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掌绝尘 - 第 12 页/共 23 页

大度犹能垂恻隐,残躯还可藉丰神。   皇天默佑真君子,荐牍讹投福倍臻。   说这两个公子,别了韦丞相与盛总兵,带了陈亥,一路上行了半个多月。恰好陈亥是个会帮闲的主儿,每经过好山好水,便同他两个开怀游衍。原来这两个公子一向是爱潇洒的,也算不得盘缠多寡,也计不得途路迢遥,一半虽为自己功名,一半落得游玩人间风景。三人在路,又行了好几日。一日,到了个地方,竟是三四十里僻路,看看行到天色将晚,并没个人家。却正是,人又心焦,马又力乏,巴不得寻个歇宿的所在。   两公子正在马上忧虑,恰遇一个老子,远远走来。陈亥下马,上前问道:“哪里可以投宿?”那老子见马上这两个,不是寻常人品,况又有许多行李,便道:“要应试的相公么?有个所在,去也不远。可从这条大路一直进去,三四里路,有座古刹,名叫莲花寺。先年那寺中有个石佛,会得讲话,人间吉凶祸福,无不灵验。后来汴京来了一个不遵释教的和尚,乱了法门,那石佛从此便不灵感了。如今寺中有个当家和尚,名叫道清,吃一口长斋,心中极是慈悲,专行方便。凡遇来往客商,不拘借寓投宿,再没有推却的。还有落难穷途的,也没有不周全的。你相公要去寻宿,何不投奔他去。”随从的作谢了,转身便向娄公子说了情由。娄公子道:“既有这个所在,趁早快去,不可稽迟。”   大家策马扬鞭,进去不上三四里,果然见一座大丛林。娄公子在马上对着俞公子道:“俞兄,前面敢就是莲花寺了。”俞公子道:“娄兄,天色已晚,我和你到这所在,人生路不熟,就不是莲花寺,也要进去投宿了。”娄公子道:“俞兄之言,正合愚意。”一齐下马,走到山门首。抬头看时,只见朱红大扁额上写着四个金字道:“莲花禅院”。两个欢天喜地,将马并行李着随从的管了,径进山门。陈亥随在后面。   正走到大殿上,只见两个道人都在那里打扫丹墀。看见三人走到,连忙丢下箕帚,向前问道:“三位相公是那里来的?”娄公子诈言道:“我们从汴京直到这里,闻你寺中有尊石佛,会得讲话,能知人间吉凶祸福。凡有问者,无不感应。因此特来求见,指示终身。”道人应道:“不要说起。当初我们寺中,原有个石佛,会得讲话。人若虔诚来问,无不灵验。不料也是汴京来的,有一个夏虎,到此混扰一场,把个石佛弄得七颠八倒。如今一些也不灵验了。”   娄公子道:“我们远来,谁想空走一遭。”俞公子道:“这样时候,要到前路,恐去不及了,就在这里权借一宿罢。”两个道人道:“相公们若要在此宿歇,待小道进去报知住持师父,然后款留。”娄公子、俞公子道:“敢劳通报一声。”两个道人即忙进去。不多时,一齐出来,回答道:“我师父在方丈打坐,请相公们进去相见。”   三人就同进方丈里面。那和尚见这三个都是少年人物,又生得十分丰采,不知是个什么来头,慌忙站起身来,深深见礼。遂逊了坐,把姓名、乡贯先问了一遍,然后道:“原来两位公子,失敬,失敬。”娄公子道:“我们今夜欲求上刹权借一宿,不识肯见容否?”和尚道:“只是小山荒凉,若相公们不弃,莫说是一夜,便在这里一年两年何妨。”娄公子笑道:“那个太搅扰了。”和尚道:“相公们多应还未曾用过晚饭。”分付道人快去打点晚斋出来。道人答应,就去整治晚斋。   不多时,两个道人将素斋摆于前,虽然极其丰盛,只是食不尽品。大家吃了一回,和尚又问道:“相公们可带几位随从的来?”娄公子道:“连马共有六七口。”和尚又分付道:“可再整一桌素斋出去,与相公们的管家吃了,就打发在西边客厅里睡罢。再到后园取些草料,把那马也喂一喂。”