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掌绝尘 - 第 14 页/共 23 页
老夫人笑道:“孩儿言之有理。你却聪明了一世,我做娘的到懵懂在一时。”便唤院子来问道:“道临安府中哪里有出名的好画师么?”院子回答道:“老夫人在上,这本处没有出名画师。若要画些花卉鸟兽,便是这里转弯有几个画工,也将就用得。若要从前画那一幅美人图像,决要到姑苏去请那个当年老爷在日原画这美人图的老画师高屿到来,方才合式。”老夫人道:“我想,老爷初请他来画这美人图的时节,那高画师年已衰迈。至今又隔了几年,也难卜他存亡踪迹。”院子道:“那高画师两月前,贾尚书老爷曾特地请他来画了几幅寿轴,才回到姑苏不多几时。”
老夫人道:“既然如此,姑苏却有多少路程,须要几个日子,方才得到?”院子道:“此去姑苏约有一千余里。若要来往,须得一个月余。”老夫人道:“也罢。我就多与你些盘缠,今日便要你起身去走一遭。只是早去早回,免使我在家悬悬久望。”
说这院子,便去收拾行李,乘着便船,一路顺风,不上六七日,就到了姑苏城。遍处寻访,方才觅得高画师居处。
说这高屿画师,原是姑苏人氏,一生唯以丹青自贵,也算得是姑苏城中第一个名人。聘请的俱贵戚豪门,交往的尽乡绅仕宦。
这院子走到他家门首,只见一个后生执着柬帖,正待走进门去。院子上前道个问讯,后生道:“老哥是哪里来的?”院子道:“小可是临安府李刺史老爷家,特来相请高画师的。”后生道:“来得恰好,我家画师正待这两日内要到临安贾尚书老爷府中贺寿。请到堂前少坐,待我进去说知。”院了便到堂前坐下。
这后生进去不多时,只见那老画师扶着一个小厮,慢慢的走将出来。院子连忙站起,仔细观看那老画师:
皓首飞星,苍髯点雪。戴一方乌角巾,提一条蛇头杖。越耳顺未带龙钟,近古稀少垂鹤发。潇洒襟怀,谁识寰中隐逸;清奇品格,俨然方外全真。
那老画师笑吟吟问道:“足下是何处来的?”院子道:“小可是临安李刺史老爷府中,特来相请。”老画师道:“那李刺吏,莫非是数年前接我去画美人图的么?”院子连忙道:“那正是我老爷。”
老画师道:“你刺史老爷已亡过数年,足下还是奉何人台命,不惮千里而来,相召老夫?”院子道:“小可正奉老夫人之命,敢迎老画师同到临安,重画那一幅美人图像。”老画师道:“原来如此。老夫日内正欲买棹亲抵临安,到贾尚书府中贺寿。既是老夫人相召,顺便趋往就是。”分付家童快备茶饭款待。便留院子家下住了两日,再去买了船只,一齐同到临安。
老画师到李刺史家,便请老夫人相见。老夫人道:“老画师愈比当年精健了。”画师道:“老夫人在上,老夫记得昔年刺史老爷命画美人图的时节,至今又越数年,真同一瞬。今日不知老夫人相召,有甚指教?”
