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掌绝尘 - 第 20 页/共 23 页
杨员外正在堂前陪那些秀才饮酒,只听得门外远远喝道声来,闹嚷嚷的说:“休放走了杨亨!”正开门,那典史便下了马,摇摇摆摆,竟到堂前坐下。这杨员外此时觉也心慌。内中有两个在行的秀才,分付跟随从人,俱出去伺候。掩上大门,独留典史。便与杨员外计议,齐齐整整重治酒肴。不想这典史又是个好酒的,听说个“酒”字,竟把亲提杨亨一件公事撇在东洋大海。与那些生员,逐个个见了礼,上下分席而坐。杨员外分付开了陈年香雪酒。你看:
众生员一个个齐来劝饮,这典史逐杯杯到口便吞。斟一盏,饮一盏,那等得催花击鼓;你一巡,我一巡,说什么瓮尽杯干。顷刻间醉魔来摇头咬齿,霎时节酒兴至意乱心迷。也不管乌纱斜戴,也不管角带横拖。虽不是狠判官执笔行头,恰便是怒钟馗脱靴模样。
你看那些生员,落得官路当人情,你一杯,我一杯,霎时间把一个清清白白的典史,灌得糊糊涂涂。杨员外又去取了两个元宝送上,这典史接在手,把眼睛睁了一睁,认得是两个元宝,便笑吟吟对众生员道:“这个,学生怎么好受?待学生还转送到堂尊那里去罢。”众生员晓得是替知县开门路的说话,便又扯过杨员外计议,取出二百两来,送与典史,道:“这二百两,烦老父母转送上堂尊,把舍亲事体周支一周支。”
典史欣欣然把自家两个元宝先藏在右手袖里,再把送堂尊二百两,收在左手袖里,作别上马,竟回衙内。放了那一百两头,便将那二百两送与知县。心中思忖道:“青天白日,送将进去,岂不昭彰耳目?且等到黄昏,悄悄送进私衙里去罢。”他就除了官带,呼呼的直睡到更尽方醒。
那知县正在衙里思想:“典史去了一日,不见回报。”只见那典史,还是醉醺醺的,拿了四个元宝,轻轻走到私衙门首,把梆乱敲了几下,直宿的连忙走来,看见是四爷,便传进私衙。知县道:“悄悄的,快请进来相见!”这典史扶墙摸壁,那里站得稳,两只脚就是写“之”字的一般。见了知县,送上元宝,只管作揖。把“杨亨”两字,口中念了又念,咿咿唔唔,再也不知讲些什么。知县晓得这银子是杨亨的来头,恐怕泄漏风声,便向袖中一缩,竟不问起一句,便着家童扶回衙去。
知县次日侵晨出堂,唤那拘杨亨的原差过来比较。原来这公差也是受过杨员外厚贿的,只得朦胧回答道:“只求老爷转限。”知县道:“快唤首人李元和李氏来!”二人慌忙跪下。知县对李篾骂道:“那杨亨原是本县一个良民,怎么反把人命去扳陷他?你出首私和,拿了两三日,凶身却在哪里?难道官府与你戏耍的?良民把你扳害的?”喝叫:“打!”李篾知他有了钱路,浑身有口,也难分解,只得熬了四十。知县道:“把那一锭出首的赃银,贮库入官,快出去买下衣衾棺木,收殓他女儿尸首。仍断银十两与苦主李氏烧埋。”大家一齐逐出。
噫,这正是弱莫与强争,贫莫与富斗。这回也是李妈妈悔气,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可惜一旦死于非命,反把一件天大人命事情,弄得冰消瓦解。李篾回去就把和方帮分的那一锭银子兑了十两,与了李妈妈。不想那方帮是个呆里藏乖的人,打听得消息不好,又恐李篾怀恨,当官实说出来,竟拿了那些银子,先自挈家而走。
毕竟不知那张秀自赶出了县门。奔投何处?再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乔小官大闹教坊司 俏姐儿夜走卑田院
诗:
烟花寨是陷人场,多少英雄误坠亡。
红粉计施因恋钞,黑貂裘敝转还乡。
云雨未谐先作祟,机关不密后为殃。
纵使绸缪难割断,到头毕竟两参商。
却说张秀自那日赶出县门,脱了这场大祸,尽着身边还有百两银子,竟去买了几件精致衣服,也不管李妈儿事情怎生结果,乘着一只便船,星夜回到金陵。但见一路风景,更比旧时大不相似,偶然伤感,口占一律云。
关河摇落叹飘蓬,萍水谁知今再逢。
