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掌绝尘 - 第 15 页/共 23 页

丑姑晓得事情败露,见小姐盘问甚紧,只得实说道:“恰才正到园中去唤牧童折花,那小厮胆大如天,把我拦腰一把抱住,说了无数丑话。亏着琼娥姐走来,方才死挣得脱。丑姑正要禀上小姐,只是开口又不好说。”小姐对着琼娥道:“原来你这两个贱婢,一路儿做了鬼,到在我跟前东遮西掩。日后弄了歹事出来,那老夫人岂不怪在我身上?到是我防守不严,损了闺门清白。先待我去对老夫人说个明白。”   琼娥道:“小姐,这都是丑姑做出来的,莫错罪在琼娥身上。”丑姑磕头道:“今日情愿打死在小姐跟前,决不愿到老夫人那里去。”小姐道:“想来这件事原与琼娥那丫头无涉,都是你这花嘴小贱婢做出来的,快随我到老夫人那里去。”   你看这丑姑那里肯走,两只脚膝紧紧累在地上,苦苦哀告道:“只凭小姐打一个死罢。”小姐道:“唗,还要胡说!我怎么便打死你,送与老夫人亲自正一个家法去。”   这丑姑也是一身做事一身当,只得含着泪,一步一跪,随小姐走出堂前。只见老夫人正坐在堂上,他便连忙跪下。老夫人却不知什么分晓,笑吟吟对着小姐道:“敢是这丫头伏侍不周,把我儿触犯么?”小姐道:“母亲,这贱婢做了一件不识羞耻的事儿,孩儿到不好说起。”老夫人惊问道:“我儿,他干了甚么事?”小姐便把从头至尾的话儿,一一细说。老夫人止不住一时焦躁,道:“有这样事。且起来站在这里,快着院子去唤牧童来,待我先问个明白。”那丑姑便起身站在小姐身边,心中如小鹿的乱撞。   说这牧童,听见老夫人呼唤,只道有甚好意思到他,哪里晓得事情败露,急忙走到堂前,双膝跪下,还迎着嘻嘻笑脸。老夫人喝道:“唗,这小厮死在须臾,你可知罪么?”牧童恰才放下笑脸,道:“牧童没有甚罪。”老夫人道:“我且问你,那芙蓉轩的事儿,可是有的么?”牧童却不敢答应。老夫人就把丑姑揪住耳朵,一齐跪着,便唤琼娥快进房去取家法来。   牧童慌了,道:“老夫人在上,这不干牧童事,也不干丑姑事,原是老夫人一时错了主意。”老夫人大怒道:“胡说,怎么到是我的主意错了?”牧童道:“当日老夫人曾有言在先,原把这丑姑许我做老婆的。那日若不曾说过,今日牧童难道辄敢先奸后娶不成?”老夫人喝道:“这小厮还要在我跟前弄嘴!”提起板子,也不管浑身上下,把他两个着实乱打了一顿。小姐连忙上前劝住,扶了老夫人坐在椅上,道:“母亲,他两个今日便打死了也不足惜,还要保全自家身体。”   你看这牧童爬起身来,手舞足蹈,正要强辩几句,不想袖里那本春谱撇将出来。老夫人便唤琼娥拿上来,看是甚么书。这琼娥拾在手,翻来一看,见是一本春谱,又不好替他藏匿得过,只得送与老夫人。老夫人仔细一看,真个是火上添油,愈加焦躁,将来扯得碎纷纷的,提着板子,指定牧童道:“你快些说,这本书儿是哪里来的便罢,若再支吾遮掩,你看这板子却不认得你,难道与你干休罢了?”   牧童支吾道:“老夫人在上,听牧童一言分剖。这本书原是南庄上二相公买来醒瞌睡的。那日被牧童看见,悄悄匿了他的,藏在囊肚里,一向不记得起来,恰才洗澡,摸将出来。牧童正要扯毁了,恰遇老夫人呼唤,便收拾在袖中,原与牧童无干。老夫人要见明白,只着人到南庄去与二相公对证就是。”   老夫人道:“胡说,你这样小厮,我这里还指望容得你么?若再容你几时,可不把我家声都损玷了?”分付院子,立时押他往南庄去。“须对二相公说,这样的小厮,家中留他不得,把那小心务实肯做工的换一个来,早晚园中使用。再唤琼娥,将这贱婢尽剥了他的衣裳,锁在后面空房内,明日寻一个媒婆,把他打发出门便了。”   你看这小姐果是个孝顺的女孩儿,见老夫人恼得不住,便迎着笑脸,扶了老夫人进房。