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太后艳史演义 - 第 1 页/共 18 页
目录
第一回 应世劫那拉后降生破宦囊承恩公遇匪
第二回 清河县将错送程仪郑亲王无端逢国色
第三回 酿乱已成洪杨起事举棋未定林李归神
第四回 卷妖氛太平军略地中副选那拉氏入宫
第五回 木兰围咸丰帝取乐坤宁宫孝贞后示威
第六回 少海星明百官朝贺天津血战长毛退兵
第七回 金陵城里大起杀机圆明园中遍征女色
第八回 触权贵白中堂含冤作洋奴叶制军辱国
第九回 弃京都皇上走热河烧御园洋兵据海淀
第十回 染沉疴君王垂顾命定大计国母拥新皇
第十一回 正位两宫称姊称妹 揭穿内幕疑雨疑云
第十二回 曾国藩三路进兵洪秀全一朝服毒
第十三回 追长毛竟走小天王剿捻军又调曾文正
第十四回 剿捻成功淮军报捷临朝受贺穆宗大婚
第十五回 安得海竟罹法网李莲英骤入宫闱
第十六回 曾文正积劳谢人世同治帝久病出天花
第十七回 一误再误金轮则天前身后身卧龙诸葛
第十八回 左宗棠命将定回疆岑毓英相机剿滇众
第十九回 平大理重用杨玉科殉惠陵剧怜吴可读
第二十回 顽雨痴云深宫败露灵丹妙药毒水流传
第二十一回 祸起萧墙慈安逝世衅生海国越南构兵
第二十二回 张佩纶落魄走马江寇连材抽身进醇邸
第二十三回 法外说法欢喜参禅奇中出奇支离酿祸
第二十四回 朝鲜衅生新党旧党中国势败海军陆军
第二十五回 颐和园皇上领训春帆楼傅相议和
第二十六回 战台湾独剩刘永福变新法重用康有为
第二十七回 以母制子三次训政借题翻案会议建储
第二十八回 立储君拳民起事杀公使各国兴兵
第二十九回 老佛爷溜出厚载门小朝廷寄顿西安省
第三十 回 赶回銮醇邸出洋恁探国庆王专政
第三十一回 行新政换汤不换药得噩梦疑死复疑生
第三十二回 两宫逝世摄政行权党人起兵幼帝逊国
第一回应世劫那拉后降生 破宦囊承恩公遇匪
雄鸡低首牝鸡啼,满眼娇云艳雾迷;毕竟河山归葬送,蛇神牛鬼日濛西。乘龙赤凤总荒唐,摘艳熏香梦一场;五十年来翻稗史,昆明湖水宿鸳鸯。圆明园子四春宫,马槊琵琶角技中;动地鼓鼙都不管,儿皇亦趁绮罗丛。王建新哦百首词,宫闱锁渎几人知;真儿尚自开疑窦,何况瀛台住假儿。貂珰孽焰逼人来,日傍慈云笑口开;坐卧不离真孝子,承恩全仗滑稽才。外戚分明重母家,一时煊赫醉荣华,末朝又演移宫剧,岂独袁丝作爪牙。六飞西幸复回銮,劫后园林带笑看;从此京华添庆记,红红翠翠总波澜。无端祸水惹龙黎,行雨行云亦太痴;头白宫娥能记曲,不妨哀怨写乌丝。
这八首新词,是一位斗方名士冬烘先生所撰,要算得本书一个楔子。他因国体更变,言论上没有什么忌讳,一把年纪,已渐渐老了,趁着脑髓尚足,记忆力尚强,于前清轶事瘦闻,还得些实在。看书的都是些过来人,我说到哪里,诸位必然明白到哪里。但有一层,我怕这讥刺朝政,揭穿宫闱隐事,有伤 忠厚。佛说:言人过失,当打下拔舌地狱。诸位想想,我牺牲这三寸不烂之舌,为着什么?为的那阿鼻地狱,早已满坑满谷,填塞了一班淫孽奸邪!任他富贵达于极点,骄奢到了万分,一口气不来,不能把最高贵的头衔,带到阴司去吓鬼;不能把偌大的赀财,去向阎王老子买通关节。那男人家喜欢的爱妾娈童,女人家赏鉴的嫪毒面首,莫讲是要到孽镜台前对案,就这搴蓬枯骨,还能够卖俏迎欢吗?新学家说是无鬼神,也不过咬着牙根,同人强辩。要晓得造孽越深,受祸越酷。几见有男奸女淫的,受了多少良好结果?家是破了,国是亡了,那不美的名声,还捱着千秋万岁的唾骂。这是从哪里说起?