乌江不是无船渡,苍天何苦困英雄。
张秀吟未了,只听得船后有人叫道:“张大哥,你一向在那里经营,如今才得回来。”张秀回头仔细看时,只见那人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不长不矮,整整齐齐,一脸络腮胡,一口金陵话。便问道:“哥哥高姓大名?小弟许久不会,顿忘怀了。”那人笑道:“张大哥,你怎的就不认得我了?我姓陈名通,六七年前,曾与老哥在教坊司里赌钱顽耍,可还想得起么?”张秀想了一会,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陈通哥哥。”
你道这张秀适才如何不认得?这陈通两三年内生了一脸髭髯,因此他一霎时便想不起。陈通见张秀身上衣服儿穿得齐整,只道还是向年一般撒漫,便走近前来坐下,问道:“张大哥,许久抛撇,便是书信也该捎一封来与我弟兄们。”张秀道:“哥哥,那路途迢远,纵有便鸿,也难捎书信。”陈通笑道:“这也错怪你了。张大哥,闻你这几年在外,着实赚钱,那把刀儿还想着么?”张秀道顺口回答道:“小弟托赖哥哥洪福,这几年虽不致落魄他乡,就是赚得些少银子,不够日逐盘缠费用,哪有余钱干这歹事。只是今日束手空归故土,怎生重见江东父老?可不令人羞涩也!”陈通道:“张大哥,休得取笑。”
说不了,早到金陵渡口。二人登了岸,携手而行。陈通便邀张秀到酒肆里去洗尘。只见那酒楼上有四五个座儿,尽是坐满的人。正待下楼,原来座中有两个是认得张秀的,上前一把扯住道:“张大哥,一向在哪里经营?把我弟兄们都抛撇了。”你一杯,我一盏,就似车水一般。张秀道:“小弟偶与陈大哥同舟相遇,蒙他厚情,要与小弟洗尘。不期到此,又得与众兄长们相会。真是萍水重逢,三生有幸。”
众人问道:“张大哥,行囊还在哪里?”张秀便道:“小弟因只身行路不便,并不带一些行李。”众人又道:“张大哥敢是还未寻寓所么?”张秀道:“端的未有。”众人听说未有寓所,有的道:“就在我家住罢。”又有的道:“在我家去。”陈通道:“你们俱没有嫂子,早晚茶饭不便,只是到我家去,还好住个长久。”
你道他众人缘何如此奉承?都是向年将他做过酒头的,见他回来,只道还是当年行径,因此你也要留,我也要留。张秀只是推辞,那里肯去,自寻了一个客寓住下。
你看那三两日内,来往探望的旧朋友,足有上百。今日是你接风,明日是我洗尘。张秀却不过意,一日与陈通道:“哥哥,小弟几年不到勾栏里去,不知如今还有好妓女么?”陈通道:“张大哥,你还不知道,近来世情颠倒,人都好了小官,勾栏里几个绝色名妓,见没有生意,尽搬到别处去赚钱过活。还有几个没名的,情愿搬到教坊司去,习乐当官。”
不想这张秀也是南北兼通的,又问道:“陈大哥,勾栏里既没有了好妓女,哪里有好小官么?”陈通满口应承道:“有,有。旧院前有一个小官,唤做沈七,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头发披肩,果然生得十分聪俊。更兼围棋双陆,掷色呼卢,件件精通。张大哥若是喜他,明日小弟就去寻他到寓所来耍一耍。”张秀见说得标致,一时等不得起来,道:“陈大哥,此去旧院前也不多路,何不就同小弟去访他一访?”陈通道:“使得,使得。”两个欣然便走,竟来到旧院前。
此时正值新正时节,只见那里共有四五个小厮。也有披发的,也有掳头的,一个个衣服儿着得精精致致,头髻儿梳得溜溜光光,都在那里斗纸牌儿耍子。走过几家,只见小小两扇避觑,挂着一条竹帘。陈通把门知扣两下,忽见里面走出一个伴当来。张秀仔细看时,只见他:
眼大眉粗身矮小,发里真珠无价宝。
头戴一枝九节兰,身穿一件棉花袄。
川绢裙,着地扫,未到人前先笑倒。
年纪足有三十余,指望赚钱还做 。
张秀见了,吃惊道:“哥哥,这难道就是沈七么?”陈通笑道:“张大哥,莫要着忙。这是他家的伴当,沈七还未出来哩。”张秀笑道:“我也说,终不然这样一个小厮,都要思量赚钱?”