那牧童、丑姑方才起去。毕竟不知后来牧童回到南庄,二相公有甚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闹街头媒婆争娶 捱鬼病小姐相思   诗:   瞥见英豪意已娱,几番云雨入南柯。   芳年肯向闺中老,绿鬓难教镜里过。   总有奇才能炼石,不如素志欲当垆。   咫尺天涯生隔断,断肠回首听啼乌。   你道这二相公是谁?就是李岩刺史嫡亲兄弟,唤名李岳。这李岳为人,性最贪狠,眼孔里着不得一些垃圾,假如有一件便宜的事,就千方百计决要算计着他。那刺史在日,吃了快活饭,一些闲事不理,专一倚恃官势。在外寻非生事,欺压良民。那些乡党闾里中,大家小户,没一家不受他的亏,没一个不被他害。若说起“李二相公”四字,便是三岁孩童,也是心惊胆颤的。   后来刺史闻得他在外生非闯祸,诈害良民,恐怕玷了自己官箴,心中大怒,把他当面大叱一场,遂立时打发到南庄去,交付些租田帐目掌管。他便与哥哥斗气,硬了肚肠,从上南庄,便有两年竟不回来与哥哥相见。不料刺史逝后,想着家中只有一个嫂嫂和一个侄女,他便回心转意,每隔两月,回来探望一遭。这老夫人和小姐也不薄待他,决留下盘桓几日。   说那院子,押了牧童回到庄上,这李岳竟不知甚么来由,连忙询问道:“这牧童是老夫人着他回去灌园的,我闻他在家一应事务到也勤紧,怎么打发了他来?”院子道:“二相公有所不知,这小小一个牧童,到生得大大一副胆。”李岳道:“敢是这小厮做了些鼠窃狗偷的事情,触了老夫人怒性么?”   这院子欲把前前后后话说与李岳知道,见有几个做工的站在面前,不好明说,便回答道:“老夫人只教小人对二相公说,这样的小厮,家中容他不得,还要换一个小心务实的回去园中使用。这牧童做的勾当,小人不好细说。少不得明日二相公回家,老夫人自然要一一备说。”   你看这李岳,千思万想,决然想不到牧童做出这场歹事,便对院子道;“也罢,我多时不曾回去探望老夫人和小姐,今日就同你走一遭,问个详细。”李岳便走进帐房,把那些桌上未算完的零星帐目,尽皆收拾明白。又唤了那些做工的,逐件分付一遍,仍着牧童替那哑厮牧养牛羊。便带了一个精细能办的工人,与院子同回家里。   你看那小姐,终究是个贤慧的女孩儿,到底会得做人。听说叔叔回来,便亲自到厨房里去,煮茶做饭,忙做一团。这李岳走进门,见了老夫人,便把打发牧童回庄的事,仔细询问。老夫人就从头至尾备说了一遍。这李岳听了,止不住一时焦躁,便含怒道:“嫂嫂,这还是你欠了些,今日又是这个腊 小厮做将出来,倘是一个略俏俐几分的在家,岂不把闺门都玷辱了!明日不惟是,女儿亲事没了好人家,便是教我小叔也难做人。你那时就该把他两个活活打死,方才正个家法。”   老夫人见他说这几句,心下着实叹服,便道:“叔叔,我彼时也要打死他两个,只虑你侄女儿不曾许聘,吹风到外面去,只说我闺门不谨,做出这件不清不白的事儿,便招外人谈议。我彼时已把他两个着实打了一顿。那牧童小厮既赶回庄上,难道这个贱婢,可还留得在家?而今寻一个媒婆,也不要他一厘银子,白白的把了人家去罢。”   这李岳听嫂嫂说是不要银子,便又惹起他那一点爱便宜的念头,低头想了一会,道:“嫂嫂,依小叔说,这还是侄女儿婚姻事大,就该把那贱婢登时赶去了罢。”老夫人道:“叔叔,我嫂嫂的主意,原是这样。到是你侄女儿再三劝我说,慢慢的寻一个的当媒婆,配个一夫一妇,也是我们一点阴骘。”   李岳点头道:“嫂嫂,侄女儿这句话,着实有些见识。只是一件,近日来街坊上做媒的婆子,甚是利害,没有一个不会脱空说谎,东边一番话,西边一番话,全靠着那一张嘴舌上赚些钱钞。假如一个极贫极苦的人家,说得那里有多少田园,那里有多少房屋,说得那金银珠玉车载斗量,还比石崇豪富。