老夫人道:“老画师请坐,今有一言咨启。当年先人存日,不惜千金,广置歌姬六院,便延老画师画作一幅图像。谁知先人倾逝之后,六院歌姬尽皆星散。但是仅仅遗下得那一幅美人图,留为故迹。不期月前偶然失去,竟无寻觅。这是先人故物,岂可一旦轻遗。老身想得,当年那一幅原是老画师手就,至今虽隔数载,料然老画师未得顿忘。因此特地遣仆远驰,迎到寒家,敢求佳笔。”
老画师听罢,沉吟半晌,方才回答道:“那幅美人图,虽是老夫向年画就,那时节有六院美人面貌现前。今日人亡岁久,教老夫一时落笔难成,这却如之奈何?也罢,老夫不敢推阻,只求老夫人分付洒扫一间幽静书房,待老夫慢慢用些细巧工夫,想像画一幅儿便了。”老夫人便唤院子收拾了一间书房,摆列下金笺玉砚,便把老画师延入。
原来这书房中原挂着一幅观音佛像,刺史公在日,早晚焚香供奉,祈祷甚灵。自刺史公亡后,一向没人奉祀,久绝香火。每尝时,白昼里就向书房现出金身,这也是那观音大士欲显灵通。
这画师独坐空房,对着笺,蘸着笔,尽尽想了一日。看看想到天晚,方才有些头绪。正待提起笔来,只见满房中霞光闪烁,瑞气纷腾,忽然现出一座金身,恰正是观音大士神像,左边善财,右边龙女,手执着杨柳净瓶,脚踏着连花宝座。老画师见了,慌慌张张跪下叩首道:“大士白昼现身,敢是触悟弟子一时迷性?”恰便低头就拜,只见一时间霞光散去。
老画师连忙站起,正待走到堂前,说与老夫人知道。忽见那桌上已列着一幅现成画像,便展开仔细一看,上有“姑苏高屿”四字。原来就是向日失去的那一幅美人图,却被观音大士摄取转来。
这老画师见了,满心欢喜,连忙拿了,急急走到堂前,送上老夫人,便把观音大士现出金身,一一备说。老夫人便请小姐出来,一同细看,果然是那一幅美人图像。老夫人喜道:“这非是老画师入神摹想,怎得观音大士显此灵通?”随唤院子,当晚整备齐供,先向神前叩谢。
次日,安排酒肴,又取出白金十两,奉酬了老画师。这画师再三推逊不过,只得勉强收下,遂拜辞了老夫人,竟到贾尚书府中贺寿。后被贾尚书苦苦相留,又盘桓了十数日,方才回转姑苏。
毕竟不知那幅美人图被观音大士摄了回来,这文荆卿后来怎地得知消息?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诉幽情两下传诗 偕伉俪一场欢梦
诗:
女貌才郎两正宜,从天分付好佳期。
拨雨撩云真乐事,吟风咏月是良媒。
襄王已悟阳台梦,巫女徒劳洛水悲。
锦帐一宵春意满,不须钻穴隙相窥。
说这文荆卿自得了那幅美人图,心中老大欢喜,就如珍宝一般爱惜,不忍轻弃,便收贮在那锦囊内。每至黄昏灯下,取将出来,展玩一番。只见那夜月光惨淡,花影纵横,惟闻一派鸟声断续,陡然惹起乡心,遂向灯前口占一绝云:
孤枕孤衾独奈何,几宵孤梦入姑苏。醒来怕对孤灯照,闪得孤影分外孤。
吟毕,便唤安童道:“我今夜兴味萧然,寂寥倍甚。你去对店主人说,把昨日窨下的新刍提一瓮来,明日一并算帐。”安童摇手道:“官人,这遭教安童也难去对他说。我想,到他店里将及一月有余,租钱不要说起,便是酒也吃了他百十余瓮,哪曾有分文付他。明日算将起来,把安童作了酒帐,也还是扯不直来。”
文荆卿道:“唗!小厮出言无状,况我嫡亲叔父,尚且不能禁得我饮酒。你样说,到要思量拘管我么?”安童道:“大官人,又错怪着我了。你莫说是吃他百十余瓮,就是吃他百千余瓮,也与安童有甚干涉?只虑一件,大官人那日来得忒甚匆忙,又不曾设处得些盘缠,只是囊箧 空虚,明日店主人把租钱酒帐开算起来,终不然唱一个喏儿,随我们踱出门去。大官人,你便官模官样,他还让你斯文一脉。那时到与安童费唇费舌,可不是教我进退两难。”
文荆卿听他说罢,低头暗想一会,便微笑道:“小厮果然句句讲得有理,真个错怪了他。算来百十瓮酒,就得几十贯钱,若再积上几十瓮,明日那得这若干钱来还他酒债。俗语云:相逢尽道谁家好,不饮由他酒价高。只是我酒痴生从来没个断酒之夜,今晚没奈何,试断一断罢。安童,我听你适才说那几句,甚有几分道理,倒把你错埋冤了。只一件,看这月白风清,迢迢良夜,教我旅况凄其,孤眠难觉,怎捱得那般滋味?你与我把窗儿半掩,放些月色进来,再把那幅美人图像取将出来,待我细细看玩一回,以消睡魔便了。”