说不了,那沈七在帘内走将出来,便与陈通唱喏道:“哥哥,今岁还未曾来贺节哩。”陈通道:“彼此,彼此。”回见张秀,便问道:“此位何人?自不曾相会过的。”陈通道:“这一位是我莫逆之交,姓张名秀,一向在外作客方回。因慕贤弟丰姿,特地同来相访。”沈七便与张秀唱了喏,同进堂前坐下。张秀仔细偷觑,果然那沈七生得十分标致。只见他:
脸似桃花眉似柳,天生一点樱桃口。
未语娇羞两颊红,小巧身材嫩如藕。
赛潘安,输延寿,国色天姿世罕有。
虽然不是女佳人,也向风月场中走。
张秀看了,暗自喝采道:“果然话不虚传。”只见那伴当捧着三杯茶来。沈七先将一杯递与张秀,便丢了一个眼色。张秀接在手,也把眼儿睃了一睃。陈通在旁,见他两个眉来眼去,只要张秀心内喜欢,开口便道:“我们往那里嬉一嬉去?”沈七道:“哥哥,今日是正月十三,上元佳节,新院前董尚书府中,大开官宴,张挂花灯,承应的乐工,都是教坊司里有名绝色的官妓,何不到那里去走走?”
你看张秀听说个官妓,尽着身边还有几十两银子,拴不住心猿意马,跳起身,拽了陈通,就要去看。那沈七虽然年幼,做小官的人,点头知尾,眼睛就如一块试金石头,不知磨过了多少好汉,好歹霎时便识,他见张秀要走,晓得他是不肯在男色上用滥钱的,便改口对陈通道:“哥哥,趁早同这一位张兄先去,小弟还有些小事,随后便来相陪。”陈通见他有心推托,一把扯了同走。
三人来到董府门前,正值上灯时候。只见大门上挂着一盏走马灯,挨挨挤挤,围有上千余人。三人挨上前去,仔细观看。那灯果然制得奇巧,四边俱是葱草做成人物,扮了二十八件戏文故事。只见那:
董卓仪亭窥吕布,昆仑月下窃红绡。时迁夜盗锁子甲,关公挑起绛红袍。女改男妆红拂女,报喜宫花入破窑。林冲夜上梁山泊,兴宗大257造洛阳桥。伍子胥阴拿伯嚭,李存孝力战黄巢。三叔公收留季子,富童儿搬谍韦皋。黑旋风下山取母,武三思进驿逢妖。韩王孙淮河把钓,姜太公渭水神交。李猪儿黄昏行刺,孙猴子大闹灵霄。清风亭赶不上的薛荣叹气,乌江渡敌不过的项羽悲嚎。会跌打的蔡扢搭飞拳飞脚,使猛力的张翼德抡棒抡刀。试看那疯和尚做得活像,瞎仓官差不分毫。景阳岗武都头单拳打虎,灵隐寺秦丞相拼命奔逃。更有那小儿童戴鬼脸,跳一个月明和尚度柳翠,敲锣敲鼓闹元宵。
众人看了,称赏不已。三人走进二门,只见那公堂上遍挂花灯。有几位官长,正在那里逊坐。沈七道:“我们看看官妓去。”三人便向人队里挨身进去。果然有三五个官妓,在那里弹丝的弹丝,品竹的品竹,吹打送坐。众官长坐齐,那管教坊司的官儿,领了众官妓过来磕头。
原来那内中有一个妓女,叫做王二,却是陈通的旧相处。向在勾栏里住,因没了生意,就搬在教坊司承应过日起来。回身看见陈通,便招手道:“陈哥哥,这里来坐坐去。”陈通认得是王二,便唤了张秀、沈七同走。这沈七一向原在王二家走动,因有些口过,两人见面便有些不和。王二看见沈七,悄悄把陈通拽到人后去,对他说道:“陈哥哥,你一向怎的再不肯来望我一次?”陈通道:“时常要来望你,你晓得我是撇不下工夫的,再没一个空闲日子。”
王二又问道:“这一位是何人?”陈通道:“他姓张名秀,是个大撒漫的财主。”王二听说是财主,便起心道:“哥哥,你明日何不同他到我家来耍耍。”陈通满口应承道:“使得,使得。”王二道:“只是一件,千万莫要带沈七同来,便是个知趣着人的哥哥。”说不了,只见管教坊司官儿又在那里唱名。王二只得撇了陈通,便去答应。
原来王二与陈通背地里说的话,一句句都被沈七在后听见。沈七只牢记心头,却不出口。看了半晌,灯阑人散,三人竟转回来。陈通和张秀要送沈七归家,沈七只是推却,各自分路不题。
却说陈通次日侵晨,走到张秀寓所。张秀尚未梳洗,正在那里凿银使用。陈通走来,看见桌上是一包银子,心痒难搔,恨不得抢将到手,便假意道:“张大哥,昨日董尚书府中承应的官妓王二,他识得你是个撒漫姐夫。今日侵早,特着长官来对小弟说,要接你去耍一耍。”张秀听说,便去梳洗打扮得齐齐整整,正要出门,对陈通道:“哥哥,何不寻了沈七同去?”陈通道:“张大哥,你就讲不在行的话,那妓者人家,最恼的是带着小官进门。只是我和你去罢。”
