎么一个像大虫的东西,突地生出这两条牛来?”俞公子道:“决是个怪物,快着人抬出去杀了,剖开膛来看看何如?”林二官人道:“如今到要留着他。若是把他杀了,这两只小牛决然饿死,岂不是害了他三条性命。”
俞公子对娄公子道:“这是林兄一点仁心,必要抚养得好。还是养他在那里?”娄公子道:“小弟马房甚多,待小弟着人抬他回去,养在马房中罢。”林二官人道:“马房中如何养得他?小弟庄上,尽有牛栏。就待小弟带去,暂养几时。且把这两只小牛养大了,再作计较。”娄公子、俞公子道:“既是林兄庄上好养,就烦林兄带去便了。”林二官人便着两个精壮的过来,把火睛牛抬了,又着一个把两个小牛儿担去了。三人遂上马,起身前去。诗曰:
一片仁慈性,垂怜此畜生。
堪嗟牧养者,不体物中情。
说那两条小牛,自林二官人带到庄上,养了三四个月,渐渐长大。一日,娄公子约了俞公子同到林家庄上,特看小牛儿。林二官人指引到牛栏边,同去看时,娄公子见了这两个小牛道:“原来这些畜类容易长成,两三个月不见,就比前大不相同了。”
不意这畜生也通灵性,那两个见娄公子说了这几句,猛可的眼中流下泪来,三人不解其意。不多时,那火睛牛也把眼泪掉下。娄公子与俞公子惊疑道:“这是甚么缘故?”林二官人道:“又是一桩奇事。小弟往常来到栏边,这个大怪物同这两个小牛儿,慌忙躲避。今日见了二位仁兄,缘何就此悲戚起来?教小弟一时间思忖不出。”娄公子道:“林兄,畜生也有灵性,知觉与人相同,只是口中讲不出几句话儿,心中何尝不明白。”林二官人笑道:“娄兄,你可晓得他因什么掉泪?”娄公子道:“我也解他不出。”
俞公子道:“这有何难。小弟家中有一老奴,唤名俞庆,善察兽形。着他来一看,便可晓得缘故。”娄公子道:“这里到城中,一往一来,有许多路。等得他来,眼泪可不流干了。”林二官人道:“这也不打紧,去来不过二十里,小弟有好马在这里,若是俞兄着位管家去,就带出来与他乘了,相烦走一遭。”俞公子笑道:“林兄若肯把好马出来,莫说家童肯去,便是小弟也肯去了。”
林二官人便分付带匹好马出来,俞公子就打发一个家童立刻回去。果然好匹快马,不消半个时辰就转来了。俞公子见家童来得速煞,无限欢喜。林二官人、娄公子一齐出去,站在庄门首,三人六只眼,巴巴的只望个俞庆到。那里晓得等了一个时辰,那俞庆还不见来,心下好焦躁。
这三个聪明公子,也是有些一时懵懂,怎知一个是马来,一个是步行,自然不能够齐到,况且又是老年的人。正等得个气叹,欲意走进庄门,只见那俞庆一步一跌,走到面前。俞公子见俞庆到了,回嗔作喜,也不问些甚么,遂引他到牛栏边。
俞庆见了,吃上一惊道:“林相公,缘何有此物?”林二官人道:“你可晓得,他叫做甚么名字?”俞庆道:“此物名为火睛牛,出在西番国里,皮能御寒,胆可治百病,祛诸邪。当年只有我汴京曹容参将出征西番,曾带此种回来。”娄公子道:“原来有这一种形相。”俞庆道:“那西番国最多的是海犀,海犀与龙交了,就有此种。”
林二官人道:“你可相一相看,为何流涕不止?”俞庆仔细看了一会,叹口气道:“哎,可惜这样一个异兽,不会牧养他,早晚间寒寒暑暑,受了这场大病。”三人一齐道:“原来有病在身上了。如今哪里去寻个医牛的郎中来医治他?”俞庆道:“就寻得来,也医不好。多应只在早晚间有些不伶俐了。”林二官道:“早知道你晓得他是个值钱的东西,何不寻你看看,爱好抚养他,不见这个模样。”
