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 - 第 4 页/共 33 页

只见人丛里,早挤出一条大汉,跳上台来。那道士立起身,把手一拱道:“请坐了!”那大汉便向柜边坐下。那柜上一个人,敲着天平;那大汉身边摸出五四锭小银,那柜上人撩下天平,提出戥了,称了一称;在柜内取出一封银子,问了大汉,拿纸笔写了些什么,叫大汉画了一个押。走下台来,如飞到小台上,连银递与州同看过,判着日子,压在公座之上。只听那小台号起,连掌三声,许多人役,齐喝一齐放打,这边台上众人,也齐齐发一声喊。就是那喊声里,擂似的一身白肉,一条元色熟纱抹胸勒着两乳,下穿金黄纱裤,管上扎着紫绸带儿,缠着绿绸裹脚,着一双大红缎子平底凤头鞋。只见这大汉剥去身上布衫布裤,露出黑漆也似的一身黑肉,两乳上一撮黄毛,一条柿漆生布裤儿,管上拴着蓝布带子,缠着白布裹脚,着一双深青砑布头班鹞子鞋。两人各立门户,走到中间,那女子两手紧护小腹,卖个上身破绽。这大汉就使乌龙探爪,去抓她杏脸桃腮。那女子忽地一闪,蹲着身子,使个喜雀登株,把一しし小脚尖儿,觑定大汉下边,假意虚挑。这大汉忙使金鸡劈腿势,把右脚尽力一撩。那女子蓦然仰卧,两腿放开,使一个玉蟹舒箝势,向大汉腰胯里生生的一夹。夹得这大汉小便直淋,做一堆蹲在地下,如棉条一般,更是挣扎不动。那女子笑吟吟站起身来,慢慢穿裙。这大汉苦淹淹挣下场去,堪堪待死。台下众人,看出一身臭汗,齐齐喝采道:“这女人好手段也!” 喝采未绝,台东边早飞上一个女子。手捻一锭大银,铛的一声响,望天平里掷去;把衣裙一卸,就去与那女子放对。又李急看,就是那丰城江中唱歌走索的女子,仍是绿抹胸,绿裤,绿带,绿裹脚,绿鞋。擂台上左边坐的一个女子,慌脱去衣裙,露出鹅黄绉纱抹胸,一条浅紫纱裤,元色绸带扎管,白绫裹脚,穿一双天青素缎鹤顶衔珠鞋。那掌柜的人,平着银子,取出两大封银来,喝道:“快立文契。”这穿绿女子那里依他,说道:“打死便撩,谁要偿命,立什么文契!”那道士哈哈大笑道:“来得正好,今日才遇着有缘人了!”那台上左边坐的女子,便来接手。两个女子都使着含鸡步儿,紧走起来,一往一来,走有一二十回合。又李看那台上女子,只办着招架,渐渐的招架不迭。只见右边坐的女子,仍把衣裙脱卸,忽地走入场来,三个女子丁字儿站着厮打。台下众人俱不忿起来,只碍官府镇住,不敢哄闹,却嘈嘈杂杂的议论。又李心头火起,正待发喊,只见台下早飞起一个赤着上身的女子,撞入场中,捉对儿敌住,浑身红抹胸,红裤,红裹脚,红带,红鞋,正是那丰城江中一同唱歌走索的女子。四个女子打到热闹,在台上左穿右插,仰后迎前,骨节珊珊,星眸炯炯,金莲簇簇,玉臂纷纷,四朵桃花娇面,四条白雪身躯,间红黄紫绿四色裤儿,闪闪烁烁,参参差差,如黄鹂织柳,粉蝶拍花,燕子穿帘,蜻蜒戏水。把看的人,眼光霍霍地都耀花了,那里还顾得场规,不住声连珠炮也似的喝采。那州同睁大了眼,落开了口,急切再合不拢来。又李看那台上两个女子的脸红颈涨,气乏神亏;看那两个唱歌女子,正是眼明手快,气旺神完。只见那道士闭着眼睛,牵着嘴唇,像是念些什么。看那唱歌的女子,登时变起脸一;正是: 四泓秋水无神,两朵芙蓉失色。 又李知道是道士的邪术,想着预备的袖弩,暗道:“可惜被素娥浆洗衣服,掉在丰城;不然,正好暗中助他一弩,除这妖道,救这唱歌女人的性命!”再细看那唱歌女子,脚步已是散乱,口里发起喘来。又李见事危急,将身子蹲下去,把肩头一摆,看的人纷纷攘滚,闪落两边。抢上一步,把东边台柱用力一扳,只听得豁喇一响,如山崩石塌一般,早把柱子扳断,那台便直卸过来。台上的人,连桌椅柜架等物,一齐滚滚地下。只空了道士一个,挽着西北角上柱子,悬空站立。台上台下跌伤压坏的,哭喊爬滚,四边的人,一齐发喊,如粪窑中蛆虫般乱搅。又李看那唱歌女子,已被两个后生背负,前面一个后生,如猛虎一般,打开条路,往西而走。看那两个卖打女子,已跑进寺门去了。看双人、意儿在人丛中,捱挤不出,连忙走去,分开众人,携手出来,回到店中歇下。双人道:“方才四个女子,正打得好看,偏倒着台,没见输赢,真是煞风景事!”又李道:“这台是怎么倒的?”双人道:“都说是人多挤折了台柱。”又李道:“你看那柱子有多少围圆,怎挤得断?”双人道:“不错呀,那柱有三四尺粗,怎挤得断呢?”意儿道:“是白相公拉倒的;白相公分开了人,小的正看得清,台就倒了!”又李道:“不要高声,实对老弟说:那两个打擂女子,就是丰城江中走索卖解的;那道士暗施邪术,要害他性命,故愚兄攀柱救之。”双人道:“弟出神在台上,竟不知道;怪是台倒了,就不见吾兄哩!”又李等正在讲话,只见一个人,在门口一探道:“造化,寻着了!”又李忙看那人,有二十多年纪,走跳江湖的打扮,请又李到外边说话。又李道:“你是何人?有何话说?这里别无外人,不妨直说。”那人低低说道:小人解,家传卖解,领着两个妹子,在江湖上走跳。前日在丰城江中,蒙爷赏了两锭银子,至今感念。今日打擂,被道士暗算,又蒙爷搭救,真是重生父母!”又李道:“打擂时,我不过在那里闲看,后来台挤倒了,就回来了,何曾有什么搭求的事?你认错了人!”解道:“人多眼暗,看的人也都认是挤倒的;惟有小人看得真切;妹子被道士魇了,因官府镇住,自己本领又低,不敢胡乱;正在着急,忽被爷把小人挤开,扳折台柱,救了妹子的性命;这是小人亲眼见的,那得会错呢!”又李只不肯认。解滴泪,说道:“爷不肯认,真教小人没法!但小人妹子被魇病危,闻爷是个神医,要求爷去一救;爷不肯认,这是小人妹子没命,辜负爷一番救拔之恩了!”又李惊问:“我怎是个神医?你妹了真个魇着吗?”解道:“妹子不魇,敢谎着爷吗?那日蒙爷重赏,小人们感激;问着人,都说是一位名医,医好县里老爷的病,请来看龙船的。”又李道:“你何不早说?只顾牵那倒台的事。快领我去,休再葛藤了!”解喜出望外,忙揩干眼泪,领着又李,走到一个小酒店中,进了一条小巷,连转几个弯,才是南北开窗,对面六间房屋;壁上架着诸般兵器,好生疑惑。忽地跑出一个人来,扑翻身便拜道:“原来是文爷!”又李慌忙扯看,正是开路的壮士,却如何知我姓文,又有些面善。那人道:“文爷不认得小人了!小人元彪,正月里有东阿山庄见文爷的。”又李方才记起道:“原来就是你,我说怎那样勇壮!你们弟兄都好吗?”元彪道:“靠文爷洪福!”又李道:“我如今改名白又李了,你以后休得叫我文爷。”元彪问故,又李道:“话长哩!”又一个汉子走来磕头,说是解鹏;随请又李到北屋里去。只见两个女子,都昏迷不醒,躺在炕上,口吐白沫。又李看了面色,诊一诊脉,开出方子,却是大黄、牙皂两味,注明分两,外要劈砂五钱,元彪忙去买来。又李取笔,蘸饱朱砂,在女子心窝里,叠写“邪不胜正”四字;又在字四围,画一大圈,浓浓的圈将进去,把字迹都圈没了,就如一轮赤日一般。将两味药末,用绿豆冷汤送下。只听得两个女子,心窝内的一声,须臾,满腹呱呱的响,一霎时,大小便齐下,淌了一裤裆尿屎,胶连着许多痰块,竟是霍然而愈。 又李十分欢喜,走过南屋里来,问元彪道:“你缘何在此?”元彪道:“此处上接帝都,下通山庄,系南省进京大道,水陆码头;小人们打探,买卖都在此店歇脚。这店家伙伴合本钱,都是山庄里的。今日小人去看大言牌,见这两个女子,甚是英雄,后来忽地改变,就猜是道士的邪术,正是没法救他;忽地倒了擂台,小人就打开一条路,领到这里。那解说是江西一位医生,扳断台柱,救他妹子的。小人想着:那样粗柱,扳折得断,定是非常之人;心里也想结识,怂恿着解。他也要救妹子,出来寻找。那知就是爷,我说那里还有这样神力呢!”又李因把头陀之事,说了一遍。元彪伸舌道:“原来他们竟如此大弄!这道士必是一伙,怎样开除了他才好!”又李道:“不可造次!” 两人说话间,那两个女子同走过来,双双拜谢。又李细看,但见: 柳似双眉,剔生生有几分杀气;星如两目,闪烁烁有一种威风。面白而光,凤衣中剥开鸡子;唇红欲滴,冰盘内捧出樱桃。体态妖娆,行动处饶有江湖气味;衣衫紧窄,约束来不似闺阁行藏。小蛮腰屈曲盘旋,那数临风飞燕?凌虚步轻松矫捷,真如入月嫦娥!只年纪争差,人说是同胞姊妹,这面庞厮像,天生合一个爹娘。 又李问道:“你们家传卖解,光是跌扑打交、跑马走索这些本事。还有别的武艺没有?”那女子齐应道:“卖解之人,略晓些枪棒双刀。”又李大喜,问:“被魇初好,可能比试?”都说道:“蒙恩爷神术,竟如没有被魇一般了!”又李便令元彪放对,元彪看着恁般一对美女,心中火热,巴不得要与他交手,嘻着嘴,说道:“怕对不过哩!”那女子道:“这位爷打开了路,救咱姊妹出来,怎敢与他放对?”又李道:“不妨,只用棍子较量时,各自留情罢了。”那年长的女子,扎拽衣裙,攥一根金锁乌龙棍,站在右边。这元彪卸下外衣,攥一根秃尾青蛇棍,站在左边。女子让元彪起手,元彪掣起棍,使一个金刚探海势,望地一扫,紧紧的撩那女子脚跟。那女子似不见的,使一个美女摇杆势,把下截棍头轻轻一格。元彪左脚早进,把手臂靠着棍子,使个鹰鹞扑鸡势,连肩带颈的,望那女子劈头打下。那女子不慌不忙,把上截棍头轻轻的又是一格。元彪换过右脚,使着粉蝶迷花势,一棍子望那女子小腹上直搠过来。那女子微笑一笑,使着鸳鸯戏水势,两手一竖那根金锁棍,搅着元彪的秃尾棍,直し起来。只听见“阿呀”一声,元彪那棍已是撇落在地。原来就那一し里,元彪手松,女子得势,觑定元彪右手大指骨上,点了一下。元彪负痛,更攥不住,只得撇下,跳出圈了去了。 那女子拾起元彪那棍,一并放下,向又李道:“是这位爷让咱的,爷休笑话!”元彪涨红了脸,做声不得。又李道:“元哥棍法,原是不弱。起手虚撇这两棍,若有意招架,便得了便宜;但既不上套,便应转换,也为轻敌之故。这大姐实实是惯家,不比江湖上走跳,油花伎俩。请问大姐何名?年岁若干?”那女子道:“咱叫做碧莲,今年十八岁,妹子翠莲,小咱一岁。”又李道:“令妹武艺如何?你们都会使剑吗?”碧莲道:“咱妹子武艺也是平常,只比咱高些;咱姊妹都学过剑,咱却也不如妹子。”又李因问翠莲:“为何事去行刺杭州太监的侄儿靳仁?翠莲呆了一呆,说道:“刺着了,倒好了;如今他各处差有本领的人,在外拿你哩!且告诉我,为什么去刺他?怎又没刺得着?”翠莲道:“去年八月,咱姊妹在西湖卖解。那靳太监的侄子,瞧着咱姊妹的解数,叫地方拿了五十两银,要咱两个去做妾;说若不依,就要送到县里去拶打。咱哥子因石卵不敌,就连夜逃去。咱一时气忿,黑夜里到他家,寻到一所侧楼口,只见那厮合一个道士,两个和尚,在那里吃酒。咱在楼窗里飞俞进去,却被那道士把手里的筷子点掉;一个和尚便跳出窗来。咱见不是头势,便如飞的跑掉了。这事爷何由知?他又怎样差人拿捉呢?”又李欢喜,将打死头陀,搜出伪檄之事,说了一遍。翠莲看着解道:“他们既然各外访拿,咱们只顾在外边卖解,定要着他的道儿哩!”解等一齐失色道:“若不卖解,拿什么盘缠?今日又白折掉十两银子,两件衣裙。”又李道:“靳仁要你姊妹两个,如何知是翠姐去行刺,那批上指名缉拿?这道士同在丰城,怎不与你们为难,直到这里打擂缉访?今日翠姐上台,他就说遇着有缘之人,可见也是拿你们的哩!”翠莲想了一想,说道:“那剑上有咱的名字。端午那日,丰城县豪杰韦胡子在省里滕王阁上做胜会,要咱们去撮弄,连夜上省去了;想这道士不知,故没合咱们做对。”又李沉吟:道:“原来为此。我如今有一句话,不知你姊妹们肯依不肯依?虽是免得你们祸害,却也要你姊妹们心里情愿。” 碧莲、翠莲都是伶俐女子,见又李话中藏着针儿,已猜着九分,垂着颈儿齐声说道:“爷是咱姊妹们的恩人,不比豪强使势,随爷心上,咱姊妹都是情愿的。”说毕,早把两个脸儿通胀红了。”又李道:“这元哥方才比棒,虽然输了;却也是一条好汉,相貌堂堂,年纪尚小。他还有个结义兄弟,叫宦应龙,年更小些,相貌一般,本事亦甚了得。他二人都未娶妻;我的主意,要把大姐配与元哥,翠姐配与宦哥,你们年纪相当,才貌相称,实是两对儿绝好姻缘。元哥住东阿,离此甚近,你两个哥子便可同去安身,不受靳仁之祸。他们结义兄弟一十二个,都是极有义气的人,不是寻常绿林行径;将来我有机会,便来提拔,替国家出力,剪除叛逆,建立功名,博个夫荣妻贵,不强如在江湖上撮弄度日。你与哥哥们计较,可从则从;如不情愿,我也不来强你。”碧莲、翠莲方知又李之意,呆了一会,暗自踌躇,也是情愿;终是女儿身分,不好遽应。解忙接说道:“这是极好的事,一来免了小人们祸害,二来结果了妹子终身;况是恩爷吩咐,谁敢不遵?但恐仰攀不起哩!”又李问元彪:“意下如何?”元彪也疑又李自要,惟啧啧羡慕,忽闻此言,喜出望外,嘻开了一张大嘴,说道:“白爷吩咐的话,小人敢不依吗?但怕武艺低微,配不上这位小娘子哩!碧莲满面娇羞,拉着翠莲,跑过北屋去了。又李叫解过去,向碧莲、翠莲头上,各拔一枝莲瓣花筌,交与元彪。元彪把碧莲的簪在发上,把翠莲的收好;解一个飞虎腰袋,定了碧莲;替宦应龙拿出十两银子,定了翠莲。解、解鹏、元彪俱替又李磕头。又李令三人磕头为定,三人依言,同拜了八拜。又李方才起身,嘱咐连夜回庄,恐迟了误事。元彪应诺,要留又李用饭。又李道:“我还有朋友在店,不吃饭了。你回去对众兄弟说,断断不可出来,我也不去看他们了。以后如遇靳直寄银回家,务须尽数邀夺,靳仁在外结识江湖,全靠他叔子这一宗赃银,若劫他去的,是深有益于国家的事,千万不可忘记!”元彪谨记在心,送将出来。又李回店,双人盼望已久,笑问:“女子医好的吗?谢仪若干,足供平原之饮否?”又李道:“不止谢医,还该谢媒,却都是依着古文,‘四拜自跪而谢’的老套头了。”因把医治、撮合之事述了一遍。双人称叹不已。 吃过午饭,到院中闲步,只见各房里客人,合那些车夫、骡夫,闹音音的,都说着打擂的事:有的说着大汉被女子夹坏,笑做一片的;有的说四个女子打得花簇,从来没有的;有的说棋逢敌手,若不是倒台,敢怕打到如今,还没见输赢哩;有的议这样粗桩,怎会挤断的;有的说是被一好汉用力扳断的;又一个老年客人说道:“听言当以理;观那样粗柱,离了楚霸王、李存孝的力量,怎扳得他断?这都是造言生事之人,捏出来骇人听闻的,那里当得真来!”又一个客人道:“这样粗柱,就是人多,也挤不断,这事到底是一件疑案!”那原说扳断的客人争道:“我虽没瞧见,那近柱子的人都说,是后生汉子走来扳断的;怎便说是造言生事的?”那老客人道:“你这位老客既没瞧见,怎便信以为真?你想那后生汉子,为甚要扳断那台柱?他既有这般神力,为甚不上台去打擂,得赏钱,献本事,逞威风?却在暗里扳那台柱做甚?”那些客人都道:“这议论不差!毕竟是人多挤断的。你看,今日的势头,真是天都挤得破的,休说那三四尺粗的柱子!”又李听着,暗笑不已。次日,与双人同车回南,看那车夫,却就是泼水打架的一个;又李道:“你昨日要打我,今日我却坐你的车子,这叫做打成相识了!那车夫没口子分说道:“小的昨日该死,喝醉了,得罪了爷,爷是大人,不作小人之过罢!” 走了五日,到济宁州地方,卸下车子,同去可头看船。又李道:“我们看船,尽有担搁,且在这里吃碗面去。”双人道:“请先进去,小弟解了手就来。”又李进店,见一个座头靠着河窗,正好看船,便去坐下,侧转身,搭着窗槛,正看那船的有无多少。忽被一人在背后一手攥住肩头,直扳过去。又李回头过去,那人连忙跪下道:“小人该死,不知就是恩爷!”又李仔细识认,才知是宦应龙,一把扯半起来,问:“缘何在此?”应龙低声答道:“小人蒙恩爷赏给妻子,就是到店的一日,兄弟们乱着替元彪合小人完了婚。奚大哥要送些路菜与爷,小人因要叩谢,讨了这差,直赶到兖府,问各店家,都说没有这相貌的客人;小人料是往济宁下船,斜抄过去,正在这里要吃面,往那角里小解过来,恰好遇着恩爷,一面去桌上解那行李。”又李笑道:“我一进店,就去看河,竟没见桌上的包裹,可知你要发恼哩!只是你新婚燕尔,怎累你远涉?”应龙道:“这是爷笑话了!”取出两个大油纸包,说是:“一包阿胶,一包路菜,奚大哥知道恩爷性情,不敢送盘费,这点子小菜,路上便益些;这胶是上等的,爷放在身边,可以救得人。”又李道:“多谢你们费心!你快些回去,这里人杂,我甚担心!你做的面,我替你吃罢。”