本是一个至丑至粗的女子,说得面庞怎么样标致,生性怎么样温柔,说得娉娉婷婷,娇娇滴滴,更如西子妖娆。是那耳朵软的,信了他巧语花言,尽被他误了万千大事。只要谎到手,先装满了自己的银包。哪里还管你甚么阴骘。且待小叔亲到府城外去,寻那一个当日婶婶在时卖花走动的张秋嫂来商量,到还作事忠厚。”   老夫人喜道:“如此恰好。只是这件事,一时便不能够驱遣那贱婢出门,还要叔叔在家几时,调停个下落才好。”李岳道:“嫂嫂,这也容易。庄上的事,隔两三日着院子去料理一遭就是。”老夫人道:“叔叔,事不宜迟,倘是那贱婢寻了些短见,反为不美,今日就要去与张秋嫂商量便好。”李岳满口应承。   说不了,那小姐殷殷勤勤打点了午饭出来,老夫人便陪李岳吃了午饭。你看这李岳,执了一盏茶,行一会,站一会,暗想道:“我一向是要讨别人便宜的,难道自家里的便宜事,到被别人做了去?且去寻着张秋嫂,打点几句赚他的话儿,落得拾他一块大大银子,有何不可?”计较停当,便与嫂嫂说了一声,慢慢摆出大门。   走不数步,恰好那张秋嫂同了一个卖花的吴婆,远远的一路说,一路笑,走到跟前。李岳站在路旁,厉声高叫道:“张妈妈,好忙得紧哩。”那张秋嫂听得有人唤他,慌忙回转头来。仔细一看,认得是李二相公,把个笑脸堆将下来,道:“二相公,几时娶一位二娘续弦,作成老身吃杯喜酒?”李岳道:“张妈妈,喜酒就在口头,只是先说得过,明日怎么样酬我,便作成你吃了罢。”   张秋嫂听是肯作成他,恐怕那吴婆在旁听得,连忙把他撇开,一把扯了李岳,走过几家门首,低低笑问道:“二相公,老身手头一向不甚从容,不会做人,在这里果有作成得我的所在,待老身略赚些儿,就官路当一个人情罢。”李岳道:“你唤那吴妈妈来,当面一同计议。”张秋嫂道:“二相公,你不知道,这吴妈妈前月里走到一个大族人家去说媒,见没人在面前,悄悄窃了他几件衣服,过了几日,被那个人家访将出来,着实吃了一场没趣。而今各处人家,晓得他手脚不好,走进门,人一般敬重,贼一般提防,那个还肯作成他?不瞒二相公说,老身做了多年花婆,靠人头上过了半世,哪里有一些破绽把人谈论一句。”   李岳道:“张妈妈,你们走千家,踏万户,若不存些老实,哪个还肯来照顾。也罢,我有一件事和你商量,只在两三日间就要回复。”张秋嫂笑道:“二相公,怎么这样急性的事?”李岳便低头悄悄对张秋嫂道:“张妈妈,我家老夫人身边有个使婢,原是老爷在时得宠的,只因昨日一句话儿触犯了老夫人,老夫人一时焦躁,特着人到南庄接我回来商量,要把他嫁与人去。只是一件,讨着他的着实一场富贵。身边都是老爷在日积攒下的金银首饰,足值二三百金。你去寻一个好人家,接他四五十金婚礼,你却着实赚他一块儿就是。”张秋嫂只道果然是真,想了一会,便欣欣回答道:“二相公,这也是老身时运凑巧,府中王监生一向断了弦,前日对老身说,要我替他寻一个填房。我明日同他家一个人来看一看,果是人物生得出众,早晚便好行礼,就是四五十金,也不为多。”   这李岳听张秋嫂说要着人来看了,方才行礼,心下又想了一想,便支吾答应道:“张妈妈,论将起来,是我们府中出来的,决比别的还有几分颜色。若是明日有个人来看,只是一说,那丫头自老爷亡后,情愿老守白头,心同匪石 ,誓不适人。终日随侍小姐,在绣房里做些针指。我有一个计较,你明日同他人来,竟见老夫人,再不要提着我知道的,只说来求小姐的姻事,那丫头便随小姐出来相见,暗暗把他看在眼里就是。”张秋嫂笑道:“二相公说得有理。只要老夫人心肯,难道到怕他执拗不成?”   李岳道:“张妈妈,又有一件,若是他家看得停当,早晚就要行礼,也不必送到老夫人那里去,就送到妈妈宅上,待我悄悄转送与老夫人,不是又省得那个丫头疑虑,若要几时起身,再设一个计策,也赚到你家来打发他去就是。”