娄公子道:“如今若要得他的皮,取他的胆,可是不能够了。”俞庆道:“得他皮,取他胆,正在这个临危之际,若是平白地好好的时节,要杀他,怎么舍得,倘待他死了去取,总是无用之物。公子们果然要他皮胆,不宜迟了。”林二官人道:“毕竟要在这个时节取的才好。也罢,我们既有了这一点刚狠狠的心肠,便顾不得他活泼泼的一条性命。只是没个人会动手的,如何是好?”俞庆笑道:“这有何难,只要取一把刀来,我俞庆也会得动手哩。”
林二官人便分付取了一把纯钢的尖刀来,递与俞庆。俞庆道:“三位相公可退一步。”三人便闪过一边。你看三四百斤的这样一个夯东西,一步也走不动,终不然一个人可处置得他出来。只得持了刀,翻身跳进牛栏里面。果然畜生也通人意,那两个小牛儿,见他手中拿着一把光闪闪的钢刀,一发把个眼泪掉个不了。俞庆硬着心肠,觑定火睛牛,提起刀来,望心窝里尽力一刺。可怜一个数十年的火睛牛,顷刻间便结果在俞庆的手里。
俞庆又去唤了几个人相帮,拖出栏来。竟不用一些气力,自自在在,开了膛,剜出肝肺,先把胆来取了,然后慢慢的再把皮剥将下来。林二官人便走近前,两个指头便拿起胆来,向鼻边嗅一嗅道:“果然是件宝贝,拿到嘴边,自有一种异香扑鼻。”娄公子、俞公子一齐道:“难道真个是香的,待我们也闻闻看。”两个也拿起来嗅一嗅,便笑逐颜开,指着俞庆道:“你果然是个识宝的主儿,若不是你说,我们哪里晓得有这样的奇物。”
林二官人道:“这火睛牛当初原是娄兄得来,今日这副胆和这张皮,还该依旧奉与娄兄去。”娄公子笑道:“林兄差矣,若是这等说,毕竟要小弟算还草料银子的话头了。”林二官人道:“也罢,小弟有一个愚见识,把胆做一处,皮做一处,两个小牛做一处,分作三股平分。拈了三个阄儿,与两位仁兄拈着为定,却不是好?”娄公子大喜道:“林兄之言,甚合吾意。妙,妙。就烦林兄写阄。”
林二官人便去写了三个纸团,放在一只碗内,回身走来,递与他二人。三人各取一个。林二官人便等不得,连忙拆开一看,纸上写的却是个“皮”字。娄公子打开,却是个“胆”字。俞公子是“火牛”二字。三人依阉分定,都着家童取了。林二官人当下整酒款待,大家开怀畅饮,直到杯盘狼藉,娄公子、俞公子方才起身,作别进城。诗曰:
得自一人手,经分不可偏。
拈阉为定据,三子各安然。
说他三人,各分了一件,去后指望做个镇家之宝。谁知不上两三个月,俞公子家的两个小牛就先死了,林二官人的火睛牛皮被人盗去,刚刚止有娄公子还剩得个火睛牛胆在家,料来也毕竟要归着一个人手里。
且听说,还归着哪一个人?这个人,说将起来,名又高,位又尊,在一个之下,居万姓之上。你道是那个?恰就是汴京云和村里一个大乡宦,姓韦,名宾,官居极品,兼修武弁,年纪未及耳顺 ,倒染了一身老病,因此告假,暂回林下。遍访天下名医,不得其效。
这也是韦丞相合当病好,娄公子该得出身所在。原来那陈亥,向年原是韦丞相府中的门客,韦丞相见他为人忠厚,作事周全,十分欢喜,临上京的时节,决要和他同去。那陈亥因有妻子在家,上无公姑,下无伯叔,放心不下,不知用了万千委曲,所以辞了出来,就寻在娄公子那里做个退步。不料韦丞相去得无多日子,遂告病回家。
