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掌绝尘 - 第 19 页/共 23 页
高太守道:“实不瞒贤契说,我只目下要起身回去,囊中却无一文私蓄,刚刚只有这个手卷,都是这临安府中众乡绅先生与名人妙作,特采集将来,类成一个手卷,也不枉在临安做官几年。只是后面还空几页,尚悭题咏,敢求贤契再赐妙作二绝,全美其事,永为光彩。”文探花道:“老师乃是当代名公,硕德重望,声闻天下,誉入九重。今作大邦贤守,一文不染,万姓衔恩,非寻常士大夫可及。即先辈乡绅,尚不敢妄措一言,门生以新进小子,年轻德薄,又无班、马之才,诚不足为老师轻重。倘赘片词,贻人议论。”
高太守道:“贤契青年甲第,名播乡邦,又翰林雅望,加人一等矣。仰仗休光,幸勿再却。”文探花道:“重承老师注意,敢有他辞。敬求老师命题。”高太守笑道:“任凭尊裁。”文探花道:“谨领。”站起身来告别。高太守道:“只是简慢,不敢久留。”就教送过大觥,两下立饮五六觥,然后送出府门。
说这文探花回来,当夜就与小姐商议,作诗送与高太守。夫妇二人各赋一首,以酬当时作合之恩。文探花遂作诗曰:
珪璋瑚琏器,作郡守一方。
三载仁恩大,千秋俎豆 香。
盗息民安业,年丰谷满仓。
政成还复命,不日佐岩廊。
李小姐诗云:
汉有会稽守 ,临行取一钱。
投之千仞渊,澄清今尚传。
复见高公祖 ,士民呼青天。
遮道泣留挽,借冠愿一年。
文探花便把册页展开,将诗二首写上。但见笔势纵横,墨迹淋漓,真有走动龙蛇之妙。次早着人送上高太守,高太守满心欢喜道:“好一个才子,写作俱全。我得了这一个门生,也不枉在临安做一任太守。”随即打发来人,致谢文探花。
不数日,高太守就来作别。文探花备办赆仪,整酒饯行,十分齐整。高太守只收赆礼,辞免酒席。又辞临安各乡绅,择日起行。文探花直送出数百里之外,方才回转。好一个高太守,三载黄堂,半文不染,行李萧然,只有仆从数人相随而已。临安士民思慕恩德,脱靴造祠,还欲诣阙保留,送之者如市,有诗为证:
红缨白马嘶方草,一路清风拂去旌。
三载黄堂不爱钞,万千士庶诵神明。
高太守去不多日,各衙门奉章特荐,钦取进京。圣上召见便殿,多方慰劳。又问为治之要,对其详悉。遂超擢九卿之列,眷注优渥 ,行将付以重任矣。此高太守清廉为天下第一,所以有此宠任。
且说文探花,送别高太守,回到府中,未及大门,只见安童报道:“老员外即刻便到。”文探花下轿迎接。叔侄同进府中,相叙礼毕,老员外就请老夫人与小姐相见,便起身对探花道:“好一位夫人,又兼贤侄才貌,佳人才子,天生一对,世间少有,真吾门之福也。”
文探花道:“叔父不远千里而来,有何见谕?”老员外道:“可喜吾侄发此巍科,宗族亲戚,无不欣悦。久住临安,旁人议论。古云,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又云,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况吾老年亦在风烛,家无正主,望吾侄三思。”文探花道:“侄亦久欲作一归计,怎奈岳母在堂,只生一女,无人倚傍,难以启齿,因循至今。”老员外道:“既老夫人膝下无人,请与小姐同到姑苏,奉养终身,岂不两尽。”文探花俯首道:“叔父之言是也。叔父在此多住几时,待侄儿缓缓图之。”探花便与小姐商议,老夫人面前微说,毫不应允。
