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钟传正明集 - 第 12 页/共 16 页
注解:
自古沧州多梁上君子,非惟地脉使然,亦风俗传染之恶耳。人自降衷以来,岂迥异他方赤子,但当孩提甫谢,即令服习盗贼抢劫之事,及其稍长,便令演试研鞫拷打之刑。嗟呼,以此为生涯,已为君子不乐道;以此为授受,愈为仁人不忍言。此玩法怙终之所由日炽也。想谢公之归帆依依,值黄昏而停泊河干。未帖羁旅之梦,陡闻母女之悲。强暴横行,贺淑媛若甘令劫掠以蹑去;盗贼肆虐,德夫妇竟同被畏逼而沉流。痛矣,惯贼党,何其凶恶之至于如斯也。哀哉,谢公侪,胡为惨苦之一及于此乎。乃难中遇险,重逄异案,错里识亲,误遭奇冤,不有金镜之照案将终悬。苟非玉壶之清,冤恐难雪,虽曰上贪下盗,责有攸归。而此辈不由此致。固不得谓下之多盗,皆在上者有以使之也。然正可借觇君子化盗之良谟焉。
理注:
却说魏勇、阎荣、牛群、暴助等。譬酒色财气七情六欲之贼,劫杀谢公、贺氏,俱不得安。非杜鉴泉真智,才能除暴安良,谢杏春和气贺淑媛元神,方可得安也。
偈云:
七情六欲乱攻心,正气元神不得存。
鉴泉真智得贼寇,元神和气得太平。
第四十六回见州主细诉奇缘谕平民同归大化
话说杜义去问求见者名姓,不多时回到内堂,禀道:“他为谢大老爷之事面见老爷,有话说。”杜清闻知,忙至客座,令杜义引进那人。杜义将那人领至客座。尚未与杜清见面,杜清早见那人气象不凡,须白如银,神清似仙,【写老叟养炼纯粹,俨然为成道高隐,写一真容。】便不能轻慢于他。遂出座相迎。那人更不谦逊,【岸然道貌。与谒贵面谀迥殊。】拱手入座。
杜清道:“老先生何处人氏,尊姓高名,到此有何见教?请道其详。”那人道:“余世居安徽,移居江宁,隐居山东,流居直隶,姓养名素子,别号波心老人。【前答李金华,曰隐名已久,今答杜清以养素子为名,观其叙谈居处。见其名高品高,其道德亦与之俱高焉,况时隐时现,中流自在,波心老人。其殆为婆心老人驾慈航而来寻声救苦乎。】只因在天津过冬,今年冰解河开,欲自北而南,【一叶扁舟,历遍南北。】昨泊船贵境。见河心有尸漂下,余用篙搭住,捞至河干,见其少有气息,不至于死,在河干将他控了半时。果然复生。问其姓名,竟是一位大人姓谢名春和,被劫贼所害。余久知谢公清廉,一闻此言,岂敢慢待,遂请到小船,与谢公压惊。酒未一巡,又见一女尸漂下,又救至河干。谢公一见,却是谢公夫人和氏,亦幸而回生。谢公夫妇虽然得生,难免无惊唬之病。在小船将养了几天,竟生出一条喜事来。”杜清道:“喜从何来?”养素子道:“谢公本为耳疾告病,被此一难,耳疾竟愈,好么是水中得力。【天一生水,克全其天者,方能水中得力。】这还是小事,更有一条喜事。”杜清道:“喜又从何来?”养素子道:“谢公少君名子芳,前任山东临清州正堂,【清廉必得贤嗣,随笔补出。】昨有差船北上,与小船同泊一处。问其何往,他说系临清官船。他那州主已升为青州知府,接到他老太爷家信,知他老太爷业已告退,特差此船迎接他老太爷,【惜此船来迟一步,究不及养素仙舫,济难救生之为神速也。】到临清同赴青州。谢公闻知,忙将那船上人叫至小船,又问了一遍。那人便将谢公夫妇请过船去。然目下谢公病尚未愈,欲差人前来报案,恐其说不详细。余与谢公甚属知己,故叫余前来,问此案呈堂否。”杜清道:“老先生高雅人也。谢公之遇老先生,及下官之遇老先生,皆难中遇神。俗语云,难中出神仙,即今之谓欤。”养素子道:“大老爷何出此迂谈,余之遇谢公,天使之耳。天使之救谢公,即天使之救大老爷。亦非余救谢公,救大老爷,正谢公与大老爷德足动天,天使之遇救,仍自救之耳。于余何德。”【不居其德,乃为有德。】
杜清道:“老先生船上只老先生一人哪,还有眷属呢?”养素子道:“只余一人。虽有妻子,皆在南省。”杜清道:“令郎作何生涯?”养素子道:“余离家将二十年矣,亦不知其详。”杜清道:“令郎何名?”养素子道:“乳名健儿,官名记不甚清,好么是乾德二字。”【杳杳说来,益见真实,正写其仙踪隐现,令人猜摸不着。】杜清道:“江宁有一孝义侯,名乾德,但与老先生不同姓。那孝义侯也是安徽人氏,寄居江宁,他可是姓赵。那乾德有此荣,显令郎之乾德,不知若何?”养素子道:“大约是个没材料的东西。若能不断书香,亦不过是个书香客人。”【此笔非特为赵乾德作生涯张本,后之读书者,不断书香,亦不过百年过客耳。总要实行孝弟,方无愧为书香人家。】杜清道:“何为书香客人?”养素子道:“贩卖笔墨而已。”【愈隐愈露。】杜清道:“那孝义侯也曾贩过笔墨。”养素子道:“姓不相同,何必念及。【二语推开。】余当回船,即请问贺淑媛下落。”杜清道:“此案人赃俱获,那小姐母女俱在敝衙。老先生少待,下官告知贺淑媛,当与老先生同往。”养素子唯唯。
杜清进内宅告明贺淑媛。贺淑媛定欲同往。杜清即吩咐顺轿四乘,出告养素子。养素子不欲乘轿。遂另换车子。【一辆紫河车,霎时千万里,不乘轿而换车,殆亦仙凡迥殊之别乎。】男女四人,乘轿者乘轿,坐车者坐车,旗牌昭展,直赴河干。
