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掌绝尘 - 第 7 页/共 23 页

杜夫人正待再问几句,只见门上人进来禀道:“状元夫人到了。”杜夫人忙不及的起身出来,接了进去。相见礼毕,杜夫人笑道:“夫人一路来风霜辛苦,请进内房暂息。”韩夫人低低应了一声,挽手同进。有诗为证:   轻盈窈窕出天然,半是花枝半是仙。   试看低低相应处,娇羞真足使人怜 。   当下大排筵席,虽是替舒状元洗尘,又是与舒太爷会亲,大家畅饮酕醄 。将近二更时分,这舒状元却心满意足,越饮越醒,也不顾翰林与太爷在上,这个酒量不知从何而来。杜翰林见他饮得无休无歇,遂教随从的,把后面花厅铺设停当,烧香煮茗伺候。   舒太爷对状元道:“今日初来,明日倘有乡绅拜望,若中了酒,不便接见,恐失体统,可早睡罢。”舒状元不敢有违父命,带了些酒意,站起身来,心里虽然明白,那脚下东倒西歪,好像写“之”字一般。杜翰林着人扶他进后花厅里去睡了。   原来日间那杜夫人却不晓得一个舒太爷同来,仓卒之间,不曾打扫得房屋。杜翰林就陪舒太爷在书房里,权睡了一宵。   次日清晨,韩相国特来相拜。这舒状元果然中了酒,却也起来不得。说便这等说,或者还是当时心病,不好相见,落得把中酒来推托,也未可知。但是别人不见也罢,至如韩相国,却是不得不见的。没奈何,连忙起来梳洗,出去相见。   韩相国笑道:“状元少年登第,老夫亦与有光。今日看将起来,宁为色中鬼,莫作酒中仙。”舒状元是个聪明人,听说这两句,却有深味,便不敢回答,只得别支吾道:“舒萼不才,荷蒙天宠,皆赖老相国福庇。今日谨当踵门 叩谢,不料反蒙先顾,罪不可言。”韩相国道:“还是老夫先来的是道理。”舒状元低着头道:“不敢。”   韩相国道:“老夫有句话儿要动问,险些忘怀了。闻得状元在长沙道重会了令尊,可是真么?”舒状元就把从头至尾说完。韩相国道:“如今令尊老先生却在那里?”舒状元道:“昨日也同到这里了。”韩相国道:“其实难得,可见有状元福分的人,屡屡撞着喜事。老夫在此,何不请令尊老先生出来一见。”舒状元便请太爷与相国相见。舒太爷道:“小儿向年得罪台端,重蒙海涵,老朽正欲同来叩谢,不期老相国先赐下顾,望乞原宥 。”韩相国笑道:“窃玉偷香,乃读书人的分内事,何必挂齿。”   舒太爷背地对状元道:“既蒙相国恩宥,着你浑家出见何妨。”状元令夫人出见,夫人见了相国,倒身便跪。相国一把扶起道:“如今是状元夫人,怎么行这个礼?快请起来。”韩夫人红了脸,连忙起来,又道个万福,竟先进去。古诗为证:   今日何迁次 ,新官与旧官。   笑啼俱不敢,方信做人难。   又诗为证:   昔为相国婢,今作状元妻。   相见惟羞涩,情由且不题。   韩相国道:“状元成亲已久,可曾得个令郎么?”舒状元道:“端未曾有。”韩相国大笑道:“看来状元倒是有手段的,只因还欠会做人。老夫今日此来,一则奉拜杜老先生并贤桥梓,二则却有句正经说话,要与状元商议。”舒状元道:“不识老相国有何见谕?”韩相国道:“金刺史公前者闻状元捷报至,便与老夫商量。他有一位小姐,年方及笄,欲浼老夫作伐 ,招赘状元。不须聘礼,一应妆奁,已曾备办得有,只待择个日子,便要成亲。不知状元尊意如何?”   舒状元听了这句,却又不好十分推辞,便道:“舒萼原有此念,只是现有一个在此,明日又娶了一个,诚恐旁人议论。”