这也是陈亥不忘旧主之意,一日积诚特来拜望。这韦府门上人都是认得的,便进通报。韦丞相着人出来,直请到后边记室里相见,便把病缘细说了一遍,然后问道:“陈先生,你可那里访得有秘方么?”陈亥低头想了一想,满口答应道:“有,有。我那娄公子处有一件宝贝,唤做火睛牛胆。随你百般疑难的症候,把他磨几分服下,立时便好。”韦丞相道:“岂不是真宝贝了。这个怎么容易借得他的来一用?”陈亥道:“要借他的,其实不打紧。只要韦爷这里打点几样礼物送去,待陈亥在旁撺掇借来,有何难处。”
韦丞相道:“讲得有理。就是娄公子不允的时节,有陈先生在那边撺掇,料来也却不得面情,自然要借一借。只是要送些什么礼去才好?”陈亥道:“谅那娄公子,也不争在这些礼物上,只凭韦爷寻几件出得手的送去便是。”韦丞相便分付书房中写下礼帖来,却是那四件礼物:
左军墨迹二幅象牙八仙一副
真金川扇十柄琥珀扇坠四枚
韦丞相把这四样礼物打点齐备,便着一个院子随了陈亥,特地送到娄公子府中。娄公子听说韦丞相有礼送来,不知为甚么缘故,拿帖子一看,又不好收他的,又不好却他的,转身便与陈亥商量。陈亥道:“娄兄,韦丞相的意思,都在小弟肚里,只要娄兄把礼儿收了,小弟才敢说。”娄公子道:“陈兄若不说明,小弟毕竟不好收他的。”陈亥笑道:“娄兄,这样说,决要说了才肯收么?也罢,小弟就说了罢。”
毕竟不知陈亥说出些甚么话来?这娄公子收了礼物,还有甚么议论?再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韦丞相东馆大开筵 盛总兵西厅小比射
诗:
世事茫茫难自料,一斟一酌是前缘。
火睛牛胆非容易,丞相痊安岂偶然。
东馆开筵因报德,西厅比射不妨贤。
封书远达开贤路,公道私情得两全。
这陈亥见娄公子决要他说个明白,方才肯收礼物,只得对他实说道:“娄兄,如今韦丞相染了一身病症在家,遍访宇内名医,并无一效。小弟闻得娄兄家藏有那火睛牛胆,服之能愈百病,因此与韦丞相说了。特送这些礼物来,要借去试一试看。”娄公子道:“陈兄,如此说,教我一发不好收了。况且这火睛牛胆可以谬 百病,虽有此说,其实未曾试验。倘若不得其效,可不反误了韦太师的一身大事。”
陈亥道:“娄兄,若是礼又不收,火睛牛胆又不借去,那韦丞相只道小弟言而无信了。依小弟愚见,还借他一借,包管在我身上送还。一则不拂他积诚恳借的意思,二则又全了小弟的体面。”娄公子道:“兄既如此说,火睛牛胆我就与兄送去,礼物小弟一些也不好收。”陈亥道:“不收礼物,拿了火睛牛胆去,俗语叫做 ‘无钱课不灵’,就有效也无效了。”娄公子道:“恭敬不如从命。我且权收了,再作计处。”遂到书房中取出火睛牛胆,即递与陈亥。陈亥收了,欢欢喜喜,连忙送去与韦丞相。
恰好韦丞相正在那里盼望,听说陈亥来了,便分付依旧请进记室中相见。陈亥见了韦丞相,把火睛牛胆双手送上。韦丞相打开包来一看,只闻得异香扑鼻,高声喝采道:“陈先生,果然是件妙品。莫说吃下肚去,就可瘳得病来,若闻了他,这一阵异香钻入七窍里去,身子就清爽了一大半,还愁什么病不好哩。”陈亥道:“如今就取些水来磨了,试一试看。”