道人应了一声,转身就走。   和尚道:“相公们行路辛苦。请早安置些何如?”两位公子道:“如此极感厚情了。”和尚走起身,提了灯,便去取了钥匙,把间壁空房门开了,回头就对他两个道:“二位相公,荒山实无有齐整好房屋,只可将就住一住,万勿见责。”两个公子道:“好说,好说。”三人连忙进房,都各安寝。   说那娄公子,次早起来,开窗一看,只见粉壁上写着两行大大的草书,后又赘上五个字道:“汴京夏方题。”娄公子见后面写个夏方,心中便有些干碍,遂把草书仔细认了一认,果然是夏方亲笔。从头看了一遍,却是四句诗儿,一句句都说自己时乖运蹇,父子中途拆散,后来又不得完聚的话头。诗曰:   只为时乖运不通,千金劫去客囊空。   却怜骨肉遭天堑,流落孤寒在路中。   汴京夏方题娄公子看了,记忆在心。少顷,和尚请吃早斋,因问和尚道:“敢问师父,我汴京有个夏方,一向说在紫石滩的莲花寺里居住。师父可晓得这个人么?”和尚点头道:“有一个夏方,原是相公贵处的人。他有个孩儿夏虎,上年在我寺中出家,不期去年因时疫亡过了。那夏方今岁走来,问起儿子,险些儿害了贫僧一场人命,到被他诈了几个银子。原来天理不容,出去不上做得两个月生意,折了精光。前日进来,又打点起衅,重复诈害,当被众僧们大发作了一场,驱逐出去。如今现在紫石滩头求乞。”   娄公子大吃一惊道:“呀,求乞是他大落难的地步了。你们出家人慈悲为本,方寸为门,虽然他不是,还该看觑他一分。”和尚道:“相公,不是我们出家人心狠,只是这人极是个奸险的,眼孔里着不得垃圾。便有座银山,经了他的眼睛,也要看相光了。”娄公子道:“这个人在我汴京,手段原是有名的,只远他些罢了。”   当下众人吃完早饭,遂各收拾行李,便与和尚谢别。和尚道:“难得二位贵人到我荒山,虽则简慢,意欲相留在此光辉几时,怎么就要起马?”娄公子与俞公子道:“多蒙长老盛情,意欲在此盘桓数日,只是我们去心甚急,不可迟延。少不得日后转来,要从此处经过,再来探望长老就是。”遂递出一封谢礼,和尚再三不受,送到山门。   三人一起上马,依旧向昨晚原路上出来。行了五六里,只见那道上竖着一个石碑,上镌着三个大字道:“紫石滩。”旁边有一座小小古庙,却是当境土地神祠。娄公子在马上仔细看去,忽见庙门首一个乞儿,吹着一堆稻柴火,煨着一个砂罐。这还是他的眼睛尖俐,却似有些认得,心中暗想道:“我方才听见那莲花寺的和尚说,是夏方在这紫石滩头求乞。我看那庙里的乞儿有些像夏方。若果是他,难道就狼狈到这个地步?”娄公子一面思量,一面疑惑,又行过几步,只得勒住了马,叫那乞儿上来。   恰好那乞儿果是夏方,他适才也有些认得是娄公子,只是料他不到这里,心下也自猜疑。听说唤他,连忙上前跪下道:“求爷爷舍些。”俞公子道:“娄兄,这乞儿好像汴京声音。”娄公子道:“你是那里人氏,缘何一个在这古庙中求乞?”乞儿道:“爷爷,我姓夏名方,汴京人氏。因往他乡,不料中途被劫,没奈何流落在这里。”   这娄公子终久度量宽宏,见既是夏方,便不就提起当初一事,教他起来,问道:“你既是汴京人,可认得我么?”乞儿道:“爷爷莫非是汴京娄公子么?”娄公子道:“这样看来,你还有些眼力。”俞公子取笑道:“娄兄,这乞儿敢是原有一脉的?”娄公子把前情略和他说了几句。俞公子道:“这是行短天教一世贫了。”   娄公子道:“我只说你在外多时,必得成家立业,缘何到比前番愈加狼狈,这是怎么说?”夏方拭着泪道:“公子,当日是我一时见短,说也徒然。只是一件,想我夏方,不初虽然得罪于公子,但公子平日洪仁大度,须念旧交,垂怜苦情,再把夏方看觑几分。愿得执鞭坠镫,死亦瞑目。”   