韩相国道:“状元意思,我已尽知。现有这个,况不是明媒正娶,那里算得。还是依了老夫的好。”舒状元道:“容舒萼计议定了,再来回复老相国。”韩相国道:“此事不可急遽,先要内里讲得委曲,也省得老夫日后耳热。”相国就走起身作别,状元父子直送出大门,看上了轿,方才进来。   舒状元当下便与夫人商议,韩夫人原是十分贤慧的,见说此言,毫无难色,满口应承道:“这是终身大事,况我与你无非苟合姻缘,难受恩封之典。我情愿作了偏房,万勿以我为念,再有踌躇也。”舒状元只道故意回他,未肯全信,因此假作因循,连试几日。那夫人到底是这句说话,并无二意。舒状元虽然放心,但念平昔恩爱之情,一时间心中又觉不忍。会金刺史择日成亲,韩相国差人来说,事在必成,不由自己张主。   到了吉日良时,金刺史府中大开筵席,诸亲毕集,乡绅齐来,笙歌鼎沸,鼓乐喧阗,金莲花烛,迎状元归去。巴陵城中,有诗赞之云:   其一   年少书生衣锦回,一时声价重如雷。   金家喜得乘龙婿,毕竟文章拾得来。   其二   乌帽朱衣喜气新,一身占尽世间春。   今朝马上看佳婿,即是巴陵道上人。   舒状元此时也只是没奈何,就了新婚,撇了旧爱。成亲一月有余,哪一会不把韩夫人放在心上,眠思梦想,坐卧不宁,懊恼无极。几回要把衷肠事与金夫人说知,又恐金夫人未必如韩夫人贤慧,说了反为不美。总然瞒得眼前,焉能瞒得到底,是以延延捱捱,欲言半吐半吞,平日间郁郁不乐不悦。   金夫人见他如此,不知就里因由,或令置酒行乐,或令歌舞求欢,而闷怀依然如故矣。金夫人道:“君家状元及第,身居翰林,况有千金小姐为妻,罗绮千箱,仆从数百,可称富贵无不如意。何自苦乃尔,请试为我言之。”从此不时盘问,便巧言掩饰,终无了期。舒状元只得把心事一一对金夫人说。   谁想金夫人之贤慧,又与韩夫人一般。金夫人听见状元一说,便道:“状元既有夫人在彼,何不早说?就迎到这里,我情愿让他做大,甘心做小,同住一处,有何不可。”舒状元道:“我几番要对夫人说,诚恐夫人见嫌,所以犹豫到今。不料夫人有此含容,真三生之幸也。”金夫人道:“他那里等你不去,只道我有甚留难,倘若怨及于我,后边不好见面。再不可耽搁日子,待我便去告禀爹爹,明日就打发轿去,迎接回来,一同居住。在彼可无白首之吟,妾与状元可免旁人议论,岂不美哉!”   舒状元道:“夫人美意,我已尽知。只怕令尊乃端方正直之人,居官居乡,无不忌惮,恐说起这事,未必有此委曲。与其说之不见其妙,莫若不说为高也。语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请夫人三思。”金夫人道:“我爹爹虽然执性,亦能推己及人,只要礼上行得去,极肯圆融。比如我兄妹数人,惟我最爱,凡有不顺意处,我爹爹无不委曲。今我与状元是百岁夫妻,终身大事。我自有一 话对爹爹说,我爹爹必然应允。状元不必叮咛,更添烦恼。”   当下夫人就去对金刺史公说。刺史公沉吟半晌,因问道:“吾儿此言,从何而来?”金夫人道:“出自状元之口。”金刺史公道:“你爹爹一向闻状元原有夫人,恐怕我儿知之便不快活,故此不说。你今既要接他回来,岂不是一桩美事。倘若去接韩夫人,舒太爷也须同接到这里。”金夫人道:“孩儿正欲如此,世间那有媳妇不事舅姑的道理。”当下先着人去说知。   