张秋嫂道:“二相公做了主,老夫人受了礼,老身做了媒,有这样两个扳不动的大头脑儿,哪里还怕他不肯嫁。”   张秋嫂便与李岳作别,回身不见吴婆,只道他先自走去,哪里晓得他却闪在那人家避觑,后两个一问一答的话,都被他听得明明白白。见张秋嫂转弯去了,连忙赶上前来,叫道:“二相公,恰才商量的计较,撇不下老身哩。”李岳回头见是吴婆,只得又站住了脚。吴婆道:“二相公,你便挈带老身赚了这主钱儿,他说的是监生人家,我明日便寻个乡宦来对他。他说是五十两礼金,我这里便送一百两。二相公,你还是许那一家?”   李岳听吴婆一说,岂不是便宜上又加便宜,就欢天喜地道:“吴妈妈这样说,定是许你了。只是这件事不可久迟,那张妈妈也是会赚钱的。若是他先要行礼,这个就不能奉命了。”吴婆道:“二相公,我明早便去同人来看,早间便行礼到我家,黄昏便要着人到我家上轿,这个何如?”李岳满口应承道:“这个一发使得。”便问吴妈妈住居何处,吴婆道:“老身就住在城头街上,进火巷里,第一间楼房内便是。”李岳道:“吴妈妈,我要回去与老夫人商议,你也不要错失了机会。”两人方才各自别去。   这李岳回见老夫人,把丑姑的话儿支吾说了几句,老夫人恰也听信。只见次日吴婆同了一个奶娘,竟来与老夫人、小姐相见,假以小姐姻事为由。你看这老夫人,又道这两个婆子果是来与女孩儿说亲的,这两个婆子又只道是老夫人晓得其中缘故的,哪里晓得是李岳的计策,使这两个婆子来看琼娥的?好笑两家都坐在瞌睡里。   这奶娘不住眼,把琼娥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一会,见他生得几分颜色,便也喜欢,遂起身与吴婆别了夫人、小姐。恰才正走出门,过了十余家,只见张秋嫂又领着一个婆子,也正要进李府去。看见吴婆,止不住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便厉声骂道:“你这老泼贱,要来抢我的主顾么?”吴婆也放下脸来,道:“露天衣饮,可是只容你一个做的?”这张秋嫂恼得两只眼睛突将出来,扭了吴婆,劈头乱撞。   那两个婆子怎么劝解得住?你看这张秋嫂,扭了吴婆,撂倒在当街路上,一个爬起,一个扑倒,只要思量赚这一块大钱,也管不得出乖露丑。那街坊上来来往往的人,围做一团,见是女人厮打,不好上前相劝,只是眼巴巴看他两个滚来滚去,呵呵大笑。恰好又有几个卖花的婆子走来,连忙劝解得脱。两家站起身来,这张秋嫂便对那几个告诉一遍。那几个婆子总是一伙的人,又不好偏护着你,又不好偏护着他,便道:“吴妈妈,什么要紧,连我们几个面上都不好看。而今依我们说,这头媒便让与吴妈妈做了,两家的媒钱,听一股与张妈妈罢了。”吴婆便也应承,方才各自散去。   这李岳次早来到吴婆家里,婆子便去通知那个乡宦人家,送了一百两礼金,又是四个冬夏彩缎,一一收下。有诗为证:   夙昔贪心尚未泯,而今设计复如神。   花婆若不轻相信,丑婢谁捐百两银。   正待出门,那张秋嫂知了风声,连忙走到,大家当面说了一番。李岳道:“也罢,这原是我与你讲起的,待打发了过门,我重重谢你罢。”李岳得了那些银子回来,向老夫人面前说了一通诡话。这老夫人见自家叔叔,哪里疑心到这个田地,便凭他当夜将丑姑打发到吴婆门首上了轿,抬到那乡宦家去。众人仔细一看,见是三分不像人,七分不像鬼的模样,都说是调了包儿。便唤那原与吴婆去看的奶娘来一认,也说哪里是这样一副嘴脸。   原来那李岳得了那一块银子,四个彩缎,与嫂嫂作别一声,竟往南庄走去。这乡宦人家,待要告官争讼,见这边也是个宦家,只得忍着气,把那吴婆凌辱了一场,方才休息。   那张秋嫂,起初见吴婆做了媒去,虽是分得一股媒钱,还有几分不肯纳气。