娄公子微笑道:“为人岂可有不通情的所在。只是你这个人,心肠忒歹,不可测料。倘若收留了,日后得些好处,又要把当初的手段将出来了。”俞公子道:“娄兄,此人既是旧相与,小弟讲个人情,就带他同进京去罢了。”陈亥道:“收他不打紧,只是我又晦气。”   娄公子道:“也罢,君子不念旧恶。我且收你在身边,却要改过前非才妙。”夏方道:“公子,夏方今日如此模样,感蒙收留,再有不是处,任凭发挥就是。”娄公子道:“到发挥的时节,你却去远了。只要你学好,才可久相与。你且随我到前面市镇上去,买件衣服,与你换了,才好同去。”夏方拭泪道:“如此感恩不尽。”   娄公子遂上马。夏方便把煨的砂罐一下甩得粉碎,跟在马后飞走。果然到了市镇上,娄公子买了衣帽鞋袜,与他周身换尽,另雇生口,与他骑了。真是一时富贵,不似乞食夏方矣。有诗为证:   昔作亏心汉,今为狼狈身。   千金曾阔绰,数载便孤屯。   果是天开眼,那由算出神。   滩头行乞丐,马上遇乡人。   不念当初恶,还怜目下贫。   宽宏真长者,诲谕复谆谆。   娄公子带了夏方,与俞公子、陈亥四人同行。但陈亥见了夏方,心下十分不忿,只是夏方做了乞丐,把昔日的行为一些也没有了,低心小意,下气怡声,故此陈亥亦无芥蒂。路上又行了十多个日子,方才到得京城。但见:   瑞日屠苏,映照九重宫殿;祥云飘渺,罩笼万载金汤 。清风吹御柳,紫气蔼金门。笙歌鼎沸,鼓乐齐鸣。文官济济列朝班,衣冠整肃,无非赤胆忠良;武将堂堂严队伍,剑戟森罗,尽是英雄豪杰。满城中,黎民乐业,称只太平天子;普天下,蛮貊倾心,归顺有道君王。   娄公子与俞公子到了京中,便先去寻了下处,安顿了行囊马匹,然后两个商量到侍郎府中下书。   说这夏方,得蒙娄公子收留进京,虽然不如向年骑马去寻郑玲珑时阔绰,比着前番土地庙中煨砂罐的行径,又济楚了几分。也亏他还有人心,见娄公子不咎前非,一路上比前看待不相上下,巴不得寻条线缝,效些殷勤。听说要着人到侍郎府中下书,连忙开口道:“二位公子,把这件事照顾了夏方罢。”娄公子道:“你若肯去,只要下的得当。”夏方道:“要做别事,恐不会的当。去下书,管取伶俐。”两个公子喜欢道:“如此甚好。”   原来那陈亥一向是妒忌夏方的,见娄公子欢喜起来,要着他去下书,心中好生不快,便止住道:“公子说那里话。那吏部衙门不是当耍,可是容易去得的?你若去下书,嘴舌不利,便就是天大的来头,也只当鬼门上占卦。我看夏兄是个本分的人,说话也怕脸红,如何到吏部衙门去下得书?这还待我去罢。”娄公子见他说得利害,取出书来,就着陈亥到吏部投递。   说那吏部左侍郎常明元、右侍郎谭瑜,正与大堂议事才散。陈亥拿书,却来得不凑巧些,走到大门上,那门上的官儿连忙走来,问道:“你是那里差来下书的?”这陈亥道:“我是汴京韦太师那里差来的。”那官儿便把书来接在手里,也不问个明白,这陈亥也不说详细。那官儿拿了这两封书,连忙走进后堂。   陈亥暗自懊悔道:“呀,适才到不曾与他讲得明白,一封是韦太师送与右侍郎谭爷,一封是盛总戎送与左侍郎常爷的,怎么到忘记对他说了?”正在没设法处。又见那官儿出来回报道:“书已投送了。这时节,众位老爷都在后堂议事,还未开看,明日等回书罢。”陈亥却又不好问他递与那一个了,只得答应出来,与夏方同回下处。   原来那两封书,被那掌门簿的官儿错递了。莫怪是他错递,总是陈亥错在先了。那吏部大堂接了这两封书,只道内中有什么机密事情,便不通知左右侍郎,拆开护封一看,那封简上,一个写着谭爷,一个写着常爷,暗想道:“这两封书,原是送与左右堂的。如何那官儿到送来与我?决然是错递了。