次日,打发两乘轿,一乘去接舒太爷,差家人八名,一乘去接韩夫人,着丫鬟八人,一同去到杜府。   那韩夫人虽然贤慧,见状元久恋新婚,一向不去温存,心中未免有些焦躁。金府轿来相接,未知好歹若何,欲去又不好去,欲不去又不好不去。进退两难,全没一些主意,遂与杜夫人商量。   杜夫人道:“今日来接你,决无歹意。况状元与你恩爱无比,难道去了一两个月,就把前情忘了,将你奚落?金小姐虽然与状元结发,还未有一年半载。古道:先入门为大,他年纪尚小,未有胆气。你今放心前去,好便在那里,不好抽身便转。凡事都在我身上,不必沉吟。”韩夫人听了杜夫人这一片话,狐疑尽释,心花顿开,欢欢喜喜,遂去梳妆,穿了盛服,作别起身,来到金府。   原来舒太爷预先到了。韩夫人下轿,到了大厅上,先拜见金刺史公并刺史夫人,再见小姐。那小姐见了韩夫人,十分欢喜,满面堆下笑来,定要逊韩夫人作大。   韩夫人见金夫人谦下得紧,心下也有些不安起来,就对金夫人道:“小姐阀阅名门,千金贵体,冰人作合。贱妾相门女婢,又与苟合私奔,自怜污贱,久不齿于人类,甘为侍妾,愿听使令,安敢大胆抗礼?”金夫人道:“夫人与状元,起于寒微,历尽艰辛,始有今日,所谓糟糠之妻,礼不下堂 。妾不过同享现成富贵而已。夫人居正,妾合为偏。”   两个夫人你让我,我让你,你说一番,我又说一番,牵上扯下,逊了半日。金刺史公见他两个逊得不了,满心欢喜,遂大笑道:“我常虑此事,不能调停。今见两人如此,吾无忧矣。”又向前对韩夫人道:“汝父母双亡,与吾女都嫁状元一人。吾女之父母,即汝之父母,汝合拜我为义父母,汝与吾女拜为姊妹,合以姊妹称呼,均为状元妻,不分嫡庶。此天下之常经,古今之通义也。”舒太爷道:“老亲家高见,名分从此定矣。”两个夫人遂不谦让,便同拜谢刺史公与舒太爷,然后与状元同拜。有诗为证:   自古蛾眉惟嫉妒,焉能逊长作偏房?   借问舒君有何法,刑于二妇至今香。   是夜金府大排筵席,畅饮一宵。次日,巴陵城中,人人称赞,个个播扬,都说是一桩奇事。康进士闻知,备了表里 ,从新作贺。有诗赞云:   一凤跨双鸾,文身五彩备。   梧桐能共栖,和鸣天下瑞。   舒状元自有了这两个夫人,如鱼得水,过得十分恩爱。这两个夫人,虽不分大小,也不知尔为尔,我为我,就是一个。   到及一年光景,两个夫人都生了一个孩儿,长名珪 ,次名璋,十分聪俊。舒状元满心欢喜。五六岁来,智慧无比。舒状元遂无心仕进,有意教诲二子,矢志攻书。其母亦极力周支。一十八岁,兄弟同登甲科,俱授美职。父子三人,声闻显赫。   此老堪舆眼力绝到,为子孙之至计也欤!后人有诗赞云:世有堪舆子,负人不可言。然此舒姓者,应或种心田。能得巴陵秀,生子杜开先。早岁蒙家难,孤身幸瓦全。读书文似锦,好色胆如天。遇父巴陵道,求名第一仙。座师即义父,同舟返故园。多情韩相国,执伐结姻连。双妻齐逊长,二子甲科联。   鼓掌绝尘   花集   花当春暖,醉陌上之流莺;花遇秋深,飘月中之飞兔。香梦沉沉未晓,银烛高烧;芳魂寂寂无言,蜂纱低护。顾封家众妹,偏惜惺惺;若阆苑群仙,独怜楚楚。隋宫汉圃,逞不了富贵娇姿;金谷梁园,谁并若芳菲丽质。花浓酒酽,莫厌伤多酒入唇;莺老花残,且看欲尽花经眼。试问花飞水面,我将乘桃浪快击三千;且喜花压帽檐,吾欲驾鲸波雄飞九万,贪之不满,无如生死伴花眠;惜而早起,只为流连作花癖,花神不必叹声,花前共观兹录。