安童道:“大官人,说便是这样说,酒还是断不得的。安童适才将就携得几杯在此。”文荆卿笑道:“安童,既是还有几杯酒儿,你何不早说?”安童道:“大官人开着口就是一瓮两瓮,教安童怎么好说。”文荆卿道:“你快去拿来,待我将就饮了,捱过今夜罢。”安童便去携了一把小小磁壶,里面止有三四合酒,却正是昨日的新刍。
文荆卿接过手,掀起壶盖,把鼻孔嗅了两嗅,拍掌大笑道:“这还是我酒痴生酒运未衰,毕竟绝处逢生。今夜这几合酒,就如几瓮一般,莫要浪饮尽了。安童,快把美人图取来展开,权当一品肴馔,待我慢慢的畅饮一杯,有何不可。”安童连忙走向案上,提出锦囊,摸了半日,摸个不着。再将灯来,各处搜寻,那里见有什么美人图。便来回答道:“大官人,你今日也是美人图,明日也是美人图,这美人图今也不知去向了。”文荆卿道:“胡说。我昨晚还取出来,向灯前展玩,难道今日就没了踪影?况这房中又没人来往,终不然被谁私窃了去?早早还向各处寻觅一番。”
安童道:“大官人,我却想得起了,前者自从买回之后,只见到处尽贴招子,说是什么李府失去美人图一幅,收获者谢银若干,报信者谢银若干。想是官人昼夜展看,倒被这店主人弄去了,赚他的赏钱,也不见得。”文荆卿惊疑道:“那招子果是你亲见来么?”安童道:“终不然又是安童吊谎?明日就与大官人同去看个仔细就是。”
文荆卿道:“且住,这就是店主人窃去了,还不可便去问他。只待明日依旧去站在那花园门首,伺候那个当日卖与我的哑园公出来,问个明白,然后再与他讲话,也未为迟。”安童道:“大官人,这正是闭口深藏舌的,是个道理。”文荆卿便分付安重,掩上窗儿,早早收拾睡了,明早起来同去。安童领诺,是夜寝睡不题。
却说文荆卿次日同了安重,来到花园门首。只见紫门半掩,静悄无人。两个等了半日,哪里见有哑园公出来?安童道:“官人,我们站这好一会,并不曾见个人影,终不然那哑园公一日不出来,我们就等一日,一年不出来,我们就等一年?且待我走进去,打探一个消息。”文荆卿道:“安童讲得有理。若是进去,见了那园公,须悄悄唤他出来,待我问个详细。”
你看这安童,轻轻推开了那两扇园门,到做出大模大样,慢慢踱将进去。转过木香棚,又过蔷薇架。只见满园中都是奇花异卉,开得芳菲烂熳,一步走一步夸奖道:“好一座齐整的花园。便是蓬莱瑶岛,却也差不分毫。”渐渐的又走到芙蓉轩,抬头一看,见那高楼上站着两个女子,生得姿容绝世,正在那里展开一幅画儿,仔细看玩。
你道那两个女子是谁?原来一个就是李若兰小姐,一个是侍婢琼娥。那一幅画儿,原来就是观音大士摄回的美人图。这安童连忙闪避在那花阴下,远远定睛偷看。只见那侍婢把那幅画儿背将转来,却被安童认得,他恐楼上瞧见,不当稳便,轻轻的依着旧路,走将出来,对着荆卿道:“官人,古人说得好:莫信直中直,须防人不仁。那一幅美人图,果被那店主人窃去了。”
文荆卿道:“你可访着些信息?”安童道:“官人,安童走将进去,那园中的齐整都不要讲起,只见高楼上站着两个内家,不过二八青春,生得如花似玉,百媚千娇,正在那里展开一幅画儿看玩。安童仔细偷瞧一会,原来就是那幅美人图。”
文荆卿听说,便喜孜孜问着安童道:“有这样事?你却认得真,果是那幅美人图?莫要错看了。”安童道:“而今待安童在这园门首等候。大官人,你悄悄进去瞧一瞧看。”这文荆卿适才听说有两个内家,便拴不住心猿意马,轻轻走将进去,恰好那小姐还未下楼。
那小姐在楼上瞧见这文荆卿,人品少年,更加风流俊雅,心中便已十分可意。遂伸出纤纤玉手,轻轻把两扇窗儿半开半掩,仔细瞧了一会,蓦然惹起闺情。便说一句话儿,先赚了琼娥下楼,遂展娇喉,吟一绝云:
睡起无聊闷不开,春情撩乱倩谁排?