应龙诺诺连声,捆起行李,如飞而去。店家拿进四碗面,说道:“爷吩咐下两碗,才去的爷也下两碗,怎要吃这许多?”又李先把两碗吃了,不见双人进来,心里疑惑,把那两碗也吃了,急赶出店。却被店家一把扯住,喝道:“你这人往那去,敢是拐子么?”又李听了,两太阳火星直冒出来。正是: 瓮内要藏千日酒,杖头须挂百文钱。 ●第二十三回 为朋友热肠堤上忙追比翼鸟 听儿童拍手山中急采并头莲 店家道:“四碗面钱没打发,就是这样跑去吗?”又李一天火性,都消向大雪里去了,说道:“我竟忘了该多少钱。”一面伸手往顺袋里去拿。店家道:“每碗十文,共是四十个大钱。”那知又李这只手伸了进去,竟缩不出来。原来袋内一文也无,连日打尖住夜,都是双人打发,竟忘怀自己没有钱了。因露出顺袋,说道:“且把这袋押一押,我去叫朋友来还罢。”店家认真是要吃白食的,说道:“这袋旧得很;你现夹着油纸包儿,是松江布不是?拿一匹押着罢。”又李道:“也罢,就把这包路菜押着。”店家打开,见都是腊肉、风鹅、鹿干、兔脯之类,约摸有五七斤,值得钱多,便自收了。那些围着看的人,也都散了去。又李拿了那包阿胶,去寻双人,走有半箭多路,见空地里搭着一个帐篷,有四五百人围着观看。又李周围望去,见双人掂着脚儿,挤在那边,走去埋冤道:“老弟,怎这样没要紧!双人回头笑道:“累吾兄等坏了!且看他医好这胡子的疣去。” 又李分开人看,只见一个胡子,生得钟馗一般,头上生一个大疣,有五簋碗大;疣上缚着一根腰带,高高的吊在左边一根竿子上。那胡子侧着头,满脸流汗,赤着一双毛足,站在那竿子根头。这右首杆子旁边,一张板凳,凳上坐一个后生,左眼睛里夹着一条红纸,右眼睛里夹着一条白纸,那两条纸有三尺多长,随着风势,在那里招摇。那后生只顾挤紧眼皮,低头而坐,眼里不住的淌出泪来。看那篷里,板门之上,摊着许多膏药,丸药,虎头,蛇骨,一大堆钱;一个人扇着扇子,在那里说地谈天,指方卖药。那人三绺长须,方眉阔额,面如银盆,齿如编贝,只吃亏了一双鼠眼,正是那不谙岐黄的术士,全凭口舌的医生。又李暗笑,扯了双人就走。 双人慌道:“他说有药煮的线儿,替那胡子扎去那疣,只要一刻工夫,并没疤癍;当着众人见效哩。”又李道:“这都是鬼话,你同我去,说与你听就是了。”双人没法,同到面店中坐下。又李一面叫店家下面,一面说道:“这是江湖上设帐卖药的长技,挂个招牌儿骗人,真个治得好病么?”双人吃着面,问道:“怎叫做挂招牌?”又李道:“方才那胡子合害眼的,就是招牌了!卖药的遇着这呆人,是他时运到了,把他算个招牌,挂将起来,看的便多,生意便盛。”他就拿那香灰,丸药,东丹,膏药,指方说症,要卖完了,才治那病。知道的便走了开去,不知道的便丢出钱来混买;价钱又贱,治的病症又多,每人十丸五丸,十张五张的买他;他却只是不去治病,暗暗的把丸药膏药添将出来;那看的人等得不耐烦,方始走了。去者自去,来者自来,到夜同归于散,他的钱却也卖得彀了;有什么下落看出来呢?”双人不信道:“这害眼的,是以后来的;那胡子是先在那里的,已经等了半日;若不替他医好,怎肯干休呢?”又李笑道:“这事我见得多,这害眼的,他把利害眼药点上,嵌上那两条纸儿,教他紧闭双眼;那人眼里生疼,尽力闭着,到得疼止泪干,已是替他挂了半日的招牌了!然后揭去纸条,叫他开眼,问道:‘如何?’那人闭久生光,又流去许多热泪,一张开眼,自觉忽然爽亮。他便包了一粒眼药,叫他临睡点上,包管明日即愈。这生疣的心焦起来,他便有话去安顿他,说道:‘你这样大疣,若不多扎一会,闭断那气,即时便疼得利害;你受了几年的累,这一会子就耐不得吗?’那人也就定了。他又不时买茶买点心给他吃。晚来,又骗他到下处去医,那人也就信了。到了下处,又买酒买肉请他吃得醉饱,然后回复他说:‘你这疣扎了一日,兀自闭不断气,实是难治;不敢孟浪,伤你性命!’那人又没给他钱,又吃了他许我东西,难道好与他打闹不成?也就只索罢了!”双人恍然大悟,不觉失笑,身边取出一二十粒丸药,撇下河去。又李微笑,同出店来,还了面钱,赎出路菜。码头上看了一只六安沟船,付了定银,写了船票,回到下处,叫了意儿,发下行李,安顿已毕。双人问起纸包,又李将宦应龙之事述知。 忽听船头上沸反起来,出舱去看,见几个差人,与船家嚷闹。又李问故,船家指着说道:“爷没瞧见的吗?这船已揽了爷们的载,他还封着封皮,要我们当官。”又李回头一看,只见舱门上贴着一张济东道的封皮,朱标七月初二日字样。又李向差人说:“你们虽奉官差,但他已揽生意,没有封捉客载之理;可把封皮揭去,另封别的空船罢。”那差人把眼珠忒出,喝道:“咄!你不见河下大船,都被靳公公封去了么?不是没船,咱们也去封了沙飞马溜,谁来要这小船?道爷要送总漕大老爷的亲戚到淮上去,急如星火的事,你是什么样人,敢说硬话?就有空船,咱们偏要你这一只!”跳上涯,一头指着船家道:“你不快些打发掉客人,你这船休想回去,要锁在河下过年的了!”早有船行主人,拿着定银交与又李,要讨回船票。船家发急道:“河路大例,揽了载是不当官的;怎主人家也糊涂起来?”那主人把船家背上一拍,说道:“你还没睡醒哩!我怕不知道,也是什么县丞,典史!你也该知道大官府的利害,等得夹棍板子一齐上身,再讲大例,敢是迟了!”那船家登时害怕,哭丧着脸儿,向又李说道:“是我的晦气了!爷们请上涯罢。”又李道:“不过是道官罢了,就是总漕自来,我也不依,没有阻断朝廷河路,不叫人走的理!”那行主人冷笑道:“卵不与石斗,出门人省些事罢,不要想争这饿气了!”双人也勃然道:“谁是卵?谁是石?谁要争饿气?官府是不吃盐米的,敢说没理的话吗?”沿河上挤着的人,都笑将起来道:“这位年纪更小,也是一般使性儿的,停会有一个不开交哩!”又一个道:“有什么不开交?出门的人这张嘴,都像西江蚊虫铁一般硬的,到了那要紧去处,他自会倒下篷来!”又有两个道:“会倒篷,是老江湖了!怕少年不识窍,真有个不得开交哩!”众人正在嘈杂,只见五六个差人,赶到河头,喝道:“那船家卸了载没有?”船家没口子应道:“小的死命催这客人上涯,客人只是不理,岸上爷都是眼见的。”那些差役,便都跳上船来,一面揭起板,把又李等行李,乱丢上涯;一面吆喝又李等起身。又李指着众差道:“你们狐假虎威,擅封客载,混起行李,少不得告诉你本官,个个都要重处!”众差大怒,俱待发作。内中一个有年纪的,把眼挤了一挤,悄悄的说:“这两个相貌堂堂,像是个大家子弟;听他那样话头,莫非有些来历?一会里边人出来做了主,我们干系便轻了!”那些差人,仔细看了又李两眼,也就不来罗唣。 只见脚夫们,一扛一扛的,扛着行李、酒席、下程等物下来。众差人、船家,手忙脚乱,揭起舱板,藏放摆设。又李、双人盘膝对坐在官舱炕上,总不理他。两边船家,水手,及岸上众人,都替又李等担着一把干系,暗道:“这客人必要惹出祸来了!”须臾,三四个家人,簇拥一顶官轿,望河河上抬来。船上差人,飞跑两个上去,在轿前回话。那轿里的人,就叫歇下轿子,吩咐家人进城去与道爷说知叫妥了船,等下轿罢。一个家人,便如飞赶进城去。差人们有进城的,有下船的。家人内也有要下船来的,被轿中人喝住道:“等道里人来,你们不许去生事!三个家人,便齐齐的站在轿旁。不多一会,便是一匹快马,出着辔头,飞也似的赶来,到轿前跳下,说:“小的赶那客人,老爷随后出来请罪哩。”背后又跑到六七个,跑得满头臭汗,跟着那家人奔上船去,喝道:“你这两个客人好不知事,怎把官府叫的船都霸住了?天下官,管天下百姓,还不起去?”又李笑道:“你们硬封了我的船只,反说是我霸占!我也没好气和你们说话,且等你主子来讲!”那家人见又李气概不同,说话大样,惟恐实系势要子弟;主人的约束又严,倒弄得没有收科。只得洋洋的道:“也罢,老爷就来了,你自己分辩去!”那些衙役,见管家不敢发威,也就不敢作恶。看的人都猜摸不着。 只听岸上锣声响处,一路喝道而来,相近河沿上,那乘官轿便歇下轿子,走出轿来;那官轿内人也出轿相见,道官深致不安,搀着手同下河来。刚上得船,又李猛然的直跑出舱,将手一把挽住道:“原来是梁公!”那道官正跨上船,失声道:“这不是文世兄么?”忙挽住又李之臂。双人疾趋而出,一手接着梁公,一手挽住道官,四个人八面相视,八臂互持,一齐大笑,共称奇遇。那岸上及各船上看的众人,都惊异道:“怎四个人都是旧交?亏着头里还没有打架哩!”有的道:“怪是这两个客人辣气,定是有大靠背的,咱们白替他担忧!”又有的道:“这道爷不知客人是谁;这客人是知道道爷在这里,特地来斗他顽的!”那行家呆了;那船家好不快活!那些衙役,把又李等行李,措手不迭的搬运进舱去;那封船的原差,已在关边发抖。 毕竟道官是谁?这道官姓廉,名和,字介存,籍贯广东,是又李之父道昌公做学副时选拔之士,却中在梁公的父亲房里,与赵日月是同部司官;又李、双人在京,俱有往来,不时相会的。当下拱让进舱,叙礼已毕。又李问介存:“几时荣任?令郎岐嶷可知?”介存道:“小儿颇易长成,世兄所惠银铃,已被打瘪,看来是个顽皮。弟自今年三月里到任的。”因向双人致谢,道出京时又承厚情。双人道:“不过敝东们公饯,何劳齿及?”介存道:“文世兄不知小弟转外;先生是知道的,怎也过门不入?”双人道:“晚生不知老先生驻扎此地,失于晋谒,得罪了。”介存道:“我们都是相知,不妨当面说明,这船毕竟是世兄先雇?还是弟处先封?”又李笑道:“以羁旅之寒士,而公然执河路之通例,与官长争短长,弟已自觉其狂,即旁观亦群嗤其妄;况敢于老世兄已封之船,无端生事,所据何例?所执何言?天下有此情理否乎?惟老世兄自审之耳!”介存大笑道:“弟这一问,真是糊涂到底了!”连连作揖谢罪,叫过封船的差人来,喝骂道:“你这该死奴才,敢于捏词妄禀,说是封雇在先!幸两位老爷都是本道旧交,还说得明白!左右,与我扯下沿河去,着实打,打死这奴才才好!”又李道:“老世兄且饶他这一次罢!这差人虽有不合,但因此得与梁公及老世兄相会,也亏他一封之力,将功折罪罢了!”双人亦为讨饶。介存复打拱道:“此事上关朝廷法度,下系小弟官声,若不重究,则强封客载,竟是弟之本意了!”因吩咐家人:“发到州里去,重责三十板,枷到河边来,哓谕这些船家行户,以后便不致受衙役诈累!”家人押着衙役,锁了原差自去。介存向又李等,告违命之罪;又李、双人俱称不敢。介存坚请上涯,又李、双人坚辞不肯。只见岸上一骑探马飞报,有钦差到浙江去修理靳司礼的祖茔,要在这里下船,各官俱接到前边去了。介存局道:“地主之谊,毫不能尽,何以为情?”一面吩咐雇船,并备下程酒席;一面起身作别。又李等送出舱去,说道:“弟等与梁公久阔,正要在一处畅谈,断不消另雇船只。老世兄公冗,也不敢来惊动,竟自开船而去了。下程酒席之事,一概心领。”介存道:“船可不必另雇,这一饭之敬,怎也要拒绝起来,老世兄岂真有芥蒂乎?”说罢,大笑而别,单留一个家人在船守等。 不多一会,已送下两席酒并两封折程,又李四十两,双人二十两。两人收了酒席,璧还程仪,家人坚致主命,抵死推送,只得一并收下,催促开船。却被河沿上一个乞丐,一手挽住铁锚,不容开去。这船上四五个去拉扯,总扯不动,便各抢木篙去攒打。被那乞丐两手架格,将木篙纷纷格入水中。各船上水手,都不忿起来,黄蜂阵一般裹转来对打。岸上的人,嚷做一片。那乞丐被各船水手三二十根篙子,在头面上搠打,撩起野性,大吼一声,跳上船头,捞住三五根木篙,横七竖八的乱舞。那些水手,挡着的,都跌在船板上及水里去;其余一哄的跑走不迭。岸上人都发起喊来。又李急奔出舱,使掠燕势,从篙罅中掠入乞丐胳肘下边,用螳螂势,直发起来,两臂一撑,早把乞丐两只胳膊拿住,大喝道:“你这厮无故行凶,端为何事?”那乞丐被又李拿住,施展不得,大喜道:“咱今日才遇着狠手了!咱不为别事,见道爷送这许多酒席下来,爷们吃不了,天气又热,可惜掉了,要问爷讨一席,斋这肚皮一饱。叵耐船家开口便骂,动手就打,撩拨得咱性发,抢些篙子舞着,要吓散他们,并非行凶。爷休着恼,只赏咱一席,吃他个饱罢。”又李放了手,笑道:“原来为此!”吩咐下人,把三席酒分作四席:一席摆在船头,赏这乞丐;一席押在船艄,赏那船家;一席摆在中舱,与梁公、双人同饮;一席留给下人。又李与双人一面饮酒,一面看那乞丐,那乞丐也不谢赏,也不索箸,朝着舱门,盘腿坐下,伸出五个铁锥般的指头,向那碗里面不住的乱攥。那一席酒,原是十六大碗,分作十二碗,船家把四个大沙碗来折放;那沙碗有六寸多高,二尺多围圆,比着小饭箩还大,且是堆得高高的;合着一大钵头的老米饭。不一会,已被他捞得罄尽;把两河两岸各船上围着看的,都看得呆了!又李大喜道:“壮哉此丐,非常丐也!”因问:“酒量好么?”乞丐道:“算不得量,随爷赏罢。”又李吩咐,把送来的绍兴老酒,开一坛赏他。把那分开的十二碟添桌,折的一大瓦盆,也掇出来,再给了一双大碗,一双箸儿。意儿拨开泥头,却拿不动,那乞丐站起来,一手提出;先把大碗盛着泥口,倒出一碗,不消几口,已是干了;把嘴一抹,赞道:“好酒!”一连倒了一二十碗,也不动箸,也不捞那添桌,只把那酒坛捞起,合在嘴上,骨都骨都的吃干了。方才放落,笑道:“今日要算是酒醉饭饱!爷,咱爱你的好相貌,不想更有这般神力!咱要问爷的姓名住处,将来好寻爷厮会,爷肯也不肯。” 又李看那乞丐,黑面虬髯,俨然尉迟敬德;听那声气,响若洪钟;且是背厚腰圆,肩高项短,成一个龟形贵相,知是未遇之士;有心要结识他,便应道:“我白又李住在吴江,最喜的是物色风尘,结交豪杰;你说爱我的相貌,可知我更爱你的相貌哩!你这壮士,姓甚名谁?须说与我知道,将来好寻你厮会,你肯也不肯?”乞丐大喜,直立起身,踉踉跄跄的撞进舱来,说道:“咱姓铁,人都叫咱做铁丐,便是咱的名字。咱相貌丑,心却不丑;咱也爱结交豪杰,却从没遇着爷一般天上的人!这两位爷,也都是贵人哩!白爷,咱仔细看了你有半日哩,咱也不是无故硬硬求讨的人,咱要拜你两拜,你要使着咱,咱就依你使,你肯受咱的拜么?”又李恍然大笑道:“你要拜我,可知我也要拜你哩!我如今就要使着你,你敢去么?”铁丐使极,拍着颈脖道:“爷肯使咱,咱这颗头就有着落了!”扑翻身便拜。又李慌跪下,回了五六拜。铁丐已拜完了八拜,跪在地下,问道:“爷使咱做什么,就说给咱,咱便死心塌地去做,却不耐烦守等着,闷的心慌!”又李附耳,叮嘱了些言语。铁丐道:“咱有一件紧急要事,在这里等一个人,要耽搁十日半月,事完了即刻便去,好歹不负爷所托便了!”又李搀了起来,就把那四十两程仪并那包路菜,送与乞丐。乞丐并不推辞,也不作谢,但说:“咱便去也,改日再见。”跳上河沿,更不回头,竟是大踏步去了。 船上人收拾碗盆,拔橛开船,都扮着鬼脸,兼替又李懊悔。那些闲看的人,个个目定口呆,罔知所以。意儿跌足道:“这花子多分是个强盗,怎白相公与他结拜起来,被他拐了这许多银子去?”船家家人虽不敢插话,心里却与意儿一般见识,但不解改换姓名之故。那梁公一味垂首不言。双人也是疑心,说道:“铁丐气概虽好,相貌终是凶恶,吾兄不该结识他;银子事小,只恐被他连累!”又李笑道:“这等相貌,怎说是凶恶?不过黑丑不白净耳!相合龟形,法应大贵,双人勿小觑之也!”又李因心下畅快,连举大白,吃得酩酊才罢。 直至一觉醒来,想着梁公日间光景,大有可疑;天明起身,叩其所以。梁公忽然变色,竟是吊下泪来。又李吃惊道:“梁公何作此状?快些见教。”梁公拭泪道:“此事说来,表兄定不乐闻;然弟一片痴心,实是排解不去;回家即当闭门谢客,绝意仕进,并恐不能久生人世矣!”又李心焦道:“梁公快士,何如此嗫嚅不吐?”梁公只得说道:“扬州有一名妓许鹣鹣,弟梳弄之后,至今三载,未接一人;彼立誓嫁弟,弟亦立誓娶之。不料司礼太监靳直,要买美貌女子,去蛊惑东宫,差人至扬,竟硬要了去。小弟力不能挽,一路追赶,隐隐的见纱窗内有人探望,不能相傍,竟弄得小弟如醉如痴。因想济东道廉君,是先父门生,平日相与最厚;因急急赶到济宁,与彼相商。廉君再三劝阻,说靳司礼现在秉笔,你是一介书生,如何争得他过?况且是个妓女,非比原聘良家,可以仗理执词,合他讲究得的;因竭力劝弟回去。并恐弟跟着鹣鹣船只,弄出事来,留住内衙,直待船去三日之后,才送弟起身。