看了这场笑话,恰才想得到,原是李岳要赚那些银子的主意,到也喜喜欢欢,站在高崖上落得这些银子。那吴婆思量要去告诉老夫人知道,又恐老夫人着恼起来,反讨一场没趣,只得忍耐不题。   说那若兰小姐,自吴婆假托求亲之后,整日闷闷在怀,信以为实,一心想着园中瞥见的那个书生,恐到了人家去,怎能再见一面。每日间针线慵拈,茶汤懒吃,捱一刻胜如一夏,只落得梦里还真,醒来又假。有词为证:   《花落寒窗》   徘徊无语倚南楼,目送归鸿泪转流。罗带缓,倩谁收?人情惟有相思切,乍去还来无尽头。争似水,只东流。   这小姐终日装聋作哑,只要瞒得过会拘管的母亲,紧提防的侍婢,可怜一点芳心,倩谁诉说?不觉渐渐的容颜憔悴,瘦捐腰肢,把一个如花似玉的美貌,害得粉褪香消。你看他:   愁黛春山,泪红秋水。粉剩脂零,争似艳妆菡萏;钗横鬓軃,依然睡醒海棠。玉笋纤纤,金钏渐松西子臂;翠杨袅袅,湘裙乍褪小蛮腰。无语倚雕栏,眼底忽来乘凤侣;伤情临宝镜,身旁若立画蛾人。绣棚上,还乘着刺不完的连理枝;花笺里,空遗下描不就的比翼鸟。魂梦颠连,无计遣开莺谷晓;精神恍惚,有谁传寄陇头春。正是:冤家魔病凭谁诉,儿女私心只我怜。有朝泣诉阎天子,骂煞多情忒少年。   老夫人晓得小姐病势沉重,便亲自探问道:“我儿,我看你的病症,也不是一日起的,怎么琼娥这贱婢,不早说与我做娘的知道?快唤那贱婢过来。”琼娥慌忙跪下道:“老夫人,小姐的症候,自当日有了美人图后,便染了几分在身上。到如今又经过多少日子,况且老夫人跟前,小姐还不肯实说,难道到肯与琼娥得知?”老夫人道:“胡说!这都是你这贱婢,早晚茶饭上失于检点,以致小姐染成这般症候。且饶你这次,今后有一些疏失处,把那丑姑做个样子。”琼娥颤颤惊惊,恰才站起身来。   老夫人道:“我儿,这个病势,没甚好处,快着院子到南庄去,接你叔叔回来,早早请一个医人看治。”小姐道:“母亲,那些煎剂,孩儿自幼不曾服惯。郎中手,赛过杀人刀。饶我迟死些。”老夫人爱女之心甚切,便唤院子先到崇祥寺许了愿心,顺便往南庄迎接二相公回来计议,寻一个医人看治。   毕竟不知后来是哪一个医人治得小姐病好?还有什么说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假医生藏机探病 瞽卜士开口禳星   诗:   千里姻缘仗线牵,相思两地一般天。   鸾信那经云外报,梅花谁向陇头传。   还愁荏苒时将杜,只恐年华鬓渐潘。   此画俄逢应未晚,匆匆难尽笑啼缘。   说这李岳,闻知侄女儿得了病症,连忙赶将回来。又恐嫂嫂知了丑姑儿那件事情,走进门与老夫人相见了,便把几句官样话儿说在前头。原来老夫人虽是晓得些缘故,见女孩儿病重,哪里还有心情提起,便掩着泪道:“叔叔,怎么好?你侄女儿霎时间染了这场笃病 ,特接你回来作个主张,早早请一个医生看治。”   李岳埋怨道:“嫂嫂,今日侄女儿这场病,千不是,万不是,都是你不是。”老夫人道:“叔叔,怎么到说我不是?”李岳道:“当初哥哥在日,多少贵戚豪门央媒求聘,是你不肯应承,只道可留得在家养老送终的。不思量男大须婚,女人须嫁,到了这般年纪,还不许一个媒婆上门。女孩儿这句话,可是对得人说?岂不是你耽误了他的青春,不是你不是,还是谁不是?”老夫人听他句句说得有理,只得勉强陪笑道:“叔叔,这是我嫂嫂当初一点爱惜女孩儿的心肠,哪里晓得今日染出这场病来?且和你到房中去看他一看。”   老夫人同了李岳,悄悄走到房门首,推门进去。只见琼娥正在那里煎茶,老夫人问道:“小姐还是睡熟的,醒着的?”琼娥回答道:“睡熟也是醒着的语言,醒着也是睡熟的光景。”两个便进房来,老夫人轻轻揭开罗帐,偎着小姐脸儿道:“我儿,叔叔来看你了。”