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掌绝尘 - 第 4 页/共 23 页
这蕙姿却又不好说得那日船中酬和的是他妹子,只得顺口回答道:“妾本闺壶鸠拙 ,下贱红裙,止堪侑酒持觞,难倩温衾共枕。既承公子始终留盼,情愿订以此生。但是匆匆之间,欲言难尽。妾有金凤钗一股,倘公子不弃轻微,敢求笑纳,使晨昏一见,如妾眷恋君旁矣。”
杜开先连忙双手接住,仔细看了道:“深感足下赐以凤钗,但小生愧无一丝转赠,如之奈何?也罢,就将这花笺上聊赋数言,少伸赠意,不识可否?”蕙姿笑道:“既承公子美情,望多赐几句也好。”杜开先便把那起稿的花笺取一张,整整齐齐裁了一半,提起笔来,写了一首道:
天凑良辰刻刻金,缘深双凤解和鸣。
奇葩欲吐芳心艳,遇此春风醉好音。
这蕙姿却是个不识字的,若是要杜开先再念一遍,可不露出那和新诗、写纨扇的破绽来,只得看了,口中假作咿唔,厉声称赞,便把花笺儿方方折了,藏在袖中。
两个正要再说些甚么衷肠隐曲,只听得房门外有人走来,唤道:“蕙姿可陪着杜公子么?”他两个听叫了一声,知是相国拜客回了。杜开先慌忙坐倒,便装出那恭恭敬敬的模样。蕙姿起身不及开了房门。你看这老头儿,摇摇摆摆,踱将进去,见了杜开先,迎笑道:“老夫失陪,多多有罪。请问公子的佳作,可曾有些头绪么?”杜开先道:“已杜撰多时,只候老伯到来,还求笔削。”韩相国听说,便欣然大喜道:“原来四首都完了。妙,妙。果然好一个捷才,就要请教。”原来这杜开先已是有稿子的了,便取过花笺,慢慢写上。韩相国便对蕙姿道:“你可进去,分付快拿午饭来吃。”蕙姿应了一声,没奈何只得勉强进去。
毕竟不知这韩相国看了长春四景,心中欢喜如何?那蕙姿进去,见了妹子,又有甚么说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难遮掩识破巧机关 怎提防漏泄春消息
诗:
聪明儒雅秀衣郎,遂有才名重四方。
笔下生花还出类,胸中吐秀迥寻常。
风流尽可方陶谢 ,潇洒犹能匹骆王 。
当道诸君咸折节,羡他出口便成章。
不多一会儿,杜开先把长春四景写将出来,送与韩相国。相国接来,看了一看,笑道:“老夫年迈,近日来,两目有些微盲。这些稿儿,一时看来,不甚仔细。请公子口授一遍,待老夫拱听何如?”杜开先道:“再容小侄另誊一个清稿,送上老伯细审就是。”相国摇手道:“这也不敢过劳,到是求念一遍的好。只是四景的题目,先要请教一个明白。”
杜开先道:“这四景,小侄就将四季应时开的花上发挥:春以碧桃为题,夏以菡萏 为题,秋以丹桂为题,冬以玉梅为题。但借其四时佳景以祝长春耳。”韩相国呵呵大笑道:“妙得极,妙得极。若无四时佳景,将何以祝长春?好一篇大段道理,老夫虽然不敏,还求垂教。”杜开先便道:“老伯在上,容小侄道来。”
第一首春景,咏碧桃
本来原自出仙家,满树姻脂若晓霞。
可爱奇英能出众,迎风笑尽万千花。
第二首夏景,咏菡萏
窈窕红妆出水新,周围绿叶谨随身。
香清色媚常如此,蝶乱蜂忙不敢亲。
第三首秋景,咏丹桂
一枝丹桂老岩阿,历尽风霜总不磨。
自是月宫分迹后,算来千万亿年多。
第四首冬景,咏玉梅
玉骨冰肌不染尘,孤芳独立愈精神。
