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太后艳史演义 - 第 6 页/共 18 页
隔了两日,孝栱去会白齐文,一番接洽,白齐文遂应允接济军火人马,当由洪仁玕立约签字,归报天国。所以咸丰九、十两年,清朝的局势,很为危险:那天津北京一方面,由英法俄美联军,闹得一塌糊涂;皖赣江浙一方面,因太平军得了白齐文暗助,东冲西突,猖獗异常。虽有曾国藩遣将调兵,无如此处城池,甫经克复,彼处城池,又被攻破,比如裁缝连缀一件破皮袄,简直是不得收工。偏偏那秀才王畹,他在天国又上了一道万言书,可惜洪秀全天夺之魄,不能依着姓王的计划办理。你道他的计划如何?他叫洪秀全不必死守南京,须拼力前攻上海,能得上海做个根据,与洋人混合一气,多购办些铁甲兵轮,横可以截断长江,竖可以直逼京辅。诸位想,这回王畹的计划,比前回钱江的计划,尤为厉害。前回洪秀全得了武昌,姓钱的便劝天王直取北京,此回秀全死守南京,姓王的又劝天王进攻上海,两位先生,都是中国的秀才,都有那不可一世的眼光,空前绝后的手腕。谁说八股文字,只造就出冬瓜头脑,要晓得魁奇秀杰,多出在读书种子。什么叫做革命大家?如钱江王畹,便是革命大家,龚孝栱只能算做半个人罢了。
当时洪秀全一误再误,瞧了王畹这书,辗转抄去,交给薛觐堂一看,姓薛的吃惊不小,忙着赶会李鸿章。李鸿章瞧了一瞧说:“这不第的秀才,竟会有如此惊天动地的计划!幸亏毛贼不用其言,幸亏我们这里发觉早。”
一面对觐堂说:“这事我兄弟就此预备,但请老哥须严捕那王畹,以绝后患。”
觐堂喏喏答应,回辕严饬所属,认真缉捕王畹。哪知王畹因计策不行,早逃往广东,后来改名叫做天南遁叟,做个文字革命的淮军,此是后话。当下一面由李鸿章召集军队,带来的淮军,就叫张树声、树珊兄弟,周盛波、盛佳兄弟,潘鼎新、刘铭传等,分道前取福山狼山;沿江各要隘,自家大营,就用戈登、华尔的常胜军,做个冲锋队。其时白齐文来来去去,要讲他帮助天国,他又不时的驻兵上海;要讲他帮助李鸿章,他又暗暗地同洪秀全通了线索,这叫做睡屋脊的两面滚,俗称滑头码子。当时李鸿章也有些知觉,所以重用戈登、华尔,对于白齐文,不但不信用他,而且暗中防备他。此外出色人员,还有一位程学启。
这程学启原是皖北桐城的黠贼,同那捻军中的李兆受、马超江,本属一气,后投英王陈玉成。那陈玉成见他人才出众,机变过人,很为抬举他,重用他。哪知蛟龙非池中之物,在曾九克复安庆的当儿,姓程的便弃暗投明,归入湘军标下,很为出奇制胜,同太平军血战几次。李鸿章此次到沪,一定要咨调过来,曾国荃立意不肯,转是他老兄国藩,硬行主张,劝他兄弟老九说:“你既有个鲍超,这程学启就借给她李的,一者同替国家办事,不必彼此发生意见,二者鲍超、程学启比如两只猛虎,各占山头,岂不各张威势吗?”
曾九不能与争,所以程学启才赶过上海,到得李营。李鸿章同学启谈些战阵攻取的方略,再敏活不过,再机警不过,所以此次大举,鸿章便用学启为冲锋队的先队;那戈登华尔的常胜军,就接续进发。在鸿章的意思,以为洋兵虽是厉害,终属客体,淮军须占着主位,派程学启做个先行,一者是尊崇国体,二者要让程学启出些风头,不跌落淮军的架子。果然这程学启骑了一匹红马,握了一枝铁槊要算得人中吕布,马中赤兔。由上海出发,一路队伍进攻苏州,什么宝带桥、五龙桥、蚕口、黄埭、浒关、王瓜泾、十里亭、虎丘、观音庙,都被程学启带领那班常胜军,接二连三的打破,把一座苏州城,已困得水泄不通,城里驻扎的是纳王郜云官,还有比王伍贵文、康王汪安均、宁王周文佳、天将范起发、张大洲、汪环武、汪有为。那范张二汪四位是从林凤祥部下拨来,算做待罪立功的。可怜八位王,死守孤城,正是一筹莫展,偏生天王洪秀全,竟领着大队人马,前来接应。奇哉怪哉,前书不说是姓洪的死守南京,再不出发吗?要晓得王畹前次上的一封书,很有影响,加以仁玕在旁怂恿,说苏州一失,南京必不可守,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冒险去决一死战,所以洪秀全叫休震川、林凤祥守城,他便雄抖抖地领着大队前来,用仁玕做个谋主,并暗暗勾结白齐文,叫他四路策应。诸位,我原说白齐文是靠不住的,此时他拿定滑头主意,伺衅而动,不助官兵,亦不助太平军。李鸿章已得些防备,留一队重兵驻扎上海,他先生便赶赴前敌。部下淮军,真是个个生龙,人人活虎,再有程学启做个先行,戈登、华尔率领常胜军,施放外国火器,任是天兵天将,也不能抵敌,而况洪秀全身在战地,心悬南京,现在恶运将终,不是起初气焰。大凡两军交锋,全凭一个气字,气锐则以少击众,无不披靡;气馁则虽拥百万之师,亦不能取胜。但是既临战线,不免要彼此交绥,程学启是大胆包身,领着常胜军杀到敌营,那洪秀全的前锋阵脚已动,戈登、华尔忙把号笛一吹,一阵弹雨枪林,早直冲过去。可怜那班太平军,跑不及的,早被枪弹子打得东倒西歪,带诳些说,已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渠。记得这次大战,是在同治二年十一月的当儿。
洪秀全见事不济,急得心血上攻,几乎跌落下马,仁玕赶打着坐骑过去,一路溜回南京,这一来是虎归深洞,坐待死期,不在话下。
单讲城里的郜云官,瞧见自家的救兵战败,更无余望,看看一座苏州城,如铁桶包围,只好着两个心腹,投程学启前营请降。诸位,姓郜的何以不投降别人,竟直奔程学启?他的意思,以为程学启原是英王陈玉成部下,在前原是一伙人物,以为由姓程的受降,可以保全身命。不知道这时的程学启已非从前,不能引为同调,当下将计就计,禀明主帅李鸿章,准许以城来降,都赏给提督总兵之职。八位王得了这个消息,早经剃去长毛,编了发辫,约日来谒大帅。这个当儿,程学启便秘密的向李鸿章,说了几句:“如此,这般。”
李鸿章只是摇头咂嘴,程学启忙脸色一沉说:“大帅如不依我,我便不干。”
鸿章说:“你既定要如此,我且由你。”
隔了两日,那边八位王得了鸿章的功牌奖札,一个个衣冠翎顶,轻车简从过来。大营里是大吹大擂,李鸿章高坐虎皮交椅,据着公案。郜云官、伍贵文、汪安均、周文佳、范起发、张大洲、汪环武、汪有为依着军营礼节,上前叩头,八位王才匍匐在地,早由程学启走出大帐,把一枝令箭一招,登时两厢早跑过二三百名刀斧手来。八位王知事不好,方待反抗,无如手无寸铁,那些刀斧手早如狼似虎,把一干王用绳索捆了,程学启又把令箭一招,霎时推出辕门,一通炮响,八个人头落地。
大兵趁势进了苏州,所有驻城太平军,一律剃发编制,出榜安民。捷报到曾国藩总营,自然用个红旗报捷。
这里李鸿章得了苏州,那里左宗棠又规取杭州。前文不说是堵王黄文金扎营湖州,辅王杨辅清扎营杭州吗?左宗棠一支兵马,原由皖南杀入浙省,部下名将,用的刘典、王开来、王文瑞,从婺源进攻开化,又克复华阜、遂安。辅王杨辅清飞书向天国告急,天王洪秀全就督促李世贤赶来救应。两军对垒,正杀得难解难分,忽然左营后面一通炮响,飘出一面白地黑字的旗,挂着一丈二尺长短红的绫。李世贤远瞧见,心底疑惑说:“莫非是那个鲍超来了吗?”