桃花欲向东君放,借问刘郎 何处来?
文荆卿听罢,暗自夸奖道:“好一个着人的小姐。听他细语娇声,犹胜新莺巧啭;藻词秀韵,还过绝蕊初开。那诗中语句,分明默露春情,倒有几分见怜我文生的意思。不免也吟一首,回他则个。”遂吟云:
误入桃源津已迷,徘徊花外听莺声。
胡麻果作刘郎糁,好敕仙娥指路歧。
那小姐听罢,便叹了一声道:“好一个风流才子,不知是那一家的?听他,其音清,其词丽,非大有才识,何能以诗自媒。”言未了,只见琼娥忙来迎请道:“小姐,老夫人等你去吃早膳。”这小姐正欲慢谈心曲,忽被琼娥走到,心下仓皇无计。没奈何,只得下楼进去。
说这文荆卿,闪在花阴下,站了一会,侧耳细听半日,不见那小姐做声。抬头一看,只见那楼窗已闭,人影悄然,便道:“呀,原来那小姐已下楼去了,我还在此则甚?倘被人来瞧破,把甚言语抵对?只是一件,那小姐适才诗句分明为我而吟,只不知几时共得一场清话,这相思真害杀我也!”
你看他就如失了魂,掉了魄一般,曲着身,悄悄闪出花阴。走不几步,只见那厢一个腊 小厮,连忙赶将出来。文荆卿仔细一看,只见那小厮:
头如芋子,顶似梨花。一阵风飞来玉屑,三竿日现出银盔。几茎黄毛,挽不就青螺模样;一张花脸,生将来粉蝶妆成。闹烘烘逐不去脑后苍蝇,气呼呼撇不尽鼻中蚯蚓。这正是哑园公同胞的嫡派亲兄弟,新下南庄小牧童。
那牧童喝道:“唗!你这偷花贼又来了么?”文荆卿连忙回答道:“小生为寻那个管园的哑园公相见一面,岂为着偷花而来?”牧童笑揖道:“区区冲撞了。官人,你道那哑园公是谁?便是区区嫡亲哥子。他多时不在这里管园了。”文荆卿道:“既不在此管园,他却往哪里去了?”牧童道:“官人,说起话长。他前月在这园中遗失了一幅美人图。我家老夫人说他有了年纪,园中照管不到,把他打发到南庄去了。”
文荆卿笑道:“小哥,还要问你个明白。那哑园公既然打发了去,后来那幅美人图可曾寻得着么?”牧童道:“官人,说起一发好笑。我家老夫人自失去了美人图,终日忧忧闷闷,特着人到姑苏接了一个有名画师,正待从头画过。不想那观音菩萨出现,竟把那幅失去的美人图端然摄了转来。”文荆卿听说,痴呆半晌,道:“有这样事?”心中便也多信少疑,正要仔细再问,忽听得里面大叫道:“牧童,小姐等你折花来哩。”这牧童不及细说,回身便去。
文荆卿见牧童走去,匆匆步出园门。只见那安童正坐在园门槛上呼呼打着瞌睡。文荆卿悄悄将他唤醒,恐怕漏泄风声,再不说出一句,两个竟自回转店里不题。
却说那牧童,便去折了几枝花儿,正待送与小姐,走到堂前,只见老夫人端然坐着。他便慌慌张张,上前叫了一声。老夫人道:“牧童,我这几日身子有些不快,一向不曾检点,也不知那园中洒扫得如何?那些花卉,灌植得何如?”