那小姐凝着秋波,把李岳看了两眼,认得是叔叔,含着泪轻轻叫了一声,依旧合眼睡去。   李岳吃惊道:“嫂嫂,你看侄女儿,病势已有十分沉重,还不放在心上,终不然割舍得这样一个娇娇滴滴的女孩儿,就轻弃了?你就该早接一个医人来,先看他脉息如何,然后待我回来商量用药,才是正经道理。”老夫人含泪道:“叔叔,不是我嫂嫂不肯请医看治,是女孩儿分付说,吃不得煎剂,要待你回来商量,才好去接。因此耽迟在这里。”李岳道:“嫂嫂,只要医得病好,哪里依得他吃不惯煎剂的清平话儿。如今还寻哪一个医人便好?”老夫人道:“只拣行时的接一个来就是。”   李岳道:“嫂嫂,你不知道,那些街坊上的医生,甚是会得装模做样,半年三个月不曾发市的,也说一日忙到晚,走去寻着的,真个是赎他一帖贵药。这里转弯有个张医生,到还不甚装乔,专治女科病症,凭你没头绪的症候,经着他手,按了脉,一贴药,两三日内便得除根。”老夫人道:“如此恰好。”便着人去请了张医生来。   那医生把小姐看了脉息,再想不出是甚么症候,连下了几服药,那小姐病体愈加沉重。这老夫人,行也是哭,坐也是哭,那里割舍得过。有诗为证:   心病除非心药医,庸医谁破个中疑。   汤头误用人几毙,益甚堂前老母悲。   李岳道:“嫂嫂,待小叔亲到崇祥寺去,祈个吉凶。你可着人接那原乳侄女的奶娘来,早晚陪伴几日。”老夫人依言,送了叔叔出门,便着院子去接奶娘。   你道这奶娘是谁?就是文荆卿寄寓店主人的妻子。那院子走进店来,见了店主婆,先把小姐的病原,再将老夫人相接的话儿,从头说了一遍。店主婆吃了一惊,连店主人也大是不快。那店主婆满口应承:“就到府中来便了。”院子方才回去。   恰好那文荆卿正站在店房内,听他说了这几句,便也关心,遂问店主道:“恰才那个老苍头,是哪一家来的?”店主道:“是李刺史府中来的。”文荆卿道:“要接你店主婆去何干?”店主道:“而今小姐染病在床,老夫人要我老妻去相陪几日。”这文荆卿听说李小姐染病,心下着实打了一个咯噔,再也思想不到这店家缘何与李府相熟,便问道:“店主人,你家敢与李刺史有亲么?”店主笑答道:“不瞒相公说,他家小姐,自幼是我老妻看大的。亏了夫人欢喜,怜我夫妻两口没甚经营,便将五十两小锞银子,扶持我们在这里开这一爿酒店过活。那小姐到今还舍不得老妻,时常要来接去,陪伴几时。”   文荆卿见店主说了那一番,心中老大懊恨,虽是在他店中住了三四月,没一个日子不把那小姐挂在心头,哪里晓得有这一条门路?暗叹道:“早知灯是火,饭熟几多时。这毕竟还是我与那小姐缘悭分浅。”便又问店主道:“我且问你,那李小姐受过那一家的聘礼?”店主道:“相公,不要说起。那小姐自幼老夫人爱惜,就如心头气,掌上珍。李老爷在生时节,多少豪家子弟,贵族儿郎,央媒求聘,老夫人只是不肯应承。蹉跎到今,一十七岁,还不肯轻许人家。”   文荆卿便借口道:“依你说,那小姐今番这场病,都是日常间忧疑昏闷上起的。若去接了而今街坊上这些医人,不过下几味当归、川芎之类,只要先骗几分银子到手,慢慢的便起发买人参,合补药,只指望赚一块大钱,怎容易就得个起瘳的日子?我今有一个良方,原是先父向年遗下的,竟与医家大不相同,专治女人一切疑难怪病。何不对店主婆说,到李夫人面前,把我吹嘘一声。医好了小姐,不独我有效,连你们都有功了。”   店主满口回答道:“相公,你果有良方,我就对老妻说。”便起身去与店主婆商议。店主婆喜笑道:“相公,你果治得小姐病好,那时待老身与老夫人说,就招相公做个东床女婿何如?”文荆卿正色道:“若如此说,到是我有私意,不是要活人的本心了。”   店主婆笑了一声,出门竟到李府。见了老夫人,把文荆卿治病的话说上。老夫人喜逐颜开,道:“奶娘,既有这样一个异人,适才何不就同了他来?”