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楼重梦 - 第 9 页/共 16 页
第二十七回
甄小翠避妖来贾府叶琼蕤逃难入王园
王夫人问:“你家姑娘几岁了?怎样遇的妖?妖怪是怎么样的?”老妈说:“这位姑娘就是我乳大来的,今年才十二岁,生得长成标致。谁知被妖怪看中了,自从上年冬天,忽然掩了房门,梳妆打扮了,就像和人讲话,闹了一晚,天晓才清白了。
从此每日过了午后就作起怪来,彻夜才歇。若是有人进房去伴他,登时头疼发热,跑得快的,还留了性命,倘若或熬着疼要强在房里,就心痛倒地,口吐鲜血,即时送命。我们悄悄在窗缝里张他,并不见妖怪,只见姑娘的相儿难看得很,这声音更听不得。”淡如忙问:“怎样的相儿?声音怎样的?”老妈道:“小姐们跟前那里讲得的!”宝钗就喝了他一声,说:“单只你多管闲事!”才不敢开口了。王夫人就吩咐家人们快去接了来,一面对李纨说:“安顿他在那里呢?”李纨说:“要近着小钰处才好拿妖,自然该在园里。只是怡红是不便住的,女孩子又不便同祝”宝钗道:“他嫂嫂尚且要避开,何况别人!我刚才起岸时瞧见一所小小的房屋,门前匾上写着”红蓼花香“四字的,到好祝”小钰接口道:“就在这旁边,大家同去瞧瞧罢。”便步行出门来,不多远,就到了。却是三间正屋,三间后轩,还有些零碎小房。王夫人说:“尽够了,省得住大景致的去处,空落落,越发招妖惹怪。”就走出门来打伙儿在门前的坐槛上坐下。靠着栏干,正对着溪,溪滩上通是红蓼花儿。
小钰道:“这叫蓼花滩,对岸通种的白苹,就叫苹花滩。”正在闲谈,只见管家婆领了这位姑娘来,果然十二分俊丽,但只脸色黄黄的,带着病容。和众人都行了礼,坐下。王夫人问他“闺名叫什么?对亲没有?”他回说:“乳名叫小翠。”底下就住了口。奶奶在旁代答道:“自幼对给白巡按家少爷,我家少爷就娶的白小姐。是嫡亲兄妹换门亲。老爷在日就联的姻,还未过门呢。”坐了一回,就在这红蓼花香的地方用了酒饭,安顿在东轩房住下。小钰道:“明儿我和众姐妹搬了出来,园里就热闹了。今儿翠姐姐独自住下,恐防冷清,我晚上在听秋轩过宿罢。”王夫人说:“很好。”替另又派了几个壮健老妈、几名粗夯丫头伴着他。各人都回上房去了。
小钰笑嘻嘻的问小翠道:“姐姐,这妖怪长的怎么样?有多大年纪?恁般打扮?和你恩爱不恩爱?”小翠红了脸,低着头不作声。小钰道:“你要我降妖,又不肯实说,这就办不成了。”施妈在旁边道:“要说不难,只是王爷别见笑。这妖怪穿铁盔铁甲的,黑脸孔,尖嘴大耳朵,浑身通生的硬毛。干起事来,总要我家小姐百般哀求他,他才快快的完事。若不肯叫他、求他,他就闹个不了,真要弄得死去活来呢。”小钰连忙拉着小翠的手,道:“他要怎么样叫,怎么样求,快说来我听。”
施妈道:“将来如若来了,自然听得见的,如今夜深了,王爷请出去罢。”小钰无奈,只得回到听秋后轩去睡下,翻来覆去一夜不曾合眼。待到天明,忙忙过去问信,众人说:“安静得很,想是王园贵地,妖精不敢来缠了。”里边太太奶奶们也打发丫头婆子来问,知道一夜平安,大家都放了心。