走有三十余里,方至其所。养素子下车上船,告知谢公。谢公闻言,一喜而病愈,遂慌忙出舱,将杜清迎上船去。杜清躬身道:“卑职罪重,还乞容恕。”谢公道:“公初到任,弟早卸任,何必如此拘拘。况这事与公甚不相干。”说话之间,已到舱内。那贺氏母女上得船来,与和氏夫人相见,洒泪失声。谢公到后舱,宽慰贺氏母女一回,方回到前舱陪杜清说话。杜清将已往之事,备诉一遍。谢公称赞不已,并道:“此地如此凶恶,公将何以化之?”杜清道:“无非道之以德而已。卑职无德可称,只好闭门修德,他无所能。”谢杏村道:“德固宜修,亦得择其要者而从之。先镇之以威,然后感之以德,德威并用,自无不治。”杜清道:“威何以加之?”谢杏村道:“出示晓谕。不从重办,盖恶者虽多,亦不能无一善者,况平民甚多,而大善大恶亦难林然。令其村党互结,有一不正者,必使众正公举之。若有匿而不举者,与不正者同罪。于此密行访查,能漏网者无有一人。公如不嫌,愿为草创一稿,公再详察之。”杜清欠身道:“大人下顾,卑职望之不得。”谢杏村道:“弟久不操笔,擅敢贻笑大方了。”杜清道:“请大人赐教。”谢公取了笔墨,草写一稿,递与杜清。杜清见上面写的是:
为化恶归善,各正天良事,闻之恶以贼善,贼善即贼其天良,凡失天良而不顾者,皆不得谓之非贼。故不孝于亲者,谓之贼子;不弟于长者,谓之贼弟。贼子贼弟交于外皆不得谓之非贼。故不孝于条者,谓之贼子;不弟于长者,谓之贼弟。贼子贼弟交子外,则为贼朋贼友;入于室,则为贼夫贼妇,是皆贼民也。下之有贼民,实因上之不能有善教。本州下车未及一日,而境内之劫贼业兴,凶贼蜂起。本州尚不能有贼于民,正有不能分罪者。惟不能分其罪,所以劫者被擒,凶者自陷。及解至公堂,则见其抗刑不惧。难夺其操,视死如归,不易其勇,诚有英雄气概。然非之则为无知之横逆,正之则为有用之豪杰。何不改其非而同归于正哉?倘不归正,将终为横逆,而不得为豪杰矣。其所以为横逆者,仅欲得财耳。财既得而命亦丧,命一丧而财仍归于无用,则财诚足丧人命。命诚不足以存财也。语云:“人为财死”,于此验矣。况为横逆者,及困于囹圄,惨于刑具,有欲死而不能遽得者哉。此日欲死,何不前日求生?求生无二道,孝弟而已。未闻横逆而能孝弟者,兹合行出示,晓谕合州人民知悉。自示之后,善者当加勉,恶者速改途。善者劝恶者善,恶者因善者不恶焉。其庶几不求财而财自至,不修命而命自永,实为莫大之福。易云,“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曷不共思之而熟读之?若有不遵,仍蹈前途,即仰各乡地扭禀到案,或秘报当堂,决不宽恕。况习于恶者虽多,亦不过十之一二,其所谓八九者,犹不能化此一二者乎?即有不能化者,亦当公举之。举一恶徒,重加奖赏;匿一恶徒,重加责罚。尔百姓体此大意,自近化远,自远化及他方,或于此各安无堵,夜行无忌。不然者,王法如炉,天网不漏,其谁能逃之,谁可抗之哉?本州不辞口舌之劳,预告尔等,少有不遵,定难宽贷!一朝临刑,悔之无及。特此示谕。【立论正大,独开生面。】
看毕,躬身道:“卑职即张贴四乡,晓谕平民,更当遵行密访,暗查实情。”谢杏村道:“公多多费心,勿惮烦劳。”杜清道:“职是责者,万难轻其任。”谢杏村道:“弟贱症已愈,仍当开复。此地虽难治,后会有期罢!”杜清告辞。谢公送出,拱手而别。
杜清回衙。有柬房书办禀道:“大老爷去后,有江宁二位老爷拜谒。因老爷公出,不能久待,留下名帖而去。”说罢,呈上名帖。杜清接过一看,却是李金华、申孝思二人。忙向书办道:“你问明住在何处否?”答道:“他那跟随爷们说,从河路而来,不能住于此处,既不遇,还要顺风躜路哩。”杜清忙道:“去有几时?”答道:“如遇顺风,亦出去五六十里了。”【来船去船,相隔咫尺。佳夫佳妇,对面千里。作者何其无情也。】杜清道:“速传快马,沿河追赶!”不知赶回申李二人否,下回分解。
注解:
安危之变迁无常,宵小能危人,宵小卒不能以必危人。有使之转危为安者,而后宵小之术败,有使之转危为安。并使危人者,自罹于危,胥陷于危,而后君子之感神,谢公之遇波心老人,杜公之获阎荣魏勇,天使之。亦谢杜二公自致之。天若有权,天仍退处于无权。彼淑媛之大难终逃,习正之奇冤克伸,似乎神差鬼使。其实并非神差鬼使,此理自昭彰于两间,亦何必过为骇异哉。且夫安良必贵除盗,而化盗亦可为良,传云,镇之以威,道之以德,德威交感,则盗贼不戢而自化矣。然而镇之以威,当先树之以型也,道之以德,又宜标之于士也。诚以贼盗之梗顽,非渐仁摩义,不足以革其旧染之污耳。今试远宗朱子为学之本义,条分德威交感之实,羽翼金钟传,特于化盗告示之外,略为补遗,以达世之黼黻清熙者,窃拟沧州知州。当先笃行孝弟,为万民之表率,刷印陈宏谋所辑养正遗规,禀明各宪,责重教官,札饬教官整理学校,传谕该州各文生入孝出弟,兴仁讲让不可徒讲文字。教弟子先念小学,合下教令知行并进,如晨昏定省,徐行后长,最为要务,不可视为具文,小学成诵,再念他经。他经教以知,小学教以行,每日早饭后,讲养正遗规一段,午饭后说觉世真经一遍,不可厌其烦复。该知州与教官,轮赴各塾查勘勤惰,择其认真课行。着有微效者,每年两次加考语保举之,遇岁科两考学宪查取保举之考语较优者,其诗文即梢逊于他卷,亦批首等第而廪禄之,以鼓士行,以作贼盗之榜样。其武生责令详查本村有无盗贼,四季禀报,不可误良,隐匿及不实者,按盗贼从犯论。该教官以禀报之有无一面知会该州查拿,一面详明学宪,即以此等第之不必再行岁试,以副士习以弭盗贼之行藏。该州传集各村庄地,责令按月协同各该村平民,联名出具有无盗贼甘结。勤奋确实者赏,隐匿及与武生参差或附会者,罪与武生同科。抚宪每岁两次派委妥员,另外密查暗访,校勘武生庄地禀报之虚实异同,查核禀报分别连坐。其委员有串通地方官含混抄袭禀报者议处,并派大员每岁巡方问俗,简采认真课徒及遵行之文生弟子,分别奖励之,不可奉行故事,以重士林,以绝盗贼之踪迹。以德威交感之实,即朱子为学之本义也。如此七年之久。将见唐虞之风不难再见于沧州矣,岂第化盗贼于无有已哉。奉劝职斯责者勿谓割鸡而不用牛刀,小题而不必大做也,则幸甚。