牧童连忙跪下道:“老夫人在上,牧童初到的时节,只见那园中:
墙垣坍塌,一堆堆破瓦残砖;花木凋零,一树树枯枝败叶。荼 院,牡丹亭,两边厢东西倒坏;歌舞楼,秋千架,四下里左右倾颓。阶砌上,无非那野草闲花;庭榭中,尽是些蛛丝鸟迹。”
老夫人道:“这都是那哑厮在时,作事懒惰,以致如此。你且说今番何如?”牧童摇头道:“今番比前番大不相似。那园中收拾得齐整,不须说起。只是那些花卉,就比前番也灌植得十分茂盛。但见那:
百花竞秀,万卉争妍。红紫斗芳菲,拴不住满园春色;妖娆争艳冶,扫不开遍地胭脂。几阵香风,频送下几番红雨;一群啼鸟,还间着一点流莺。觅蕊游蜂,两两飞来枝上;寻花浪蝶,双双簇列梢头。数不尽半开半放的花花蕊蕊,描不来又娇又嫩的紫紫红红。唯愿得老夫人心中欢喜日,恰正是小牧童眼下运通时。”
老夫人道:“也罢。明日待我往院中一看,倘是那些花卉果然开得茂盛,这是你灌植有功。拣个好日,把那伏侍小姐的丑姑儿赏与你做了老婆。”牧童听说,止不住嘻嘻便笑,低头叩谢道:“牧童先谢赏了。”
老夫人道:“且去,若果灌植得好,方才有赏。若是仍前荒废,连你哥子的旧帐,一并算在你身上。”牧童道:“不敢。”老夫人道:“你将花来放在这里,唤琼娥出来,送与小姐。你快到园中用心照理,恐有偷花的进来,侵损了不当稳便。”牧童便把那几枝花儿放在椅上,磕个头,起身走去不提。
再说那李若兰小姐,自在丽春楼上瞥见文荆卿之后,整日忘餐废寝,抱闷耽愁,何曾一刻撇得下那一点相思念头。老夫人见他如醉如痴,但是女孩儿家心事,又不好十分盘问。
那小姐看看捱过半月,忽一日起来,蓦然间隐几卧去。梦见独自闲步园中,只见那生复来花下,瞥见小姐,便整衣趋步,殷勤向前,深深拜揖。小姐虽认得是前番所见之生,一时满面娇羞,闪避无地,只得勉强回答一礼。
那生便笑吟吟道:“小姐,小生自前日俄闻佳咏,恍从三岛传来;今睹芳容,疑向五云坠下。令人役梦劳魂,不知捱几朝夕。未卜小姐亦有怜予念否?”小姐低声回答道:“君既钟情于妾,妾敢负念于君?但虽有附乔之意,恨无系足之因,如之奈何?君如不弃,且随妾到那厢玩玩花去。”
那生迎笑道:“深蒙小姐垂爱,没世难忘。但名花虽好,总不如解语花。趁此园空人静,今日愿得与小姐一会阳台,铭心百岁。若是不饮空归,那洞口桃花,笑人村煞也。”小姐道:“妾便与君缔好,亦芝兰同味。但是闺中老母,户外狂狙,一玷清名,有招物议。”
那生道:“小姐说那里话。岂不闻柳梦梅与杜丽娘故事,先以两意相期,后得于飞百岁,至今留作美谈。况小生与小姐,皆未婚娶,今日若使事露,老夫人必当自为婉转成婚,岂不更妙。”小姐听说,半推半就,含怯含羞道:“这青天白日干这样事,倘是有人撞到,却不稳便。也罢,且随我到丽春楼上来。”