闲话少讲。单讲那前清道光处间,当时的局面,似乎海晏的河清,太平无事。其实地雷火炮,已埋伏得密密层层,只要导线一引,那就轰天震地价发作,把一座锦绣河山,变成个稀糊塌烂。这是个什么道理?因为清朝的骄奢淫逸,已是达于极点。此如一个人家,若祖父做些榜样,造下无穷的孽因,到子孙手里,不会得有好结果的。从前雍正、朝隆两朝,那些深宫内苑的秘史,穷奢极欲的繁华,在下如铺叙一番,诸位要吓得咋舌。不讲别的,就是那一座圆明园,起造得天上无双,人间少有。雕檐画栋,夹道迷楼,何处不鸳鸯作对?蝴蝶成双,巫峡行云,阳台会雨。照例正月一过,皇帝就移居园里。什么叫做适性怡情?不过是三十六宫,锁藏春色而已。这座园了,列祖列宗的幸福在此;造下无边的孽海,后来破国亡家也在此。
诸位看我这部小说,就知道倾城褒姒的化身,昭阳飞燕的祸水,汉宫吕雉的变相,金轮则天的淫行,都假这圆明园做个活动的舞台,黑暗的帷幕。
记得咸丰末年,来了杀风景的几个洋人,把一座园子毁了。
园主人死不甘心,又仿照这圆明园格局,起造了一座颐和园。 这颐和园格外鱼龙混杂,百戏翻新,演出许多怪剧,不但人眼睛里不曾瞧过,就是耳朵里也不曾听过。直闹到联军入京,那唱戏的停歇了一会儿锣鼓。以后鼓是打破了,锣是敲裂了,试问爱新觉罗的河山,又葬送到哪里去了!唉!我要替清朝政府下一个铁板的恶果,皆由在前造的孽因。
我讲道光末年,国外的祸乱,是由鸦片烟酝酿成熟。其时五口通商,黄色人种中,已渐渐加入白色人种。黄白杂居,哪有个沆瀣一气的道理?国内的祸乱,是由白莲教蔓延四处。讲那白莲阳教化出,依神托鬼,其宗旨很不正当。到了嘉庆年间,安徽出了个刘松,陕西出了个刘之协,湖北出了个聂人杰,四川出了个徐天德,闹得天下很不太平。后来该教又化出八卦教,由八卦教又化出天理教。什么林清呀,李文成呀,居然串通内监,直犯宫闱,设非有点准备,简直是闹得一塌糊涂。哪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直到道光末年,竟由一伙儿教徒,七处生火八处冒烟,一日膨胀一日,后来竟演成一座太平天国。你道是利害不利害,奇诧不奇诧呢?唉!后来太平天国灭了,那东捻西捻,又大肆凶焰内部,安清道友、哥老会徒,无非是这白莲教遗传下来的余孽。这种孽类,芟剃不完,剪灭不尽。到得清朝末造,南部又演出三合会、兴中会,推定一位崭新人物,做个会首;北部又演出红灯照、大刀会,推定官场两位大老,做个会首。我这一部陆离光怪小说,分个内魔外魔,那外魔埋伏着地雷火炮,内魔引起导线,把一座专制的帝国,就断送在女主垂帘训政手里,岂不是个大大的劫数吗?
闲文少叙。在下要先叙述书中的一位主人翁。前人有集唐两句: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这书上主人翁,正是金轮则天皇帝化身。那外戚的威权,却不减武氏的气焰。记得清朝有一位最贵的贵族,叫做叶赫那拉氏,开国的太祖,就娶这那拉氏为后,世袭承恩公爵位。在这第八世上,有位公爷,名叫惠征,取妻佟佳氏,先生了一个儿子,名叫桂祥。这年是道光十六年,佟佳夫人又是怀孕。到得十月初十这天,夫人坐蓐临盆,忽梦着大大月亮入怀,一阵异香,还带些兰麝气味,当时产下一位千金,因取个乳名,叫做兰儿。承恩公夫妇非常欢喜。在旗人的心理,满族的眼光,能够生女儿报名注册,将来选入癌闱,为后为妃,便算是一门有喜,九族沾恩了。不上两年,这兰儿又添个妹子,名叫蓉儿。
承恩公是一男二女,自然爱若掌珠,但比较起来爱儿不如爱女,而两个女儿之中,对于兰儿,尤格外骄惯。这兰儿生性明慧,赋质鲜妍,三五岁便粉妆玉捻,出落不凡,七八岁长就一副艳态妖容,光明四照。但于妩媚之中,含有一种威杀之气。读书虽未能过目成诵,然记性绝佳。
承恩公初任芜湖关道,携眷赴任。兰儿时年十一,在署坐厌了,每拉着家人杜福,出外游逛。这芜湖为南北通衢,西门外有十里长街,很为热闹,北路直通江边,什么茶坊酒肆、勾阑妓院,总是有的。起初带着着妹子蓉儿闲逛,后来觉得累赘,便单和杜福四处随喜。最爱听的皮簧,最喜弄的丝弦,耳目陶冶,气味投合,居然在外面嬉皮涎脸,在家里也便哼歌舞唱。