理注:
却说养素子前来扳按言谢公耳疾已愈。耳为肾之苗,是根得水苗生矣,因火耳聋得水耳愈。此一段是恶习去尽善境日增,原是化恶归良须照谢公告切实用意,正是关吕二帝度世波心,但愿人人各正天良矣。
《西江月》
二帝飞鸾开化,指明极乐为家。竹笔传奇度恒沙,因为生死事大。演出孝经一部,刊刻传遍天下。实行孝悌尊王化,方能三赴龙华。
第四十七回逢乞丐仗义恤孤避凶锋舍财怜寡
话说杜清见申李拜帖,闻知他二人业已顺风而去,遂派快马追赶。那马夫检了一匹快马,沿河追去。他在河岸追赶,申李二人之船在河心跑风,况河中来往之船不可胜数,虽然赶得上,亦难相识。那马夫赶出百有余里,并问不着踪迹,焉得再向前往,不得不回州复命。
且说申李二人所乘之船,是日过午即抵天津。这时,风头亦改,不能前发,遂泊船于天津城外。申李二人正然闲谈,听得河岸有一乞丐小儿唱道:
人生世上,岁月如梭,百年光景霎时过。总有金银财帛,也带不去许多。虽有孝子贤孙,也替不了甚么。不过是好衣衾,美棺椁,送到荒郊,埋在土窠。清明中元十月朔,焚上些纸钱,供上些食果,三杯清酒,二枝香火,大哭一场,又待如何。那焚的纸钱亦难益我,那供的食果亦难饱我,那酒也难醉我,那香也难享我。子孙仍子孙,今我非故我,生前果然善事多,也见不着阎罗,也会不着孟婆。刀山剑树与奈何,其奈我何?倘如不然哪,见阎罗地狱里若何,会孟婆轮回里若何,其中惨苦不能说。这么折磨,那么折磨,死不死,活不活,哈哈,还敢作恶么?还敢作恶么?【听乞儿警世歌,句句钢锋斩恶魔。从今莫贪那硬头货,倘不信因果,任你强争夺,森罗殿上笑哈哈。铁面不怕尔凶恶,能饶过谁呀,能逃脱那个。】
李金华听至此处,便下船而去,向那乞丐小儿道:“你唱的好歌,就是有点缺处。”乞者道:“缺者为何?”李金华道:“若如此说来,那子孙也不必祭奠了。”【祭礼胡可缺耶,恐无益于亡人耳。】乞丐道:“非有缺处,还有一解了。”李金华道:“怎样解呢?”乞丐道:“先生少站听我唱来。”说罢,遂手敲竹板高声唱道:
人生世上莫作恶,须向善字从头作。善事虽多,孝为首说。只要你踏实无一错,事父母须温和,为的亲岁原不多;葬父母莫刻薄,为的亲葬不能挪。随时祭奠休忽过,千般善事休蹉跎。父母生前善事多,从此成圣亦成佛。岂不知一子修善行,九祖升天么?父母生前倘是恶,也可超脱,也可超脱。总要你尽孝不懈惰,求甚得甚么?【这一解与孝歌,争先行孝莫让过,敬父母即是你的护身佛,胜似远方礼拜苦奔波。果能生死葬祭尽安妥,一点真诚永不磨,庶几人身不虚得,庶几畜生皮可脱。纵不能修香火,念弥陀,也保你造到无量菩提果。仔细想想哪,何等快活。】
唱毕,李金华道:“人能尽孝,就能如此。这孝万不可不尽了。”乞者道:“人而不孝,禽兽不如。”【甚勿昧本来,为衣冠中禽曾,致贻乞儿议笑也。】李金华道:“你所论高极,但不知这个唱儿是谁教与你的?”【孝从心生,何待人教。】乞者道:“这不过随口而唱,还有甚么谱么?”【莫作唱儿看,出口成孝谱。】李金华道:“果出尊裁,诚令人羡慕。即到船上自有周济。”说罢,便手拉乞丐,同登三板。居然领至舱内,让他落座。【不以乞儿见轻,迥异庸流。】又问道:“你系何方人氏,怎么流落至此?”乞者道:“先生问及于此,也就一言难尽。敝居安徽滁州姓谢名子莲,我父官讳上春下辉隐居不仕,于今春正月间去世。我母早亡,撇下我一人,幼而无依,不科竟为人所共欺。谁是宗族,谁是邻里,我万出无奈,不得不立志北上。”李金华道:“逃至此有何投奔?”乞者道:“我有胞伯,现任保定。”李金华道:“莫非就是那谢杏村先生么?”乞者道:“那系胞伯之号。”【愈说愈近。】李金华起身道:“失敬失敬!”申孝思亦起身道:“少兄台何至于此?”李金华忙令李忠到了大街,买了几件新鲜衣服,与谢子莲换了。谢子莲道:“二位先生尊姓高名,如何待我若此之厚””【不惟子莲生疑,即阅书者亦代为之疑。】申孝思将名姓皆告明谢子莲,并道:“令伯大人前任此处知府时,救过李先生未过门的夫人,现今带任保定,令伯大人认为义女。少兄你与李先生还是门义亲哩。快快行个义郎舅礼罢!”【孝思可为趣极。】谢子莲果然向李金华深深一揖。李金华自然相还。申孝思道:“称你为兄,我年岁过长,况系李老弟为义亲,你算老弟罢。老弟你今多大岁数?”谢子莲道:“一十三岁。”【幼不忘本,壮必超群。】申孝思道:“你上保定怎么跑到天津来了?”谢子莲道:“我要饭讨生,还有甚么准头,况且又不认得路呢。”李金华道:“是这么说,是这么说。”申孝思道:“果然是亲三分相么。”说着,三人不觉大笑。晚饭业已齐备,三人用过,又说了些闲话。【观子莲与金华奇遇,虽曰在人,岂非天缘善巧哉。前有谢公之方便,收金华待聘之妻,保定美操,视义女如己女,何其怀仁无尽量也;今有李公之方便,收杏村落泊之侄,矜恤孤贫,视义亲如至亲,何其仗义无区别也。然子莲与淑媛同在髫年,同遭穷迫。一则迫于不得已,而流为妓女,非独标雅淡,不足彰其坚贞永操。一则迫于无可奈,而流入乞儿,非独唱孝歌,亦不足彰其固穷幼志。淑媛也而淑身如玉,子莲也而莲洁香远,彼此磨历各成其志,天使谢李交相收蓄保节矜孤,同一善行也,前后恰遥相对应。】