李岳闻知此事,心中大喜,巴不得夫人、小姐同往姑苏,巨万家资,一拳到手。因此在老夫人面前,不作留难,万意撺掇。老夫人暗想道:“女生外向,怎留得在家中?倘我百年之后,二叔又是不仁之人,决不相容。女婿况中探花,安肯下气于他,两边终久结怨。不如与女婿、女儿商议,寻个长便。”因此就与探花、小姐将此情备说。探花道:“岳母之见,甚是有理。且李府家财,应该是二叔公的,谁敢争执,不如交付与他。岳母、小姐同到我家,共享荣华。情则通,理则顺,请岳母万勿变更。”夫人十分应允。
次日,文探花与老夫人把家产悉付李岳。老夫人把细软、金银、珠宝作小姐嫁资,家产尽与李岳。标拨已定,李岳亦不敢妄出片言,唯唯从命。况一介穷人,从此即陶朱倚顿 矣。文探花便着人去雇座船二只,一只装夫人、小姐,一只装叔侄二人。不日便到姑苏,骨肉团圆,合家欢乐。后人有诗赞云:
人生在斯世,万事皆有缘。
纵或遭奸险,人定能胜天。
试观荆卿氏,才貌称两全。
风流多潇洒,翩翩美少年。
良缘千里外,太守合姻缘。
青春得科甲,状元相后先。
美妻已如意,美职真神仙。
昔有毒害人,宁不心骇然。
前情都不计,大度能包含。
福人有福器,福禄自绵绵。
鼓掌绝尘
月集
月明似昼,女郎结珮游仙;月满如围,侠客携樽访友。大地山河微影,共到清虚;九天风露无声,坐来碧落。顾霓裳曲奏,羽衣翩翩;乃灵药悔偷,姮娥夜夜。尘心未断,佇看雾气湿瑶台;俗缘尚牵,且敛霞踪临洛浦。月满杯中,今人不见古时月;杯空月落,今月曾经照古人。看取月光如水,照年年不了捣素流黄;何期月驭如飞,送人人无数鬓丝眉锁。春复秋兮,为问我此生此夜;圆还缺也,那管他明月明年。月娥不惜金樽,月夜且终残帙。是为鼓掌月集。
闭户先生题
第三十一回
嫖赌张大话下场头 仁慈杨员外大舍手
词:
转眼繁华旧复新,朱颜白首几曾真?生平谩作千年调,世上谁为百岁人。身后事,眼前名,争强较胜枉纷纭。古今多少英雄客,博得荒郊一土坟。
这一首词,名为《鹧鸪天》,却是唤醒那些奔竞世途,争名逐利的几句好言语。但看眼前多少宿巧聪明的,反被智巧聪明误了一世。又有多少痴呆懵懂的,反亏痴呆懵懂好了一生。任从你贪厚禄,恋高官,附势趋炎,怎得个有终有始?到不如藿笠翁,田舍老,草衣藿食,落得个无辱无荣。这也不在话下。
却说洛阳县中有一个人,姓张名秀,排行第二,原是金陵人氏。积祖是个有名财主,因十五岁上父母双亡,就弃了书,不事生业,日逐被那干地方上无籍棍徒哄诱,不上两三年,把父亲遗下多少金银珠宝,庄屋田园,嫖赌得干干净净。那些亲族们见他不肯学好,都不偢睬他。可怜一个身子,就如水上浮萍,今日向东,明日向西,竟无一个拘系。后来设处了些盘缠,来到洛阳过活。你看他衣衫褴褛,囊箧空虚,身同丧家狗,形类落汤鸡,那个把他放在眼里。只是嘴喳喳,夸的都是大口,说的都是大话。因此人就叫他做“张大话”。
时值严冬天气,朔风凛凛,瑞雪纷纷。但见那:
《西江月》
簇簇瑶花飞絮,纷纷玉屑飘空。荒村鸡犬寂无踪,野渡渔人骇冻。
顷刻妆成琼砌,须臾堆就银峰。东君为国报年丰,四海八方咸颂。
张秀见了这般大雪,尽捱了一日,哪里走得出门。身上只穿得一件旧布单衣,脚下着一双草蒲鞋,头戴一顶旧毡巾。看看坐到傍晚,朔风愈紧,张秀哪里禁得过,只得叹了一声道:“嗳,朔风,朔风,你好炎凉也!这时节,那有钱的,红炉暖阁,美酒羊羔,何等受用,却不去刮他。你看我张秀这般苦楚,身上无衣,肚中无食,偏生冷飕飕扑面吹来。也罢,你真要与我做对头,只索没奈何了。”便抽身走向草中席下,取了几文钱,提着一只酒罐,拽上门,一头走,一头叹,正要到村中沽酒。
