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 - 第 5 页/共 33 页
席散之后,公子跟着大奶奶进房。大奶奶道:“相公此番得官,是件正经喜事,合家大小,俱要加些恩泽。明日开了库房,取出纱罗绫匹,替三个姨娘一人做一套衣服;春红做一衣、一衫、一裙;翠环、大怜、玉琴、玉梅做一衫、一裙;其余丫鬟都做一件衫子;众家人仆妇分别等次,各赏匹头。就是夜来宿歇,也要使他们均沾雨露;妻系结发,体统所关,不得不多几日;我也替你酌定日数:我房中宿了三夜,到大姨、二姨、三姨、春红房中各宿一夜,翠环、大怜、玉琴三个,同伏侍你一夜。自此以后,就要爱惜精神,在书房静养,或是读些书史,以广学问;或是看些律令,以娴政事;不可只以色欲为事了。”
公子唯唯受命暗想,大姨、三姨是断不肯让的,凤姨是逢大赦一般。有此异数,我也不忍启齿。翠环等三人是一群饿虎,一发不消说起。只得要苦春红不着的了。从次日起,日间拜邻族,拜亲友,拜官府,拜乡绅,会客吃酒,兴匆匆做那热闹场中的勾当。夜间,依着大奶奶派法,三日之后,轮着大姨、二姨、三姨,喜孜孜赶那温柔乡里营生。转瞬之间,已降临春红房里,只见灯烛辉煌,红毡内烁,春红穿着新做的衣衫,插着一头的簪饰,在那里袅袅婷婷,潜潜等候得公子进房,便似插烛般拜将下去,说一声:“老爷恭喜!”喜得公子眉花眼笑,一手抱在膝上,亲嘴调舌,摸乳腮。小莲托着酒菜进来,公子命收去毡单,一面说道:“他们撑着房头,支着架,不得不费几个钱;你为何也是这样?”春红瞅着眼道:“难道只做姨娘叫奶奶的便是个人;奴便没有眼儿、鼻儿的穷女儿家,茶饭虽不可口,却倒是难得吃着的!爷你休奚落人!”公子满心欢喜,接他酒盏,一饮而尽道:“说啥仔话?我领你的情儿!”春红又斟上一杯,说道:“爷吃个双杯。”公子笑道:“自然要成双的!”接来吃了。也斟一杯,回递春红。两人你怜我爱,吃了好几杯酒。春红眉目之间,春情洋溢。公子悄悄的取出一丸丹药,化在酒杯之内,递与春红吃。不多时,药性已发,只见星眼乜斜,柳腰招扬,脸上桃花一朵朵泛将起来,心头欲火一阵阵压不下去,膝摇股颤,按捺不住,竟是扑向公子怀中,说道:“夜深了,早些睡罢,”公子假作不知,一手将酥乳摩挲,一手执杯细酌。春红只得哀告道:“奴今日不知何故,这里边忽然作起怪来,连心窝里一齐作痒。爷可怜见,早些睡罢。”公子慢慢的替他解带宽裙,屈其一腿,坐于身上,含着酒儿,哺与他吃。春红不住的把身掂播,滴泪苦求道:“爷可快些到床上去,救奴之命罢!”公子见他情急,暗服一丸固髓灵丹,脱去衣裤,抱至床沿,架起双足,行那九浅一深之法。春红淫兴猖狂,哭道:“爷哟,怎么还是慢慢腾腾的,奴这回真个死也!”公子然后直捣红心,大加冲突,顶得春红眼闭口开,香汗浸淫,一泄如注。公子提起气来,把所泄阴精一齐吸入龟中,觉得浑身和畅,精神发旺。春红已四肢瘫软,罔知人事。公子恐其易醒,把嘴哺着春红嘴儿,用气提吸。春红星眼微开,说道:“奴几乎断送了命。”公子问道:“如何?”春红把手勾住公子颈儿,闭着眼道:“美不可言!奴自与爷交合,从未有此乐也。”公子道:“我欲了事,你可支持得去么?”春红微笑道:“如此而死,亦是极乐!爷只要留神,不伤奴命罢了。”公子抱至床中,重整旗枪,用神龟舐穴之法,舐得春红痒不可当,笑声吃吃;后用老僧撞钟之法,撞得春红始而笑乐,继而叫唤,久而声息俱无,阴精涌出,如趵突泉一般直射起来。公子仍如前提吸,觉得满脊骨中异常酣畅。看春红时,已是两颊排红,四肢瘫化。公子慌忙爬起,穿了衣裤,扯条单被要盖好了。他自去践老实之约。那知春红两足一伸,双手托开,竟是脱阴而死了。正是:
百年生死大无比,一霎风流值几何?
●第二十九回 见事危贞娃戳颈 闻声迫淫妇投缳
大奶奶因心中有事,翻来覆去,百不安睡,听见开门声响,连声叫醒玉梅,看是何处响动。玉梅点起银烛。见春红的房门半掩,因轻轻捱身而进,却全无声息。走至床前,将帐子轻轻掀起,见春红睡得正熟;因连问:“大爷何在?”春红只是不应。玉梅道:“怎这样好睡?可不睡死了么?”因用手去搞他的耳朵,冰得手指生疼;又到鼻间候那气息,玉梅吓得魂出,急急跑出门外,几乎吃跌,气喘不迭。因定一定性,回至大奶奶床前道:“不好了!”大奶奶在床上道:“啥仔大惊小怪,吓我一跳!”玉梅道:“春红姐没了!大爷又不在那里,门又掩上的。”大奶奶不信道:“这话怎说?春红方才好好的,怎就会死起来?”玉梅道:“奶奶不信,且请去看哩!”
大奶奶慌忙披上衣服,穿着好裙裤,同玉梅到春红房中。大奶奶一眼看见春红烛光映着,春风满面,如烟笼芍药,绯红两颊,似雨洗芙蓉,骂道:“好扯谎的猴子!敢是他待你差了,要咒死他么?这妮子也忒好睡,怎如死人一般?”玉梅道:“我敢哄着奶奶么?奶奶不信,且把他推一推,看看他可是活的,还是死的?须不是玉梅扯谎!”大奶奶真个把春红连连推搡,动也不动一动。大奶奶哭道:“这真有些不妙!”因将单被揭去,执烛周身细照,却并无伤痕;只有两股之中,粘粘连连的阴精和着鲜血,明知脱阴而死。大哭道:“这狠心人下此毒手,把这样一个乖巧丫头,送到鬼门关外去了!”因叫玉梅:“快去寻大爷来。”玉梅又去叫起小怜,提着灯笼,顾不得害怕,硬着头皮前行。不多时,大姨、三姨、丫头、婆娘俱已唤到;因春红平日为人不恶,大家俱哭做一团。
公子此时正在一重重开将出去,听得隐隐哭声,吓得心头霍霍不定,急急跑将进来,正凑着玉梅赶来。凤姨道:“大爷那里去来?怎在这黑暗中,好不怕人!我昨日原说的,这计断然用不得。果然!爷怎下得恁般毒心,可惜好一个丫头!”公子道:“甚么计?什么好丫头?我却不明白!”凤姨道:“春红已死在那里了!”公子道:“这话真的么?”一直赶到春红房中,捧住春红的脸,见此光景,大哭道:“我害了你也!须不要怨着我,我好好超度你便了!”大奶奶因见凤姨也到,扯扶公子坐了,道:“有啥仔哭头?哭也是你,送掉他性命也是你,既要哭他,就不该送掉他性命!我不知你这心怎样生法?又不知怎样恨他,有何得罪你处?听了那家狼婆浪的话,先将家里人开起刀来,还要哭他则甚!可知那使着暗计的人,还在那里扯开阔嘴,迷迷的笑着你哩!人已死了,在这里放那马后炮,可是迟了!”
公子忽然想起,因命丫鬟快去请聂静进来。不多时,聂静已到,大奶奶等避去。公子告知缘故道:“我师有解救之法否?”聂静近床前,揭去单被,将中指抵入春红阴户中,揆度深浅,又周身细看一遍,心胸肚腹俱摸一遍,道:“心胸俱已冰冷,已死多时,断无生理矣!”公子无奈,亦不再问。聂静道:“丹药不过暂时适用,岂可以概之?就是吕祖肉身交媾,亦是无益。”聂静辞出。大奶奶叫进总管,吩咐备办丧事道:“那棺木第一要好。”凤姨道:“我家去买了罢?”大奶奶道:“你家怕没有好材,是要另买的。其余都随你去置备,该叫小厮做的,该叫丫头婆娘做的,你就分头去使唤;不然,就在床匮里先拿出一封银子、二十吊钱,交给三奶奶,只消还我一篇帐罢了!”因想一切银钱都是春红掌管;如今死了,交与何人?眼酸酸的,只顾淌出泪来。公子触动心肠,重复悲泪,与大奶奶两个又大哭了一场。大姨道:“还忘记两件要紧事哩,帐子还没有探掉,罩着他的魂儿,叫他逗到那里去呢!阴阳那里,不该去批一批尸,也教家里人好避忌。”三姨道:“这两件,真个是要紧的。还有那素色鞋子,寻一双来,这双大红鞋是烧不得的,倒累他去跳火炕。”大奶奶揩着眼泪道:“他生前专爱那红鞋,没做一双杂色鞋子,如今拿啥仔烧给他呢?”玉梅道:“小怜那一双酱色绸鞋,原是春姨做给他的。”小怜瞅着眼道:“你没有元色缎的鞋儿,为啥仔不烧给他?”大奶奶道:“你这没良心的,成年成月不知吃了他多少鱼儿肉儿;这春红就生定是早死的命,吃的那样精细!爷打你的时节,也不知替你夺掉了许多鞭儿棍儿!你一双鞋子原是他的,就不肯借给他了!我叫玉梅做还你一双罢。”小怜没法,只得拿了那双鞋来。于是大姨、三姨领着众妇女们,一齐动手。闹了半夜,天已大亮,念经的和尚、批尸的阴阳、拢材的木匠、做孝衣的成衣,先先后后,忙乱了半日。到后半日,又是漆匠、仵作、土工、脚夫来做活,讲价钱。大姨、三姨说:“通着正房,晚上就该拿出去。”公子不肯,要到三朝。大奶奶道:“三朝也就是明日了,可怜他死得伤心,就是明日出去罢。”公子还要去叫描容的,凤姨紫涨着面皮道:“这个须使不得!”大姨、三姨也说道:“须碍着夫人面上,老爷还要斟酌。”公子只得罢了。因复走至材边,揭开白纸,见春红面色如生,两颊兀自红晕,如鲜花一般的娇艳,只有两眼睁开,不肯闭下。公子一手去揉他眼皮,一阵心酸,直晕过去,哭倒在地。大奶奶忙叫丫鬟煎参汤,一面把白纸遮好,叫人将材盖盖了。见春红眼不肯闭,自己也觉心酸,坐在地上,伴着公子悲泣。点灯以后,厨下送进羹饭,公子与大奶奶各递了一杯酒,又大哭了一场。三个姨娘,俱福四福,每人递了一杯,陪着哭泣。三个姐儿哭奠已毕,外面五家子住房老婆俱要进来磕头,大奶奶谢了出去。李四嫂必要进来哭拜,公子要想许他,大奶奶道:“他是邻舍,如何使得?也没人还他拜儿。”回了几遍,才回掉了。家人小厮俱要进来,大奶奶主意,单教小厮进拜,家人都回去了。正要化纸,大奶奶道:“忘记了贵哥儿哩,他日里总要跟着春红,到夜里,除非爷在他房睡觉,才打发到我床上来,不知费了他许多精神?不叫他来拜他几拜?”玉梅连忙抱贵哥儿来,拜了四拜,然后化纸。公子与大奶奶及众人又哭了一场。公子要在材前守灵,是大奶奶不许,凄凄凉凉的坐到三更,吩咐翠环、大怜、玉琴、玉梅、小怜五人伴材,方与大奶奶领着贵哥儿,上床去睡了。
到了明日,单是大奶奶家没有上人送丧,也叫两个丫鬟坐轿来送;其余大姨、三姨,俱有兄弟、侄儿;二姨只有父亲单老,合着张老实们五家墙门外好些邻舍,本府二三十家人小厮,以及道士、和尚、尼姑,共有八九十人送殡。大奶奶又派出许多丫鬟仆妇,共坐着十九乘轿子。公子主意,叫多做佶作,这丧仪也就富盛,单没有铭旌、祭章、方相罢了;其余的幡盖、纸作络绎不绝,把一条大街都挤满了!慌得合城绅衿懊悔没去吊奠,问明是房里姐儿,方才罢了。起身时,公子与大奶奶又哭一场。落后,泥水匠进来修补侧厢拆倒的墙壁。送丧的回来烧孝髻,各项人役来讨赏钱,法师来镇宅禳解,又闹了半日。到半夜里,公子忽然哭醒转来,大奶奶埋冤道:“你怎这样没正经?我因他替我手脚,又死得可怜,两日苦苦的哭他;如今想将起来,你我偌大家事,只靠着我们两个身子支撑,他不过是房里姐儿,这样发送,也不算亏待他了!死的要死,活的要活,就是自己的儿女也要丢开,将来多做几日斋事,超荐他好处去罢了!以后再不要想他,倘若苦坏了身子,岂不利害?”公子试着眼泪道:“不是我也丢开,方才梦见他穿着那新做的两件衣服,还像生前一般,看着我迷迷的笑;我醒转来,想起他那两件衣服穿得几日,就做了送终之物!你抬举他,吩咐家中叫他春姨,可怜也没听见人叫着他,只前日玉梅口中叫一声儿,已是死后的事,不由人不伤感起来!如今提醒了我,以后也不去想他了!我也没有对你说过,前日魏道士看我气色,道我先见喜事,后见哀声,如今都被说着了!”大奶奶道:“我正没问你,往常道士来拜,你便请酒,送席下处,送供给,有许多的周致;怎这魏道士来,你便这样冷落他?不是春红说的,那一日就像要撵他去的,酒也不叫他吃杯儿!也不知道你回拜过没有?”公子呆了一呆道:“我心里又没甚事,不知这几日来,常是失头忘脑的!一个靳公子日常和我相好,爷爷在京,还靠他叔子许多照应;前日先得荫袭的信,悄悄通风给我,也没去拜谢他,直到报了,到他家去道喜,才谢了他。这魏道士,也是那日才拜了他。我看断生断死,竟是个仙人模样,怎前日听他话,只觉心里懒懒的?也是春红的命了,若是认真去求着他,敢还有禳解的法儿?”大奶奶含糊道:“你也该睡片刻。”公子知是劳乏,把手搂着大奶奶的肩儿,也就睡去了。
公子以后,真个不去想念春红,却只是心绪不佳,恹恹闷闷的。过了四五日光景,大奶奶见他无聊,怕他生病,也便不去拘束,任他出外散心。公子也只是躲在房里,不往外去。那一日,午后无聊,正抽着一本《武帝外传》,在那床上,待看不看的躺着。只听着大奶奶在后房,教玉梅归除乘法,说道:“你若像得春红这一手算法,我这银钱帐簿就交给你,只要你肯用心。”这几句话,把公子心事平空直提起来,因想璇姑的算法胜于春红百般;璇姑的美貌真是我见犹怜,若弄上了手,夫人必然欢喜,也不必另立房头,竟住在春红房里,与夫人做了心腹,我与他便时常欢聚,就几年不出这房门,我已享尽闺房之乐了!因怪着凤姨设策害了春红,便不去与他商议;知道大奶奶怕他成病,便是假作孤凄,到晚来与大奶奶计较道:“自从夫人说了不要想念春红,我便割断情肠;只在这房中,就像有他的一般,觉得精神恍惚,睡梦不安。我想女厅半边书房里,床帐俱全,夜间要同你去睡一个安稳觉儿,养起精神,免使疾病缠身,悔之无及!”大奶奶道:“你既睹物伤情,可叫两个小厮相伴,在书房中歇十日半月,待身子好些,再进房来,未为不可!我是何人,好同你在书房睡觉?被人知道,真要笑掉了大牙了!”公子道:“我自从春红死后,色欲之心已经灰心,只要和你睡在一处,觉得心里安贴。你到人静之后,到我书房里去,天明出来,料也没人知觉。”大奶奶满心欢喜,笑道:“你不要说这样痴话!若要不知,除非莫为。休说别人,只房里的玉梅、小怜,有人不知道的吗?你且歇了三夜五夜,再进房来同宿一宵,这还使得!”公子假作怏怏之状,暗地通知张老实。
是夜就在书房歇了。等到人静之后,悄地出来,正走廊下,只觉得一阵冷气,心上一寒,就像有索子往头上套来,吓得冷汗直淋,急忙跑转,背后又有小脚声气,厮赶着走。公子魂不附体,七跌八撞的奔进书房里来。两个小厮已经吩咐过的,正来开门,忽见公子乱撞进来,吓了一跳。公子道:“快关了门!”小厮不敢问,关上了门,伏侍公子上床,自去睡觉。公子在床上呆了一会,方才心定,细想起来,又没有见些什么,要再出去,却又害怕,胡思乱想一回,方才睡去。次日,梳洗过了,与大奶奶同吃点心,想着夜间要去,又怕有鬼,不去又怕独睡,低低说道:“夫人,我今日原要在这房里睡了。”大奶奶笑道:“昨日刚在书房里睡得一夜,就养起多少精神来了!不要如此没正经,惹旁人笑话!”公子忽然想起,不觉失笑。大奶奶根问其故,公子随口支吾道:“笑我像那吊奶头的孩子,拿你当乳母一般,离不得你那影儿!”大奶奶眉花眼笑的道:“不是我不留你,张扬的一天火了,说你自在书房里睡,怎好刚睡这一夜儿?”公子道:没法的了,再挨一两日进来罢了。”
公子吃过早饭,到东边去叫了张老实来,说道:“今晚是必来的了。”老实道:“老爷约过好几回,只是不来,哄小的家中开了三四夜门,倘有小人进来,不是耍子!”公子道:“今晚是必来的;墙门里面,有甚小人,失了东西,都是我赔罢了!”老实便不敢言语,应承而去。候到人静以后,公子公然叫着两个小厮,掌灯而去,走到老实门口轻推,果然虚掩,吩咐小厮回去。公子闪进门来,竟到璇姑房口,用手去推那门,并没门闩,却有一张竹台靠住。因用肩头顶了一顶,那竹台早已掀起,伸进手去,慢慢推开,斜掇过去,这门便随手开了;却已惊动璇姑。璇姑自从七月十六日,张妈叫了石氏过去,早已拚命而待,将一把皮刀藏在床头,浑身衣裤用线缝住,专等公子来拼个死活。那知候了一夜,绝无消耗。隔了十余日,张妈又把石氏拉去,璇姑照前准备,亦无动静,心里倒狐疑起来。直至隔晚,老实又出门去,璇姑又空等了一夜,心便懈了!