正欲安眠,忽听河岸之上有妇人哭声不止。【歌声才止,哭声忽来,波外生波。】申孝思道:“这是那里痛哭?”【悲不忍闻。】李金华仔细听听,【用笔用情,一样仔细。】谢子莲道:“不用听了,这又是河岸之上一个老妈妈哭。过午哭了一次了。”【夜半哭声到客船,有心人曷能忘怀。】李金华道:“也不知为的甚么?”谢子莲道:“听说他有一子外出,年余不见音信,家中难以度日。他儿媳百出无奈,自卖本身,以养其婆母。他儿媳妇今日过午被人买去,这是他婆母痛哭。”【大不吉祥之兆。】李金华道:“不知卖于何处?”谢子莲道:“知不真切。”申孝思道:“我下船探听探听。”李金华道:“我去探听罢。”说着便起身下船。
到了岸上,遇见一人,遂问道:“兄台少住,有话请教。”那人站住道:“好说好说。你老有甚么事?”李金华道:“时闻一妇人痛哭,听说他有一儿媳,已卖于人,不知卖到何处,请问兄台知其详否?”那人道:“你老当是他真哭么,他这尽是假相!胡弄不知道的。【装模作样,大哭小叫,非不良妇,不能弄这伎俩。】他儿被他赶出,他媳被他逼走,因他婧家无人,竟将他媳卖到东关杜家去了。”李金华道:“有此等事。他家姓么?”那人道:“他儿叫作冯助善。这个老婆娘家姓田,系冯助善后娘。【从邻人口中,道破真情,方见前回送官坐误,恶毒心肠。】他儿媳娘家姓高,现今买他的这一家并非此处人氏,系河南固始县人,姓杜名润。被流贼之害,进京找其族家,未曾找着,回到此处买了一处房宅,孤身一人,欲办个妾,好与之作吃作穿,故将冯高氏买去。”李金华道:“多多领教了。”【问者仔细,告者详明,毒妇作排,略见大概。】那人拱手而去。
李金华回至船上,诉说一遍。申孝思道:“这必是杜雨亭族间兄弟。何不前去一问,若可挽回,岂不更妙?”李金华道:“天将二鼓,即可速去。叫李忠与弟同往。”申孝思道:“不错不错。”
李金华遂同李忠直赴天津东关,找着杜家门首,将门叩了几下。门内有人应声而出,开门相见。李金华道:“杜先生在此处住否?”答道:“岂敢岂敢,那便是在下。尊兄有何事到此?”李金华道:“雨亭兄与先生同族否?”杜润道:“系弟伯叔兄弟。”【既是雨亭兄弟,自易挽回。】李金华道:“弟系江南之李金华也。与雨亭兄拔贡同年。”杜润道:“不识尊兄大驾至此,有失远迎,请里面叙话罢。”说罢,二人携手而进。来至客座,分宾主落座。
李金华道:“兄台如何到此?”望乞赐教。”杜润道:“去年冬间,被流贼之害,一家失散,不知死生,弟自己带了百余两黄金投向京都。家兄久已卸任,亦不知避居何处,遂回到天津。实难回家,一题回家,便浑身立战,真是将胆唬破了。故在此买了一所房宅,置了几十亩田地,为长远之计。”李金华道:“听说兄台纳了一位如夫人?”杜润道:“尊兄怎么得知?”李金华遂将所闻诉明。杜润道:“题及此事,弟正在难为之际哩。过午时候,接他到来,他直是暗暗弹泪。弟何曾知这些情由!及细细追问,方知其详。弟岂敢作此大孽,不得不将他寄在邻家,保其名节,【不敢污人名节,是真君子身份。】明日在作计议。”李金华欠身道:“兄台大德,深人景仰。但他婆母甚属不理,不识兄台将何以劝之?”杜润道:“他的身价我分文不要,再排说个正理,并交明是他的邻佑,自无后患。”不知如何排说,下回分解。
注解:
天下之善,莫大于孝弟。天下之恶,莫大于不孝孝弟。孝弟固人所自尽,而不惕于因果报应者也。顾论孝弟而不言因果,则人或疑孝弟必无报应。将谓能孝能弟,不过如是,即不孝不弟,亦不过如是,恐孝弟者因之而日少,不孝弟者且因之而日多也。不知说天堂,即言孝弟之究竟也。明地狱,实立孝弟之监观也。圣经贤传,无非讲孝教弟之义。佛说道语,罔弗劝善惩恶之书,谢子莲固圣贤之品地,仙佛之流亚也,故幼不犹人,无聊之庚呼都成熙朝之盛典。贫而乞食,自然之天籁,半属华国之文章然非有心世道者,入耳而欣赏之。几何不随俗调野腔之淹没不闻哉。于以知仗义恤孤,适泄其维持风化之深心也,独是恤孤与怜寡并重,恤孤宜急,怜寡尤宜急,恤孤宜争先怜寡尤不宜让人。金华之为善,固有惟日不足之心,而遇先我而为之者,亦可周章以成他人之美焉。杜润欲立室家,又不欲人各离其室家,虽当室家流散之顷,独能舍财怜寡使人失家之后,得以终有其室家,全人名节一举,应不在雨亭鉴泉下也,此无愧为杜淦杜清之弟兄也哉。
理注:
却说养素子,救了谢公,杜鉴泉灭了贼寇正是金丹火候,是文烹武练之功。养素子,救谢公是温养太和。杜清除贼,武练魏勇等过风化店,被获。是一善消恶。才能俗成风化。又言杜清见申李二人拜帖闻听船得顺风,一直到天津是自泥丸宫,过印堂,至玉池。申李到天津,收谢子莲。言谢子莲,伊父去世,譬华落莲成。又见杜润送回,冯助善之妻者,是亟养保护,助善之义也。
儒云:
存理遏欲保太和,鉴泉澄清灭诸恶。
子莲登船得了水,精气相合助善多。
第四十八回毒妇人自遇毒缘善男子终获善报
话说李金华闻杜润之言,甚是称赞。见天已不早,告向杜润道:“明早船头相候罢。”说罢,便拱手告辞。杜润道:“久仰高趾,幸逢雅躅,何妨少停尊驾,而为彻夜之谈?”李金华道:“船上还有友人,待此回音,实欲多闻高教,无奈礼有不宜。岂可因一己之无疑,忘他人之有待?”说到这里,便起身别去。杜润也不能相强,遂送至大门,拱手而别。
李金华回至船上,与申谢二人告明,俱称赞不尽。到了次日早晨,果见杜润前来。后随一辆车子,上坐老少二妇,直抵河干。
李金华即慌忙相迎。申谢二人亦出舱相待。杜李二人相见,携手登船。大家问了姓名,各说了几句周旋言语,杜润即邀李金华同往冯家而去。李金华连声答应。二人遂来至河干,直至冯氏门首。