韦丞相道:“陈先生,那娄公子这样的胆儿,不知有多少在家里?若是没有几个了,我把这个完完全全的磨动了,可不被他见怪么?”陈亥道:“娄公子既肯相借,就都用了何妨。只是尊恙好了,须别尽一个情就是。”韦丞相点头微笑道:“陈先生,服将下去,老夫病体若得全瘳,决当大开东馆,广列绮筵,款娄公子为上宾,以酬恩债。”陈亥回笑道:“韦爷,陈亥主荐的,明日只做个陪客罢。”
韦丞相呵呵大笑一番,随即分付院子,取了半钟清水,把那火睛牛胆略磨少许,服将下去,便倒身睡了一会。只听得肚里微微有些声响,韦丞相道:“陈先生,这响声却是甚么缘故?”陈亥道:“有病症的人,服了妙药,自然腹中作响。若药力不到,安能如此?”韦丞相道:“作响有何好处?”陈亥道:“药性行到五脏,把久塞滞的肠胃一旦疏通了,故有此响。”韦丞相道:“讲得是,讲得是。霎时间,我的胸膈却像有些宽泰了许多。”
陈亥道:“娄公子虑不能见效,如今看起来,收功在这胆上了。但娄公子珍藏此胆,非韦爷大福,恐不能得。”韦丞相笑道:“这是陈先生主荐之力。我着人收拾书房起来,就屈留在此,陪伴几日,看个好歹去罢。”陈亥道:“这个,陈亥无不从命,只恐厚扰不当。”韦丞相道:“陈先生,我和你原是旧宾主,怎么说出这句话来?”陈亥便不则声,只索在府中权住了四五个日子。
原来这韦丞相只要病好,竟不管火睛牛胆是一个宝贝,每日取清水磨来,连服三五次。不满数日之间,把这个火睛牛胆磨得一些也不剩,病症也十分痊愈了。韦丞相喜不自胜,声声感激娄公子美意,又亏陈亥主荐之功。诗曰
老病恹恹 缠此身,延医无药效如神。
争知一味西牛胆,起死回生台阁人。
即命院子洒扫东馆,大开筵席,遂写了一个翌日请帖,就浼了陈亥,同了院子,竟到娄府中投下帖子。
娄公子问陈亥道:“陈兄,前日多蒙韦丞相赐过厚礼,心中尚觉欠然。今日复蒙召饮,怎么是好?”陈亥道:“娄兄,韦丞相此酒,原不为着别的而设。只因前日借了火睛牛胆去,只服得三四次,病症全然好了。所以特设此席,为酬厚情故也。”娄公子道:“小弟欲回一个辞帖,若是这样说起来,倒不好却得丞相美意,必然要去走一遭。”
次日,韦丞相差人送了速帖,陈亥就同了娄公子到韦府中赴饮。门上人进去通报,那韦丞相与盛总兵同在滴水下迎迓。
说这盛总兵,名铉,原是武进士出身,因先年西番倡乱,同那曹容参将出征,屡得大功,圣上喜他,遂加升左府都督,仍领总兵事,镇守西番。只为有了年纪,那里当得边上这些风霜,那里受得行伍中这些劳苦,所以辞官回来,把长子盛坤交代在那里镇守去了。这韦丞相幼时原与他是同窗朋友,肺腑相知,可称莫逆之交。虽然三二十年宦途间隔,况且音问尝通,不期一相一将都在林下,亲故不失,不是你来望我,就是我来探你,两个依旧时常往来。
这日,盛总兵闻得韦丞相病体好了,心中大喜,特来探望。谁知韦府中正在大开东馆,排列绮筵,请那娄公子。韦丞相见他来得凑巧,就将他留住,做个陪客。刚在厅上饮得一杯茶罢,忽听报娄公子来,同了韦丞相迎入中堂。行礼已毕,韦丞相又自己过来,向娄公子深深揖谢,兼谢陈亥。
