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 - 第 9 页/共 33 页
少小之时喜《七阳》,《七阳》到手蟹爬床。
未分题目肉痒痒,拿起花笺心皇皇。
俗人只爱小桃脸,高士共欣老梅床。
我意不如人者意,丝棉朵朵万条桑。
李姓念到次句,便熬笑不住,勉强读完,不禁大笑道:“的真好诗,令人欣喜欲狂矣!”众人听了,也都笑半起来。一个鹰鼻蟹眼的少年愤然作色道:“诸兄可谓势利之极矣!李老先生一笑,诸兄皆笑,是以李老先生之笑为笑也!小弟之诗,实在不通;小弟之诗之意,却高出诸兄数等!虞兄不爱花而爱根,还脱不了梅字;小弟则一脱而空之,不爱梅而爱桑。农桑系生人之命,方有关于国计民生。小弟为此两句,真个如蟹之爬床一般,搜索枯肠,吃尽老苦;若单就梅花敷衍两句,人云亦云,不必自出心裁,不必有关君国,则小弟虽不才,但使摇头摆膝,即可成篇,何用如蟹之爬床也哉?”众人都称:“得罪!”李姓道:“吾兄用意甚深,走马看花,未能领略,望勿介意!只是金兄竟不成一字,却是为何?”成之言无数句,令众人无不吃惊!正是:
日月有光消爝火,风雷作响静群声。
●第四十八回 真才子压倒假名公 假新娘赚杀真娇客
成之微笑道:“拙作拈韵时已成,但未写出耳。”李姓道:“此英雄欺人之言,如果早成,何不写出?或者见过诸作触发而成,这也就难为吾兄了。”
成之笑道:“一日之集,若只吟一首诗,岂不虚负光阴。弟因不知诸先生所拈者何韵,故袖手以俟。方才见过诸作,即以按韵和成,连拙作共是八首,待弟脱出稿来,以博诸位一粲何如?”众人大惊道:“先生这话是真吗?不信天下有如此捷才!”闵老呆看成之,似信不似。李姓与元继祯道:“诗不求工,虽百首何难?古人‘吟成一个字,捻断数茎须’,此之谓也。”成之也不管众人议论,拈过花笺,蘸饱墨沈,信笔直挥,兔走鹘落,疾如风雨,倾刻之间,把八首新诗一齐写出。李、元二人见成之挥毫落纸,如云如烟,已吃一惊,及查对韵脚,一个不错,知非宿构。再看那诗声韵琳琅殊胜于已,便面面相觑,作声不得。那一个鹰鼻蟹眼的少年正恨李姓笑他不通,巴不得有人压倒,因把成之八首诗朗吟道:
春风才绾玉钩斜,古木寒香早放花。
独向乾坤标气节,翻从冰雪见清华。
美人南国无双艳,处士西山别一家。
遥夜可知明月里,有人孤咏手频叉。¤
林外柴扉昼不关,离离残雪冷空山。
吟余水阁云还在,注罢南华月正闲。
色借琪花惊绝艳,香生铁骨破春悭。
一从高土移栽后,只许仙禽共往还。¤
十里清江水未波,霜枝雪干任婆娑。
不将古貌邀青眼,自惜冰姿试薄罗。
孤鹤梦中惊月堕,老渔篷底觉寒多。
桥头何处寻诗客,日向空林拄杖过。¤
荒鸡喔喔叫黄昏,疏影横斜倚断垣。
乍觉晓风吹月魂,忽看晴雪冻柴门。
天寒日暮原无梦,细雨清溪别有村。
自信年来少羁缚,可教高枕卧云根。¤
仙姿原不住蓬莱,独傍林塘冷处开。
只合渔樵窥影坐,肯教蜂蝶索春来。
寒香自向风前试,道帔新从月里裁。
且喜床头新酿熟,何妨相对百千杯。¤
无言孑立只如愚,常抱天真比谨瑜。
入定枯禅空色相,寓形仙骨独清癯。
一声疏磬山同寂,几点寒鸦日又哺。
扫尽浮华归氵勿穆,却留瘦影与谁俱。¤
轻寒点点入斜阳,一片清光上石床。
晤对君应忘甲子,相逢我亦到羲皇。
孤标暂借云为影,素质还宜雪作妆。
欲向尘寰语情愫,可怜终古几沧桑。¤
万类凋伤岁欲终,一枝潇洒气舂容。
历残霜雪无柔骨,凿破鸿有鬼工。
抱璞何曾求欲赏,怀香宁肯藉春风。
广平一赋休推绝,铁石心肝本不同。¤
吟毕,众少年环聚而观,虽不甚解,却读去颇觉顺溜;头上两首,与元、李二作比并声韵,便觉不同。且李姓诗略早完,便自夸敏捷,骄傲非常;今成之连吟八首,顷刻而成,岂不神异?遂各加叹赏,这个说是李白重生,那个说是杜甫再世,把李、元二人,都丢在脑后。被李、元所讥笑者,更是含讥带讽,啧有烦言。二人甚觉没趣,悄悄约会,假推有事,匆匆而去。
素臣满心畅快,暗忖:这班孽障,枉自吃苦!闵老半日以白眼视成之,此时亦有垂青之意。诸少年将成之这八首诗,各抄一纸,珍藏袖中,果盒上来,环坐畅饮,直吃到红日西沉,各人散去。成之挂念铁口,让闵老先回,自己带着一馆童来寻。素臣不待人散,先走出来,候在祠外,见众人散尽,独不见成之,复进祠中,方见住持送成之出来,喊道:“吴先生往那里去的?累金师爷各处找寻。”素臣疾趋至前,住持手中递过一个纸包道:“这五钱银子,师父给你调理的,叫你静养两日,且慢开张。”素臣接了道:“师爷请房里少坐,有话奉告。”住持便先别去。成之一头走,一头想:“这声音很熟!仔细把素臣一看,失声道:“你莫非是素兄么?怎这面色全变了?”素臣让至房中,附耳而说,成之这一喜,非同小可!正是:
贫士逢金穴,鳏夫得美妻,饥人餐异味,病者遇良医!
成人道:“弟自场后进京,在路即闻吾兄迁谪之信,既为兄喜,亦为兄忧。喜则喜大节之不磨;忧则忧保身之无术;日夕相思,梦魂颠倒。不意得遇吾兄,请问何由至此!”素臣把出京以后之事,略述一遍。成之吐舌道:“原来吾兄历此坎坷,倒借了无外一臂;弟若在彼,亦当一拨佩刀矣!”因叫馆童吩咐道:“这吴先生是我乡亲,今日要抵足谈心,不回馆了。可叫道士备四碟菜,十斤酒来。你便回去,不必在此伺侯。”馆童答应自去。道士送酒来,二人一面饮酒,一面叙阔。
成之道及水夫人挈家避难之事,素臣好生忧忆,暗忖:母亲事烛机先,藏身必固;但不识移居何处?致成之、双人等好友,俱不知消耗。我本拟待事略定,悄悄回家一探,今不能矣!想到那里,不觉潸然泪下。成之劝慰一番,问及鹣鹣之事,云:“梁公在寓,每一道及,辄复流涕,望兄如望岁也!”素臣把救出鹣鹣,寄放保定之事说知。成之喜道:“吾兄真不愧昆仑、押衙,梁公之命可生矣!”