那生喜不自胜,遂与小姐携手登楼,便向椅上,与小姐松玉扣,解罗襦,两情正洽。那小姐却温玉生香,满怀春意。就向画楼中携云握雨,倒凤颠鸾。
待一番云雨事毕,那生欣欣的道:“小姐,今日此会,幸喜无人知觉,何不就把春兴试共一谈。”小姐掩口道:“起初时,我却如望雨娇花,着一点滋荣一点。”那生道:“我却如奔泉渴马,饮一分通泰一分。”小姐道:“后来时,我却如含一粒金丹,俗骨从半空化去。”那生道:“我恰如入九天洞府,仙风自雨胁生来。”小姐笑道:“君可谓得个中趣矣。”那生亦笑道:“彼此,彼此。”
小姐道:“我们且下楼去,向花前掇采些余香,以消清昼。”那生欣然携手下楼,慢慢行至曲栏杆外,见池内双凫戏水,那生遂将石子与小姐下赌打,偶然失足,堕落池中。
那小姐方才惊醒,口里连叫那生几声。矇眬开眼,只见琼娥捧着一盏茶儿,站在身边伺候,见小姐卧起,低低问道:“小姐缘何卧了这半晌,这一盏茶冷了又温,温了又冷,不知换过几次。”小姐道:“琼娥,我适才卧去,你听我说些甚么来?”琼娥摇头回答道:“一句也没有听见小姐讲。”小姐道:“你再去把茶略温一温来我吃,分付那丑姑儿,快到园中与牧童说,只看那开得可爱的花儿,折两朵来与我,再来伺候梳妆。”琼娥听说,便轻轻走出房门。这小姐慢慢站起身来,恰才打点梳洗。
毕竟不知那丑姑走到园中,见了牧童,有甚说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丑姑儿园内破花心 小牧童堂上遗春谱
诗:
可惜青年易白头,一番春尽一番秋。
鬼病难换青昼永,闲愁犹胜白云浮。
划损金钗心悄悄,敲残玉漏梦悠悠。
一点灵犀难自按,谩教花下数风流。
说这丑姑儿,原是在小姐房中伏侍的一个使婢,年纪可有十七八岁,眼大眉粗,十分丑陋。小姐嫌腌臜 ,凡一应精细事务,件件唤着琼娥,再不肯落他手里。只拣那粗夯用气力的,便唤着他做些。倒有一件,这丑姑人都看他不出,丑陋中带着几分丰趣,年年至三月天气,便有些恹恹春病,攒着眉,咬着指,就如东施效颦一般,便熬不过那般滋味。有诗为证:
几度伤春不自由,投桃无计枉孱愁。
谁知传命宣花使,顷刻推门指路头。
琼娥正去唤他,走到房门首,只听得他在里面唧唧哝哝,自言自语,句句都是伤春的说话。琼娥听了,悄悄推进房门,掩着口,忍不住笑道:“丑姑,小姐着我来分付你,到园中唤牧童折花哩。”丑姑道:“姐姐,瞒你不得,小妹妹正花心动在这里,一步也行走不动。做你不着,替我走一遭罢。”琼娥道:“呸,羞人答答的,丫头家,亏你说这样话。”丑姑摇头道:“姐姐,你莫要是这般说。我的心,就是你的心一般。而今三月天气,那猫狗也是动情的时节。怎说得这句自在话儿?”