是为鼓掌花集。   闭户先生题   哈公子施恩收石蟹 小郎君结契赠青骢   词:   煮茗堪消清昼,谈棋可破闲愁。闭门高卧度春秋,撇去是非尘垢。   遗得一经架上,绝胜万贯床头。儿孙富贵岂营求,总任天公分剖。   前一首词,名为 《西江月》,专道世间多少财主富翁,有福不会享用,有钱不肯安逸,碌碌浮生,争名竞利的几句说话。但看眼前有等家业殷富的,偏生志愿不足,朝朝暮暮,没一刻撇下利心,恨不得世上钱财都要自己赚尽。情愿穿不肯穿好的,吃不肯吃好的,熬清守淡,做成老大人家,指望生出贤慧儿孙来受用,为长久之计。那里知千筹万算,毕竟是会算不过命,突然间生下一个倾家荡产不长俊的,郎不郎,秀不秀,也不知斧头铁做。饶伊苦挣一生,败来只消顷刻。又有一等贫穷彻骨的,朝不保暮,度日如年,粗衣淡饭,只是听天由命,不求过分之福。哪里晓得生下一个儿子,知艰识苦,并力同心,不上几年,起了泼天的家业。俗语有云:“家欲兴,十个儿子一样心。家欲倾,一个儿子十条心。”总不如古人两句说得好:“儿孙自有儿孙福,莫替儿孙作马牛。”这也不须细说了。   听说汴京有一个人,姓娄名祝,表字万年。父亲在日,原任长沙太守,家资巨万,都是祖上的根基,却不是民间的膏血。后来分与他的,约有二三万金,余外田园房屋、衣饰金珠之类,不计其数。这娄祝因父亲过了世,得了这些家赀,仔细想了一想看,尽好享用过下半世,竟把那祖业都收拾起一边,倚着有钱有势,挥金就如撒土一般。那些亲戚族分中人,见他手头松,一个个都怀着势利心肠,巴不得要他看觑几分,那个肯把言语劝阻。到是地方上有几个老成长者,看他后生家不肯把金银爱惜,将来浪使浪用,倒替他气不过,把他取个绰号,叫做“哈哈公子”。   这哈哈公子做人极是和气,只是性格不常,或时喜这一件,或时喜那一件,因此捉摸不着。那些各处老在行的帮闲大老,闻风而来,只指望弄他一块,一时再摸他不着,没奈何,只得告辞去了,他身边止有一个人是最体心的,那人姓夏名方,沙村人氏。你看这夏方原何得体他的心?凭一副媚骨柔肠,要高就高,要低就低,百依百顺,并无些须逆他。所以哈哈公子把他做个心腹看承,有事便同商议,一时也离他不得。   这夏方与哈哈公子相处,未及一年,身边到赚有三二百金。时值清明节届,对着公子道:“公子,小弟到府,将及一载,重承厚爱,情如骨肉,义若手足,不忍暂离。争奈儿女情牵,未免欲去一看,况且清明在尔,兼扫先茔。待欲告回几日,未审尊意如何?”哈哈公子道:“夏兄,我这里并无相得的,然相得者惟兄一人,论来不可一刻舍去。只是久别家乡,安可强留。只求速去速来,足见吾兄至爱,敢不如命。”夏方道:“这多在五七日间便返。只是一件,小弟去后,如有人勾引公子去做些风月事情,决要待小弟回来,挈带同去。”哈哈公子笑道:“夏兄,你晓得,有花方酌酒,无月不登楼。夏兄这样一个着趣的人儿不在面前,便是小弟走出门去,也是没兴的。”夏方回笑了一声,连忙进房收拾了铺陈,出来作别。哈哈公子便向衣袖中取出三两一包银子,递与夏方,送作回家盘费。就着一个家童,替他担了行李,送别出门。   看看到了清明日,只见天色晴和,这哈哈公子坐在家中,寂然没兴,便唤一个老苍头随了,便往郊外踏青。慢慢踱出城来,四顾一望,果然好个暮春光景。但见:   《梁州序》:   御林莺啭,小桃红遍,夹道柳摇金线。