这夜,石氏去陪张妈同睡,固是放心,不比从前侧耳细听。连璇姑也大意了,房里也不藏火,门上靠着竹台,也不再加上椅子、水盆了,衣裤虽没脱去,也没有缝,竟是安心睡下了。毕竟心上有事,不敢落底,朦胧听得些响动,急急坐起。那时月已上弦,房子朝西,屋内有月,看见一只手推那竹台,忙几上绣鞋。正在系裙,公子已推门而入,走近床边。璇姑着急,摸出皮刀,向公子头上直剁过去;公子忙举手一架,刀已格落。暗想:这事又讲不来的了!赶上一步,便扭璇姑。璇姑急将身来一闪,公子扑了一空,璇姑就要夺门而出,却被公子一把扯住。璇姑危急,正欲撞墙,忽见竹台上有一把剪子,一手抢起,向自己喉间用力戳进,登时倒地,满头鲜血。公子吓得魂飞魄散,撒手奔逃,一时慌急,忘了路头,也不记得是人静以后了。只见一个丫鬟隐隐的在前行走,公子紧紧跟跑,相近凤姨房前,忽然不见。
公子在月光之下,四顾无踪,又吃大吓,浑身毛发根根直竖起来,身子不摇自颤,竟抖倒在地,半晌动弹不得。定了一会,正要敲开凤姨房门,与他商议璇姑之事。忽然听得房中似有交媾之声,忙走上几步,伏在门首侧耳细听,却是凤姨娇声浪气,唤肉呼肝,淫兴猖狂,无所不至!公子心头火起,用力一连几脚,将门踢落,大叫:“好淫妇!干得好事!”缘凤姨先因大怜牵头,搭识了聂元,趁着春红死后,公子绝足不至后边,他两个夜夜宣淫,此时正在兴浓,忽听公子喊叫踢门,那道士却是惯家,上床时,把衣裤鞋袜巾帕等物,收放枕边,一听打门,抓了衣裤等物几着鞋儿,就要破窗而出。因公子已是踢落房门,赶进房来,便飞一腿将公子踢倒,夺开了路,跨出房门,耸身上屋,要向东边下去。忽然一想,走转西来,故意乱踹将去,踏碎了许多瓦片,踊身跳下,然后折过东来,轻轻的飞上围墙,自进丹房去了。
这凤姨见事败露,羞耻难当,性命不呆,情急短见,把一条鸾带打成活扣,套在颈上,带头缚在床柱上边,用力一挣,登时缢死。公子连遭惊吓,又被道士一腿踢中鼻梁,倒在地下,竟是昏晕了去。后面大姨、三姨两个房户,与凤姨只隔一层,听得公子踢门喊叫,屋上雪片瓦声,一面大喊:“有贼!”一面起来,领着丫头,点起灯烛,乱奔凤姨房里。进得房门,见公子晕倒在地,满面流血,慌忙扶起,围裹叫唤。不多一会,合家男女,一齐赶至,大奶奶吓得魂出,极声喊叫。公子方才醒转,乱颤着手儿,抢过一枝蜡台,要寻凤姨拷问。只见凤姨已是撒手归空,两只眼睛,一条舌头,宕出在外,吓得蜡台跌落,仍复晕倒。大奶奶等忽见凤姨吊死恶状,公子又复晕倒,一齐发抖,手忙脚乱的掐人中,揭眉心,叫叫喊喊,闹得公子醒来。再去解救凤姨,已是浑身僵冷。
大奶奶吩咐,将公子扶至后房醉翁椅上,一面去烧汤水,煎人参,灌救公子,一面去安放凤姨。直到公子魂魄上身,神气稍定,然后根问原由。公子把众人都叫出去,瞒起璇姑之事,说道:“我正睡在书房,忽听有人走动,悄悄进来察看,只听见这房里有男人行奸,这淫妇嘴里百般呼唤。我一时火发。踢进门来,谁知被奸夫一腿把我踢倒,脱逃而去。只是如今这淫妇的死尸,如何发脱?”大奶奶道:“他是有父亲的,私下埋葬不得;天已将明,须叫人去唤他老子来,说明缘故,或是官休,或是私休,再作道理。”公子因叫了一个心腹家人去了。大奶奶忽然失声道:“不好,快着人赶去!”公子问是何故,大奶奶道:“方才失算,不该叫他报死的;只说急病将危,专等见面,这就没有他虑了!”公子连连点头,又叫一个家人,飞赶去了。大奶奶问道:“你打进房去,可见那奸生是生人熟人?”公子道:“我赶进房去,就被他一脚踢倒,那知他是生人熟人!”大奶奶道:“他们已在行奸,你打进门去,心慌逃遁,自有衣巾鞋袜等物失落房中,只消寻着,便知奸夫形迹了。”公子点头,要出去寻,大奶奶一把扯住道:“你还劳碌得么?”大奶奶走出外房,细细查看,并无遗物,覆身进来说道:“怎一件也没遗落的?”公子道:“你看那房门好不坚牢,我又正自没有力气!”说得那句,便直立起来,一头说:“踢了两三脚,才得踢开,可知收拾过了。”一头已往外去。大奶奶着急,赶着叫道:“啥仔要紧?鼻梁上虽有药掩着,见不得风!”
公子那里听见,如飞跑出,叫人去叫张老实,还没回家;在被窝里把李四嫂叫来,说知璇姑之事,把腰边藏着的银子,拿出一封,令其帮同老实夫妻延医调治;若有不测,急来报知,不可误事。李四嫂道:“并没听见声息,想不妨事!”满口应承去了。
公子连忙进来。大奶奶道:“为啥急事,那样喊你不应,可不吓坏了人?”公子扯着谎道:“我疑心隔壁道士,出去看他动静。”大奶奶道:“你也真个是孩子见识,果是他,不知跑到那里去了!就不跑去,已隔了大半夜,看啥仔动静?我也一猜就是,后来细细想过,若是道士,有个不跑往东边,反走过西边房上,把瓦踏的那样声响?”公子道:“他干了这事,还敢到东边么?”在奶奶道:“这更易明了,你方才过去,见那道士可都在呢?”公子定着眼说道:“还未起来,不知可都在那里?”大奶奶忙叫人去看,说是起来久了,都在那里坐功,一个也不少。大奶奶说:“便不是他了!”忽地喊一声道:“真是吓昏了!现有大怜在哩,只拷问他,有个不知道的?外边有人么?快叫大怜来。”只听外房许多妇女都说道:“正是呀,怎么总不见大怜的影儿?”大奶奶道:“快到他房里去看,莫非吓慌了,躲在那里?再不,去奔了井了?急急的分头寻去。”于是众妇女纷纷出房,寻了好一会,一个个转来,都说没个影儿。大奶奶道:“这定是乘乱逃走了!如今二姨的老子来,可怎么好?捉奸捉双,又没一毫凭据,活口又跑掉了,只得要苦着银子的了!”公子叹口气道:“就是大怜没跑掉,也不中用;我们这样人家,闹出这等丑事,怎么见人?是前世的孽帐,只索要私和的了!”大奶奶道:“我们既打定主意要私和,该吩咐家人小厮不许在外漏泄一字,只说是病死的才好。”公子道:“这是最要紧的!”慌忙嘱咐家人,不许泄嘱。岂知这一早晨,已是传得四邻八舍都知道了!
约有早饭时候,一个家人跑得满头臭汗,说是单老爷来了。公子忙走出去,单老已哭将进来,问女儿生甚急病。公子道:“已是没了!”单老大哭进房,揭帐一看,便风凤姨口眼异样;掀起被来,又见颈上带痕;连忙挂起帐子,周身细看。公子想着璇姑之事,不知生死,呆呆的坐在床边。家人仆妇,见公子并不做声,又知凤姨身上无伤,也便任他摸看。那单老本是仵作出身,因凤姨嫁来,诈了一大笔钱财,又常是些津贴,就开了一个棺材店儿,成个买卖,不当这役了。却毕竟是双老眼,他把凤姨脸看明白,见满身都是血阴,并无伤痕,只有颈上带痕,又是活扣自缢;下边阳精粘腻,淫水淋漓,的是因奸败露,街坊口碑,果然不错!心里打算:这是闹不出的事,只好生发他几个钱的了!悄悄把袖里绢头,塞进女儿阴户,里外揩抹干净,藏入袖中。立起身来,一头走,一头哭道:“可怜我这苦命女儿!大爷也忒下得这般毒手,打得他遍体鳞伤,我好伤心也!”公子勃然大怒道:“好没良心!我骂也没骂一句,何曾打他一下,怎么是这等胡说!”
单老也不答应,大哭而出。公子便赶上去,大奶奶连声喊转,飞奔出房道:“你要急杀我了!”一面叫家人小厮去留住单老。一手把公子扯进房来,埋冤道:“他是个尸亲,你怎还忒着两眼与他生气?”公子道:“他本是可恶,怎说遍体鳞伤?”大奶奶道:“这真是前世孽帐!我听他胡说,也是生气,他一动身,就去看他死尸,果然遍体伤痕,如何是好?”公子不信,急至床边看视,真个红斑紫块,散满一身,目定口呆,做声不得。只见几个家人进来说道:“单老爷在钱二嫂家里坐着嚎哭,说要告状,已托钱二嫂留住他了。”大奶奶道:“钱二嫂原是他亲戚,快去叮嘱,务必留住。”一面吩咐管门,不许放单老爷出去。因向公子说道:“这事若经起官来,竟是真命真伤;幸喜单老还在墙门里面,如今叫那个去打合呢?”公子道:“我去与他当面说罢。”大奶奶道:“这是一定决撒的了,看你方才那口声,不如叫管帐的去罢。”因叫管帕家人来叮嘱,只要不经官,拼得多费几两银子。管帐道:“老爷夫人也要定个数目,小的好去说。”公子竖起一指说:“只不过这数罢了。”管帐摇着头。公子再要开口,被大奶奶拦住道:“老爷合我都是没有经过这事的;你估量着要多少银子?”管帐道:“若没有伤痕,便好说话,单老爷又是刁滑小人,估去,二百以外才打的他倒。”公子惊喜非常,大奶奶也是喜欢,说道:“就是再多些也罢,只要做得干净。”管帐答应去了。
大奶奶与公子俱不放心,叫丫鬟小厮一替一替去打听。一会儿传进来说:“单老爷发起急来,要跑出去哩!”慌得公子登时失色,大奶奶着急不过。一会儿传说:“被钱二嫂拖住了。”公子与大奶奶,都感激钱嫂帮衬。又一会传进来说:“许到二百两了,单老爷只是不依。”公子跌足道:“便多许些罢了,银子是啥仔奇货?”大奶奶道:“也要慢慢添的,难道一口就许他一千五百罢?”一会又赶进来说:“许到二百四十两了,单老爷定要五百,讲不通,又要走哩!”公子直立起来,便要出房,大奶奶忙扯住问故。公子道:“他只要五百银子,一口许了他,就完了一件事了!怎这样不在行?”大奶奶道:“他不要银子就难了,如今不过争论多少,就没甚事!你跑去一口许了他,他敢倒有变头?”公子方才住了。停会,管帐的进来回话道:“真正是当过衙门的人,好不费力!直说到三九之数,连棺材共三百二十两;他家那有五十两的材,小人怕别生枝节,只得允他!请老爷出去,亲许了一句,就一面盛殓了。”公子大喜,问大奶奶要银。管帐道:“如今给了他,怕他变卦。小人同他到解铺里,发一银票与他,候出殡过给他银子,才是一了百了。”大奶奶也大喜道:“你做得真是老到,事后要重重赏你!”管帕道:“小人不敢讨赏!那钱二嫂却先要谢谢他,一来费他唇舌,极力帮衬;二来完了他心念,就不打破我们的事了!”大奶奶极口道:“该谢!”忙取十两一封银子,交与管帐。
公子同着出去,与单老照了面,许定了,然后进来。走到张老实门首,只听得里面一片哭声,公子吃这一惊,魂飞魄散,暗忖:这才是真正人命哩!慌忙跑进厅门,只见外面的人雪片打将进来,沸反盈天,喊声不绝。公子险些儿被一根棍子劈头打着,吓得带跌带撞,奔进大奶奶房中,躺在床上,人事不知,昏晕去了。正是:
青草根绊起坟中泥鬼,黑风阵吹落天字罡神。
●第三十回 连公子丹房求秘策 李嫂儿病榻说风情
大奶奶在凤姨房中,打发了管帐的出去,心里略安贴些。方去收拾凤姨的钥匙、锁把、衣裳、头面,见箱笼中间抖得雪乱,知是乘着闹弄了些去!叹口气道:“满船的芝麻翻掉了,何况这糖饼上屑儿?”正在自解自叹,忽听外边一片喊声,甚是惊疑。只见几个丫鬟飞跑进来报说:“许多人打进来,把厅上的交椅、台凳、羊角珠灯,都打得稀烂了!”大奶奶吃吓,摸不着路。又只见家人小厮赶进来说:“单老爷的舅子们,领了许多罡神泥鬼认做亲戚,在厅上百般打闹,口口声声要打死老爷,替二奶奶偿命哩!”大奶奶生气道:“啥仔二奶奶?献这景儿的勤!老爷在那里,快不要出去,吩咐管帐的去答话。”刚说未了,又只见玉梅乱滚进来道:“不好了!老爷死在床上了!”这一信把大奶奶的魂灵提出了顶门,直吹到三十三天之上,七跌八撞的赶扑进房。看见公子躺在床上,面如纸灰,手足僵直,竟如死人一般!便去一把抱住,放声大哭。跟进去姨娘、姐儿、丫鬟、仆妇,乱叫乱掐了一会,公子方才醒转,叹口气道:“前世的孽帐,总是逃不去的了!”大奶奶哭劝道:“你不要急坏了!只得再苦银子,料想没有做不来的事!”
正在急乱,小厮、丫鬟报说:“西街上大老爷、二老爷来了。”这两个是大奶奶的嫡哥子,俱做过京官,丁忧在家。一竟走进房来,埋冤道:“妹夫是个男子汉,没些见识!妹子,你是有胆量,会策画的,怎遇着这点子事体,就没分豁起来,躲在房里光哭?方才那些光棍,我已吩咐,不许罗唣了!依我们主意,该送他到县里去,每人打一顿板子。只是我们还摸不着头路,见你们管家许了他二十两银子,折做孝布,事体小,也就罢了。这二姨究竟是怎样死法的?”大奶奶道:“你妹子向来也不是这样的,如今把胆子吓破了!本等这事,连一连二的挤上来!前日春红的哥哥们是知道的了,又谢嫂嫂们叫丫头来送;忽然又碰出这样的事来!这里也没外人,哥哥们不要向着人说;玉梅,你站门口,看一看人。这死的弄出丑事来,你妹夫撞破了,也该就叫起人来,便不怕他天生就的破军星,独自一个打门进去,被奸夫一脚踢倒了!哥哥们不看他面上么?做妹子的半夜在更赶起来,看看一个是舌头也拖出来了,眼睛也宕了,吊死在床上;这一边他又血铺满面,晕死在地板上,你叫我的胆大到那里去?我这魂还有在身上么?到得救醒了转来,又怕坏脸面,死的身上又弄出伤痕来了,叫了他老子来,花了些银子,方才扭捏过了。又是雪片的打进来了,你妹夫又晕死在床上了,还没有一钟茶的时候,哥哥们跨进房,还没醒转来哩!我所靠何人,叫我不要哭着叫唤?你叫我做妹子的怎样分豁得来呢?真个好命苦也!”说毕,竟大哭起来。
两个哥子齐劝道:“我们不知道这些缘故,但见你们同在床上哭泣,错埋冤你了!如今第一将息自家身子,妹夫固是要紧;你也不是当耍的,你是这一家子擎天柱哩!房里的人,死掉几个,算得什么数儿?他既是这样死的,你们倒也没有苦处。这些衣衾棺木,一切发送的事,你两人俱不必管他,外面的事,交与管帐的,里面的事,交与大姨、三姨,就有不到之处,也就罢了;只保养自己身子要紧!我们去了,再来看你罢。你嫂子们不知道,都要来看你,出殡时还打帐来吊。如今是不必了!妹夫,你面上有伤,你身子不好,不要送了。”说罢,自去。公子要送,大奶奶推住道:“你倒不要罢,你看,一立起来,就是这般乱晃,当不的再弄出来了!恭敬不如从命,哥哥们也不怪你的!家去谢声嫂嫂,茶也没有拿。你看这玉梅,倒累我又想起春红来了!”