四人坐下,先把世情略谈几句,韦丞相道:“久仰贤契洪范,今日始挹清标,正谓无缘,故尔相见之晚。”娄公子打个恭道:“老太师乃天衢贵客,台阁重臣,晚生一介寒儒,垂蒙青眼,实三生有幸。”盛总兵道:“贤契如此妙年,胸中豪气,必奋虹霓。目前坚志者,还是习文,还是习武?”娄公子欠身道:“晚生从幼习儒,欲得一脉书香,接父祖箕裘 。何期学未成而志已隳,愧莫甚也。尔来窗下倒习些孙吴兵法,只是未得良师开导,心如茅塞,如瞽目 夜行,不知南北东西之方向耳。”盛总兵道:“据贤契此言,决在弃文就武。但当今之世,天下太平,偃 武修文,人人读书,以文相向,把武这一途轻如泥土。殊不知武弁中腰金衣紫,就如探囊取物。只是一件,虽然说得容易,那两枝箭日常间要操演个精熟,临场之时自然得手应弦矣。”
娄公子道:“依晚生论来,到是弓矢易习,策论更难。”盛总兵道:“策论乃文人之余事,弓矢略能加意,两件都不打紧。贤契既有此志,我舍下有一所西厅,原是老夫向年创造,教小儿试演弓马的所在。贤契倘不见嫌,明日可到舍下,待老夫奉陪试演何如?”娄公子道:“老先生若肯开导,此是求之不能的。待晚生少刻返舍,整备弓矢,明早就来拜候。”
说不了,那院子忙来禀道:“酒席已完备了,请老爷们到东馆去。”一齐就走起身,来到东馆。娄公子四下一看,暗自喝采,果然好个所在。诗曰:
相府潭潭真富贵,雕墙峻宇太奢华。
假令后代无贤达,世界何曾属一家。
韦丞相取过杯箸 ,先来送盛总兵,盛总兵不肯受道:“今日此酒原为公子而设。老夫无意闯来,得作陪宾足矣,何敢僭坐。”韦丞相便又转送娄公子,娄公子又以年幼推辞。三人谦逊了一会,盛总兵没奈何坐了左席,娄公子坐了右席,韦丞相坐在下面。
酒至数巡,盛总兵问道:“闻得老先生贵恙,几欲趋望,又恐有妨起居,以此不敢轻造。今日闻得贵体痊安,不胜欣喜。但不知是什么医人医好的?”韦丞相道:“老夫性命其实亏了公子。”盛总兵便问道:“老夫倒不知道,原来贤契精于医道,却也难得。”韦丞相便把借火睛牛胆的话说了一遍。
盛总兵道:“原来火睛牛胆有此大功,不知贤契此胆从何得来?”娄公子遂把昔日同俞公子出猎获来一事备说。盛总兵道:“此牛乃西番所产,我中国缘何得有此种?”娄公子道:“晚生曾闻说,昔日曹参将老先生出征西番,曾带有雌雄两种回来,这还是那时遗下的。”盛总兵道:“原来那火睛牛这样值钱的。老夫昔日在西番的时节,要千得万。若晓得他有宝在肚里,当初也带几只回来,卖些银子,比着如今闲空在家,也好做做盘缠。”韦丞相拍手大笑,大家又痛饮。
将次酒阑,盛总兵道:“贤契果肯光降,老夫当扫径相迎。”韦丞相道:“老夫明早请了同来就是。”盛总兵道:“恰才贤契讲个俞公子,莫非就是俞参将的令郎么?”娄公子道:“正是。”盛总兵道:“他令郎也是通些武事么?”娄公子道:“若说俞公子才能,比晚生更加十陪。”盛总兵道:“老夫竟不晓得。这正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真可羡也。老夫明早就着人去接他来,同到西厅,与贤契同演一演弓矢何如?”娄公子道:“他原与晚生同业,若得他来,一发有幸了。”韦丞相起身,取了巨觥,各人奉几杯。