早饭后,众姐妹通搬了出来,香菱也和淡如同祝园中添上几百个人,十分热闹。小钰先去指点收拾怡红院,完了又来替舜华调排潇湘馆。晌午过后,太太带了两位奶奶并少奶奶,出园来摆席大观楼下。一则替小翠洗尘,二则替众人,饣而大新居。又去请了岫烟、宝琴、纹、绮、湘云来,打伙儿喝了多时的酒。正交起更时候,小翠忽然站起身,像是有人拉着的模样,赶忙回房去了。他家跟来的婆子、丫头们有些懂得,通跟着了就走。
没一会,施妈来报道:“寻来了,寻来了,房门关上了。”
我们在窗外听这妖怪说道:“妹妹好狠心,昨日我跟了你的轿子到府门口,正想要进门,只见两个门神拿着刀枪来赶杀我。
我飞忙的跑,渐渐将要近身,着了急,见路边有个大粪窖,就跳下窖去,把粪乱拨。这门神当不得臭气,掩着鼻子才退了回去。我害怕得很,躲在坑底下不敢出头。谁知到五更天,有个人到坑上拉屎,把我脑袋上撒了许多粪,我着了恼,把头在他臀上一顶,翻身落在窖里。我便跳起来,浑身腌臢得受不得。
刚好路旁有条河沟,我忙忙跳下河去细细洗刷,那两只耳朵里的臭屎,不知扒出了多少!又听见岸上有人说:“这水就通着贾府花园的。我就从水里一路寻来,果见有石条栅栏,并没门神看守。我钻进栅来,见是个大花园。东寻西找,找你不着。才刚听得豁拳谈笑,内中有你的声音。果然找着了你,累我吃了这个大亏,快快脱去衣服,狠狠的奉承我一回才罢,不然今晚定要摆弄你个死。”王夫人道:“那有这事?我不信。”便叫两个媳妇“随我去瞧瞧。”忙便上轿去了。小钰踱到楼外,待要召请神兵,又想:“这小事别去亵渎天神,且先和这妖精战他一阵,瞧他的本事何如,再作道理。”正在心中盘算,只见一个老妈子飞奔的来,口里嚷道:“太太请二爷快去。”小钰忙便跑过去,只见太太、奶奶都坐在听秋轩后门口,指着红蓼花香,道:“作怪得很,你快去听听。”小钰忙赶过去,见老妈、丫头们都呆呆的站在窗外听。小钰用指头把窗上红纱撕去一块,往里一望,只见两枝蜡烛,照得明明白白,小翠脱得赤条条一丝不挂,雪白的身子躺在炕上,两条粉腿高高举起,一对大红绣花睡鞋长不及三寸。口中叫道:“好哥哥,亲爷爷,开开恩饶了我罢!实在疼得受不住,再一会连小肠子也戮断了。”小钰只一瞧,太阳里的火都冒了出来。掉转身赶出园来,叫太监把三殿上挂的御赐七星宝剑请下来。掣在手内,飞风的跑进来。
还听见哀哀哭声,在那里哥哥心肝的求告。小钰走到门口,把脚一踢,房门倒了。正待进房,忽然一阵怪风,似乎有个人冲门出来。小钰忙把剑一挥,听见一声大叫,倒在地下。却是一只大野猪,拦腰劈做两段,流了满地的血。
小钰就进到房里,小翠还是赤身躺着,见了小钰要去拉被盖,没有力气。小钰道:“姐姐,辛苦了。我替你盖罢。”就扯床夹被替他盖着身子。瞧瞧脸儿,竟像黄蜡一般。眼中含着泪,口里还呼呼的喘气。小钰布着他的嘴,说道:“姐姐放心,妖怪已经砍死了。”正待和他温存调戏一回,听见外面嚷道:“太太、奶奶们都来瞧妖怪呢。”小钰慌忙迎将出去,见王夫人们通往后乱退,口中说道:“可怕,可怕,别瞧罢。”不多一会子,园中姐妹除了优、曼、舜华不来,余人通赶来看猪精,远远站着,不敢近前。外面贾政、贾兰都来瞧瞧,吩咐太监说:“快把这孽畜抬了出去,瞧了害怕得很。”太监们答应一声,就用绳杠抬出去了。
小钰送了贾政、贾兰去后,就回王夫人道:“翠姐姐,这个地方住不得了。须要移到我内房去才好。不然野猪鬼来寻他报冤还了得吗?”李纨说:“很是,但只是要恭恭敬敬的,别和他混闹呢。”小钰应道:“不的,我是有名叫做贾老实。”