须臾,管帐的在门口回说:“又许了二十两银子,诸事停妥,棺木已到,现在一切入殡成服诸事,怎样备办?请老爷夫人吩咐出来,小人们好分头去干。”论起来,也没该替他戴孝,拖了出去就是;如今要遮世人眼目,除着我房里,其余的人都戴三日孝,送殡转来,脱掉罢了。发送的事你去酌量,总比春红的丧事要着实减省;一切银钱在外边帐上支用,过后销算便了。”管帐的答应出去。复叫玉梅取了两小封银子,提了一麻袋钱,交给大姨、三姨道:“我是只好照管老爷了。你两人替我去分豁罢,外面居邻,一概都回;墙门内住房邻舍,若必要进来,都给他一顿酒饭;那钱二嫂的要丰盛些,另外叫他在死的房里坐罢;镇宅的福物要加意些,吩咐多请几个道士,这不比春红,是个横死的,防他作怪哩!”大姨、三姨应诺而去。
公子放心不下,趁大奶奶下去解手,溜出房来,叫人去打听璇姑消息,回来说:“并没曾死,方才哭声,是晕了过去,一会子就救活了。”公子心上一块石头方得落下。走进房来,大奶奶再三埋冤,公子不敢做声,往床上去睡了。小厅上,匠人漆棺材,裁缝做孝衣;大厅上,摆开七八张桌子,大鱼大肉,给单老爷合一班凶神去吃嚼。凤姨房里丫鬟、仆妇,乱着探帐子,烧衣服,化纸钱,念经卷,替凤姨洗尸穿衣,插花戴朵。大奶奶自陪着公子,在房里将息。天色晚了,凤姨入木,单老进来哭了一场,单老的舅子也挤了几点眼泪,出去与众人照份,分了银子,欢欢喜喜的散了。大姨、三姨本等要哭一场,怕公子合大奶奶不快,哭了几声,就住了。丫鬟、仆妇,平日受凤姨些恩惠的流了几点泪儿,其余也就罢了。夜里没人肯进去伴材,大姨作主,叫了两个挑水的水夫,给他三百文钱,又打了三斤烧酒,吩咐他伴材,才妥贴了。
到了次日,单老叫人来说:“要替女儿传神。”公子不许,也只得罢了。外边邻舍要来祭奠,门上人回去了。墙门里住房的老婆进来拜了,叫两个姐儿还了拜,打发了酒饭;单把钱二嫂留在凤姨房中,酒菜更是丰盛,吃完时谢了又谢,各自散了。大姨、三姨回绝了本家,便没有人来了。单家亲族备了一桌羹饭,赶了一二十个男妇进来,在材前磕头化纸,管帐的留到外边,堆头满碗的鱼肉荤菜搬上去,吃得个个心满意足,发还了筵力,每人给了一疋白布,二百文钱,欢天喜地的去了。家里众人乱着拜完了,大奶奶自在房里。与公子商议道:“论起来,算是你的侧室;可要立个铭旌,叫玉梅抱着贵哥儿坐轿去送一送,遮遮众人的眼?”公子暴跳如雷的道:“你还没听见那淫妇的尸穴声浪气哩!他是我啥仔侧室!这样发送,我心里已是气得昏了!一发要立铭旌,叫贵哥送起那淫妇来了!”大奶奶听说,也就不言语了。
次日黎明,也有诸色人来伺候起身,大奶奶主张,叫大姨、三姨房里丫鬟,合灶下一个烧火老婆,凑了三乘轿子去送丧,一早乱烘烘的,发送去了。日中回来,各人除了孝衣,烧了孝髻,请了九众道士,全猪全羊,在大厅上做了半日半夜的法事。后半夜,法师戴了金冠,披了鹤氅,朝衣朱履,右手执着宝剑,左手攥了净瓶,踏罡步斗,焚符化纸,其余的道士都穿着法衣,拿着法器,叮叮当当的,敲得一片声响。家人小厮,都烧着醋炭,焚着甲马,放着爆竹,打着金锣,乒乒乓乓的,闹进凤姨房里。法师将法水乱喷,宝剑满房砍斫,众家人把凤姨那床拆将出来,架着木架,烧得一片通红,火光烛天。大奶奶在房里看见,忙教小怜去问:“那条鸾带可曾烧掉?”大姨、三姨慌忙寻着,丢在火里去了。法师出房,把剑在房门上左劈右划,口里喃喃的念着法语,吆喝了一声,把门闭好,贴上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的封皮。然后往各房并厅堂、廊巷、厨厕、井灶一切处所镇了一遍,谢了神将,收了科仪,散了福物,已是天明了。
公子与大奶奶将息了两三夜,神气略好。过两日上明之后,大姨、三姨合管帐家人都来缴帐,连解铺发票,共用去四百八十余两银子。公子道:“原来这淫妇的性命,也只值得四百多两银子!”大奶奶道:“你也不要只顾骂了,已死之人,提他怎的?当初没做出来,便风吹肉痛,不论长话短话,只沾着他些影儿,就与人变面变嘴的;如今眼见了,就淫妇长、淫妇短的骂个不耐烦!一个房里边人,市井见识,也比着大家闺女,读书知礼,晓得名节的么?当得你擎在手里,颠将起来,他还有甚顾忌?一来也是你的福分大,轻轻的便过去了;一来也是春红的报应!”公子慌道:“你也见春红来?”大奶奶道:“我见甚来!他日常与春红赤紧的做尽对头,前日春红死了,我便苦坏了,你也哭得发昏,一家子都可怜他,淌不了的眼泪!你看,他把两只眼睛耸上落下的,往死里挤,可挤得出一点子水气?落后怪我没总成他老子棺材,极得眼皮红红的,几乎要挂出泪来!你不是要留一个神子?这原也不该!他就不等我开口,极声的拦住了。大姨、三姨虽也说来,只有他那脸儿变得那样难看,颈皮上根根扛起红筋来!大姨、三姨帮着丫头们,替春红揩抹身上,穿衣着裤,探帐烧纸,那样忙乱,他十个指头,可曾轮动一节儿?一张嘴合不拢来,嗤嗤的只待要笑,见我看了他一眼,慌忙回过头去,只推着解手,跑到床背后去了。春红虽是个姐儿,他性子才是利害,他又刚死,魂还没出房哩;他见你这样狠心,怕不在暗里报你一箭儿?这是我猜着春红在那里报冤,谁见他来呢!你说我也见他,是你见过他的了;你可说给我听,是几时见过他来?”公子顿了一顿,说道:“我那日听有响动,起来查看,只见前面有个丫头行走,我便直跟到死的房门边,那丫头忽然就不见了,把我吓得要死,蹲在地下,才听见房里的事。后来细想,那丫头背后的身影,合走的那一步路,竟是与春红一样的;你说,不是他是谁呢?”大奶奶道:“这不消说了,我也便疑心是他。你说着丫头,又提起我一件事来了,大怜这奴才,逃走了去,几日心里昏腾腾的,没想起他,你也该报了官,捉回来处治处治,叫丫头、小厮们看个样子才好!”公子道:“我倒想着的,只怕到了官,一五一十的说出来,剥尽脸面,这臭水缸不如不去搅他了!”大奶奶便不做声。
公子说着臭水缸,痴心不死,又想起璇姑来,忖道:“休说他的美貌家中没人可比;只就那晚誓死不从这一种节操,那里去寻?我家里算是夫人正气,但看他交媾之时那一种意兴,也不是激烈的人;其余更不消说。我被那枉死鬼剥尽脸面,若得这样人在身边,岂不争气?但如今伤口不知会否平复?将来如何偎得转他的性来?死的死了,又没人替我策划,怎生区处?”想了一会,忽然记起道:“有了,有了!当初我与三姨未上手时,原是聂兄的妙计,何不与他商议?”因急急走到丹房里,先拜过了吕祖,后与聂静等相见,三个道士各唁凤姨之变。只见陶真进房辞行,说:“明日即往匡庐,特来作别。”公子心颇疑惑,却因他做人本分老实,也就不疑到凤姨身上,略留一留,便应允了。陶真辞了过去,公子便扯聂元到密室中,把璇姑之事述与他听,求他设计。聂元听见有此美人,浑身骚痒;却因前日与凤姨行奸,正在兴浓,忽被公子打门直入,猛力一提,闭住精管,后来赤身上房,跳墙回去,又着了些风寒劳碌,竟成了白浊之症,一时医治不好;又且听着璇姑光景,是难于入手,一边便安心替公子打算道:“少年女子,那个不爱风流?况遇公子这等才貌,这般富贵,岂有不动心之理?据贫道看来,其中大约有两个缘故:其一,他自有心上之人,富贵才貌,也与公子相仿,与彼先有成言,不肯负约;其一,尚系深闺淑女,情窦未开,不知此事之好。今须兼而行之,一面叫人去做说客,于女眷中择一能言舌辩者,朝夕把风月之事诱动其心;一面考访他所思何人,所约何言。或假传死信,以绝其念;或伪托其言,以移其志。然后公子之才学相貌,富贵奢华足以满足其愿,飘荡其情;虽月里嫦娥,亦将飞下蟾宫,况区区人间丽质乎?”
公子把聂元之言与璇姑情景细细的揣摩印证一番,不觉死灰复燃,喜动颜色,说道:“道兄所料,一毫不错;那女子实是情窦未开,已许了富贵风流之子,故把我置之不论不议之列;到得事急,便不顾性命了!”因谢了聂元去后,把李四嫂叫来,先问璇姑的病势。四嫂道:“命是可以不伤的了;只吃亏他不肯给医生看,所以不得收口。”公子道:“他可在那里咒骂我呢?”四嫂道:“小媳妇也打帐他,说及老爷,便把话打入去劝解,岂知他一字不提,故此也没敢说起。只帮着张老实夫妻烧茶煮粥,赎药买炭,熬桂圆莲心汤,伏伺着他。”公子道:“我如今要托你一件事!”因将身边带的十两一封银子安放桌上,说:“拿去买果儿吃,事成之后,再谢一个元宝。我想这璇姑定有个心上人儿,又恐他年幼不谙风情,故无心向我。如今要你去打探,他所思何人、是何名姓、何等人物、如何定约、先来回我。朝夕再说些风月,引动他的春心,然后把我的富贵风流,去打动他。他既一言不发,便有个挽回;你又知机识窍,见景生情,这事大有可成。只要你用心去做就是了。”
李四嫂见了银子,听了话头,因说道:“此事在别的女人,就如井中汲水,伸手便来;在这个女子,却如天上捞云,脚踏不到!不是小媳妇夸口,凭着这个舌头,两爿牙齿,抓星酌斗,拨雨撩云,能使南海观音偷嫁西池王母,银河织女私奔月窟嫦娥!”公子笑道:“这你说错了,四个都是女人哩。”四嫂道:“老爷有所不知,媳妇岂肯说错?要想那没鸡巴的还去跟他,若有了鸡巴岂不踢做一堆,化作一块呢。”公子大笑道:“这是极好的了,怎还拿不定这璇姑呢?”四嫂道:“这璇姑大约不出老爷所料,年还幼小,未谙风情;或是已有豪家,业经许定;小媳妇去探明回报。兼以伏侍为名,妆痴作傻,极言夫妻交合,俪若登由;孤枕单衾,凉冻难忍。只要他一点凡心微微而动,便把我千般引诱,娓娓而谈,弄得他欲火攻心,桃花上脸,两只金莲怕不一步步踏上小媳妇船头,浑身羊肉,自然一块块咽入老爷肚里。到那其间,一双两好,难拆难分,却休要忘记我这凌烟阁上第一个功臣也!”公子听了四嫂的话头,如天花乱坠,喜得心窝奇痒,连连称赞,嘱咐:“用心去干,停会还叫人去送五斗新舂米给你煮粥吃哩。”四嫂假作推辞,谢而又谢,袖了银子去了。公子进来,把陶道辞别之事说知,备了一席饯行,又封了十二两折程,打发过去。
到了次日,正是中秋佳节,公子想着璇姑,如木头一般呆呆坐着。大奶奶见公子不快,也是没情没绪的。大姨、三姨也就没有高兴。在大月亮里吃了几杯闷酒,就各自散了。这边李四嫂得了公子大主银子,自己破悭,买了几味可口嗄饭,几色新鲜果儿,装了一大盘洋糖月饼,打着三斤陈酒,与张妈说明公子之意,搬到璇姑房里同赏中秋。四嫂一屁股就坐在璇姑床沿,劝着璇姑吃酒,风风势势的说了几个半村不俏的笑话,和哄着吃了几杯酒儿,便装着酒醉哈哈的笑将起来道:“刘大娘,你我都是女人,大姑娘又是身上不好,闷的慌,我们说个风话儿耍子,也替大姑娘散散心。你家刘大爷出去了这许多时,你可也想他么?”石氏道:“丈夫出外没信,做妻子有个不想念的,也还是人么?”四嫂道:“原说是该想的,只是想他不到,这心里难过。记得那一年,我家男人出了门,夜里做梦,与他同睡,正在好处,惊醒转来。这一夜工夫,实是难熬,不知这身子是死是活!”石氏怫然道:“四嫂怎说出这等话来?”四嫂笑道:“我是心直口快的人,有一句,说一句。大姑娘是个含花闺女,他不知道趣味,这还罢了。大娘你是过来人,怎也假撇清,说这道学话儿?这夫妻的事体,是天生就的。你看那苍蝇儿这点东西,兀自爬在背上,死也不肯下来,那底下的更是扑着翅儿,说不出的那种快活。何况你我俱是有情之人?莫说交欢的时候,你贪我爱,恨不得把身子化作一堆,就是大家压着腿、搂着腰,睡这一觉,也是浑身松爽的。今日遇着这样佳节,夫妻们搂抱着,一递一杯,吃着酒,看着那月亮儿,到了床上,颠鸾倒凤,那一种欢误,谁肯要去做那仙人哩?偏生我男人要赚钱,走啥仔水,丢我在家受尽凄凉。正不知这一夜怎样捱法,才捱得过去?”