承恩公是骄纵惯了,不但不去管束她,有时她唱起曲子,还颠头晃脑的替她拍板。原来旗大爷有不爱唱西皮二簧的。不时高兴,招呼四喜班子进来,演几出新鲜戏剧,这算是在芜湖的玩意儿。后来承恩公调任广州驻防,那广东更是烟花旖旎,粉黛风流。谚称:老不入川,少不入广。那老不入川,是因四川路险,年老难行,这句话是人人晓得的。至于少不入广,因广东 有三种流毒,最易沾染。一种是鸦片烟。这烟从印度运到广东。广东人先受其害,虽经两广总督林则徐严惩痛办,谁知兵连祸结,英兵闯入内地,倒结了五口通商条约。从此明目张胆,把广东的人一颗心,抽得黑漆漆的。到了那里,几乎家家短榻,户户洞箫。第二是赌。广东的赌钱,非常利害,别的不讲,单是一种闱姓投标,能够买通关节,揭出榜花。家赀输完了,拍卖妻房,拍卖儿女,世界赌豪,要算得数一数二,无出其右了。第三是嫖。广东的姻寮妓院,接屋比邻,深宵蝴蝶,白昼鸳鸯,春色撩人,浸淫祸水。男人家受了梅毒过给女人,女人家受了梅毒,又过给男人,叫做过癞。一般青年俊俏的男子,什么貌比潘安呀,颜如宋玉呀,弄的不巧,都变做些癞皮虾蟆,肿头肿脸的。俗称少不入广,就是这个道理。有此种种孽因,所以造出茫茫孽海。
承恩公到了广东,其时四处教众,那太平天国的幕子,已渐渐要揭开来了,我且暂不管他。记得这年是道光三十年,兰儿已是一十六岁,身材也长高了,生成袅袅婷婷,齐齐整整,不讲别的,单论那副俏庞儿,真个杏脸桃腮,眉翠弯弯的,似秀蹙春山;眼波澄澄的,似月含秋水,喜笑起来,两颊有两个酒涡子;嗔怒起来,两眼却露出杀机。最奇的是弯弯眉毛,也会插入鬓际,那一把乌油油头发,梳个一字宝髻,真能滑倒苍蝇。这兰儿庄谐并用,到了沉静时,也会涉猎书史,于诸子百家,无不浏览;到了活动时,仍是哼西皮唱摇板,高兴起来,串一两出端午门小进宫,要算她的拿手好戏。广东城里,那些嫖赌的惯技,豪华的局面,也不知领略多少,窥破多少。什么油腔滑调,拍马吹牛,哪一句话,哪一件事,能瞒得住她!她有时也会陪承恩公躺在炕床上,烧烧乌烟,谈论些国家大事和外面时局。 这一天记得是六月天气。广东地方本近热带,终年的没有霜雪,絮袄夹衫,就可以混过冬天,春秋也就温暖,到得炎天暑月,自然是酷热异常。承恩公穿了一条靠油绸裤子,赤着脚,搭了一双趿鞋,身上披件竹汗衫,头上用根别发簪儿,盘起一条辫子,没来由躺在烟床上,手捧一支翡翠烟枪,对着玻璃的灯罩儿,只是吁吁的叹气。叹了一回,又连连的只管咂嘴。其时兰儿的母亲和她两个兄妹,皆不在这屋子里。独有兰儿,坐在旁边,身穿一套黑油绸的褂裤,映着雪白的肌肤,煞是可爱,脚下趿着高底鞋儿,靠着那八尺玻璃的穿衣大镜,一双皓腕,捧着茉莉穿就的一件花球,就近鼻子,在那里静悄悄的闻香。听见乃翁叹气咂嘴,忙抬起头来,看一看承恩公的脸色,似乎愁眉不解,有偌大个心思,因笑着说 :“你老人家有什么感触?”承恩公见女儿问他,也就拗起身子把烟枪向水晶座盘里一丢,仍咂一咂嘴说 :“咱们这个官,是不能做了,这里乱子是闹大了。一晌不曾对你讲,适才在官厅子里,碰见南海县王老三。他讲那教匪姓洪的、姓杨的、姓冯的、姓萧的、姓韦的,一干匪徒,要在金田地方起事。这些忘八杂种的姓名,我都记不清了 。”说着,用右手狠狠的将炕床一拍,不提防那支翡翠烟枪一支,把个玻璃灯罩子掀翻了,哗琅琅只在水晶座盘里乱滚,口头仍嚷着 :“反了!……”兰儿不慌不忙,站起身来,一手扶起灯罩,一手按着承恩公大腿,笑说 :“爸爸,你老人家不必着急这件事,女儿倒还清楚。你讲姓洪的,自然是洪秀全;姓杨的,自然是杨秀清;姓冯的,自然是冯云山;姓萧的,自然是萧朝贵;姓韦的,自然是韦昌辉的。有的是广东人,有的是广西人。咱们且不去查考匪徒的籍贯,但那姓洪的是个花县富户,他还有位妹子叫做洪宣娇。这洪宣娇,系嫁给萧朝贵。那个杨秀清又是洪宣娇的姘夫,为人甚是狡猾。这 一出戏,要算杨秀清是个主动,那冯云山是位拆字先生,韦昌辉附和在内,的的真真是白莲教,后来又伙入耶稣教 。”承恩公跷起大腿,手抱左膝,瞪着双睛,听兰儿滔滔汨汨的谈论,不觉咧着嘴笑说 :“你这女孩儿,如何晓得外间事,打听得清清楚楚?但有一层,咱们听说耶稣教的教规,是非常严整的。
你既讲到一干人伙入耶稣教,那洪宣娇就不该姘识杨秀清了。
即使在前姘识姓杨的,这会也须遵守教规,彼此拆伙了 。”兰儿摇着头说 :“不然不然,你老人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笑话子很多,总是姓冯的教姓杨的主意,口称天父天兄,借此妖言惑众,他老子起了点口角,竟编排他违犯天条,捆打不算数,当时就推出辕门砍了 。”承恩公听到这里,忙摇着双手说 :“算了算了!这些话,咱们不愿听了 。”兰儿笑说 :“你老人家既不愿听,女儿也不往下讲了,但这事,咱们该急切作个计较。
这一个乱子发生,人民须遭一番恶劫,三年五载,十年八载,事情总料不定 。”承恩公跺着脚说 :“我晓得坏了,自从郑祖琛总督两广,日日看经念佛,全然不理正事。你不记得吗?上年姓洪的在花县被官捕获,收在牢内,该匪徒居然劫狱戕官,犯那无天的大案。他不但不派兵痛剿,还要怪县官多事。现在纸是包不住火了,适才听王老三所言,他还要在大毗卢寺拜七七四十九天皇忏,求佛消灾降福,你道奇是不奇,怪是不怪!