琼娥道:“你快噤声,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只是你我两个讲讲,还不打紧。倘是老夫人听见,这着实一顿打,决不饶恕。”丑姑笑道:“姐姐说得有理,小妹子今后痛痒只自得知罢。”琼娥道:“不要闲说,小姐等着要花。我先去伺候梳妆,你快分付牧童来。”琼娥说罢,便转身先去小姐房中,伏侍梳洗。
你看这丑姑,慢慢的拖着一双脚,带两只鞋片,一步步走到园中。四下一看,哪里见个牧童?便作娇声叫道:“管园的牧童哥,哪里去了?小姐等着花哩。”
原来这牧童恰正脱去衣服,赤着身,露着体,坐在那水边石上洗澡,听得唤他名字,暗自惊疑道:“哪里来这一个娇娇滴滴的声儿?”连忙带着水一骨碌站起身来,抬头仔细一看,又不见个人影,便厉声答应道:“牧童在这水池里洗澡哩。”那丑姑听说洗澡,却也是有心要看牧童身边那件东西,忙忙的走到池边,只见他那件东西劈空发起性来,真是十分利害。
丑姑看了,假意儿掩着口道:“呸,小的家好不识羞,青天白日露出这一张呆□,就如铁杵一般。倘是老夫人、小姐劈头走到,只说我们思量干甚么歹事。还不起来,快快拭了浴,折花与小姐去。”
你看这牧童,也等不得拭干身上,连忙披了衣裳,系了暖肚,笑嘻嘻上前就把丑姑搂住,做了一个嘴,道:“丑姑的心肝,我牧童为着你,险些儿害了一场老大的相思病。这也是今日天缘凑巧,来得恰好,就在这芳草坡上,大家去其衣,解其裩,耍一个快活去。”那丑姑扭着头道:“啐,不知死活的冤家。老夫人知道,不晓得你要偷婆娘,倒说我来拐小官。那时打得十生九死,怎么是好?”
这牧童只是一把扯定,那里肯放,迎着笑脸道:“丑姑,你且听我说一个正经道理。那日老夫人曾有言在先,说是: ‘牧童,那园中的花卉若是灌植得好,拣一个好日子,把那丑姑与你做了老婆。’只见前日老夫人与小姐踱到院中,看了这些红红绿绿、娇娇嫩嫩的花卉,果是开得茂盛,心中着实欢喜。又对我说: ‘牧童,我看你小小年纪,到也中用,那丑姑今番决要与你做老婆了。只是看个官历上的好日成亲。’那时我便跪将下去说: ‘牧童多谢老夫人抬举,只是年纪幼小,那件事儿不会得干,明日丑姑要退起婚来,便吃他勒掯 哩。’老夫人道: ‘且去,我自有道理。’我答应道:‘是。’方才站起身来。这句句都是老夫人亲口说的,我两个免不得是一对花烛夫妻。只是孔夫子老官说得好,也有生而知之,也有学而知之。今日悄悄两个先偷一偷,学一个手段去。”
丑姑半推半就道:“这都是你的花嘴,老夫人决没有这样话。我妹子便是长了十六七岁,自不曾经过这件风霜。难道是娇娇嫩嫩的一点花心,倒被你这一个游蜂采了去不成?”牧童欢喜道:“你虽然是个黄花女子,我区区到也不敢相瞒,说实落是个黄花小官。今日黄花对黄花,大家耍一耍。”说不了,又做了一个嘴。丑姑假怒道:“啐,不知进退的东西。要说便说,做些甚么嘴,调些甚么情?看你这一副腊 嘴脸,就生得潘安一般标致,我也是不敢从命的。”牧童又笑道:“你若憎嫌我,便少做了几个嘴罢。”就将他一把扯倒。
这丑姑恰才口里虽是这样说,心里实是想着的。你看他假意儿左挣右挣,低低叫道:“牧童哥,我妹子也没奈何,今日着在你手里了。只是我来了好一会儿,若是小姐着人来唤我,瞧见了,便做将出来。还到那芙蓉轩后,地板厅上,耍一耍去。”
牧童依言,就走起身,紧紧扯住丑姑一只手,只恐怕他跑了。来到芙蓉轩后,这牧童先替他松衣解带,再自己脱了下身衣服,露出那件东西,更比方才洗澡的时节愈加坚硬。这丑姑看了,半惊半怯,惊的是,犹恐有人瞧见,吹风到老夫人、小姐耳朵里去。怯的是,长大这般年纪,自不曾尝过这件东西,甜酸苦辣,怎么样的滋味。低低叫道:“牧童哥,我妹子怕当不起哩。”
这牧童见他装出模样,愈加发兴,便叫道:“丑姑的心肝,我和你一场好事,不要耍得没兴。我前日下南庄来,曾废了几个钱,买得一本春意。将来瞌睡的时节,看一看,便高兴起来,哪里禁得过。一向带在身边,不曾看着。我今日拿将出来,和你照依那上面做个故事儿罢。”说不了,把一只手便向腰边囊肚里摸将出来。果是一本小小印现成的春意谱儿,上面都是些撒村的故事。丑姑斜着眼,看了一张道:“牧童哥,我妹子怎么比得这个惯经的?只是尽着兴,弄一会儿便罢。做些甚么故事?”