再定睛一看,果然现出无大不大的一个鲍字,世贤说声不好,这个当儿太平军的阵脚已动,说时迟,那时快,那左营两员大将王开来、王文瑞,已指挥着左右翼,排山倒海价杀奔过来。世贤见势头不对,又怕自家的性命,断送在鲍超手里,只好不顾众人,扔了马鬃,下足当劲,夺路逃跑。可怜七八万太平军,没个主将,一时丢枪弃甲,被杀了一半,投降了一半。诸位想,鲍超现在九帅跟前,如何会赶到这里?只因他声名远震,一向不曾打过败仗,左宗棠便出神弄鬼的,在这厮杀吃紧的当儿,叫刘曲领了一支兵,飞出这一杆旗子。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诸位不瞧过演戏的空城计吗?
当日诸葛亮,假着赵云的旗号,吓退司马懿;今日左宗棠,又假着鲍超的旗号,吓退李世贤。兵不厌诈,无怪姓左的以老亮自命了。
闲话少絮。这左宗棠用计杀退太平军,就分道克复金严衢三府,杭嘉湖各州县,也就闻风响应;左宗棠又飞檄苏州,由李鸿章派遣程学启,两路夹攻。这回程学启志气骄满,俗说,大江大海过来,反在洋沟遭风。在这进攻湖州当儿,不料被炮弹打中胸口,临阵身亡。有谈因果的,便说他前次残忍杀降,那八位王的阴魂,前来缠绕。有无这回事,却不可知,但是姓程的生而为英,死而为灵,尸身收殓入棺再抬不动。有两位部将,一叫孔成仁,一叫孟取义,对着大众涕泣誓师,说我们不攻克湖州,誓不归队,大旗一举,翻江倒海地直攻前敌。恰好左军的先行王开来、王文瑞,已包抄过来,两路夹攻,炮弹如雨,那个黄文金临阵指挥,也就为流弹打中,这叫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湖州既下、嘉兴亦降,杨辅清势成孤立,打听天王在南京被困重围,不日将破,左思右想,与其分兵驻扎杭州,不如前往策应南京,以图再振。正在躇躇不定,恰恰天国天王,已飞檄前来,调兵入援。不消说得,杨辅清拔队到宁,左宗棠乘势就克复杭州,也就出榜安民。捷报到曾国藩总管,自然又用个红旗报捷。
这时在下一支笔是要专叙曾国荃围攻南京了。这南京是天国个根基,天王的巢穴。洪秀全从咸丰三年,得了这一座名城大都,比如穷人暴富,得来的金银山积,罗绮无数。他又贪恋些娈童娇女,把偌大野心,都收束在声色嗜好。有一位匠头,名叫宾福寿,替天王起造房屋,什么长杨五柞、玉树临春,都比不上天王府的奇巧华丽。从洪杨内讧,韦石私鏖以后,秀全用着妹子宣娇的计划,引用国宗四王:仁玕、仁政、仁发、仁达。这四个人,还算仁玕有点聪明,替秀全出去,结识了王畹,联合了白齐文。在咸丰九、十两年的当儿、巧巧英法俄美攻破天津,全国人心震动,这时忠王李秀成又替姓洪的名处号召,声势复张。然而,残灯复明,膏油已尽,夕阳返照,光景无多。
那边李鸿章、左宗棠已拼命恢复江浙,这边曾国荃又打败陈玉成,攻克安庆,一路杀到南京。什么大胜关、秣陵关、三义河、江心洲、蒲包洲,所有驻扎的太平军垒,无不次第攻拔,最后占据聚宝门外一座雨花台。这雨花台地势很高,架起大炮,直轰南京。可怜洪秀全在苏州战败以后,早是亡魂丧胆,经不起整日整夜的炮弹轰个不息。这时内无粮草,外无救兵,除得国宗四人,还有保王洪容海、循王魏超成、根王蓝仁德、随王杨柳谷、翰王项大英、烈王方成宗。论他们些出籍,无非胸无点墨,目不识叮天国的人才如此,天国的势力,又不能出这南京城一座,当时有位滑稽大家,撰出一副联句:一统江山百零八里半,满朝文武三十六行全。
这样看来,天国的大势,已经破败决裂,不可收拾,天王的死期已近,只要九帅一鼓作气,那南京不难指日荡平了。哪晓得火炮轰天的当儿,忽然拼杀过来一支太平军,声势非常浩大,火器非常厉害,为头军将,不是别人,乃是侍王李世贤。
这世贤知道南京城危在旦夕,特伙结杨辅清,带领着大股太平军前来,又同白齐文购办些军火。此次是拼命大斗,背水一战,一干太平军无不以一当百,呼声震天,看看杀近雨花台,早是一通炮响,一杆白地黑字大旗,上系一丈二尺红绫,现出无大不大一个鲍字。好个李世贤,前回是望风逃走,此回是奋不顾身,前回鲍超是不曾到场,此回鲍超是真临战地,说时迟,那时快,李世贤正坐在马上指挥,鲍超已磕着一骑劣马,四蹄踏翻过来。彼此对面,鲍超一声大喝,仿佛莽张飞在灞陵桥的威势,李世贤睁着眼睛,硬着头皮,挥动两口钢刀,正待迎敌,鲍超早据着铁槊飞也似的打去,哼,如果鲍超这一铁槊打着,怕不是脑浆迸裂吗?李世贤也算眼尖手快,身子一闪,抓着马鬃,不敢恋战,早突围逃走;好个鲍超,哪里肯得歇手,将手一招,一阵大兵使着抬枪火炮,早冲杀过去。鲍超抡动铁槊,任是枪林弹雨,总没一些沾身,看看赶近李世贤,恰好杨辅清挺身出马,才算救得世贤性命。但是世贤跑了,太平军的行营,也就冲动,鲍超催着坐骑,掩杀过去。后面九帅瞧着前军猛进,又加派宋国永、孙开华,带了两起兵马,分左右翼包抄过去。这一场烟雾交加的混战,早把一大伙太平军冲得七零八落。李世贤同杨辅清并入一路,逃走在三十里外,扎了个行营。这时南京城里都督一切的却是李秀成,当下秀成巡阅各城,瞧见两方厮杀,忙派保王洪容海、根王蓝仁德、随王杨柳谷,带领大队出城救应,却被鲍超、宋国永、孙开华,一人一个,活捉过来。这里雨花台吹号归队,鲍宋孙三员大将押着洪容海、蓝仁德、杨柳谷三人进营。九帅升帐,问了一问姓名口供,三人只是碰头,情愿投诚。九帅笑说:“你们在天国算是堂堂王爵,归降我朝不过贷你们一死,是不划算的。”
蓝仁德、杨柳谷未及开口,早是洪容海磕头捣蒜的说:“只要大帅饶我们的性命,任是赴汤蹈火,亦所不辞!”