只见那土地庙中,坐着四五个乞儿,热烘烘的烫了一罐浊酒,你斟一瓢,我斟一瓢,齐唱着太平歌,打着莲花落,一个个吃得红头赤脸。醉醺醺的。内中有一个乞儿道:“列位哥哥,好笑如今街坊上的人,开口就叫我们做神仙。我想神仙还不如我们这样快活哩。”又有一个乞儿,却是认识张秀的,回头看见了他,厉声高叫道:“张大话站着,莫要走。你是做过大老官的,也在歌唱行里走过,决是会得歌,会得唱,走来见教我愚弟兄们一个儿。这热烘烘的酒,便与你一瓢吃。”
张秀听了,止不住心头怒发,就要向前与他厮打。心中又忖道:“我待打他一顿,俗语说得好,双拳难敌四手,怎么抵当得那四五个?也罢,这是龙潜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只得忍着气,抽身便走。那一个乞儿道:“众弟兄,这囚养。来得大模大样,买干鱼放生,不知些死活。我们是一个前辈老先生,抬举唤着他,明明好意要与他瓢酒吃,便做作起来。教他不要着忙,少不得明日入我们贵行,学我们贵业,那时把他个辣手段看看!”大家散去不题。
说这张秀,缩着颈,曲着腰,冒着风,熬着冷,走一步打上一个寒噤,来到村中,沽了一罐酒,回到半路,扑的滑倒,把个酒罐打得粉碎,眼睁睁的看着地下,泪如雨滴,叫苦连声。噫!这荒村野僻之处,莫说跌倒了一个张秀,就是跌倒了十个张秀,毕竟无人看见。
这也是他造化到来,忽遇村中有个杨员外,正在门前看雪,见他跌倒,连忙撇下拄杖,向前一把扶起,仔细看了两眼,心中便有怜悯之意。又见他身上止穿得一件单衣,愈加恻隐,就携他到门楼下坐着。问道:“足下姓甚名谁?这样天气,雪又大,风又狂,别人着了几件棉袄,兀自叫冷叫冻,看你身上,刚刚着得这一件单衣,有甚紧要,出来跌这一交?又遇得老朽看见,不然,冻倒在这雪中。却怎么好?”
张秀两泪交流,一头拭雪,一头回答道:“不瞒老员外说,小子姓张名秀,原是大家儿女。只因运蹇时乖,身遭狼狈。值此寒冬天气,冻馁难熬,特到村中沽酒御寒,不期滑倒雪中。若非老员外搭救,险些断送残生矣。”杨员外听说,呵呵笑道:“足下莫非就是张大话么?”张秀道:“小子正是。敢问老员外尊姓大名,高寿几何?”杨员外道:“老朽姓杨名亨,今年虚度七十五岁。”张秀道:“老员外既有这些高寿,曾得几位贤郎?”杨员外摇头道:“不要说起。刚刚只有一个小儿,唤名杨琦,今方弱冠,尚未成人。”
说不了,里面一个后生走将出来,说:“请员外进去吃晚饭。”张秀听了,假意要走。杨员外一把扯住,道:“这样天寒地冻,怎生行走?倘到前村又滑倒在那雪中,反为不美。足下若不弃嫌,何不同进草堂,着家童丛起火来,把身上衣服烘一烘干,再暖些酒,御一御寒,就在此草榻了一夜,待明早地上解了冻,再去何妨。”
张秀听说个暖酒,便不推却,就随杨员外同进草堂。杨员外唤那后生取一件青布夹道袍,一件土丝绸绵袄,一双新半旧鞋袜。又把头上戴的毡巾除来,与他戴了,自家去换了一顶狐帽。这却是造化逼人来。张秀竟不推辞,欢欢喜喜,一件件都来换了。
杨员外又分付后生道:“快叫厨下先丛些火,多暖些酒,再备晚饭出来。”原来这后生又是认得张秀的,心中暗想道:“好笑我家老员外忒没分晓,我们跟随了他半世,几曾割舍得撇下一块旧布头,一缕粗麻线,还自要打要骂,只说伏伺不周。这一个会说大话、穷骨头的精光棍,与他非亲非故,从头上至脚下,替他换得齐齐整整,还要暖甚么酒把他御寒,不免悄悄去说与大官人知道,弄个法儿,撵他出去。”
却说杨员外是个仁慈长者,陪他吃了些晚饭,将自家房中铺盖着人打点停当,让他先去睡了。