论交耐久惟松竹,赢得奇香又绝伦。
韩相国道:“好诗,好诗!首首包含寿意,联联映带长春。令人聆之,顿觉惊奇骇异,非公子捷才,焉能立就?老夫肉眼凡睛,不识荆山良璞,南国精金,诚为歉愧。”杜开先道:“小侄姿凡质陋,不过窃古人之糟粕,勉承尊命,潦草塞白而已,何劳老伯过称。”韩相国道:“太言重了。老夫虽然忝居乡邑,争奈年来衰朽,一应宾朋,懒于交接,所以令尊翁也不克时常领教。幸得今日与公子接谈半瞬,顿使聋瞆复开,不识某何修而得此也。”
言未了,那院子忙来禀道:“请杜相公与老爷前厅午饭。”韩相国分付道:“杜相公既在爱中,便脱洒些何妨,就撤到这里来罢。”院子便去收拾,携至房中。韩相国遂陪杜开先吃了午饭,再把桌儿拽到中间,对着杜开先道:“老夫执砚侍旁,就请公子信手一挥。”杜开先欠身道:“如此丑诗,须待名笔,方可遮饰一二。小侄年轻德薄,何能当此重任邪?”相国笑道:“既承佳作,深荷美情。公子若非亲笔,不惟见弃老夫,抑亦见薄于袁君也。”
杜开先不敢再却,便把寿轴展开,将前四景一一写上。韩相国见了,厉声称赞道:“公子诗才竟与李、杜齐名,字法又与苏、黄并美。这正是翰林尊又得翰林子也,岂不可羡。”杜开先道:“老伯大讳,就待小侄一笔写下何如?”
韩相国笑道:“这是公子所题,如何到把老夫出名。决定要将公子尊讳写在上面。”杜开先道:“小侄年幼,恐冒突犯上,明日难免诸长者褒谈矣。”韩相国笑道:“公子说那里话。不是老夫面誉,这巴陵郡中,除却公子,还有那个可与齐驱?请勿过谦,足征至爱。”杜开先道:“既然如此,小侄太斗胆了。”韩相国道:“不敢。”杜开先遂拈笔向后写了一行道:“通家眷晚生杜萼顿首拜题。”
韩相国道:“老夫见了公子尊讳,却又省得起来,昨送来原题纨扇,可曾收下么?”杜开先假问道:“小侄已收下了。正要请问老伯,那柄纨扇却是从那里得来?”韩相国道:“那柄扇子敢是公子赠与那位相知的。前元宵夜,想则是我府中看跳大头和尚,因此偶然掉下。不期到被恰才出来相陪公子的蕙姿偶然拾得,将来送与老夫。老夫因见上面写的却是尊讳,故就转送将来,收为聘物。”杜开先听说,方才晓得那扇上后写这首诗儿,却是相国不知道的,遂俯首沉思,便无回答。
韩相国又问:“公子芳龄秀异,独步奇才,真道是天挺人豪,但不知曾完娶否?”杜开先道:“不瞒老伯说,小侄婚事,尚未有期。”韩相国笑道:“公子莫非戏言?难道宦族人家,岂有不早完婚娶的么?”杜开先道:“果然未有。”韩相国道:“敢是令尊翁别有甚么异见?依老夫想起来,结亲只要门楣相等就好。闻得袁少伯有一小姐,年方及笄,也未议姻。不若待老夫执伐 ,就招公子做一个坦腹佳宾 。郎才女貌,其实相称。不识意下如何?”杜开先道:“少伯小姐,千金贵体。小侄一介寒儒,诚恐福薄缘悭,徒切射屏之念耳。”
韩相国道:“这都在老夫身上。还有一事,请问公子,今岁却在那里藏修?”杜开先道:“小侄今年在凤皇山清霞观里。”韩相国道:“原来在那个所在。公子,你却不知那凤皇山的好处,原是一脉真龙,所以巴陵城中,每隔三四科便出鼎甲,俱从那里风水荫来。只是一件,那个所在虽然幽静,争奈往来不便了些。公子不弃,老夫这后面有一所百花轩,就通在西街同春巷里,内中有花轩两座,尽可做得几间书房。意欲相留在此,使老夫早晚也可领教,不卜可否?”