咱们瞧这些汉人做官,全然是葬送咱们旗人,丧心病狂,很靠不住。兰儿,你有日大权在握,对于那班汉人,很要留神。你娘生你的时候,梦见月亮入怀,那是很有意思的 。”兰儿又笑说 :“尽管有意思,现在谈不到此。但这郑制军看经念佛,却也有个脑头。听说他简放这里总督,请训出京,第一站歇宿,就碰着个须发苍苍的老者,说是 :‘此去百万生灵,都要你郑先生营救 。’姓郑的正在错愕,那老者又说 :‘我非人乃狐也, 天机不可泄漏,但愿……’说着,声随形灭。姓郑的受了这种感触,这种警告,所以到了这里,拿定主张,一盗不办,一人不杀,手里捏着佛珠子,嘴里念着阿弥陀佛。听讲姓洪的,姓杨的,姓冯的,姓萧的,是些白莲教徒,他以为白莲是大士化身,捕捉白莲教徒,必开罪莲台大士,不能治匪,而反养匪,不能剿匪,而反酿匪。爸爸说他葬送咱们旗人,未免冤屈他点。
总而言之,姓郑的是个糊涂蛋。他糊涂,咱们不能跟他糊涂,他会滚蛋,咱们不会滚蛋。依女儿个意思,这里官是不能做了,简直你老人家告个重重的病假,请其开缺就医 。”承恩公点一点头,忙招呼杜福快请文案老夫子进来,当下说明病请开缺,专折进京个意思。主稿先生做的现成事,哪有不照办的道理。
无巧不巧,承恩公的折子,甫经到京,甫经朱批照准,这里已掀天揭地搅海翻江的新创造一座太平天国。诸位,要晓得猛虎出山,腥风四起,怒鲸跋浪,海国将沉,一座广州城,早已城门紧闭,吊桥高扯。可怜那个郑制台,佛珠子是捏断了,木鱼子是敲破了,因为高喊佛号,喉咙嗓子是喑哑了。风吹草动,一日数吁短叹,咂嘴摇头。惟有兰儿举止如常,轮一轮手指说 :“拜去的折子,该批回了 。”正踌躇间,廷谕已到。承恩公忙排香案,恭读御批 :“既系病重,准其开缺就医,钦此。
”这当儿,承恩公仿佛是释了千斤重负,多时不见笑容,忽咧着嘴向他婆子说 :“这回玩意儿,不是兰儿的主张,哪里还有今日?快点快点!你可帮助我掳掇大箱小栊的,就此收拾起来。
赶得着明日动身就是,明日赶不着,就是后日 。”话未说完,兰儿早插言说 :“咱们虽是明公正气的回京,但这兵荒撩乱,到处教匪,粗笨物件不宜携带,拣那细软值钱的打叠几只箱栊,秘密溜出这广州城,沿途还要防备些汉奸耳目 。”承恩公忙跺着脚说 :“是呀是呀!兰儿高见是不错的 。”话休烦絮,一面 七手八脚的包衣管家掳掇一切,一面由杜福雇好船只。旗人权力是大的,虽在戒严吃紧期间,都还呼应得灵,不上两日,早将交代办清,由广州将军那边派人接收一切。
从此承恩公遂脱了驻防关系,取路回京,有水路就坐船,没水路就雇车起旱。这时候烽烟不靖,伏莽聚生。才过了仙霞岭,到得福建邵武府的边界,地名叫做黄村。这村庄险僻非常,西山的日头,已奄奄沉没,树林子里鸟雀,叫些怪声,很是怕人。依兰儿个意思,还要趱行一程,赶个大大镇市歇宿。承恩公摇着双手说 :“什么刀山剑岭,咱们都爬过来了。俗说:死生有命,万事由天。我总借着你的福气,遇事化险为夷,转凶逢吉此时我实在困乏极了,就在这里找个宿头,多给人家几个钱文,怕有意外,夜间大家放醒睡点 。”一众包衣管家,听见主人这几句话,不等吩咐,早是寻房屋的寻房屋,押车载的押车载。恰巧黄村有个黄姓人家,前到后有三进屋子,听说是位官宦,要歇宿这里,忙忙出来招待,腾出房间,让开床铺,实腾腾挤满一屋。承恩公急不暇择,就夫妻子女占住一所宽大房间,其余仆婢闲杂人等,胡乱的将就住下。房主人姓黄叫做黄文钰,年纪有四十来岁,生得獐头鼠目,有两撇胡子,嘴里操着闽音,蛮声鴂舌,和人讲话,大家都不明白。上灯以后,掳掇些酒肴出来,承恩公也不管对味不对味,便将将就就地吃个一饱。兰儿瞅着眼向桂祥说 :“阿哥,你今夜是要放明白些,招呼杜福他们,不可大意 。”桂祥笑说 :“咱们知道 。”话虽如此,沿路上辛辛苦苦,得着个打盹所在,哪能提防了许多。
一到二更时分,东边的人眼也乜了,西边的人头也斜了。老夫妇和蓉儿早躺在床上,呼呼的竟入睡乡了。
桂祥初尚挣扎,瞧见大家打盹,他也就伏在桌上。兰儿无可奈何,只得在行箧中取本书出来,剔去烛花,随意翻看了几 页,耳朵旁边忽地送过一起胡哨声,心知有异,忙抬身走至哥子跟前,伸手把桌子狠狠的一拍。桂祥冒冒失失的嚷说 :“强盗来了吗?”用手只在眼睛皮子上揉擦。兰儿也就高声说 :“你……听见吗?”话未讲完,兰儿先踅过床前,用手把承恩公夫妇一推,嚷着 :“快起!快起 !”就在床角提了一个小拜盒,更不迟疑,一溜烟跑过后院子去了,这且不提。
这里承恩公夫妇一骨碌爬起身来,灯下瞧见桂祥,早是索索个抖战。这个当儿,屋前屋后,已是大踏步的声响,不消说得,两扇大门,早被石块冲开,当先闯进一个胖都都的大汉:粗眉暴眼,长着一脸的横肉,头上扎裹着红绸子,手拿一柄三尺来长三寸来宽的钢刀,好似凶神附体,嘴里嚷说 :“哪里来的幺幺,还不恰恰快的献宝 !”后面一干人马,也就蜂拥而上。
桂祥挣扎着拦住房门,嘴里迸出一个字 :“谁呀?”这谁字还没出口,那位胖都都的钢刀尖口,早逼着桂二爷个颈项脖子。
桂祥一吓,早把个头一扭,扑通往地下一跪强着舌头说 :“是大……王。饶命 !”接着佟佳夫人颤巍巍地说 :“咱们有的大小箱栊,听凭朋友们搬取 。”那胖都都的头脑说 :“你这婆子讲的话,倒还爽撇 。”忙把左手一招 :“兄弟们进来搬呀 !”