弟再四打算,实无良法;区区此心,有如刀割,目下精神恍惚,寝食俱废,只怕将来便要成病,不能与吾兄等久聚了!”又李道:“怪道你面庞消瘦了许多;昨日我遇着铁丐,留心在彼,也忘了你吃许多酒饭。”意儿道:“昨日水相公滴酒不沾,饭也只吃得一两口,就剩下了。”双人道:“弟也为着铁丐,未察梁公兄情事;事已如此,只索割断情丝罢了!”又李太息道:“青楼为古今一大陷坑,不知破坏许多人的身家性命!山盟海誓,是他的口头言语;剪肉焚香,是他的家传伎俩;无非哄着痴人,浪费钱钞,那里是当得真的!就是贪着你少年裘马,一时心热,真要从良;到得进了门来,自有正室在家,纵然贤德,岂能把十分雨露,全洒在野花之上?那时孤眠独宿,受不起单枕寒衾,心猿意马,一时拴缚不定,更要弄出事来!即如鹣鹣果系钟情,便当毁容示节,捐躯明志,才见他真心向你;如今飘然而去,亦可略见一斑了!场期在迩,吾弟当努力功名,勿为所迷也!”梁公垂泪道:“表兄所言,字字金玉,独不可概之鹣鹣;鹣鹣女德全备,不幸生于娼家,誓不接客,惟愿从良,一经许弟,三载不渝,经过许多风波,不改其志;前日事起仓卒,屡次投缳,其母惧祸,痛哭哀求,鹣鹣因系生身亲母,故而暂缓,大约一进靳宅,断无生理矣!弟本欲随进都中,候他死信,打听着停棺何寺,或埋玉何山,私去痛哭一务,招魂而归,设个牌位,与他朝夕相依;杜门却扫,以奉老母。”因指着两个老仆道:“不料家母因科场期迫,叫这两个老家人追踪至此,逼弟回家;介存又苦口相劝。举人进士,是什么大事?却不敢违逆母命,只得硬了肚肠回去。若王伯舆登山恸哭,云:‘当以情死!’弟非有母在堂,此时也就不可知了!”说罢,竟放声大哭起来。 又李慨然道:“如弟所言,则鹣鹣真情种矣!当竭力为弟图之!”梁公忙跪下去道:“弟一遭此变,即思表兄若肯援手,庶可挽回,后复转念,表兄秉礼守正,平日痛恶此等狭邪之行;且靳监选送东宫,事关朝廷,表兄尤不肯为朋友而干君父!故昨日幸遇,不吐露一字。乃蒙格外垂怜,许助一臂;不特弟与鹣鹣没齿不忘,天下有情之人,皆欲买丝绣吾兄之像,朝夕焚香顶礼矣!”又李慌忙扶起道:“老弟岂为狭邪之行者?但不免晋人习气耳!靳监以此蛊惑东宫,若得劫而去之,正忠君爱国之事,有何干犯?昆仑、押衙,非愚兄所肯为;而此则除君之疾,赴友之急,救贤媛之生,一举而三善备焉!时不可失,事不可迟,你陪双人,同往句容录遗;愚兄即此奉别,追赶鹣鹣去了!”因问鹣鹣年岁相貌,现在第几号船上。梁公道:“鹣鹣今年十八,面如瓜子,色如桃花,目秀眉长,发可委地,弱不胜衣;在第五号船上,舱门口插着两面绣凤白旗。彼知表兄为天生豪杰,与弟至交,定无疑虑,亦断不挟男女之嫌也。但场期在迩,阻表兄青云之路,为不安耳!”又李道:“愚兄于功名一道,早已视若浮云;必不肯以不可必之虚名,而废有或为之实事!况目今时势,如厝火积薪,忽然一发,便成燎原!愚兄回家,即欲禀明老母,避世洞庭,绝意仕进,部区区一第乎?”梁公感激无地,命家人收拾行囊,取银五十两,以作盘缠,拜送又李上涯;与双人两人,直至望不见又李征尘,方拭泪开船而去。 又李提了被囊,连夜赶来,到次日下午,早望见了许多大船,打着司礼旗号。因走过头去,倒抄转来,沿着河岸,逐只远看。共是十号大船,一三五七九号船上,俱插着绣凤旗,分着五色;第一号是黄,三号是赤,五号是白,七号是黑,九号是青;纱窗内隐隐有女人在内;二四六八十号船上,插着飞虎旗,也分五色,大开窗,都是厂卫中服色。又李看明,复走转第五号船边来,却不敢近前,又隔着纱窗,看不见一些面貌。须臾,船已尽过,低着头慢慢走去,只听得各船筛锣,轰天的三声炮,那船只一字儿鹅毛扇连着,顶闸歇下。又李到堤上吃些酒饭,天色渐暗,远远寻一古庙歇下。到一更多天,初月已沉,阴云四起,野外昏黑,更无人踪。又李暗喜天色凑巧,悄悄的走上堤来。只见沿堤绷着几个行篷,都有兵丁守宿,岸上提铃唱号,络绎不绝,灯笼火把,照着一片通红,船上门灯桅灯,点得烁亮。又李站了一二更天,没些空隙;暗想:“到下半夜,自然倦怠。”那知靳监权势非常,汛员悚惧无比,彻夜巡逻,不放一些懈怠。直等到东方发白,方才回庙歇息片时,到张秋市上,吃了一饱饭,抄上堤来。只听三声炮响,十号大船一起开行。又李没情没绪跟去,见船上遮阳低盖,纱窗紧闭,几百纤夫在堤扯曳,许多水手在船撑驾,无数兵役,手里拿着红棍,往来催趱,打喝闲人。在堤上走道的人,都不敢依傍着河沿,也不敢停留窥伺;河里小船,也在四远,不敢依傍连接;交过的船只,都收在对岸而行,没一只敢靠近大船的。又李寻思无计,到晚又上堤来,守了半夜,抄过闸去,到那岸看时,离船愈远,更是没用。 次日午后,已过东昌,到永通闸口,因船尚在后,走过下岸酒店,买些白酒解闷。只见一簇小孩子,在河里洗澡,把水你泼着我,我泼你的,乱着顽皮。又李没头没脑的,手里拿着酒杯,眼里看着孩子,心里想着正事,竟出了神去。那酒保走来,说道:“看这位爷,杯里滴酒也无,只顾扌紊在嘴上,敢是想着甚么事?”又李猛吃一惊,慌忙放下,一面斟酒,一面说道:“这些孩子,日逐在河里吵嘴,吵恼了就打,打痛就哭,累着大人们淘气,好不惫赖!爷还是喜欢他哩!”因看着河里道:“又是那几个吞下去了;阿呀!那不是俺家大丑子么?大丑子快来,大丑子快来!”只见河里那些小孩子,一齐拍手道:“快来,快来,快快来哟!”又李听着,猛然心里被他一触,手里的杯,不觉直掉下来。酒保道:“你这位爷,怎这等出神捣鬼的?打碎了杯儿,要赔的呢!”一面抹桌,一面在地下拾起那杯,把手指弹了两下,说道:“还好,若在砖地上,便不得囫囵了!”这又李毕竟触着些什么?正是: 几日漫天钻不透,一时蓦地撞将来。 ●第二十四回 真剑术一女子上树撩天 假卜卦众英雄死心塌地 又李听着小孩子拍手唱念,忽然想起丰城江中拍手唱《快快歌》的女子,暗忖:除非他来,方可近得大船!急急的还了酒钱,提了被套,竟往东阿县来。因问路耽搁,次日向晚,始到山庄。庄门静悄悄不见一人,心里狐疑,走过桥来,门口一只猎犬,吠了一声,直蹿而出;早惊动里面几十只犬,一齐拥出,如猛虎一般乱扑。又李正待动手,忽然一齐立住,回转身,向着庄门,如引导一般,摆尾摇头而进。犬才进庄,便是大吆喝的,乱跑出四五个喽罗,见面,便一齐跪下道:“原来是文爷!”有两个先跑进去,有几个接子被套,跟着进门,走进大厅,奚、恭薛二人领着十个弟兄,合解、解鹏一齐出接,环跪叩见。又李还礼不及,扯起问好,即问碧莲翠莲。解应道:“托恩爷福庇,就出来叩见。”奚奇把又李请入厅后,曲折而进,从楼房下,走出一个大院子来,院子里摆着四席残酒。院子前面,有座山冈,东西两面,高墙回抱,山上墙外,都是参着天的大松树,三面松筠青翠,遮着院子,就如搭着凉棚一般,只透风声,不漏日色。 此时七月初旬,天气暑热,又李在赤日中趱路,正是浑身臭汗,到此顿觉清凉,不胜爽快。奚奇叫打水在楼下,喽罗送上凉茶,又李连吃了两三碗,到楼下洗了浴出来。只见院中铺下红毡,碧莲、翠莲双双跪拜。又李慌忙道:“我大衣都没穿,赤着两足,怎么就行起礼来?”要转身进楼,二解及元、宦四人,一齐扶住道:“恩爷怎如此说!”碧莲姊妹早已拜完,站在半边。须臾,喽罗们抬出一张桌子,摆在中间,把残席绰列两旁,献上肴馔,点起大蜡,请又李正面坐下。先是奚、薛二人,执壶斟酒,奉了三杯;次及十弟兄,各奉一杯;然后二解双莲,合奉三杯。又李都一饮而尽。碧莲、翠莲奉过酒,便要回避。又李道:“且慢,我正有事,要央你姊妹二人!”奚奇便令喽罗,添出两张椅儿,两副杯箸,安放在二解肩下,就道:“咱们都是骨肉一般,恩爷又是救命恩人;就在这里同座,听恩爷吩咐。”又李因把鹣鹣之术,述了一遍,道:“我跟着两日,无处用力,烦你姊妹二人,带着元哥宦哥同去,如此如此,方可济事!”碧莲、翠莲齐应道:“爷有事差遣,随着水里火里,都是去的!”又李道:“既如此,我们今晚歇息一夜,明日五鼓便行;只是到那里迎去才好?”宦龙道:“文爷。”元彪忙接口改叫白爷道:“他从水路上来,正有耽搁,咱们抄到故城,一路候下去就是了。”奚奇谢过前日不出迎之罪,又李也谢了他送阿胶、路菜的事,因问道:“你们可知道那道士合两个女人的姓名?如今往那里去了?”李全忠答道:“奚大哥着小人去探听过,那道士混名叫西天玄武,姓吴,名天;他两个妹子,大的诨名玉观音;小的诨名赛观音,又有人说,并不是他妹子,不知是那里拐来,日里便算兄妹,夜里便做夫妻。自从倒了擂台,在州里查访几日,就起身回南去了。若知道两位嫂子在山庄,便也不肯干休哩!”又李道:“山庄人强马壮,他若来薅恼,便开除了他;若肯倾心,便自收伏,也除了靳直的羽翼!”奚奇喏喏而应。又李道:“你们今日为何事宴会?”奚奇道:“众兄弟公请两位解兄弟,又算替元兄弟们会亲,不想正值恩爷福星降临,元兄弟、宦兄弟将来前程远大,夫妻偕老,都靠恩爷洪福哩!”又李因向奚奇、叶豪正色说道:“靳仁叔侄,蓄意谋叛,遍置党羽,结识异端,将来大有可虞。你这里系南北通衢,咽喉之地;他家中虽也豪富,只彀靳仁挥霍,至给发那些伪,钱粮专靠着京中下去;以后须着细打探,凡遇靳直寄带禁银回家,及外官进奉靳直赃银,必须设法尽数截取;一来供你山庄用度,二来绝了他的银饷,他的党羽,便不至日炽一日,将来发动,其势亦不甚张。你兄弟们聚集此处,做这劫夺之事,本属犯法凶徒;若能替朝廷暗暗出力,便可将功折罪!我系清白之人,岂肯与你们往来?只因见你八条禁约,大有人心;且与和尚为仇,弟兄们俱尚义气,相貌武艺,俱有可观;是以不避嫌疑,要提拔你们,跳出火坑,博个腰金衣紫。倘若忽变初心,见他势甚,反助其虐;则他日相遇,你既为朝廷之叛臣,既为我之仇敌,就不是好好相见了!奚奇等十二人,一齐起立,说道:“小人等不幸为官司逼迫,陷身盗贼,止图苟且偷生,并不敢怀异志;自蒙恩爷义释,此心无刻不思归正,为朝廷出力,以赎前罪,以仰报思爷。靳仁现在给发伪批,各处访缉,又屡次截夺过他财物,原是势不两立;今蒙恩爷吩咐,小人们合胆同心,凡遇可以消散靳仁逆谋,或是削除他党羽的事,虽赴汤蹈火,亦所不辞!”吩咐喽罗,取过十二根箭,一人拿着一枝,说道:“小人等折箭为誓,倘日后背了今日之言,就如这箭一般,分身而死!”说毕,把手中之箭,齐齐折为两段。又李大喜道:“你兄弟们有如此忠心,将来必有好处,包管着功名显达,荫子封妻!只今日这箭一折,早把靳仁魂魄,暗暗折落一半也!”吩咐取一只碗来,叫喽罗斟满,拿起来一吸而尽,说道:“我替你众兄弟们贺喜,吃这一杯喜酒!”因看着月光半璧,已挂中天,照得那四围松树,重阴叠翠,分外葱茏。回头向翠莲,指着墙外山上一棵顶高大的松树道:“你既会剑术,这一棵大公顶上正中的那一小枝,定是上得去。”众人把那松树估看着,说道:“那松树敢有十多丈?又在那山峰之上,离地有三四十丈。那正中的一小枝,看去如细竹条一般,随风招扬,如何走得上去,站得住脚呢?”翠莲把松树仔细一估道:“多分是上不去的,咱试走一回,恩爷休要笑话!”又李道:“我正要看你走法。” 翠莲把外面纱衫卸去,将汗巾把里面小衫紧紧拴牢,脱去裙子,把鞋子重复扎紧,飞身一跃,已上墙头。跳过相近的松树,只见两手抓天,双鞋踏月,东跳西掷,斜蹿横钻,如蛇觑雀巢,蜗黏石壁,猕猴取果,鼯鼠缘枝,光烁烁的;在那碎月中间,穿青插翠,早伶伶仃仃的,立在那大松顶中叫道:“翠姐且立着,不要转动,待我买一卦着。”因在席上里碟内,取一核桃在手,向众人说道:“翠姐云髻挽空,可容着这一个核桃;我今对天买卦,倘得托赖朝廷洪福,与你们兄弟剿除得靳仁叔侄,这核桃打去,正打入翠姐云髻之中,恰好藏在中间,不致脱落;若是剿除不来,便打不中,即使打中,也不能留住,脱过那边去了!”奚奇、叶豪齐道:“恩爷断断不可买此一卦,以惑众心!如今小人们在月下,看着宦家嫂子,连面目都看不清;何况头上之髻,髻中之空,这是断断打不着的了!再要藏在中间,不脱过去,尤属千难万难,何苦又买这卦呢?”元彪等一十二人,亦俱谏止。又李道:“不然,论理固是如此;但朝廷洪福齐天,你们众弟兄肯为朝廷出力,剿除叛逆,举心动念,天地皆知,必有鬼神护佑,壮忠义之气,而褫奸邪之魄,如滹沱冰合,钱塘潮断,出乎人情意计之外者!只看我买这一卦,便知国运之盛衰,天心之向背了!”众人复待苦谏,又李已将手内核桃飞去,只听翠莲在上面大喊道:“着了!”不一时,如飞的走将下来,把头低着,叫宦应龙去取髻中核桃,说道:“恩爷好神手也!”应龙在翠边髻内,取出核桃,众人无不大喜,大笑说道:“这真是圣天子百灵护佑,大将军八面威风,滹沱冰合,钱塘潮断,显应亦不过如此!逆阉祖父化龙,既被恩爷挖出眼睛;今又得此显报,靳仁叔侄,必为恩爷扫除矣!”又李也大培道:“我说从古无没尸子的皇帝,故敢于买这一卦;今果买着,天意可知矣!我等大家对天拜谢。”一院子人,都一齐跪下,向北叩首,欢声如雷。又李吩咐斟下十七碗酒,向奚奇等说道:“一来靠朝廷洪福,二来仗尔等同心,今日得此胜采,当各饮三碗,如凯旋时饮至一般!”因先拿起碗来,连饮三碗道:“我先干了!”各人都神飞色舞,连连举碗如数吃干,欢天喜地的,齐送又李至密室中安寝。将核桃供在三义神前以作后验。 次日清晨,元宦夫妇扎扮停当,奚奇等饯送又李起身。又李令元、宦分路而进,于武城会齐,寻了客店寓下。元彪去买一只小船,把带来的罾网鱼篮等物安放船中。碧莲姊妹荡桨徐行;元彪只在店中,收买活鱼,往来接应;又李、应龙远远的跟船而行。直到日落,才碰着靳太监旗号的船,顶着一个闸口歇下。又李暗将第五号船旗色,指与碧莲、翠莲看明,并说知鹣鹣身材面貌,及打动话头。因天色已晚,不便行事,把船远远歇在芦苇中,四个人坐了一夜。次日天明,又李与应龙去上岸,四远照应。碧莲姊妹把船划上来,望着绣凤白旗,慢慢的划至船边,相近中舱;碧莲便伸起挽钩,轻轻挽住;翠莲便拿着鱼篮,安着两尾大金色鲤鱼,飞身跳上大船,蹲在船沿上,一手推开纱窗,把头探进去,说一声卖鱼。那船上各人,一来因是女人,二者年纪甚小,三者姿容秀美,那里肯撵他开去,都出神呆看着两人,由他做买卖。翠莲钻进头去,口里便叫卖鱼,眼里已把舱中几个女人,估看了一遍;暗想:“那几个下人打扮,立在旁,定是伏侍的人了;这一个妆束平常,相貌却好,又坐在椅上,愁眉不展,不知是何等样人?看那中间一个女人,有十八九岁年纪,衣饰与众不同,一面泪容,如着雨海棠一般,托着香腮,倚桌而坐,身材面貌,与又李所说无二,其为鹣鹣无疑。”因说道:“这河上都是山东人卖的死鱼;我是吴江人,养的好生鱼,若是吃过吴江鲜鱼,尝着滋味,不要当面错过了!” 那中间女人,正是鹣鹣,因五七日不见梁公踪影,暗想:水郎定是苦坏,病在荒郊野店;一会又想:古有昆仓、押衙,莫非水郎去访觅异人?千思万愁,日夜不宁。这日起来,没情没绪,又在出神捣鬼。初时翠莲上船,探头叫唤,心里还觉厌烦;因见是个年少美娃,不忍叱逐。忽然听说吴江二字,心里蓦地一惊;再想他话里俱有金针,一时痴心,竟猜是梁公所使,便自直立起身,急急走近窗边,说道:“我最喜活鱼,你果吴江人吗?”翠莲道:“这鱼全靠吴江水生养他哩!”鹣鹣听了,一发信是梁公所使,登时耳聪目明,眉花眼笑,假作看鱼死活,一手去提那鱼,一个头低着,直侧过翠莲胸中来。翠莲凑着鹣鹣耳朵,低问道:“奶奶可是许鹣鹣?鹣鹣把头点了一点。翠莲忙道:“水爷差我来的,晚上人静,开了这窗,有要紧话说哩。”鹣鹣急把头点。那些女人,已都拥至窗边,也有看鱼的,也有合翠莲攀话的。鹣鹣道:“我鱼我甚喜欢,你要多少钱?到舱上去问管事的支取。若有好鱼,再送几尾来。你就去罢,不要耽搁你,误了你的正事!”翠莲也见人多碍眼,忙说:“这尾鱼要八十文老钱,谁领我去支罢,不要误了奶奶的正事!”鹣鹣叫一个使女,领翠莲到艄上来支钱。 那管事的是个太监,年纪三十上下,性极风骚;见翠莲在船舱口,不便来调戏,推着要买鱼,已跳下小船,与碧莲勾搭。碧莲怕决撒了事,凭他涎着脸,说些风话,只是迷迷的笑,不则一声。这太监正在遍体酥麻,忽被使女讨要鱼钱,打断兴头,好生不快!却又看着翠莲年纪更小,比碧莲更风韵,心里又是喜欢,连连答应,如飞跳上大船,骗翠莲到艄去给钱。收了活鱼,一面向腰间摸出铜钱,两只眼睛在翠莲脸上,手里把那铜钱颠来倒去,那里数得清!