杜开先道:“深承老伯见爱,敢不唯命是从。只因康公子今与小侄同在清霞观中肄业,却不好抛撇他,如之奈何?”韩相国道:“莫非是康司牧公的公子么?”杜开先道:“正是。”韩相国呵呵笑道:“公子,那康司牧公,向年与老夫同僚的时节,相交最契,至今尚然通家来往。既是他的令郎,这有何难,明日一同请来,与公子同在这里就是。”杜开先起身揖道:“小侄就此告辞回去,与家尊商议,容复台命便了。”韩相国一把留住道:“说那里话。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今得公子光临,正欲取将出来,慢慢畅饮一杯,叙谈少顷。何故亟于欲去,见却乃尔?”杜开先毕竟不肯久坐,再四谢辞。韩相国便不敢强留,只得起身送别出门。有诗为证:
相国怜才议款留,百花轩下可藏修。
倘能不负东君意,勤向窗前诵不休。
说这韩蕙姿,得了杜公子所赠的这半幅花笺,悄悄进房,展开摊在桌上,呆呆看个不了。原来花笺上写的,却是几句哑谜儿。这杜开先到底错了念头,把个蕙姿只管认做了玉姿,所以方才写那几句,分明要他解悟的意思。那里晓得他不甚解悟得出的。坐了一会,免不得携了,依旧走到妹子房中。
玉姿见姐姐走到,连忙站起身来,把笑脸儿迎着,道:“姐姐,老爷方才唤你出去代陪那杜公子,他可曾提起昨日送去的那把纨扇么?”蕙姿道:“妹子,不要说起。那杜公子虽是个年少书生,一发真诚笃实得紧。我姐姐陪了他半日,并无一言相问。到蒙他赠我半幅花笺在这里,上面题着几句诗儿,因此特地携来与妹子看看。”这蕙姿那里省得上面这几句是谜儿,就随手递与妹子。
你看玉姿通得些文理,毕竟是个聪明的女子,接将过来,看了一看,便省得是一首诗谜,暗想道:“这敢是杜公子与他有甚么私约了。不免再把一句话儿试他一试,看他怎么回我。”便对蕙姿道:“姐姐,这首诗上明明说你赠了他什么东西的意思。”蕙姿那里知道妹子是试他的说话,点头笑道:“妹子,果然你好聪明。也不瞒你说,我已把那股金凤钗赠与杜公子了。”玉姿听说了这一句,却便兜上心来,就把那笺上句儿,暗暗的看了几遍,牢记心头。
蕙姿怎知妹子先下了一个心腹,兀自道:“妹子,倘是老爷问起那股钗儿时节,怎么回答?”玉姿微笑道:“这有何难,就说是姐姐送与一个姐夫了。”蕙姿道:“妹子,女儿家不要说这样话。我和你姊妹们虽是取笑,若是老爷听见,眼见得前日那把纨扇是个执证了。”
玉姿道:“姐姐言之有理。却有一说,老爷是个多疑的人,设使偶然问起,你道将些甚么话儿答应?如今倒把妹子这股与姐姐戴着,待妹子依旧取出那股旧的来戴了罢。”蕙姿连忙回笑道:“妹子既有这样好情,只把那股旧钗儿借与姐姐戴一戴就是。”玉姿道:“姐姐,你不知道。我妹子还好躲得一步懒儿,你却是老爷时刻少你不得,要在身边走动的。明日倘被看出些儿破绽,反为不美。”蕙姿道:“妹子所言极是。只是我姐姐戴了你的,于心有愧。”玉姿笑道:“姐姐说那里话。我和你姊妹们,那一件事不好通融,日后姐姐若有些好处,须看这股钗儿分上,也替妹子通融些便了。”蕙姿也笑了一声。玉姿便向头上拔了那只凤钗,先与姐姐戴了,然后起身开了镜奁 ,取出那股旧的,也就戴在自己头上。
你道玉姿如何就肯舍得与了姐姐?原来他已含蓄着一个见识。这蕙姿总然便有十分伶俐,聪明一时,再也思想不到。正待拿起镜子,看个钗儿端正,只见一个女侍忙来唤道:“蕙姿姐,老爷问你取那开后面百花轩的钥匙哩。”蕙姿连忙撇下镜子,也忘记收拾了那半幅花笺,回身便走。