不消说得,早上来些个红绢缠头,带着明晃晃的刀枪的人,七手八脚地闯入房间,把所有的大箱小栊,一箍脑儿总搬运出去。
此时是七月天气,暑热未尽,大家穿的衣裳,无非是靠绸单绢,剥无可剥。如在严冬,穿些细毛紫貂,那就靠不住得很了。
在下顺手来交代:这胖都都个首领,姓黄名文金,凶悍异常,绰号黄老虎,同房主人那个黄文钰,算是堂房弟兄。承恩公安顿这边,那黄文钰早鬼鬼祟祟的给信与他。他也在白莲教下受过姓洪的姓杨的秘密扎付函件,所以一伙的人,都用红绢扎头,蓄起毛发,后来在太平天国,居然封做堵王,不有特别 的本领,特别的行情,何能到此!此是后话。这日打劫些大箱小栊,还亏着桂祥跪地求饶,那佟佳氏太太讲了两句漂亮的话,保全一家生命。当下一个胡哨,那黄老虎便带领着一伙人走了。
他们走后,悄无动静,那一班包衣管家,男女仆役,一个一个的方探头探脑的出来。这个当儿,兰儿挟着一个小拜盒,也从后院子里赶来,进得屋里,瞧见她的爹妈,和两个兄妹,还是索索的抖战。承恩公叹口气,早是泼梭梭的眼泪夺眶而出,说声 :“咱们好命苦啊!打的一冬腊八粥,弄得个干干净净 。”
兰儿卟哧笑了一声,说 :“有你个女儿在,还怕将来不……。
”讲到这里,承恩公忽破涕为笑说 :“是呀是呀!你的福气大,咱们一家子都倚靠着你呢,就是今日财去人安,也算是托你福庇 。”其时蓉儿眼快,用小手指着她姐姐的夹肢窝说 :“那不是咱们一个小首饰盒子吗?我记得里边还放着金子珠子宝石,不是很值钱的吗?”桂祥个傻货,挣起来就用手夺取拜盒。兰儿笑说 :“给你给你,你好歹就这点点用处 。”承恩公也就瞅着眼晴说 :“我都替你苦馊了,拿兰儿比你,拿你比兰儿,真正一个天鹅,一个癞虾蟆,算了算了 !”
长话短话不谈。一夜不曾睡觉,一到天明,寻找房主人辞谢,哪里有个踪影。车载也减轻了,仆役人等见主人事败,从夜里就逃走了一半,沿途又有托故不走的,又有借换金珠,一去不回的。承恩公养命之源,度日之费,不过在一个小小拜盒,哪能经得起七花八花,未到江苏的地界,早已盘川告尽,还亏杜福忠心,所以点私囊,也尽数拿出来使用。敷衍到了镇江,同一位京口驻防齐升齐都统借贷,哪晓得人情纸薄,见了面告苦艰难,临行送了程赆十元。依承恩公还要璧回,桂祥说 :“咱们消渴极了,不必争多嫌少。赶紧雇只船到清江那边,那漕运总督,河台衙门,局面是大的,前去打个抽丰,都可以遂咱 们的心路 。”佟佳氏也点一点头说 :“桂儿此话,倒还不错。
”随即招呼杜福在风神庙码头,雇了一个两官舱的船只。偏偏沿途顶风,又落下一天的雨来,八九月天气,寒冷逼人,什么棉衣絮袄,都在黄村失落,可怜金枝玉叶,已变做无告的穷民。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清河县将错送程仪 郑亲王无端逢国色
却说承恩公所乘的坐船,趁着斜风泼雨,一路赶到清江浦,已是十月初旬。天光放晴,只是冷得异常,就在大闸口住了。
管家杜福,上前回了一声 :“现在打听漕运总督靳大人新经交卸,暂由河台张云樵兼署。这姓张的是个捐班出身,为人很为油滑,爷是今天去拜会,还是……?”承恩公叹了一口气,把自己身子望望,这两件单薄衣衫,很不漂亮,又取过镜子一瞧,照见面色憔悴,油里带灰,那一副失时落壳的尊容,几乎自家认不得自家,忙指着儿子桂祥说 :“你也该替一替手,出去官场逛逛 。”桂祥撇着一张嘴,操着一双手说 :“只要爹给我一套新鲜衣褂,让我装潢起来,叫我到天上,我都是去的 。”承恩公向不动怒,这时穷极气生,不免抬起一只破靴子,照准桂二爷大腿就是一脚。桂祥受了这种委屈,就傻腔傻气的怪叫起来。承恩公方欲举拳,转是兰儿眼法手快,伸出那雪白的嫩手,将父亲抱住说 :“爸爸,不用着急,官场戏场,哥子年轻,礼节恐有不到。不妨事,女儿耳朵上还有一副金坠,嵌着两粒大 珠,摘下来就叫杜福到铺子里变换些钱文,拣那合身的袍褂,替爷买他一套。今天迟了,明天预备预备,坐顶轿子,就向姓张的那里拜会 。”这几句知心贴意的话,又平和,又软媚,把一位承恩公说得点气全无。
一宵易过,到了次日,即依照兰儿办法。论这耳坠上两粒明珠,有豌豆般大小,估值价格,倒还不俗,无如明珠投暗,遇非其时,胡乱的换了百十串钱,买一套珠羔袍褂,什么翎顶冠靴,也是要购办的。一时预备齐全,写了个大字名帖,雇了轿夫,租了一顶官轿,承恩公端坐里面,官场的架子是有的。