张秀见他说得有理,便不回言,携了手,一直来到教坊司里。陈通站了一会,看了半晌,不知是那一家。忽有一个后生在那里看踢气球。陈通向前道个问讯。那后生道:“这靠粉墙第三家。门首挂着一条斑竹帘儿的,就是王二姐家里。”
陈通别了后生,同张秀竟走到粉墙边,果见一条斑竹帘儿。轻轻推门进去,只见那王二坐在帘内吃瓜子消闲。见他二人走到,满心欢喜,便站起身,迎着笑道:“贵人踏贱地,快拿两杯茶来。”陈通笑道:“烧茶不如暖酒快。”王二道:“还是先看茶后沽酒。”说不了,长官托着一个雕漆八角桶盘,送两杯茶来。你道三个人如何止得两杯茶?这原来是娼家的忌讳。孤老到时,婊子再不肯陪茶的。
张秀执了一杯,喜孜孜向前问王二道:“二姐,新年来曾得过利市么?”你看王二是个久惯妓家,开口便知来意,低低答应道:“不瞒哥哥说,如今世道艰难,哪得个舍手姐夫,来发利市?”张秀便向袖中取出银包,只拣大的撮了一块,约有二三两重,递与王二。王二将手接了。陈通在旁见了,笑道:“二姐,你的利市是这一块银子,我的利市,只是几杯酒罢。”王二道:“这个自然有的。”便分付快些暖酒,就请二人到房里坐。张秀进房一看,甚是铺设得齐整。但见那:
香几上摆一座宣铜宝鼎,文具里列几方汉玉图书。时大彬小磁壶,粗砂细做;王羲之兰亭帖,带草连真。白纸壁挂一幅美人图画,红罗帐系一双线结牙钩。漆盒中放一串金刚子,百零八粒,锦囊内贮一张七弦琴,玉轸金徽。消闲的有两副围棋双陆,遣闷的是一炉唵叭龙涎。正是一点红尘飞不到,胜似蓬莱小洞天。多少五陵裘马客,进时容易退进难。
张秀仔细看玩,称扬不已。只见那长官捧着一个小小攒盒,走进房来,陈通洒开一张金漆桌儿,替他摆下三副杯箸。张秀坐在左首,陈道坐在右首,王二坐了下席。酒换了三四壶,陈通道:“二姐,你晓得我平日是吃不得寡酒的。”王二见说个“寡酒”,只道是肴巽不够,连忙便叫道:“快整些好下饭来。”原来那陈通也是双关二意,便笑道:“再整好下饭,却是二姐美情。我适才说吃不得寡酒,要问你借一副色子,求张大哥行一个令,大家饮个闹热。”王二道:“哥哥讲得有理。”连忙开了文具,取出一副小小的牙骰子,递与陈通。陈通便斟了一满杯,送与张秀行令。这张秀那里肯受,二人推逊不题。
说那沈七坐在家中,看看等到天以将晚,不见他们两个走到,心中思想道:“我昨日听得王二曾与他们有约,敢是今日到他家里去了?此时我若撞去,决然在那里吃酒。只是王二,昔日曾与他有口过的,今日走上他门,却不反被他讥笑。也罢,且到教坊司里去访个真假,明日只要吃张秀的东道便了。”出得门,一头走,一头想,看看到了教坊司门首。
原来那伙踢气球的才散,沈七向前扯住一个,问道:“老哥,适才曾见一个胡子,同着一个后生进去么?”不想这个人就是陈通适才问讯的,连忙答应道:“有,有,有,都在那挂斑竹帘儿的王二姐家里。”沈七得了实信,也不去扣王二的门,一直竟到教坊司堂上。
只见那教坊司官儿,正在那里看灯。沈七上前,一把扯住,怒骂道:“你就是管教坊司的乌龟官么?”那官儿吃了一惊,见沈七是一个小厮,却不好难为他,只道:“这小厮好没来由,有话好好的讲,怎的便出口伤人?难道乌龟官的纱帽,不是朝廷恩典!”沈七道:“不要着恼。我且问你,这教坊司的官妓,可容得他接客么?”官儿道:“这小厮一口胡柴,官妓只是承应上司,教坊司又不是勾栏,怎么容他接客?”沈七道:“你分明戴这顶乌龟纱帽,干这等乌龟的事情,指望那些官妓们赚水钱儿养你么?且与你到街坊上去讲一讲。那王二家的孤老,你敢得了他多少银子?”这官儿说得钳口无言,痴呆半晌,那里肯信?只说:“难道有这样事?”凭那沈七大呼小叫,这官儿却忍气不过,便唤几个乐户,来到王二门前,喊叫道:“要捉王二的孤老!”