翠莲催个,便笑将起来道:“好急性的孩子!”胡乱着数了八十文钱,交与翠莲,悄悄的把翠莲手抓了一下。翠莲发急道:“怎么是这样缠帐?咱是好人家儿女,你休认错了人呢!”太监笑道:“咱是没鸡巴的,怕怎么?你这样着急,偏要合你顽顽。”一把扯住翠莲之手,搓挪不住。翠莲有事在身,不敢发作,却甚情急,待哭出声;碧莲听见,忙把小船挽到艄边来呼唤。那太监方才放手,让开了路,笑嘻嘻的说道:“你有好鱼,只顾拿来,咱多给你钱;咱与你是一般样的人,你休害怕,以后不合你顽就是了。”翠莲也不回言,急走出艄,如飞下船。到了僻静处,会着又李,述了一遍。又李大喜道:“鹣鹣果是真心待着梁公,我们也不枉了!”翠莲道:“那奶奶想得水相公利害哩!咱们到晚来,只消如此如此,便连夜奔回山庄罢了。” 到了晚间,各船俱已停泊,翠莲划船在对岸芦苇中,悄悄的看那第五号上中舱窗隔,却是关得紧紧的,杳无动静。直等到三更天,才见朱棂忽启,朦胧的月色,照见两个人模样,在窗口影动。碧莲讶道:“怎么有两个人?怕去不得么?”翠莲也觉疑心,不敢冒昧。只见那两人,伸头向外探望。翠莲道:“莫非是那奶奶的心腹?且去闯一闯看。”碧莲便将挽篙,轻轻的撑过来。翠莲飞身跳上船来。鹣鹣接着,喜之不胜,低低问道:“大姐,水郎现在何处?如何请你来的?如今怎样去法。”翠莲便不顾忌那女人,答道:“水爷在这里,托他好友白爷,找我们姊妹们来救奶奶的。白爷现在对岸,过去便知,只消驼你下船便了。”鹣鹣狐疑道:“水郎的朋友,我是知道的,只有姓文,姓景,系他至交,其余好友,也没有姓白的;这事还要商量。”旁边那一个女人道:“如今事已至此,且逃出去再处!”鹣鹣道:“妹子虽自誓必死,心里还想着靳直是个宦官,就到他家,还不妨事;倘若造化,东宫看不中意,或问知已有丈夫,发将出来,水郎的年家故旧颇多,可以设法赎身。若误落奸人之局,今日性命便不可保!姐姐,你是过来人,岂不知道?如何可轻易许他?”那女人连连点首。鹣鹣因向翠莲道:“你去问那姓白的,可有水郎带来信物,拿我一看,便同你下船;不然,宁可死在京中,断不下船的了!”翠莲着急,再三催劝。鹣鹣愈加疑惑,说道:“你若有信物,明日可推着卖鱼,拿我一看,夜间即随你过船;若没有信物,便不必来了。你若强逼我下船,我就喊起来,不要怪我薄情!”翠莲没法,只得叮嘱道:“我去讨信物来,你可开着窗等我。”因心里焦闷,失于留心,跳下船来,船身一晃,觉有水声,忙把船点开。早听见大船艄上喊道:“那里水响,防有小人!你们起来瞧看瞧看!”慌得碧莲、翠莲如飞点过对岸,藏在芦苇中,伏了一会,不见动静,方才放心。看那大船的窗,已是闭上。悄悄走上岸来,向又李告诉,鹣鹣必要信物,方肯下船。又李着慌道:“这事决撒了!我因梁公说得把稳,没讨信物,如今怎么处呢?你们方才该强逼他下船,或者主意尚未打定;若等他筹算一夜,就断然没用了!”翠莲道:“那奶奶主意,是拿得定定儿的;咱方才也催逼过他,他就要喊起来,慌得咱没了主意,跳下船来,把船都踹晃了,水响起来,几乎闹出事来哩!又李跌足道:“这样有见识,有志节的女子,若救不出来,岂不枉了!”四个人蹲在野岸上,商量了一更天,总没主意。又李道:“明日你姊妹们且把卖鱼为名,捉空儿告诉他,说我实是水爷最相好的朋友,从德州回来,在济宁遇着水爷,受他重托,把自己乡试都误了,费许多气力,弄我姊妹来救你,休辜负他一片热肠!因水爷说得把稳,没讨信物,并无别故。再把水爷家世,细说一遍,或有转头,也未可知。”翠莲道:“他舱中人多,日里边悄悄说得一两句话,那些女人都挤了来,只得就撒开了,那得细细的讲劝呢?”又李道:“天下事是料不定了,且到明日看机会,尽心竭力为之便了!” 到了次日,翠莲又拣了两尾活鱼,跳上船去。恰好这日顶闸歇船,候着开闸,上岸两个女人,赤膊跑马,卖那镫里藏身,抢鞍换马,金鸡独立,倒竖晴蜓的诸般解数,中舱伏侍的女人,及船上水手,太监从人,都立向那边去瞧看。翠莲暗暗欢喜,鹣鹣合那一个女人,连忙走到舱口,讨看信物。翠莲道:“白爷因水爷说得十分把稳,一时没讨信物;却与水爷是刎颈之交,从德州下来,在济宁遇着水爷,把自己乡试大事都误了,连夜赶来救你;因没人通信,又黑夜奔驰,受尽辛苦,赶到咱们东阿县来,叫咱姊妹来救你;你若不肯去,不要说辜负了白爷一片热肠、咱姊妹们许多心机;可怜水爷在家,眼巴巴盼着好音,若知道因没带信物,误了大事,懊恨愁苦,断保不住性命哩!”因把梁公家世,细说一遍。复道:“这可是咱们捏造得出来吗?”鹣鹣只是不信,说道:“水郎的好友,我都知道,他最好的两个心交,一个是文素臣,一个是景日京,却并没有什么姓白的。我主意已定,总要以信物为凭的了!”那一个女人道:“这白爷或是近日相与,也未可知,怎知道水家家世这等详细?”鹣鹣可见是假的了。水郎是极谨慎,极细心的人,有甚刎颈之交?除了文、景两位至交,是我深信的,可以不用信物;其余好友,就必给与信物的了。既没信物,便有脱骗之事!若不知道些家世,如何敢来捏骗?大姑娘说的好,把这把刀,这条命,黏在一处,方不堕入奸人坑阱;妹子,如今亦惟有此一着耳!”那女人点头道是。碧莲见船上无人,把挽篙倒挽小船,也跳上来,问道:“翠莲,这事说的怎样了?”翠莲道:“这奶奶总不肯信,说水爷的好友,只有姓文,姓景的,并没咱们的白爷哩!”碧莲道:“敢咱们的白爷也姓文哩?那日妹夫不是叫了文爷,你姐夫忙改口叫白爷的吗?”翠莲喜道:“咱没有留心,要是这样,可知好哩!咱们去问白爷,再来说罢。”鹣鹣笑道:“你不必去问,这位大姐听了口风,就说那姓白的也姓文,你就去问了来,说是姓文,我也不信。总以信物为凭,若没有信物,就不必再来了!”那女人也笑道:“大姐去问,断然是姓文的了,却是信不过哩!”碧莲发急道:“现是这位奶奶心里冰着,怎当得再浸上冷水?咱们这白爷,是天生豪杰,专一济困扶危;咱姊妹两人的性命,都是他救的。奶奶若一下船,便得与水爷厮会;若不下船,水爷性命便是了帐!要自己出主意,不可当面错过,总要信物见面,更无别法的了!”碧莲、翠莲面面厮觑,暗想:“信物是断然没有的,回去讨来,是断赶不及的;善劝不从,强逼不能,这事万分决撒的了!错过今日这样机会,岂不可惜?” 正在想断思绝,目定神昏,忽然那一个女人,把手一指,失声道:“那是文相公哟!”碧莲、翠莲急回过头,只见又李远远的在岸上张望,不胜惊喜。碧莲道:“何如?这便是咱们的白爷,咱原说他也姓文哩。”鹣鹣忙探头看道:“姐姐可看得真,不要认错了!”那女人道:“我只不好叫应他哩,真是文相公,一些不错,这会子连后影都看清了,那得会错呢!”鹣鹣笑逐颜开,忙向碧莲、翠莲陪话道:“是我错疑心了,累两位大姐费许多唇舌!既是文相公在此,夜里千万来救我下船!文相公是极豪侠的真儒,是水郎极相好的朋友,并不要甚信物,放心同你下船。你晚上是必早来,我这里一定开舱等候,我恩有重报,断断不要迟误!”碧莲、翠莲大喜过望,慌忙下船,漾开去了。 却是又李如何敢来张望?因此日船上人俱向对岸,故敢远探;及见翠莲上船,耽搁已久,碧莲复上,定是费力;对岸卖解的又将要收场,惟恐被人冲破,心中着急,便只顾近河边上去探看,恰见一个女人把手指着,因日头耀眼,看不出面目,不知是好是歹,连忙缩了开去。不一会,碧莲、翠莲在东首远远的绕转来,又李忙迎上去,下了船,问道:“你姊妹们面上都有喜色,敢是有些好消息吗?”翠莲道:“说也奇怪,白爷说天下事是料不定的,果然不出白爷所料;初时百般苦劝,只是不依,说水爷的好朋友,只有文素臣、景日京两个,并没姓白的。”又李失惊道:“文素臣就是我了!我怎失算至此,没合你们说明?”碧莲道:“咱妹子连影也不知,咱略有点子影儿,说白爷就是文爷,他那里肯信,回得斩钉截铁!亏着他船里一个女人,忽地望见白爷,失声叫说,这就是文相公,他方才相了,欢天喜地的,约定了夜里去救他哩。”又李大喜道:“这真是五行有救,万千之喜了!只是船里的女人,如何认得我呢?你可知他是什么样人?”翠莲道:“只听那姓许的叫他姐姐,像是一家子人,相好不过的哩。”又李道:“这又奇了!鹣鹣的姐姐,自然也是妓者了;我生平足迹不至平康,从没见过一裙一袖,他如何认得起我来呢?”碧莲、翠莲俱各点头。正是: 不放晓烟笼芍药,却教鹦鹉唤春风。 ●第二十五回 解翠莲三回闯破载花船 白又李一手挽牢沉水索 又李想了一会,全没路数,说道:“且到夜来,你姊妹们问一明白,倘与我有甚瓜葛,也是落难之人,千万一并救出。”碧莲、翠莲齐声应诺。又李约会应龙,仍在岸上踱去。碧莲、翠莲仍从水里撑来,守候在船住了,方各休歇。等到起更,碧莲与翠莲商议道:“咱们上大船,是没有声响的,下小船却易晃动;昨日略晃了些,便晃得水响,惊醒了人,几乎弄出事来!今日要弄两个人下来,更怕响动。姊姊不瞧见大船帮上,有个大铁环么?咱如今打算,把索子一头扣在船环里,一头把木桩钉在岸上,不比竹竿结实多么?那两个女人,身量甚轻,咱们一人背着一个,在索上走过来,可不稳吗?”翠莲道:“此法甚好!”一面说,一面上岸钉桩。又李问:“怎要打起橛来?停会又要费力。”碧莲说知缘故。又李道:“你们的本事,我是知道的;只怕他们两个着惊,就不稳了!”碧莲道:“咱们自有话骗他,只把衣服罩过他们的头脸就是了。”碧莲下船,与翠莲目不转睛,望着大船舱里,只见火光不熄,窗户紧闭,里面大惊小怪,唧唧哝哝,总不住声。等到四更天气,兀自响动。又李、应龙三五回跳下岸来探问,都想不出缘故。又李恐有变卦,翠莲道:“他们欢天喜地,千叮万嘱,那有变卦的?”又李、应龙如热石上蚂蚁,走个不住脚;碧莲、翠莲如冻河上狐狸,听个不耐烦。不觉金鸡报晓,东方发白起来,眼见得不济事了;只得拔起桩橛,叫碧莲、翠莲早些吃饭,仍提活鱼望大船上摇来。却被大船上一个水手喝道;“咱们这船走了好几日了,怎么你这两个女人还只顾跟着,莫非是看脚的歹人吗?碧莲姊妹是心虚的人,被这话兜心一撞,把脸涨得通红,目定口呆,更无一字回答。只见那太监忙跑出来,极声吆喝:“他们是两个小孩子,看什么脚路?咱船上又没财物,他敢是要偷你家的人吗?他无过是沿路卖鱼的人,他贪着咱们图赚几文钱,便多跟几里路下来,他有什么不是,你怎便吓唬他?” 翠莲得了这话,心才放定,就趁着口风说道:“还是这位爷知道,这位爷是明理的人;咱们在这条河里,上自天津,下至南旺,都是咱们的衣饭,都容咱们拿鱼;好意儿拿几个活鱼,来孝敬这位爷,反讨着这样话儿!”回头向碧莲瞅着眼道:“咱们摇回去罢,不要惹人家疑心!咱们真个要偷你家东西哩,人哩!”太监见翠莲哝着要去,慌得了不得,没口子叫道:“不要使性子摇回去,理这忘八则甚!你有鱼,只顾拿来卖,不要睬他!你这忘八羔子,有咱做着主哩,你敢放屁!咱须没有不是,咱是明理的人,你靠着谁的势,连咱都不放在眼里?中舱的姑娘,正欢喜他活鱼,别的菜都不吃,流水的称赞着他那好鱼。你撵他开去,你敢是个死,咱是担不起你!你这好忘八羔子!”那水手吓慌道:“小的敢放屁?小的也只是个小心!”洋洋的躲开去了。太监嘴里劝器,手里招着翠莲,翠莲便不做声。碧莲趁势把船摇去,挽定了篙,说道:“像方才那人说那样话,咱们的鱼就臭了,也不卖;看这位爷面上,妹子你拿鱼上去罢。”太监欢喜道:“这便才是,咱没工夫,停会要结实打这忘八哩。”翠莲更不言语,提着鱼跳上船去。那太监仍落下小船,自与碧莲搭话。鹣鹣慌忙赶到舱口,一面接鱼,一面低低说道:“几乎决撒了!昨晚丫头病发,如今好了。晚间切莫有误!”翠莲点了点头,高声讲定鱼钱,如飞下船,与太监说知。太监一手取钱,一手捻着翠莲纤指道:“你敢还没有丈夫,咱家里富贵多着哩!你若有爹妈,回去说话,咱情愿多出些银子,带你进京,做个干夫妻。你爹妈要做官,咱就给他做,你到那时方知,尽着你受用,不强似你卖鱼吗?”翠莲心甚懊恼,却怕坏了正事;又因是太监,便给他些干便宜,也算不得数!红着脸说道:“咱们是乡里人,爷怕没有好的伏侍,要咱们这样人哩!”那太监喜得迷花眼笑,也不更数,把袋里的钱,都倒出来,给与翠莲道:“好个会说话的孩子,你这脸儿还说不好!咱怕没见齐整女子,咱心里只是喜欢你,也是个缘法!你回去快快儿合爹妈说,你这位大姐撺掇着,咱重重的谢你,往后看顾你,一个肯心,咱在这里候着信儿。你们还不知道,咱前日在扬州,知府知县都坐在两旁,咱是虎皮交椅在中间坐着哩!”碧莲怕他歪缠,忙道:“咱回去就合爹妈说知,多分是肯的,咱明日来回爷的话。”那太监笑得眼儿没缝,喜得心窝里怪痒,说道:“不要耽搁你们,咱上去了,你姊妹两个是必早去早来。你爹妈若舍不得,便同进京去,咱给大房子他住,咱有人侯候他,大鱼大肉,尽着他两口子吃;大姐若也进京,便一般的受用。我这船走得迟,你必是赶得上;你拿定主意,休听闲人的瞎话。咱到天津要上人,还有大耽搁,这大船转卫才是烦难,你总是赶紧着,不要耽迟罢了。”碧莲一等太监上了大船,便把挽钩点开,望后倒去,口里答:“咱们离这里不远,咱姊妹明日准来!”那太监喜得魂出,站在船艄上去,直望不见小船的影儿,方始懒懒的进舱去了。 又李、应龙看小船直退下去,疾忙赶来,直赶有一二十里地方才赶着。又李急问:“昨日为着何事?你们与太监说些什么?怎把船直退下来?”碧莲姊妹把鹣鹣所言,及太监之事,说了一遍,道:“恩爷不瞧见,他在大船艄上瞧出了神吗?咱们怕他疑心,才直退到这里来的。”又李方才放心,重复慢慢的跟着,跟不到二十多里,日才歪西,大船已歇。又李心疑。应龙道:“定是那没尸子的主意,想翠姐做干老婆,怕走远了,追不上哩!”又李笑道:“不差!这色之一字,真也利害,没鸡巴的人,还是这样失魂落智,何况其他!”两人正在说笑,恰值元彪走来问信,又李细述知。元彪大喜,便不回店,与又李等四散等候。又李守着那日头,再也不肯下去,心里甚是焦闷。又见大船上水手,空着没事,总在船头船沿,躺着睡觉;暗想:这班人如此好睡,夜来必定警醒;昨晚已经脱空,今日多分又是疙瘩帐里!那知这念头一动,竟越想越急起来,着急一会,忽然失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只尽心竭力为之罢了!作此无益之思,有何有处?”因踱至沿河酒店中,小饮三杯,那日光早已钻入山中,不觉太息道:“日月的时刻,本有一定,只因人心动静无常,遂分迟速;所以养心是第一要义。”暗暗的慨叹一番,已是金乌匿影,玉兔生辉,慢慢的还了酒钱,走到小船边来。见翠莲上涯打橛已毕,捱近前去,估量那索,纯是生丝绞成,知甚牢固;照会元彪、应龙,四散埋伏。 等到二更天,大船上舱门已开,碧莲把小船轻轻的点过大船边来,将索穿进铁环,紧紧绷扣,姊妹二人,飞身上船,问那女人:“如何认得白爷?”鹣鹣道:“他是文相公亲人,也要上去见面自知。”碧莲道:“既如此,娘们各把衣服遮着头脸,咱们作起法来,这索就变了一座金桥,稳稳的驼着过去了!”鹣鹣等因是素臣请来,知有本事,凭着调度。碧莲、翠莲各负一人,在那索上,如飞的直削过对岸来。那知两人同在一索,背上各负一人,身势太重,正到中间,把岸上的木桩直拔起来,这四个女人,便随着那绳,向河里直淹下去。又李同元、宦二人,正在岸边接应,俱吓出一身冷汗。又李眼快、疾忙一手拿住木桩,用力往后一凝,那索便直绷起来。碧莲、翠莲乘着这势,四双莲瓣,如在冰山上滑下来的,映着雪白也似月光,分明龙泉、太阿从空掷下。 碧莲、翠莲足方到地,大船上水手、舵工,一齐发喊,岸上兵丁、纤夫,一时俱起。又李等吃惊非小,望着野地,忘命而跑。跑了一更多天,碧莲、翠莲道:“咱们跑得吃力,再不能这样跑法了!”元彪道:“后面四散都有火光,倘被赶上,岂不误事?”碧莲道:“你们是空身,跑得如驾云一般,可知咱们背上有人!”翠莲道:“咱们四人轮替着驼,便跑得快。”应龙道:“还是你同嫂子背着,慢慢的跑去。咱与元哥哥在后保着,有追的上来,拼得与他放对。”又李道:“若要拒敌,也不来找你个了!没有碧姐、翠姐在此,就是元哥、官歌背负,原也不妨;今既有女人,自当以女人背负为正。此时紧急关头,倘可勉力,还求强为支持,此劳此德,又李断不敢忘!”碧莲、翠莲听说,跑得比前更快道:“恩爷既如此说,咱们还要命吗?”