赶到河台衙门,照例开中门请见,花厅上会过面。那姓张的油腔滑调,瞧这卸任的都统,何曾放在眼底!说几句局面清苦,亏垫累累,那借贷的话头,已绺绺到梢的剪断。不一会茶碗一端,厅下招呼送客,承恩公只好趔趄着脚步子转回,姓张的送到堂口,彼此一躬。这里承恩公上了官轿,打发杜福在普通各衙门送个名片,如此入庙烧香,不坐正面的神道,也要拜他一拜,灵验不灵验,只且不管。
单讲承恩公回到坐船,婆子佟佳氏和着儿女迎接入舱,开发了轿夫,胡乱吃些茶饭,眼巴巴守候各官回拜。哪知官场习惯,势利非常,要是实缺现任,没有不巴结恭维,一经拜会,赶着锣慌慌地回拜,今日上顿,明日下顿,接差办差,闹个不歇不然。如今你去拜他,他拿着身分,也不回来候,即如这里河台张元樵,论起彼此官阶,还够得着,行客既拜坐客,没有坐客不回拜行客。无如他一眼觑破这承恩公惠征是前来打抽丰的,这种卸任的官僚,尽可不睬。打发个差官,拿了一张名帖过来,说是敝上感冒风寒,不能拜客,慢腾腾的在身边掏出个大红封套,粘个红签子,正中写“赆仪”两个大字,旁注“拾陆元”三个小字。承恩公瞧了,身上好似浇了一瓢冷水,非常 难受,伸出手来摇了几摇说 :“不劳贵上破费 。”差官转身要走,承恩公发出脾味嚷说 :“门缝子瞧人,太看我不起 !”忙把个装钱封套摔了。差官见这光景似嫌少,干笑了一声,在舱板上拾起,也就扬长去了。这个当儿,岸上忽然锣声荒荒价响,接着清道飞虎旗子招摇,四个红黑高帽子,一顶锡顶蓝呢的官轿。马上长随,戴着红缨暖帽,早蹿下坐骑,跑至坐船跟前,跳板搭得现成的,走上来说 :“是我们清河县吴棠吴大老爷禀见 。”杜福站在船头上,不敢怠慢,就将手本递进官舱。承恩公瞧了一瞧,忙说声“请”,杜福高着嗓子喊叫 :“请呀……。
”那吴棠走下轿来,早有长随家人扶着上船,一进官舱,赶先请安叩头,承恩公还礼不迭。杜福送过茶来,彼此坐下。吴棠瞧着承恩公面部虽带有几分晦气,然颏下丰满,将来倒有点后福;承恩公瞧着吴棠年纪在三十开外,生得高眉秀目,一表非凡,倒是个封疆气概,比着那河台张云樵,自然雅俗不同。原来这吴棠原籍安徽,是个乙榜挑用知县,为人精明干练有才。
他此来是专程拜谒他乡榜房师,顺便回谒承恩公。因承恩公坐船在前,那房师坐船在后,先疏后亲,便是这个道理。在船舱里谈了几句客套,说了一会官场,承恩公也就端起茶碗,姓吴的起身告辞,赶过别船去了。吴棠走后,兰儿早由后舱出来说:“清河县倒还有点礼数,爸爸何不同了道些苦衷?”承恩公笑说 :“世态炎凉,官场儿戏,一个阔绰的河台,局面很大,出手不过尔尔。他是一个穷知县,这清河县缺著名冲繁疲难,任他胀破眼睛珠子,也不过比照河台加给一倍罢咧。咱们是免开尊口,有面子就算了 。”兰儿也就笑了一笑。
一宵易过。次日因帮靠的几只大船开去,船身不无晃动,当由水手禀明情节,便将这坐船向北稍移。这一移动不打紧,可巧搭跳板的所在,就是吴棠个房师住船所在。那吴棠的房师, 也是个调任的知县,因在安徽亏空,指省江苏,吴棠深知他手头拮据,当日有那荐卷出房的感情,特地打发个亲随,封送了二百两程仪。偏偏事有凑巧,张冠李戴,捉痴补乖,来的亲随叫做吴敏,昨日跟随本官明明走的这个道儿,所以也不狐疑,一脚跨上跳板,到得船头遇见杜福,就冒冒失失地将二百两一个银封双手捧上说 :“是敝上替这里请安,一点菲敬,求这里赏收 。”杜福接了,哪敢怠慢,将银封递到主人跟前,说是清河县吴棠送来的。诸位,要晓得承恩公一路啼饥号寒,何曾有个人雪中送炭。咦?这炷财香,是从哪里碰来的?银子是白的,眼珠是黑的。这一会承恩公好像在第一舞台,演唱那花子拾金,心痒难抓不知如何是好,忙招呼后舱 :“兰儿!替咱们扔十串钱来 !”不消说得,兰儿取出钱来,由桂祥写个收条,加盖名章,递给杜福,复由杜福递给吴敏。吴敏接过瞧着收数不错,下衔绕了个草字,又有方朱红图章,是隶是篆,他如何辨得清楚?倒是赏号十串钱,很为累赘,也不能说是不要,只好在岸招呼个小伙,替他夯了,急急忙忙赶回那清河县的衙门。适值吴棠坐堂审案,一起一起的案子问了,已是上灯的时候。接着晚饭过了,然后踱至签押房,瞧见这张承恩公的收条,连连跺脚说 :“错了错了 !”忙招呼吴敏过来,嚷说 :“你这忘八羔子!你的一颗心放在哪里?你的两只驴眼又藏在哪里?幸亏你昨天还跟着我去过一趟,如何你今天把银子送错了?”吴敏怔一怔说 :“家人还是走的那条路,还是认定那号坐船,照着老爷吩咐,不曾送错 。”吴棠急得伸过手来,给吴敏两计大大个耳光子。吴敏被打的白头塞眼,真个无处叫屈。吴棠回转身将一张承恩公的收条,掷给他看,说 :“你瞧你瞧!你还强嘴!