张秀此时,正与陈通掷色赌饮,听得长官来说:“门外闹嚷嚷的,要捉甚么孤老哩!”张秀那里晓得是沈七使的暗计,只道是洛阳县那桩旧事重发,慌忙丢了酒杯,便把门扇踢倒,抽身就走。陈通见张秀走了,不知什么势头,也慌忙往外一跑。
那些乐户一齐拥进房来,看见人都逃散,桌上止剩得三个酒杯。众人拿了,忙来禀上官儿道:“孤老不知实迹,只拿得三个酒杯。”官儿道:“有了酒杯,就有孤老的实迹。快捉王二出来,便有着落。”那王二原躲闪在软门后,听说要捉他出去,惊得魄散魂飞,便往后面灶披上跳出墙去。众乐户寻不见王二,便捉那撑火的长官,送到教坊司来,着实拷打一顿。这回才见得官妓接孤老的真踪,又消了沈七怪王二的夙恨。
毕竟不知王二跳出墙来,怎生下落?再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邻老妪搬是挑非 瞎婆子拈酸剪发
诗:
古来薄命是红颜,飘泊东西谁见怜?
掩泪每时闻杜鸟,断肠尽日听啼猿。
村酒山醪偏惹醉,墙花路草愈增妍。
谩言老蚌生珠易,先道蓝田 种玉难。
却说王二跳出墙来,此时将近初更时分,只见街坊上人踪寂静,都看灯去了。你道那墙外是甚么去处?却是一所卑田院。这卑田院,尽是一带小小官房,专把那些疲癃残疾乞丐居住的。王二思忖道:“这时节有家难奔,倘被那些乐户捉将转去,送到官家,一顿皮鞭,多死少生,性命难保。我想蝼蚁尚且贪生,人生岂不惜命?不免就到这卑田院里躲过了今夜,看个下落,明早再做理会。”正要走,忽听得后面有人叫道:“二姐慢走。”
王二此时,正在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听他叫他名字,只道还是那些来捉他的乐户,吓得面如土色。回头看时,恰是陈通、张秀。原来他两人,虽是先走,还在这里打听王二下落。王二见了他两个,纷纷垂泪,道:“二位哥哥,我们只指望一宵欢笑,怎知平地风波。如今到是我连累着二位哥哥。想这件事,却怎么好?”陈通道:“这还是我们连累着二姐。事到其间,也讲不得这句话,只是早早寻个躲避去处便好。”王二道:“但凭二位哥哥作主。”张秀道:“这件事料来便也不妨,只是明日到有些难得出头在这里。”王二道:“哥哥,你晓得我们做姊妹的,一日若不出头,一日便没有饭吃。还是教我在哪里去安身?哪里去觅食?”
陈通道:“我有个计策在此。今夜悄悄的且同到我家去,与拙妻权睡了一夜。我有个嫡亲哥子,唤名陈进,见在监前大土库内居住。门首开着一个字号店,里面尽多空房,又没有一个闲杂人来往。我明早叫了轿,送你到他家里,躲避几时,待事情平息,然后出来,却不是好?”王二只得应承,便揾了泪。是夜就与张秀同到陈通家里。那陈通回去,便着妻子安排晚饭,大家吃了,各各安寝不题。
说这陈进与陈通两个,原是同胞兄弟,他父亲一样分下家资。这陈通因游手好闲,不务生业,嫖嫖赌赌,日逐都花费了。这陈进是个损人利己,刻众成家的人,不上四五年,蓄有万金家业。他就在监前买了一所大土库房子,门首开着个字号店,交接的都是川、广、闽、浙各省客商。只是一件,年纪五十余岁,从来没有一男半女。止有一个妻子,性最妒悍,又是双目不见的。这陈进因无子嗣,尝时与亲族们计议,另要娶个偏房。那妻子知了这个风声,便作孽了几个月。因此陈进见他,就有些害怕,再也不敢提起。
只见次早王二坐了一乘轿子,抬到他家。陈通同张秀先进,见了陈进。王二下轿,陈进便迎到外面客楼上坐下,问道:“王二姐,今日那里风顺吹得你来?”陈通道:“哥哥,说起话长。二姐当日在勾栏里住的时节,原与这位张大哥是旧相处。他出外作客六七年才回,昨日同我兄弟到他家去望一望,多承二姐盛情,整治酒肴,正要叙叙寒暑,不知是甚么人知了风声,连忙去说与那教坊司的官儿知道。那官儿立时就着无数乐户,围住门前拿捉。我们三人见风声不好,一齐跳出墙来。众乐户搜寻不着,那官儿便去禀了官家,如今四路着人严缉。我想这件事,若是男子汉还好带些起盘缠,且到外州外府权住十日半月。他这女人家,有口不能说,有脚不能行,怎生区处?我兄弟思想得哥哥这里,尽有的是空余房屋,又没个闲人来往,特送他来寄住几时,待事情安息,才好出去。”