且待我悄悄拆开,看他里面是甚么话头。”随即拆开封来,从头一看,却是一封荐贤书札,并无半句别词,只得好好替他依旧封了。欲待不对左右堂说知,思量得远处来的书札,况又是两个大来头的人情,只得遂请左右侍郎上堂,把书递看。   那两个侍郎见是汴京韦丞相并盛总兵的书札,却也不避嫌疑,遂当堂拆开。看时,原来是封荐书。上面为着娄祝、俞祈两个,却又说是宦家子弟,就差官去请来相见。   二侍郎见他二人都一样青年,人品又生得齐整,满心欢喜。次日各写了一封书,差官向兵部大堂投下,把他两个荐去。   毕竟不知这书送去,娄祝、俞祈却有甚么重用?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两同僚怒奏金銮殿 二总戎荣返汴京城   诗:   时人常道儒冠误,弃文就武亦荣身。   朝中佞倖妨贤路,塞上忠良静虏尘。   宗社稳如磐石类,江山安比太山伦。   穷通得丧皆前定,半点何曾由得人。   说这兵部大堂姓贾名奎,原是汴京人氏。曾祖名章,素多异识,昔日先帝为太子的时节,取他为经筵讲官。先帝幼时,尝有婴儿气,见贾章与他说得来,便把西番进来的一只石蟹就赐了他。   你道这石蟹有甚好处?那西番进来,因为有些奇异,也当得一件宝贝。比如夏天,取了一杯滚热的酒,把这只石蟹放将下去,霎时间就冰冷了。及至冬天,取一杯冰窨的酒,把这只石蟹放将下去,霎时间又火热了。那西番原叫做温凉蟹。   贾章自从得了这只石蟹,不上两个月日就告病回家,回家又不上得两个月,就身病故了。临终时节,思量得这件东西,原是一个至宝,况又不是轻易得来的,乃当今圣上所赐,留与儿孙,恐儿孙未必能守,便分付造了一个小小石匣,细细暗镌了诗句,着人好好埋葬在自己棺木旁边。   这也是个大数。不期娄公子因先年义冢地上收葬枯骨,掘出了这石蟹,恰好镌的又是他的名字。不想这贾尚书于数日前曾见曾祖托梦与他,说有个娄祝,正是收石蟹的,不日来见,汝可重用。因此接了两位吏部侍郎的荐书,看见有个娄祝,并那俞祈,正应前日梦中之兆,即要请来相见。差人回去禀知,两个侍郎连忙说知他两个,即到兵部里去参谒贾尚书。   两个公子登时径去参见,直到大堂丹墀 下,执着脚色手本,倒身下跪。那贾尚书接上一看,就出位来,把两个公子一把扶起,道:“哪一位是娄祝?”娄祝打一个恭,道:“武生就是娄祝。”贾尚书仔细认了两眼,迎着笑脸道:“好一个堂堂相貌,果是将器,非寻常武弁可比。”娄祝欠身道:“不敢。”贾尚书道:“二位果然都是汴京人么?”两个公子一齐答道:“俱是汴京。”贾尚书道:“既是汴京,与本部是同乡了。请后堂奉茶,还有话讲。”两个公子又深深打了一恭,随了贾尚书,同到后堂坐下。   一巡茶罢,贾尚书道:“二位既与本部同乡,可晓得本部的曾祖么?”两个公子回答道:“武生幼年晚辈,并不晓得。”贾尚书道:“本部的曾祖,名唤贾章,职任翰林。当时仁祖在日,曾赐他一只温凉蟹。后来得病回家,临终时节,嘱付家人,做造一个小石匣,埋在墓旁。这却是先年祖父的话说。谁想当今圣上时常问起本部这只石蟹。我想汴京自起先兵乱之后,连本部的祖茔已被蹂践坏了,知道那一块地上,可以掘得这只蟹出来?数日前思及此事,无踪无影,无计可施。不期夜间就得了一梦,曾祖对本部说道: ‘这只石蟹,是汴京城中一个娄祝得在那里。’今见尊讳,可见神鬼之事,料不相欺。不知果有其事否?所以动问一声。”娄祝道:“这也是件奇事。武生于数年前,目击枯骸遍野,不忍见其暴露,雇人在义冢地上收埋。掘得一个小石匣,盛着一只石蟹。”   贾尚书大喜道:“果然是贤契收得。先曾祖之梦,信不诬矣。