原来这大官人正是杨琦,乃员外亲生儿子。这后生果然去把员外留张秀换衣服的话,一件件说与大官人得知。你看这大官人,终是个财主家儿女,宽洪大量,闭口无言,再不问起一句,慢慢的走到堂前。只见父亲独自靠着围炉向火,更不见那张秀,也不问起。只借口道:“爹爹,今夜这般寒冷,不知村落里冻死了多少乞儿?”杨员外道:“我儿,你爹爹恰才做了一件阴骘事,你可晓得么?”这大官人是读书人,聪明伶俐,听父亲说个阴骘,分明晓得说着张秀,佯做不知,笑吟吟的道:“爹爹若积了阴骘,恰是儿孙们有幸了。”杨员外道:“你爹爹适才正到门前看雪,只见一个汉子滑倒在那雪中,我怜他身上单薄,扶他回来,将些旧衣服儿与他替换。若非你爹爹看见,却不眼前冻死一个,这难道不是阴骘?”大官人道:“爹爹,那汉子姓甚名谁?”
你看杨员外起初时再不说出“张大话”三字,后来被孩子儿盘问,只得笑道:“我仔细问他,叫做什么张大话。”大官人道:“孩儿也时常听得人说,城中有个甚么张大话,敢就是此人?如今却在哪里?何不待孩儿去看他一看,不知怎么样一个人?生怎么样一张大嘴,会得说大话?”杨员外道:“孩儿不要没正经,这是他的绰号,叫做张大话。我陪他吃了晚饭,打发进房先去睡了。料他这时决然熟睡,莫要去惊动他,明早起来相见罢。”这大官人只得遵依父命,就进去睡了。你看那老人家,有了几分年纪,吃了几杯酒,脚踏着火炉,呼呼的竟睡熟在那醉翁椅上。
原来杨员外的卧房,止隔得一层板壁。这张秀睡到三更时分,身上渐渐温暖,正要起来出恭,只听得耳边厢呼呼声响。他便披上衣裳,轻轻走到门隙里张了一张,却是杨员外睡熟在那里。原来雪影照进房来,四下明亮,就如白昼。回头一看,只见桌上有一个小小金漆皮拜匣,半开半锁。他悄悄揭起来一看,里面却是一个布包,包着六锭银子,约有三百两重。
正是财利动人心,张秀看了,又惊又喜,痴呆了半晌,心中暗想道:“我想一个人若要安贫守分,终不然天上掉下一块来,毕竟不能够一个发迹日子。古人道得好,见物不取,失之千里。只是一件,我若拿了这些银子走去,只难为他老人家一片留我好心。若放过了,又错失这场机会。不要管他,还拿了走罢。”你看张秀,一时便伶俐起来,穿上那套衣服,又去寻了一块旧布头,将银子裹着,紧紧拴在腰边,依旧把那小拜匣,半开半锁,放在桌上,转轻的掇去两扇窗儿,纵身跳出墙门,竟寻小路而走。
此时将近三更光景,看他拴了那些银子,手酥脚软,意乱心忙,胸前就如小鹿儿乱撞。走一步,回头一看,只恐后面有人追来。心中想道:“我张秀一向是个穷骨头,谁不晓得。换了这些衣服,带了这些银子,撞着个熟人,盘问起来,怎么回答他好?也罢,这叫做将计就计。转弯有个李琼琼,是我向日相处的,且到那里快活他娘一夜,明日再做理会,有何不可。”一直来到李琼琼门首。
原来那娼妓人家,三更时分,人还未散。只见里面灯烛辉煌,吹箫的吹箫,唱曲的唱曲,猜拳的猜拳,掷色 的掷色。张秀听了一会,心头却痒起来,便熬不过,大呼小叫,依旧使出昔日做大老官的派头,不管他有客无客,把门尽力乱敲。
那李妈妈不知甚么人,慌忙提灯出来,问道:“是哪一个,夜半三更,大呼小叫?”张秀道:“我是你女儿的旧相知张二相公,难道声音都听不出了?快开门便罢,若迟一会儿,便教你看一个手段!”李妈妈道:“啐,我道是谁,原来是那说大话的张穷。我们开门面的人家,要的是钱,喜的是钞。你若有钱有钞,便是乞丐偷儿,也与他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你若无钱无钞,总是公子王孙,怎生得入我门?哪里管甚么新相知、旧相知?看你这副穷骨头,上秤也没有四两重,身边錾口也没一厘,兀自说着大话,甚么张二相公、张三相公,休得在此胡缠,快到别家利市去!”