石氏变了脸道:“四嫂,不是我吃了你的酒,还说你不是;但不该说这些混话,实在难听!”四嫂格格的笑道:“好道学先生,恼起来了,你越恼,我越要说,要引动你的凡心哩!”璇姑微笑道:“嫂嫂,你凭着四嫂说罢,何必认真?”四嫂眉花眼笑的说道:“大姑娘,是你说的话,便叫我喜欢。天下的事,那一件认得真的?我今年三十多岁了,就是成日成夜干那快活的事,也不及十年光景,一到四十外边,就没啥仔趣哩!你会快活,也是这一世,不会快活,也是这一世,转转眼,大家都入了土了!夫妻交合,是周公制下的。由得我肉骨肉髓的快活!人也不好笑我,笑我的就是痴子,白白的苦了一世。我娘家有个邻舍,生着姊妹两个,也住着一位少年公子房屋。公子要与他姊妹相与,那姐姐是个傻子,不知道风流的趣味,生生推脱了;那妹子生定是有福之人,就与那公子相好了。两个年纪相当,才貌厮称,你贪我爱,夜去明来,无比恩情,非常快乐;那公子娶了回去,穿的是绫罗锦绣,吃的是鹅鸭猪羊,住的是高堂大厦,睡的是翠被牙床,冬天来围炉饮酒,夏天来水阁乘凉;正经的娘子都打靠背后,独与他像漆投胶水,蜜拌糖霜;那一种的风流富贵,不同着受用?那一节的良辰美景,不同着庆赏?真个是夜夜元宵,朝朝寒食!独苦那呆打孩的姐姐,嫁子卖柴蠢汉,守着一根扁担,受尽了万种凄凉!这妹子果然欢娱嫌夜短,那姐姐真个寂寞恨更长!后来公子的正室死了,把妹子册立起来,就做了一品堂堂;那公子直升到尚书阁老,这妹子便受了凤诰鸾章,戴起那珠冠宝髻,与公子到老成双;生下来儿孙满膝,说不尽种种风光;被文人编成歌句,到如今万口称扬。”
璇姑笑道:“四嫂出口成章,原来是个女才子哩!”四嫂道:“这是我们街坊上一段风流佳话,那家子不买本来念念,我自小就读得烂熟的。啥仔柴积米积,后来那姐姐想起当初自己守了那卖柴的穷汉,每日两餐稀粥,夏天没帐子,冬天没被头,终日怨恨,终年冻饿,生生的把一个美貌佳人,弄成了一根枯杆儿,苦了几年,就苦死了!方才大姑娘说的好,认不得真,那姐忒认真,以致苦死,这妹子不认真,才享受那无穷快乐!所以说,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不及早寻些风流事体干干,一旦大限来时,懊悔嫌迟了!”张妈道:“你既明白这样大道理,当初看中意一个富贵公子去嫁他,怎肯配着李四叔,与我们一般受苦呢?”四嫂叹口气道:“我们是前世不修,没有带得那种福气!那富贵公子爱的是聪明女子,美貌娇娃,便把他如珍似宝,百般怜惜;他见了我这麻脸婆子,你中意他,他肯中意你么?我若有大姑娘这般才貌,怕没有王孙公子来求到我?我就倾心与他相好,做一对恩爱夫妻,夜夜在销金帐里,去享人间极乐,肯嫁你李叔叔这样蠢人,受这凄凉罪吗?我也今日醉了,率性和你们说罢:做男人的,便有三妻四妾,摸丫头,偷婆娘,嫖婊子,骗小官这许多快活事做;做女人的,就该守着一个丈夫的吗?看得破,不认真,就是花间月下,结识一两个情人,也不算甚罪过!如今大官府家夫人小姐,那一个不开个便门,相与几个人儿?只苦着我们这样人家,房屋浅窄,做不得事罢了!是痴子傻子,才讲贞节;那贞节,可是吃得穿得快活的东西?白白的愁得面黄肌瘦,谁来替你表扬?便有人来表扬,已是变了泥土,痛痒不知的了!”那武则天娘娘偷的汉子还有数儿的吗?她也活到七八十岁,风流快乐了一世,没见天雷来打死了他。死去的时节,十殿阎王领着判官、小鬼,直到十里长亭来迎接他,还俯伏在地下,满口称着万岁哩!
四嫂这一席话,说得张妈如顽石点头,石氏如金刚怒目;再看那璇姑,如庄周化蝶,酣然入梦去了。不觉意兴索然,只得立起身来,说道:“今日吃了几杯急酒,嚼了一会臭蛆,倒耽搁了你们。大姑娘已经睡熟,不去惊动他,明日再来看他罢。”张妈送了四嫂出去,进来收拾过家伙。石氏关好房门,呼唤璇姑不应,伸手去替他把被头盖好,脱了鞋袜,要上床去,忽转过念头,想起一桩事来。正是:
欲向璞中求美玉,好从胎里探真珠。
●第三十一回 小姑娘看淫书津津讲学 老夫妻吃热药狠狠团春
石氏暗想:姑娘前日说尚是闺女,我毕竟有些疑影。休说文相公儒雅风流,姑娘与他同床三夜,不能无情;只看姑娘这一种窈窕身材,矫娆容貌,浑身香艳,透骨风流,此时病中蹙额而眠,如烟中杨柳,雨内芙蓉,兀自令人销魂!何况笑口初开,欢情乍畅,感恩报德,惜貌怜才,宛转于腰股之间,浃洽肌肤之际,文相公当此,有不心醉神怡,探珠点玉者乎?姑娘,姑娘!只怕知心如我,犹未能全信耳!因将手悄向被里,从裤管中伸进,把一指轻探入璇姑玉户,只见葳蕤紧销,菡萏娇含。璇姑睡中一惊,身子直翻过来,石氏吓得粉脸凝羞,姣容失色。幸喜璇姑疲乏已极,翻转身来,仍睡了去。石氏方才放心,上床而睡,满心欢喜道:“我姑娘如此幽贞,真是人间少有;文相公恁般方正,果然世上无双!我丈夫有这等妹子,嫁得这等妹夫,真好侥幸也!”
这里石氏自思自喜。那边李四嫂回家,因说不动璇姑,和衣倒在床心,闷闷不乐。以因是中秋佳节,多吃几杯酒,又嘈了那许多风话,倒引得自己欲火上升,翻来覆去,那里睡得安稳?只得伸手下去,把阴户尽力揉了一会,出了些火气,爬起来,吃了两碗冷水,心上凉了一凉,觉道好些。然后把璇姑之事,打算起来道:“方才那种光景,直头毫无门路;公子这银米如何消释?明日且去探着他所想之人,给公子一信,也就算不得无功食禄了!但那后手一个元宝,如何得滚进来?”直想到四更天,忽然想着道:“是呀,那不识风情的女子,原有四着仙棋;如今我止下得一着,怎就退悔起来呢?当初我母亲替人设谋定计,不知破了多少闺女的真身?改了许多寡妇的节操?怎么生下我这不肖女儿,一个人就弄他不倒!我曾记得《传授心法》说是一切妇女,只怕他情窦未开,便心正无邪,凛然难犯。我有四着棋子是专开情窦的,对销钥匙,任你千贞万烈,都走不穿逃不过的。到得情窦开时,便如黄河水决,闸他不住,我不引他,他自会来寻。我这四着棋子是,叫他耳听着淫语淫声,眼看着那淫书淫画。我如今才说得几句淫话,没曾打动,那里便是决绝回音?明日须把那三着棋子,一齐都下,自然便有效验!”想定了主意,满心欢喜,便觉疲倦起来,睡了一目,已是天明,急急爬起,取些冷水洗了脸,就走进来。
公子早在廊下伺候,慌忙领至东宅,四嫂把自己的说话述了一遍,公子手舞足蹈的喜道:“说得好!说得好!就是泥神,也要动心了。”四嫂道:“那知他竟是沉沉睡去,弄得小媳妇情兴索然,只得回家安置。”公子大惊道:“有这等怪事!便怎么处呢?”四嫂道:“我到家一夜不睡,又想了三条妙计在此。”因把祖传秘诀述了一遍。公子想了一会,赞道:“这真是仙着。但是怎样行法?”四嫂道:“淫书是小便拿给他看。老爷可有绣像淫书,画得出色的,待小媳妇拿两本去,只算送他解闷。等他自去翻看,这不是两着棋子并做一着下了么?至那淫声一事,须要张老娘做将出来,老爷自去吩咐他方妥。”公子道:“前面两着棋子,别人家未必现在,我家却无所不有。我嫌那淫书上绣像呆板,叫名手画师另画真个面目娇艳、情态妖淫,比着平常的春宫册页,还胜几倍。只消拿两部去,就是独有。末后一着,我却难于出口,要你替我转达的了。”因急去取了书并三两银子,交与四嫂道:“这银子给与张妈,须要妆龙像龙,妆虎像虎方好。”
四嫂应诺出来,悄向张妈说知,张妈胀红了脸说道:“我这样一把年纪,怎好妆这鬼脸?到日里边,如何见他面呢?”四嫂道:“你须晓得公子性儿。我昨日那些风话,又是肯的吗?也只为银子面上,你只消到晚来吃几杯酒,盖了面孔,他便认你酒醉,就不敢是正经夫妻干的事,又不偷了别人家的汉子,怕甚么丑呢?我们小户人家,隔着板席就有人睡,若像你这样面重,也过不得日子了。我记得那年与你四叔做事,兴发起来,我性命都不顾了,嘴里边心肝、乖肉、亲爷、老子流水的喊出来,把一张床咿咿哑哑的响个不住,闹得那隔壁钱老爷半夜不曾合眼,明日看着我,扯开嘴只顾嘻嘻笑。被我弹着榧子说道:‘你笑我么?我家夫妻两个干事,又不开着门养汉,有啥仔好笑?那家子不是这样来!那哑着声不发出来,装腔儿怕人听见的,敢倒是虚心病、走邪路的。老娘是已经直头子人,干得快活,就喊两句!却是拳头上立得人起。你敢扯着尸穴嘴笑我么!’那钱老爷被我一顿数落,老大没趣。我脸上红也没红一红,有啥仔害羞呢?”张妈道:“我也罢了。只是我家的东西是棉条样软的,怎的兴发?”四嫂道:“这银子就是你我的兴了。你一面想着银子的好处,一面思量少年时干事那样的高兴,把张老爹紧紧拿住了,把身子乱颠乱凸,摇那床咭咭咯咯的响。把银子当了张老爹,嘴里心肝、老子的浪叫。他们在隔壁听了,那里知道是假的?自然认你快活到极处了。听动了火,怕他不心里发起痒来吗?”
张妈点点头,接了银子。四嫂道:“我还有句话问你,你这大姑娘许了人家没有?我看他出神光景,定是想着甚人。你可知道,是那里人?甚名甚姓?家道如何?可有才貌?是怎样订约的?细细说给我听。”张妈道:“自从过了七月半,他们通不和我说甚话了,我也虚心病,没再去问他。从前刘婶子说过,他有个恩人,姓文,住在吴江,是个秀才,祖父都做过官,却没提起名字。刘大叔把璇姑娘许给他做小,那姓文的留一床褥子,要了璇姑娘一个手帕去。原说半月内就来娶的,过后不见他来,刘大叔才去寻的。只不知他的穷富;那相貌,据刘婶子说,与璇姑娘正好做一对儿。”四嫂道:“我便疑心,大姑娘睡着那条褥子,怎这样富丽,配不上那帐子被头,原来是姓文的留的表记。他有这床褥子,家里定然豪富;又是个秀才,想必也有才学;与大姑娘正好做一对,这相貌不消说是标致不过的了。怪道我的说词说不进去!如今且去与公子商议则个。”于是别了张妈,急向公子说知。公子跌脚叹气,急去通知聂元。四嫂出来做饭吃了,来看璇姑。这日,璇姑身子略好,正在勉强梳头。四嫂嘻着嘴儿道:“昨日我也吃不多酒,怎么就吃醉了?在这里不知说了许多痴话,敢怕笑坏了你们哩!”璇姑道:“酒在肚里,事在心头,那里是痴话,也没人敢笑你!”四嫂道:“只要你们不笑就是了。老实和你说罢,你就是笑我,我也要说。我是这样见识,人在世上,不多的日子,每日扯开嘴只是笑,才不枉了为人一世;若是终日蹙着眉头,淹淹闷闷,便与阴山背后,愁神怨鬼无二!里边大奶奶、姨娘们,心里有甚烦恼,就来寻着我了;我走进去,连尸穴带尸,一阵乱嚼,把一屋子人都哈哈的笑了。大奶奶好不欢喜,说道:‘李四嫂,你是真个佛见笑哩!’大奶奶不过口头言语,被这些姨娘、姐儿们一传,就传出了名。后来我走进去,不要等我开口,他们就先笑做一堆,说是:‘佛见笑来了呢!’我说道:‘佛见笑还不足为奇,我是石见笑哩。’大奶奶道:‘怎么是石见笑?’我说:‘那佛最会笑的,你看那弥勒佛,成日扯开一张阔嘴呵呵的,是个极会讨快活的人,不消我去对着他耍子;只有那石头,是个笨东西,再不会笑的,不等我开出口来,他就乱滚着笑做一堆,这不是石见笑么?’大奶奶笑道:‘好婆子!倒被你骂了去,把我们都当做顽石点头哩!’”
四嫂正在随口乱嘈,只听外边有人叫唤,张老实接应出来道:“我说是谁,原来是胡朝奉!胡奉回家,有四五年光景了,是几时来的?宝货可是在断桥么?”胡朝奉道:“我是本等不出来的了,被一个朋友拉出来,说我的主顾多,要领他认识认识,只得又来走一遭。下是下在断桥,却带不多货来。一来与你是老主顾,要会你一会;二来有个口信,还有些银子,要交手交你;所以造府的。”老实道:“是甚口信?”怎又有甚银子?”朝奉道:“还是十月里,在镇江饭店里,遇着一个贵处人,姓刘,说是你的亲戚。”那人说到姓刘,璇姑便侧耳细听,石氏慌忙在门缝中去张看,只见那老客人在兜肚里挖出一封银子,说道:“他病在饭店里,奄奄一息;我便不认得他,他却认得我,知道我与你熟识,我要到杭州;他说有剩的几两盘费,托我带来,要亲手交与你的。”老实吃了一惊,接了银子,忙问道:“他叫甚名字?与我是甚亲戚?如今病可好些?”只见老客面上惨然不乐,答道:“不要说起,到第二日日平西时,就没了。他的名字,忘记问他了,他原住在湖上,五月里才搬的,他叫你表兄。”
张老实满眼挂出泪来。璇姑也觉两眼酸酸的,泪着眼泪。这石氏如万箭攒心,一阵乱跳,早已晕死在地。璇姑吓得魂出,与四嫂连忙扶救。张妈也顾不得客人在外,飞奔进来,大家救醒。那朝奉便要出门,被老实一把捺住,说道:“这事还有可疑,正要问个明白哩。”这里璇姑劝石氏道:“也还未见的实,又没啥仔凭据,未可全信!即使果有此事,也须问明了地方及店主姓名,好去收拾骸骨,埋葬祖坟。到那时从容殉节,才是道理!”石氏只得咽住哭声,听着张老实问道:“我一个表弟姓刘,虽系出外,但他并不要到镇江去,如何朝奉说在镇江店里遇着他?就是病了,也该胡乱写个草信,怎么字也没有一个?至于行李衣服,也该拿一两件回来,做个凭信,因何一件俱无?只怕还另有其人,不是我这舍亲姓刘的。”朝奉道:“你说的这位令亲就是我遇着的,是不是,我却不知;我只管寄银信就是了。至于床铺等物,说也可怜,你说他还有甚么信物寄来吗?我记得是七月初头,天气虽热,他却是赤身睡在门上,连单被裤子都是没一条,如何得有寄回呢?”老实道:“他出门时,带有行李,到那里必定带着;若说缺了盘费,典卖掉了,就不该剩这银子了!”朝奉道:“我也曾问过,他说是原到吴江,找他一个姓文的亲戚,因那姓文的已往安庆,拜什么年伯,他就慌忙赶到安庆,找着了姓文的,同着吴江两个朋友,正要收口,忽起大风,打在金山脚下,船在石上撞破,一船的人都落下水去。江边许多救生船只赶去,捞了一个不识姓名的船家,合你这刘令亲,还有姓文的一个家人,其余都随流水流到大江里去了。你令亲说到那里,还想着那姓文的,只顾淌泪,倒是我再三劝住了。”石氏扯着璇姑,痛哭道:“姑娘,我和你一般苦命!”璇姑收了眼泪,低低劝道:“嫂嫂不要急坏了!此信大都是假,晚间和你计较。就是真的,我和你安心就死,正好结泉下夫妻,亦不必徒作楚囚之泣!”石氏也没心肠去听下文的话,呆坐在椅上,出了神去。
直到客人去了,老实哭将进来,把一封银子放在桌了,说道:“我看表弟也不像个短命的人,那知道遭此横祸!我方才细细问明,原来表弟救起来时,只穿着一条裤子,因船里暑热,把衣服袜子都脱掉的,鞋子也撩在江里,到岸上才买一双草鞋穿着。这银子亏得放在身边,没有失落,说是还有姓文的银子在内。棺材是隔日前已托店家买就的。寄银之时,已经垂毙,写不动字了。那店家住在镇江西门大马头上,姓王,叫做王三道。若要收拾尸棺,早晚我替你去罢。休要苦坏身子,四婶子你替我劝劝,这也总是前世事了!”老实哭了出去。四嫂和张妈都含着眼泪,劝了一会,也自去了。