牧童就依着他说,腾的跨将上去,用了些甜言蜜语,款款轻轻,扳将起来。
两个正在兴酣之处,你又不割舍我起去,我又不肯放你起来,哪里还管甚么有人瞧见,牧童便也顾不得捣破花心,尽力抽送。这丑姑恰才抵当不住,扑簌簌泪珠垂下,口中咿咿唔唔,只甚叫喊起来。
不想那小姐梳洗了半晌,还等不得丑姑的花到,便着琼娥来到园中厮唤。哪里见甚么丑姑?又把牧童叫了几声,也不见他答应。看看走到芙蓉轩后,只听得他两个咿咿唔唔声响。轻轻向壁缝里张了一张,只见他两个正情浓意密,一个就如饿虎吞羊,一个便如娇花着雨。又仔细听了一会,两个说的都是些有趣的话儿。有诗为证:
蜂忙蜂乱两情痴,啮指相窥总不知。
如使假虞随灭虢,岂非愈出愈为奇。
这琼娥却熬不过,紧紧咬着袖口,站在芙蓉轩外,瞧一会,听一会。欲待进去叫他一声,恐扫他两人高兴。欲要待他事毕,又恐小姐亲自走来。左思右想,只得轻轻走到轩后,把两个指头向软门上弹了一弹,道:“丑姑,你却受用得快活,那小姐等得心焦哩。”牧童听见,也管不得兴还未过,连忙爬起身来,扯上裤儿,拾了那一本春谱,低着头,竟往外面一走。
这琼娥便走进轩后,只见丑姑还睡倒在地板上。他便摇头笑道:“你两个做得好事,却瞒我不得了。小姐着你来唤牧童采花,原来你到被牧童先采了花去。”这丑姑两脸羞惭,翻身爬将起来,也管不得冷汗淋身,猩红满地,便把裤儿系了,忍着羞,对着琼娥道:“姐姐,我妹子今番活活的被他讨了这一场便宜。”琼娥带笑道:“这件事,你两个都是讨便宜的,到是我来得不着趣了。”丑姑道:“姐姐,今番却瞒不得你的,只是到小姐跟前,莫要提着罢。”
言未了,那牧童便去折了一把花来,尽是些玫瑰、木香、蔷薇之类,便采一朵开得娇艳的,嘻嘻迎着笑,便要与琼娥簪在头上。琼娥正色道:“啐,不知死活的东西。别人把你戏耍,难道我与你戏耍的?”牧童便又将去簪在丑姑头上。丑姑假意道:“呸,姐姐在面前,还要调甚么情哩!”扑的把他一交推倒。这牧童跌得就如倒栽葱一般。丑姑忙忙拿了那些花儿,竟与琼娥来见小姐。
那小姐见丑姑走到跟前,鬓蓬发乱,便问道:“你这贱婢,甚么时候着你去,这时节恰才走来,还在哪里打这半晌瞌睡?”那丑姑无言回答,两只眼睛就如火样,只是低着头,睁睁的看了琼娥。那琼娥又是忍不得要笑的,掩着口,挣得个面皮通红。
小姐愈觉疑心起来,指着丑姑道:“这贱婢事有可疑,快快说是在哪里去这半晌便罢,不然说与老夫人知道,打得你活不活,死不死。”丑姑连忙跪下道:“小姐,丑姑并不向哪里去,只问琼娥姐就是。”那小姐却是个多疑的人,见琼娥背地里笑得个不住口,便一眼又看住了他。这琼娥便跪下道:“小姐,这与琼娥有甚干涉?只去唤牧童来问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