素臣见成之说这话时,满面喜色,忽变忧容忙问其故。成之道:“弟正有一事,欲与吾兄一叙。弟场后起身,在山东道上,偶于驴背吟诗,侧边道上开过一车,车中载有两美,四目相视,殊有顾盼之意,把弟之诗便打断了。彼车前行,不知我驴紧接在后,竟把弟所做的诗,恬吟密咏起来,弟已觉惊异;不断念完拙句,竟续出几句,使弟有糠秕在前之耻。却被一个美人窥见弟在车后,吩咐车夫,把马加上几鞭,如飞而去。弟彼时怏怏,如有所失。”素臣道:“且把尊作及美人所续,念将出来,以解弟数月来风尘之秽。”成之道:“弟因渡汶水,口占四句,是:
归鸟觅深树,行人息未曾?但闻隔林里,汶水声泠泠。”
素臣击节道:“好诗,好诗!清微澹远,如摩诘之诗,诗中有画;美人所续,恐只学邯郸之步耳!”成之道:“弟所吟本不成诗;而美人续句,则远胜于弟!”因念道:
汶水清且浅,行人心自远。
不见泰山云,层层遮不断。
素臣惊喜道:“不意闺中有如此隽才,景缘情活,隐与秀兼,与吾兄之诗,如出一手,分之则双珠,合之则全璧,谢女、蔡姬,当在下风矣!”成之道:“不瞒吾兄说,弟是日整想了一夜,道是无情,却颇有顾盼之意;道是有情,却驱车竟去。道是无缘,却何以邂逅联吟?道是有缘,却似雪中鸿爪,杳然无着!想到后来,忽于迷中一悟,古人见色不迷,怎临事毫无把握起来?彼时痛自悔责,遂把这段情,撇去天外。”素臣抚掌道:“这才是英雄,一刀斩断,好不爽利!”成之笑道:“吾兄且慢加奖,偏是次日,又遇着那车,或前或后;车箱内坐的,还不打紧;只那车口侧坐的一个美人,向弟嫣然微笑,不觉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矣!至晚下店,偶成绝句,书于壁上;刚写完,即被店家催促,移居侧房,把上房腾出,让与贵客。而贵客,即系美人之父;见壁上所题,墨迹未干,询系弟笔,极加叹赏。遂至弟所畅谈,并欲延弟为师,教其幼子。弟彼时自喜天作之合,一口应承,同至于此;现在敝东闵时行,即美人之父也。”素臣道:“兄所题何诗?致彼深赏。西席之招,即东床之选矣!可喜可贺!”成之摇头道:“弟彼时亦作此想,岂知大有不然!”因念出绝句一首道:
怜予思涩续诗成,香口吟来字字清。
何事驱车如避客,教人猜说是无情?
素臣道:“此诗情见乎辞,闵老爱而延兄,其意显然;怎吾兄反以为不然?”成之道:“闵老系恩荫出身,诗文非其所知,彼所爱者,字耳。弟初时亦疑其有婚姻之意,到馆以后,方知彼意属于山东外家。弟即欲辞去,而藉断丝连,未能决绝,故欲与兄商之。”素臣道:“此非难处之事,闵老既专意延兄为师,则尽心课教其子,把婚姻之念,一刀斩断可也;安用商量?成之叹道:“其中尚有许多委曲,兄所未知。弟自丧偶以来,于今三载,幼子育于外家,终非长策,欲拟续弦,而未得其人;今忽遇才美,似有机缘,未免有情,谁能恝置?后知闵老之意,便已一刀斩断;无奈花香鸟语,自会撩人;月色瑟声,无端入坐;徘徊生感,宛转成怜耳。”素臣骇然道:“吾兄素行,弟所深知;莫非一念之差,竟蹈相如之辙么?”成之道:“弟虽无志,何敢逾闲?只这情之一字,跳他不出耳!弟到馆以后,方知车中美人,系一主一婢;主即闵老爱女,小字天然;婢则乳媪遗孤,小名桂叶。天然生性端庄,至今未窥半面;桂叶赋姿倜傥,日来时现全身。弟因所居者师席,绝不假以笑颦;而此女益加敬重,愈切爱怜,饮食寒温,起居浣濯,无不曲致其情,使人深感。一日,悄立花阴,遗下诗笺一幅,飘然而去。弟拾而读之其词云:
雁字南来,带将秋意过寒井,曲栏斜日上秋棠,怕到黄昏静!睡起,残妆倦整,靠菱花伶仃瘦影,一丝两缕,旧恨新愁,都将眉并;烧尽沉檀,总难温热心儿冷。几声清漏过墙东,又是更初永,怯怯孤灯独凭。听风飕魂痴欲应,半垂绣幕,宵冷衾寒,梦来还醒。
弟不合题诗一首,于花笺之后;他到晚间来领学生出去,值弟往园中解手,便将那笺携去。”素臣道:“且请教兄所题者何诗?”成之念道:
一片情肠似酒浓,浅深眉黛画廊东。怜他萦袖垂云碧,赠我明珠落掌红。神女欲探春信息,旅人无那月朦胧。嫦娥未许从容认,辜负天香桂子风。
素臣道:“诗以不做为妙,然尚喜是却之之词;他拿去便怎么?”成之道:“他拿了诗去,几日之内,颜色大是不豫。一日,忽满面笑容,私递一柬,说:前日花笺忽被大小姐看见,不特不加谴责,反有敬慕先生之意,吟成此诗。先生当力图之,一箭双雕,认嫦娥便不辜负秋风也!”素臣跌足道:“小姐又有何诗?吾兄将入其彀中矣!”成之念出,是:
文心慧腕自玲珑,独著清词藻采空。
暮倚芙蓉浣秋水,晓听鹦鹉课春风。
南朝金粉飘零尽,北地胭脂盼睐中。
不把红丝寄焦尾,知君深薄长卿衷。
素臣道:“此诗慕而不乱,亮而不诽,真吾兄知己!但如何力图?此婢是毋以蹇修自任乎?”成之道:“弟也疑及此;他却说:小姐端严,不敢干以非礼;当求之吕翁祠住持,云闵老酷信其言,俾作冰人,成可八九!弟现为西席,岂可妄议婚姻?且方外之士,奸狡者多,弟既无财以动之,又无势以压之,安肯为我谋耶?吾兄照理如镜,料事若神,不识何以教我?”素臣道:“小姐之意,已知吾兄断弦;侍儿之心,则更热如火炭。吾兄所处,大是危机!须要守定身心,不特跳出色圈,并跳出情圈,方得全人之节,以自全其节!若果是姻缘,闵老必有降心之日;守其在我,听其在天,是或一道。所怕者,磨易磷,涅易缁,不念之错,终身之悔耳!且瓜田李下,亦君子所不居也。还当以高飞远举为正理;兄明日可决意辞之。”成之欣然应诺。