石氏问璇姑道:“我想起来,这信竟是真的呢!吴江一水之地,文相公来不来俱该回家,怎就耽搁到三四个月?这寄信客人怎肯把自己的银钱,来哄骗人家”你方才说此信是假,是怎么缘故?璇姑道:“我也因哥哥出去,杳无消耗,日日忧虑,方才一闻凶信,原是惊惶;只因没有确据,尚未深信。到后来说出翻船之事,我便猜破九分,知道这事是假的了!”石氏道:“江中遇风翻船,这是常事,怎么就不信呢?”璇姑道:“哥哥相貌,将来正有际遇。至文相公大耳丰颐,尤属期赜之相;况他立心仁厚,度量宽宏,仗义抚危,济人利物,论积善余庆之理,何至不保其身?即或气数不齐,断无横死之理!那恶奴见我誓死不从,自然复出奇计,先寄此信,绝我之念;然后再来说诱,活我之心。那寄书之人与这银子,定是恶奴所为,我和你不要被他惑了!”石氏大悟道:“姑娘所料,十有八九!但你哥哥与文相公因何并没信息?你哥哥又在暗九,算命的俱说要防大病;我们毕竟向镇江店里讨一确信,才得放心。”璇姑道:“明九暗九之说,最是荒唐;命理深微,又岂庸夫所测?哥哥与文相公,俱有别故耽搁,亦非异事。我们两个女子,如何出门?舟中既为敌国,则所托何人?不是领入恶奴坑阱,即串通奸徒,弄成疑冢,我们亦无从辨识!不如专心守在此间,把这把皮刀,这条苦命,黏在一处,或者灾消福至,哥哥忽然回来,便保脱离罗网;不然,则数在难逃,我和你视死如归,姑嫂二人携手于九泉之下,安心等着哥哥与文相公阳寿终时,再图相会便了!”石氏此时疑团已破,便不甚悲伤,赞道:“姑娘识高心定,见理透彻,料事如神,使奴家顿开茅塞,我和你安心守去罢了!”因把银子送还,只说托张妈藏收,竟不提起易服搬棺之事。
到了次日,四嫂来打探了几回,不见动静。待到将晚时候,又踅进房来,劝石氏道:“这信不知是真是假?就是真的,也是大数,无可奈何的!大娘年纪正小,也不要去思量他了,寻点事体做做,或看看书,下下棋,分分心也好,休得苦坏了自己!大姑娘更不消悲戚,手足分上却也难怪,横竖有人照应,将来遇了贵人,寻得好对头,你嫂嫂是贤慧的,决不亏待!况住在至亲家里,邻舍又多,大家帮着,还你享的富贵荣华哩!大姑娘,我带来几部书,替你们两个解解闷,闲着和你嫂嫂看看,劝劝他,我明日再来看罢。”说着,重到老实房里,叮嘱了张妈,叫他管着他姑娘,又不知说了些啥话,咕咕哝哝的半歇,才转身出门去了。
这里,石氏、璇姑竟把昨日客人寄银报死的事,搁过一边,两人在房里也不提起。张妈留神察看,颇觉诧异,转思:“莫非听了李四嫂的话,就不悲伤?或是在那里看书,看出滋味,心无二用。果是如此,四嫂所说的计,如今两着棋都点了眼。今夜,那末着棋子,不消再下了。”正在胡思,只见张老实提着篮儿,买了些现成熟肉、烧鹅、薰蛋之类,右手携着酒壶,笑嘻嘻的走将进来。张妈迎着,忙去接了,两人走到房里,老实向内壁努了一努嘴。张妈道:“说来也奇怪,今朝两个竟没提起一字!”老实道:“这事有转机了,我们晚上趁这酒肴,邀他两个同吃,带点酒意,那事儿就容易动了。”张妈不答,只管翻着篮儿,忽失声道:“阿呀,你这老头儿疯了,啥事情买许多东西?”复低声道:“你当真起来了,这不过是个由头儿!你还记得并亲的那夜,你一杯我一杯吃得半醉,同进房来,干那一生一世第一遭儿。如今没啥快活的了,就是要吃酒助助兴,只消十二文,买包猪头肉,和你两人油一油也就够了。你倒要吃起和合饭来!只怕你那棉花条儿,就在酒里浸了三日,也不会硬朗的。”老实腻了脸,只是笑。张妈拿了酒肴,在外面桌上摆好,赶去烧饭。忽听门外有人喊叫,老实进来说:“李四嫂和你说话。”张妈丢了火钳,走出来,四嫂用手一招,跨出门外,交头接耳了一会,张妈才得进来。老实根问道:“四嫂袖子里塞出来的是啥东西?”张妈不答,低着头烧火。停会饭熟,进去请了石氏、璇姑,四人坐下,一同吃着。张妈开口道:“这是老头儿恐你们伤心,特地买来,替你们压惊散闷,须多吃一杯儿。”璇姑等看见酒肴,因住在老实家里,已是四月,油煎豆腐都没尝过,今日怎得如此破钞?不免疑惑。因推不会吃酒,把张妈拣的一块薰蛋吃了。石氏亦略为领情,便起身进厨,盛了两碗饭,同璇姑吃毕,道声失陪,先进房去。外面老实夫妻居然我斟你酌,把这酒肴都收拾到五脏庙去。酒已微醺,胡乱吃过了饭。那知张妈从不吃酒,一两杯落肚,登时面红耳热,气逆头眩,乜斜一双七八层皱纹的俏眼,向老实道:“我已是支撑不住,你去收拾厨下罢。”老实真个把盘儿、碗儿、杯儿、箸儿、壶儿、瓢儿一件件收拾起来,连那桌上的蛋悄儿、鹅骨头儿、荷叶包儿一古脑儿丢入粪箕之内。然后到厨下洗抹干净,息火出来。石氏姑嫂早把房门关上。老实进来,张妈躺在床上,鼾声如雷。老实则怕误事,忙将推醒,起来斟过一盅茶,却是冷的。张妈呷了一口,觉得酒气减了好些。听着那边房里寂无声息,灯火尚明,知道未睡。老实与张妈商量做那勾当。却自知老年,不敢轻试。张妈说出李四嫂叮嘱的话,倘或支架不住,还有解药。老实方始放心。两颗红丸各咽其一,将茶送下,于是熄灯上床,爬在一头睡下。
这里石氏、璇姑因老实夫妻今晚买些酒菜,早已起疑;随后李四嫂又来鬼鬼祟祟,不知施出怎样毒计,却不道老夫妻有这等事!
璇姑担惊已久,自戳颈之后,公子未尝再来,变出花样,百般引诱,都是有人贪财献勤之故,以至心犹未死;料想今夜断无他故。因把四嫂送来之书展开一看,是一部《会真记》,一部《娇红传》,一部《好逑传》,板清纸白,前首绣像,十分工致,约略翻阅,却已得其大概;指着书道:“嫂嫂,四嫂拿书来,恰在客人寄银报死之后,恶奴奇计,愈觉显然!但这恶奴费尽心思,百般缠扰,如何得了?你我两个女人,就要跳出坑阱,别寻住处,却又是哥哥主意搬到这里来的,定为他们所阻;你我苦命,应绝于此!死固分内,但差哥哥与文相公均不知道,这些人混造黑白,转恐污名难受耳!”石氏道:“我看恶奴不过纨绔性成,骄奢淫佚之尤;论到底来,并非险恶。这些人在他跟前献勤,图他财帛,止道姑娘是个寻常女子,不慕财便爱貌的,生长小家,伶仃孤苦,即使姑娘绝世聪明,也还恃着顾影少年,风流才子,必有一端可以动得你心。若不是旁人撮弄,你看那夜之后,已是绝了踪迹。岂非恶奴尚有怕事之心,不比别的强暴么?姑娘拿定主意,不动声色,再付他几个决绝回音,或者恶奴心冷,我和你就灾消祸退了!”璇姑道:“我也如此想。就是那夜,他见势头不像,只管发抖,怕奴跑出去;究竟公子性儿还是要面皮的。看那相貌,也不是下贱,若使改邪皈正,功名富贵,可也操券。只是祖父挣下家财,现成享福,逸则思淫,专在粉黛丛里过活,邪气日深,正气日薄,引人旁门左道,妄想升仙,练习采补;那班妖道供养在家,怕就是祸根哩!其余的人,不是他家人小子,便是住房贫户,那个不奉承他?自幼至长,不历艰险,不闻规谏,就把良心汩没。想是他连氏祖宗及现在做尚书的,造孽太重,不该有个贤子孙,这也是一定的理!但我落在坑井之中,横竖不能跳出,若以势力相争,终于一死;不如写几句偈语,夹在这书里,使他见了,或者激发他羞恶之心;再不,亦可以报应祸福动之;所谓疾驰之马,见石回头;方炽之炭,入水便熄;天下事,惟陷之深者,其出愈速;穷极则变,理有固然,我且试他一试!”石氏未及回言,忽地双眉直竖起来,怒容可掬,侧过耳来在那里细听。璇姑取出一张纸,提笔便写。正是:
欲传振聩惊聋语,蓦地残云破雨来。
石氏听得不耐烦,低声问道:“姑娘听见么?”璇姑尚未写完,答道:“可怜,可怜!”仍旧在那里写。石氏方才忿火中烧,怒发直指,恨不把自己两只耳朵用刀割掉,才是干净。却见璇姑毫不在意,只说道“可怜”二字,便觉心地清凉。想到他们扮鬼作祟,徒劳无益;如今两老竟连命都不要起来,实在可怜。无奈隔壁的声音越发响起来。起先不过寻常交媾之声,到后来那只竹架的床咭咭格格,震动不止,浅房促屋,靠着腰臂,贴紧两人坐处,竟像是墙坍壁倒的光景!连一碗灯盏都要震熄,桌上茶杯、砚台忒忒的移动。听见张妈只是心肝、肉儿的叫,却又是气喘吁吁,叫了这声,接不着那声。老实在那里死命的用力,像是抬轿,又像掇石礅,又像是舂米。到得后来,张妈变了声,口喘着气道:“我要烧煞子!”老实低声道:“我也掉在火坑里了!”璇姑满心燠恼,不忍再听,看看灯油将尽,诗已写完。那桌子上物件无一不动,不勘再坐,因把写的诗夹在《娇红传》中,匆匆上床,倒头便睡。石氏慌忙收拾书本,也息熄灯上床。两人本属三贞九烈,性定不摇。石氏虽差一间,却被璇姑提醒,便觉若无其事。不多时,俱已睡熟。谁料到了后半夜,石氏忽然惊醒,听得张妈呜呜咽咽哭将起来,心知有变,急急坐起细听。且说此哭为何?原来老实夫妻贪财忘命,不顾年纪。谨遵公子教令,咽下红丸,脱衣上床,就去干事。老实觉得腰间棉条忽地硬朗,惊喜非常,抱住张妈,望那阴户里挺然直入。张妈药性已发,老实扑将下来,急去抵住肩膀,一手搂着腰里,舒开两胯,紧紧一夹。老实脊骨里面一阵酸疼,怕极欲逃,却被药中热气笼住,前阴龟头里痒不可当。那张妈身子颠摆不定,乱耸乱抛,又是抵死不放。老实只得拚命冲突,张妈已如捻面搓糖,开交不下,弄得皱眼酥斜,焦唇牵掣。那知两人浑身火热,骨节毛孔中都如炽炭一般,焰腾腾的烤起来。老实撑着铁棒,直捣中心;张妈虽在周旋支格,却因此番意兴不比平常,那垓心里烧得烈火似的,连那夜老实拿了布头揩抹的东西,不知如何这样干净,足足弄了两个更次;竟是砻糠里榨不出油来,一个粘滴俱无,枯干欲裂;一个生发不出,痛痒难当;渐渐的动弹不来,搂着身子,歇息一会。怎当得药力太大,真个要并作一堆儿烧化了。张妈咬定牙关,狠力忍着;老实伏在肚上,汗流气喘;停了半晌,声息渐微。张妈觉他四肢沉重,睁眼看时,只见老实两眼已翻,竟犯阳绝而死。顿吃一惊,霎时间转喜为悲,忍不住泪如泉涌,却不敢把他推开,紧紧抱着,哺了十来口气。石氏听得明白,走下床来,唤醒璇姑,坐起再听。约略有顿饭时,张妈带哭带叫,兀自不应。正是:
不道黄金能买命,偏教丹药快伤生。
●第三十二回 疑心成暗疾结将妹妹救亲夫 幻术摄生魂请出娘娘招怨鬼
石氏与璇姑忙出房去,要去应张妈,听张老实喉中转过气来,张妈哭声渐住,便缩住了口,悄悄的蹑足,而听见张妈低叫几声,张老实微微答应,想不妨事。方缩转身回房,又待一会儿,见没动静,方才上床而睡。次日天明,石氏、璇姑出房几回,不见开门,直到早饭时候,张妈才叫应,对石氏说是夫妻二人同时病发,不能起床,有米盖在锅里,叫石氏自去煮吃。石氏不便问他病原,应了一声,就去烧煮。外面李四嫂敲门问信,璇姑开了进来,问知二人发病,报与公子。公子跌脚懊恼,急取两枝人参、两丸解药付与四嫂,令给老实夫妻分吃。四嫂领命,来敲张妈房门。张妈低声答道:“我下身瘫着哩,挣不起来。这门闩活络的,你摇了开来罢。”四嫂把门摇开,也不顾张老实在床,把参药递给,问他病势。张妈道:“都是那两丸药儿,几乎断送了两条狗命。如今两个人都瘫了,下半身动抬不得,这怎么处呢?”四嫂道:“你两人且吃了解药再处。”一面踅进璇姑房中探听动静道:“这张大爷合张大娘昨日好好的,怎忽然生起病来?”璇姑道:“天有不测风云。四嫂是知道的,怎倒问起我们来呢?”四嫂见话里有针,趁口说道:“这还怕不知道。人原是极空的,今日上床睡觉,脱了鞋子,不知明日还下床穿得着、穿不着哩?所以我说认不得真,该讨快活。大姑娘,这书看过没有?”璇姑道:“都看完了。”四嫂道:“这书比那两部好看些吗?”璇姑道:“四嫂拿来的书,自然一样好看了;只可惜枉费四嫂一片心机,却碰着我们这样蠢人,连四嫂说的那顽石还比不上来哩!四嫂,累你原拿了去,却不要再费你手脚,又换啥仔好看的书来了。”四嫂知是觑破机关,因扯着话道:“我原说不知道这书的好歹,快拿了去罢,不要惹恼了你,大大耳刮子打过来,打烂了这两只破蒲扇,拿啥仔去煽风炉呢!”璇姑道:“谁敢怪着四嫂?只是辜负了你一片热心肠,你不要恼就是了!”四嫂一头走,一头说道:“我是说顽话儿,你就是打我,我也要来的!不知怎样的,见了你心里就喜欢,还肯恼着你么?”
四嫂拿书进去,还了公子,把璇姑之事述了一遍,道:“小媳妇见人也见千见万,从没有见这等精灵古怪的女子!老爷有甚别的主意再去打算;若单靠着这些引诱的法儿,怕是没用的哩!”公子呆了一会道:“你且出去,等我再作计较,有用你处,你却不可推辞。”公子打发了四嫂出去,暗想:“天下怎有这等人,竟是一块死木头,毫无生气的?我看他眉目间那一种灵秀之气,绝不似呆傻的人;怎么听了那般声响,看了这样书画,竟是绝不动情的?”因随手把书揭开,越看越爱,只顾不信起来。再看那一部时,见有一幅字纸露出些头,取来一看,如兜心着了一拳,口定目呆,手足无措。天良所动,反复细看,满头满背似百十桶冷水,一桶一桶的浇将下来,寒气入骨,毛发俱竖!不觉长叹一声道:“此女中圣贤也!我连城妄想图谋,罪通于天矣!”因提起笔来,在纸后写道:
我不淫人妻,人不淫我妇;天道已见端,斯言诚不朽!小人度君子,窥天而自牖;磨乃益不磷,涅乃愈无垢。从兹一片心,郭然空所有;百拜受箴铭,前愆能赎否?
公子写完,自己念了几遍,收拾过去。良心一现,便觉从前所作之事,没一件打得过去,身子顿然疲乏起来。随携了书本,到书房中,和衣上床,不情不绪的睡了。大奶奶出来看了几遍,放心不下,唤醒公子问:“为何早膳不吃,只顾沉睡?”公子叹口气道:“多管就有病来,你摸摸我头上看。”大奶奶道:“我摸过两遍,有些微热,想是连日早起,冒了些风寒。”因吩咐家人,请了一个医生,吃了一帖发散药儿。到得夜来,反是大热不退。大奶奶着忙,叫了大姨、三姨,同到书房相伴了一夜。次日,又请了三四位高明医生,公议一方,也不过是解表宽中之剂。壮热虽退,仍带微热,医了两日,总退不清。兼之心绪不佳,不贪饮食,日复一日,一个精壮后生,竟弄成弱症光景。
大奶奶求神问卜,外补里修,百般调理,只不见效。因拷问书童,才把图谋璇姑之事吐出道:“自从李四嫂给了回头,便得此病;其中细底,须问李四嫂方知。”大奶奶吃惊道:“这是相思病了,怪是百药无效!如今凤姨、春红俱死,何妨再添一妾。但他如此图谋,不能上手,可见其事甚难的了,如何是好?”因急急的去叫了李四嫂来,四嫂也就不能隐瞒,只得从实说了道:“小媳妇原怕夫人见怪,当不得老爷发起怒来,要把小媳妇立时撵出屋去;小媳妇男人又不在家,怎好到露天去睡觉?只得依了老爷去做说客。那知这璇姑竟是一块石头,随你花言巧语,休想动得他分毫!老爷这病,若要他医,只怕是断断不能了!”大奶奶道:“老爷去谋他,他还怕我不容;如今我去求他,他敢还有些活动呢?”四嫂道:“小媳妇听老爷吩咐,也会假传圣旨过的;当不得这个女子,古怪异常,说他笨蠢,他又透骨聪明;说他伶俐,他又一味呆实。况他就是个降瘟癀的使者,惹他不得!从前二姨替老爷划策,不多天吊死了!聂道官替老爷设谋,得了白浊之症!后来小媳妇与张老实夫妻,被老爷逼不过,也效些小劳;如今张老实是得了痿阳症了,张妈是下身瘫了;小媳妇成了干血痨了!老爷也生起病来了!谁敢再去惹他?”李四嫂因八月十五夜里,那两碗冷水正吃在经水将来,把经头逼住,月事不行,恶心吐食,夜热昼寒,所以说成干血之症。大奶奶大惊失色道:“他一个小小女子,又没神通,怎能使算计他的都招奇祸呢?”四嫂道:“小媳妇也想来,他兀会推天算地,怕不如桃花女神通广大,连周公都弄得七颠八倒,若没有真武菩萨搭救,这性命就不能保哩!我们这样千方百计去套弄他,他总不以为意,倒把算计的人一个个非病即死,这不是桃花女的后身吗?”大奶奶急问:“怎样推天算地?”李四嫂道:“小媳妇也不知道,只见他桌子上画着许多日头、月亮、星宿的图儿,老爷就吃了一吓,说是在那里推天算地;他就在这星宿里边,弄点子儿符,敢就生灾作祸起来,只怕也不要别的神通哩!”