珍珠帘内,佳人上小楼前。   只见金衣公子,福马郎君,绕地游来远。殷勤沽美酒,上小重山,拼醉花一觉眠。逍遥乐,排歌管,须知十二时光短,休负却杏花天。   这哈哈公子游游衍衍,出城十数里,看了几处花屿梅庄,过了几带断桥流水。看看走到一座山脚下,见一片荒芜地上,都是些尸骸枯骨。他看见了,霎时间毛骨耸然,不觉伤情起来,便对苍头道:“那前面积着尸骸的,是什么去处?”老苍头回道:“公子,那里是义冢地。”哈哈公子道:“怎么有这许多尸骸暴露在那里?”老苍头道:“公子有所不知,如今世上人,有家业有子孙的,百年之后,衣衾棺椁 ,筑造坟台殡葬,春秋祭祀,永享不绝。若是异乡流落叫化乞儿死了,那个肯来收殓。地方上人或写一张呈子,当官禀个明白,就把一条草荐,裹着尸骸,扛来丢在义冢地上。凭他狗拖猪咬,蝇集蚁攒,有谁怜悯。”   哈哈公子道:“苍头,我想古往今来,多少行恩阴骘的,后来都在阴骘上得了好处。我待要把这些骸骨,都替他埋葬了,你道可好么?”老苍头道:“公子今日这样享荣华,受富贵,都是祖宗积下阴德,又是前世修来因果,而今再做些好事,一来留些阴德与儿孙,二来修着自己后世。”哈哈公子道:“苍头,你这几句话儿,正合我意。岂不闻‘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特患不能行耳。我在这山岗上略站一会,你即刻去唤几个土工来,与我埋葬这些尸骸罢。”苍头便去寻了几个土工,带了几把锄头、铁锹,一齐走来。这哈哈公子便打开银包,撮了两把,一块递与众土工,埋完了去买酒饭吃。那些土工见是娄公子,个个奉承,又见他先与了银子,愈加欢喜。一齐走到义冢地上,脱去衣服,尽着气力,锄的锄,锹的锹,拾的拾,埋的埋,霎时间把那些骸骨埋得干干净净,并无一些遗失。   哈哈公子便走下山岗,慢慢踱到义冢地上,仔细一看,只见那东南上一个土穴里,涌出一股碧波清的水泉来。他暗想道:“这穴里如何出这一股清泉?”便唤土工:“再与我依这个穴道,掘将下去几尺,看这股泉水从那里来的。”众土工便又尽着力,掘下去约五六尺,只见方方一块青石,盖着一个小小石匣,四边都是清泉环绕。众土工看了,个个满心欢喜,只道掘着一个肥窖,大家都有些分,连忙把那块青石乱掇,那里掀得起来。   众人惊讶道:“呆子,我们这班都是穷人,想没有这些造化,得这主东西,因此都化作水。便是这块石头,能得几多重,难道我们便掇不起来,莫非是公子的福分?”哈哈公子道:“你们掇不起,也待我试他一试。”便弯着腰,两手把那块石头轻轻掀动。众人背地道:“古怪,毕竟天都没了眼睛,银子还要总成财主拿去?”哈哈公子掀将起来,只见那石匣内藏着一只小小石蟹,止留着一钳一脚。众人看了,无不骇异。   哈哈公子连那石匣拿在手中,仔细一看。原来那匣底上有两行细字,都被泥污瞒了,一时却看不出。他就把清泉洗将洁净,那两行小字明明白白现将出来,道是:   历土多年,一脚一钳。   留与娄祝,献上金銮。   哈哈公子看是凿他名氏,十分喜欢,便取出一条汗巾,好好包裹,藏在袖中。对着众土工道:“你们且各散去,明早都到我衙里来领赏。”众人欣然一齐谢去。   哈哈公子欢天喜地,带了苍头,走下山来。看看日色过午,正待徐行缓步,消遣盘桓。只见远远一个少年,骑着一匹高头骏马,带了几个家童,直冲大路而来。