玉姿见姐姐去了,微微笑道:“姐姐,姐姐,你却会得提防着我,怎知又被我看破机关。想我前日的纨扇,分明有心走来藏过,你如今这幅花笺,我却无意要他,这是现成落在我的手中。如今也待我收拾过了,悄悄走到他房门首去,听他再讲些甚么说话,可还记得这幅花笺儿起么?”这玉姿就把花笺藏在镜奁里,遂将房门锁上,展着金莲,即便匆匆前去。有诗为证:
天理循环自古言,只因纨扇复花笺。
怎如两下成和局,各把胸襟放坦然。
说这杜开先,别了韩相国回来,见了翰林,便把题那长春四景、相国款待殷勤的话,先说一遍,然后再谈及百花轩一事。杜翰林欣然道:“萼儿,既是韩相国有这片美情,实是难得。却有两件,那清霞观中李道士,承他让房好意,如何可拂了他;那康公子初与你同窗,如何就好撇他?”杜开先道:“那康公子,孩儿也曾与韩相国谈及,相国欣然应允,说他原是同僚之子,至今尚然通家往来,却也无甚见嫌,明日就请他与孩儿同做一处。再者,那清霞观中李道士那里,待孩儿打点些谢仪 ,亲自送去辞谢了他就是。”
杜翰林道:“这个讲得极是。萼儿,那韩相国这样老先生,交结了他,大有利益。我与你讲,康公子是个没正经的人,倘到那里,早晚间言语笑谈,务要收敛几分。大家要尽个规矩,不比清霞观中,可像得自己放荡也。”杜开先道:“这却不须爹爹叮嘱,孩儿自然小心在意。”
翰林道:“萼儿,你还是几时往清霞观去收拾回来?”杜开先道:“孩儿读书之兴甚浓,岂可迟延日子。明日就要到清霞观去,辞了李道士,顺便邀了康公子,一同回来。略待两三日,他那里洒扫停当,便好打点齐去。”翰林道:“既如此,你明日要行路,可早早进去安息会儿罢。”杜开先便应声进去,见了夫人,又备细计议一番。那夫人也老大欢喜。
次日,带了聋子,径到凤皇山清霞观里。那康汝平听得杜开先到了,连忙出来相见,道:“杜兄,前日何所见而去,今日何所闻而来?往返匆匆,其意安在?”杜开先就把韩相国请题长春寿轴,相借百花轩,要请他同去的话从头备说。
康汝平大喜道:“杜兄,这个机会,我和你却是求之不得的。如今那老头儿既有这条门路,正好挨身进去,慢慢的觑个动静。那时不怕那两个女子,不落在我们手里了。”杜开先道:“康兄,虽如此说,这件事又是造次不得的。明日倘被相国知觉些影响,我们体面上不好看,还不打紧,可不断送了那两个女子?只可到那里做些闲暇工夫,不着觅味闻香,从天分付而已。”康汝平笑道:“杜兄,这些都是闲话。到了那里,你看,决不要用一些工夫,自然得之唾手。我和你就此把书箱收拾起来,再去与李道士作别一声,趁早便好进城则个。”两人当下把书囊收拾齐整。
原来那李道士得知他二人要去,连忙走来相问道:“二位相公到此,至今未及两个月日。小道正欲慢慢求教一二,倏尔又整行装,令人虔留莫及。其中不识何意?”杜开先就把韩相国迎到百花轩一节,对他明说,然后取出谢仪礼物,当面酬送。
那李道士看了,却像一个要收又不要收的光景,只得推却道:“多承二位相公盛赐,小道谨领了这两柄金扇,其余礼物,并这银子,一些也不敢再受。”杜开先笑道:“莫非老师嫌薄了些么?”李道士道:“阿呀,杜相公是这样说,难道毕竟要小道收下的意思么?”杜开先便揿在他袖里。这李道士其实着得,便把手来按住,连忙向他二人深深唱了几个大喏,道:“二位相公,小道袖里虽是勉强收下,心里却不过意。若早分付一声,便好整治一味儿,与二位饯别一饯别才是。”康汝平笑道:“少不得日后还要来探望老师,那时再领情罢。”李道士道:“如此,二位相公倘得稍闲,千万同来走走。”