店主婆道:“老夫人,却也不难,这个人原在我店中住下的,容老身转去,接了他来就是。”连忙便走,起身回到店中,拽了文荆卿,遂要同去。   文荆卿见来相接,恰正是中了机谋八九分,一心思量去见小姐,对着店主婆道:“那小姐难道是这样草草相见得的,待我整了衣冠才好同去。”匆匆走进房中,把衣冠整了一遍,着安童看守房门,遂同店主婆来到李府。   老夫人迎到堂前坐下,细说了女孩儿得病根由。文荆卿假意道:“老夫人,可晓得医书上的望、闻、问、切么?大凡医人治病,先要望其颜色枯润,闻其声音清浊,问其受病根源,然后切其脉息浮、沉、迟、敷、滑、濇下药,无不取效。”那老夫人听了这一篇正经道理,自然肯信。便托店主婆去打点茶饭,便与文荆卿同到小姐房中,轻轻半揭罗帐,偎着脸儿道:“我儿,又接得一位先生来看你了。”你看那文荆卿坐在帐外,两只眼睛向那帐中不住偷瞧。有诗为证:   曾记当初两下吟,今朝不比旧时春。   相思相见浑如梦,此时此际难为情。   这小姐睡在牙床上,也把秋波向外一转,霎时那里便认得是昔日楼前瞥见之生?却叹了一口气,轻轻向罗帐里把一只纤纤玉手伸将出来。文荆卿看了,甚是可爱,遂将两个指头按了一会脉息。思量欲把几句话儿挑逗小姐,又虑老夫人在旁,不当稳便。千思万想,恰才把一句说话赚老夫人道:“老夫人,这小姐满面邪气,却是鬼病相侵,若不经小可眼睛,险些儿十有八九将危之地。早早还向神前虔诚祷告,方保无虞。”   你看那女眷们,见说了这等话,最易听信的,那里晓得是计,便起身出房,向神前焚香祷告。有诗为证:   五瘟使欲散相思,只为床前人不离。   谁语崇神应速祷,从中点破几联诗。   说这文荆卿,已赚得老夫人去,正中机谋,还自前瞻后顾,又恐有人瞧破,恰才把几句言语挑逗小姐道:“小姐的病症,都是那‘睡起无聊’,‘愁闷不开’的时节,又加 ‘春情撩乱’,‘没人排遣上’染成的。”那小姐听这几句,暗自惊疑道:“好奇怪,这两句是我昔日在丽春楼上,对那书生吟的诗句,怎么这先生竟将我心病看将出来?”便凝眸在帐里仔细睃了两眼,却有几分记得起。心中又想道:“这先生面貌,竟与那生庞儿相似,莫非就是那生,知得我病势沉重,乔作医人,进来探访,也未可知。不免且把昔日回我的诗句,挑他几个字儿,便知真假。”遂低低问道:“先生,那‘胡麻糁’可用得些儿么?”文荆卿道:“小姐,这还要问,‘东君欲放’就是一帖良药。”   小姐听他回答,又是前番诗句上的说话,方才知得,果是那生。一霎时,顿觉十分的病症就减了三四分。两下里眼睁睁,恰正是隔河牛女,对面参商。有词为证:   《忆王孙》   玄霜捣尽见云英,对面相看不尽情。借问蓝桥隔几层?恨前生,悔不双双系赤绳。   他两个眉迎目送,正要说几句衷肠话儿,你看那老夫人忒不着趣,突的走进房来。文荆卿恰又正颜作色,低头假意思想。老夫人道:“先生,神前已祷告了,小女的脉息,可看着么?”文荆卿道:“小姐的脉息,来得甚是没头绪。老夫人既祷告了神前,这包在小可身上,医个痊愈。”   老夫人道:“先生,只怕小女没缘,如今还用哪几味药?”文荆卿道:“老夫人,这不是造次用药的病,待小可回寓,斟酌一个方来。”老夫人道:“先生,若不弃嫌,寒家尽有的是空闲书舍,就在这里权寓几时,待小女病痊,再作理会,意下何如?”文荆卿假意推托道:“这到也使得,只恐托在内庭,晨昏起居不便。”老夫人笑道:“先生说哪里话。医得小女病痊,就是通家恩丈了,何过谦乃尔。”文荆卿满口应承。   说不了,只见那李岳正在崇祥寺回来,进房见了荆卿,低身唱喏罢,便问老夫人道:“嫂嫂,这位先生是那个指引来的?”老夫人道:“叔叔,这先生姓文,原在奶娘店房里住下的,因侄女儿病势危笃,特接他来看治。”李岳胡乱应了一声,又把荆卿看了两眼,对老夫人道:“这个先生甚是文雅,全没些医家行径。