素臣大喜,因问及席间诸诗人姓名。成人道:“说也好笑,北方无入声,做诗最难,只要不失黏韵,就算是诗人了!这几个俱是本县有名诗人,而一李小白,一元继祯,则本县诗人中之李、杜也。他们向有诗社,推李、元为主盟。闵老见弟诗集,以示二人;二人指其中几个誊错之字,说是弟妙来的。一位姓虞字继翻的,家中甚富,少年入泮。闵老留心择婿,注意于他,因借此设席,试其才思;并以验弟诗之真赝。方才虞继翻诗中,美人指闵小姐;高士指自己;土墙、杨树、竹笆,指媒人所居;钻进推开,兼寓入幕之意;老梅根,则寓欲语浇壅梅根之说;做此诗时,十分卖弄,云其诗皆有深意,系呕心出血而成;不料被元继祯批驳,以致勃然大怒也!”素臣道:“兄说闵老属意外家,怎又注意于虞?”成之道:“闵老原无定见,只一择富之念,牢不可破。山东外家富矣,而嫌其路远,且貌甚陋。虞之富,稍不如山东,而已入泮,且有时名,故又注意于虞。曾与弟商,故知之甚悉;而弟之图婚这念,亦愈冰消炭冷也!”素臣道:“闵老为人如此,何堪为吾兄之舅?决计去之,勿更留恋,可也!所惜者,闵小姐如此才貌,而生于村妇之腹,不择精婿,而止逐铜臭,红颜薄命,深可悼叹耳!”两人絮絮叨叨的,直讲了一夜。天明起来,洗漱已毕,成之正约素臣同去辞馆,只见馆童领着两个大管家,慌张而来道:“老爷有事,立等师爷去商量哩。”成之笑道:“又是那一个显官生日,讣音,要做寿文、挽章了。弟先行一步,看没甚别事,即着馆童来请。”说罢自去。
素臣在寓候了一日,不见馆童之面。次日,又候一日。到第三日,再熬不住了,问了道人路径,自来寻访。一到街上,只见灯笼鼓乐,轿马纷驰,傧相媒人,花红络绎,根问路人,方知有诏采选,以致民间嫁娶纷纷。暗忖:成之回去,莫非已中雀屏?因急急赶至闵宅墙外,见大门上结着大红全彩,里面鼓乐喧天,询之街邻,果云招赘南方先生为婿。素臣这一喜,真如自己洞房花烛一般,满心快畅,缩转身来,拣着热闹处走去。但见:
笙歌鼎沸,鼓乐雷鸣;竹轿绳穿,暂借门闩作杠;灯笼纸补,权将篾缆为圈。花爆现舂,放五枝难逢三响;乐工急凑,只两个便是一班。傧相无人,道士扯来赞礼;喜娘乏伴,尼姑拖去送亲。十一二岁女娃儿,便忆吹箫乘凤客;六十二三男子汉,也思临老入花丛。张家轿子李家抬,都从十字街头错去;麻面郎君光面女,总向各人命里招来。
素臣看这景象,慨叹了一会,仍回寓中安歇。次日天明,才起披衣,只听成之叩门声急。慌忙开进,贺道:“一箭双雕之言验矣!”成之闷闷不悦道:“不要说起,弟这几日几乎气死,闷死,笑死,羞死,急死,又几乎想死!”素臣惊讶道:“吾兄刚做得三日亲,怎就有许多死法?”成之道:“休得取笑,待弟告诉出来,连兄也要气死,笑死哩!弟那日回去,闵老说:‘今日因修郊祀,要采童女侑神!县中有女之家,纷纷嫁娶。山东路远;虞继翻又被曹操江抢了去了;不得已,要权屈先生与小女暂结花烛。’弟此时喜出望外,不暇推详,外面已是张灯结彩,傧相人等陆续俱到,不及打发馆童来请。岂知合卺之后,洞房中竟不见了新人,说是日子不好,权结花烛,以遮外人耳目,改日另择吉期。弟也信以为然。第二日,竟一日不见新人影子。弟思:即夜间不便同床,日间亦何至相避之甚?心中委决不下。昨日三朝,又好好的同拜家堂,见礼分别大小,同进房来,正欲亲问其故,外面又催请上席,竟是一去不回。弟更耐不住,请了闵老进房,叩其缘故。他说:‘小女已许外家,路远莫致,因先生至诚忠厚,权请代结花烛,当以百金奉酬。’弟彼时大发雷霆,尽力数落一顿。闵老仓惶而去。少顷,桂叶出来,转致小姐之言道:‘未结花烛以前,妾与郎君如同陌路;既结花烛以后,妾与郎君即是夫妻。一与之醮,终身不改;妾誓死不另适人矣!目下老父正自执迷,郎君且毋冒昧,待妾缓图,必成合璧也!’桂叶临去,又嘱弟:‘静候好音,千万勿为悻悻!’并云:‘闵老防闲甚紧,不能时出,请自放心。’吾兄思之,岂非绝世奇闻?”
素臣咋舌道:“大奇,大奇!真该气死,闷死,笑死,羞死,急死,而又想死也!从前劝兄舍之而去,此时则断不可舍矣!闵小姐所云:‘未结花烛,如同陌路;既结花烛,即是夫妻。’乃大义也,彼既誓不另适,兄宜安心俟之。倘闵老执迷不悟;闵小姐无计挽回,则弟虽不才,愿助一臂。弟想家母必避丰城,欲潜往一见;然后遍历天下险要,以为异已拨乱之计。今既目击兄有此事,何忍恝然而去,请留待一月,新正束装何如?”成之大喜道:“得兄相助,弟事谐矣!”欲取酒剧饮。素臣道:“不可,你若久出,必生闵老之疑;可急回去,相机而行。弟在此无事,仍修前业,卖几个课儿,尽可度日,兄勿挂念也!”成之点首,走出客房。住持知已赘闵为婿,百倍奉承,摆设茶点,极其丰盛;连素臣也作敬起来,死命拉去同坐。二人无奈,只得领情而散。
素臣自此仍复挂招,一日,成之来看,正值买卜者多,匆匆不及细述,但附耳云:“姻事不有可成!”又隔几日,成之到祠,满面笑容,说道:“闵岳虽未面许,小姐现已同床,并桂叶亦收为媵矣。”素臣失惊道:“令岳既未面许,小姐安得同床?吾兄未史蹈苟合之嫌矣!”成之道:“非也,家岳虽未面许,已嘱其舅转致,暗中改正;小姐若非得父母,亦断不肯出而就弟也!”素臣沉吟道:“花烛已结,虽于大节无亏,但终不甚光明正大;此皆令岳之误也!兄事既妥,弟当即日长行矣。”成之道:“时已岁暮,雨雪载途,转盼即是新正,何必如此性急?且吾兄志在物色英雄;目下有一异人,弟当致兄前,以供赏识,又岂可失之觌面乎?”素臣急问异人来历,成之道:“此人姓胡,名玄,字太玄,即拙荆之母舅,弟向日亦未会面;因与家岳志趣不合,故足迹不至其门。近闻权结花烛之事,不胜骇异,胸罗星斗;天文地理,兵营战阵之事,无所不精;吐故纳新,长生久视之术,无所不练;吾兄独信儒书,彼却兼通道法。弟屡将吾兄平生向彼称述,彼亦渴欲一会;兄一见自应倾倒,知弟言不谬也!”素臣大喜道:“果有异才,虽入于邪无碍;弟将以正学觉之,使觉今是而昨非也。”成之道:“彼之议论,蟠天际地,政恐吾兄不能屈,反为所屈,奈何?”素臣笑道:“弟无他长,只此崇正之念,匪石难转;虽使牟尼复生,老聃再生,亦无以相屈耳!”成之唯唯而去。隔了一日,买卜稍稀,素臣饭店闲步,因想起胡太玄之信道,便走入卢生卧处来,见四壁题满诗词,都说是世人皆睡,吕翁独醒,卢生之睡,亦得吕翁而醒。不觉慨然长叹,援笔题五言律一首于壁。其诗曰:
万物有成毁,只分鼓与殇。
哲人安正命,余子入迷乡。
富贵诚朝暮;神仙更渺茫。
吕翁方梦鹿,何必问黄粱?