正说之间,那聋子共康家小厮,每人担了一肩行李,走将出来道:“大相公,我们行李担重,趁早还有便船,好搭了去。”杜开先与康汝平两个,遂向李道士揖别。那李道士叫了几声“亵慢”,亲自送出观门。
他两个别了李道士,一路上谈谈笑笑,不多时早到渡边。就下了便船,趁着风,约莫一个时辰,又到西水渡头。上得岸来,还有丈把日色,慢慢走进城中,向大街路口,各人别去。
过得两三个日子,韩相国差人向杜、康两家再三迎接。杜开先便去邀了康汝平,拣了好日,一同径到韩相国百花轩去。相国见他两个肯来,满心欢喜,就令开了后门,一应来往,俱从同春巷里出入。
真个光阴捻指,他两人到了个半把月,虽为读书而来,却不曾把书读着一句,终日行思坐想,役梦劳魂,心心念念,各人想着一个,并不得一些影响。
那康汝平,也是个色上做工夫的主顾。到是住远,还好撇得下这条肚肠。你说就在这里,止隔得两重墙壁,只落得眼巴巴望着,意悬悬想着,怎能够一个花朵般的走到跟前,那里熬得过?几番灯下与杜开先商量,要做些钻穴窬墙的光景。杜开先每每苦止住他。这也是泥人劝土人的说话。
你道这杜开先可是没有这点念头的么?心里还比康汝平想得殷切。到底他还乖巧,口儿里再不说出,心儿里却嫌着两副乌珠怎么下得手。
原来这蕙姿与玉姿姊妹两个,也没一日不想在那百花轩里。那个意儿,各自打点已久。只是夜夜朝朝,同行共伴,你又提防着我,我又提防着你,所以也把个日子延捱过了。
一日,韩相国突然患起痰火症来,着他姊妹二人在房早晚伏侍。这也是相国爱惜他们的意思,恐怕忒甚辛苦坏了,把日间上半日派与蕙姿,下半日派与玉姿,夜来也是日间一样派法。他姊妹二人不惮艰辛,紧紧在房中伏侍了五六个昼夜。不想他两个各早怀了一片私心,都要趁着这个空闲机会,悄悄的开了内门,到百花轩里完一完心事。
一夜,蕙姿伺候到了二更时分,乘着相国睡得安稳,思想得下半夜才是妹子承值 ,这时必然在房中稳睡一觉。轻轻提了灯,赚出房门,呼的一口,把灯吹灭了,就放在门外椅子上面。原来这却是他一个计较,恐怕相国醒来,唤着不在跟前,好把点灯推托的意思。你看他随着些朦胧月影,蹑着脚踪,走过了东廊,转弯抹角,摸壁扶墙,一步一步,走了好一会,方才到得内门首。这内门外,恰就是百花轩。原来康汝平的书房,紧贴在同春巷一带;杜开先的书房,就贴着这内门左右。这也是杜开先当日来的时节,把这间书房先埋下一个主意。
蕙姿走到门边,把手向栓上摸了一摸,只见上下封锁的好不牢靠。侧耳听了一霎,又不见一些声音。欲待把门掇将下来,却没这些气力。欲待轻轻咳嗽一声,通个暗号,又怕前后有人听见。正站在那里,左思右想,要寻一条门路。只听得前面又有一个脚步走响,这蕙姿猛可的吓出一身冷汗,不知是人是鬼,竟把一团春兴,弄得来瓦解冰消。拼着胆问一声道:“这时分,甚么人走动哩?”那来的竟不回答,没奈何走近前来,把他摸了一把。
毕竟不知认出是那一个?两下里见了,怎生说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缔良盟私越百花轩 改乔妆夜奔巴陵道
诗:
风流才子谁能匹,窈窕佳人绝代姿。
百岁良缘真大数,一时奇遇岂人为。
知音毕竟奔司马 ,执拂何妨叩药师。