见其门紧闭,【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即将门打了几下,又呼唤了几声,听的里面答道:“何人叩门?”杜润道:“我东关杜姓,昨日接去妇人,问及详细,方知其夫外出,并非身亡。况此妇人并不欲自卖,我岂可强买,拆散他人夫妻,以成自己因缘?特此送回,望祈开门。”里面答道:“你管他男的死不死作甚么,既然接去,过了一夜,便是你家人。今又送回,岂不是作践人么!快快领去,勿得混帐!”【自己混帐反说他人。】杜润道:“虽然接去,寄居邻佑,并未住在我家。”里面答道:“到底接到你家去了,莫说你的话无凭,就算实话,谁知在你家的时候怎么样呢!【这却不可以己度人。】快快去罢,再不走,我就要骂了!”【无理反缠,是毒妇口吻。】杜润道:“现有邻家老妈妈同来,你问问他,我将人接去如何待承。”里面并不下问,遂大嗓的骂起来了。【恶血喷人。】杜润无奈,只好忍气吞声。【自有代为出气者。】
冯家邻居听得此事,全来相问。杜润一一说明,众人无不唱贺。【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故同声唱贺。】内中一人道:“那冯家老老婆直没有题头!”又一人道:“他怎么这么不讲理,我看看他的利害!”说着便高声道:“开开门,开开门!”【打抱不平的来了。】旁一妇人道:“你惹他做么?”那人道:“我是得惹惹他!”说着便用脚踹门。里面高声道:“欺我没人么!【若果没人谁敢欺之。】无论谁就来搅我!”说着更骂将起来。那踹门的何能容得,门又踹不开,甚是急躁。旁有一人道:“你算了罢,这个门是弄不开的,他里面还不知作甚么哩。”【火上加油。】那踹门的跑到门旁,将身一撺,扒住墙头纵上身去,跳入墙内。【门能阻君子。墙难挡勇夫。】外面听见里面道:“你骂罢,我这就教你骂哩!”复大笑道:“喝的好酒哇,你俩好自在!”又高声喝道:“我看你往那里跑?”听的里面急溜溜咕咚咚赶了一阵,忽男声道:“饶了我罢,饶了我罢!咱俩有甚么仇?”又一女声道:“你就这么狠么?”又听的叩头之声,男女同道:“饶了罢,饶了罢!”又听得女声道:“不好了,杀了人了,杀了人了!”忽寂然无声。【妙笔绘声,非凡品所及。从喧然而忽寂然,何其简捷逼肖也。然其曲折传神处,只此已足,至伤风败俗之言,实不欲道也。】
不多一时,那踹门之人开了大门,挺然而出,【划然大开,如推倒半壁山壮哉。】手内提着血淋淋的两个人头。【这是走邪路的下场,戒诸鉴诸。】大声道:“他这就听说了。”众人见之无不惊惧。那人道:“不必害怕,与你们无干,我自去见太爷!”说着便走。【竟自投首,何等敢胆。】那街市之上,随去多人。杜李只好登船计议。
待了几%饭的时候,忽见来了许多人,围着那杀人之人。那杀人的人笑嘻嘻的走来说道:“杀人不偿命,就是我反弄俩钱花花。”【杀奸杜盗,王法不究。】杜润忙下船相问。才知是那人在本县领赏。众中有几个差人,随那领过赏的同到冯家而去。杜润叫冯高氏上车,亦步行随去。
高氏见了被杀之尸,吓的面如土色,不敢言语。只见差人验过,传那被杀男家,领了尸去,【是谁家荡子,玷辱祖父名声,不孝之极丧身亦何足惜。】又押着将女尸殓起,向冯高氏道:“架出去埋了罢。恬不耻的,留在家里作甚么?”冯高氏也无计奈何。杜润道:“埋了为是。冯兄回来也不认这宗东西。”【却将冯助善看差了。】差人找了几个人,将棺抬去。
杜润道:“冯大嫂也不必忧愁,你那身价钱他也花不了,找出可以度日。等着冯兄回家来,那就熬出来了。你找找那钱。”冯高氏找了找,却在被褥下找出一卷钱钞。杜润接过查了查,竟少了京钱三十吊。杜润道:“一夜之间就花费三十吊钱么,弄到那里去哩?内中必有原故!是了是了。”说着便出门向城内奔走,找着一人道:“昨日我交过多少钱?”那人道:“八十吊哇。”杜润道:“你怎么交给人家五十吊呢?”那人道:“昨日我给他钱时,借了他三十吊。”【一言诈出。】杜润道:“使了没有?”那人道:“没有使。”杜润道:“快去取来!”那人不得不将钱拿出。杜润道:“卖人的钱你们都昧起来了。【昧心钱万使不得。贩卖人者,多犯此病。】可见你们说这宗事的不要良心!”那人也无言可答。杜润将钱带回,交于冯高氏道:“有此项钱,再能勤俭,自不至受冻忍饥,我也就走罢。”冯高氏叩头谢过。【且感且惭。】杜润欠身而去。
到了船上,又说了半天话,欲邀申李诸人到他家去,无奈申李即要开船,遂拱手作别。
申李之船次日抵通州界下船,雇车先至京都,择寓正阳门外之果子巷。见果子巷口有一大门,上悬金字匾额,乃是放生总局四字。【万善同归。】门旁悬有告示数张,亦未暇细看。门内悬一横牌,李金华走入仔细看过却是条规:
第一条曰,人物皆为生类,必先由人而救及物。
第二条曰,此局之外另设四局,以便行之周密。
第三条曰,凡遇贫极无能之人,或老幼不堪之辈,量而周济,勿得假公济私。少壮无赖者不准。
第四条曰,每年冬月制绵衣一千件,派人各城施舍,不可露此局之名。出舍者只许带一二件,倘已放出,回局再领。
第五条曰,凡有素业渔猎者,若将枪网等类自交局中,应发付京钱三十吊,令其另谋生意。倘再习旧业,定从重议罚。
第六条曰,凡遇春秋之时,派人四外访查,若有携枪打生者,以擅持凶器论,即当扭送刑部,正劫贼法。
第七条曰,二三七八等月,派人买鱼施放,随时定价。倘有故抬高价者,以咢诈论。
第八条曰,春夏之间,派人四外买放羽族,凡赴局来卖者,虽分文亦不收买。
第九条曰,凡遇擅杀耕牛者,以国法论。自古非诸侯不杀牛,尔等民人竟行此事,罪当若何?宜细思之。
第十条曰,凡局中买放者,倘不惜高价,即以任性徇私论。
第十一条曰,有闻善乐从者,先捐会底,量力施舍后每月会京钱一百文。