素臣正题完诗,恰值成之领着胡太玄曳杖而来,各致寒温已毕。太玄一眼便看素臣壁上所题,却因这一看,生出许多事来。正是:
卢生复到咸阳市,倩女重牵月下丝。
◆双字卷之八
●第四十九回 想中缘文素臣再朝天子 情中景谢红豆二谒金门
太玄看了壁上之诗,笑道:“飞者吾知其为鸟,走者吾知其为兽;至于龙,则乘云气,薄玄冥,夭矫变化,茫洋无间,熟从而知之?庄子云:‘瞽者无与于文章之观,聋者无与于钟鼓之音。’正此诗之谓也。”素臣笑道:“狂者以不狂为狂,醉者以不醉为醉;老丈味于顺正之义,安知此诗之旨哉?”太玄正色道:“吾道包乎天地,囿乎群生,尔师孔子,尚惊叹为犹龙,适周而师事。先生何人,得加非议?”素臣正色道:“庄周诞谩,《家语》荒芜;漆园自序,本托陈人为寓言;王肃传讹,复经广谋之窜削;其事不经,其言可笑;故箕子、颜渊,俱入《易赞》;史鱼、蘧瑗,咸载《论语》;《左传》流涕于子产,《檀弓》嘉叹于季札;岂犹龙之师,而不一及乎?弃圣贤当世之书,而信后人讠皮淫之说,古今同病;宜老丈之耳食,而不计识者之齿冷也!”太玄道:“先天之学,希夷授于康节;太极之妙,希夷授于濂溪;两图不儒门拱壁,皆出自道家;此近世之事,信而可征也,岂亦阿会乎?”素臣道:“希夷本五代遗贤,隐居避乱,静以养身,动以知变;朱之谓其未能如圣人之无可无不可,盖以逸民目之。观其对真宗之言,崇实黜虚,且自谓不知有神仙黄白之事;则非方外士明矣,安得指为道家?即以图论:康节之皇极经世,较李之才之著述,固大不同矣。《太极图》,为周子所作,则更有墓志可考。两图授受源流,朱子皆以为附会;即果如世俗讹传,亦与孔子之学礼于老聃,学琴于师襄等耳!天子失官,守在四夷,抑并不足辩也!”太玄大笑道:“希夷乃吾教中地行之仙,怎说是隐居贤士?且请问先生,白日飞升之事,有乎,无乎?炼形尸解之事,有乎,无乎?延年不老之事,有乎,无乎?书符注之事,有乎,无乎,烧丹采战之事,有乎,无乎?少所见者多所怪,吾道之旋转乾坤,挽回气化,固非俗儒之所知也!”
素臣道:“老庄之学,与圣贤背驰者,只缘误认道德二字,不求于仁义之中,而索之杳冥之地,此所以终于昏默,而无诚明之实境也!然白日飞升,炼形尸解等事,则犹其所羞言;后世歧邪之术,从而附之,说日以诞而趋日以下,老庄闻之,亦必笑为妄议,訾为邪说也!夫白日飞升之说,于黄帝;孔子删书,断自唐、虞,尧、舜以前无传焉;其传者,齐东野人之语耳!至后世所云,吹缑岭之笙,则子晋之幼慧而早夭,可征也;乘箫史之凤,则穆公之爱女而厚葬,可考也;淮南之鸡犬皆仙,则刘安之结客而贾夷灭之祸,可验也;凡言升飞者,磨不类此,其必无也明矣!至若炼形尸解之事,则间或有之;得地之阳气者,其尸蜕;得地之阴气者,其尸凝;得地之死气者,其尸僵;得地之剽气者,其尸厉。蝉羽之蜕也,其尸解耶?松魄之结也,其炼形耶?是即僵尸旱魃之属,特其受气有不同耳!明,更若延年不老,则运气调息,绝欲屏嗜之功,理有可通,数逢其适,长年者有之;然必散节气,必敝者形,卒无不同归于尽者!其余书符注,则始于五斗米教,当时群识其奸,后世乃传其说;此固术士所为,强附于老庄之徒,而实老庄之所不齿也!其法或验或不验,如‘祝由’之治病,邪术之禁刑,奇幻ㄈ诡,变无常态,而伎有必穷。至烧丹采战之事,则道家且斥为邪教矣,又安足挂吾儒齿颊乎?老庄为道教之祖,其男女饮食,未与人殊;至后世乃有出家之事,殄其宗祀,灭其子孙,而求一身之寿,悲矣!无论变化之道,断无息而不消之理;即幸获长年,而割子孙千万之蕃衍,以延一身数百岁孑立之光阴,亦得不偿失耳!将以我为鼠肝乎?以我为虫臂乎?大冶铸而辄思一跃,是其智更出庄周下矣!岂不哀哉!”太玄怃然道:“短于视者,见近而不见远;迷于心者,信事而不信理。即此地之祠吕翁,可明仙家妙用;昔日之卢生,即今日之先生也;真人当日苦口化道,而卢生沉沦苦海,苦罔闻知,直至黄粱梦醒,方跳出火坑,从真人学道,至今位列仙班。先生之迷,正在梦中耳,然至梦醒,悔将无及!岂必得吕翁仙枕,俟黄粱饭熟,乃得醒耶?素臣大笑道:“卢生之事,乃小说家捏造,供人一噱者;如嫦娥窃药,织女渡河,荒诞不经,世共传说耳。邪夫妖女,心有所慕,而不能遂其欲,或遂其欲而不得畅其情;往往托于神仙,以寓其事,如刘、阮之天台二女,裴航之于云英,张硕之于杜兰香,羊权之于萼绿化,不一而足;陈思以甄后为洛妃,特其较著者耳。青天白日,老丈何作此梦呓耶?”太玄沉吟道:“先生之病,已及膏肓,非口舌所能解!吕翁、卢生,仙踪不远;某当挟以俱来,看先生那时毕竟是梦?是醒?”因拉着成之出去。素臣暗笑道:“遁辞知其所穷,此翁不复来矣!”因回至房中,假寤而待,待了一会,不觉困倦起来,遂朦胧睡去。正是:
不将蓬岛迷真性,且向华胥觅黑甜。