张秀听说,一霎时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也不要他开门,尽着力一脚踢将进去。李妈妈抵当不住,扑的一交,晕倒在地。吓得那些在里面吃酒的人,不知甚么事情。有两个怕惹祸的,撇了酒杯,先走散了。有两个好事的,远远站着,要看他动静。
却说李琼琼急忙点着灯,提将出来,看见妈妈晕倒在地,不晓得是张秀,开口便喊叫道:“地方救人!”张秀听得是李琼琼声音,尽着力,上前也是一脚。这回却是张秀祸到头来。可怜一个:
月貌花容红粉女,化作巫山一片云。
张秀看见琼琼死在地上,自想事势不好,抽身便要走脱。只见那两个远远站的人,赶近前来,将他一把扯住,道:“快快救醒李妈妈,饶你这条穷命去。不然,和你到官,问你夤夜入人家,却怎么说?”两个扭扭结结,正要来救妈妈,只见李琼琼先绝气在地上。
妈妈醒来,看见琼琼已死,止不住放声大哭。一把扭住张秀,劈面乱撞,道:“我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儿,靠着他根生养命。当初费了百金,只望与我养老送终。你今日把他活活打死,终不然与你干休罢了!且与你到官去,偿他命来!”张秀此时正无布摆,听他说个百金,便道:“妈妈禁声,这告到官司,不过问个误伤人命。况且身上又无伤迹,难道说得是我活活打死的?决不致着我偿命。也罢,你莫说是一百两,我情愿赔你二百两,省得到官又费了一番唇舌,大家私和了罢。”
张秀事到其间,也管不得银子的来头,急向腰边摸出四锭,递与李妈妈。李妈妈接过手,仔细一看,心下惊疑道:“呀,好古怪!这一个穷嘴脸的精光棍,哪里得这几锭银子?”就递与那两个人看。有一个认得这银子是杨员外家的,扯过李妈妈,说:“果然古怪。这银子,你道是哪一家的?却是杨员外家放的生钱,上面都凿着 ‘杨亨’二字,怎么落在他手里?决是来得蹊跷的。”
那张秀适才心忙意乱,虽是拿到手,也不曾看得仔细。李妈妈接过手又看,果然四锭上都有“杨亨”两字。便道:“如今到难放他,还是怎么计较?”两人道:“这个决难放他去。明日露了赃,连你都不好了。且紧紧伴着,莫要等他走了。只说待到天明,同去买些衣裳棺木,殡殓你女儿就是。”妈妈依言,揾着泪,便牢守着张秀。两人拿了那些银子先去不提。
原来张秀是惊慌的人,此时魂魄也不知掉在哪里,怎知他们是一个计策,只得伴着琼琼尸首,等到天明。
毕竟不知这事后来如何结果?张秀怎么释放?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腐头巾拦路说人情 醉典史私衙通贿赂
诗:
世态炎凉朝夕非,黄金交结总成虚。
有恩还向恩中报,无义何须义上培。
人情薄似三春雪,世事纷如一局棋。
缅想醉翁亭在否?至今遗得口中碑。