陈进笑道:“兄弟,又来说得没正经。别样家伙器皿什物,还好寄得在我哥哥这里。你说一个女人,可是寄得在我哥哥家里的么?”陈通道:“哥哥这样说,莫非是要兄弟帮贴些饭米钱儿?”陈进道:“兄弟,你哥哥活了这一生,自不曾这样算小。”便分付承值的,快去打扫两间空房。又恐自家妻子得知,却不稳当,就在客楼上安排酒饭管待。
你看王二,终是妓家生性,吃起酒来,便要猜拳掷色,竟把一天愁闷,都不知撇在那里。
却说这陈进的妻子,因没了双目,整日就如梦中过活,坐在房中,再不行走一步,送茶吃茶,送饭吃饭。只有一件,双目虽丧,两耳最聪。他听得外面客楼上,却是女人声音,便叫随身伏侍的一个老丫环,出来打探消息。那老丫环轻轻走上半梯,把眼瞧了一瞧。不想王二正站起身,忽听得脚踪走动,回头一看,忍不住笑了一声。你道他如何便笑?原来这老丫环,年纪足有六十余岁,生得十分丑陋。你看他:
头发蓬松紧合眼,插着一条针和线。颈上黑漆厚三分,脚下蒲鞋长尺半。哑喉咙,歪嘴脸,披一条,挂一片,浑身饿虱如牵钻。破布衫,油里染,裤脚长,裙腰短,走向人前头便颤。远看好似三寸钉,近看好似黑桴炭 。年纪足有六十多,从来不见男人面。
王二忍不住呵呵大笑,便问陈进道:“陈哥哥,恰才上楼来瞧我们的那老婆子,是你家甚么人?”陈进道:“我家没有甚么老婆子,如今在哪里?”王二道:“还站在半楼梯上哩。”陈进却也关心,便道:“待我去看。”急抽身走到楼门首,只见那老丫环正拖着两片蒲鞋,紧一步,缓一步,慢慢的走进墙门去哩。
陈进回身,便低低对陈通说:“兄弟,你道是谁?原来是里面伏侍你嫂子的老丫环。敢是你嫂子知道了甚么消息,悄悄着他出来探听我们的了。”这陈通一向原是怕嫂子的,听见陈进一说,心中便有十分害怕,低声道:“哥哥怎么好?倘被嫂子知道,连我兄弟下次也不好上门。如今省得累你淘气,我和张大哥先回去了。你只悄悄安顿二姐罢。”二人撇下酒杯,抽身便走。陈进把王二安顿在一间空房里,依旧下楼不题。
原来那老丫环瞧见王二姐不是良家妇女打扮,又见陈通、张秀一伙饮酒。连忙走进房去,说与瞎婆子道:“奶奶,外面客楼上,你道是甚么人?却是二爷带着一个私窠子,在那里同员外吃酒哩!”婆子听说,就有些着恼,便跌脚道:“天呵!怎知那老杀才干这样事,你快扶我出去!连那第二个现世报的,也是一顿拄杖,教他见我老娘的利害!”丫环道:“奶奶,且耐着性子,少不得员外进来,慢慢与他讲个道理罢。”
那婆子哪里耐得过,便去床头摸了一根拄杖,扶墙摸壁,高一步,低一步,走到墙门首,厉声高叫道:“老杀才,吃得好酒,快走进来,与老娘见个手段!”陈进听见婆子发恼,便走到间壁铺子里坐下。王二在楼上,惊得魂不附体,心头就如小鹿儿乱撞一般,只恐那婆子走上楼来。
这婆子叫了一会,站立多时,并不见有人答应,又对老丫环道:“你与我再上楼去,唤那第二个现世报的下来,大家讲个明白,免得耽误了我!”丫环下楼回答道:“奶奶,二爷和员外都散去了。”婆子又道:“那个泼贱的丫头,还在楼上么?”丫环道:“也去了。”婆子只得纳了一口气,提了拄杖,依旧走到房里,跌脚捶胸,号天泣地,哭一声,骂一声,絮絮叨叨,数长数短,哪里肯歇。
陈进自此便有三四个月不敢走进房来,终日紧紧恋着王二,凭他要张就张,要李就李。这王二是个水性妇人,见受用得好,穿着得好,也不想起那“教坊司”三字,就要思量从良。陈进见他说肯从良,满心欢喜,替他置办了无数精致衣饰器皿,别赁间壁一所房屋,拣择了吉日良时,迁移过去,从新又撑持了一个人家。