素臣睡中,忽听叩门声急,忙开出去,只见几个差役,押着奚囊在外。素臣惊问道:“你原来仍在此处,这差人又押着你做甚?”差役道:“爷文不认得小人么?东宫爷奏了朝廷,钦召文爷,累小人们访得好苦!车子现在外面,快请上车!”素臣细看,方认是前番护送的两个卫士。当被簇拥出来,果然有一辆车儿,素臣上车,车夫连加几鞭,如飞而行,懊悔没与成之作别。不几日,到了京中,长卿、日月等俱来接风。怀恩闻信亦至,素臣叩问钦召之故。怀恩道:“东宫爷朝夕保荐,又亏那女神童在宫极口称颂,皇爷回心转意,复还了赵老先生的原官,钦召先生,就要大用哩!素臣不胜感激。次日朝见,天颜大悦,降旨补授监察御史。素臣谢恩出来,又赴东宫叩谢,庆贺者纷纷而至。当日到过衙门,回来思量:我以樗栎庸才,蒙皇上天恩,赦其狂愚,授以言职,当思尽忠报国;现在切肤之灾,莫如国师继晓,法王札实坚惨,司礼监靳直,若因惊弓之故,畏葸不言,如臣职何?因在灯下修本,明日五更实封进呈。午后,倒下旨意:将札实坚参,革去法王,发回本国;继晓革去国师,还俗为民;靳直谪看孝陵;靳仁及党桐、冯时,俱削职编戍;赵芮、连世,各夺三官;以素臣敢言,升授佥都御史。素臣拜受诏旨,忙忙的入朝谢恩,到任公座,诸事已毕,修书一封,打发奚囊回家,迎接水夫人及家眷进京。因嘱咐道:“如不在吴江,可速往江西丰城未老爷家中迎接,并素娥姐接来,不得有误!”奚囊领命,同着两个新收的长随,连夜出京去了。
素臣踌躇国事,必须荐贤共理,复草本,将何如、成之、梁公、首公、敬亭、心真、双人等,一齐列名保举。又一本,专荐观水。并劾安吉妒贤嫉能,宜予罢退。此时天子信任素臣,励精图治,御笔批准,把安吉削职闲住;起复观水,升授国子监祭酒;以元首公为国子博士,景敬亭为国子助教,何如、成之、梁公、双人,俱待诏翰林。素臣又思:靳直党羽,布满天下,若不剿除,终为后患!因又上一本,参劾景王;荐林士豪、匡无外、景日京、刘虎臣为四路招讨使;并请赦东阿贼首奚奇、叶豪,盘山贼首尹雄,各率所部,分派招讨麾下,带罪立功。奉旨:俱照所请,着所在官司,催迫上道,赴留都谢恩任事。即敕南京兵部衙门,每路拨京军一万,听其调遣。又恐本兵不谙机宜,将素臣升授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以便指授方略。将景王降为奉恩将军;长史吴凤元革职回籍。此时素臣正在得君,真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听;旬月之内,把在京在外贪官污吏,参劾殆尽;老成耆宿,山林隐逸之士,均征聘入朝。一时朝野风气翕然,真觉太平有象,景运聿新!正是:
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欲善而民善,一变可至道。
素臣朝罢无事,每常想起:朝政现在肃清,经筵日讲,已荐正斋、长卿充任,又有何如、成之等轮班入直,必能启沃君心,裨益圣听;国子为育贤之地,既有五叔司其成,复有首公、敬亭助其教,人才自日盛一日;有长卿为詹事,与怀恩内外交赞,东宫圣学日进;有林士豪等为四路招讨,靳贼党羽自平;只差一件,是《原道》一篇文字,尚未发挥。奚囊到家,接了家眷进京,与古心朝夕承欢,可娱萱蔗境;田氏、素娥,一妻一妾,必能和协,可修琴瑟之好;只差一件,是璇姑生死未卜,日放未免萦心。如此踌躇,已非一日。
一日,朝罢回家,见府门前轿马喧阗,人夫络绎,长班跪禀,家眷已到。素臣大喜,忙下轿趋入内厅,远远望见水夫人坐在上面,古心夫妻,田氏、素娥,领着文虚夫妇,紫函、冰弦、秋香诸婢,环侍于旁,心头如小鹿儿厮撞一般,突突的跳个不往。赶上几步,跪在地下,抱住水夫人两膝,喜得鼻涕眼泪,一齐都滚出来,叩头不已。水夫人扯起,以手摸素臣之面。道:“我儿,莫非是梦里相逢吗?”素臣道:“母亲,不是梦,孩儿回想从前之事,真如做梦一般,至今日方才梦醒了也!”素臣起,拜见古心夫妇,与田氏对拜过;素娥红着脸儿,低低叫一声老爷,拜将下去,素臣含笑而受;两侄拜见后,只见一个奶娘抱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孩子,跪将下去。水夫人道:“这是你的背生儿子。”素臣喜道:“果然生了儿子吗?”俟奶娘拜毕,接过来,抱在怀中,摩其头面。水夫人道:“你身上穿着朝服,不要污了。”素臣慌忙递与奶娘。家人婢女正待上前叩见,外面报将进来,有东路招讨刘爷差家将投揭,送小夫人在外。素臣惊喜:“莫非是璇姑?”接揭看清,正是刘虎臣禀说在洋寻着妹子,送进京来。忙禀知太夫人,太夫人吩咐抬轿进来,叫素娥接进,拜见太夫人,各人见礼过,排起家宴,合家欢饮。素臣是夜宿在太夫人房中,备诉从前之事,讲至三鼓,尚未及半,侯水夫人落目,方沉沉睡去。过了几日,太夫人吩咐回房安寝。是夜,夫妻二人,也差不多讲了三更天的话。
一日,太夫人择了吉期,与璇姑及素娥完姻,满朝文武俱来贺喜。素臣是日入朝,皇上正得捷音,四路招讨已将靳贼党羽荡平,百官奏贺。散朝,有旨独宣素臣及谢红豆于中极殿赐宴,敕阁臣入陪。素臣趋进殿门,只见几个女官,簇拥着一个小小女娃,从西殿门冉冉而入,齐上金阶,双双俯伏。皇帝宣至榻前,东西排列锦墩,赐坐赐茶,温言慰劳道:“荐贤者受上赏,今日海宇宁谧,皆卿文白荐贤之功;而荐文白之贤者,又卿红豆之功。”一面着阁臣拟旨褒封;一面令内侍取花红表里,金玉明珠赏赉。素臣细看红豆,越看越熟,却再想不起,曾于何处厮会?红豆亦注视素臣,有似曾相识之意。不一时,撞起金钟,敲起玉磬,香烟缭绕,笙管齐鸣,内侍排上宴来,素臣、红豆,起身山呼、把盏,君臣欢饮。阁臣朗宣旨道:
县君朱红豆,兵部左侍郎文白,荐贤为国,有功社稷,各赐白璧一双,黄金千两,明珠两颗,彩缎子表里,朱红豆册授郡主,文白升授兵部尚书,充经筵日讲官,应得封荫,照例给予。其四路招讨林士豪等及从征将士,俱交部从优议叙。钦此。