他便站在路旁,定睛一看,见那少年:   一貌堂堂,双眸炯炯。头戴一顶紫金冠,珍锒宝嵌。身乘一骑青骢马,锦辔雕鞍。麂皮靴插几支狼牙箭,鱼鳞袋挂一张乌号弓。潇洒超群,不似寻常儿女辈;风流盖世,未知谁氏小郎君。   便问老苍头道:“苍头,这个小郎君,你敢认得是哪一家的?”老苍头回答道:“公子,我们这汴京城里,从来不曾见这个郎君。”   说不了,后面一个后生执着鞭,急忙忙飞奔赶来。老苍头一把扯住,问道:“大哥,借问一声,这马上郎君是那一家的?”后生道:“你随我到那前面关帝庙前来与你说罢。”老苍头便同那个后生先走,哈哈公子随后而行。   走不半里,果见一座关帝庙。那郎君先下马进去,这后生就带住丝缰,系在垂杨之下,对着苍头道:“你这老人家,要问他则甚?”苍头道:“大哥,我们公子要动问一声。”后生道:“你家公子姓甚名谁?”苍头道:“我家公子姓娄。”后生道:“敢就是汴京城中娄太守的公子么?”苍头笑道:“正是,正是。”后生笑道:“你公子却在哪里?”苍头把手指道:“那前面站的就是。”   后生连忙上前相见不及道:“公子,可认得小人么?”哈哈公子道:“我恰不认得你。”后生道:“小人叫做杨龙,幼年间在老爷府中养马。只因酒后马坊中误失了火,把老爷所爱的那匹斑鸠马来烧死,老爷大怒,把小人着实打了一顿板子,赶将出来。公子还记得么?”哈哈公子想了一会,道:“原来你就是养马的杨龙。正要问你一向在那里?如今跟随这一位郎君是谁?”杨龙道:“小人自那年赶将出来,就奔投俞参将老爷府中看马。俞老爷见小人牧养小心,六七年前带了家小出征西虏,便唤了小人同去,如今前月里才得回来。这位郎君,就是参将老爷的公子。”   哈哈公子道:“怎么单骑出来?”杨龙道:“今日清明节,天色融和,公子禀了老爷出城游猎。”哈哈公子道:“我老爷在日,原与那俞参将老爷相交至厚。若是他公子,与我当以通家相称。你少刻待他出来,可替我禀一禀,与我相见一相见。”杨龙道:“公子,这个使得,只是路途中相见不便。”哈哈公子道:“这也讲得有理。我就在前面魁星阁中等候便了。”杨龙欣然允去。   哈哈公子便唤了老苍头,来到魁星阁门首观望。不多时,只见那郎君走出关帝庙来,竟不是来时打扮,另换一件天蓝道袍,着了一双大红方舄,正待上马。那杨龙把娄公子要相见的话,一一禀知。俞公子喜逐颜开,道:“我久闻娄公子高风,恨不一见。今日既遇途中,岂非一大幸也。快请过来。”杨龙道:“娄公子约在前面魁星阁中相会。”俞公子道:“既然如此,你可带马随我后来。”你看他,终久是官家儿女,性格从容,不慌不忙,自自在在的,走到魁星阁门首。   娄公子便出来迎进后殿,两人推逊揖罢,左右分坐。娄公子笑道:“久闻俞兄弓马熟娴,精通韬略,真将门之胄,非等闲可与齐声也。敬羡,敬羡。小弟忝在通家,恨不能早觌尊颜,领教门下,私心曷胜瞻仰。今喜邂逅相逢,实是三生之幸。”俞公子道:“娄兄乃宦门贵品,绝世奇姿,珪璋伟器,廊庙宏材,他日当大魁天下。若小弟,不过蒲柳庸材,幺么贱品,感承不弃,终当执鞭堕镫而已。”   娄公子道:“小弟适才见兄所乘那匹宝马,魁梧高大,诚非厩中之物,还从何处得来?”俞公子道:“此马名为青骢,出自胡种,乃是家父出征西虏带回,一日能行三百余里,登山如履平地,与凡马大相悬绝。娄兄若不弃赚,小弟谨当并鞍相赠。”娄公子道:“戚蒙仁兄雅意,深荷与情。但夺人所爱,于心有欠。