却说杨员外到了天明,不见张秀起来,哪里知他先已走去,还只道睡熟未醒。拿了一碗姜汤,殷殷勤勤,推进房门。四下一看,哪里见个张秀?只见两扇窗子,丢在地上。心中暗想道:“有这样事,终不然悄自不别而行去了?”再把皮匣开来,仔细一看,单单止剩得两本帐簿,银子都没有了,便叹一口气道:“古人云,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果然不差。我到好意怜悯他贫苦,与他几件衣服换了,又留在此歇宿一夜,怎知恩将仇报,反把我三百两生钱尽皆拿去,将我一片热肠化为冰雪。若是呈告官司,揖获起来,恐那孩儿又埋怨我老人家惹这样闲气。”只索含忍不提。
却说那两个在李妈妈家拿银子去的,你道是什么人?一个叫做方帮,一个叫做李篾。原是终日在那些娼妓人家串进串出趁水钱、吃闲饭的白日鬼。
你看他两个拿了这几锭银子,一路商量计较。李篾道:“哥哥,我和你两个在娼家走了半世,眼睛里见过了多少公子王孙,几曾有这样一个撒漫使钱的,一口气拿出二百两银子来?这个定是杨员外家弟兄子侄。我们如今也不要管他什么生钱不生钱,且把这三锭拿来,和你分了。只将一锭竟到县中,连那李妈儿一齐首告,说他私和人命,现有真赃为证。那时他们各自要保守身家,自然上钩,来买嘱我们,却不是一举两得,也强如做一场大大的买卖。你道如何?”方帮道:“说得有理,说得有理。兄弟,只把两锭和你先分,将一锭去首告,再把这一锭出些银水,留做衙门使用便了。”李篾道:“哥哥言之有理。事不宜迟,快与你到县前去。”方帮道:“兄弟,还有一件熟商量,这还是你嘴舌停当,到要你去当官出首。”李篾道:“哥哥又来说得没搭撤,终不然坐在家里,那银子肯滚进门来?”方帮道:“我就去,我就去。”
他两个急忙忙一齐走到县前。恰是巳牌时分,正值知县坐堂。李篾在大门外连声喊叫:“出首私和人命!”你看,霎时间县门上围了百十余人。你也来问一句,我也来问一句。李篾只不回答,只是喊叫。
好笑这方帮,原来平日只好私下出头,说起见官,便有些害怕。看见李篾不住叫喊,恐怕到官干系自身,就往人队里先钻了回家。
知县便问皂隶:“看是什么人喧嚷,快拿进来。”那皂隶走出大门,一把扭了李篾,竟到堂上跪下。李篾道:“爷爷,小的出首私和人命。”知县道:“人命关天,岂容轻息。且问你凶身是什么人?苦主是什么人?”这果然是李篾嘴舌停当,哪里晓得张秀姓名,又不敢支吾答应,便想到那锭银子上去,随口答应道:“爷爷,苦主是李氏,凶身叫做杨一”。知县道:“私和人命,事关郑重,有甚作证么?”李249篾正要说出方帮是个干证,回头一看,哪里晓得他先钻过了,便向袖中取出那锭银子,道:“爷爷,这锭银子是杨一行使的真赃,望爷爷龙目电察。”
原来那知县是个纳贡出身 ,自到任来,不曾行得一件好事,只要剥虐下民。看他接过这锭银子,就如见血的苍蝇,两眼通红,哪里坐得稳?走出公位,站在那滴水中间,问道:“你这首人,叫做甚么名字?快说上来。”李篾便改口道:“小的叫做李元。”那知县唤过公差,把朱笔标在臂上:“速押首人李元,立刻拘拿私和人命犯杨一、犯妇李氏赴审毋违!”