鱼水相投情意美,女妆男扮别嫌疑。
那正走来的,你道是什么人?原来就是玉姿。这玉姿也正乘着这一个更次的空便,只道姐姐还在相国房中伺候,因此走来,思量悄悄撬开内门,到那百花轩去,与杜公子谈一谈心曲的意况。只道瞒了姐姐,自家以为得计,那里提防着姐姐到先在内门首了。他起初时黑洞洞的,月影又照不到,灯光又带不来,却不晓得姐姐在此已久,后来听见问了这一声,方知就是姐姐。不是他故意不肯答应,其实吓呆了。
蕙姿见不则声,再想不到是他妹子,上前摸了一把,这遭免不得两下里要讨个清白出来,还躲闪在那里去。终久玉姿是个伶俐女子,勉强应一声道:“呀!莫非是我蕙姿姐姐么?”蕙姿听了这一句,心下着实一咯噔,那里晓得妹子也端为着这件而来,不期劈面撞着。只道他知觉了些响动,故意暗暗走来瞧破,没奈何答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玉姿妹子。这半夜三更来此何干?”玉姿笑道:“姐姐,你便问得我,是我也问得你一句,况这半夜三更,你却到此何干?”
蕙姿想得妹子是个聪明的主儿,如何瞒得他过,就把心事对他明说。这玉姿却比不得姐姐一般老实,如何肯把肺腑的话说与他得知,便顺着嘴儿道:“你妹子就是个活神仙,晓得姐姐有些缘故,特来要你挈带一挈带。”蕙姿道:“妹子,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倘被别人听见,可不泄漏了风声?”玉姿道:“姐姐,这样时候,我家里人,那个不沉沉睡熟?要听见的,不过是墙外的杜公子。便再讲得响些,或者闻得你的声音,想起那日赠他凤头钗的光景,把这扇门儿弄将开来,延纳你过去,也不见得。”
蕙姿道:“妹子,没甚要紧,我和你嫡亲姊妹,却是一心一意。那些姐妹们都是各人一条肚肠,那个不要在老爷面前逞嘴的?若是吹了一些风声在老爷耳朵里去,那时我和你可不奚落在人后了?”玉姿道:“姐姐,说便是这样说,你却是一场好事,我妹子悄悄地走来,难道你心里岂没一些怪着我的?这时候已有三更光景,倘老爷睡醒转来,唤着要茶要水,妹子先要去伺候,你再在这里寻一个门路儿罢。”
蕙姿道:“妹子说那里话,我的初意,走将来不过先要探个动静,然后觑个顺便机会。若说那钻穴相窥,窬墙相从,费这一番担惊受怕的手脚,去干那件事儿,我姐姐决不做的。如今就与你同转去则个。”玉姿道:“姐姐果然便同去了,明日追悔起来,切莫怨着我妹子呢。”蕙姿便不回答,扶了妹子,黑天墨地,两个扭阿扭的走将转来。有诗为证:
怨女双双弟与兄,春心飘荡各私行。
谁知狭路相逢处,窃笑人人共此情。
正走到东廊下,忽听得相国在房中大呼小唤,他两个都有了虚心病儿,吓得手苏脚软,上前不好,退后不好。看来蕙姿到比玉姿又胆小些,靠在那廊下栏杆上,簌簌的抖做一团,口内低低对着玉姿道:“妹子,适才我已把老爷房中的灯吹灭了,做你不着,到你房里看看,有灯快快点一个来。”玉姿也慌了,道:“姐姐,这正是:羊肉未到口,先惹一身膻。若是老爷问起,如今还把些甚么话儿答应他好?”蕙姿道:“只说被风吹灭了灯,到你房中点灯就是。”玉姿道:“说得有理。”慌忙走到自己房里,拿了一盏灯来,递与姐姐。
蕙姿一只手提了灯,一只手遮了风,同着妹子,径到相国房门外,把原先椅上的那盏灯来点着了,再推门进去。原来那相国是个有年纪的人,叫上几声,端然呼呼睡去,他两个的惊恐方才撇下。