第十二条曰,凡局中所雇工人,皆用会资,首事花费自备,不准动用会中分文。【为天下善社树大表帅为亿兆生灵开一面网。足征皇都所在,圣德周遍,以此倡善。谁不乐从,以此化恶,同归于治。】
李金华正然观看,从内出来一人,后跟一小儿。那人见李金华,遂道:“先生有甚么事,请里面坐。”李金华道:“请了请了!我在此看这条规,亦无甚事。”那人道:“先生不是本京人。贵省何处,尊姓高名?”李金华以实相告,并问那人。那人道:“我是在此避难。家居天津城外,姓冯名助善。”正说中间,那小儿道:“咱还不走哇,走罢走罢!”冯助善道:“大人说话,你要上那里去?”小儿道:“不是看玩戏法的去么”冯助善道:“那里有玩戏法的,你这么淘气!”那小儿竟抓耳挠腮哭将起来。冯助善道:“是了,咱走!”【吉信相催,到家不远。】李金华忙道:“冯兄少住,有事相告。”冯助善连声答应。李金华从腰中拿出几十钱,递与那小儿道:“莫要哭,莫要哭,拿着买么吃。我俩说几句话。他就领了你去。”那小儿止住哭声,却不接钱。李金华道:“我昨日从天津路过,正与兄台捎一口信来,叫你速速回家。令堂业已去世。”冯助善忙道:“有劳尊驾,不胜感激。”李金华道:“令堂不是田氏么?”冯助善道:“是。”李金华道:“令正是高氏否?”【不敢彰其母丑。亦不便言其妻良。】冯助善道:“是是是。公何以知之?”李金华道:“你到家自知,急速打整回家罢。我也要回寓了。”冯助善道:“里面坐坐,饶我杯茶。”李金华连声告辞。那小儿竟拉住李金华道:“坐坐罢,坐坐罢。”【童子何知,善人是亲。】李金华当是他要那几十钱,又取出给他,仍是不要。【来的不俗。】冯助善道:“先生不用给他钱。我这个孩子有这点好处,不知花钱。”李金华道:“怎么还带出令郎来么?”冯助善道:“不是。这是买的个孩子。昨日局里老爷们见我老成,赏给我作为螟蛉。”李金华道:“好孩子,将来不错。【是谁家馨儿,果为助善所长保乎。】说是罢,过日再谈。”李冯二人分手。
冯助善见了局中首事,告知其详。首事因他在局中一年有余,并未使个大钱,遂拿出三十吊钱,赠为路费。冯助善再三不要。【不知爱财,但知助善名实相符。】首事人们见他不要,便说是给你小儿的。冯助善不得不勉强收留。到了次日,即雇车回家。
到了家,夫妻相见,备知前事。遂欲到天津东关叩谢杜润。那小儿见冯助善要去,他在家不熟,定要跟去。【不见娘生面,孺恋复谁依。】冯助善无奈,带领小儿直赴东关。及见了杜润,那些感念之话,自不消题。杜润见那小儿,不觉又喜又悲,意是杜润之子。【子失复得,非大德所感万难父子重逢。】杜润告知冯助善。冯助善正无以报,即交于杜润。冯杜二人彼此感激。【观冯杜二人之前后因果,知天道福善祸淫,报施不爽矣。前有杜润舍金矜寡,不敢污冯助善生离之妻,保其名节,代为安置,此种福必获福报者;后有冯助善收养螟蛉,竟携回杜润失散之儿,延人宗嗣,代为抚畜,此积善而获善庆者。彼此失便宜是得便宜,阅者宜熟思之。】冯助善告辞回家,总觉难以抬头,遂将家产急急变卖,夤夜搬走。【为后母之恶名,致其子离乡窃逃。此际极难为情,而益见助善之孝处。】不知搬向何处,下回分解。
注解:
天下之毒妇,皆天下之淫妇也。而屏子出媳之事,又往往昭于后母之有淫行,何也名节一失廉耻尽丧。狠毒必至日甚,盖恨情欲之不畅,必嫉前子为横心骨,则百计致其远离。思往来之不便,必嫌儿媳为刺眼钉,则千方逼其再醮。当助善被逐之先,早露其卖妇之机,在毒妇或谓家丑难喻外人,而不知侠士愤义,身首两处,且将遗臭于万年矣。淫妇可不惧哉。后母尚其鉴之。且夫天下之陷人水火者,人必置已鼎镬,保人夫妇者,人即全我父子,不必如此之交相感激。万不异此之两有奇遇也,故助善收养螟蛉之时。即杜润送回高氏之日。报应不爽,有可预料者,何待冯助善带子谢恩,始知杜润父子之必相会哉,第思助善在局佣工,未使工价分文。殆所谓助善之善乎。且不在他处用之,偏在放生总局佣工,盖天使之与金华相遇,巧构奇缘,实出人意料外也。若夫放生十二条规,不知创始何年,一自金华见之,则昭然千古矣。
理注:
且说李金华,闻杜润子言,甚是称赞。到了次早,杜润将冯高氏送回,冯田氏不收,闭门内行淫乱。归元镜云:有痴爱三娘。冯田氏是痴念痴生,于脾,邻人是智刚力断去痴心,故杀人不偿命。冯田氏死,冯高氏方能扶助其夫助善,合一得顺矣。李金华从放生局得遇冯助善,是善局得善,冯助善回家,助善还杜润之子,是以德报德。夜间逃走,顺水下德州。于黄兴相会台头寺,是助善台头大兴善事矣。
偈云:
痴念发狂扰助善,智刚断淫存正念。
修心晓得遏欲理,才能助善乐心源。
卷七
第四十九回谒丛林诚心拜忏寓德水立志谋生
赋曰:且自人皆欲富,谁复安贫?但知计算,不惮辛勤。以致圣贤之说难传。酷于取利,曹邴之风渐炽,贪以亡仁。既囊中之有畜,竟堂上而无亲。到手金银,即是无常厉鬼。生身父母,方为增福财神。
几句闲言叙过,书接上回。且说冯助善到了家中,闻知一往等事,甚属难处,遂隐而不出。【助善之心自有天知,岂遂隐没无闻便无出头之地耶。】暗找了几个相识。将一切房产托其变卖,共得百余金。遂带领高氏,一车而逃。【逃得干净。】冯助善深知京都不易谋生,银钱虽厚,非老成人所能想,不若驱车南下,遂一直投向山东。