古人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承赠良马,弟将何物可报邪?”   俞公子道:“娄兄说那里话,岂不闻:烈士千金,不如季布一诺。这些微赠,何在齿颊间。”便唤杨龙:“可将这匹青骢马,与娄相公管家带着。你快回去,厩中另带了那匹点子青来。”杨龙连忙把青骢交付老苍头,转身急奔回去。有诗为证:   表表丰仪美少年,青骢骑出万人看。   片言假借心相契,一诺千金倍爽然。   俞公子道:“娄兄,小弟却有一句不识进退的说话,难好启齿,未审肯容纳否?”娄公子道:“小弟与兄虽然乍会,实荷相知。如有见教,敢不惟命是从。”俞公子道:“小弟久仰盛名,如切山斗,幸得今日萍水相逢,接谈半晌,大快生平。倘不责驽胎庸劣,与骐骥并驰,就此契结金兰 ,以效当年管、鲍 ,仁兄尊意何如?”娄公子道:“仁兄美言,正合愚意。但小弟鄙愚,恐不胜任,奈何?”   俞公子道:“娄兄不须过谦。请先通讳字,再示年庚,足征雅爱。”娄公子道:“小弟娄祝,字万年,壬子八月十五日子时建生。”俞公子道:“小弟俞祈,字千秋,乙卯五月初一日午时建生。”娄公子笑道:“原来仁兄尊讳尊字,与弟意义相同,可见今日之会,非偶然矣。”两人便结为八拜之交。   正欲慢慢聚谈,不觉红轮西坠,那杨龙又带着点子青来,站在旁边伺候。俞公子道:“天色将暝,请仁兄乘了青骢,与小弟一同入城罢了。”娄公子道:“果承厚意,只得尊命了。”俞公子道:“大丈夫太山一掷,等若鸿毛。宁吝一马,见鄙交情。”娄公子便不推托。二人各乘着马,那杨龙把青骢带在前头,点子随后,一齐进得城来。正是黄昏时候,二人马上作别,各自分路而去。有诗为证:   乍逢萍水间,彼此非轻薄。   况是旧通家,年貌皆相若。   八拜定金兰,终身重然诺。   宁存管鲍心,俯仰无愧怍。   说那夏方自回沙村,将及半月,恰才转来,与娄公子相见,便问道:“公子,自小弟去后,曾往那里去嬉耍么。”公子道:“并不曾往那里嬉耍,只是数日前将五百两银子,买得两样便宜物件,拿出与兄估一估,不知识得否?”夏方摇头道:“若有便宜的,只怕长枪手先弄去了,未必轮得到公子。还是什么稀奇宝物,请借出来小弟一看。”   娄公子便唤老苍头,向后槽带出那匹青骢马出来。转身进去,拿出那石蟹,递与夏方。夏方接过手一看,忍不住笑了一笑,道:“公子,敢是如今世上的独脚宝,这件东西是几多银子买得?”娄公子道:“这是一百两。”夏方大笑道:“这样一块石子,就是一百两,论将起来,我小弟竟值一万两了。”娄公子道:“夏兄,这怎么说?”夏方道:“小弟若在面前,决不劝公子使这样滥钱,可不是值了一万两。”娄公子道:“夏兄,还是你的眼睛识货,替小弟估看,果值几多银子?”夏方道:“公子,这一只脚若是一百两,那八足完全,可不就是八百两,我小弟便是一个铜钱也不要他。怪不得街坊上人叫你做哈哈公子,那里有这样哈帐的?”娄公子假意道:“夏兄,如今却怎么好?”夏方道:“公子,趁小弟在这里,忙唤那卖主退还就是。”   说不了,那老苍头把青骢带将出来。娄公子道:“夏兄,这一双石蟹和这骑青骢,总是一个买主的,你一发替我估计,若不值四百两银子,都退还他罢了。”夏方带过青骢,仔细一看,呵呵冷笑道:“可见公子倒都在脚上用了钱去。一只脚的一百两,四只脚的四百两,似小弟这样没脚踪的,终不然不值一厘银子?”   