王二却是快活惯的,那里肯熬得嘴。日逐使费,瞎婆子哪里只用得一分,王二这里就要用一钱。瞎婆子那里只用得一钱,这里就要用一两。只管家下使费一倍,这里便要使费十倍。那王二身上,隔得两三日,就换一套新鲜衣服,俱是绸绫缎绢。
可怜这瞎婆子,冬也穿着这件,夏也穿着这件,要茶不得到口,要饭不得到口。这婆子懵懵懂懂,还睡在梦里,那里晓得丈夫另娶了一个偏房在外。终日哭着天,怨着地,吵吵闹闹。那东邻西舍,也是悔气,耳根头再没有一里清净。
一日,邻家有个老妪特地进来望那婆子。婆子把自家的苦楚,备细告诉他一遍。这老妪却冷笑一声,也是有心问道:“奶奶,你家员外,近日来另娶了一个二娘,你可知道么?”婆子摇手道:“老妈妈,你莫要替那老杀才开这一条门路。肯不肯,俱要凭我老娘主张。难道是遮瞒得过的?决没有这样事。”老妪道:“奶奶,你莫怪我讲,果是娶了一个哩。”婆子道:“终不然这老杀才干这等没天理的事?”便问老妪:“你晓得他娶在哪里?”老妪道:“奶奶,你是个聪明的人。试猜一猜,远不过一里,近不出三家。”婆子道:“老妈妈,你实对我讲了罢。”老妪道:“奶奶,明日员外知道,只说我进来搬谍是非,可不埋怨着我?”婆子道:“老妈妈,不妨事,这都在我身上。”老妪道:“奶奶原来果是不知,就娶在间壁空房子里。哎,这个员外却也非理,要做这件事,便该先来与奶奶讲一讲才是。”
婆子听见这句话,止不住心头怒发,把胸前着实敲了几下,也不管蓬头垢面,提了拄杖,便叫老丫环:“快扶我到间壁去,和那老杀才做场死活!”老妪一把扯住道:“奶奶,你且耐烦着。员外是要做好汉的,你走到外面去,未免出几句言语,教他老人家怎么做人?依我说,不如寻思一个计较,只是哄诱他回来,和他讲个明白就是。”婆子道:“老妈妈,你说,有甚么和他讲得?”
老妪道:“奶奶,我与你讲。譬如那女人家在外,另寻了一个二老,男子汉知道,打打骂骂,他就要正一个夫纲。如今男子汉在外另娶了个偏房,只正他一个妻纲便了。”婆子道:“老妈妈,怎么哄诱得他回来?”老妪道:“你着人去,只说奶奶一时偶患心疼,快请员外回去,接个医人看治。他自然丢了工夫,也要来走一次。那时你再也不要放他出门,收拾了他的巾帽,藏匿了他的衣服。这遭凭你剥他的皮,咬他的肉,还走到哪里去?那妇人绝了几日口粮,要东不得东,要西不得西。那时便把碗大的绳子也缚他不住,自然会生别意。你道如何?”婆子道:“有理,有理。”老妪说了,便要告回。
那婆子送得老妪起身,走进房中,伏在床上,缩做一团,叫疼叫苦,便做作起来。那承值的听见婆子叫倒在房里,连忙去报与陈进知道。
陈进正在间壁同那王二吃着午饭,听见说,吓得手酥脚软,哪里晓得是计,慌慌张张,撇了饭碗,赶将回来。走进房里,抱着婆子问道:“奶奶,怎么有这等急症,还不妨事么?”婆子趁他低着头,便把一只手扯去帽子,一只手揪住头发,口中乱骂道:“负心的老杀才,终日东遮西掩,讨得好小阿妈,指望受用快活。快快着他收拾回来伏侍我便罢,若说半个不字,看你这几根老骨头,今日就教你断送在我手里!”说不了,就是劈面一头撞将过去。
陈进听说,惊得目定口呆,就如泥塑的一般。凭那婆子骂一声,咬一口,半日不敢回答一句。婆子道:“我一日没结果,你一日讨不得出门!看那贱婢受用些甚么?”陈进道:“你这许多年纪,不思量自在享个福儿,终日在家吃醋捻酸,闹闹吵吵。别人家还有一妻几妾,谁似你着不得一个,成什么模样?”就把手来一推道:“也罢,我便去着他回来伏侍你。”那婆子抵当不住,扑的一交,跌倒在地。怎知这陈进是个脱身之计,把他推倒,竟往间壁就走。