嫂嫂且问你,他看得侄女儿病势如何?”老夫人便照前把文荆卿说的病原,自己要留他的意思,都说与李岳知道。那李岳便不回答。   不多时,那奶娘来对老夫人道:“午饭已打点了。”老夫人就着琼娥在房伴了小姐,三人一齐同出房来,便唤李岳陪着荆卿后轩吃饭。   这老夫人与奶娘恰才走出堂前,只见一个没眼睛的星士,敲着报君知,站在天井内。奶娘道:“老夫人,何不着他就把小姐八字排一排看?”老夫人点头道:“先生,我要你排一个八字,可晓得么?”星士听见唤他,正是财爻发动,回答不及道:“老夫人,推流年,看飞星,判祸福,断吉凶,都是我星家的本等。那里有不会排八字的?”   老夫人便着奶娘扶他到堂前坐下,道:“先生,壬子年,癸丑月,壬子日,癸丑时。”星士记了八字,便向衣袖内摸了半日,拿出一个小小算盘,轮了一遍,道:“老夫人,依小子看起这个八字来,若是个男命,日后有衣紫腰金之贵;是个女命,必有凤冠霞帔之荣。”原来这几句却是星家的入门诀窍。老夫人道:“这就是小女的八字。要先生细推一推,看目下主甚吉凶?”恰是这句话,便兜上那星士的心来。   你看那星家,听得问着“吉凶”两字,他就晓得有些尴尬了,假意又把算盘轮了一会,道:“老夫人,莫怪小子实讲。这个八字里边,日后虽有一步好处,怎当这眼下勾陈劫杀,丧门吊客,一齐缠扰,又加伤官作耗,邪鬼生灾,这一重关煞难过得紧在这里。依小子说,及早至诚禳解一禳解,破财作福,还可保得无虞。”   原来那些星士,若靠着推算流年八字,不过赚得分文道路,若是起发人家禳得一禳星,极少也有三五分送将出来,与夫铺星米、灯油,线索之类,约来共有七八分光景,称心满意。这是他赚钱的乖处。   老夫人听他一说,惊得面如土色,一念爱女之心,凭他发挥,便问道:“先生,若要禳解,这重关煞还过得么?”星士道:“老夫人,你晓得如今的神鬼,都是要些油水的。你若禳解了。包你一日好一日来。”老夫人道:“这也不难,就着院子买办牲礼,接一个阴阳先生来禳一禳罢。”星士摇手道:“老夫人说差了。那些阴阳生走到人家,再没有如我们这样至诚的。不过开口胡乱念得几句,就要思量送神瞻仰。殊不知那些神道,都要人喜神欢,必须动一动响器才好。况且小子口中许出的,寻了别人,那神鬼反要生灾作崇。”老夫人道:“待买了三牲福事,今晚就借重先生禳解了罢。”   星士道:“老夫人,不是小子科派说,那些神道就如我们星家一样,都是看人家打发的。假如一个低三下四的人家,便是一盏汤,一碗饭,也送好了一个病人。你们这样乡宦人家,若不用一副猪羊,做一个半宗愿心,那神道总不放在眼里,便禳解了十遭,也是没效的。”店主婆撺掇道:“老夫人,俗语说得好,依得山人好,泥馒头也好烧纸。只要小姐病痊,就依这先生说罢。”老夫人道:“既然如此,先生今晚少不得要借重过来,命金一并相谢。”星士便作别出门。   老夫人一壁厢分付收拾厢房内,与文荆卿暂且住下,一壁厢遂与李岳商量禳解一事停当。霎时宰了猪羊,请了神马,匆匆的洒扫堂前,铺设起来,已是黄昏时候。只见那星士带了三四个后生,挑了一副箱子,竟到堂前摆列。一齐坐下,先吹打了一番,发过了符,接过了神。老夫人分付打点两桌晚饭,与众人吃罢。   你看那星士打起油腔,跪在神前,通告了一番。众人吹的吹,打的打又响落了一会。那些前文到也不甚好听,还是后来《十供养》里,各人信口,把逐件件你念一个,我念一个,都是打觑人的,却还念得好。道是:   这副骨牌,好象如今的脱空人,转背之时没处寻。一朝撞到格子眼,打得像个折脚雁鹅形。   这把剪刀,好像如今的生青毛,口快舌尖两面刀。有朝撞着生磨手,磨得个光不光来糙不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