九帅笑说:“只恐怕你们野性难驯,也罢,左右替他们把毛发剃了,谅这败军之将,不足言勇。”
隔了几日,九帅忽招呼洪容海至一间秘密室,问问天国内容,洪容海便将南京城里一种粮绝援断的情形,并天王忧烦成病,怕性命只在早晚等,详告之:“我们要先去他的羽翼。”
九帅忙说:“那里还有什么羽翼?”
容海说:“不过循王魏超成呀,翰王项大英呀,烈王方成宗呀,这是同我们一气,可以招呼过来的;其余的赖国舅,林何二丞相,国宗四王,算是天王的死党,李秀成誓与天国共同存亡,那是没有法想的。
”九帅说:“既如此,你可设法致函项大英、魏超成、方成宗,叫他里应外合,我们得他的回信,就动手攻城。”
洪容海说:“我致函不难,但是南京依山为城,非常坚固,必须轰开一段城墙,外面杀去,里面方有个内应。”
九帅说:“这倒不劳费心。”
原来九帅蓄意攻城,已暗暗招呼军士,从雨花台前面,凿穿地道,一面开炮轰城,以分敌势,一面早有了计划,不过瞒着容海。这时催着容海函通消息,容海就在降兵里面,拣个机警目兵,叫他持函混入城内,不消两日,居然回信已到。诸位,要晓得南京粮草断绝,每日不男不女的,派些人出城割草割稻,有的趁机逃走,有的挨晚入城,所以容海差去的目兵,可以混进混出。但这目兵得了复信出来,由容海面呈九帅,九帅拆信一看,上书:“四月廿七日,天王已服毒身亡,现由忠王李秀成辅立洪福,内部慌乱,须乘机早来,不可有误。”
九帅读过,方疑有诈;容海急得发誓赌咒,九帅知道情真,吩咐加添工程兵,日夜赶凿遂道。记得这年是同治三年六月十五,九帅便派人在隧道里面,安好火药导线一点,登时出山崩地裂,把聚宝门附近城墙,轰倒二三十丈。说时迟,那时快,有个提督李臣典,早舞动双刀,带领一班将弁,生龙活虎地穿过城墙,接着大兵潮涌般过去,未知城破后情形如何,且容续探。
第十三回 追长毛竟走小天王 剿捻军又调曾文正
李世典既领着一班猛将健卒,踊跃登城,接着鲍超、宋国永、孙开华也带兵杀入,那洪容海、蓝仁德、杨柳谷三个降贼,早已翎顶辉煌,随后赶到,城里的魏超成、项大英、方成宗,自然做了内应。但有一层,太平天国的都城,是被官军轰毁了,攻破了,国舅赖汉英,国宗四王,如仁玕、仁政、仁发、仁达,无不束手待毙了,惟有忠王李秀成,却早早有点布置。原说秀成在太平天国,要算是第一等人物,他由北王韦昌辉部下,不次立下战功,当由前相胡以昞引进。那姓胡的同林凤祥、何震川本是一起,做书的以人物平常,不及叙他的事实,但他引进这秀成,很得天王的信用。前书说李秀成规取江浙,什么辅王杨辅清、侍王李世贤,总由秀成发纵指使。其时太平天国,内则国宗四王用事,外则各路军马,路路失败,秀成独抱奋勇,欲以重兵扼守浦口,好做南北声援,天王不从。天王的意思,一来怕备多力分,二来怕李秀成蓄有异志,所以秀成在外,天王特亲书万古忠义四字匾额给他,并召他即速来京。秀成知事不可为,只得退入南京,死守孤城,一筹莫展。秀成武略既高,文才亦美,记得他在危城之中,赋诗二首:举觞对客日挥毫,逐鹿中原亦自豪;湖上月明青箬笠,帐中霜冷赫连刀。
英雄自古披肝胆,志士何尝惜羽毛;我欲乘风归去也,卿云横亘斗牛高。
鼙鼓轩轩动未休,关心楚尾与牛头;岂知剑气升腾后,犹是胡尘扰攘秋。
万里江山多筑垒,百年身世独登楼;匹夫自有兴亡责,肯把功名付水流。
诗以见志,秀成这两首诗,倒很有点抱负。但是太平天国,一日衰败一日,全体瓦解,四面楚哥,石达开独霸江西,陈玉成远驻皖北,一时呼应不灵。那曾九帅包围南京,早是水泄不通,天王洪秀全既服毒自尽,秀成没法,只有拥戴小天王洪福,同国舅赖汉英,左右丞相,国宗四王等,日夜守城,不敢懈担此时地雷火炮既轰破了南京,李臣典一干骁将,既蜂拥过来,秀成先把洪福卸去服装,藏在一家民房。这洪福又叫做洪福瑱,其实瑱之一字,乃真王两字并列,当时误会,竟编排洪福叫做洪福瑱,这却不在话下。单讲秀成藏过了小天王,他却将原有在城太平军,不下五六万之多,节节为营,节节抵敌,任是官兵黑压压地杀来,秀成却一丝不乱,抵备作全军尽没。诸位想想,凡人只要拼得一死,什么利害,总不顾的。彼此巷战了三日三夜,秀成瞧瞧部下,已尽剩不多人,城里的宫殿房屋,被军火打得一塌糊涂,如再迟延,那小天王怕溜不开去。这才换了行装,自家骑了一匹劣马,将一匹千里龙驹,让小天王洪福坐了,趁着烟雾迷漫之中,领着百十名太平军,扶拥小天王闯出水西门。秀成在前,洪福在后,但秀成一个脸蛋子是人人认识的,才过吊桥便撞见宋国永。姓宋的便不打话,将手一招,一大队人马,把个秀成团团围祝这时小天王杂在人丛之中,情急智生,那坐下千里龙驹,又逃跑得快,趁着秀成被困重围,居然马鬃一拎,一溜烟没命地跑了。
不谈洪福一马冲开,自有他的去路,单讲宋国永当时全神贯注李秀成,秀成以外,不及找抹。不消大大费事,当由一班生力军上前,把秀成捉下马来,用绳索捆了。这时九帅大队,已经入城,暂用天王府做个行辕,却好天国的国舅赖汉英、左丞相林凤祥、右丞相何震川、前相秦日纲、燕王罗大纲,国宗四王仁玕、仁政、仁发、仁达,一干要逆,俱已搜获到来,添上个李秀成,一起押赴大牢,派兵看守,一面飞报大营。他老兄曾国藩,自然刻日赶来。这个当儿,一班克复金陵的将弁,一起一起的前来参见九帅,九帅点一点部下将弁,独少个奋勇登城的李臣典。诸位,这李臣典却跑到哪里去了?要晓得姓李的美如藩安,俏比宋玉,年纪才二十八岁,他平时打听得天王府里娈童妖女很多,久已口涎滴滴的,这时拼命的首先入城,将手一招,早有十来个健卒,跟他闯入天王府,什么金银财帛不要,忙忙走入后宫,瞧见一个女的,不问好歹,就替她剥去衣裤,干那没魂的勾当。所以此刻并未在常九帅见过将弁,又带老兄去牢房看那些被抓的首要。不待寻问,看守已将一张供纸,递给国藩,九帅也赶踅过来,见是李秀成自述。两人读着,摇晃着头,嘴里不住的称着:“奇才!