公子大笑一声,便把清明日埋骸骨,得石蟹,遇郎君,赠青骢,尽行对他实说。夏方就改口道:“这样讲,莫说是五百两,总然五千两也值的。”娄公子道:“夏兄,便是五千两,也不轻售。此马出自胡种,一日能行三百余里,登高山如平地,与凡马不同,却莫轻觑了。”夏方便挽住缰绳,仔细看了一会,心中一转,便起了一个鬼胎,欣然喝采道:“果然好匹青骢,莫说是别样,就是这副鞍辔,也值一块银子。决要早晚牧养得小心才好。”公子便唤苍头好好带进去。   夏方道:“世上原来有这样大度的人。请问公子,缘何便与俞公子倾盖成交?”娄公子道:“我父亲在日,原与他父亲有旧,因此途中谈起,便意气相投,倾盖如故。”夏方道:“这正是英雄遇英雄,豪杰识豪杰,那有不相投之理?”娄公子道:“我想俞公子大德高情,片言相合,不惜千金骢马,慨然相赠。安可直受之而不报,于心甚是歉然。正要与你商量,还寻些甚么珍奇美物对得他过的,回赠与他方好。”   这夏方一心想着那匹青骢,便将计就计道:“公子,他是将门人家,有的是金,多的是银,少甚么珊瑚、玛瑙、夜光珠、猫儿眼。古人说得好,欲结其人,不如先结其心。那俞公子既好游猎,依小弟说,我那沙村里有个郑玲珑,专造金银首饰,手段无比。凭他人物鸟鲁,花卉酒器,活活动动,松松泛泛,绝妙超群。公子何不去寻他来,把那上等赤金,着他制造一顶时样的盘螭束发金冠,送去与那俞公子,可不酬了他赠马之情,却不是好。”娄公子欣然道:“这个极妙。只是金银制造的送将去,又恐看不入眼。”夏方道:“公子,这有何难。四围再得些八宝镶嵌起来,便是进贡也拿得去了。”   娄公子道:“说得有理。只是一件,沙村到此,足有百里路程,恐那郑玲珑撇不下工夫,一时未肯便来,却怎么好?”夏方道:“公子,论起他的工夫,着实是值钱的。若是小弟去寻他,又说是公子这里,决然忙做忙,料来没甚推却。”娄公子道:“这便做你不着,今日却去不及了。明早相烦你去走一遭,寻了他来,小弟再作东相谢。”夏方道:“实不相瞒公子说,小弟连日走去走来,便是将息个把日,一步也还挪移不动。公子肯听愚见,趁今日尚未及午时,何不就把那骑青骢,借小弟乘了去,今晚便可到得,明日就好转来,省得耽搁日子。”   娄公子与夏方相处岁余,见他软妥温柔,甜言蜜语,一味假老实,故此相信。谁知他假小心,最大胆,是个骗马的贼智。连忙应允,便叫老苍头到后槽带出青骢,喂饱草料,备了鞍辔,带到门楼下。这夏方扳住雕鞍,打点跨将上去。那青骢便发起威来,两只后脚凭空乱跳,咆哮不已。   原来那马的性格,极要欺生,你若是个熟人,凭你骑过东,骑过西,依头顺脑。若是个陌生的骑,凭你要过东,他偏望西,你要上南,他偏落北,把你弄得七颠八倒。你看这夏方心中却是欢喜,那里降得他下,连忙把一条皮鞭,递与娄公子。公子接了,走将过来,将他后腿上着实打了几鞭,那青骢便低头垂尾,再也不敢跳动。   娄公子紧紧扣住缰绳,夏方就把一只脚飞也跨将上去。娄公子道:“夏兄,这青骢行走如飞,人赶不及,不必着人跟随。你一路去,只要寻些草料把他吃。”夏方把头点了一点,接过鞭来,扑的一下,那青骢就如腾云一般,转眼不知去向。有诗为证:   度量宽宏信任人,何妨骢马代艰辛。   堪夸百里须臾到,四足腾云不惹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