本部还要细问一声,那石匣旁可以甚么标题么?”娄祝满口回答道:“却镌着四句说话。”贾尚书道:“即求见教。”娄祝信口念道:   历土多年,一脚一钳。   留与娄祝,献上金銮。   贾尚书道:“果然是这几句。我先曾祖有先见之明,一斟一酌,莫非前定。敢问贤契,那只石蟹如今却在哪里?”娄祝道:“向年不意中得,虽见字句,亦不知其来历。但爱其细巧精妙,恐有伤损,一向珍藏书箱里面,所以带得在此。”贾尚书道:“果然带在这里,贤契就去取来一看。待本部明早献进圣上,就把二位保奏个大官,却不是好。”两个公子深深揖道:“若得如此,全仗老爷抬举,感恩非浅。”即便告辞出来。   回到下处,娄公子便去取了石蟹,送与贾尚书。贾尚书收了,大喜,忙进后堂,就把酒来试验一番。原来这件宝贝,埋没多年,还是这般应验。   次日早朝,将石蟹献上。成帝见了,龙颜大喜,便问道:“贤卿向说此蟹杳无踪迹,今日却从何处搜寻得来?”贾尚书道:“臣启陛下,若要究竟得来根由,却是一桩奇事。”成帝道:“失久复得,原非容易。请道其故。”贾尚书把曾祖手里埋石蟹的话说,并娄祝得石蟹的话说,从头到后备细奏了一遍。成帝道:“那娄祝如今却在哪里?”贾尚书道:“现在臣部内。”   成帝就命贾尚书出来传旨,把娄祝宣到金銮殿上,从前至尾问了个详细。贾尚书道:“臣启陛下,这娄祝青年壮志,素有文武全才,原是汴京名士。臣特保奏此人可以重用。”成帝道:“朕看娄祝相貌一表不凡,贤卿保奏,正合朕意。传旨到吏部去,看有空缺衙门,着他暂时叙用。果有真才,破格升尝。”两个遂退班出朝。   吏部得了旨意,就推娄祝做了兵部职方司主事。贾尚书便把俞祈做了一个京营把总。这也不过是初任,试他一试才干的意思。两个一齐得了京职,择日上任。   不满半年,忽报西鞑作乱,统领大队人马,十分猖獗。守边将帅,虽有千军万马,无人敢当其锋。娄祝、俞祈闻此边情警急,就去奏请,提兵五万,出关征剿。成帝允奏,即召众文武入朝商议。那文武百官,也有回奏他两个去得的,也有回奏他两个去不得的。成帝方在犹疑不决,班中闪出一员官来。   你道这官是谁?却是当朝宰相,姓崔名竑 。此人奸险异常,阴谋不测,势压朝班,威倾京国。满朝文武,畏他权要,没一个不是奉承他的。厉声奏道:“相臣崔竑启奏,娄祝、俞祈,婴孩年纪,乳臭未退,以侥幸得官,尚且不谙世故。倘令征讨,恐误国事。况书生难践戎马之场,望陛下万勿轻听,允臣所奏,敕下该部,另选老成练达,用为将帅,方保无虞。”   说不了,兵部贾尚书向前奏道:“臣启陛下,娄祝、俞祈虽然年幼,况是将门之子,武略过人,智谋出众。若令提兵出关,虏必望风而仆。”崔丞相见他力奏这两人,大怒道:“贾尚书,你但知保奏的人情,不念国家的干系。”贾尚书答道:“崔丞相,此言差矣。你曾见我听了几处人情?我偏要保奏他两个去。若成不得功来,我就与打个掌儿。”   崔丞相呵呵冷笑道:“这有何难。总是兵权在你手里,该点五万,就是十万,却怕些甚么成不得功。”贾尚书道:“崔丞相,依你这般说,兵数固可虚张,难道粮数岂无查算?”崔丞相道:“你若要争气,自会得东那西掩,哪个查算得出?”贾尚书素性忠烈,听了这些邪言诳语,一时激得怒发指冠,也不管朝廷尊严,宰辅权势,就要思量摩拳擦掌起来。众文武连忙上前劝住,遂一齐退出午门。有诗为证:   奸佞胸中不可测,恃势妨贤常努力。   罔思国难切恫瘝,惟顾私情争未息。   君皇在上恁喧哗,文武满朝都缄默。   若非忠直与相持,窃恐大权移此贼。   不多时,旨意下来,果然着他两人督兵五万,出关征剿。遂着兵部尚书贾奎督阵,户部主事张松运粮,火速起程,齐心退虏,不得延捱,以误国事。   