李篾同了公差,先去扣方帮门。他妻子回说:“适才走得回来,偶患头疼,还睡倒在床上哩。”李篾本要回他几句,见公差在旁,便不开口,竟到李妈妈家。只见那李妈泪纷纷的看着地,张秀眼巴巴的望着天,忽见他两个走到,心中打上一个趷蹬。连那李妈妈,丈二的和尚摸头不着,也不知什么势头,便扯过李篾,问道:“银子的根脚访着了么?”李蔑大叫道:“你们私和人命,赃银都在当官,这泼贱还不知死活!且看他臂上是甚么东西?”张秀看了,惊得魂不附体,目定口呆,止不住濠淘大哭。
那公差不由分说,竟把张秀,李妈两个,扭了便走,一齐扭到县前。纷纷来看的人,不计其数。有说是捉奸的,有说是送忤逆 的。那张秀两件衣服,都被大门上的人剥得精光,只穿得一个旧白布衫,把两锭银子紧紧的拴在裤腰里。曲着身,熬着冷,仍旧是昨日的穷模样。
恰好知县此时还未退堂,公差把他三人一齐带下。知县看见张秀,心中十分疑虑,便问李篾道:“这就是凶犯么?”李篾满口答应道:“爷爷,他正是凶身。”知县又把张秀看了两眼,暗想道:“这样一个穷人,怎得有那一锭银子?”便唤道:“叫那杨一上来审问。”张秀答应不来,道:“爷爷,小的叫做张秀,并不叫做杨一。”
知县听说,一发疑惑起来,便对公差骂道:“这奴才好大胆,一件人命重情,老爷水也不曾沾着一口,你就得了他许多赃,卖放了正犯,把这一个三分不像人,七分不像鬼的来当官搪塞!”喝声:“打!”倒把公差打了四十,叫把这张秀快赶出去。张秀听说声“赶”,磕个头,就往县门外一跑,不知去向。知县道:“速拿正犯来便罢,不然,每人各打四十!”
这公差也是悔气,一步一拐,走出大门,和李篾商量道:“怎么好?如今哪里去寻个正犯还他?”李篾道:“只是难为了你。我今有个计策在此,适才那锭银子上凿着杨亨姓名,我们再同进去,当官禀一禀,拘那杨亨来顶缸,却不是好。”公差道:“说得有理。火烧眉光,且救眼下。”
二人商量停当,同了李妈妈,径到县堂上,知县道:“正犯在哪里?”李篾道:“爷爷,那张秀原是杨一家雇佣的,爷爷要拿正犯,只求再出钧牌,去拘他家长杨亨身上着落,就有杨一。”知县听说个“杨亨”,便想得起他是县中一个有名巨富。眉头一蹙,计上心来,就要思量起发他一块儿。便唤原差过来,标臂“速拘杨亨听审”六字,一壁厢又委典史官相验尸首报伤。
却说那原差同李篾,竟到杨员外家。只见那杨员外,正在忧郁之际,见他两人走到,回嗔作喜,道:“二位何来?”公差道:“本县老爷,特着相请老员外。这臂上朱笔标的就是大名。”你看那老人家,终久惯练世务,目不变睛,脸不改色,从从容容的问道:“二位见教,老朽一时不明,有话还请进草堂细讲一讲。”便叫家童,快治酒饭相待。公差便与李篾,同进草堂坐下。
酒至数巡,杨员外袖中取出五两一锭雪花银子,送与公差。公差看了,假意推却道:“这个怎么好收?”杨员外道:“二位若不嫌少,权请收下。老朽还有一言奉渎。”公差只得收了。杨员外道:“二位大哥,老朽祖居在此二百余年,屡遗德行,极是个良善人家。止有一个孩儿,年不满二十岁,日夜不出门庭,苦攻书史,从来不肯占人半分便宜,做一件非为的事。不知县主老爷今日拘我老朽,有甚公干?”那衙门里人,走到人家,不论贫富,先有一个入门诀窍,惊吓一番,才起发得钱钞出来。这公差见杨员外先送出银子,然后讲话,晓得他是在行的,便对他实说道:“老员外,自古道:官差吏差,来人不差。宅上有个后生叫做杨一,又名张秀,不知是老员外家中甚么人?昨夜三更时分,走到村中李妈妈家去嫖。那李妈妈因女儿有客,不留他,便一时怒发,打进大门,把他女儿立时两脚踢死。李妈妈连夜要到官司讨命,他见事势不好,就向身边取出五十两一锭银子,要与李妈妈私和。这一位李元,在一旁看见,拿住赃银,当官出首。适承县主大爷钧命,只要老员外去讨个正犯下落。”