素臣、豆红九叩谢恩。宴毕,皇帝命内侍捧过玉杯,满酌葡萄,御手亲赐两人三杯御酒。各簪金花,披着大红金彩,撤御前金莲烛,导送归第。素臣回家,把所赐珠玉陈设,率田夫人望阙拜受,款待内侍,送出门去。梁公、成之等一班亲友,及朝臣中相知之人,俱纷纷而至,来送素臣花烛。是日,大吹大擂,款宴亲朋。内厅请出太夫人、素臣率同璇姑、素娥叩拜后,与田夫人上立受礼,合家见礼已毕,送出诸亲朋。素臣向太夫人房中视寝过了,到田夫人房中,解带宽衣,便欲就寝。田氏夫笑道:“新郎不入洞房,毋乃矫情耶?”素臣正色道:“此乃正礼,卿无相笑也!”田夫人道:“圣人制礼,不远人情;为治者当使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相公今日,当自近者始矣。”吩咐丫鬟掌灯,亲送至璇姑房中,说过明晚,妾身再送相公至二妹房中去也。说罢,喜孜孜扣上房门而去。
素臣自此以后入朝,则参赞军机,砥砺圣学;出朝则下气怡色,孝养高堂;兄弟式好,妻孥和协,享尽天伦乐事。转盼数年,连举四子。瓯卜入相,独掌朝纲。古心登第,已入翰林。东方旭已升洗马。鸾吹事太夫人如母,视田氏如嫂,与璇姑、素娥,如同胞姊妹一般相好,时常相聚。观水、何如及言志诸人,俱登显要。洪长卿转了宾客。赵日月、廉介存、袁正斋辈,俱至九卿。任信也行取进京,做了监察御史。素臣不忘前约,将湘灵小姐之诗,选了百十余首,加点成集,亲作序文,梓行于世。士豪、无外、日京、虎臣,俱升总兵。奚奇等分隶四镇。防守要地,执掌兵权。连红须、铁丐及丰城江中所见使拳之人,俱先后提拨,做到副参游守之职。文有安邦,武能定国,烽烟俱息,天下太平。素臣一生心事,强半已遂,只有汰除僧道一事,尚未举行。这日,独坐书房,再四踌躇,机不可失,事在必行。”因在灯下,修成本章,至五更入朝面奏。皇帝狐疑不决,素臣宛转开导,娓娓千言,剀切详明,圣意始动,发交廷臣公议。内阁九卿,大半俱以三教并行,由来已久,未敢遽议汰除。素臣侃侃而争,凡七上章疏,待命阁子,须发俱白,方得挽回圣意,如奏准行,颁下诏旨,先行晓谕。素臣朝夕在阁中,中同志诸人商酌汰除条款、善后事宜。不料,这诏颁至江西龙虎山,真人张元孟驰驿进京,伏阙上疏,特纠素臣为迂儒误国。天子为其所惑,召元孟进朝,与素臣当殿折辩。素臣据理直争,元孟辞屈,俯伏于地,痛哭流涕道:“文白强辞夺理,臣以口拙,不能与争;但文白言神仙俱属子虚乌有,则实为欺罔圣听!今臣请于御前游神金阙,告请老祖天师,于云端显示法象;如不蒙显示,甘就斧钺!倘臣言不谬,亦祈皇上赫然震怒,治文白欺君罔上之罪!天子失惊道:“卿果能使卿祖现象耶?”元孟垂泪道:“臣祖在天之灵,臣原不敢妄请垂示;但此时圣旨煌煌,幽明共凛,道教之存亡,实系于此;不特臣祖怒白狂言,不惜示象,即列祖诸仙,恐亦不嫌亵渎也!”皇帝道:“卿如能致列祖诸仙,共现法象,则文白妄言之罪,自无可辩;但恐卿不能耳!”元孟得旨,即在金阶之上,步罡踏斗;须臾,拜伏于地,游神而去。有一个时辰光景,才醒转来,奏道:“臣祖已转奏老君,会八洞神仙,普天神将,俱现云端;请圣上龙目一观,便知虚实!”皇帝大惊,急下御座,步至金阶,鹄立未久,但见:
祥云馥郁,瑞霭葱笼;白鹤青鸾,对舞红云而下;苍虬紫凤,双腾碧落之间。老子乘牛,两道白眉长覆嘴;天师跨虎,一堆赤发短披肩。汉钟离引领八洞神仙,飘飘欲堕;王天君部署五方揭谛,奕奕如生。西池阿母驾班龙,迷离云雨;南极老人骑白鹿,抖擞梅花。雷公与电母施威,响震山河光射斗;海鬼捧龙王朝圣,波摇霄汉势浮天。
皇帝吓得汗流浃背,俯伏于地。满朝臣子及女官、内监、禁军、门校、俱爬在地下,磕头如捣。素臣不胜气忿,目直视,须发倒竖。元孟奏道:“皇上崇道敬神,文白诞慢无状,君拜于前,臣立于后,亦大不敬也!乞下吏议,以肃朝纲!”皇帝叩拜时,诸仙神像渐渐升举,仿佛天门开处,仙童仙女,各执朱麾玉幢,接进去了。皇帝进殿,亲宣御旨,收回成命,不复汰除僧道。于文华殿建醮九日,即令张元孟主坛,答谢天地。文白非圣无法,欺君不道,本应正法;姑念宣力有年,着令跪坛九日,皈依道教,免死为民。元孟急奏:“皇上若赦文白,恐干列祖诸仙之怒,于圣躬国运。俱有未便!”素臣奏辩:“张元孟以幻术欺罔圣明,罪在不赦,皇上勿似所愚!臣宁死誓不跪坛,以辱儒行,不敢奉诏!”皇帝大怒道:“有何幻术,可以欺朕?现在列祖诸仙,森列罗布,尔犹作此狂言,真所谓获罪于天,不可祷矣!”于是重复宣旨,将素臣押出午门,立时处斩。当下素臣两叔观水、何如,好友洪长卿、赵日月,纠集了梁公、成之、敬亭、心真、双人,及廉介存、袁正斋、任信、东方旭一班在朝京职,连名上疏保救。愈触圣怒,目为朋党,降旨一概削职,即日驱逐出京。田氏夫率领璇姑、素娥,花绑衔刀,赴午门上书,情愿代死。有旨,俱流戍广南。古心击登闻鼓上陈,立时拿交刑部。文虚、奚囊,赶入怀恩外宅,痛哭求救。怀恩转求太子,飞马入宫。恰值女神童谢红豆正在御前陈救,太子忙跪下去,一同伸辩。皇帝大发雷霆,将东宫废为庶人,安置别宫;红豆革去国姓,与田夫人等一并流戍广南。素臣至此,一无生路,引领西市,静候典刑。监斩官赵芮如飞而来,素臣往北谢恩,复望南拜别太夫人,天性所发,不觉潸然泪下。刽子手跪在地下,连磕数头,说一声:“小的们伏侍太师爷,归神去也!”正待开刀,却被五城居民,扶老携幼,匍匐而至者,数十万人,国子生徒,京营军士,俱来哭祭,把刽子手隔在两旁。太夫人坐一乘小轿,前来诀别;素臣跪在膝前,痛哭失声。太夫人正色道:“吾儿何作此状?岂所学未固,犹贪生畏死耶?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正吾儿今日之谓也!有子如此,吾愿足矣!汝含笑入地,勿以我为念!”素臣涕泣受命。