”吴敏哈着腰说 :“家人前去把银封索回,怕那只船飞到天上去吗?”吴棠当下冷笑了一声,又沉吟了一会,应该他福至心 灵,将错就错,要在这二百银子上起家发福。叹口气说 :“事已如此,你倒不必去蛇足。你悄悄的替我打听,那调任青浦县为何开船,为何前任个广州都统移住在那里 。”吴敏是了这个口气,不敢怠慢,不一会工夫,早探明情节,回说 :“青浦县因赶到任的日期,不及辞行,先后一脚,青浦县的官船去了,那个广州都统就移驻他个泊船所在 。”吴棠笑说 :“这却有个鬼使神差,但是你这忘八,干事糊涂,我这里用你不着 !”可怜那个吴敏,卷起行李,只好滚蛋,闲言不表。
单讲承恩公得了吴棠这二百雪花纹银,如何感激涕零,暗想汉族中何尝没个好人,咱们跌在深坑里,居然得他搭救一把!
快呼 :“兰儿兰儿,你将来到了好处,有了势力,这个吴棠,是要牢记在心,不可不报答他的好处 。”兰儿笑说 :“女儿只要有点天日之光,那都在意。昨天瞧这吴棠,言论风采,着实得过,将来这个漕运总督,怕不是他替任吗?”承恩公听了,咧着嘴,支着胡子,拍着手掌笑说 :“他的官运,就瞧你的造化。咱们是一树果子望你红呢!罢罢!你的妈生你的时候,梦见个大大月亮入怀。咱记得世宗宪皇帝,高宗纯皇帝,临生的当儿,皆得这个兆头。只可惜你不是个男儿,倘若是个男儿,一定要龙飞九五,位正中朝 !”承恩公信口开河,那桂祥也就傻声傻气说 :“这倒不拘,那唐朝个金轮则天皇帝,不是一个女人家吗?”父子讲得手舞跳蹈,不提防佟佳氏走出来,啐了一口香沫说 :“你俩敢是疯了,这些有天没日头的话,就可以高声朗气的讲吗?”家人杜福插言说 :“好歹这舱子里没有外人 。”这时蓉儿站在旁边,便伸出小手儿指说 :“你不是外人吗?那跟来的使女,弄船的水手,不都是些外人吗?”兰儿笑说 :“咱们不管外人不外人,已经得了川资,应该赶紧回京,此处不必耽搁 。”承恩公这才打点主意,招呼船户算清帐目, 换去银子,又添置些衣服零星,次日渡过黄河,舍舟登陆。原来道光末年,黄河还未北徙,南路的人要进京,必先从这里渡河,然后在王家营车站去雇骡车,一路北上。当时承恩公因经济限制,除夫妻儿女五口,连杜福及男女仆役,共总不过十人,雇好三挂骡车。承恩公携着蓉儿,佟佳氏携着兰儿,各坐一车;桂二爷另坐一车;其余跟随仆役,分配在车沿子挂了。一路晓行夜宿,按着大小站走,不上一月,已赶到京城。
原来承恩公惠征个住宅,本在府学胡同,家里屋子,前到后五进,另有花厅院落,是很宽绰的。大房兄嫂,早已去世,大侄椿祥,亦不幸早故。侄媳觉罗宗室之女,生下两个儿子,一名荣福,表字伯海,今年十五岁,却有些傻气;一名荣禄,表字仲华,今十三岁,广额丰颐,眉清目秀,赋性聪敏,智识早开,也是我这部小说中一位重要人物。诸位看到后起章回,便知道清运告终,与这人有绝大关系。福者祸之门,祸者福之倚,没有金轮则天当国,显不出武三思的气焰;没有慈禧垂帘,瞧不出荣仲华个手段。这荣禄从师读书,记性很好,下笔为文,二三百字短篇小论,中间没个拦路虎,偷工夫也会哼两句西皮二簧,那丝弦家伙,拉得圆熟。他母亲常管束他,他说 :“现今官场,也仿佛唱戏,能唱好这小戏,方能演做那大戏。什么掀天揭地倒海翻江的节目,孩儿很明白,很透漏的。母亲不信,瞧我到大来扮个正面须生,演一两幕出色惊人的戏文,唱给大家看看 。”觉罗氏知道他言有寓意,吐属不凡,便不去管他。
本年六月间,这荣禄打听着叔祖惠征因病恳请开缺,不多时,又哄传广西桂平县金田村洪杨起事,闹得两广地方鹤唳风声。
荣禄对着他母亲说 :“这样兵荒撩乱,不知咱们叔祖可曾脱离广东?如果动身,再带些累赘箱栊,难保不遇着匪人 。”觉罗氏叹说 :“咱也这么想,但愿天赐平安,我叔祖多少带点宦囊, 家里才可敷衍 。”荣禄笑了一笑。