奇才!假如洪秀全眼睛识人,胜败尚未可知。”
读过便问秀成:“你的意思,尚肯归降我朝吗?”
秀成笑说:“朝秦暮楚,还算得个男子汉大丈夫吗?”
国藩当下把大拇指一翘,说声:“好汉!”
就有人把秀成押送进牢。这里由总帅曾国藩详详细细具了一本奏折,用了个红旗报捷。
不几日工夫,朝廷谕旨已到:晋封曾国藩一等毅勇侯,国荃一等威毅伯;其余在事出力人员,如克复苏州的李鸿章,克复杭州的左宗棠,屡立战功的鲍超,以及水陆各营将弁,登城陷阵的,临敌战亡的,无不升官叙爵有差;那天国的李秀成,及一班国戚王亲,着即一体枭首示众的,以伸国法;所有逃走小天王洪福,务必派兵擒拿,不使漏网。国藩得了这道上谕,先把李秀成等一干人马,提出行刑。在下有一句紧要话头交代,李秀成的部下,有一位叫做李来中,已是剃发归顺,但他仍蓄有异志,在这上谕将下未下的当儿,他便亲去探监,同秀成咬个耳朵,要替他复仇。秀成也悄悄的教导来中个主张,叫来中仍从白莲教里求师。后来李来中在那大刀会红灯照内,做个教主,闹得北京再陷,再宫西幸,一出翻江搅海的戏文,诸位瞧到后书,自然明白。闲话不提,一干人马,既已枭首示众,国藩又派了鲍超,叫他向南赶追洪福,务在必得,不使幸逃法网。
鲍超得了这个命令,更不怠慢,马上带领三千湘兵,由南京赶到皖南,会着席宝田,向江西进发。姓席的抱着奋勇,说:“昨晚打听有一起太平军,窜往玉山,莫非那洪福夹杂在内?”
鲍超说:“你既有点把握,这大功我且让你,我在后做个策应。
”席宝田得意不过,也带着三千大兵,不分星夜,向前追赶,赶至玉山,只见前面尘沙扬起,知有逃窜人马,嘴里连嚷了几声快马似腾空,人如插翅。在下这时这支笔,要打个停顿,把前面的逃窜部众略叙一番。这起部众不是别人,就是侍王李世贤、辅王杨辅清,其中却有个小天王洪福。这洪福何以混在一起?原来姓洪的,自从那日同李秀成溜出水西门,秀成的马劣,逃跑不了,被宋国永当场捉住,由此讯供正法,洪福骑的千里驹,趁着人不介意,加上一鞭,一马跑出三十里,恰恰到了李世贤、杨辅清的行营。下得马来,直闯进去,见着世贤辅清,放声大哭,世贤忙说:“主公不必着慌,我们还是赶回鹏化山,再图恢复。”
辅清摇着手说:“现在大事已去,与其在中国厮闹,受那四面楚歌,不如向外国找条生路,借外人势力,厮杀过来。”
洪福听了这话,连连点头说:“这是最好不过,但我们如今投奔何国?”
辅清说:“一定是美国。那美教师罗巴尔特,不是我们的教师吗?我们在鹏化山起事,他老很暗中助力,后来因我们天国违背耶稣教的教规,所以才渐渐冷淡。
你不记得上回仁玕赶往广东吗?仁玕到得广东,罗巴尔特已早回美国,据闻现住旧金山。我们此次可竟往美国旧金山,找着罗巴尔特计较,图个将来恢复。”
洪福说:“一定如此办法。
”世贤说:“现在长话短说不谈,便是前往美国,也须从广东出洋,此地不可久留,我们就此拔队。”
计点部下,太平军尚有一两万之多,但是大势瓦解。由次日启行,沿路逃跑的不少,迤迤逦逦赶到玉山尚有万人左右,好似惊弓之鸟,漏网之鱼,听得后面大兵追来,一个个早弃械丢枪,只恨爷娘不多生两腿,霎时又逃跑了大半。杨辅清见势头不对,就叫心腹的兵丁,换了一件绣龙黄袍,自家也装扮做常人,骑了匹快马,挟着洪福,早逃之夭夭走了。诸位想想,他两人计划,是预备逃往美国旧金山,后来旧金山发生一种三合会,会首叫做齐天福,暗暗含着洪福齐天,那三合的字义,便是三点水打个共字,不是编小说的附会,有一班留学生到过美国的,他便清楚了。不提真正的洪福同杨辅清溜走,单讲李世贤见着大兵追来,早集合现存的太平军,胡乱的同席宝田开了一仗。席宝田这时猛勇不过,所领三千个大兵,仿佛是生龙活虎,不消说得,营是打炸了,敌是打散了,侍王李世贤,还有什么康王汪海洋、偕王谭体元、佑王李元济,都杀得落荒而走,丢下一位穿绣龙袍的,骑匹劣马,似乎是小天王样子,席玉田不问三七二十一,把手一抬,大兵上去,把个穿黄袍的捉了。姓席的以为探骊得珠,擒敌擒王,其余的太平军也不追赶,忙打着得胜鼓回营。接着鲍超到来,见着席宝田打了胜仗,得了这穿绣龙黄袍的太平军,也相信是个洪福,就叫姓席的押着回宁报功。好个曾国藩,略加讯问,具了一个折子,折尾含带着两句疑词,以为后来地步。不日上谕到来,着即枭首正法。话虽如此,然而国藩的心理,疑假疑真,一面加派宋国永、孙开华,各带大兵三千,往会鲍超,务期追剿太平军余部。鲍超为人,是喜动不喜静,他打听石达开,尚骚扰江西湖南,趁着席卷余威,一路的东平西荡。
讲那石达开从韦昌辉同他火并之后,弄得家败人亡,孑然一身,天国的成败利钝,绝不过问,他伙集些太平军另立门户,要想在赣湘鄂三省踞个地盘,发展他的能力,无如江西是曾国藩重兵扼住,湖南是骆秉章重兵扼住,湖北是官文胡林翼重兵扼住,比如下棋,三方面皆遇着国手,任你东冲西突,扰乱了五六个年头,终是有翅难飞,立脚不定。他偏生在枪林弹雨之中,也弄些风雅,写些襟抱,当时有人传出他五首诗来:曾撷芹香入泮宫,更探桂蕊趁秋风;少年落拓云中鹤,陈迹飘零雪里鸿。声价散云空翼北,文章今已遍江东;儒林异代应知我,只合名山一卷终。