四人得旨,领兵前行。粮草支应,十分充足。计日出关迎敌,一战就杀退了十万胡兵,斩首千级,获驼马数千匹,星夜奏凯,回朝献功。   四人面圣,成帝龙颜大喜,加贾尚书为太子太保,世袭锦衣千户。加主事张松为都御史。娄祝升左府都督,俞祈升后府都督,仍管总兵官事。即命大开功臣筵宴,与文武百官庆贺,各赐银二千两,彩缎二百匹。极具宠渥,时人荣之。朝廷又念出关军士劳苦,即发内帑余银十万两犒赏。   贾尚书与娄、俞二总兵道:“我辈蒙朝廷恩宠,官尊禄重。奈群小见忌,我老夫还不打紧,二位在此,恐人倾陷,必须暂退,以便保安禄位。兹为恒久之计,不知二位意下如何?”二总兵见他说得有理,遂欣然称谢。次日随即辞朝出京,不多日子,两个同回汴京。   你看那些汴京城里城外的人,见这两个公子做了总兵回来,也有喝采的,也有议论的。喝采的道是:“难得这两个青年公子,都做了这般显职。”议论的道:“他两个一向好的是风流顽耍,怎得一旦就到这个地位?这决是银子上弄来的。”纷纷议论不已。二总兵回得不上两三日,那些城中乡绅,没一个不来登门拜贺,只不见盛总兵到。仔细把礼簿一查,恰好正差人送礼来恭贺了。   次日,娄总兵相约了俞总兵,二个同到各家拜望。正到盛总兵府中。那盛总兵闻说他两个来拜,欢天喜地,勉强出来迎迓。   你道他为何又欢喜又勉强?原来半年前染了一场大病,遍请良医,久治不愈,想来这一日恰是他该得病退将来,连忙迎到堂前。三人先把寒温叙了几句,盛总兵道:“老夫不料半年前偶患了一场大病,至今尚未痊可,所以不曾踵门拜贺,甚是得罪。”   娄总兵道:“老先生既有贵恙,那火睛牛胆决然治得。只怕太师公处存得些,也未可知。老先生何不差人一问?”盛总兵道:“老夫也差了这个念头,到不曾想着太师公那里。待老夫就着人去问。”当下便整酒款留。娄总兵道:“晚生们承蒙厚情,老先生既要到太师公处问火睛牛胆,何不就请来同叙一叙?”盛总兵道:“讲得有理。”不多一会儿,便着人去请了太师公到。   四人分席坐下,盛总兵遂说借火睛牛胆一事。韦太师道:“连老夫也忘怀了,敢是还剩得些儿。少刻就着人送来。”娄总兵道:“晚生记得前年在府上饮酒相别的时节,不觉又是两年光景。”韦太师道:“曾记得二位当日布衣去,今日锦衣还。正所谓:彼一时,此一时也。”盛总兵道:“二位今日到了这个田地,不惟太师公与老夫增光,便是汴京城中,增了许多声价。”遂取了巨觞,浅斟慢劝,交相痛饮了一场,都觉有些酩酊。将及夜半光景,方才散去。   次日,韦太师取了火睛牛胆,着人送与总戎公。盛总兵接了,依法磨服。服得两次,其病恍然如失。有诗为证:   恹恹久病少良医,一命悬丝只自知。   恃有火睛牛胆力,残年还可复支持。   娄总兵与俞总兵到家五六日,却不见那林二官人来探望,两个便同到林家相访。只见门上人回复道:“我家二官人因为一桩没要紧人命官司,两个月前已曾到京中来见二位老爷了。”俞总兵道:“既然去了两月,如何我们相会不着?”娄总兵道:“想路上失过了。”两个见林二官人不在家,不能相见一面,怏怏空回。   娄总兵正回到府中,没多一会儿,见门上人进来禀道:“外面有个贾坤,要求见老爷。”娄总兵道:“怎么样一个贾坤?我从不识此人,且着他进来相见。”贾坤听说请见,连忙走将进来,见了娄总兵,深深唱了几个喏。娄总兵把他仔细认了几眼,虽若有些厮认,一时间却记不起。即逊了坐,问道:“我到与足下有些面善,不知从何处曾相会过?”贾坤道:“老爷果然记不得了。那年在李家庄上,擒那两个狐狸精的,就是小子。”娄总兵道:“可就是假天师么?”贾坤打个恭道:“正是。”   