当驾官奉旨催促,太夫人含泪上轿。赵芮喝令赶开众人,只见两匹劣马,泼风也似的赶来,大叫:“监斩官刀下留人!”赵芮看时,却是总督京营戎政匡无外,营中都督景日京二人,跳下马来,向赵芮拱手道:“弟等正在教场操演,闻信赶来,望老先生缓刑片刻,容弟等入朝保救。”赵芮冷笑道:“东宫尚且被废,何况公等!”喝令刽子手:“快与我斩讫报来!”日京大吼一声,把赵芮劈胸扭住道:“你这奸臣,敢如此作威作福,且吃我一拳!”抡起铁椎般的拳头劈面打去。无外飞起一腿,早把刽子手中拿的一柄鬼头刀踢落于地。当驾官大怒道:“你们都是大臣,不知法度,辄敢劫夺法场,当得何罪!”喝令护卫官军,一哄上前,把二人拿住,候旨发落。赵芮挣扎起来,放炮行刑。只听得轰天一声炮响,刽子手一刀向素臣颈中剁过,如冷水向心窝中直淋下来,那头便滚落,颈中一股热气,望上直冲,骨都都的冒出鲜血,心里便如几万支箭,攒射将来,辣痛非常!正是:
心从长乐宫中死,魂向华胥国里来。
●第五十回 照妖镜团玉镜台 割股心邂逅冰心女
素臣被刑心痛,痛极一惊,忽然直醒转来,浑身冷汗,心头突突地跳个不住,身子仍在邯郸道吕翁祠内客房中卧榻之上。睁开眼来,只见太玄、成之二人,站在床前,素臣急坐起来。太玄笑道:“做得好梦,如今是醒了么?”伸过手来,欲拍素臣之背。恰被素臣拿住,目直视,大喝一声道:“原来是汝所为!是何妖邪,辄敢以幻术戏我,且吃我一刀!”飕的掣出刀来,直劈下去。太玄猝不及防,被素臣目光注视,神威一逼,宝刀烁烁,寒芒直射,心胆尽裂,魂魄俱飞,忽地现出原身,却是一支玄狐,通身黑毛,无一毫杂毛,跑在地下,哀号泣命。成之顾而愕然,扳住素臣臂膊道:“吾兄勿伤其命,且问个明白。”素臣喝道:“你要性命,快把巢穴族类,并人前作过罪孽,实供出来;如有一句虚言,便斩汝首!”老狐道:“小畜在太行山穴居千年,采取日精月华,滋养荣卫,从不伤害生灵。因要慕帝里繁华,入都游赏,偶经此地,爱闵老花园幽寂,暂寓其园,俟小畜进京探看消息后,挈两女往游。两女见金相公才貌,顿起邪心;小畜防范严密,不遂其意,恹恹成病。小蓄舐犊之私,二女假作丫鬟,明去夜来,桃僵李代。又因金相公备述文爷才品,兼之性恶僧道,小畜无知,遂来一见。因邪说不支,欲以幻术取胜,致为文爷照破。倘蒙恩饶畜一死,当引两女仍回太行,闭洞潜居,隔绝人世,以尽余年,断不敢妄为也!”成之大惊失色。素臣道:“我说闵小姐未得父命,焉肯遽从?原来是你这孽畜所为!只是金相公既与尔女寝宿,必耗精神,这罪却也不小!”老狐道:“两女采取日月精华,已非一日;贪慕金相公才貌,偷泄真精,有益无损,非若狐精偷盗元阳,竭人骨髓;只看金相公丰采便知。小畜颇谙医理,广识丹方;闵小姐现因劝其父不转,忧郁成病;小畜当觅灵药奉赠,待闵老相求,然后救之,姻事可谐;以此为赎罪之资,伏惟文爷饶命!”素臣道:“如果有药可救闵小姐,得成婚姻,当饶汝死!”因收过宝刀,放起老狐。老狐仍复人形,顿首谢罪。素臣太息道:“邪不胜正,理所固然;幻术愚人,事所恒有。卢生遇仙,本属虚诞;即有其事,亦今日之类耳!堪笑世人无识,妄想成缘,致堕邪道,建祠设像,惑溺后来,良可叹也!”老狐道:“非文爷之定识定力,孰能参透机关,跳出圈套?老狐阅人多矣,文爷真天人也!”成之怆惶而回。
二女已知事败,满面羞惭,垂泪道:“不意缘尽于此,后会无期!前程保重,善处新人,忽思薄命也!”说罢,泪下如雨。成之亦怆然悲不自胜。老狐再三催逼,两女痛哭而去。成之追送出房,冉冉墙阴,倏然不见。次日,根问馆童,知小姐果然病重,好生焦急。夜里想起两女恩情,及临别可怜之状,不胜伤感。又愁闵小姐病危,老狐所许之药未知真假?心如转轴,彻夜不宁。一日早起,忽见桌上有一包草药,包上大书“病愈成婚”四字,满心欢喜,连忙藏入袖中。开门,出叫馆童,问:“小姐之病可好些么?”馆童道:“那里得好!昨日又是退鬼,上庙设祭醮念经,道士和尚,乱了一日,休想松动一点儿!”成之道:“为何不请医生?”馆童笑道:“生病有个不请大夫的吗?越医越重,个个都回了。”成之道:“为何不请我医?”馆童道:“师爷又来了!你是读书人,怎说会医?”成之道:“儒作医,菜作齑,你只对老爷说,还你手到病除!”馆童似信不信,进去禀知。闵老忙出来,问道:“先生真个会医么?”成之道:“说也不信,只用下药去,便见分晓!”闵老道:“小女染病,医祷无效,签课俱凶。只有吕翁祠吴铁口说是天喜天医,双照命宫,定遇良医,逢凶化吉。莫非应在先生身上?倘得小女病愈,当以百金奉酬,连前日所许,一并送上,断不食言!”成之唯唯。闵老先生桂叶说知,令其准备纸笔。桂叶转禀天然,天然道:“他真个会医来?”