光阴易过,不觉秋去冬来。这个当儿,已是十一月初旬,北京气候寒冷,大家已着大毛衣服。觉罗氏用过午饭,大儿子荣福,二儿子荣禄,就着宫熏靠火。忽听门前嘈杂,接着管家容寿引着杜福,匆匆进来说 :“爷子们已经到家了 。”觉罗氏领着荣福、荣福,才出前厅,承恩公夫妇携着兰儿蓉儿,已迎面走进。不消说得,侄媳对于叔婶,侄孙对于叔祖父母,自然是屈膝请安。这里正在家庭行礼,猛然个桂二爷傻声傻气的,从外面一叠连呵……,嚷着进来,说 :“好冷呀…… !”别个尚未开言,转是傻头傻脑的荣福说 :“二叔穷得袍子当掉了,这种大冷天,亏你失时落壳的,穿这件棉袍子 。”桂祥听了这话,忙伸出两只手来,要替侄儿荣福剥脱皮衣,荣福扭股儿的不肯,两个傻货,弄在一起。诸位,要晓得承恩公一家子从暑天离的广东,其时穿扎些拷绸单绢,黄村遇劫,大小箱栊损失,沿路由单换来,由夹换棉,财力已是不济,困到清江,当下得着吴棠二百两银子,除吃净用,老两口买了两件光板无毛的皮衣,就是至娇至贵的兰儿,也不过穿件元青的絮袄,何况蓉儿、桂祥,自然是老布的棉衣,哪里有什么毛片。桂二爷受冻万分,委屈万分,瞧瞧嫂嫂两个侄儿,穿的皮衣,方且一肚子不悦意,经不起荣福再说这句呕心话,哪得不发些傻气,烂木头滚做一堆。当下承恩公看不过,连忙呼叱,就老大的给他儿子一记耳光子,这叫做杀鸡吓猴。登时男男女女大大小小静贴无声,一面收拾房间,一面安放什物。觉罗氏就叫厨下掳掇些饭菜,大家胡乱吃了,又在箱栊里找出几件粗毛细毛皮衣,给承恩公夫妻儿女换了,这才暖屋生春,彼此谈些家常,讲些经过事实。兰儿与荣禄气味很投,谈到文墨,都是会家;讲到丝弦皮簧,总算得按腔合拍。这样祥和荣福,也是天生配对, 一见面互相纠扭,到后来谈得入港,叔侄倒还投机。俗说:方以类聚,物以群分。此后踪迹,兰儿同荣禄姑侄是一气,桂祥同荣福又是一气。
光阴易过,不觉腊尽春来。北京城里一座香厂,平时已就热闹得很,到得新年,尤其五光十色,百货骈集,什么茶坊酒肆,舞榭歌台,无奇不有,无美不备。一到新年,住京的人家,男的女的,老的幼的,无不趁这热闹,出些风头。那一班遗翠的佳人,坠鞭的公子,都在这香厂演些活剧,做些勾当。上海有个张园,苏州个留园,还没有这种繁华富丽。记得当年有座酒楼,名叫“上林春”,这楼上下三层,真个画栋飞云,珠帘卷雨,评论起来,要算是据一篇之胜。这日天气晴明,兰儿梳好宝髻,插上一枝鲜红透艳的茶花,身穿二蓝时花绸的鼠袄,加着元色出风的白狐背心,颈项还裹着绒织围巾。一副娇容,真个翠黛朱颜,难写难画,说是王嫱出世,又疑西施再生。旁边站个荣禄,亦复面庞俊俏。知道的,说是那拉氏姑侄出游,不知道的,还疑惑是姊弟同行,或别有情节,后跟管家杜福。
三个人在这偌大香厂,箍个大大的圈子,然后踱进“上林春”,扶着楼梯,一层一层地上去。依着杜福的意思,就要在中层拣个座头,荣禄说 :“那可不行 。”不由的催着兰儿,一层一层又步上楼梯。原来最上层布置格外整齐,妆点极为华贵,在京城里没有头等的身分,也不敢上去。为着什么?因为上面座头,都是王公大臣贝子贝勒包定的,旁人哪敢插足?兰儿和荣禄才上得楼梯,早有一个丰颐大嗓方方的脸儿,准准的鼻儿,咧着张嘴,一双色眼,瞧着他俩说 :“你们来了吗?抬起身来,似乎熟识得很 。”兰儿怔了一怔,意欲回避。那位又开口说 :“咱们自家人,装什么乔 !”荣禄倒还机灵,上前行个旗礼,腿子略弯一弯,说 :“爷是……,”那位说 :“咱就叫做端华, 你们是上三旗还是下五旗啊?”荣禄说 :“咱们算是正黄旗那拉氏。不知亲王坐在这里,失于回避 。”原来八旗制度,以镶黄正黄正白为上三旗。当初的编制,属于帝系的,编入镶黄旗;属于后系的,编入正黄旗;属于太子系的,编入正白旗。那端华是郑亲王嫡支嫡派,世袭罔替,算做铁帽子王,自然在镶黄旗部下,在京个鼎鼎大名,是人人知道的。荣禄既同端华见过礼,那兰儿也就大大方方地上前请个安。端华这时浑身骨头都酥软了,忙笑嘻嘻的拉着她手说 :“坐了…… 。”一迭连招呼堂倌泡茶。在座也有些生客,无非贝子贝勒,什么八分公呀,黄带子呀,红带子呀。当下端华不管别的,只拿着一副饿鬼的色眼,上上下下的瞧看兰儿。兰儿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岂有不懂这个中意味?彼此明湛湛的秋波,似乎打个照会。端华又凑着趣问些家世,知道承恩公赋闲无事,还说 :“咱们都替他想法,谋个相当的乌布 。”兰儿也就称谢不尽。端华又说 :“你个青春几何,吃了人家茶没有?如没吃茶,咱们替你扳个高亲,给你吃茶 。”说着,又笑嘻嘻的真个递给茶碗过来。兰儿其时将眼一瞟,颈项一扭,恰恰家人杜福站在跟前,说 :“天色不早了,咱们出来游逛一大会子,怕的爷子要在家悬望了 。”荣禄也就起身,扯着兰儿衣袖,似乎要走。这时端华正在油嘴打花,非常着急,忙说 :“停歇,……你俩且吃点儿点心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