那杨员外起初听说个“张秀”,就有十分疑惑,后来又见说个五十两一锭银子,晓得决然是他,便推托道:“老朽家中,并没有个什么杨一和什么张秀,怎么好教老朽当官承认?”公差道:“本县大爷只因那锭赃银上凿着大名,故此要拘老员外去。”杨员外道:“这一件事,虽然不致着我偿命,却也要费些唇舌。便问公差大哥,这事如何分解?”公差笑道:“老员外,你这样财主人家,莫说是干连人命,便活活打死了一个人在这里,也不用着忙。依我愚见,这时候四爷已去相验过了,你明早央几个秀才,拿了手本,先去当堂见他一见。你晓得我们老爷,一味朦胧,又是不肯做清官的,再将百十两银子,托一个心腹衙役,着肉一揌,强如去讨人情。不是一件天大事情,脱得干干净净?”杨员外勉强笑道:“大哥见教有理。”分付家童,再暖酒来。二人就走起身,作别先去。
那杨员外事到燃眉,出于无奈,只得唤出孩儿,把前事细说一遍,商量明早要寻几个秀才出官。孩儿道:“爹爹,你是老年人,且放开心绪。村中有几个秀才,都是先生日常间相处的好朋友。只要今晚着人先去送下请帖,明早一齐来了。”杨员外当晚便着人先去接下。
却说那些秀才,个个都是酸丁。原在各处乡村,训蒙糊口的,因到冬尽,都歇馆在家过年。听说杨员外家要接去出官,个个应承。次日,未到天明,老成的,后生的,欣欣然来了二三十。有头巾的没了蓝衫,有蓝衫的没了皂靴。杨员外见了,也不嫌多。就齐整先治酒肴款待,各送轿金五钱,再把事情细说一遍:“事妥回来,每位再谢白金二两,白米三石。”众人听说,欣然齐到县前,都会集在公馆里。那公馆原是县官见宾客的所在。只听得乱纷纷,有说去写手本的,也有说只用口禀的。那管门皂隶看见,把他众人一齐推出。
恰好知县远远拜客回来,你看那些秀才,急急忙忙,跑的跑,提的提,一齐簇拥上前,围住轿子,把手本乱递。知县问道:“这些生员,为着甚事?”众人道:“生员们是为保良民杨亨的。”知县听得说保杨亨,思量自己一厘尚未到手,难道就肯干休罢了?便着恼起来,把手本劈面丢去,厉声怒骂道:“你这些无耻生员!朝廷与你这顶头巾,教你们去习个进路,难道是与你们揽公事,换酒肉吃的?况且如今宗师岁考在迩,还不思量去早早着紧攻书。终日缠官扰民,今日是手本,明日是呈子,兴讼也是你们,息讼也是你们。莫说我做官的竟没个主张,就是孔仲尼 的体面,也不替他存些!”喝声:“快快赶去!”
你看那些小胆的,恐怕干系前程,远远先退去了。有几个老年的。拼着这顶头巾,一心只是想着杨员外的二两银子、三石白米,紧紧扯住着知县的员领,只叫:“求老父母开恩!”知县被他缠扰不过,止得勉强应承,收下手本 ,方才散去。
那知县回到堂上,只见典史亲自上堂送递尸单,看了知县气冲冲的,便问道:“堂尊原何着恼?”知县就把杨亨央生员扳轿子的事,细说一遍。典史摇头道:“说起那些生员,真个惫赖。莫说是堂尊,就是典史衙内,日日被他吵吵闹闹,缠扰不过。这是杨亨那刁民的诡计。终不然大大一桩人命,可是央得这几个小小生员,讲得人情,也必先来尽堂尊一个礼才是!”那知县听见典史说来正合心窍,便道:“那杨亨虽是个财主,就有许多大,难道不服本县拘唤的?也罢,我敢劳你去亲提他来。”那典史听说委他亲提,辞了知县,带领从人便走。
却说那些秀才,回见杨员外,你也夸逞,我也夸逞,各自要表殷勤。杨员外道:“多承列位盛情,得与老朽鸣此冤抑。事毕,另当重酬。”分付快备午饭,先暖些酒出来,御一御寒。家童连忙整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