这婆子一骨碌爬将起来,跌脚搥胸,打碗打碟,敲桌敲凳,哭一回,骂一回,道:“前世不修,自嫁了他三四十年,不曾讨得个出头的日子。天呵,我好命苦!”你看他絮絮叨叨,竟哭了一日一夜,还不见那陈进回来,便去摸了一把剪刀,对着老丫环道:“罢,罢。与他们做甚么对头,争甚么闲气?我自剪了头发,便到庵观里去住了。等他两个回来,做一伙儿受用罢!”说未了,搜搜的把一头头发,剪得精光。
你看那老丫环,拾了头发,一步一跌,哭到大门前,喊叫道:“员外,不好了,快些回来!奶奶把头发都剪下了。”陈进在间壁听得剪了头发,恐这婆子又寻短见,连忙便去邀了几个老成邻友回来,小心劝解。那婆子见众人相劝,只得把人情卖了,便对众邻人道:“多承列位劝解,只是那老杀才,不该干这样没天理的事。”众人道:“这也难怪着奶奶,原是老员外欠了些。”婆子道:“如今把前言后语一笔都勾,只是他依得我三件事,就容他罢。”众人道:“奶奶,莫说三件,就是三十件、三百件,也俱是要依的。”婆子道:“第一件,今夜就要他去搬将回来,只在我房中伏侍,低头做小。若是一毫不顺,便是一百拄杖。他可依得我么?”众人道:“这件却也容易。”婆子道:“第二件事,要他一年内,包我生一个肥肥胖胖、齐齐整整的好儿子。”众人笑道:“这个先要与老员外计较,便包得过。”婆子道:“第三件,要他两个月里,还我一双好眼睛。”众人道:“奶奶,这个怎么保得?”婆子道:“列位不知道,我老身当初因没个孩儿,终日在家哭哭啼啼,损了双目。今日有他来替我生了儿子,作成老身做个现成的娘,难道我这两只眼睛也不要开一开?”众人呵呵大笑。婆子道:“还有一件,是今日便要依我的。”众人道:“还有那一件?也请讲个明白。”婆子道:“把我昨日剪下来的那些头发,要他一根根都替我接将上去。”众人道:“岂有发落重生之理?这个太疑难了。”婆子道:“终不然他们今日搬将回家,教老身就没法了。”众人大笑出门。
陈进便去与王二商议停当,便把那些家伙器皿,都封锁在一间房内,两个连夜搬将回来,方才一家大小和顺。
你道王二怎么便肯下气吞声,低头做小?只因腹中已有两个月身孕,却也没奈何,要去又难去了。看看十月满足,毕竟不知分娩下是男是女?还有什么说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假秀才马上剥衣巾 老童生当堂请题目
诗:
两字功名悉在天,人生梦想总徒然。
数仞宫墙肩易及,一枝丹桂手难攀。
谩言苦志毡须破,要识坚心石也穿。
莫将黄卷青灯业,断送红尘白昼间。
却说王二自搬回来,已有二个月身孕。耽辛受苦,捱了多少凄惶,看了多少嘴脸,待到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儿子。丫环连忙去报与婆子道:“奶奶,恭喜,恭喜。二娘分娩了。”婆子听说,却贤慧起来,便道:“谢天谢地。一来是陈门有幸,二来也不枉我想了一世的儿子。”说不了,只见陈进从外面放声大哭进来。婆子道:“老杀才,养了儿子倒不欢欢喜喜,兀自哭哭啼啼,想着甚的哩?”
原来陈进有些年纪,便觉有些耳病,一边揾泪道:“奶奶,你不知道,适才我一个好朋友张秀来报讣信,说我陈通兄弟,昨夜三更时分,偶得急症而亡。”唯有妇人家最多忌讳。这婆子听说陈通死了,心中打了一个趷 ,便叫道:“老杀才,你敢是想他去年正月间牵那个私窠子来的好情么?这样的人,莫说死一个,便死一千一万,也不干我甚事。等他死得好,我家越生得好。哭些甚么?”
陈进方才听得,便道:“奶奶,我家生些甚么?”丫环道:“员外,二娘生下一个小官哩。”陈进连忙拭了两泪,走到房中一看,果然生下是个儿子。那老人家五六十岁,见生了一个孩儿,止不住心中欢喜,便分付丫环,早晚好生伏侍调理不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