天色将晚,娄公子便要告辞,盛总兵一把扯住道:“今日虽是老太师的酒,请老夫奉陪,况与贤契乍会,适才又讲了许多闲话,不曾奉敬得一杯酒,连个酒量也不曾请教得。若是要回府去,只将这个大觥奉劝十觥便了。”娄公子见长者赐,不敢辞,连忙恭恭敬敬饮了五六觥。原来娄公子酒量也是不甚好的,这五六觥是推却不得,因此勉强吃强酒。韦丞相见他饮了这许多,只道他酒量是怎么好的,也来敬五觥。娄公子又只得勉强饮了,遂冒着大醉,起身作别回来。盛总兵也随后散了。
说这盛总兵回家,次早起来,一壁厢着人去接那俞公子,一壁厢着人打扫西厅。先打了步数,竖起一个垛子来,只要等这两家公子一到,就好较射。等到巳牌,俞公子先到,两个就向西厅里坐下,说了一会。直至中饭后,还不见娄公子来。
原来那娄公子昨夜因酒至醉,睡到这时才走起身。盛总兵与俞公子正在那里等得不耐烦,忽见门上人进来禀道:“娄公子到了。”盛总兵遂同了俞公子,连忙出来迎将进去。三人揖罢,娄公子道:“俞兄几时到此?”俞公子道:“小弟在此等候多时了。请问娄兄何故来迟?”盛总兵道:“贤契敢是夜来中酒么?”娄公子道:“昨晚蒙承老先生与老太师盛情,实是沉醉而归。”
说话之间,连换了两杯茶。盛总兵道:“贤契可带得弓矢来么?”娄公子道:“晚生已带在此。”盛总兵道:“二位贤契,请到西厅里去坐。”娄公子、俞公子便站起身来,三人同到西厅。
娄公子仔细一看,只见四下雕栏曲槛,异卉奇花,果然十分齐整。汴京城中,一个宰相,一个总兵,皆是新发人家,盖造的房子,何等雕巧。娄公子、俞公子住的旧宅,见了宁不骇异。
盛总兵只因约了两家公子较射,预先把垛子竖在那里了。娄公子道:“老先生还打多少步数?”盛总兵道:“老夫打的是一百八十步。”俞公子道:“可是太远了些么?”盛总兵道:“正是,贤契讲得有理。今日二位比射,还该打个糙数,快着院子把垛子移近了二十步。”
娄公子与俞公子各上了扎袖,持弓搭箭,拽个满弦,扑的放去,一齐刚刚都射中在垛子中心。盛总兵站在旁边,看了大喜,便高声喝采道:“射得好,射得好!不枉了天生一对。”两个又扯起弓来,连发了九矢,都有七八枝上垛。
盛总兵道:“老夫到不晓得,我汴京城中有这两个豪杰,岂不是天生成的?我想大材必有大用,老夫备有小酌,预为二位贤契庆了。”两个即便放下弓矢,除下扎袖,一齐欠身道:“多蒙老先生指教,又兼叨扰,何以克当。”盛总兵道:“二位贤契既抱如此才干,当今用武之秋,正大才展布之日,不宜株守穷桑,以至废时失事。”娄公子道:“晚生与俞兄素有此志,一来怠惰偷安,二来未有机会,所以欲速不达。”
盛总兵道:“这也不难。二位贤契既有此志,况兼文武全才,自然建功立业。老夫有一敝相知,见任吏部左侍郎,忠心为国,极肯荐贤。待老夫修一封荐书,他那里必然重用。不知二位尊意如何?”娄公子道:“蒙老先生盛情,慨然荐举,即当策马西行,安敢延捱?倘得一官半职,感恩非浅,只虑俞兄未必肯去。”俞公子道:“娄兄,吾辈所学何事?今蒙老先生美情,况有足下同行,固所深愿,并不因循。”娄公子道:“俞兄,难得者时也,易失者机会也。一言已定,明日小弟与仁兄积诚还到老先生处,相求荐书,三五日内收拾行囊,即便起身矣。”
正说间,门上人报道:“韦丞相爷到了。”盛总兵连忙去换了公服,就同两家公子直到大门迎接进去。到厅上相见礼毕,韦丞相问道:“可喜二位公子俱到此了。”娄公子道:“晚生们来此已久,专候老先生台驾降临。”韦丞相道:“老夫有一事耽延,然亦不敢爽约,便是晚做晚,决定要来走一遭。”