一口气直跑到天将明时,在一个荒坟堆里,放下背上二人,自己倒于地下,不省人事。又李心痛异常,忙令元彪、应龙各抱其妻,平立于地,用手从心口徐徐摩至小腹,免使热血奔心,摩了好一会,方才苏醒。鹣鹣与那女人,骨软筋酥,倒卧地下,动弹不得。 歇息片时,东方已白,又李把那女人细看,叫声:“啊哟!你不是刘大嫂么?你如何在这里?璇姐现在何处?”那女人果是石氏,正在神魂飘荡,忽被又李唤醒,勉强爬坐,哭叫道:“文相公哟,奴家与璇姑娘的事,真是一言难尽!元彪道:“恩爷,如今且不要问他,天已大明,急切寻一个所在安顿才好。”又李应道:“是。大嫂,你只说璇姐现在是死是生?别的情节,待后再说。”石氏道:“奴与姑娘,同落骗局,奴先出轿,投水遇救,姑娘定然也寻自尽。只是奴家丈夫,可曾寻着相公?现在是生是死?也先求相公一说。”又李大哭道:“刘兄现往乍浦。璇姐,你好命苦也!。”刚哭出得一句,急急揩着眼泪,起身四望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应龙道:“昨晚咱们乱跑,也没管东西南北,这所在相近富庄驿,这二更天,竟跑有一百六十七十里,怪着身子是这样乏哩!”又李道:“相近富庄驿,离保定只有二百多里了;且到保府再处。”元彪道:“为何不到咱们山庄里去?”又李道:“这里离山庄远,离保府近,有事人奔近不奔远。保府有我家叔在那里作教,又有家眷居,尤是妥当。但保府兵捕极多,你们俱是生人,恐有不便;碧姐、翠姐疲备已极,更该回去歇息。只是劳你们夫妻吃许多辛苦,受许多惊恐;现在一无可报,惟有心感而已!”元、宦、双莲齐应道:“小人等受恩深重,些微小事,怎也提在口里?小人们竟依恩爷吩咐,即此拜别,同回山庄去了。”说毕,齐跪。又李亦跪下去,说道:“我劳了你们,正要拜谢!鹣鹣、石氏慌忙爬跪道:“妾等蒙四位救出了天罗地网,此恩此德,何时得报!”大家连拜了几拜,起来分别。又李道:“鹣娘等妆束,路上行走不便,须与碧姐,翠姐一换。”鹣鹣忙把身上银红衫子、月白纱裙脱下;石氏脱下一件半旧元色纱衫,一条白纱裙儿;将碧莲、翠莲身上一以两件青布衫、白布裙,换来着好。分别后,鹣鹣重复拜谢又李,与石氏搭扶着,挨上官道来。 走有三四里地,石氏尚可支持,鹣鹣再勉强不去。又李回头看时,见他满头香汗,气喘无休,暗忖:如此走法,何时得到那边?事体发觉,文书飞递过来,各处办缉,这事等了?正在心变,只见两辆车子推过,前面一辆是空车,后面一辆装着几个女僧。又李看那车沿上,坐着一个小尼,颇似认识,却想不起。因问:“空车往何处去?可肯带人?”那车夫歇车,答道:“咱德州放空回保府去的。”又李忙道:“我们正要到保府去,要多少钱?可搭了我们去。”那后面车子直接开过来,只听那小尼道:“真好像文相公哟!又李因事在身,不敢招认,车夫打着牲口,已如飞的过去了。这里车夫讨要五百个大钱,又李许他四钱银子,车夫欢喜应承,鹣鹣与石氏勉强爬上车去,又李坐在车沿,走不上半里,鹣鹣头脸俱被车厢磕破,石氏额角上也撞出血来。又李无奈,吩咐车夫缓行。一头暗想:前车小尼究是何人?如何知我之姓?未免出神光景。车夫留心估量,只顾疑惑起来道:“爷们俱像南方人,在那里来?怎没雇车,连牲口都不雇一个?行李也没一些。多分是拐带私逃,倘被人追赶着,连咱都有干系!不如原下车去,咱原赶空车去罢!”又李笑道:“你瞧我可像是拐带人口的么?我原是南方人,这两上是我妹子,从水路到济宁,雇车上保府投亲;不料车夫是个歹人,昨日到新店地方,我在后面出恭,两个妹子下车往高粱地里去小解,那车夫打着牲口,如飞跑走,把铺陈衣服,尽数拐去。你怎人也不识,反疑心我是歹人?”车夫慌道:“不是咱瞎疑心,因没有行李,出神捣鬼,那知爷是遇了拐子,心里不自在!爷不知道,咱们这一行人多心别,常有这般歹人弄出事来,连累着咱们害臊哩!爷说要往保府投亲,投的是那一家?”又李道:“我投的是姓文,现做保府学教官。”车夫道:“原来是府学里文老爷一家,怪那车上的女师父,叫爷是文相公哩。咱这车子,要从南门过去,送爷到大街下车就是。这女师父是景州王府供养,他们都是北方人,怎认得爷?”又李道:“我正在心里不明白,却被你问穷了!”因复想小尼一会,忽想起璇姑之事,要问石氏。石氏与鹣鹣,拥抱而睡,知他困乏已极,不便惊动。呆坐了一会,疲倦起来,就盘着腿儿,在车沿上,一仰一合打盹。车夫暗忖:“这真是初出门的人,不知利害,难怪着了道儿!慢慢的由着他牲口自走,不来惊觉三人。 这三人俱在乏极,常睡不醒,毕竟又李先觉,把眼揉擦,看那太阳,已是衔山时候。车夫笑道:“爷怎这样好睡?连咱也打了许多盹。前面是河间府,在城外下店,明日不是这样,要赶紧着走哩。”须臾,到店,店主因没行李,不肯留宿。转是车夫详细说了被拐情节,方留在一间厢房内住下。吃过晚饭,又李向石氏说道:“店中人已下满,没空房,男女不便同宿;你同鹣娘关上房门稳睡,我在窗外坐夜。”石氏目视鹣鹣,鹣鹣道:“妾等俱沐相公救命之恩,素知相公是坐怀不乱的正人,连日辛苦已极,正该歇息;容妾等炕边坐守,也是无碍。”又李正色道:“常则守经,变则从权。到不得不坐怀之时,方可行权;今日乃守经之日,非行权之日也。若自恃可以而动辄坐怀,而无忌惮之小人矣!”因即扣上房门,掇条板凳,在窗外坐夜。石氏知道又李情性,就闩上房门,同鹣鹣和衣而睡。 又李看那上房,垂下竹帘,帘外插着屏风,知有女眷,不敢再视,垂头静坐,坐到一二更天,听有许多人声口,逐店吩咐下来:“明早不许放人出店,候官府查验明白,然后放行。”吃了一惊,猜是鹣鹣事情发作。少刻,只听各店梆声震响,十分严紧,更是着忙。见隔壁槽上驴夫上料,问其缘故;驴夫将德州河下劫去宫女,飞报沿途协拿,及本府接着文书,要逐店查点的话,一五一十,告诉出来,又叹一口气道:“咱晦气!搅这客人要早些赶路,好卸掉这载,偏又碰出这事,明日不知守到多少时候,才得动身哩!”又李问得明白,更觉慌急。暗忖:若单是鹣鹣一人,还可负之而逃;今又有石氏同来,一身断难两负!辗转寻思,无一良策。猛然抬起头来,只见上房屋里,一个大汉,戴着范阳斗笠,嘴边倒卷红须,浑身装束,如昆仓一般,飞身而下,闪入屏风里面。又李坐在暗中看着,月光中甚是明白,忙蹑足走入屏风,见帘本半卷,窗已大开,屋内绝无动静。蹑足至左边房外,微有声响,瞥见那大汉,在房内拖过一个女人,将一把尖刀,往心窗里用力搠去。又李跨进一步,疾忙飞腿,铮的一声,把刀踢落。那大汉侧身一腿,横飞过来,又李蹲身抢入大汉胯下。那大汉见不是头势,长叹一声,纵出房去。又李也奔出来,那大汉已飞上侧房檐,寂然不见。 又李恐其复来,站立檐下,只听背后有人叫着文相公。回头看时,正是车上所见小尼。因急问:“你是何人?我甚面善。”那小尼垂泪道:“小的是未老爷家小厮,名唤容儿,淹在西湖,被人救起。房内尼姑不是好人,把小的落发,引诱人家妇女,干那邪事哩。”又李大喜道:“原来你是容儿,因你改装,再想不起!里面有几个尼姑?没有杀伤吗?”容儿道:“都没杀伤,只是两个人都像着鬼一般,说不出话。小的正出来小解,他们又像着鬼祟,不如跟着相公,连夜走出店去罢。”又李叹口气道:“我自己有事,现没主意,那能带你出去?”容儿忙问:“何事?”又李道:“我有要紧事到保府去,今被官出差查点,不能早出店门。”容儿接说道:“这却不妨!只是怎样救得小的回南方好?”又李急问道:怎说不妨?你敢有甚主意吗?”容儿道:“房里两个尼姑,是景州王府供养老尼,更是七妃娘娘的师父,店家都知道,极怕他;就是河间府的太太奶奶,那一个不奉承他?那太爷更是怕他势力。如今文相公是救他命的恩人,只要他醒得转来,他便带相公出得店去。”又李大喜道:“既如此,我和你进去,且救醒他来;我得脱身,才可替你打算。”因同容儿进房去,在盆内取出火来,点着桌上的大烛。看这地下女尼,约有四十上下年纪,面如满月,浑身白胖,眼睁睁地看着又李。又李取条单被遮好,在口内挖出一个大麻核桃。又照炕上一个,有二十多岁年纪,有五六分姿色,赤体仰卧,忙把炕上乱衣堆在身上,也在口内挖出麻桃。见桌上有茶,叫容儿斟出两盏,替两人漱口,抹出涎沫;面盆内贮有沉藕的清水,每人灌下数盏。停了一会,各各醒转,遮遮掩掩穿好衣裤,拜谢又李活命之恩。又李拾起地上宝刀,交给容儿藏起,不及问他缘故。便道:“你们不须拜谢,也休说感恩图报的话。只我有一件紧要的公事,到保府去,叵耐今日府里差人,吩咐店中诸客,明日俱要候官府来查验明白,才放起身,便误了我的正事;只要你们早些带我出去,便算报了我了!” 容儿不待两尼开言,就先说道:“爷救小尼等三命,胜是重生父母!这些小事,家师们自当效劳!”因向老尼道:“我们正要到保府,若得这位爷同行,一路便可放心,这是极好的事!”那老尼是吓破胆的,连声答应道:“这事全在贫僧身上!实不相瞒,贫僧真修,是景州王府剃度,这河间府太太也皈依贫僧,衙门内外,那一个敢拗着贫僧的言语?爷但请放心,明日一早,吩咐店家,一同出门便了!贫僧也往保府,路上还望爷照管;爷有甚事,只消到郁林阉来,贫僧自有报答!”又李道:“路上倘有意外,都在我身上;关津若有留难,都在你们身上。你们放心歇息,我自在外防守,一到天明,来知会同行便了。”因即抽身出来,仍向侧檐边坐下,已是月光西没,约莫有四更时分。又李收摄精神,静坐一会,听那梆声,已转五更,走向槽内,叫起车夫,整顿车马。车夫叹着气道:“走不成!通是爷们不肯赶路误的事,今日不知守到什么时候哩!”又李道:“不妨,我已向上房女僧说明,同着早走的了。”车夫喜得打跌道:“那女僧王府里面的人,他肯带着同走,怕走不成!他原认得爷,保定府里那一个官府不熟识,爷想是来过一遍的了。咱就收拾起来,爷再合他说结实着。”又李走到上房,敲响窗,里面容儿连忙接应,收拾起身。然后把自己房门卸下扣儿,里边石氏已拔开门闩,大家打点上车。店家走来拦阻,那老尼吆喝道:“这位爷,这两位姑娘,都是咱认识的;太爷有甚说话,你只说出咱来就是了!”店家道:“德州河下大盗劫去宫女,官都要问罪,雪片的文书下来,……”那老尼不待说完,拍着胸脯道:“你这厮还敢多说!这位爷须不是大盗,这两位姑娘须不是宫女;便算是大盗、宫女,咱放走了,须到不的你这厮来放屁辣骚,兀的不气死了人!那店家吓青了脸,忙道:“小的没说完,小的吃了狮子心、豹子胆,敢放屁辣骚?” 容儿做好做歹,发放店家开车出店,坦然而行,直到板桥歇车打尖。只见店门前已挂有告示,许多人围着看念。又李随着尼姑,一拥而入,便不顾嫌疑,同在上房坐下。老尼吩咐备荤素两席,让又李等三人在左,素席不过豆腐、面筋之类,荤席是四大盘嗄饭,满堆着白片猪肉,白撕鸡肉,醋溜鲜鱼,油炒鸡蛋,中间一大碗鸡肉汁汤,拌着些粉条,一大壶烧酒,三付杯箸,三个盐醋箸儿,又是一碟蒜泥,一碟大葱,一碟陈酱,一大盘薄饼。鹣鹣、石氏相顾错愕。桑了更不辞谢,拿过酒壶,连饮一二十杯,把箸连夹鸡肉按酒,将薄饼卷着葱酱,大嚼而吃,复吃了十数碗饭,把一大盘饼,两大盘肉,一碟蒜泥,一碟盐醋,两碗葱酱,掳着罄尽,还喝去了大半碗肉汤。两个尼僧都咬着指头,啧啧羡慕。店中伙计都看呆了。又李让石氏等吃饭,起身出店,自去看那告示。只见上写道: 北直隶保定府安州正堂安,为飞移协缉事:本月十三日己刻,准山东德州关称:本月十一日三更时分,有大盗百余人,明火执仗,突入掌司礼监事东厂太监靳府贡船,劫去彩女一名许氏,在船人等及汛兵更夫,救护不及,在逃无获。事干宫禁,处分严切,除通详各宪,咨檄各省各属,密缉严拿外,合就飞移,为此合移,烦为查照来文事理,希即广差兵捕,飞行缉拿;并查照后开年貌,在于所送官者,赏银一千两;截获盗首者,亦赏银一千两;获盗一名者,赏银五百两;知风报信者,赏银三百两。等因,准此,除飞详各宪并选捕靳缉外,合行晓谕。为此示仰州属人等知悉:查照后开年貌,有能截获报信者,即照来移赏格,在于本州库银内照数赏给;倘敢知情容稳,指引递送,匿不首报,即照本犯治罪。慎毋以身试法,致悔噬脐!凛之,毋忽!特示。 计开: 彩女一名许氏,小名鹣鹣,年十九岁,瓜子面,粉白色,两颊微红,眉细,耳垂珠,额广,颈长,唇红,指法,发长黑,齿细白,肩垂,腰细,足小不及三寸,扬州口音,髻插素白玉簪一枝,赤金如意一枝,耳上赤金丁香一对,指上碧玉戒指一对,身穿银红纱衫,白纱衬衫,月白纱裙,足穿老鸦青缎白绫平底鞋,身长八尺八寸。大盗百余名,不识姓名,俱搽脸。 成化四年七月十三日示 实贴板桥 又李约略看完,且惊且喜。听众人纷纷议论,有的说:“这伙强盗胆大,彩女都可以劫得吗?有的说:这事情大了,必要破的!有的说:定是东阿县那一班义士劫的。有的说:东阿县义士不爱女色,还是山东登、莱等府那伙江洋大盗做出来的。有的说:十一日三更时分的事,再到不是这里的!有的说:这里近京地方,兵捕又多,强盗断不敢来;况且有百余名,那处容放,定是下海去了。有的说:那伙大盗,莫说不到这里来,就站在对面,咱们也只好瞪他一眼,那赏钱休想得的他成!众人都笑起来道:“强四海饿得慌,想天鹅肉吃哩!”又李含笑入店,众人用饭已毕。瞧着鹣鹣石氏髻上一根银扁方分出来,换去赤金如意,催着上车。容儿踅近又李身边,要又李设法带回,并问西湖翻船之事。又李道:“那日一船人,都救起来,只差你合金羽小姐。我住在计学文教官衙里,你有便可来寻我。”容儿大喜,会意去了。各人上车,鹣鹣、石氏坐得略稳。又李要问璇姑,终觉不便,仍缩住口。到日落时,已进南门,女尼等在前车,不知又李住车,谢也没谢一句。又李在文庙前下车,还了车钱,领着鹣鹣、石氏,来至教授衙署。家人传禀,观水大喜,亲自出看,又李进宅门,叩见过了。观水见石氏等站立院内,问是何人。又李道:“少刻细禀,且请他两个进去,见了婶母。”观水自同又李进内,一面叫丫鬟进来,领了石氏等进去。又李将别后事情,约略述了一遍。观水道:“时事大非,吾将归隐;然有心存救世者,未尝不嘉予之。汝之收揽人材,销除逆焰,皆我所深喜。至鹣鹣之事,宜待大势稍定,同我家眷回去,方为稳便!”因吩咐打扫内室,与鹣鹣、石氏居住。自与又李在书房歇宿,畅叙离情。次日,里外俱有便席,把璇姑之事,暂搁一边。直到十五日,黎明起来,观水到文庙行香,又李进内,鹣鹣方始问明梁公下落。又李方始叩问璇姑事情,石氏方始噙着两眼的泪,一一告诉出来。正是: 万种愁心言不尽,两行清泪帕难干。 ◆天字卷之五 ●第二十六回 丫鬟怜月貌漏泄机关 公子觑花容安排坑堑 原来石氏与璇姑,自成化三年五月初五日夜里,搬到皮匠张老实家中。到初八日,刘大往吴江寻觅素臣商议。等了十多日,不特素臣不到杭州,连刘大也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石氏姑嫂甚是着急,每日央着张老实去求神起数,拆字占龟。也有说为事耽搁,也有说因病淹留,也有说就有信息,也有说出月回来。纷纷杂杂,把两人早鹘突突的哄过了一个多月。到后来,率性不去占卜了,纳着头,镇日你看我,我看你,如泥塑一般,出神呆想。到了七月十五这一日,老实作飨了祖先,备下一桌素饭,请石氏姑嫂过节。老实的妻子张妈道:“我们同宅住房的人,惟有你我,男女俱无,成年没有喜事,酒杯的儿也没给他们看见。他们家里,时常娶妾嫁女,送礼行盘,都请你我去吃过喜酒。如今这一席,虽是素菜,却也好看;刘家姑嫂两个,因大叔没信,终日愁闷,茶饭都是懒吃;此时天气又热,剩下来的,可不白枉掉了!我的主意,要把这三四家邻舍请来坐坐,一来还了他们的礼,二来讲讲说说,替姑嫂两个散一散心。你道好吗?”老实连连点头说:“你这主意最好!”张妈就连忙走过间壁,把这些邻舍,无非是赵大、钱二、孙三、李四的妻子,强拦了过来,一面私向石氏姑嫂说道:“原是专为你两人买这点素菜,倒是他说,你们终日愁闷,该请几位邻舍来,替你们说些闲话,散散心。”石氏、璇姑心头有事,那里耐烦,当不得这张妈死推活扯,只得走将出来,与众人相见。那四个邻妇里面,算是钱二的妻子有钱,李四的妻子有嘴。便是李四嫂先开口道:“阿哟!再不晓得大姑娘家里藏着两位天生的美人;早些给个信儿,叫做婶子的早瞧一眼儿,也是大娘的阴骘!”石氏道:“大娘休得取笑!”