蕙姿便走到床边,揭起帐子,低低道:“老爷,蕙姿来了,敢是要吃些龙眼汤么?”相国醒来道:“你这妮子,却在那里去,这一会才来?”蕙姿道:“适才风吹灭了灯,因此到玉姿那里点灯来。”相国道:“我晚来矇眬就睡着了,不曾问得你,把前后的门可曾都上了锁么?”蕙姿答道:“都是拴锁停当的。”相国道:“如此恰好。别处还不打紧,那后面的内门,紧贴着那同春巷里,况且如今又把百花轩开了,早晚更要谨慎提防。你可明日去再与我加一道栓儿。”蕙姿应道:“晓得。”
相国道:“那灯后站的是那一个?”蕙姿道:“就是玉姿。”相国笑了一声,道:“好一个痴妮子,怎么到站在那灯后呢?”玉姿便走近前来,道:“玉姿在此伺候老爷。”相国道:“实是难为了你们姊妹两个,尽尽在我房中伏侍这五六个昼夜。那些妮子们,只好在家吃饭,如何学得你两个。但有一说,我却一时也少你两个不得,虽是别的走到我跟前,决不能够中意。”玉姿便道:“如今老爷患了这些贵恙,我姊妹二人巴不得将身代替,那里还辞得甚么辛苦哩!”相国道:“我却没有些甚么好处到你两个。也罢,待我病起来,每人做一套时样大袖称意的衣服与你们便了。”蕙姿与玉姿道:“多谢老爷。”
相国道:“蕙姿,黄昏那一服药,却是你的手尾,我直要到五更时候才吃。你可打点个铺盖,就在这榻儿上与你妹子同睡了罢。”蕙姿应了一声,便去取了一床绣被,一条绒毯,向榻儿上铺下,就与妹子一处睡了。有诗为证:
绣衾笼罩两鸳鸯,一片纯阴不发阳。
可叹良宵春寂寂,空余云雨梦襄王 。
原来韩相国一连病了这几日,那杜开先与康汝平,每日侵晨过来问候一次。这相国病体渐渐好来,一日唤蕙姿姊妹道:“我近日病起无聊,好生坐卧不过。玉姿,你到那文具里取了匙钥与我开了内门。蕙姿过来,慢慢扶我闲走几步。待我到百花轩去,一来谢一谢杜公子和康公子,二来与他们闲讲片时,消遣病怀则个。”玉姿便也有心,连忙取了匙钥,先去开了内门。
你看这老头儿,扶了蕙姿,就象个土地挽观音一般,前一步,后一步,慢慢的走到内门边,分付道:“你每且把门儿掩着在这里,等一会儿便了。”不想这玉姿已有了那点念头,先走来开门的时节,把个百花轩路数,看得停停当当在眼睛里。原来这蕙姿是前番一次被妹子撞破,把这个念头到早已收拾起了。
韩相国走到百花轩里,轻轻叫一声:“康、杜二公子可在么?”杜开先正在那里面打盹,听叫这一声,猛然惊醒,再想不出是韩相国的声音,连忙出来相见,道:“原来是老伯,小侄多获罪了。敢是老伯贵恙可痊愈了么?”相国道:“多承贤契记念,这几日来略好了些。只是胸膈饱闷,饮食尚不能进。”杜开先道:“吉人自有天相,定然慢慢愈来。”相国笑道:“好说,好说。贤契,康公子缘何不见?”杜开先道:“汝平兄昨日已回去了,只在明日就来。”
相国道:“毕竟他欠有坐性。贤契,老夫病中无聊难遣,巴不得走来聚谈半晌,把闷怀消释消释。不识贤契从到这里,不知做了多少妙作,幸借出来,与老夫赏鉴一番。”杜开先欠身道:“小侄深蒙老伯推爱,自到此只有两个月余,争奈有些闲事在怀,所以竟没一毫心绪想到那吟咏上去,因此竟无一篇送上求教。”相国便笑道:“既然一首也没有,老夫已知道了,后生家的心事,敢只是犯了 ‘酒’底下那一个字儿了?”杜开先满脸通红,道:“小侄向来全无此念。”相国道:“这个便好。若有了这个念头,可不耽误终身大事。”杜开先道:“金石之言。”