一日到了德州境界,暂寓于店中,【才离天津,又临德水,助善之所重者在德,故暂寓于德耳。】再作计议夜中无聊,【中怀抑郁,难以告人。】因自思道:“世界上那有我这等人,抛家舍业,不能亲自以至弄的丑不可闻。是谁之过?咳,倒不如自寻一死,强其现世!”又转念道:“想我那田氏母亲,死的好苦。尝听人说,凶死者不得入庙。游魂飘荡,是为饿鬼。我不能养亲之生,再不能超亲之死,岂非大大的一个逆子!反胡思乱想,是何道理?”【今而知人鬼关昏明界,全在人一转念间耳,阅者当猛然转念思及其亲焉庶乎可。】想到这里,遂向高氏道:“待明日早起,我问问店小二,此处有高僧没有。【非有高僧不能超拔亡人。】若有高僧,我想着做个道场,放个焰口,超拔超拔父母,消除消除罪业,你道如何?”高氏道:“这倒是好事。但咱正在被难之际,并无余钱可以作福。等着发了财,多作功德,亦无不可。”【既不阻良人办善又不念毒母旧恶,较诸私财产扬家丑者,真高远矣。】冯助善道:“你说的也是。但不知阴司苦处,一时也耐不得。总是救度父母为先。若不遭这样事,还可少缓。他老人家死的如此不祥,【一念慈祥转祸为福。】再故意迟延,于心怎过得去?【于亲生身上发惭愧心勇猛念,皆在一个过不去。】况且发财在那里,若将这俩钱花尽了更办不成。人而不孝,那里的财发?【责已厚,望天薄修德俟命非君子不能。】我断断好不了的。早晚饿死拉倒!咳,我还发财哩!”高氏道:“既如此说,到明天就办。至于发财不发财,不必胡想。只要改恶向善,万无有绝路。常言说的好,‘先善后恶,准恶不准善;先恶后善,准善不准恶。’你能向善,便不能不发财。常言说的又好,‘天无绝人之路,人自绝之耳,’你不自绝,焉有绝路叫你走?【正论高极。】不必忧虑。若是有入善门路,你头里走,我定然要跟着。”冯助善道:“你怎么跟着?想你妇道人家有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嫁从夫,夫死从子。你已嫁入我家,我先不孝,你从我有何好处?反给我添些罪业。”高氏道:“我怎样给你添罪业?”冯助善道:“我不能顺亲。我再享妇随之乐,这不是罪上加罪?”高氏道:“你越说越沾滞,【语越沾滞,笔越活泼。】不用说了。你想怎么办,便怎么办。睡点觉罢。”那冯助善左思右想,何曾睡得着?【泉台隐痛,衾影抱惭。】不觉天已五鼓。转眼日出三竿。
冯助善起的身来,到了外面,向店小二道:“你们这里有高僧没有?”店小二道:“你老说的好和尚么?【虽寻常语,惊怪中带出无限提撕。】那可稀罕的狠。莫说吾们这里,南京到北京,那有出奇僧。官僧拜天地,女僧抱外甥。【虽世俗语,戏谑中写出无限警教。】你老就没有听见这几句话么?”冯助善道:“这是说的么话!天下都是一般而论的么?有好的就有歹的。那修行和尚,也多的狠。”店小二道:“修行的却有,可不在这里。”冯助善道:“何处有呢?”店小二道:“西天有个如来佛,南海有个观世音。其余的地方,没有没有。”说着又拍手道:“没有没有!”【如来观音皆人也,而后之学者,不能及其成之高,无怪人之拍手大笑。】冯助善听店小二的话,便自思道:“龟头虾蟆眼,不是好东西,一句正经话没有。”【在助善耳中,不作正经话听,在作者口中,未尝不作正经话说。】
说话之间,从柜屋中出来一人,年有五十余岁,向冯助善道:“你老和那个东西说甚么话。你老问高僧作甚么?”冯助善以实相告。那店家道:“这里虽然没有高僧,也有几个奔修行的,城内有一永庆寺。老和尚法名广通,【广度众生,通明佛法。】甚是正经。【心正守经,便算好僧。】他有几个徒弟,也不甚离弦,远处也有。不若这里便宜。”冯助善闻此,拱手谢过。遂到了屋中,告知高氏。拿了几百钱,买了些纸马、香锞,便进城寻永庆寺而来。
及至到了寺外,不敢擅进。等了片时,出来两个小沙弥,手提茶壶,想是买茶去。冯助善向前拱手道:“小师傅要向何往?”一个沙弥答道:“你看我拿着茶壶,还作甚么去呢?你这就是明知故问。”冯助善道:“想是买茶去了?”答道:“我却是打酒去。”冯助善道:“怎么拿茶壶打酒?”答道:“这个壶大呀不,少了不彀喝的。”【你莫拿真话,当瞎话说。】冯助善道:“真打酒去么?”那一沙弥道:“你听他说哩!他是合你闹玩。”【与护国寺沙弥大相悬殊。】冯助善道:“一而不识,怎么闹起玩来?”两沙弥同笑道:“俺倒茶去了。”说着便跑,冯助善只得再等着。不时,那小沙弥提茶回来。向冯助善道:“你怎么还在这里?”冯助善道:“我特来参拜老师傅。烦二位通报一声。”一沙弥道:“拿了门包礼来没有?”冯助善道:“出家人怎么动不动的要钱?”答道:“俺出家人吃十方,穿十方,你就不知道么?”那一沙弥道:“你老不用合他说话,跟我来罢。”【忽然来了好人。】冯助善便跟着进去。前沙弥道:“尔这克是那里的?”后沙弥道:“你怎么这么讨人嫌!你说客好哇不?”前沙弥道:“俺偏要说切!”【克制客感,是金钟传切实工夫,曰克,曰客,曰切,作者皆有深心,慎勿忽过。】冯助善道:“天津来的。”前沙弥道:“吾说怎么眥眥泣泣的。”冯助善道:“你这个小师傅,实在是淘气。”说着已到禅院。