那钱二嫂便道:“真个好标致人儿,赛过里边这些姨娘姐姐!就是我那单家表妹,也没这等身份!李四嫂说的一点也不错哩!”石氏、璇姑有事在心,懒懒的逊了几句。众邻妇坐上了席,一面吃酒,一面说话,嘈嘈杂杂的。正是兴头。 忽见门外一个眉清目秀,扎着双丫髻的一个小孩子,朝着屋里嘻嘻的只自笑。只听李四嫂的一声直立起来道:“大姐,连日怎的恼着?这会子好风也吹了仙人下凡哩!这又不是我家,说不得贵人不踏贱地,屋里有两个美人,你可瞧一瞧,怎的就不进去呢?”石氏听说,向门外一望,只见雪白一个脸儿,在门缝里瞧着璇姑。李四嫂早已跑到门外,一把拖住,说道:“我白磨破了嘴唇皮,怎的声也不回我一句儿?”那姐总不言语,只是摇着头,迷迷的笑。慌得众妇女都赶出去,张妈推背,钱二嫂拉手,别的帮着扯劝,李四嫂便抱起小孩,与他亲着嘴儿,说道:“贵哥儿,可要豆炙饼吃?”那姐儿方始进门,石氏、璇姑只得站起身来,大家厮见。老实连忙送出一副杯箸,又向钱二嫂家借过一张竹椅,方才坐定。钱二嫂先向石氏说道:“这位大姐叫春红姐,是大奶奶房里第一位得用的姐姐,柴房、米房、银库、钱房,是处的钥匙都是他掌管,大戥的银子都托他称使,各处的帐目都靠他查算。”李四嫂接过说道:“这贵哥儿是大奶奶亲生的公子,别的人谁敢近他,只托这大姐照料。一家大大小小,里里外外,谁不承奉这大姐?谁敢在他跟前咳一个嗽儿?我这大姐,又且生得好性格儿,每日欢天喜地,待着我们,重话也不肯说一句和。我这大姐做得一手好针线,就是里面姨娘们一个赛一个的好花绣,都比他不上。还写得一笔好字,看得一肚好书,打得一手好算盘,猜得一口好灯谜,知机着窍,见景生情,与大爷、大奶奶就似合穿着裤儿,相好到没开交儿。”张妈道:“婶子们只顾说着话,也替我劝大姐吃杯酒儿。”李四嫂笑道:“我只见着他,心里就喜欢,把酒都忘记了!大姐,你可干了那一杯,我好来斟。大姐!那春红待说不说的道:“我实是吃不得,这几日不知怎么,心里烦,茶饭都懒待吃!里头作飨,我只呷了一杯酒,是样都给小莲吃了。这两位是那里人?几时来的?生得好模样儿!这位更是齐整,像还没出门哩。我常在这门口过,怎通不见一些影儿?”李四嫂道:“这位刘大娘是张大娘的婶子;这位璇姑娘是张大娘的姑娘,这是个闺女哩。他两位来得久了,因心里有事,总没出房。张大娘又是固执的人,我们也没敢来聒噪。今日大家都有节事,却被张大娘请得认真,才来扰他,才得见这般美人!刘大娘方才还说我取笑哩,如今连大姐也称赞,可知是真了!你还没有知道哩,就是上等画的人儿,他也不肯轻易说他一声好,他说好时,谁敢再说个不好?这就是瞎眼婆子,只好打入孤老院去了!” 李四嫂正在嘈杂,只见一个小丫鬟跑得气喘吁吁的,往门里一张,喊道:“大姐原来在这里,我那一处不寻到!快些进去罢,大爷要你去哩,快些罢,大姐,好大姐!”春红哕的啐了一声气道:“你看这个样儿,可是反了兵马渡过江来吗?也没这个样儿!”那小丫鬟揩拭着脸上唾沫道:“那里是反了兵马?是大爷等着出门,说是天热,要换单衫袍子哩。你只是坐着不肯去?”春红道:“你先去罢,不要装那腔儿,你说他也进来了。”那小丫鬟如何敢去。春红道:“我还要问问这位姑娘的话儿,你哭丧着脸儿怎的?你可也瞧过这样好美人儿?”那丫鬟真个仰着面,把璇姑孜孜的呆看。慌得张妈没做理会,只得劝道:“大姐,不是我不会做人,大爷的性子好不利害,你又不肯吃点东西,你和哥儿进去一进去,停会再和我家璇姑娘攀话罢。”春红笑道:“这倒也不怕他,他有性子便怎的”人在墙门里坐坐,怕跑了街上去,出着他的丑吗?”李四嫂笑将起来道:“好大姐,你这般玉人儿,你只不肯上街,你还说是出丑么?那些大官府家的太太、奶奶,都不敢见人了!张大娘,你是不知道他大爷的性子利害,可知这大姐的性子尊贵多哩!他见我们以下人儿,他倒和气,肯下意儿和哄着说笑;他大爷容易要他一个笑脸儿,倒是难哩!他也是与这大姑娘有缘,一见面就要与他叙个情儿;等闲大乡绅家姨娘、小姐,他还不肯和他甜甜的说句话哩。 四嫂正在奉承,只见外面又跑进一个丫鬟来,蓦地看见璇姑,呆了一呆,便骂着那小丫鬟道:“有你这丫头,大爷那样发急,你还在这里听说闲话!快进去捱马鞭子罢!”小丫鬟慌得哭起来道:“我什么不催,大姐总不动身!”春红斜瞅了一眼道:“就总推在我身上,我自爱说句话儿。玉梅妹,那单衫袍子折在里间第七只箱子上描金皮箱里;你也在房里的,须不比小莲吃饭还不知饥饱,什么就不记得了,总要支使着我!”那玉梅忙陪着笑脸道:“好大姐,是我说错了!我也知道,只是没钥匙。大姐你不进去也罢,却只苦了小莲,省了他一顿鞭子罢!”春红懒懒的立起身来,抱过贵哥儿道:“也罢,我进去了再来。”玉梅、小莲欢天喜地,簇拥而去。正是: 积宠成骄,积骄成贵;处士盗名,鄙夫窃位。骂得刻酷。 春红等刚跨进房,连公子便把小莲劈面一掌,被春红隔,说道:“做什么便打他?”大奶奶道:“春红,你也忒没要紧,小莲来寻你,你也就进来罢了。”春红笑道:“哥儿要往大巷里顽去,走到张老实家门口,只见里边两个女人,生得好模样儿;一个年纪小些的,更是齐整,我心里爱他。”那大奶奶瞅了春红一眼道:“你快去寻纱衣罢,有许多闲话!”春红哕了一声,慌忙放下贵哥,自向后房去了。这公子就如热石头蚂蚁,在房里团团的只顾打旋。春红拿着纱袍出来,笑道:“好性急的爷!只今日是好日吗?”那公子不及回言,披衣而去。大奶奶埋冤春红道:“你这张嘴生来是这样厂的,我可也掩得你住!你看,大爷听着你说话,喜得他那样儿,那魂灵儿已飞了出去了!你见他打旋,你说是为出门去这样性急。我倒猜着他要到张老实家去会那好模样的人儿。你就天生这张好厂嘴儿也!”这句话把春红更说呆了,懊悔不迭道:“我怎生这一张厂嘴儿?总为那一个生得可爱,把心就昏了!大奶奶,我看那个女子相貌端庄,性气高傲,不是容易上钩的鱼儿。”大奶奶道:“你倒说得好风凉话儿!你大爷的鬼见识儿,还是数得出来的么?更有那攀着臀,撮着屁,梯己的人儿,你不肯上钩,他没有大大的网儿,拦着河来撒你的吗?”春红道:“大爷真个把网撒下去,春红帮着大奶奶把砖儿、瓦儿、瓶儿、罐儿雪片的打下去,包管撩破了网儿,赶掉那鱼儿,他也只索提着空网儿走罢了!”春红自与大奶奶商议,公子却如飞跑到张老实家,在门缝里失惊打怪的张看。里面那些邻妇只顾张家长、李家短、夹七夹八的乱嘈,张妈只顾劝着吃酒、吃菜,石氏、璇姑只顾出神呆坐,由这公子窥觑,竟没一人瞧见。直到众人将及起身,公子方才进去,劈面撞着春红,迷迷的笑着说道:“大爷没去拜客么?在那里来?”公子并不回言,直奔凤姨房中去了。 这公子名叫连城,颇有才貌,性极慷慨。父亲连世,现任兵部尚书;母亲和氏,随任在京。因家中产业甚多,留他在家掌管。他却不耐烦这些收租放债事情,惟好炼丹采战,觅柳寻花。亏得正妻刘氏,强干有才,把持家事。正妻之外,尚有三妾。这凤姊姓单,名唤凤迎。父亲单财,是仁和县中仵作,因合钱二嫂有亲,凤迎时常来往,见公子垂涎其女,暗令通奸,潜行捕捉,诈了一主大财。然后嫁至府中,做了第二房的姬妾,家中俱呼为二姨。生得瘦小身材,心灵性巧。因大奶奶颇有醋意,拘管防闲,不能任听公子作为。他就翻转样儿,不做酽醋,却做饧糖,专一迎奉公子,替他出些鬼计,奸骗外边女子。公子爱之如同掌上之珠,爪中之肉。凭着大奶奶这般风力,一月之内,定要在凤姨房中睡着三夜五夜。凤姨见有功效,一发贴心贴意,替他画策设谋。这日,公子走进房中,一口就把璇姑之事说知。凤姨笑道:“这有何难?是在你家墙门内的人,怕他飞到那里去?只不要使大奶奶和春红知道,包你成事便了!”公子连忙抱在怀里,急求定计说:“今晚就要谢媒!”凤姨迷花眼笑,勾着公子的头,说道:“天下事,有了银子,没有做不来的!只消叫张老实到一秘密所在,许他些银子,叫他做牵头,或是与那女子明说,或是暗中照应,只要弄得上手。便是果然贞烈的人,也只索顺从了!却不可使春红知道。”公子道:“果是妙计!但张老实本分的人,从不肯做虚嚣的事,故此人都叫他张老实,就叫出了名;他如何肯做牵头呢?”凤姨笑道:“大爷怎这样没见识?随着他是个老实人,见了银子,就不老实起来了!你率性和他直说,做得成,给你许多银子,如今先给你许多;若不肯做,就送你到官,打你许多板子,连夜赶出屋去,叫你合妻子露天去睡觉!他漆黑的眼珠,见了雪白的银子,又怕没屋住,又怕捱板子,又想着后头的许多银子,他还肯老实,不依你吗?只要春红不知,大奶奶就无从知道,这女子就稳稳上钩,这就是你女儿一点子孝敬!”这几句话,喜得公子心花都开了,把嘴连连亲着道:“我的心肝,你怎便有这些意智?我若出兵时,筑坛拜将,定要封你做个军师哩!”说罢,放起凤姨,慌忙走出房来,恰好撞着春红,瞅着眼道:“大爷,你出去拜客,是几时回来的?这会子晚了,怕夜凉,换去单衫罢。”公子忙道:“我这会正热得慌,方才忘记拿扇子,如今还要出去哩。”春红笑道:“白日里就讲鬼话!现拿着湘妃骨儿扇子去的,敢是忘记在那一个房里也怎的?”公子已走过花厅,摇着头道:“正是,忘记在书房里,如今就去。”春红再要说时,连身影俱不见了。春红暗忖:大奶奶真好神猜!你看他那样儿,赤紧的干那茧儿去也!公子走出花厅,向夹巷里抄过花园中来。 那花园与这边住宅,是一样两所大房。这边房子靠西,前后共有七进;那边房子靠东,只得四进,后面三进基场,便做一个小小花园。这边前开大门,对着大街,后开水门,通着城河;那边前后俱是围墙。两边各不相通,中间夹一长巷,只第三进长巷中间,开一角门,通过东边去的。这公子因好外道,供养着些不三不四的道士在内,讲究炉火之事,只许男人进去服事,丫鬟仆妇,除做鼎器以外,脚尖儿也不敢跨进一个去。这日公子因凤姨嘱咐,怕走漏消息,故此走到东边来,不去惊动道士,自在前这一间密室坐下,着一个小厮,去把张老实叫将来。悄悄的把凤姨所教之言,从头至尾,说一个明白;在袖里摸出十两一锭雪花也似放着光的银子,说道:“事成之后,再找九锭。”吓得那张老实哑口无言,半晌出了神去。公子喝道:“你休装聋做哑,肯依则依;如不肯依,立刻押你去捱板子,撵你出门了!”张老实一则怕出屋受刑,二则从没见过这般银子,果如凤姨所料,把良心吓过一边,说道:“银子是不敢要的,小的回去与老婆商议停当,来回复大爷罢了。”公子大喜道:“这事成了,不特所许九十两银分毫不少,将来还要着实看顾你哩!只是明日就要给我回信。这银子你可收去,不可推却。”老实连忙答应,收了银子来家,悄悄与妻子说知。张妈甚是埋冤,老实道:“我原不肯应承;公子说要送官,今日就赶我们出屋,又要把你去拶拶子,你说当得起吗?”张妈也是害怕,却见老实拿出一锭银子,吃了一惊道:“怎银子有这样大的?我眼里从没见过!这是给那一个的?”老实道:“这是公子赏我的;事成之后,还有这样大的九锭,还要另眼看顾我们,许多好处在后头哩!”张妈变愁为喜,笑着说道:“这便顾不得许多了!只是如今怎样去说骗他呢?” 夫妻两个,捏紧了那锭银子,出神捣鬼了一会,总没计较。张妈道:“且藏好了银子,拿夜饭他们吃了,和你到床上去再想。”于是忙忙的拿着夜饭,送到石氏屋里,想要说些什么,又没处说起,只是呆立。石氏道:“姆姆请便,我们吃过,收到灶上来罢。”张妈只得出来,直到上床,两人爬在一头睡了,细细商量。老实忽然想着主意,张妈连忙根问。老实又道:“不妥,不妥!”张妈道:“我倒有主意了!”老实正待问时,张妈连连摇头道:“也不好,也不好!”直到更余,老实方欢喜道:“这是极妥的了!明日你骗了姑嫂两个,进去拜见大奶奶,再不就说大奶奶叫进去,料他不肯违拗。我自与公子说知,在二门里候着,抢到花园里成亲,你说好么?”张妈道:“几日前,我曾劝他里边去见见大奶奶,往各房走走,散散心,他们把头几乎摇落!况且里边人多口杂,白日里拖拖扯扯,闹得大奶奶知道,不是耍子!我如今真有一条好计了!”老实忙问:“何计?”张妈道:“你便出门去了,借宿在亲眷家。我便推着害怕,要刘婶子来相伴。教公子预先伏在灶下,等他自到璇姑娘屋里去。他见公子这样风流年少,敢也肯了?”老实大喜道:“真是妙计!他就不肯,男子汉的力量,璇妹可是拗得过的?到弄上了手,生米煮成熟饭,公子有的是银子,璇妹也是没见过大银子的,怕不情愿!我们这一锭银就得的稳了!”张妈笑将起来道:“可是我的主意好呢!我成日听见里边杀猪宰羊,哥儿姐儿,吃得满嘴的油;我和你好的时候,过冬过年,也只买得半斤四两的猪肉,这羊肉总没尝着他是啥仔味道!如今有了银子,要你买一斤羊肉,蘸着葱酱,和你吃一个快活!”老实道:“我和你还是做亲时节做的绵裤,才穿了两年,就当折了;至今没有傍着棉裤的影儿。这事若成了,我还要做两条蓝青布棉裤,大家受用哩!”张妈道:“这更好了!将来银子多了,每日买他两块豆腐,多着些油,和你肥肥嘴儿。我和你四五十岁的人了,又没有男女,有了银子,还不受用受用,真是个痴子了!”老实道:“休说后来许多看顾,只有了他后手九锭银子,也不愁没男女了!拚着一锭大银,讨一个瘌痢丫头,生得一男半女,我与你老来都有靠了!” 这张妈正在欢天喜地,忽闻此言,发极起来,骂道:“你这老失时、老短命!我嫁到你家,替你烧茶煮饭,洗衣刮裳,铺床扫地,捣米舂粮,一日到晚,手忙脚乱,略空闲些,还帮你上两只鞋儿。这样辛苦,可曾尝着你半斤四两鱼儿肉儿,有一顿没一顿的,捱饥忍饿!到如今,还是我出了主意赚来的银子,你就要讨起小老婆来,你叫人心里疼也不疼!你这天杀的,可比那强盗的心肠还狠着三分!我好苦也,我好苦也!”张老实急急辩说道:“不要哭,隔壁的人听见了,不是耍子!我和你说笑话哩,谁要讨小老婆,就是活乌龟!”张妈那里信他,只是呜呜的哭。石氏与璇姑晚上洗了脚,因剪鸡眼及脚指甲,还未去睡,听着老实夫妻唧唧哝哝,却也不在心上。这石氏脚上一个鸡眼老了,再剪不下,想起中间屋里切皮的刀儿,甚是快利,要起来拿,他因光着孤拐出来摸那皮刀;只听见张妈说帮赚银子就要讨小的话,老大疑心,要听他个下落。忽听张妈出声啼哭,老实又说隔壁人听的话,就悄悄的提着刀进来,自与璇姑猜想。这张老实只得再四苦劝,连罚毒誓,又爬上身去,把腰间挂的棉花条儿死推活塞在张妈阴户之内,陪了一会子不是,张妈方才住哭。老实拿着一块破布头,正在张妈下边揩试,忽然的身子直坐起来,失声道:“不好了!”手里布头便直抹到张妈嘴唇边。正是: 饱暖尚赊先纵欲,欢娱初罢忽成惊。 ●第二十七回 单二姨暗调铅汞 李四嫂明做黄婆 张妈一手捞掉破布头,哕了一声道:“这样龌龊东西,怎直揩到嘴边来?还是二三月里干了一回把戏,直到如今了,做啥仔失惊条怪的!真个要留着那清水鼻涕去讨小老婆、养儿子吗?”老实发急道:“你还说这样话,我那银子不见了!”吓得张妈直竖起来道:“这不是当耍的!”两人慌忙起来,赤着身子各处去摸,再摸不着!只得向灶下火种内取起火来,寻一个不耐烦,方从破棉絮笼子里倒了出来。老实紧捏在手,吹熄了灯,商议藏放之处。张妈:“我有一个罐头,在床底下,向来有一两个钱便藏在内,从没走失。如今放在罐子里去罢。”老实道:“不好,不好!一两个钱不打紧,这是一大锭银子哩,被贼提了去怎处?不如放在笼里,塞向底去,贼便不得知道。”张妈道:“贼会提罐子,这破棉絮倒不值钱,不会连笼子偷了去了。”老实道:“除非常捏在手,却不得睡,真是没法!”张妈忽地笑起来道:“有了,有了!把些棉絮将银子裹好,揭起草席,拿一条绳,把银子扎紧在床中间竹爿上;我和你夜夜一头睡,两个身子压住草席,就有贼来,也偷不去了!单只怕垫破了席子,却拿甚过年?”老实道:“如今有了银子,过起年来,还要买一条布褥子受用哩;这席就破掉了,也不打紧!”张妈满心欢喜,连屁眼都要笑起来,说道:“我和你老运亨通了!三月里头,那抽牌算命的婆子要了我一条麻线,替我抽着一张牌,原说我前世是财主人家的媳妇,守着一柜金银,将来还有好日子过;真个被他算着哩!”夫妻二人将银如法藏好,整整欢喜了半夜。 到次日清早,张老实急赶进二墙门来。公子已出小厅,一眼看见,连忙叫到密室,老实把妻子的主意说了一遍。公子满心快活,急到凤姨房里,坐在床上,将老实之言述了一遍。凤姨沉吟道:“这算计不甚妥!”公子着慌道:“他少年女子,非贪富贵,即爱才貌;见了我这般风流俊俏的公子,有个不情愿的吗!