两个又把闲言闲语说了一会,只是韩相国初病起来,坐谈了这些时候,身子有些倦意,便起身别了杜开先,慢慢走来,推门进去。
恰好他姊妹两人端然在那里伺候。那玉姿毕竟是有心的,把韩相国与杜开先一问一答的说话,逐句句听得明白。相国分付道:“蕙姿好生扶我进房去略睡一睡,玉姿随后把内门锁好了来。”玉姿答应一声,见相国扶了姐姐先去,乘着这个凑巧,恰才又听得说是康公子不在,思量迟一会儿,依旧走来开门,到百花轩去见一见杜公子的意思,就把锁儿半开半锁在那里。
你道那老头儿那里提防着他,连那蕙姿也想不得这个田地。玉姿依旧把个匙钥送与相国,就紧紧站在房中,伺候到了黄昏,恰好是姐姐承值的时分。蕙姿正走将来,玉姿低低对着蕙姿道:“姐姐,我妹子今夜有些不耐烦,早去睡一觉儿,待到三更时分,再来换你。千万莫要等老爷睡着,又做出前番的勾当呢!”蕙姿微笑一声,却无回答。原来世上好说那话儿的女人,偏要硬着嘴,却也不止玉姿一个。
这玉姿叮嘱了姐姐,走出房门,悄悄的竟去把内门开了,依着日间看的路径,便到了百花轩里。只见纸窗儿上一个破隙,还有灯光射将出来,他晓得杜开先还未曾睡,把两个指头轻轻向门上弹了一弹。
杜开先那里知道是这个活冤家到来,又不敢便把门开,低低问一声道:“是那一个?”玉姿掩口道:“妾便是韩玉姿。”杜开先记得起道:“莫非是前日承赠凤头钗的这位小娘子么?”玉姿道:“然也。”
杜开先欣然便把两扇房门呀的扯开,躬身迎揖道:“呀,果然是这位小娘子。前承赠以凤钗,尚未致谢,罪甚,罪甚。”玉姿道:“公子但记得那股凤钗,可忘了那把纨扇么?”杜开先又揖道:“屡荷美情,提起令人羞涩。今承小娘子大驾贲临,亦将有以益吾意乎?”玉姿笑道:“妾此来非有益于公子,却有损于公子也。”
杜开先是个聪明的人,听了这个“损”字,便兜上心来,笑道:“小娘子,适才所言那个‘损’字,觉有万千含蓄,还请细解一解。”玉姿道:“那两句是妾口头说话,并无深长意思,公子何必究竟如此。”
杜开先道:“这也罢了。难得小娘子今宵眷意而来,小生有一句不堪听的说话,不识小娘子能见纳否?”玉姿道:“公子,这夜静更阑,庭虚人悄,知尔者是这一盏孤灯,知我者是这半帘明月。若有所谕,但说何妨。”杜开先笑道:“小生自当日杨柳岸边,向月明之下,隔船吟咏,至今无不心悬口诵。既而遗纨扇,赠花笺,万种相思,一言莫尽。小娘子若肯见怜小生在这里独守梅花孤帐,今夜便效一个菡萏连枝,意下如何?”
玉姿假意儿道:“公子,我只道你是个志诚君子,那里晓得你到是个专在色上做工夫的。妾今夜此来,难道希图苟合?不过念公子与老爷通家情上,故来探访。今公子突出此言,使妾赧颜无地矣。”杜开先听他说话,觉有些深味,就顺口回答道:“小娘子既做得那谨守闺箴的李淑英,小生也做得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况且你主人翁待我一片美情,倘若被他知觉些儿消息,明日不惟见嫌小生,抑亦见弃于小娘子也。不若此时幸喜无人知觉,请自早回,大家免耽些惊恐。”
玉姿笑道:“杜公子,你虽是个聪明男子,妾亦是个伶俐女流,适才那几句说话,我已明明参透。你敢道我不允所事,故把此言相掯,妾待允了何如?”杜开先深揖道:“小娘子若允了,小生屁也不敢再放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