不策天人在庙堂,生惭名位掩文章;清时将相无传例,末造乾坤有主张。况复仕途多幻境,几多苦海少欢场;何如著作千秋业,宇宙长留一瓣香。
扬鞭慷慨莅中原,不为仇雠不为恩只觉苍天方愦愦,莫凭赤手拯元元。三年揽辔悲羸马,万众梯山似病猿;我志未酬人亦苦,东南到处有啼痕。
若个将才同卫霍,几人佐命等萧曹;男儿欲画麒麟阁,早夜当娴虎豹韬。满眼河山增历数,到头功业失英豪;每看一代风云会,济济从龙毕竟高。
大帝勋华多颂美,皇王家世尽鸿濛;贾人居货移神鼎,亭长还乡唱大风。起自匹夫方见异,遇非天子不为降;醴泉芝草无根脉,刘裕当年田舍翁。
这几首诗虽不能算得高明,但在天国的人才,石达开同李秀成还首屈一指。偏偏老天忌才,那李秀成已做了刀头之鬼,这石达开亦复频年蹭蹬,东打到西,西杀到东,总不能踞个稳稳的地盘。探听南京已破,小天王已是成擒,沸沸扬扬的鲍超又厮杀过来,勉勉强强在岳州打了一仗,被姓鲍的杀得七零八落,这一只铁公鸡,便一翅飞到四川,后来从大渡河经过,猛遇着山水暴发,所带的零星太平军,据说是葬于鱼鳖之腹,那个石达开也不知下落。
闲话不提,讲那鲍超、宋国永、孙开华在岳州打败石达开,知是窜往四川,因路途不顺,不去追赶,三个人便趁着胜利,顶着湘水,一路杀到广西。好个鲍超,首先占踞鹏化山,放火烧了太平军原有的宫殿。那李世贤、汪海洋、谭体元、李元济又勾结苗瑶土司,在各山洞结些营垒。鲍超所领带的湘军,个个也能穿山过峡,附箐板藤,太平军驻扎到哪里,湘军便会厮杀到哪里,枪械又快,炮火又利,无战不胜,只把李世贤、汪海洋、谭体元、李元济追逼到野人山,放了一把野火,四个人,并一干部众,早已被火德星群收作门徒。这一次零搜碎剿,才算将太平天国的余部,扫除的干干净净。草头富贵,一霎虚花,黑煞天神,无多阳寿。
鲍超、宋国永、孙开华结束这一起战事,自然赶着回宁,哪知到得南京,曾国藩已奉旨前去剿捻,这里两江总督,早改任了李鸿章。当下鲍超等见过李鸿章,更不耽搁,便提着湘军,赶往曾国藩的大营。诸位不记得剿捻的事体,朝廷是责成僧格林沁和胜保、袁甲三吗?现在又何以调用曾国藩做钦差大臣,责成剿捻,岂不是个头上安头吗?要晓得这个当儿,胜保已经办罪,僧格林沁已经阵亡,这曲曲折折的原由,因在下一支笔,写不出两边事来。如今太平军已平,天国已是消灭,我便可把捻军历年的状况,补叙一番。记得第六回书,讲到陈玉成来助张洛行、后经金光筯、张曜厮杀一阵,张洛行逃走,陈玉成也就突围,陈国瑞却有些战功,因是胜保的私人,所以推叙他第一。自从这次战胜之后,那个苗霈苗军师,便向胜保投降。姓苗的哪里是投降,不过窥伺胜保大营的动静,其实他同捻军张洛行,太平军陈玉成,仍勾结一气,那胜保睡在鼓里,还引苗霈霖做个心腹,叫他在寿州练兵。兵是越练越多,一百个人之中,就有七十个捻军,三十个太平军。不上多时,捻首张洛行又杀回雉水镇,太平军陈玉成又横冲直撞的攻克皖北州县,什么任柱、牛宏,不时来会合张洛行,那李兆受也就明目张胆的,仍干他捻军勾当。在这个当儿,恰恰天国又派林凤祥、赖汶光等进图北京。依着陈玉成计划,分兵三路,以林凤祥为第一路;赖汶光为第二路;陈玉成却自居第三路。不料那第一路姓林的杀到天津,被僧格林沁打败下来,走头无路,急切来投赖汶光。
其时赖汶光同张洛行已结合一气,与林凤祥两雄相扼,不能水乳。适值多隆阿率领大队,探明林凤祥行至汝州,偏生把他包围的水泄不通。凤祥情势日孤,赖汶光又不分兵救应,急切没法,只得改变行装,换了个头目王天化,做了替身。凤祥趁此走了,那王天化却被多隆阿捉住,解往京城,枭首正法。当时清政府却以为林凤祥伏诛,对于僧王及胜保、多隆阿,还大大嘉奖,其实凤祥早逃至南京,直至曾九克复金陵,才同忠王李秀成等一并正法。
往事且不烦絮。单讲赖汶光既同张洛行结合,而苗霈霖又为捻军划谋,钦差胜保相信苗霈霖诚意投降,不时叫姓苗的出兵,但姓苗的刁狡不过,不说是军械未齐,就说是粮饷不足,可怜一位旗大位,受他播弄,今日给他军械,明日助他粮饷,把个大营军械粮饷,都搬运空了。这不算数,还要出折保举,说这苗霈霖干练有才,接二连三的,由不第秀才,保升做川北道。姓苗的狼子野心,不晓得知恩报恩,反以为自家势力膨胀。
他的梦想,要想张洛行、赖汶光、陈玉成做他的附属,他就在安徽、河南一带,占据地盘,做个天王洪秀全第二。记得他在咸丰十一年的当儿,他派兵盘踞怀远,屠杀寿州。这寿州有个大绅孙毓汶定,很很的受他啰唣,奸淫掳掠,无所不至;他又叫族弟苗景开分扰河南。姓苗的这场掀天揭地的举动,纸是包不住火,恰恰孙毓汶已升任尚书,就在慈禧面前奏上一本。慈禧甫经当国,早知道胜保一味颟顸,苗霈霖反反复复,当叫恭亲王奕訢赶荐妥员,前去剿捻。其时奕訢就荐了丁宝桢、袁甲三,那姓丁的陛见,闹出一场笑话,诸位是晓得的,惟有袁甲三领着大队前来。一到皖北,却同胜保严重交涉,查点大营里军械粮饷,不料他一古拢儿都接济了苗霈霖,其时袁甲三急得跺脚说:“这还了得!这还了得!这不是养虎成害吗!”