我有抽炉换火之法,拼得费些精神,给他一个甜头,怕他不死心塌地吗?”凤姨道:“大爷有所不知,大凡美貌女子,喜的是有才有貌、多情多意的人儿;大爷虽才同子建,貌比潘安,他在黑夜之中如何知道?与他未识一面,未交一言,人啥仔情儿意儿?至于炉火之妙,未经交合,他又何从领略?奴家所以说是不妥。”公子想了一起道:“你所虑一毫不错。他不知我才貌双全、本领极大,只认是一个臊胡麻黑、一穷不通的蠢汉,腰里挂着一条冷如冰、软如绵、细如笔管、短如笔帽的东西,忽然黑暗之中,无情无意,要强奸起他来,这事就断断不成了!这张老实甚是可恶,怎设这样不中用的计策来骗我!”说罢,就要起身,凤姨一手按住公子腿儿,笑道:“大爷提起笔来,诗词歌赋顷刻而成,做得玲珑剔透,变化出奇,怎到这些事情上,便呆笨起来?你买瞩张老实,原只要他肯做你心腹,听你指使;这主意原要自己出的。他一个做皮匠的人,能有啥仔见识?奴替你策划,就着他条计做去;却要先嘱咐张老实夫妻,只说住房渗漏,请你去看,领到那女子房中,门口叫几个家人堵住,使他不便出来;然后低心下气,与他见礼相叫,说几句知心着意的话儿,称赞他的姿容,怜惜他的穷困,情兴勃然;到晚来然后贴身拥抱,婉转求欢,任他铁石心肠,也自把持不定。到了交合之时,再放出你生平本事,奉承得满心满愿。到那时节,只怕你开交他不可依,要与你做个天长地久了!”公子听得此言,如连绵阴雨,一轮红日忽升空,痼疾淹缠,九转灵丹初下咽,两只眼挤得没缝,一张嘴合不拢来,呵呵的笑道:“卿真巾帼良、平,闺帷随、陆,令我心花朵朵,腋风飕飕!我的俏心肝,恨不与你肉儿般团成片也!”说罢,急走出房,到密室中与老实说了。进房去,换了一身极华丽的衣服,把镜子照看,将巾儿重整,领儿重提,暗忖:看了这何郎粉面,荀令香容,便是嫦娥也要思凡,这事断无不成之理!欢天喜地的含了几片鸡舌香儿,叫了四五名家人,吩咐了说话,竟奔张老实家来。 恰值璇姑梳洗方完,石氏适在厨下,老实夫妻打个照会,公子一连几步,跨进璇姑房来。众家人止放张妈一人走进,即便齐齐站在门边,把石氏隔在外面。璇姑忽见华服少年蓦然直入,涨得满面通红,没做理会。公子假意问张妈道:“这位小娘子何姓何名?向居何处?缘何到此?”张妈道:“这是我的表姑娘,姓刘,名叫璇姑,向在湖边上住,有些事情暂时借住在此。因他心里愁闷,没同进来拜见大爷合大奶奶哩。”公子慌忙走上一步,深深的唱个肥喏,说道:“原来与拙荆同姓,想定是一族了。小生酷好炉火,常在丹房用功,不知小娘子光降,没有叫拙荆来候得,休要见怪!”璇姑没法,只得还了一礼,正色道:“屋里狭窄,男女混杂不便,请外面去。”璇姑话未说完,只听得李四嫂一路笑进房来,说道:“小媳妇正在那边倒脸水,看见大爷身影,吓得连忙撩掉了,两步做一步的赶来。大姑娘,你说啥仔话?大爷须不是外人,我们都靠着他的洪福过日子哩,他进得你我房屋里来,便是天大的造化!你看大爷这样的相貌,皇帝也只靠后,将来入阁拜相、中状元,都是稳稳儿的!大爷又做得好文章,前日新考了案首,连明年的解元都捆在蒲包里!你心上有啥事,对大爷说一声儿,他便替你摆布得停当;就是你哥哥没有音信,也只要告诉大爷,大爷立刻吩咐了知县、太守,行一篇文书,任你琉球、日本,跑到海外去了,也会找得转来。” 公子大喜道:“这位姐姐,年纪又小,人物又好,可惜生在小家,只怕错了对头。若有人提挈,便也配得王孙公子,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受用那风流美满的福气!小生是最有热肠的人,今日有缘遇见这位姐姐,少不得要寻个才貌兼全的少年公子,替他撮合,做个一双两好的夫妻;决不肯把这样美人,落在村夫手里,合着了红颜薄命、印板刊就的话头!李四嫂,就像我大爷这样相貌,可也配得过来,不辱没这位姐姐么?你代我问一点子口风,就好替他留心哩。”李四嫂道:“阿呀呀,大爷这般相貌,就是走遍天涯,也拣不出第二个!这大姑娘好不伶俐,他眼里自有分两,怕不知道吗?”公子道:“相貌固然要好,文才也是要紧的;一有了文才,便风流倜傥,不是土木偶人了!小生不敢夸口,这诗词歌赋,只要有个题目,就直滚出来,除了唐朝杜工部、李太白,或者让他一筹;其余的诗人,也就不在小生眼睛里了!有了才貌,又要多情;若不知惜玉怜香,一味使着痴公子性儿,就把那一枝好花被狂风骤雨都打落了!小生时常想起:古来许多女子,空自生得聪明标致,不能遇着多情的宋玉、怜香的荀令,白白的凄凉愁闷,枉度青春,煞是可怜人也!”李四嫂道:“里边的大奶奶,我们也不敢在他跟着多前多话。这几位姨娘、姐儿们,那一个不喜欢小媳妇的,只要说起大爷来,个个迷花眼笑,说大爷是第一个多情的人,把美貌佳人镇日躺在心窝里睡觉,略大些的风吹一吹,都是肉疼的;珍羞美味、绫罗缎疋,那一件好东西,不拿来供给他!只是大爷的诗词歌赋,小媳妇们却不懂得;这大姑娘是聪明不辽的,大爷有啥仔文章,给他看看,便知道大爷是个真才子哩!”公子道:“我的诗集、文集刻在外边,人家都读烂了;拿来请教,只恐姐姐不肯相信。如今求姐姐命题,要一首就首,要十首就十首,考小生一考,才见得真实本领哩!” 李四嫂见桌上摆有笔砚,就去研起墨来,说道:“好大姑娘!你就出十来个题目,大爷就一连做他十来首诗,教小媳妇见个世面,好在人前去说几句海话儿!”公子听说,忙走至桌边,只见桌上许多竹纸,纸上蝇头细楷,写许多数目,画出许多日轮、月轮合半规、全规的弧矢弦径、切割各线。公子虽不知其中奥妙,早已吃了一惊,失声道:“原来姐姐如此聪明,竟在这里推天算地哩!就是这一笔字,也写得如鲜蕊一般,教人爱煞!小生家中,颇多天官之书,因没有传授,未曾习学;若小妾们有姐姐这等才貌,小生不惜拜为名师,结为益友,成年成月在壮大中领略教训,还肯出门一步吗?姐姐数学既精,诗才自妙,小生匆匆献丑,不知可入得尊目哩。”因提起笔来,沉吟道:“姐姐既不肯出题,还求限一韵脚,方知小生不是宿构。”却见璇姑面壁而立,总不则声。一眼看到床上一个枕头,枕顶上绣着并头莲,即便拿在手中,将纤指摩挲,又连嗅了几嗅,说道:“小生最爱的是并头莲,就限着这‘莲’字罢”遂在那月轮之后,题诗一首道: 写罢冰轮下碧天,蓬门今喜降神仙。含颦尚欲倾人国,巧笑应教妒女怜。未许瑶琴通款曲,且将斑管泼云烟。我才卿貌差堪匹,看取床中并蒂莲。 公子题完了诗,喜孜孜的拿到璇姑跟前,深深一揖道:“偶尔涂鸦,不足揄扬万一,姐姐休得见笑!这璇姑被公子与李四嫂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满眼流泪,欲待发作几句,又恐触怒于他,喝令豪即将凌辱,暗暗定下主意道:“我只面壁而立,任他说得口干,总付之不见不闻;他伎俩穷了,也只得进去。然后与嫂嫂商量,再作计较罢了。”此时公子作揖送诗,便守定这个主意,朝着南壁,身也不动,头也不回,耳既如聋,口复似哑,真若囫囵鸭蛋,无缝可钻。弄得公子伸着手,拿了一首诗,竟是缩不转去。李四嫂看见光景不妙,忙替公子收科道:“他年纪小,没见过人,害着羞不便来接,大爷可放在桌上。他停会看入了头,只怕拿着纸儿,流水的送到里边,来求大爷做哩。公子见璇姑始则流泪,继则面壁无言,单与李四嫂绰这些寡嘴,也自觉没趣;因借李四嫂的话,便作收科道:“李四嫂说的是。我大爷是情重的人,一时见了绝世佳人,愁眉不展,急欲安慰,使他宽怀,未免说了几句交浅言深的话,竟忘了他年幼娇羞,反为唐突了!”一面把诗放在桌上,说要从直斧削,一面问张妈道:“昨日你男人说,这屋子里有漏,请我出来看过,好教匠人收拾;你可指与我看,是那几处?”张妈连忙东指西点,鬼混一回,怏怏而去。 璇姑等公子一出房门,便把那枕头拿过来,将皮刀剁得粉碎。石氏正赶进房,说道:“姑娘,干这枕头何事?把他剁烂,夜里拿啥仔枕头呢?”璇姑道:“那恶奴把这枕头抚摩闻嗅,急急剁烂,已被污秽,怎还顾得夜里枕头的事?”石氏点着头道:“我要赶进房来,他家人小厮,三两皮的堵住了门,进来不得;欲待发作几句,又恐触犯了他,惹出事来,只得忍住。我们如今怎样好呢?”璇姑道:“我也是这个念头,没有发作;如今只索防备着他,倘有紧急,唯命一条而已!”石氏道:“这才是个正理,我从前落在和尚阱中,也是这般主意。我想姑娘若没与文相公做过亲,现在还是闺女,遇着这等势力之人,拘他不过,贪他才貌,就做了他侍妾,也还不为辱没;强如嫁了村夫俗子,辜负一世聪明。如今是不消说要从一而终,顾不得性命的了!”璇姑道:“我何尝不是闺女?只是一心相许,三夜同床,虽未合欢,已如并蒂。休说文相公圣贤学问,豪杰胸襟,有貌有才,能文能武,比这恶奴单单生得一副俊俏面庞,略略做得几首浮华诗句者,相悬天壤;就是一个蠢然无知、奇形怪状之人,我也只知一马一鞍,心无二念,任他子建般才、潘安般貌,也一毫动我不得!”石氏道:“夫妻是五伦之一,由天注定,岂是掂得斤播得两的?只凭着父母兄长一言而定,终身就不可更变,嫁鸡随鸡,嫁犬随犬,那里好论才貌?就是丈夫下流不肖,也只可怨命,不可怨及父母兄长!那些文词小说上,动不动爱着才高,怜着貌美,就私下把终身相订。那父母所许的丑陋丈夫,就视之如仇,投河落井,要去跟那有才有貌的人。我常时看了那种不通的邪书,就要生气!”璇姑道:“父母兄长,固无可怨;但怨命也不安分,只该苦口劝谏,诚心感动,改得一分,便尽得自己一分道理;不可诿之于命,况可有怨心乎?”石氏连连点首道:“姑娘竟是女中圣贤,讲得如此透顶!但你说尚是闺女,毕竟何故?”璇姑道:“文相公因未奉母命,迟待将来。”石氏啧啧称羡,因道:“昨日晚间,张妈靠边呆立,我尚不甚在意;拿皮刀时,听那话头,就满肚疑心。今日公子突如其来,又吩咐家人堵住门口,买嘱李四嫂帮同引诱,然后恍然知道,他夫妻二人已受公子贿赂,要谋你为妾了!我们孤身两个女子,无从逃避;只有牢守此心,以死自誓,再无别法了!”璇姑道:“嫂嫂之见,正与奴合。我们如今也不必作楚囚之泣,也不必作杞人之忧,也不必与张嫂夫妻计论。倒安心息意,静以待之。他早发动一日,就是我命该早尽一日;迟发动一日,就是我命该迟一日!或者天可怜见,哥哥一旦忽然回来,就可高飞远举,保全身命,交还文相公耳!” 两人打定主意,竟像毫没事的人,在张老实夫妻跟前,并不发一言半语。老实夫妻自己虚心,不敢先来兜搭。公子恐事不妥,屡次着人问信,总没动静。心里又喜欢起来,暗想:人非木石,岂能无情?他一个羞怯女儿,在众人之前,怎好与我调情弄意?此时不发,心许可知;晚间之行,必然无虑!复到丹室中见过道士,在吕翁像前暗暗通陈,求了一签,诗云: 前定夫妻共小星,当年足下系红绳。劝君莫作等闲看,苦尽甘来是贵人! 公子看完,暗暗详解道:“前两句竟明说是我的小星,月下老人已注定在那里的了;后二句言此女将来大贵,教我好生看待他;苦尽甘来,是说他生于贫贱之家,历尽困苦,忽然遇我,就一朝发迹起来;这不一句一字都有着落的吗?”又见旁注“大吉”二字,后面解道“万事俱成,婚姻尤利”八字,不觉心窝中奇痒起来,连磕了几个头,收拾过了签筒,忙走到密室中,去调气数息,内视反观,用那长养精神的工夫,专待夜来。施展坐功一会,忽听外面一片声找寻公子,直待家人寻到,问其缘故,方知是靳太监的侄儿靳仁领着一个道士来拜,说有要事奉闻。公子只得接出厅来,见上首坐首道士,头戴纶巾,身披鹤氅;下首便是靳仁,阶下立着五六个从人。公子趋步上前施礼。茶罢,靳仁开口道:“此位仙长,姓魏,法号少阳,隐居西岳,方外俱称华山真人,精通道德、南华诸经,熟于奇门遁甲。一路望气而来,因知吾兄好道,渴欲识荆;兼慕聂师之名,故尔晋谒。”公子因向少阳道:“鄙生渴慕玄门,无从蠡测;不知真人紫气西来,失于只谒,岂敢反辱先施?老师仙容华华,九转已成;鄙生俗状蚩蚩,寸心如梦;将来还要皈命赤松,不知肯容滥厕门墙否耳?”魏道手摇羽扇,缓启朱唇,说道:“久仰天才,名如雷贯;今看玉貌,气若鸿轩;飘然出世之姿,炯矣凌云之概;欲求公子之匹,其在张留侯、李药师之间乎?贫道得邀青睐,便属前缘;公子谬拟赤松,殊为言重!只是面上气色,明晦兼呈,吉凶交动;喜事固眼前即见,哀声亦接踵而来;公子须谨防之!”公子着惊道:“这喜事或者有之;至于哀声,却从何而起?请示其详!”少阳便转口道:“哀声亦不过婢仆中疾病逃亡之事,且有喜事一冲,自可逢凶化吉。贫道向慕聂师之名,未得谋面,伏望先容。”公子见说婢仆之事且有化解,遂不放在心上,单把聂真人请了出来。 这道人名叫聂静,有四十多岁,专精采战之术,公子拜他为师。家中姐儿除春红之外,都送去与他做过鼎器。聂静之上,还有一个聂元、一个宦焘。聂元本不姓聂,因他幼年颇有丰姿,被这聂静刮上,就改姓从聂,认做嫡亲叔侄。那宦焘专于炼丹,与聂静系师兄师弟,公子呼为师叔。三人与靳仁亦是旧交。因公子专好神仙,靳仁尤奉天竺,故此三人常住在丹房内,受着公子成年的供养。这三人之外,另有一个道士,名叫陶真,却专做静功,与三人不甚投合,公子也不甚亲信他;因重其名,以礼请来,别在一房住宿,却也是一般供养。当下聂静出来,他与少阳是同道中闻名相思之人,有许多相见恨晚之意。这里公子方与靳仁叙述寒温,靳仁向公子耳边说了几句,公子连连致谢。须臾,摆出夜膳,四面坐定,讲了些西岳的景致,说了些方岳的技术,公子因有事在心,不敢兜搭。魏道士见主人之意甚怠,胡乱用了几杯,就起身告辞。靳仁见公子不留,就同辞了出去,公子送出大门。聂道辞别过去,忙叫家僮,去讨了张老实的信息,安心等候。那张老实果然托故外出,至夜不归;张妈必要石氏相伴,石氏抵死不肯。转是璇姑道:“不妨,我主意已定,迟早总是一般;嫂嫂就同在这边,亦不济事!倘若必不肯去,他叫几个家人,把你我一齐捉去,更是利害!不知任这恶奴自来,见我这般决裂,或者息了念头,固属万千之幸;不然,便与他拼个死活,亦是大数难逃,非人力计较所能幸免也!”石氏听了,也觉说得透彻,只得含着眼泪,去与张妈同睡。公子在密室中候至人静,袖着几十两银子,悄悄的走出西边长巷,转过二墙门首,从廊房下抄进空院子来。忽然暗中抛出一条索子,兜头套住,许多人一哄上前,把公子捉住,登时火把雪片的照将起来。公子抬头一看,吓得魄散魂飞。正是: 迎轿忽逢花粉煞,开船正遇石尤风。 ●第二十八回 一股麻绳廊下牵来偷寨贼两丸丹药灯前扫却妒花风 却说大奶奶领着大姨、三姨、和几个大丫鬟,藏着火亮,守在廊下一间空屋里,单单等候公子。那拿着索子,套住公子颈儿,嘴里只顾格吱格吱耍笑的,便是春红。这春红自听了大奶奶埋冤,便专心察探,公子在凤姨房中画策,及这日那种穿衣窥镜,百般打扮,又领着许多家人小厮,到张老实家去看漏,那一件是瞒得过春红这一双千里眼、顺风耳的!到夜来,更见冷待那魏道,几乎要撵他起身的光景,就知必在此夜无疑!可可的公子不进大奶奶房中,说要在丹房用功,春红忙去通知了大奶奶,点将提兵,前来拿捉。因凤姨与公子一路,怕走风声,所以单空着他合他房里丫鬟;其余大姨、三姨及丫鬟内,凡与公子偷上手的,一齐跟着大奶奶行事,不敢退后。这公子见了大奶奶,如老鼠见猫,贼人遇捕,由他拖扯进房。大奶奶尽力数落道:“你也算黉门秀士,是个学校中专,却专一做这猪窃狗偷的事!你放着正经的妻妾,偏要采那路柳墙花,这心肝是怎样生的?你年未三十,现有儿子,须讲不得四十无子,许其置妾的条款;况且,现在一妻三妾,丫头里面,收过的还有许多,难道是我不贤,惯做那河东狮吼么?你既顶了秀才的名目,就该静坐书房,温习经史,以图上进;难道这顶头巾,就够你终身了?可不辱没了公公的脸面!又且公婆止生你一子,更该安分守己,保养精神,免得作病生灾,使他两个老人在京中忧虑;就是你自己,也该打算,你这身子关系非轻,上有父母,下有妻儿,岂止千金重担?怎还不知爱惜,一味耗损精神?别人会献殷勤,撮鬼脚,你说他是功臣;可知道暗里伤了你的阴骘,折了你的寿算,你还漫在鼓儿中哩!明日我差人家去,请了两个哥哥,齐集了你连氏门中族分公亲,告诉一番,看是你行的事理长?还是我说的话理短?我身子不好,动便发寒发热,时常还要与你淘这些闲气,少不得这条性命,要送在你手里!