盛总兵道:“太师公若早得一会,可不见一见二位的妙技。”韦丞相道:“看了二位堂堂仪表,凛廪丰姿,自然是个英雄豪杰,何须定要技艺上见价。”娄公子、俞公子道:“晚生们再去取出弓矢来演一回,求老先生指教。”韦丞相笑道:“这到不消得。若是策论,老夫还晓得几篇。那弓矢上的工夫,一些也不谙。到是这等谈一谈好。”
盛总兵道:“老夫有一事,正要与太师公商量。他二位有此才技,只少个出身门路。恰好吏部左侍郎常明元与老夫有旧,意欲写一封书,荐他二位到那里去做些事业。太师公,你道可好么?”韦丞相道:“这绝好一个门路,只恐二位不肯就去。若是果然肯去,老夫有一个极相得的同寅,见在吏部右堂,名唤谭瑜,待老夫也写一封书,两边作荐,怕没有个重用。”盛总兵笑道:“妙,妙。既有这样一个凑巧的机会,万分不可错过。老夫与太师公明日就此写书,二位须当决意起身前去。”娄公子、俞公子齐道:“若得二位老先生荐书,自有泰山之托,决不枉奔走一遭。”
大家说得高兴。忽见院子向前禀道:“酒肴已摆列在西厅上了。”盛总兵道:“方才只有二位公子,便在西厅。如今太师爷在这里,那西厅上怎么坐得,快去移到大厅上来。”韦丞相道:“总戎公可听我说,我与你从幼通家,益且齿嚼相等,若为老夫移席,岂不是忒拘泥了。”盛总兵笑道:“既然太师公分付,敢不遵命,就到西厅去罢。”一齐起身,同到西厅,果然酒席摆列齐整。诗曰:
西厅今日绮筵开,将相交相送酒杯。
且喜荐贤书一纸,却教声价重如雷。
盛总兵取了杯著,便送韦丞相的首席,韦丞相推辞道:“今日之设,原是总戎公为款待二位公子的,老夫不过是一个陪客,安敢占坐首席,还该奉让二位公子才是。”娄公子、俞公子道:“这个首席若不是老太师坐,总戎公又是主翁,难道晚生们敢有僭越之理?到不如从直了罢。”韦丞相算来推辞不去,呵呵笑道:“老夫固可作主,亦可作宾,二位贤契既不肯坐,只得斗胆了”。”韦丞相入了首席,娄公子、俞公子坐在两旁,盛总兵居了下席。
盛总兵道:“二位贤契,请开怀宽饮一杯。老夫这一席酒就作饯行了。”韦丞相道:“二位贤契去得仓促,老夫不及奉饯,如何是好?”两个公子欠身道:“重承老太师错爱,又蒙总戎公美情,晚生们深自抱欠,惭愧万千,安敢再有叨扰。”盛总兵便去取了巨觞,合席送了几巡,慢慢共谈共饮。这回又比昨晚在韦府中更饮得夜深,直至三更才散。
次日,盛总兵与韦丞相各自写了荐书,差人送到娄府。两家约定了初三日吉时起身,先把行囊打叠停当,娄公子把家中事务尽托付与妻子,遂带了陈亥同行。那林二官人知他们进京消息,一二日前整酒饯行。到了初三日,韦丞相与盛总兵俱来相送出城,各馈赆仪二十两。两家公子不敢推却,只得受了,感谢而去。
毕竟不知此去路上有何话说?几时显达回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紫石滩夏方重诉苦 天官府陈亥错投书
诗:
可憎亏心短行人,他乡流落几年春。
安知狭路相逢日,尽露穷途献丑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