胜保碰了这钉子,恼羞成怒,当时抢白了几句,袁甲三衣袖一拂赶回本营,一面密密切切具了一本折子,一面便召集本部兵马,会同张曜,分路进攻。这二支生力军,打的一大伙的捻军,已是招架不祝偏偏事有凑合,原有皖北防营江忠济、忠义、忠信、忠珀弟兄四人,恰恰扎营巢湖。讲这忠济、忠义、忠信、忠珀,原同江忠源同胞。记得咸丰初年,那江忠源在湖南长沙一战,用炮轰毙了冯云山、萧朝贵,立下战功,可算是独一无二。后来太平军挥动倾国之兵,长沙失守,忠源退败下来,收拾余烬,出境尾追,辗转经湖北直下安徽,于咸丰三年,在庐州一仗打得落花流水,尽节身亡,当时朝廷震悼,予谥忠烈。
这忠烈殉难之后,他四位兄弟,无不奋发忠勇,期再为国捐躯,替兄报仇;在咸丰七八年间,由胡林翼切实保举,一个个都以道员效力戎行;曾九帅克复安徽,弟兄四人又随营办事,九帅去打南京,兄弟四人遂留扎巢湖,此时捻军活动频繁,同全玉贵又分头堵截。诸位,那全玉贵不是乌兰泰的部下吗,何以这个当儿,同江氏弟兄,又连事一气?说来话长,那全玉贵由永安州战后,一个白袍薛仁贵的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是乌公阵亡,他又投靠向荣。姓向的在南京失败,他又附属张国梁,不幸张国梁因攻打南京,临阵身死,既死之后,那江南的大营炸了,钦差和春也就无可立足,赶着过江,同胜保驻扎一起。这时和春成了客体,胜保做了主体,是江南大营的将弁,统归胜保节制。胜保久知白袍薛仁贵鼎鼎大名,特派了三个营头,叫全玉贵驻扎天长六合,堵截捻军南窜,所以这个当儿全玉贵同江氏弟兄四人分开地段,驻防皖北。玉贵同忠济、忠义、忠信、忠珀,打听袁甲三、张曜的大队人马,已经得手,彼此打个照会,调动人马,迎杀上去。刚刚两路官兵赶到滁州地面,恰好陈玉成同陈得才的败兵,已纷纷南窜,不消说得,江氏弟兄四人,固奋勇争先,全玉贵也就使动手里烂银枪,一马闯去。当头将领,不是别人,就是陈得才。这陈得才原在天国封做扶王,很为骁勇,不料战不数合,早被玉贵一枪刺于马下。江氏弟兄见玉贵立了头功,四个人认准后到的一位反王,拼命杀去,这反王不是别个,就是陈玉成。那玉成虽则艺高胆泼,瞧见陈得才死于非命,来的两支生力军,又非常勇猛,一时无心恋战,只好拨转马头,落荒去了。
不谈陈玉成只身逃窜,仍然去依附苗霈霖,也不讲全玉贵同江氏弟兄得了大大胜仗,节节进兵,赶到正阳关与北路官兵会合一气,却说这个当儿,胜保忙写了一封信,递给苗霈霖,责备他辜恩负义:“现在大兵齐集,那科尔沁王僧格林沁,不日提着大队人马,还要前来直捣巢穴。为今之计,足下须早自为谋,不可自误。”
姓苗的得了这封吃紧的要函,左思右想,毕竟自家前程要紧。小人的心计,是欺软怕硬,避黑跟红,他打听天国,已是破败决裂,不可收拾,只好对不起陈玉成,趁着陈玉成只身来归,他便略施诡计,把陈玉成捆绑起来,押送到胜保大营。胜保这一快乐,仿佛半空中得个月亮,赶快的捷报到京,固然自己铺张战绩,还要替苗霈霖请奖。其实慈禧太后,早得了孙毓汶的密陈,袁甲三的报告,对于胜保,很不开味,目下接到胜保捷书,一面传旨将陈玉成赶快军前正法,一面催促僧格林沁刻日图功。好个僧王,得了朝廷严谕,就提着两万大兵,一路杀奔正阳关,包围着雉水镇。这时捻军首领张洛行,已经困守老巢,分头派人向山东任柱、河南牛洪以及赖汶光那边告急。不消说得,三路的捻军,已赶杀过来。无如捻军虽多,四路剿捻的官兵,已纷纷云集这里,正阳关周围百里,都有重兵驻扎。苗霈霖算是新降胜保,陈玉成、陈得才已经阵亡的阵亡,枭首的枭首,张洛行焦急万状,他的侄儿张总愚,再黠骜不过,狡猾不过,当下进言说:“我们这雉水镇是保守不住,与其聚在一起,同归于尽,不如由我分拨些人马,在外边做个策应。”
洛行说:“依你。”
于是张总愚挑选三千名悍兵,离开雉水镇,在东南三十里扎个营盘。这里总愚走后,恰好僧林格沁大队人马已到,官兵是奋力攻击,捻军是拼命死守,甚么牛洪、任柱、赖汶光和张总愚,都远刁刁的做个救应,牵制官兵。官兵攻打了两三个月,还不曾得手。这日穿红袄的那个陈国端,穿白袍的那个全玉贵,不约而同,首先陷阵。捻酋张洛行站在土圩子上,四面指挥。炮弹如雷,枪子如雨,黑压压烟雾之中,早是一红一白的两个骁将,跳跃过来,说时迟,那时快,穿红的耍着双刀,穿白的舞动烂银枪,齐声大喝,可怜张洛行凑手不及,跌下土圩。接着僧格林沁的大兵,掩杀过来,把个雉水镇踹得地坍土平,圩里的捻军,总共一个不曾溜走。
这次荡平捻军老巢,杀死张洛行,由僧王叙功,以陈国端、全玉贵第一。僧王尤赏识陈国瑞,当时便留在名下,做个干儿义子,全玉贵无处附属,也就随了僧王。论这回战功,自然是僧王厚集大兵,主制一切,但胜保的意思,以为他不招安苗霈霖过来,不能得这一回胜利,而且陈国瑞、全玉贵又是他部下骁将,由他遣来。见着僧王,居然口舌争功,僧王便冷冷地对胜保笑了两声,说:“你好颟顸,好糊涂,你以为招安苗霈霖,要晓得姓苗的反反复复,明降官兵,暗通捻匪,这个人还靠得住吗?咱还听见个新闻,说姓苗的送你两个妖艳的美女,有是没有?”