春红,你摸我手看,就像死人一般,冰得这样儿,真个要气死人也!” 公子面呆心急,无奈强辩道:“你休要瞎疑心,我并没有甚邪念。不是也到丹房里去了,因听见外边狗咬,恐有小人藏在里面,故此出来瞧看;谁知撞着你这班夜不收,拿巡更的当做犯夜了!无过是墙门里面数得出几家子人家,我平日可曾戳一个脚尖儿去,怎么也冤屈起人来呢?”大奶奶笑道:“你这话只好哄那三五岁孩子,他敢也信了!倒说得又好气,又好笑!你是从丹房里蹑着脚,摸着墙出来的,怎么说还没到丹房里去?墙门里面,无过只这几家人家,可知道月亮掉下嫦娥来哩!你说只有做贼的耳朵快,可知当捕快的眼睛也快着哩!你听着春红一句话儿,你那魂灵儿已同猪鬃麻线,穿进那皮□子去了!你和人家商议得甜甜的,还要拜他做军师,千叮万嘱,只要瞒着我一个;可知那日游神、夜游神都恼着你,倒合毒药、施暗箭来飞报我听了!我家的房子,年年加瓦,有啥仔漏水去处的?今年三月里,这样大风大雨,西湖里淹死了多少人,可曾有一间屋里,漏下一点子水影儿?四五月里,又是前前后后收拾了一遍。还说是着漏哩!装神做鬼的,理应外合,还叫他啥仔张老实、李老实哩!这老乌龟也懒得住这房子了,我看明日一棒儿打得他离门离户!你家人小厮还不够使,要自己黑暗里去瞧门户哩;偏你耳朵亮,听见狗叫,我们在廊下空屋里,怎没听见?就是你一个人在黑地里,想要做那爬墙头、撬门槛、掘壁洞的罢了,倒说是怕有小人藏着;怪道许多狗子都不叫唤,可知家贼狗不吠哩!” 这一席话,说得公子闭口无言,只是靠着床栏上呆立。春红道:“大奶奶也不要气了,气坏了身子,倒值得多哩!大爷也不要想了,今夜是不能够去会那美人儿了!这时候也没啥仔客拜,把这天字第一号的冠冕衣服脱下,去替大奶奶拍一拍胸脯,陪个礼儿,消消他的气!”春红口里说着,随手把公子衣袖一扯,只听豁琅一响,早落出一大封银子来。春红手快,一把先捞在手里,格格地笑道:“这才是真贼实犯哩!或是怕小人进来,掮门掮户的费力,带这银子去丢给他哩?若说是还□子钱,却不消这许多!”大姨、三姨和这些丫鬟都笑起来,说道:“我们连影子也不知,大奶奶叫了来,心里还疑影影的,怕未必有这事;那知大爷可可的凑了来,就也不敢替大爷叫屈。如今连银子都滚了出来,就有包龙图来审,也要冤着大爷这一遭儿的了!”急得公子双足乱跳道:“现是大奶奶生气,春红这张嘴又是必必剥剥的只顾爆将起来,还要你们来帮着咬哩!”大奶奶道:“他们帮着谁咬?难道我是畜生要咬人的么?我还没有说你一句重话,你是这样放屁,拉杂起来了!你看他那样儿,自家犯拙了事,可像我们干下不是来了!你就少跳几跳儿,也不算是矮子了!还说我会生气,你们看,我要生气不要生气?”春红道:“我这嘴是必必剥剥惯的,看着这样儿,又要爆出两句来了。好好的叫大爷陪个礼儿,替大奶奶下下气,偏不依,倒说出不中听的话,跳起来了;真个到明日,请了许多亲眷来,在大厅上摆着酒席,对大奶奶陪礼,可没趣呢!” 公子没奈何,只得唱了一个大喏。挨到床沿上坐下,一手去拍着大奶奶的胸脯,一面说道:“总是我不是了,你休要气坏了身子!我也只是一时之见,如今既不许我去,我再不去便了!你可要我赌个誓儿?”大奶奶道:“你休和我说话,你只去问你心上的人说可要去了;他说一句,抵我一千句还多着哩!谁要你拍拍摸摸的,越搅得人心里不自在!你自到后边谢媒人去,休要在我房里缠帐!”说罢,将公子的手推过一边。公子道:“你休把人埋在地狱里去,怕就是到他房里,轻易不与他说甚话儿。你是甚人,他是甚人,怎么和他比起来呢?你不要气坏了身子,我也懊悔嫌迟了!你要我赌誓,我就赌一千个誓与你听;你可也信我一遭儿!”大奶奶道:“我也没力气来听你说这些没影的话;我身边实是着落你不下,省得人说我是醋瓶子,把你好事打脱了,要你在房里睡觉哩!玉梅,小莲,把大爷拉出房去,繇他去筑台拜将也罢,偷营劫寨也罢!大姨,三姨,你们也收拾去睡。我这屋里,是再不许他住的了,就是日里也休进房,省得见面就要生气!”众人便齐至床前,说道:“大奶奶不要气坏了身子,大爷也着意儿劝劝,我们明日一早来看大奶奶罢。”却被公子跳起来,把两手拦住道:“你们休去,快替我求一求大奶奶,我今日是要在这房里宿的!”于是众人一齐向大奶奶恳求,大奶奶只是不许。春红在玉梅背上一手把贵哥儿抱将下来,说道:“大爷被大奶奶赶出房去,明日就没有汤圆儿吃了;还不去求着大奶奶,要爷在这屋里睡觉哩。”那贵哥儿真个跑到床沿边,扳着大奶奶的腿尽摇道:“我要爹在这屋里睡觉哩!”叫了几声,见大奶奶不理他,呱的哭将起来。春红道:“这是大爷不是,倒教两位姨娘合姐儿们作难。大奶奶可看贵哥儿面上,容着大爷这一次罢!”大奶奶忙把贵哥儿抱在怀里去,窝盘着他,一面发放众人道:“也罢,看你们面上,容他在这房里,叫他到小阁里独自去睡。”众人都谢了,作别自去。 小莲便去闩上房门,玉梅便拿铺盖到小阁里去,被公子喝住道:“我自在这床上睡。”大奶奶道:“快些到小阁里睡去,休惹我性儿!再不,我叫春红来陪你罢。”贵哥儿哭着道:“我不要爹到小阁里去,我要爹在这床上睡哩。”春红道:“大奶奶,你容着他这一遭儿罢;再不,你叫大爷和衣在脚边睡,夜里不许他翻一个身儿!公子道:“还是春红说的是,我只和衣睡着,你明日一早来看我,还是这样睡法,真个动也不动一动儿!”大奶奶更不言语。春红笑了一声,抱起贵哥儿,拿着那封银子,哄着他道:“不要哭了!爹在这床上睡了。这银子,和你明日买一大碗汤圆儿吃也!”春红领着贵哥,自向厢房安歇。玉梅、小莲伏侍大奶奶探头裹足,脱衣解手已毕,公子除了大衣头巾,真个和衣在足边睡下。玉梅、小莲伺候大奶奶上了床,放下帐儿,养好蜡烛,闭上床门,自到后房去了。公子慌忙脱去衣裤,转过头边,钻进夹纱被来。大奶奶乱推乱搡,浑头抓掐,不许近身。公子费了许多气力,陪下许多小心,然后腾身而上,把生平的本事都放出来,足足绸缪了两个更次,才把大奶奶的气平了下去。 次日起来,公子看着大奶奶梳头洗脸,同着吃茶点粥饭,抱抱贵哥儿,拿些果品,斗着他顽耍,生些炭火在炉子里,把绢儿细细的摩擦,烧些沉香黄熟,磕些榛松瓜子,和大奶奶随意而食,不知不觉的哄过了一日。到晚来,大奶奶把公子抵死的送至春红房里。这一夜,更是厉害。明日,又在大奶奶床上宿了一夜。次日晚来,大奶奶主张公子到大姨房中去。第五日,又去三姨房里。大姨、三姨感激大奶奶的鸿恩,把公子尽力管束,非同小可。直至第六日,公子更忍不得,赶早起来,敲开凤姨房门,揭起帐来。只见凤姨蛾眉不展,莲脸凝愁,一个头儿侧在绣枕之旁,满眼珠泪,口中叹气。公子慌忙睡下,抱向怀中,百般摩抚。说道:“都是我累了你了,你休怨我!”凤姨叹着冷气道:“奴也只是疼着大爷没个知心着意的人,那知深犯了大奶奶之忌,结下海样冤仇!他独空下奴,把你做情往各房分送;还日日叫应着奴的名儿,百般咒骂。除非一索子吊死了,才解得这个结儿!”说罢,眼泪如雨,呜咽不已。 公子本要商议璇姑之事,见他如此悲伤,难于启齿:因一面将软语温存,一面去跷他粉腿。凤姨推住道:“丫头进来看见。”公子便道:“和你到后房去。”将凤姨换至后房,放在一张醉翁椅上,去做那老汉推车的故事。凤姨正在怨慕之时,公子更极怜感之意,两人如粽拌糖霜,针粘磁石,难分难拆,不死不生。正到那双眼朦胧、四肢瘫软的时候,猛听得外边一片声唤着大爷,吓得凤姨浑身抖战,公子满腹惊疑,只得放下车杠,溜出房来。倒走入东边屋里,等人寻到,然后从外面抄进厅来。只见许多人挤满一厅,却为广东潮州府海夷作乱,被镇守福建漳州府参将林士豪剿平,靳太监与连兵部张大其辞,献俘告庙,说是司礼定谋,本兵指示,把边功都掠在二人身上。林士豪止加了军功二级,靳司礼赐了蟒玉,连兵部加了太子少保,都是赏赍无算;又荫靳直之侄靳仁为锦衣千户;连世之子连城为内阁中书。这些京报省塘,又各衙门人役,俱来提单讨赏。公子暗忖:靳仁之言,果是不谬!吩咐家人打发报钱,自己走进大奶奶房中,点个卯儿,已是贺客填门,应接不暇。到晚来,先祭吕祖,设席东宅,请道士们吃喜酒。推说大醉,睡在东边,悄悄的溜在凤姨房中。亏得大奶奶与春红正在发放银钱,去买三牲呆品各项,又要料估绸缎,打发裁缝赶做公服;一边寻出一顶凤冠,连夜收拾,点翠穿珠;一面吩咐厨下蒸裹糕馒团粽,忙忙碌碌,竟没有工夫来查察,任那公子去做偷营劫寨之事。 公子与凤姨重整旗枪,大施战斗,直杀到城开不闭,马倒难骑,然后撤转戏衣,掩旗息鼓,搂着凤姨酣睡一会,方才与他计议。凤姨道:“前日已经过这般风浪,把奴的胆儿吓破,肠儿气穿了,那里还敢与闻!”公子道:“我的乖心肝儿!我睡在他们房里,不过打个到字,了了世情!谁肯拼着性命,博他们的受用?我在你身边真是连心都挖出来的,你也须自明白!若不替我打算,教我更靠何人?”凤姨被公子央及不过,然后问道:“前日到他屋里,光景如何?”公子把那日之事述了一遍。凤姨沉吟道:“若说他初时面壁流泪,竟是无情;若说他后来绝不根问,又似有情。如今不管有情无情,且去约会了张老实,撞他一网看。或者他不爱头巾,却爱纱帽,见大爷新得了官,正在热闹之时,心里不情愿的,也要翻了转来;心里尚在商量,便可欣然相就。明日且穿起圆领,带起纱帽,假作先拜邻舍,走去耀他一耀;晚间再去,庶为妥当。只要见机而作,不至决撒就是了!”公子道:“我也是这样想头。但大奶奶尚不打紧,这春红眼尖耳快,如何瞒得?怎生弄个圈儿,套住了他才好?”凤姨与春红是赤紧对头,听着公子要设计弄他,满心欢喜,说道:“大爷的主意可必要弄上这女子?若是无可不可,便照着方才计较,谨密而行,再遇风波,便割断肚肠,大宛歇手;若一意必要成交,奴便有上法儿,只恐大爷护着春药,不肯依哩!” 公子道:“好小油嘴儿!怎见我护着春红,不肯依你的话?快些说来,看我依也不依?”凤姨道:“春红虽大爷心爱,却没有上头,还在姐儿数内。你若肯把他做个鼎器,便不要像别的丫头明明派去。只要叫他去看炉监火;等他私下与道士们上手,他便小心听你指使,不敢穿着大奶奶鼻儿,寻你是非了!”公子道:“这个休题!怎叫我做起乌龟来?春红这丫头好性子儿,他肯结识汉子吗?”凤姨笑道:“你还说不护着他?各房的丫头合我的大怜,也是你收用过的;怎就肯送与道士做鼎器呢?你说春红是正经正传的人吗?只看那双多花眼儿,见人便掩着嘴格格地笑;那班道士又是枉死城中的饿鬼,他见着豆腐青菜还没命的抢哩,有这一块肥羊肉掉下来,他不七手八脚抓得你稀泥纷烂么?”公子不觉失笑道:“你这小肉儿把春红说坏了!怎连道士也说得这样?他不过抽添炉火,采阴补阳,要成那不坏金丹,也像在家人只讲色欲的么?你须替我另设个法儿。”凤姨说:“此处更无别法。”公子再四央及,凤姨沉吟良久道:“法是还有一法,但远不如矣!今日外边忙,容你假醉,明日还假得么?你便再有推头,总收守住那点子咽喉要路,怕你使隐身法不成?我猜明日他要合大爷睡觉,后日便轮着春红,他再睡了两夜,便仍送到大姨、三姨房里睡一遭儿。他安心与奴打斗,连他两个作兴起来,只不许到奴门里,教奴眼睁睁看着别人吃饭,不敢咽个唾沫儿。你便安心守他的规矩。轮到春红这一夜,便用些厉害药儿,使出你采战的本事,把他弄个瘫化,你自去做你的勾当。像从前摆布三姨偷玉琴的法儿,回来再发放春红,也算是一条计策。却不能够彻夜欢娱,春红也不肯做你的心腹,这事情也易破,久后也终须决撒,不如前一条的长久稳当!”公子道:“这计也忒厉害,如今情极,也只得用他了!” 次日,天未明时,悄悄钻过东边,洗过手面,吃过茶点,慢腾腾的踱进大奶奶房里来。大奶奶道:“你如今做了官了,也该放些正经出来,以后要吃酒,却在这边吃,不许你掉铁嘴,弄空头,背地里干那偷天换日的事。”公子呆了一呆道:“难道正经坐功调气,下炉活火之事,不要整夜在那边修炼的么?”大奶奶道:“那是朔后三日,望着三日,有定期的;别的日子却不许宿在那边。”正是说着,玉梅拿着一个毡包说:“公服做完了,裁缝们一夜没睡,赏钱要重些哩。”大奶奶打开看过,叫春红封了二两银子赏了。公子提起霞帔来,替大奶奶妆束;大奶奶一手夺下,说道:“啥仔罕物?从小儿在奶娘怀中哺着奶头,把眼睛都看熟了!家中婶娘、嫂子、姑娘、姊妹,那一个不穿件儿?到年下挂起神子来,祖宗三代都是紫袍玉带,胸前露出仙雀、锦鸡的补服,可没有这个小鸟儿!凤冠还没打来,团袄没穿,就叫人披着霞帔,不把人的门牙都笑掉了!”公子嘻着嘴儿道:“谁不知道我家大奶奶是大来头,动口就卖弄出来了!却不道哥哥做官,与我无干;我家虽是个暴发户,你公公也挣一只锦鸡儿哩!我将来就挣不起仙鹤补子,一世就穿这氵束补儿么?”大奶奶道:“你看他说的话,都是吃着生葱的!我说是凤冠没有戴来,怎这样等不及,一手抢起那霞帔,兜头直罩过来?亏着公公还现做着朝廷的大臣哩,怎么就是那种小家子样儿?你是读书人,那样官儿不许你做?你挣着仙鹤补子,我怕只穿这小鸟儿么?你做了皇帝,我才是喜欢,有丹凤朝阳的补儿穿哩!”公子道:“皇帝是不能够的;我将来做一个大元帅罢,挣个狮子补服穿穿,也比小鸟儿威武的多哩!” 大奶奶胀红着脸儿道:“你看说得统不成话了!你就是个怕老婆的都元帅么?我到你家,也过了六七年了,还是采过你头发,撞过你拳头,罚你在房门外跪过,撵你在地板上睡过,没许你娶妾,不容你收房?把丫头、婆娘裤裆里都贴了封条?我出了好心,不得好报,一发容你说出这样臭话来了!我赤着脚儿在你肚里走过,定是你心上人儿,嗔我几日没送你到他屋里去,熬不过了蹙着眉头,挂着眼泪,在枕头上上递了一纸状儿,教你使官势压我下来,他和你一窝一块的过活,整日闩上房门,去干那把刀儿,不管你家祖宗三代子子孙孙的干系,连夜送你到阎老子家去了。他且只图着眼前的快活!我的祖儿!你的想头错着哩!莫说我娘家还有几个人儿,就是老民百姓人家的闺女,嫁到你家,做了正头娘子,也不得受你这姐儿的磨灭!他说你做了官大;可知做了官越要守着朝廷法度,做不得宠妾灭妻的事,知法犯法,更要加等治罪哩!”说罢,倒在牙床,连声:“气死我也!气死我也!”吓得公子面色改变,连唱数喏,跌脚懊悔道:“这是我一时高兴,和你说几句顽意话儿,怎么就认起真来?自从那一晚啕了你的气,谁敢到后边走了一步儿?他怕不知道你的脚跟,教我把官势来压你,我也敢拿官势来压你?我与他齐着这日色儿,……”大奶奶连忙喊住道:“今日要祭祖哩,休得赤口白舌的罚那毒誓!他是何等人,你要与他同死同生!我也没说啥仔,你就咒生咒死,说我冤屈了他了!他在你跟前,成日成夜的诽谤,休说肯替我赌誓,你只牙齿露一露儿,就感激你不尽!除了今日,也不肯与你干休;今日是个喜庆日子,上毛坑要讨三个吉利,省得你替他发极,再说出不中听的话来!外面祭席可也完备快了,你先出去。我也撩上些气,就起来了。”玉梅道:“外面都完备了,掌礼吹手等候久了。”公子道:“快催凤冠,要同大奶奶出去拜的。”春红呶着嘴道:“那桌子上不是凤冠?玉梅早拿进来,爷眼睁睁地对着他。”公子慌把凤冠、团袄、霞帔、湘裙捧至床边道:“如今是有了凤冠了,夫人请戴起来,穿好霞帔,不是下官性急了!”春红把手指轻轻的弹一个榧子道:“爷是几时学就的?念得下官、夫人这几个字儿,好不顺口!”公子道:“那日靳公子早有信息通知下官。这几个字,也念了四五日了,怕还不顺口!”大奶奶也笑起来道:“我听着你刚才的话,实是生气!看看你这样儿,又教我好笑!你做了官了,年纪不小,还像那三五岁的孩子,也不顾丫头们扮你的鬼脸!” 公子要大奶奶喜欢,越发装憨搭痴,对着春红替大奶奶穿团袄,披霞帔,系湘裙,围角带,戴凤冠,插宝簪,鞋头上也去摸摸,膝裤上也去扯扯,引得小莲都笑起来。然后夫妇二人复归于好。春红又服侍公子装扮完毕,双双出去拜过北阙,祭过祖先、家常、灶神,同着大奶奶立受了三个姨娘之礼。夫妻并坐,先是春红领着贵哥儿在毡子上一同拜了;次及翠环、大怜、玉琴;次及总管、家人、家婆;然后撤去红毡,一众家人、仆妇、丫鬟、小厮排班叩见。大奶奶吩咐家中一齐改口称京中老爷、夫人为太老爷、太夫人;三姨俱称奶奶;春红改称春姨;自己与公子居然老爷、夫人矣!当日,就在大厅上大排筵宴,笙箫竞奏,水陆毕陈,甚是奢华,十分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