桂叶道:“小姐病重,桂叶昼夜伏侍,不能出去,老爷关防又紧;金师爷无可奈何,借此进来,欲图一诀耳!若是会医,有个不早说的么?”每夜厮会天然点头垂泪道:“也罢,见他一面,了却这段姻缘!你可悄悄说给他,我病已入膏盲,不可用药,恐老爷归咎于他;我死后叫他不要痛苦,总是前生孽障了!”说罢,呜咽不已。桂叶含泪劝道:“且待金师爷进来,相机而行;莫非他真个会医,也未可知!天然道:“痴妮子!病到这个地位,正经会医的都不医了,何况是他?千万叫他不要用药!我到临终,求老爷将你送他为妾,了这心愿罢了!”桂叶泪涔涔下。丫鬟报说:“师爷进来。”桂叶忙走出幔,成之已经入房,闵老让至幔中坐下。桂叶送上书本,成之那知诊脉,只把玉腕按捻一会,说道:“望闻问切,必兼此四术后可治病;晚生斗胆,要看一看小姐面色。”
闵老忙令桂叶揭开帐子,并锦幔俱挂将起来。成之睁眼细看,见天然满面流泪,鸡骨支床,一种憔悴可怜之状,如风摧菡萏,雨打梨花;不觉一阵心酸,两行泪落,执住天然之后,呜呜咽咽,几乎哭出声来。吓得桂叶面如土色,慌忙放下帐子,拆开成之双手,要推他出来。成之忽起一念,放声大哭道:“令爱此病,实为小婿而起;令爱若死,小婿义不独生!实对岳父说了罢:令爱与小婿既结花烛,即是夫妻;小婿今不复出矣!只在三日之内,包管医好;倘有不测,情愿与令爱同死,不作负心郎,无情汉也!闵老大惊失色,声急气喘,乱嚷道:“俺也只道先生……生是正经人,怎……怎说出这话来?前日原……原说明是代结花烛的,怎竟……竟说是夫……夫妻?”成之道:“别事可代,花烛如何可代?小婿固不忍别娶,令爱亦岂肯别嫁?小婿也是宦家子弟,又岂肯把妻子再嫁与人?现今令爱性命还在水里,终不成把死人往山东人?小婿只一帖药,便医活得令爱,岳父也没个见死不救之理;若到当官,便要治岳父欺君之罪。小婿薄擅才华,也不为辱没门楣,不如曲从了罢,省得被人笑话!”闵老气坏在交椅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左右思量,更无别法,又在生死关头;转过念来,叹口气道:“罢了,真个弄假成真了!但须要医好我女儿,若虚言脱骗,便与你性命相搏!”成之道:“小婿若无手段,何敢担承?岳父请出治事,小婿在此用药,包管一服见功!”闵老叹气过了,问天然可是情愿,桂叶道:“小姐之病,原为姑爷而起;姑爷能治此病,是极好的了!小姐有甚不愿?闵老失惊道:“原来这病反因此而起!为父的只因爱你之故,恐金郎寒素,误你终身,如今也没法了!贤婿可用心下药,倘得病愈,即便成婚!这是你自愿如此,将来须怨不得我了!”成之连忙作捐道:“多谢岳父,千金一诺!岳父请便,小婿无不尽心!”闵老叹气而出。成之喜不可言,袖中拿出药来,令桂叶来煎。自己忙爬上床,抱住天然,抚摩怜惜,百倍温存。天然垂泪道:“妾与郎君虽结花烛,未正夫妻,不宜如此亵狎;快请幔外去坐。妾病已深,郎君亦不可猛浪下药。”成之垂泪道:“小姐多情守礼,令我且怜且敬;此药有回生起死之功,切勿疑虑!”
天然之病,一团忧郁而成;今事已谐,胸中便宽松了许多。须臾,桂叶煎好了药,成之接来,凑至天然口边,那药气往鼻中一触,即觉一阵香气,透入脑门,头目便自清爽。一口下咽,胃腕中骨都都作响,一股阳和之气,直下丹田。天然知药有效,接连几口,便都吃完了。登时气血和畅,筋骸便利,精神亦觉旺相。停了一会,竟挣扎起来,披衣坐在被中。闵老探知,三脚两步,赶进房中。一见天然面色,便大喜大笑道:“这真是仙丹了!但你骨瘦如柴,正要调养;贤婿可留心医治,休得造次!桂叶,你与丫鬟们好生伏侍姑爷,我向吕祖前叩谢去也!”到晚来,成之欲宿于内。天然不肯道:“即承父命,合欢有日,何必居此嫌疑之地,为婢仆等所笑耶?”成之自此日则进房,料理天然起居饮食之事,夜则出宿于外。得空,即至吕翁祠,与素臣剧谈畅饮。天然原是心病,心事既遂,便日渐轻可。闵老择了二十八日完姻,成之、天然重谐鸾凤,恩情美满,自不待言。后来天然令成之将桂叶收房,一箭双雕之言验。
素臣见成之姻事已成,更无他变,便择于正月初二日起身,要潜往丰城,探听水夫人消耗。成之攀留不住,将天然奁资拿出百金,以为素臣路费。素臣推辞不得,受了五十金,作别上路,带便抄过天津来。这日,正过河间,只见一步车上,几条大铁链,盘锁着一位官员。素臣看时,却是无锡县一位儒者,复姓皇甫,名毓昆,字金相,曾与素臣在江阴科考,同寓相识,新中进士,初选静海县知县。素臣暗吃一惊道:“此人孝弟方正,是个极有学养的人;为犯何事,遭此重谴?”因缩转身来,尾着那车行去,重到河间城外。趁着押解员役打尖之便,悄悄探问,方知景府长史吴凤元,强娶县民黄大之女铁娘,被金相访闻,差干役把铁娘连轿提至县中,将吴宅迎娶仆人,拿了几个,锁在班房,连夜拘拿黄大及里甲原媒,并铁娘之夫赵贵,次日早堂听审。不料,半夜里铁娘合一个看守的官媒婆,俱不见了。赵贵反赴各上司告状,说县主强压其妻,黄大匿不见面,里甲俱受贿袒供。吴凤元传景王令旨,着落金相要人。上司畏惧景王之势,锁拿至保府勘问。素臣听了,老大不平道:“皇甫兄为人方正,岂有此事?其为凤元作孽可知!但必得此女到官,其祸方解!”因复折转身,望景州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