胜保听着这句话,如半空中打个霹雳。原来这位旗大爷,再贪财不过,再好色不过,他所以处处替苗霈霖说话,把军械粮饷接济姓苗的,就因为姓苗的把那捻军掳掠的金银美女,不时分送与他,现在胜保身边,还有两个姨太太,一名宠珠,一名爱宝,总是苗霈霖送来的。当下猛被僧王诘问,不无拿话支吾,但彼此便生了意见。合当有事,这个当儿,朝里一班大臣,什么英桂呀、德光阿呀、卞宝第呀、丁绍周呀、华祝三呀,连名具折,弹劾胜保,说他侵饷肥己,拥兵玩寇。奏折内话头,连及苗霈霖,姓苗的意不自安,居然勾结张总愚、任柱、牛洪、赖汶光等,又叛据寿州蒙城。这个岔枝一闹,朝廷就派僧王按查胜保。僧王同胜保既有了意见,一面据实奏复,将胜保拿送进京,在同治二年七月赐令自尽;一面带着大队人马,进剿苗霈霖。合当姓苗的吃着霉水,那弄清玉成中他诡计,被他缚送大营,因此枭首。同陈玉成一起的,还有个韦志俊,前书表过韦昌辉的同族,这时混在苗营,专为替陈玉成报仇,用计把苗霈霖杀了,又把霈霖的族弟苗景开活捉过来,捆送僧王的大营。僧王好不欢喜,收留了韦志俊,忙发个捷报到京。
从此僧王志满气高,以为一班捻众,不足荡平,东杀到西,西杀到东。坏在捻军的行动,如流寇一般,说聚就聚,说散就散,不怕僧格林沁神勇,厮杀了一年有余,总不能够见功,僧王只急得暴躁如雷。合当有事,一日探子来报,说捻军首领张总愚、赖汶光屯扎曹州。僧王得了这个消息,更不怠慢,好像天夺其魄,一昼夜赶行三百里,才到曹州。立营未定,张总愚、赖汶光伏兵齐起,僧王招呼部下出战,哪知人困马乏,不消动手,张、赖二将早杀过来,把个身经百战,一等一的僧格林沁,砍落马下。次日陈国端赶来,一面收尸,一面飞报入京。朝廷得了这起惊耗,才赶调两江总督曾国藩过来剿捻。未知后事,且阅后文。
第十四回 剿捻成功淮军报捷 临朝受贺穆宗大婚
却说曾国藩奉调剿捻,例须入京请训。由宁过江,取道运河,至清江浦,那漕河总督吴棠,出城迎迓,淮关监督雷以针,也就赶到。这时粮饷支绌,那秀才钱江,却在雷以针幕里,替他想个抽厘助饷方法,朝廷不费一文,而饷源常裕。曾国藩久知钱江的大名,当叫以针把钱江招呼过来,瞧瞧这酸秀才,究竟是何人物。彼此一见了面,国藩看那钱江,生得两道剑眉,一双豹眼,心中暗想:“怪不道这人肮脏不平,听说在前洪秀全打破武昌,他便劝姓洪的直捣北京,如果依这酸秀才的计策,那爱新觉罗的江山,还可保全吗?就这抽厘助饷计策,也是精核不过,如今倒要问问他剿灭捻匪,用何方法。”
当下便对钱江说:“你瞧张总愚、赖汶光杀了僧王,捻势非常猖獗,现在本爵奉旨征剿,还有什么出奇制胜的办法?”
好个钱江,当下并不思索,说:“爵帅如要扫荡捻匪,非用坚壁清野,把些悍酋聚在一起,未可一鼓就歼;是湘军百战之余,精力已疲,如果图功,还是要用淮军出伐的。”
国藩听着,连连点首说:“不错。”
忙忙掉转头对雷以针,夸奖他用人有识:“才气在你我之上。”
这一句不打紧,哪知倒送了钱江的性命。原来雷以针性情猜忌,听说钱江才气在他之上,他如何能容,后来回去,借个事故,编排钱江一个罪名,竟下了辣手,结果这秀才。
闲文少讲。当时国藩采纳钱江计策,别了吴棠、雷以针,赶着进京,朝见两宫。其时同治帝已十三四岁,设座旁边,瞧着国藩,颇殷殷垂问,国藩便按照钱江的计划,参酌自家的意思,陈一遍。当下慈禧开言说:“听卿所奏,须用坚壁清野方法,圈贼一隅,这是再妥当不过。但是捻势飘忽,山陕一带,听说有回民从中助力,豫鄂一带,还有毛贼余孽,同捻合股,皖北虽然荡平,而燕鲁糜烂不堪,纵横数千里,安能处处防范,节节为营?”
曾国藩又跪在地下奏说:“若论捻匪猖獗,本不减毛贼,不过那毛贼是有地盘,有根据的。现在划除地盘,断绝根据,天国便不能存在;这捻匪是没有一定地盘,一定根据的,打听他的内容,却分两派:一派是任柱、赖汶光,而以白莲教匪做些党羽,是为东捻;一派是张总愚、朱洪,却西连回民,同什么白彦虎、马化龙勾结一气,南连毛贼,原来陈玉成、陈得才、韦志俊合伙,现在玉成等伏诛,还有什么蓝大顺、蓝二顺,暗中帮助,是为西捻。臣的意思,是用袁甲三、张曜等牵缀西捻,自引鲍超、宋国永、孙开华及陈国瑞、全玉贵等牵缀东捻。好在东西捻均没有根据,没有地盘,由臣通饬燕鲁豫鄂山峡各州县,能用坚壁清野方法,村自为团,镇自为战,那捻匪进无所据,退无所守,不上两年,当可蹙聚一隅,剿灭得干干净净。但有一层,臣频年用兵,心血耗尽,所练湘军,已属强弩之末,臣愚以为此次剿捻,还得李鸿章或左宗棠做个总营统帅。臣的才力,恐有不济。”
慈禧听完,连忙摇手说:“这剿捻的事,一以委卿,你可不必推辞。”
说罢散朝。曾国藩赶退出来,只好领着将弁湘军,一起驻扎天津。此时鲍超、宋国永、孙开华及陈国端、全玉贵,各领着兵队,陆续已到。五个骁将之中,国藩尤信用鲍超,凡有出伐,总派姓鲍的先行。
一年之中,鲍超打的胜仗,着实不少,只要白地黑字挂着丈二尺的红绫大大鲍字帅旗一到,什么东西捻,无不望风披靡。然而官兵固是利的,那捻军倒窘迫万分,不免又铤而走险,由张总愚、牛洪会合任柱、赖汶光,在直隶保定地方,急切计议。
依任柱的意思,要直扑曾营,杀个你死我活,总愚连连摇头说:“不对,我们是要避实击虚,现在偌大个京城,却没有重兵把守,一个步兵统领荣禄,那不算个酒囊饭袋吗?”