大奶奶听了这一席话,真如天雷劈脑一般,含着两眶眼泪来劝公子,把四嫂之言述了一遍。自己又苦切劝解道:“据我看来,春红这丫头也不像短命的,怎就如此惨死?是他先开口称赞,引动你的心肠,所以是他先得祸了!天下美貌女子尽多,你何必苦恋着他?只要你病好起来,我差人到苏州、扬州各处去,包你讨几个绝色女子来,伏侍你便了!”公子忽闻此言,知事已败露,且心已皈正,正自心虚,便从春红想起,果然始事与设谋协力之人,一个也逃不脱,更是惊惧非常;哭着说道:“我从前爱他美貌,实是图他;到后来已是收心,不敢再萌邪念!你若不信,那橱中《娇红传》内,现有和诗,你拿来看,便知我心迹了!但李四嫂说他竟有神通,能降祸害;若果是真,则我实为戎首,他之恨我,更不比他人,我这条命,是要断送在他手里,别无解救的了!”大奶奶泪如泉涌,忙取那诗出来,先看了璇姑一首,吓得伸了舌头,半晌不收进去!又看到后边一首,暗暗点头,呆想了一会,安慰公子道:“相公且免惊惶,总在妾身身上,包管他回心转意,不来降祸于你”公子惊讶道:“你与他未晤一面,未交一言,况这女子是再拿不定的,怎说得这般容易?”大奶奶道:“我看他这诗,竟是女中圣贤;我以至诚动之,断无不起恻隐之心者,待妾身竭力去挽回便了。”公子那里敢信,但除此亦更无别法!因催促大奶奶去恳求。
大奶奶不敢怠缓,慌忙换了衣服,吩咐把住房的男人,都教暂往墙门外一避;带着丫鬟、仆妇,拿了毡条茶具,竟到璇姑房中来。璇姑与石氏自从张老实夫妻病卧,都是他两人去烧茶煮饭,照管门户,重新当起人家。却喜公子有病,心上放宽,四嫂不来聒噪,耳根清净,倒也安然无事。这日,忽听纷纷传说,夫人要出来,定有缘故。正在猜想,只见许多丫鬟、仆妇簇拥着大奶奶进房,只得起身相见。大奶奶把二人一看,估量着那年少不戴髻的是璇姑,暗忖道:“怪是相公百计谋他,春红那双眼儿也自啧啧叹羡,原来有如此美貌,真个我见犹怜!”石氏与璇姑把大奶奶一看,暗道:“容貌虽不甚庄重,却也不轻狂,举止雍容,果是大家风范!”大奶奶先开口道:“妾身不知二位降临,失于迎迓;拙夫还有许多冒犯,更乞宽容。二位请上,受妾身一拜。”玉梅便把红毡铺下。石氏连忙去扯道:“妾等系小家女子,何敢与夫人抗礼?妾姑年幼性执,或有冲撞公子处,还望夫人宽恕!”石氏、璇姑正在谦逊,那知大奶奶已是跪将下去,只得急急跪下,拜了四拜起来。大奶奶叫丫鬟掇进三张交椅,让姑嫂二人上坐。石氏道:“夫人系何等之人,贱妾等敢于侍坐?”大奶奶道:“二位虽暂屈蓬门,俱是大贵之相;理该上坐。不必过谦。”石氏道:“就是夫人以贵下贱,也只可容妾等侍坐;况且下榻于此,幸辱先施,何敢僭妄?”大奶奶道:“二位下榻之地,即系妾家;宾主之礼,是一定的,何须过逊?”石氏与璇姑同要告坐,大奶奶一把拖住道:“这是怪妾身没有告坐了!”
二人又让了一会,只得僭坐。丫鬟送上香茶。大奶奶把石氏细看,暗忖:若没璇姑在坐,也就是上等姿容了!复看到璇姑,直觉眉目之间,有绝世聪明流露出来,越看越爱,几如欲以目成。因说道:“妾身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不知可好冒渎否?”石氏道:“夫人有何见示?”大奶奶道:“此位想是令姑?妾阅人多矣,未见令姑之丰神畅朗,气度冲和,丽若明珠,润如美玉者!而少逾谢女,读佳句而神驰;节过共姜,闻人言而心往!昔人云:见江瑶柱,未有不朵颐者;况麻姑麟脯,西母琼浆乎?见慈云而不拜,是入宝山而空手回者也!令姑姓刘,妾幸同谱,五百年前,合是一家;意欲结为姊妹,以表仰慕之忱。虽似交浅言深,实乃班荆倾盖,不识可许蒹葭,得倚玉树否?”璇姑暗忖:此恶奴苦肉计也!因正色道:“夫人乃月中仙桂,奴家系仗下焦桐;斥雁讵可依鹏,乌鸦岂堪逐凤?齐大非偶,古有名言;结拜渎伦,今有明禁。夫人虽雅意下交,奴家则何敢上渎,这却是万万不可!”大奶奶见璇姑声色俱厉,惝然若失,沉吟一会,会过意来,说道:“姐姐莫非疑我以缟之辞,为蹇修之计乎?愚夫妇蒙你诗中之诲,感人心脾,拙夫既痛悔前非,愚妹更力图后报;若所言非出衷肠,则天日在上,当使愚妹身首异处!圣人许人改过,姐姐岂绝人自新?”因把公子和诗朗吟一遍,道:“拙夫此时,畏姐姐如明神,敬姐姐如严师,还敢有一毫不肖之心么?望姐姐勿念前嫌,俯从鄙意为幸!”璇姑见大奶奶语意真诚,誓词激烈,因谢罪道:“奴是惊弓之鸟,是以见木而号;今听夫人侃侃之谈,自悔奴家之见!尚祈原谅,勿以介怀!但结拜之事,究非正理;奴家寒贱,实耻仰攀,还望夫人怜察!”大奶奶沉吟道:“结拜既非正理,姊妹自可相称,岂同姓之人,亦作异姓称谓耶?”因逼着璇姑改口,璇姑只得改称姐姐。大奶奶连连答应,道一万福,说是:“妾身差长,竟是僭妄,改称贤妹了!”因复逼着石氏,石氏也只得叫一声姑娘,大奶奶便连呼嫂嫂。一面吩咐家中备酒送来;一面叫丫鬟仆妇叩见,石氏、璇姑连忙去扯,却被大奶奶拦住,只得受了。
大奶奶心爱璇姑,真如嫡亲姊妹一般,百般亲热;璇姑也不免略致殷勤。讲到后来,渐渐投机,连石氏也不记前嫌,坦怀酬答。须臾,酒席送来,便不甚推辞,照前坐下,酌酒谈心。饮过几杯,大奶奶叩问璇姑:“历算之外,还精何技术?”璇姑谦说:“百无一能。”大奶奶认是良贾深藏,因说道:“承贤妹称我为姊,则拙夫就是姐夫了;李四嫂说他的病,是贤妹显的神通,望推愚姊之爱,宽其一线,使他病本霍然,则感恩不尽矣!”璇姑道:“李四嫂怎如此混说?妹子非妖非鬼,有甚神通?”大奶奶因把李四嫂之言,略述一遍,道:“凡系设局哄诱之人,无不言遭祸害;贤妹既精于天官之学,岂不别有神通?你姊夫这病,自系贤妹所使;万望开一面之网,生当衔环,死当结草,以报大德耳!”说罢,满面流泪,跪将下去,石氏与璇姑方始明白大奶奶此来之故。璇姑慌忙扯住道:“公子之病,实非愚妹所为;但心正则诸邪不入,公子只要牢守此心,止行正路,不蓄邪谋,则此心如日中天,一应邪祟,皆敛迹而退矣!愚妹既承姐姐台爱,从前之事,俱可付之浮云,即有伎俩,亦不敢施,况本一无所能乎?”大奶奶大喜致谢道:“只要贤妹果能忘情,愚夫妇就钦感不尽了!”于是金樽屡劝,玉箸勤催,笑口衔恩,欢容颂德,直饮到天街禁夜,漏滴铜壶,方才撤席而散。只苦了赵大等住房之人,在墙门外等得个不耐烦。
到了明日,大奶奶吩咐出来,妗奶奶与姨奶奶供给,都在里边送出,吃剩的,就给与张老实夫妻。又叫大姨、三姨出来拜谢,谆谆致谢。真个事有凑巧,公子自得了大奶奶之信,安心调摄,胸无杂虑,这病竟一日一日的好起来。到了初九这日,病已霍然。兼值令节,大奶奶备酒,与公子起病。午后,又备一席盛席出来,与石氏、璇姑过节,席上便述公子病痊,感激图报之意。此备燕会,比前更是不同:大奶奶因公子病愈,有一片衔感之私;石氏、璇姑连日来承大奶奶相待殷勤,亦有绸缪之意。大奶奶出自名门,颇通古今之事。石氏、璇姑旧家根蒂,生性聪明,闺中互相师友,把祖父留下来的几本破书,闲着就看,也便斓斓斑斑,有些古董在肚,不比那小家之女子。酒席之上,彼此酬酢,吊古攀今,竟结了闺中之契。
璇姑暗想:大奶奶资质甚高,亦通情理,因何一任公子胡为?君子与人为善,趁他悔心之萌,去感触他一番,倘得反邪皈正,也不枉他殷勤下交之意!因遂慨然道:“愚妹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奉劝。”大奶奶不等说完,即拱手请教。璇姑道:“公子天资高妙,学问渊通,似应潜心经术,振起家声;何苦养着这些妖魔外道,学那淫术邪谋,以致外坏人节,内丧己心!古人云:名教中自有乐地。岂可错走路头,自怡伊戚?神仙原属渺茫,丹药尤为谬妄,古来帝王服金丹而致死者甚多。现在张嫂夫妻与前日春红姐俱是前车之鉴。渔色者夭,此实至言。姐姐当力劝公子,亲正士,远邪人,守身如玉,避色如仇,以邀来福,而免后患;在公子固不宜贪片刻之欢,贻终身之害;在姐姐亦不宜博大度之名,忘脱簪之义也!况那班邪道,何所不为?即李四嫂说,聂元专哄幼童,所云白浊之病,亦出自幼童之口。则其人可知,其余亦可知。近墨既恐自污,养虎亦防反噬!更有逆徒凶盗,溷迹其中;一日事发,则公子实为逋逃主萃渊薮。愚妹窃为姐姐寒心!”大奶奶悚然失色道:“贤妹之言,字字金玉,此连氏祖宗之福也!愚姊向来如虱处裤中,今蒙提耳,愧悔交集;当以贤妹之言,铭诸肺腑,力谏拙夫改弦易辙,以避祸患!”因出席跪拜道:“愚姊不遇贤妹,则虚生人世矣!此恩此德,何日忘之”?璇姑忙跪下道:“姐姐不弃刍尧,方是圣贤学问;愚妹何知,亦庶几愚者千虑之一耳!”说罢,相扶而起,重复入席。此时大奶奶尊敬璇姑,几如父母。璇姑感大奶奶易于转圜,亲之亦真如骨肉。石氏见璇姑一席之谈,竟化诲得邪淫妖孽,满心欢畅。真个是酒逢知己,话到投机,不觉月进窗棂,方才罢席。
大奶奶起身时,向璇姑谢之又谢。进去备细述与公子听了,又苦切劝谏一务。公子如大梦初醒,深悔从前,遂打算要回去道士。大奶奶道:“回是该回;但这些奸徒,不可直逐,须得婉转方好。”公子道:“我实因心在璇姑,这几月来,朔后望前的功期,俱没有过去;如今只消吩咐丹童,透个风信,说我因屡伤人口,疾病缠绵,将来不修炼了;他们自然辞去。这不是善为之法么?”大奶奶点头称善,因授意丹童。隔了几日,果然聂静等辞去,说要往天台。公子各致程仪,厚饯而别。聂静等出来,就去拜看靳仁,述知连公子灰心之事。靳仁道:“修炼之事,第一要有定力;这种没亻□的人,如何学习?前日我同魏师去拜,那一种冷落光景,若不念从前相与,竟与他不得开交!三位原系故交,且屈在舍下,叨教一二。”聂静等此来,原为下榻之计;因谢了靳仁,同进丹房里来。那丹房中,除魏少阳之外,先有五个道士,连这聂静等,共是九人;当夜备酒接风,畅饮至二更而罢。次日,聂元把璇姑之事,告知靳仁,以为贽见之礼。靳仁是色中饿鬼,听见有如此美女,喜得抓耳挠腮,满心奇痒,说道:“聂元兄,你有如魂之法,今晚且摄来一见,然后用计取之。”聂元道:“小道术尚未精,时常要召不上来;故前日没有为连君下此一首。”靳仁道:“现有魏师在此,他说是百召百灵的;兄可即为我致意。聂元忙与少阳说知。少阳道:“连君所图之人,本不应夺其所好;但他前番有心将我侮慢,其情可恶;且已叛教,便非同道,当为公子致之!”
靳仁闻言大喜,是晚,即打扫一间静室,铺好床帐,备下一切应用法物。魏道步罡踏斗,焚化朱符,口中念念有词,把宝剑向空劈划,喝声道:“疾!”。霎时起阵香风,风过处,现出一美貌女子,高挽巫云,低垂莲瓣,手执一枝皂色幡儿,款启朱唇道:“法师有何法旨?”魏道把令牌一拍,说道:“吾奉南岳夫人之令,速往仁和县连城家中,召取刘璇姑生魂至坛,勿得有违!”那女子答应一声,倏然不见。候了半晌,魏道正要焚化催符,那女子已降坛前,回复道:“那刘璇姑本系贵人,且心正无邪,凛然难犯,此魂摄之不至,特来缴令。”魏道睁圆两眼,连击令牌,喝道:“令出难违,速往召来,如再不至,依律施行!”那女子蹙着眉头去了。靳仁与聂元屏息而待。少顷,壁上忽发一道白光,光中现出一个女子,簪钗络绎,罗绮缤纷,向坛中款款行来。魏道见那缥缈之状,知是生魂已至,令靳仁向前迎接。聂元偷眼看时,见那女子满面脂粉,体态妖娆,却并非绝色;暗忖道:“这位容貌,还在凤姨之下;怎连公子惊为天神,岂不可笑?”
那靳仁喜孜孜满面春风,敛袖恭身,上前迎接。不料定睛一看,竟是口定目呆,罔知所措!那女子见了靳仁,不觉剔起双眉,怒容可掬。魏道见这光景,好生疑诧。只见靳仁胀红了脸,说道:“这是拙荆,师父怎去摄出他来,令弟羞愧欲死!快请吾师放回!”魏道听了,老大没趣,慌忙焚化退符,把魂退去,向靳仁深致不安道:“女鬼可恶极了!当牒之酆都,重治其罪!如今贫道召请一有力之神来摄,凭你大贵之魂,也不能违逆的了!”于是重复焚香叩齿,书符结印,虔心礼请。一连化了三道朱符,只见满室有光,异香馥郁,梁间起一派乐音,地下铺几层花雨,一阵香烟雾气中,现出一位美人,头戴宝冠,身披缨络,手中执着一枝青色魂幡,四边挂有垂旒,上面罩着宝盖,口中款吐凤音道:“法师相请,有何见示?”魏道起身拱手道:“贫道奉南岳夫人之令,遣倩女去摄取仁和县连城家中刘璇姑生魂,因彼力薄未致;故特启请娘娘,望即为一行。”那娘娘手执魂幡,招亻虎而去,等了许久,不见影响。靳仁请发催符,少阳道:“且慢,这是西汉王夫人,尊为帝妃,不可遽然催促!南岳夫人主管天下女人魂魄,夫人岂敢违逆?只消静候,必摄生魂至坛也!”聂元道:“弟子所召魂使,俱执皂幡;何故这娘娘手中,即执青幡?”魏道答道:“皂幡能召一切女魂,惟大贵之魂,便不能致;故特请王夫人以青幡召之耳!”