前沙弥高声道:“师爷爷呀,有客来了!”内有人答道:“什么东西?”前沙弥道:“天津的个人呢!”【摹写处形神俱露。】内有人急道:“好可恶,好可恶!”说着,便迎出门来。见冯助善便合掌道:“请禅堂里坐,这些孩子,实在是可恶,不用理他!”冯助善见那和尚说此,便深深一揖道:“这个小师傅,早晚定然不错,甚是精明。”和尚道:“贫嘴挂搭舌的,何曾有黜出息!”冯助善道:“老和尚可开开殿门。拜过了佛,再来叙话。”那和尚闻此,遂引冯助善进了大殿。叩头的叩头,敲磬的敲磬。等时拜毕,冯助善又顶礼那和尚。和尚忙还礼道:“弥陀佛弥陀佛,佛家收去了。”说着便携冯助善手,同入禅堂,分宾主落座。献茶已毕,冯助善道:“请教老和尚贵上下?”答道:“法名广通。领教先生高姓大名?”冯助善以实相告,并告明来意。广通道:“冯先生言及于此,贫僧情愿效力。不知先生意中是专于念经,是专于拜忏,还是经忏兼行?”冯助善道:“有利亡人者便好。【世之铙鼓喧喧不齐不戒,不惟无益亡人,反加罪亡人矣。】还求老和尚慈悲示下。”广通道:“念经之力缓,拜利之力急。缓者力大,急者利小。若欲于急中求大利益莫高于大悲忏。【法力无边,死者受益,非助善心诚求之,其谁得领广通之高教。】冯先生以为何如?”冯助善道:“如此便拜大悲忏。”广通道:“请教设坛何处?”冯助善道:“初到贵地,无有便处,即在寺中罢。设坛一切花费,俱在经礼中取齐就是了。”广通道:“说甚么经礼呢。”【俗流和尚,以经忏作生涯,独广通则不在此。】冯助善道:“不言经礼,弟倒难处。”这时从旁闪过一个和尚,向冯助善道:“请教设几天坛呢?”冯助善道:“多则几日,少则几日呢?”广通道:“多则七日,少则三日,就是一天亦无不可。”冯助善道:“如此便设七天罢。”旁一和尚道:“寺中人们不足其数,还须外聘。虽是佛法,不可捉取钱宝,然于善主爷们,亦过意不去。事过之后,多也不好,少也不好,反觉两难。常言说的好,‘先小人,后君子’,倒也不错。”广通道:“何须如此。在寺中拜忏,冯先生多具冥资,拔济亡人就是了。不然摆几次斋供,大家同作功德,岂不更好?”冯助善道:“坛上应用物件,即乞说明,以便备办。”广通道:“无甚可用,仅用香油灯二盏,香一炉,清泉水三杯。至于供养等物,那却不拘,总不若在十供养中摘取为妙。若能十样俱足,更妙不可言矣。”【十供俱足算修全福。】冯助善道:“何为十供养?”广通屈指道:“香【句】、花【句】、灯【句】、涂【句】、果【句】、茶【句】、食【句】、宝【句】、珠【句】、衣【句】,这不是十样么?”冯助善道:“这十样却可俱足。但不知每样须用多少?”冯助善说毕,旁者欲言,广通忙道:“无须乎多,只借此以表诚敬而已。”【礼烦则滥。惟洁诚可以通神。】冯助善道:“还用何物呢?”广通道:“如从权办,便无他物。若如法办,须用五采绒线,界方丈为清净地,坛外者概不准入。方丈之中,须用香泥涂地。除此之外,无他用矣。”冯助善道:“如法办理倒觉诚敬。【如法办,诚心也,即孝心也。其敬佛者,正其敬父母之诚心也。】至于从权一说,总算苟且塞责。余回店即当备办一切,雇人送到。上坛的师傅们,必然是用素斋了。”广通道:“那是自然。”冯助善即拱手告辞。
回到店中,告知高氏,将所带银两换了几百吊钱,置办拜忏应用及素斋等物,雇人挑送永庆寺中。广通查收毕,订了开经日期。冯助善遂在城中赁了一所房子,将高氏接入城中。夫妇到了拜忏之期,早去晚回,甚属诚敬。和尚们也不敢少错。话不多叙,转眼已是圆满。是日夜定,大放焰口,诸事完毕。冯助善送到经资六十吊,【为后母身上谁能舍得。】向广通拱手道:“行李空虚,不堪言敬,各奉薄仪,少时心。”广通总不肯接。推辞再三方收下。道:“冯先生既坚执垂赐,焉敢不领。小和尚们,谢谢冯先生。”众和尚闻言,一齐拜谢。冯助善自然相陪。周旋已毕,天将五鼓。冯助善方告辞回寓。不觉沉沉睡去。【心愿既了梦寐自清。】忽梦见冯田氏身带枷锁,来至面前。道:“为娘悔无及矣。吾儿孝心,感动神灵,为娘借力出苦,今将往生矣。”说毕,珠泪双流。【泪从愧心中流出滴滴皆真,始悔从前之假哭不可。】冯助善见冯田氏枷锁情状,不觉两手扑去,放声大哭,一梦遂醒。醒后酸痛不已。高氏亦被惊醒。夫妇问答之间,竟是两梦相同。【前者黄心斋割股疗病纯孝格天,能挽陶氏危病速愈,马陶两家两梦巧符。今有冯助善诚心拜忏至孝感神,能救田氏冥苦得脱,夫妇二人两梦巧合。其遭后母之变不同,其尽孝则一也。适足见人有孝思,即与天地默相感通,一默成心,千古难没,前后孝迹,遥遥相为对照。】
次日起的身来,冯助善自思道:“经资花费一百余吊,还有二百余吊,能盘费几时?总得想个生财之道,方为久远之计。自己想了半天,也拿不定主意,便与高氏商酌。高氏低头暗想,不知想个甚么生涯,可听下回分解。
注解:
尝思孝为庸行常道也。有其常即有其变,论常而不论变,则孝道终有所未备。变乎常以曲尽其孝者,于黄心斋孝感天地之外,又得一冯助善焉。冯田氏因奸被戕,夫妇之情绝,母子之分亡矣。亦投畀豺虎,投畀有此之列已耳。金钟传即补孝经之遗,又安得以孝不孝责冯助善哉。乃冯助善觉有不安于己心者焉。夫不安于己心,即不安于父心。不安于父心,即不合于天理,天下惟合乎天理之正,即乎人心之安者,方可谓之孝乃得谓之人。不能化田氏于生前,已为孝子所深痛。不能安父心于死后,又为孝思所难已。冯助善盖有见于此,故为凯风之可矶不为小弁之愈疏。其避德州也与君父之仇,不共戴天之义合。其拜经忏也,也干父之蛊。盖前人愆之义,合超拔田氏,正所以妥父母之先灵也。君子曰,此变乎常以补其孝之未至者也,其孝可谓深至矣,彼椿萱并茂当及时以尽其孝者,乌可自蹈不孝,而抱愧于昊天之罔极也哉。
理注:
赋曰大义教勿贪求名利,以行孝为主。且说冯助善回家,折变家产,夜间逃走。顺河逆水,到了德州,参拜广通,诚心拜忏,拔济先亡,是性忏悔,自性通达,是进善地步。拜忏之后,亡母超升净土,是恶念净尽,后居常寂光土,实是大孝。前有黄心斋,孝感天地,次有冯助善,孝感亡母,得升是前际不生后念不绪,心常空寂又求广通指示。台头寺得遇黄兴,方到至善之地也。
偈云:
助善孝母得超升,至此恶念永不生。
后谋久远生善意,再遇脾土名黄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