娄总兵道:“足下光降,有甚见谕?”贾坤道:“小子无甚说话。闻得老爷荣归,特来奉贺。”袖里拿出两把诗扇来。娄总兵遂起身,着夏方陪了,进去取五两银子出来送他。贾坤见送他银子,假意儿说了一篇推逊的话儿,毕竟又把手来接了,谢别出门。   娄总兵刚打发得假天师去,门上人又来禀道:“林二相公到了”。”娄总兵连忙出来,迎到堂前。各叙寒温,两人对坐。林二官人道:“仁兄几时荣还的?”娄总兵道:“小弟到了五六日,只因俗事纷纭,才到府上叩拜,闻说仁兄负此极冤,已进京去,心中甚是想念。不期就得仁兄降临,真如梦中也。”   林二官人道:“不要说起。小弟为这一桩人命事,被本府拿去,监禁了半年。两月前百计千方保得出来。因此打听得二位仁兄高迁总戎之职,小弟星夜赶进京去,欲求一个分上。谁想二兄荣返,别无门路,又寡熟识,难以存身,没奈何,只得转身就回。今日得见仁兄,如见天日。”娄总兵道:“既是仁兄受此不白之冤,小弟们安忍坐视。自当效纤芥之力,为朋友申冤。”随即着人去请俞总兵来,一齐酌议。   俞总兵道:“这个必须我们自到府中求解,方可完结。但有一说,恐那做文官的眼孔大,不把我们武官放在心上。”娄总兵笑道:“说那里话,难道两个总兵比不得一个知府。我们去见,决有几分面情。”   三人计议已定,娄总兵叫整酒出来,开怀畅饮。饮到三四个更次,林二官人见有了他两个一力担当,也把十分的烦恼撇开了大半,这回才拿着个快活酒杯,饮到尽醉方休。   第二日,两个总兵齐见知府。那知府也还好讲话,见他两个青年总兵,又是世家,不敢十分轻慢,只得把这桩人情强勉听了,天大官司化作一团冰炭。   林二官人见官事毕,请他两个到庄上去盘桓几日。两总兵巴不得与他聚首一谈,随即同到庄上,设酒款待。正饮之间,林二官人问道:“二位仁兄,几时复命进京,何不拿带小弟同行?”娄总兵道:“仁兄见教,吾二人之所深愿。只恐仁兄丢不下家业,如之奈何?”林二官人道:“一言难尽。小弟为这场官事,家货罄尽,性命几乎不保,再有甚么牵挂?”两总兵都把头点了一点,无甚话说,到把酒来饮了几杯。三人就在庄上一连盘桓十数日,各自回家。   这正是光阴迅速,两总兵回来约半年光景,那西夷复来入寇,边将莫敢当锋,其势危急。朝廷忧之。一日,只见特旨到来,道:“西戎复尔狂獗,仍着原剿总兵娄祝、俞祈督兵十万,火速起程。”两总兵恭承君命,不敢留停。就令林二官人为参军,陈亥为先锋,提兵出关征剿。   原来如今来的鞑子,比先更多数万。俞总兵当先出战,不上数合,陷阵而亡。娄总兵见势头,恐误了国家大事,与林参军、陈亥带领将士,拼着性命,抵死上前,杀死胡儿头目数十员。众胡兵畏惧,一齐溃围而走。又努力向前追杀,片甲不留。娄总兵随即取了棺木,收了俞总兵的尸骸埋葬,然后班师回京。   朝廷嘉他功绩,升为定西侯,加封太子少保。仍赐蟒玉一袭,恩封三代,妻一品夫人,子世袭锦衣千户。俞总兵赠忠西侯,赐银三百两。仍令其家人出关扶柩归葬。林参军升为副总兵,陈亥先锋升为游击将军,二人俱着镇守潼关。   娄总兵自以青年武将,功高当世,宠冠廷臣,若不知机引退,难免斥辱。乃上疏,以为征戎辛苦,染病在身,乞给假还乡调理,痊可之日,赴关调用。朝廷再三慰留,疏数下,上乃赐驰驿还乡。因此汴京城中,人人钦服,遂有诗赞云:   贵贱皆前定,人生莫强求。   为奸天不佑,积德福长流。   夏氏可垂戒,娄生长者俦。   仁尸逢石蟹,出猎获西牛。   富贵须臾至,功勋倏忽收。   宠渥君恩极,名高士愿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