正说不完,忽然窗外刮起一阵怪风,把八扇窗棂一齐吹开,坛中那枝画烛,便自直灭下去。魏道急取宝剑劈割,烛焰复明,只见风中卷进一个妖娆妇女,赤着身躯,颈里绕着一条鸾带,两只眼睛突出,一个舌头拖出来,竟有尺许,吓得靳仁浑身发抖。那聂元瞥然看见,大叫一声,仰跌在地,口吐白沫,不知人事。正是:
万般孽帐从心现,一片疑团着鬼迷。
◆下字卷之六
●第三十三回 靳千户双赚鹊桥仙 刘大娘三犯江儿水
那女子解下颈中鸾带,便向聂元颈中套来,靳仁也是抖倒在地,亏得魏道胆子还大,猛喝一声,仗手中宝剑劈头劈面砍去。那女鬼才舍了聂元,一阵旋风,旋至窗外去了。魏道定一定心,扶起靳仁,喊醒聂元,急急的退了神将,化了纸钱,散却坛场,帮扶别处坐卧。大家定了一回,吃了些汤水,回过气来。魏道自言自语,猜疑不定,说道:“贫道自学这术,百召百灵;怎今日竟召不动这璇姑,反弄出许多异事,奇怪极了!”靳仁道:“璇姑生魂不召,反召出吊死鬼来!聂兄平日极会说硬话的,兼有五雷天心正法,怎比小弟更自害怕?”聂元道:“公子不认得他,还不打紧;小道认得他的,怎不害怕?”说到那里,便把脸胀红了。靳仁道:“聂兄认得,他是何人?”聂元道:“此连君之妾凤姨也,曾至丹房拜礼吕祖,以此认识。”靳仁沉吟道:“吾师奉教行法,符师敢于抗违,此是何故?”少阳道:“此教因摄女魂,故所差符使皆属女魂;倩女离魂,王夫人魂见,故为教中符使;贵而杨太真、张丽华,贱而孽涛、长安女儿辈,凡以魂会过生人者,亦皆得为符使。这些女子一味娇痴,不比神将恪守功令;那掌教夫人又是怜惜这班女魂的。贫道既奉他教,也只得从宽发放,以致骄蹇难御了!但这璇姑以帝妃势力,尚不能摄致其魂,恐难唾手得之耳!”靳仁变色道:“我们将来还要惊天动地,做出一番事业,若一介贫娃尚不能致,岂不使英雄解体?吾师不必过虑,我当探囊取之!”少阳忙改口道:“以公子之神武,难以常情而论,贫道失言极矣!”当夜不欢而散。次日靳仁传齐心腹,令其各出奇计。有说该令海岛中兵将去劫抢的;有说该用法华庵尼姑去诱骗的;有说叫红巾力士去舁负的;有说该请大法王或大真人去幻化的;只有靳仁第一亲信之人名唤单谋,却拱手静听,默无一言。
靳仁喝退众人,独留单谋,问道:“众人纷纷献策,吾兄足智多谋,何独默然?必有奇计,望即赐教!”单谋道:“众人之论,非劳师动众,即旷日持久;至此等小事,而上渎法王真人,真割鸡而用牛刀也!依着门下管见,只消费一张纸儿,在两日以内,包管送进府中,听凭发落!”靳仁大喜,请教,单谋附耳说了几句。靳仁拊掌称善道:“此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也!”连忙吩咐家人行事去了。这里靳仁自与聂元抓空捣鬼,摄召璇姑,那边璇姑却与石氏心安睡稳,恶梦也不曾做一个。
直到这日午饭以后,忽听门个我声鼎沸,宅内锣声震天,不知何事。只见一个丫鬟提着一壶茶,撩在桌上,说道:“不好了!后面柴房里失了火了!”这丫鬟话没说完,飞跑而去。璇姑推窗看时,果见后面远处,火光直举,与石氏相顾失色,听着大巷里住房女人都乱跑进去看火。张妈道:“我老儿身子不好,也赶进去则甚?又拿不动火钩,发不动火铳,离着远哩,料想还烧不到这里来!”璇姑道:“就烧不到这里,也怕里面人受累!啊呀!这火势一发大了!”正在着急,猛然拥进五个差人,手里提着铁练,扬一扬牌票,便把石氏、璇姑劈头套锁,口称:“奉钱塘县捕批,拿捉盗犯刘大家属。”拖着就走。石氏与璇姑如青天忽降霹雳,急得大声叫屈。张妈走过来,也在那边屋里叫喊,那差人吆喝道:“刘大做了江洋大盗,现夹在县里,老爷坐在堂上,立等家属去收监。你这老婆子想是窝家,停会就来拿你哩!”一头说,一头把石氏、璇姑拖出墙门,推入两乘轿内,吩咐抬到钱塘县去。那轿夫答应一声,抬上肩,如飞而走。璇姑在轿中,一会惊魂略定,暗想:哥哥岂为盗之人?必系仇家陷害!我到官去,当以死争,不可徒然慌急,致官府反道情虚?又想道:“连府墙门就要拿人,也该通知公子,怎绝无人阻拦?哦,是了!后边失火,大巷里人尚且都去看救,门上人自必走空,所以容他直入!忽又转过念头来道:怎失火拿人,如此凑巧?莫非是奸人设谋?正想不了,抬起头来,只见已到荒野之地,失惊道:钱塘县衙门自在城里,怎抬到这等地方来?其为奸人设计抢劫无疑,惟有一死而已的了!
不一会,抬到河边,只见一只船上,许多水手七手八脚在那里打捞,一乘空轿歇在岸上。那两个轿夫道:“不要放出轿来,一个已是跳了河了!”璇姑安心就死,明知石氏投水,却不甚苦,正待解带自缢,早有两个粗蠢仆妇,向轿中一人拉着一条臂膊,扶扯上船。璇姑也要投河,却被两妇夹住,如铜墙铁壁一般,休想挣动分毫,只得任他推入船舱,心里方才酸痛。石氏上船时,也有仆妇来搀扶,却未防备,被石氏走上船头,便耸身往河中一跳,船上人拉救不及。水流势急,一直氽出江口,被浪一涌,便直涌入江岸芦苇之中。石氏一手拉住了几根芦苇,死力往岸边爬去,爬了数十步,站得住脚,吐出些清水,喘息了一会,天已渐黑。忽然想起:我丈夫虽不为盗,出门半载,音信杳然,死生未卜!我一个孤身女子,在此荒郊,何所投奔?纵然逃出性命,遇着不良之人,强行奸辱,岂不污了名节?到那时寻死,便是迟了!因立起身来,就往江中走去。却又想起夫妻恩爱,姑嫂情分,难解难分起来,呜呜咽咽,哭有两个更次。哭住了,细细打算,除死之外,更无别法。正想复挣起来,猛被一阵冷风,把浑身浸透的湿气,直逼进去,心坎中忽地一冰,竟冰死了去。死去多时,又被一阵风提将转来,此时奇冷,愈不可当,浑身一抖,抖得四肢百骸,寸寸节节,都有声响;满口牙齿捉对儿厮打,更是打不上来,牵得上下牙龈一片的强痛。石氏大哭一声,发狠的挣将起来,望着江中没命的乱跌下去,浪头一裹,仍裹入江去了。
石氏在江裹来裹去,不知裹有多少路儿,忽被一个急浪平空颠起,直冒到一只船头边来。那船上水手正拿着挽篙,料理来船,瞥见江中冒起甚物,随手将篙一挽,却挽住了石氏腰间带子,拖出水面,见是女尸,啐了一口唾沫,就在洒放下去。头舱一个客人看得仔细,连忙喝住道:“救人一命!这女人莫非可救?你且拉上船来,看个明白,我自赏你!”那水手便用力一提,提上船头,只是一个美貌女子,面色如生,未经白胀,说道:“像是初下水的,不知可救得活?”那客人看着四舱内道姑,说道:“你们出家人慈悲为本,出来救这女人一救。”道姑瞪着眼儿,听那客人说到如救得活,我出香金一两,救不活也出三钱;便一齐跑了出来。那客人教他把石氏身躯覆转,双手从腰胁间提起,把头倒撞下去,一会子就吐出许多清水。三个道姑虽是帮着用力,已提不动。那客人连忙掇出一张小凳,教把石氏俯眠在上,卡了一会,又吐出好些清水,石氏便回过气来,叫一声:“淹死我也!”那客人大喜道:“好了,活了!女师父们快扶进去,替他解脱衣裙,就着你们的铺盖,偎裹着他,便不妨事了!”道姑欢喜答应,扛扶进去。那客人随身一个童儿,拿出些酱姜、佛手,递与姑道。又向水手道:“方才我打的烧酒,快倒一杯,给这女人吃。”一面在稍马中,取出五百文钱赏了水手。一面打开银包,称了一两银子,送与道姑。另外又拈半截银子,给道姑作盘缠,令其领回,问明根脚,交付亲人,再三叮嘱。那道姑、水手感谢。自不消说。合船人也都歌功颂德,赞叹不绝。石氏裹在被中,略有暖气,又被烧酒一冲,顿觉周身活络起来。道姑又把酱姜、佛手,接连递给石氏,嚼咽下去,肚中一阵响动,气血更是和活。刚得睁开眼来,船已到岸,众客人忙脚乱纷纷上岸,独剩下石氏合三个道姑。船家道:“通幽师父,这大娘没衣服替换,快些叫乘轿子,原裹着这被儿去罢。”道姑道:“我们盘缠用多了,那有轿钱替他打发?”那打捞的水手瞪着眼道:“那相公的一两头呢?另外那半截敢有二两多银子?够这大娘吃半年哩!亲人来访,还有谢仪。这七八文轿钱都不肯出!真个出家人慈悲为本,那位相公说的不错!”那道姑胀红了脸,无言可答,只得叫了一乘轿子。石氏方知船中有人出银捞救。
到了庵门首,道姑连忙进去,拿出一件衲袄,一条布裙,石氏在轿中穿好,挽一挽头发,走出轿来,见门额上大书滴露宫三字。进到大殿,却是供着观音、真武、三官神像、石氏不及礼拜,随着道姑转过侧首一层,来到厨下,走进一个小道姑,递过钥匙,开进房去。道姑让石氏坐下,自去神前点香礼拜。石氏看那房时,收拾得甚是精雅,床铺亦且洁净,香烟茶具,箫笛牙牌等类,摆设完全,仕女花鸟,山水真草等字,糊挂齐整。暗想:这等铺排,岂是苦行焚修之人?轮转一会,就是跟随在船的老姑,掇进饭来,那两个道姑便来陪待。石氏一面拜谢他救命之恩,一面问他法号年岁。那年长些答道:“贫道今年三十二岁,法名通幽;这是师弟,今年二十三岁,法名通微。请问护法姓氏?尊居何处?因何事投江?”石氏不敢实说,含糊道:“奴家姓朱,住在江西,是同夫在船失足落水的。”
道姑也不再问。吃完了饭,叫老道姑爬了一炉火灰,给石氏烘烤鞋脚。石氏摸那裤时,已经火扈干了,因把灰裙撩好。一面烤烘鞋脚,一面问那通幽道:“船中有一位相公出银相救,姑姑可知他姓名住处?”通幽道:“那位相公姓匡,是吴江人,在江西游了滕王阁回来的。”石氏跌足失声道:“这却当面错过了!”通幽道:“你莫非认得他?怎这相公又不认得你?”石氏道:“倒是不认得他,他的好友姓文的却与我是亲戚,正要去投奔他,岂非当面错过了?”那通幽顿了一顿,说道:“那匡相公还要游湖,正要耽搁哩。”把嘴向通微一呶道:“他不是与那老客人说的,要寓在啥仔地方?一时怎记不起来?”通微道:“他说要寓在净慈寺,你又忘记了。”通幽拍手欢喜道:“不差,是净慈寺。”石氏也喜道:“姑姑可有甚熟人,去寻一寻?奴家有事央及这匡相公哩。”通幽道:“寻是不难,只怕寻了来,你又说得不顶真,他不认起来,却教我讨这老大没趣!你可知那匡相公有多少年纪?何等身材?有胡子,没胡子?是光脸是麻子呢?”石氏道:“这也是要虑的,莫非不是这匡相公?那匡相公年纪、身材、面貌,奴家都不知道,是那姓文的曾说是他的好友,为人仗义疏财,最爱寻山问水。奴家因姑姑说道匡相公去游滕王阁,又出银救我,故疑心是他。如今只要去问,若是文素臣相公的好友,就同了他来;若不是,也就罢了。”通幽欢喜道:“这便是了。我替你央起人来看,却不要性急,他左右要在湖上耽搁哩。”是夜通幽与石氏同宿。石氏闻着那床上一种香气,又见通幽、通微都有几分姿色,且体态妖娆,风情流动,心里怀着鬼胎,巴不得匡生到来,打算跳出火坑。
直等了两三日,才有人去寻,又说是正值匡生出游未遇,日间常有闲人窥探,深更时闻男人笑语。石氏昼夜提防,非常焦急。等了两日,一发说是往灵隐、天竺一带去了。直至十日以后,通微方才领了一个人进来,生得白白净净,穿着一身华丽衣服,向石氏深深一揖,定睛细看。石氏胀红了脸,回了一礼,问通微道:“这就是在船上出银捞救奴家的吴江匡相公吗?”通微道:“怎么不是?贫道承他厚赐,还感谢不尽哩!”那人道:“小生本性挥金如土,这些小事何足挂齿?”石氏慌忙拜谢。那人回礼起来,盘问道:“据这女师父说,小娘子与文敝友是亲戚;小生因未与小娘子谋面,却未能轻信。请问敝友叫甚名字?多少年纪?住在吴江什么地方?与小娘子是何亲戚?什么称呼?说得对针,小娘子或有缓急,都在小生身上!”石氏道:“文相公的名字一时忘记;住在吴江城里也不知是甚地名;今年二十四岁;奴家的姑娘许他为妾,所以说是亲戚。”那人沉吟着,自言自语道:“如此说来,是我好友文素臣之亲了。只是他的名字、住处怎都不知道?素臣兄是几时在江西讨妾?这小娘子也不像江西声口。”因问石氏道:“且请问小娘子,我敝友家中还有何人?他如今现在何处?所娶之妾实系何名何姓?住居何处?说得的确,小生方敢招认。”石氏道:“奴家丈夫实系姓刘;妾小名唤璇姑,原先住过湖边,文相公原是在湖上定亲的。文相公家中现有老母正妻,奴家岂肯冒认的呢?”那人哈哈大笑道:“这便是了!这女师父说是江西人,我就疑心起来了!这文素臣是我至交,小娘子如今还是要小生送到湖边上去?还是竟到吴江文敝友家中去?”石氏沉吟道:“奴家如今已不住在湖上,这是不消说了。但说送奴家到吴江,也有不便,只求索寄一信,约文相公到这庵中,便感激不尽!”那人道:“小娘子原来不能相信,小生也还要在湖上游赏,我写一信,打发一个老家人,再在这里雇一个养娘,伏侍小娘子到吴江,这就可以放心了!”石氏巴不得脱离此庵,又见这生布置尽善,感激异常,倒身下拜道:“如此足感相公盛德,奴家顶祝不尽!”那人还礼起来,叫道:“你进来见过这位大娘,明日就领着养娘,到这里来罢。”石氏抬头,见门缝边答应一声,走进一个老家人来,看了石氏一眼,便自低头并足而立。那人立起身来,嘱咐石氏道:“盘缠行李,都替你办备,你不用费心。明白饭时,就着家人来,送你到吴江便了。”石氏千辞万谢,那老人也跟着出去了。
到了次日早饭以后,那老人领着四十余岁的女人,说是雇的养娘,石氏看去,甚是伶俐,那女人把石氏估看了一会。那老人就去叫了一乘轿来,石氏谢了通幽、通微并老道姑,到殿上拜别神圣,欢天喜地,上轿而去。因有男女二人跟着步行,这轿夫就不能赶路,直至日落,方到关口,下了一只吴江船,连夜开去。那老人家自在八尺内歇宿,石氏自同养娘在船,甚是适意。走了两日,石氏暗忖:关上到吴江,不满三百里,丈夫常说,好风只一日夜就到;怎还不见到来?到了次日早晨,开了一扇吊闼,偷看岸上,只见一带市集,甚是热闹,摇到尽处,见一座营房,粉额大书望亭二字,这边写着下至苏州府阊门五十里,那边写着上至无锡县锡山驿四十里。不觉大惊道:“怎么要过苏州、无锡起来?”连忙叫那老家人进来盘问。那老人道:“谁是匡相公家人?对你实说了罢,我是扬州教坊。”指着那养娘道:“他就是我家的妈妈,那一个假姓匡,说你是氽来生没影儿的娘,滴露宫道姑在水里捞起来,原要卖下水去的;我妈妈用了八十两银子,讨你回去接客。要你到吴江去做甚?”石氏被他这几句话吓得目瞪口呆!暗想:若一惊慌哭喊,他们便要疑防!反而淡淡的说:“就要卖我下水,也该说明,怎瞒得人铁桶?”那乌龟欢喜道:“这都是那道姑不是,也是你的造化,投着咱们这一分忠厚人家!”那虔婆道:“你有这姿色,到我家中学会了些歌唱,怕不名重一时!到那时,来往都是些王孙公子,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你还感激那道姑不尽哩!”石氏听了,如万箭攒心,只得假作欢颜,想要乘个空儿,投河自尽。那知乌龟、鸨子,是世上第一等精灵不过的东西,鉴貌辨色,早已猜透了九分;昼夜防闲,休想有一毫空缝!石氏暗算:且到起船之时,也似前番一样,乘其不备便了。