四首领计议已定,真合着孙子兵法两句: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记得那年是同治五年十月下旬,天气又黑,又是阴雨,二更以后,那京城的外面,忽然万火齐明,一片杀喊之声,仿佛是山崩地裂,可巧慈安、慈禧坐在深宫讲话,同治帝尚在未睡,蓦地传到这片声浪,惊骇非常,忙传宫监,招呼侍卫,并召亲王大臣赶快入宫。那里罗城、外罗城,已是鸦飞鹊乱,这个当儿,步兵统领荣禄把驻城些兵队,各持军械灯笼火把,满站城垛。外面捻军,有的施放枪炮,有的赶架云梯。还算荣禄有点预备,还算京城坚固的如铜墙铁壁,捻军的枪炮,震天价响,是没有动摇,捻军的云梯,是跌跌滚滚,没有着劲。张、牛、任、赖四个悍将,东冲西突,马上指挥,无如厮杀了一夜,总没有得些要领。
偏偏天津大营,已得着惊耗,那陈国端、全玉贵领了两支马队,已如飞地赶来,大号一响,那大股的捻军,早受着惊吓,一哄而散。诸位,这陈国瑞、全玉贵的马队,何以如此之快?要晓得曾国藩老于军务,各路总安排着探马,天津距北京不过二三百里,所以探马去得快,马队也来得快。城外的捻军既走,城里也就解严。但是两宫吃了这场虚惊,早同恭亲王奕訢密切计议。”
奕訢说:“这辇毂之下,何能容匪徒猖獗?姓曾的既欲奉身引退,不如保全他的功名。”
两宫当下首肯,随召国藩进京,就在左李两个之中,决调李鸿章前来剿捻,把曾国藩仍调回两江总督原任。
不日上谕一下,自然是曾国藩往宁接任,李鸿章带着淮军,并一班战将,如张树声、树珊兄弟,周盛波、盛传兄弟,潘鼎新、刘铭传等,此外还有刘松山、吴长庆,都是前在沪苏剿战一班得力人员。原有的鲍超、宋国永、孙开华、陈国瑞、全玉贵,不分军派,也归李鸿章节制。少荃先生此时得意不过,威武不过,他的计划,仍用曾国藩的坚壁清野计划,但是淮军比较湘军,似乎勇猛精壮,这是什么缘故?比如二三十岁同四五十岁的人较量精力,自然四五十岁不如二三十岁。
湘军练得较早,血战较多,所谓强弩之末,不足以穿鲁缟;若论淮军,固然练得较迟,而且沪苏战事,正杀得兴高彩烈,忽然中止,这个当儿,听说是李鸿章奉旨剿捻,无不养精蓄锐,跃跃临试。俗说,长江后浪催前浪。湘军的精力已竭,淮军的锐气方张,所以鸿章朝见过两宫及同治幼帝,得了些言语奖励,赶着驻营天津,分别遣兵派将,四路驻扎。但这一次是重用淮军,而淮军将帅之中,尤重用刘铭传。这刘铭传排行第六,一脸的痘瘢,人称他做刘六麻子,却由土匪出籍,胆子既泼,心计亦细,前剿太平军,很能摧锋陷阵。他久闻鲍超的大名,同姓鲍的很为拉拢。一日聚在一起,彼此酒后,各叙战务,鲍超大意,揭出他做土匪的底子,总不能算做英雄。六麻兄如何答应,登时恼羞成怒,大大的冰崩起来,不亏旁人解劝,几于用武,由此意见不合。鸿章知道,自然亲刘疏鲍,鲍超见风头不对,凡事落后。刘铭传得风便攘,什么捻军的行踪,捻军的内部计划,他都看侦探得清清楚楚。周盛波、盛传分驻直隶,张树声、树珊分驻河南,潘鼎新、刘松山、吴长庆分驻山东,刘铭传便四路策应,湘军些将帅,却分拨在运河上下游驻防。在这同治六年五六月间,东捻任柱、赖汶光,领着无数捻众,夹杂些游兵散勇,由皖豫直犯山东,好个吴长庆,迎头拦截,刘铭传又尾追过来,在登莱青三府,很打了些恶仗。那山东巡抚丁宝桢,因捻军围聚在他辖境,自家担着责任,忙具折子,陈述山岽人民涂炭,不宜偏战一方。李鸿章得了这个肖息,也就具折辩论,说黄河流域,总被捻匪蹂躏,不围攻不能就绪。朝廷见了丁李两起奏折,忙传旨叫他俩不分畛域,务在相机行事。
从此刘铭传日夜血战,把任柱、赖汶光冲作两截,在着十月下旬,把个任柱直追至安邱潍县之交,被铭军部下一员骁将,名叫李庆,砍毙马下。任柱既死,赖汶光越发势孤,潘鼎新、刘松山又截捻弥河,一番恶战,赖汶光堕马落水,偏偏赖汶光识得水性,趁官兵过去,他又泅出水面,上岸收集余捻,得一二千人。冲出六塘河防,又遇黄翼升、刘秉璋两支生力军。做书的趁手交代,这黄刘两军,却是丁宝桢派在鲁境堵截的。当下厮杀一阵,赖汶光部下,只剩三五百名,沿着运河窜至扬州,却被淮军的统领吴毓兰所杀。诸位,这赖汶光先入太平军,后做捻军,历时十数年,活动历七八省,至此才得结果,算是东捻肃清。同治七年正月,西捻张总愚、牛洪,又领着无数捻军,夹杂些回民太平军余部,由山陕猛扑京师,这回声势,比前回声势尤大。所幸张树声、树珊兄弟两人,分驻直隶。树声迎头痛击,树珊却横冲中坚,偏偏遇着牛洪,彼此交战,牛洪骑在马上,却被流弹打落下马;树珊掩杀过去,不料蓝大顺、蓝二顺又抢着上来,一场混战,到底大顺二顺犹挟着太平军余威,官兵不无却走。好个张总愚,且战且等待后应,接着大顺二顺到了,然后奋勇厮杀,一阵恶杀,张树声的阵脚,又不免移动。
诸位,这战事全凭点锐气,阵脚一动,哪有不败之理?二张既败,张总愚便抖擞精神,掀天揭地的又攻打北京,京城里又是鸦飞鹊乱,两宫又召恭亲王奕訢及军机大臣文祥、沈桂芬计议。
其时同治皇帝俨然成人,忙问恭亲王说:“朕听平定西捻,全是刘铭传战功居多,这回东捻杀来,李鸿章何以不赶派刘铭传?还有一层,东捻的里面,勾结些白帽蓝帽回回,听说回匪白彦虎、马化龙,又在陕甘起事,怕的捻匪未清,回匪又起。
记得曾国藩原荐李鸿章及左宗棠二人,朕的意思,要以剿捻事体,责成李鸿章,那剿回的事体,就责成左宗棠,这种办法,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