隔了几日,已到扬州,龟子催促起身,老鸨开了舱门,扶着石氏上来。石氏一看见这船直歇在水墙门下,门内跑出许多粉头上船迎接。石氏急要转身,左手却被老鸨一把扯定,右边又紧紧的帮着那个乌龟,无隙可乘。早被那些粉头,搀的搀,扶的扶,拥入墙门去了。一进了门,那老鸨坐了中堂,众粉头铺下红毡,簇拥着石氏行礼。石氏此时一腔冤愤,只得发泄出来,大骂无休,痛哭不止。老鸨冷笑了一声,吩咐剥脱衣裙,拿过马鞭,一上手抽有一二百鞭子道:“先给你下马威儿,你拿老娘当着甚么人哩!”那知石氏在江边浪里,冻伤饿损,气竭神疲,此时正待发作;又凑着这顿毒打,伤重病发,卧床不起。老鸨延医诊治,都说是九死一生,直医至岁底,才有起色。令粉头百般哄劝,石氏总不发一言。
挨到二月初间,再拷逼,拷过复劝,劝过复拷,约摸拷过了十数回,下半身已是寸节寸伤。石氏安心就死,终无一言。老鸨愁闷,终朝叹气,一日向石氏哀告道:“我家许多女儿,就是三二十两银子讨来的,每日也有一两五钱的进气;你是费了我八十两元丝银子的,全靠你养家活口哩!你不知道我们门户人家的苦处,上面要答应官府,下面要派办差徭,衙门里书房差役,街坊上总甲排年,合那些罡神泥鬼,掮鹰放鹞的人,那一个不要来分使几个钱儿?就是篾客、架儿,每年间也要陪些茶酒,润润他的喉管。转眼端阳佳节,道士来送朱符,闲汉来插蒲榴艾叶,那一件不是银钱?我因家中没有出色的女儿,赚不起大主钱财,故此远至杭州,拚着大本钱讨你回来,做棵摇钱树儿。如今添了人口,费了本钱,五六个月来了,没得你分毫进益,每日到贴你药钱、炭钱、郎中的轿钱、谢仪钱,弄得我仓中无米,灶上无柴,店帐家家挂到,嫖客渐渐怕来,众女儿衣服首饰堪堪当尽!再歇几天,只好打入孤老院去了,谁来嫖你灶君皇帝?一日早晚两堂追比,那开门七件事儿,谁肯放松一点,你叫我怎生挨得?我这一家性命,生生的都要断送在你手里,可不伤心死也!”老鸨说到苦处,竟认真号哭起来。石氏方才开口说道:“我是好人家儿女,岂肯做这污辱之事?你若要偿还身价,只须送我到吴江,寻着文素臣相公,这银子自有着落。若恨我费掉你的银钱,这也是前世孽帐,惟命一条,随你处置的了!”说罢也痛哭不已。老鸨无奈,只得再令众粉头环绕哭跪,百般哀劝。石氏誓死不从。又打了几顿毒棒,石氏甘心受苦,绝不回心。老鸨只得又缓了下去。到了五月里边,忽然一个粉头通信与石氏道:“娘因劝你不转,只得打发人往吴江请文素臣相公。问你有甚信物带去,方不费口。”石氏好不欢喜,答道:“信物是没有,只消说是刘大郎的妻子石氏,是刘璇姑的嫡亲嫂子,先前住在西湖昭庆寺后,开过糕饼店,文相公曾在我家住过几日,还寄一部算书来给璇姑看的。这便是的确凭信。”粉头去了一会,走来说:“人是起身去了,不知那文相公可有一棒银子哩?”石氏忙问:“要多少银子?”粉头道:“娘是还想要多,姊妹们劝说,才只得讨得一百两整数。”石氏暗忖:文相公相与极多,想还易措。等了十余日,杳无音信。又疑惑起来,问那粉头:“系前日所言,莫非谎我?怎这许多时,总无消息?”粉头道:“我谎你则甚?娘不是在那里心焦哩!”石氏因留心察看老鸨颜色,真个像有心事,又常叫粉头们说时辰,起那大安流连的小《六壬课》儿,卜问行人。石氏愈加信了,但怕素臣不在家中,又甚忧虑。
一日早起,见一个粉头拿着一张纸儿,向石氏一扬,说道:“姐姐恭喜!文相公就到了!”石氏认是素臣的回字,忙招到房中取过一看,却是一张课帖,上写着六月初十日占行人,中间点着卦爻,后面批着道:“白虎文书爻动,行人已在路上,巳午两日必到。石氏轮算,就在明日了,问那粉头道:“这起课的向来可准?”粉头答:“这是吴铁口,百断百灵的!”口里说着,如飞拿到老鸨房中去了。此时石氏一心一念望着素臣,夜里风吹草动,都疑心是吴江人到。次日,整整的盼了一日,焦闷异常,到得一更以后,合家俱睡,石氏在床,兀是侧耳静听。忽闻剥啄之声,心里一惊,听着龟子接应,起去开水墙门,便悄悄坐将起来。同睡的一个粉头失惊条怪的直竖起道:“姐姐又怎么哩?”石氏道:“我不怎么,外面有人叩门,怕是吴江人哩!”那粉头方始放心,扯着石氏一双臂膊,也坐起谛听。只听见龟子进来回头道:“忒也刁难人,那文相公说脸上不好看,不肯上来,要你同刘姐儿到船上去照一照面,问明白了话,明日就兑银子。也是夜里下船,你说叫人不要生气!许多王孙公子,成日住在我家,希罕你什么文相公、武相公?”那虔婆道:“休得胡说!他与刘姐儿是亲戚,只认他已经接客,不好明到我家,怎把嫖客来比并他?”石氏听到那里,泪如泉涌,暗忖:文相公怎也信我不过?又想道:“这是舍仔所在,却也怪他不得!他是明理之人,我去哭诉,他自能相谅!”一面穿着衣裙,那老鸨已来敲门,隔壁又述了一遍。石氏接应着,连忙开门出来。龟子提灯笼,老鸨搀扶着,从水墙门马头上船来。船中灯烛辉煌,船头上家人连声请石氏进舱。老鸨打个照会,把手一放,跨下船去。船家在顶篷上把篙子撑开,用得力猛,船势一侧,恰遇上流一只大船直戗过来,拦腰一撞,这船便直掀过来。石氏正待进舱,立脚不住,一交跌倒,倒撞入河去了。正是:
亡羊自向屠门入,脱兔翻从虎口生。
●第三十四回 文素臣初谒金门 谢红豆一朝天子
船舱里人见石氏落水,口中大喊救人,船上水手乱奔着,与大船上厮打,白不听见。老鸨合龟子连忙吹灭灯笼,悄悄的关门进去。这石氏流去有半里路,被一根桩格住肩膀。一家水墙门首,打着灯笼火把,簇着些人,齐发一声喊道:“好了,在这里!”一个人就伸手下去,把裙幅扯住,一个人便拦腰捞住了衣服,拖上马头。石氏落水未久,拉着那人一只臂膊,便坐起来,睁眼一看,见有三四个女人,却都不认得。内中一人,抢过一根火把,把石一照道:“我说那衣服颜色不对,那里是我家姐姐呢?”众女人正待照看,只听里面有人喊道:“姐姐有了,你们进来罢。”众女人转身就跑。捞起的这女子却不进去。问石氏何人,因何投水。石氏答以并非投水,把备细向他说明。这女子道:“原来是刘姐,可敬可怜!那里是文相公的船,你同我进去见了妈妈,就明白了。”石氏暗想:怎这女子知我姓名?他说是妈妈,想也门户中人了?怎又说不是文相公的船?且进去问一个明白。因把头发合衣边上略绞掉些水儿。这女子拾起地上火把,搀扶石氏进水墙门来。石氏道:“蒙姐姐捞救,感恩不浅!请问姐姐姓名,以图报答!”那女子道:“奴家姓贺,名唤锦云,误落烟花,已经五载。”说罢,流下泪来。石氏在火光中细看,只见:
淡白梨花,比红杏碧桃多些幽雅;轻盈杨柳,傍晓风残月越是娇柔。也学内家梳妆,看去全无脂粉气;不似平庸兰麝,闻来饶有芰荷香。只几点微麻,略减千金身价;却两窝深靥,平添一段风流。蹙蹙眉梢。锁不尽若干心事;盈盈眼角,流不完几许啼痕。多半因失节青楼,怨着那红颜薄命。
石氏暗思:此女全不是烟花身分,将来定有出头!直走进堂屋,只见许多女人簇着一个少年美女在那里劝说。这女子上前说知,那美貌女子忙走下来,扯着石氏两手,说道:“姐姐,叫妹子想杀了也!”石氏茫然答道:“奴与姐姐素无一面,怎敢劳姐姐垂念!”一个女的女人接说道:“刘姐,这是我亲生女儿,他也与你一样贞节,一般苦命,平日闻你受苦,屡次要来看你,都是我阻住了。因是各家门户,怕赵婶子见怪。你今日定为那西商逼迫,情急投河的了;我女儿早已料着。如今且宿在我家,同我女儿进房去,脱换衣服。我叫人取壶热酒来,替你冲掉些寒气,且到明日,再作计较。”复向那美貌女子劝说一遍。那女子含泪应承。挽着石氏到他房里,拿出衣衫裙裤,给石氏通身脱换,连鞋脚一齐换过,又替石氏把头发拧干,将木梳通好,挽起髻来。石氏问他备细,才知道他姓许,名鹣鹣,扬州知府奉靳司礼之命,挑选他去蛊惑东宫,早晚就要进京。因与吴江水梁公有终身之订,不肯负约,所以屡次寻死,夜里悄悄起身,到一间破屋里上吊;家中认是投河,故此许多姊妹跑出马头寻找,恰好凑着石氏氽来,刚刚救起。石氏复问西商之事,鹣鹣道:“原来姐姐还在,不知那西商是五月里边来的,挟有万金资本,要在扬州讨几个绝色女子,不惜重价。便哄传了扬州一府,凡是养瘦马的,都领他去相看,他总不中意,才看到我们门户人家。先要来讨妹子,妹子因与水郎订约,回绝了他。后来晓得属意于姐姐,出了五百金,讨作回妾,择定六月十一日吉期,在船中结亲。妹子知姐姐贞节,料有不测之事!岂知姐姐转不为此,却是为着何事?”
石氏听罢,如梦方觉,兀是惊出一身冷汗!暗想:一入船中,必然行强;倘被奸污,死已晚矣!我深恨那只大船,岂知竟是绝大的救星,真是怪事!因把要投奔素臣及鸨儿设计之事,述了一遍。鹣鹣大喜道:“原来令姑是文相公尊宠,文相公与水郎是至交,妹子与姐姐又是一重亲故了。”石氏道:“文相公也曾说与水相公是好友,原来就是姐姐订约的水梁公相公。将来奴家姑娘与姐姐倘得邀天之幸,完璧归赵,则亲故往来,奴家亦常得相公,永傍妆台,时聆玉尘矣!”因执着鹣鹣手儿,定睛细看,但见:
脸泛桃花,似新剥瓜仁,浸酿着穰中鲜水;眉分柳叶,如初开山影,虚含着峰顶灵光。目秀而清,识英雄肯输红拂;腰纤似约,宜偎抱那数小蛮,瘦生生弱不胜衣,只恐风吹欲堕;碧油油发长委地,真令我见犹怜!
鹣鹣也握着石氏手儿,注目而视,但见:
目秀而威,未许浪垂青眼;眉清而朗,那须频点青螺。身如萏菡支风,别有风流,不解妆梳临水殿;面似芙蓉映水,绝无水性,肯随脂粉落风尘!旧恨新愁,重叠叠尽多幽怨;乱头粗服,悄罗罗越显精神。两人四臂交持,四目相视,你怜我爱,各不胜情。丫鬟捧着果盒,送上酒来,大家才放手坐下。
鹣鹣陪着石氏一面吃酒,一面说道:“妹子为靳太监势逼,明日便要起身;本拟一死以谢水郎,方才母亲苦苦劝说,恐有连累。如今想来,只得且到京中,若选不中,尚可发还;即使选中,亦当以苦情上达,倘得怜悯放回,固可重续前缘,如或不能,亦即以死自持,拚得怒触东宫,凌迟碎剐,所不辞也!请问姐姐,如今计将焉往?”石氏垂泪道:“奴家此时,进退无门,竟不知所往,望姐姐有以教之!”鹣鹣道:“水郎前日曾说,文相公去岁到杭,寻人不遇,回家即往江西,至今无信;姐姐若到吴江,亦不甚妥。我有一结义姊妹卫飞霞,嫁与天津尹公子,家道富足,为人豪侠,我慕姐姐贞操,久思亲炙,今蒙光降,不忍遽离。可否屈姐姐伴送下船,少作盘桓,以慰渴怀!船到天津,即送姐姐至尹家,托其寻访刘姐夫并令姑消息。他夫妻俱是异人,断能不负所托;不识姐姐意下如何?”石氏暗想:文相公既不在家,我更投奔何人?赵家固是火坑,此处亦非善地,且一有泄漏,便重投罗网,悔无及矣!蒙此女一片深情,且有同心守节,同病相怜,伴送一程,亦足少酬其意!我拚着一死,何地不可往乎?因说道:“既承姐姐盛意,当与姐姐结为姊妹;将来生死患难,此志不渝!一面伴送下船,到天津分手便了。”鹣鹣大喜道:“妹因平日渴想,见面时即有结拜之意,恐姐姐以平庸见弃,就此拜为亲姊了。”石氏也跪下去道:“如此,叨僭贤妹的了!”两人对拜,四拜起来,入座重饮,愈加亲密,直谈至四鼓方睡。
次日早起,石氏要拜见许妈,鹣鹣说知结拜伴送之事,许妈大喜道:“我正愁你长途寂寞,得刘姐同去,是极好的了!”因受了石氏两礼。隔日,府中人役跟着一个内监,来催促起身。许妈假说有一侄女要附船往天津去,内监满口应承道:“你女儿若蒙东宫爷收用,咱们正靠着他洪福哩!这些小事,无有不从!”鹣鹣先打发石氏上船,然后拜别许妈及众姊妹,大哭一场,上轿而去。出了墙门,便注目四顾,寻看梁公。梁公因官府差人防守,无门可入,探知这日起身,正在左近窥探。鹣鹣一眼瞧见,便将帘子微掀,注视梁公,泪流满面。梁公悲痛非常,隐隐跟至关口,候鹣鹣下船,却因护送人多,不能近前。只远远望见一个身影,记明了第五号船上绣凤白旗的暗号,成日在岸上跟着,鹣鹣亦日在纱窗中偷觑,却是不能通一个信儿。梁公没法,才赶至济宁,去求介存,以致得遇素臣,连着石氏都救出来的。
石氏于成化四年七月十五日,在文教官署中,把成化三年五月初八日刘大郎出门以后这些事情,约略述与素臣听了。素臣跌足垂泪道:“璇姐此去,性命不可保矣!大嫂且与鹣娘,安心歇息几日,待我再作计较。”石氏亦问大郎备细,素臣述了一遍,方知丈夫久不回安,及往乍浦之故,含泪进去。观水谒圣已过,一进斋中,便向素臣说道:“才为吾侄得一喜信,非吾侄一人之喜,乃四海苍生之庆也!朝廷因去年七月下雪,今岁六月降霜,下诏求直言极谏之士;京官自五品以上,外官自三品以下,各保一人,引见时,面陈时政,称旨者即授监察御史。你的名字已经赵日月保举,奉旨着南直隶学道徵送入京。我知你留心经术,忠直敢言,倘得上格君心,岂非兆民之福?你现在此地,不必回家,徒费跋泼;我替你申一角文书,到顺天府丞衙门,一面送部,一面知会南直学道便了。”素臣道:“目今宦寺当权,求言何益?承赵兄推诚谬荐,正恐无益于国,有害于身,并累及举主耳!侄以为当作速归家,具吾学道,力辞为妥!”观水大笑道:“你平日所学何在?此正所谓宁吾言而君不用,无君用而吾不言也!若计一身之利害,则患得患失之鄙夫耳,岂我平日期望之心哉!”素臣垂泪道:“叔父之言,乃不磨之论;但侄一身何足惜,恐累及垂白老亲耳!”观水正色道:“嫂嫂是女中圣贤,岂以俗情之荣辱为忧喜?汝能为范滂,汝母独不能为范滂母邪?假俗子之虚词,而没贤母之素志,非迂即佞耳!‘君命召,不俟驾而行!’我便去整备文书,数日内即当起身,不可迟误!”素臣涕泪谢罪,只得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