岫烟笑道:“可知老实是假的。”王夫人就叫:“丫头们,快去扶了翠姑娘到怡红院去罢。”有个快嘴丫头回说:“姑娘的下身受了重伤,光着身躺在被窝里,连被褥上通是腌臜湿透了,移不来的。”小钰说:“不用你管,我自会张罗。”他过去就跑进房来,把被连头连脚和身一包,双手捧了出门,一径往怡红院里。放在炕上,先用麻油潜他下身搽上,掺些人参八宝散,用轻绢包好。又浓煎了一碗人参汤吃下去,到第二天就好了些。
从此天天人参燕窝调养,不到半月,竟已精神如旧。脸上白里泛出红来,色如桃花,比初到时更加俊俏。这日小翠早晨对镜梳头,小钰坐在旁边细细的瞧他,忽然笑道:“姐姐,你近来越发标致可爱得很。只可恨晚上不肯叫我心肝好哥哥,到底还有些见外的意思呢。”小翠啐了一声,小钰还待要和他调笑。
只见看后园二门的家人媳妇来回说:“外边逃了一个大姑娘来,要求王爷救命的。”小钰听了“姑娘”二字,心花都开了,忙问:“生得俊不俊?”媳妇回说:“生得很俊,大模儿像淡姑娘,还要好瞧些。”小钰便站起身迎将出去,叫声“快引他进来!”不多一会,果然有个姑娘,窈窕身材,鹅蛋脸,散发披头,一路的哭进来。媳妇子指着小钰向他说:“这位就是我家千岁爷了。”姑娘听说,便双膝跪下磕着头,只叫“千岁爷救命!”小钰慌忙抱他起来,就在树底太糊石凳上坐下,把他放在膝头上,两手替他揩泪,挽发。口中问说:“你为什么事这般着急?有我做主,尽管为说与我听。”那姑娘才说道:“我家父亲叫叶正茂,就住在这园西边。向来开铺面做生理的,因为折了本,今年改就个蒙馆教书度日。我名叫琼蕤,今年十三岁了。早晨在门前和新中秀才的蓝相公说笑了几句话,谁知父亲回家来吃饭碰见了,骂开了蓝相公,把我打了许多嘴巴,还拿条麻绳要勒死我。刚好门外叫道:‘叶先生,快到馆去!你家两个学生在那里捅刀子哩。’父亲就把我交给母亲看管,等回来定要处死的,自己忙忙的上馆去了。母亲怕父亲的性气暴躁,真个要送我的命,才叫我逃进园来求恩救命的。”小钰笑道:“这有什么大事?容易,容易。”就抱了到他怡红院内房,叫宫女舀了香汤给他洗澡,又叫取些新裙袄好首饰替他更衣梳头。
又传了管家婆来,叫“吩咐女巡捕官,拿我个名帖,告知后园西邻教读的叶相公,说他家姑娘逃在我园里,老太太瞧见了很喜欢他,留他逛几天就送回家去,别难为了这小孩子。我们王爷还要照看他,给他对一头好亲,连丈人丈母通有好处的。”
婆子答应了,即刻传话出去。不多一会,来回说:“说过了,这叶先生感激得很,现在府大门外碰头谢恩。”小钰说:“罢了,先赏他两个元宝,叫他回去。迟几天我处自会打轿送回去的,不用惦记。”管家婆又忙答应,出去了。
小钰才进房来,恰好小翠坐在外间冷冷儿的说道:“二爷恭喜,来了一位绝色佳人,真正是天落馒头,造化造化。”小钰忙赔着小心笑说:“那里跟得上你,你才是绝色呢。”就拉了小翠的手进内房来。见琼蕤已经洗过了澡,换上新衣,正在那里梳妆,忙站起来和小翠见礼,十分恭敬。小翠总有些不输服,怔怔的坐着,口也不开。小钰看他梳完了头,便叫快些摆菜斟酒,替他压惊。就拉小翠同坐,小翠道:“我不爱喝酒,失陪了。让你们两位新人好细细的叙情”正在拉扯,只听见宫女报道;“各位姑娘们来了。”小钰看时,只见众姐妹一拥的进来,都说:“要见见大王帐下新收的美人。”小钰就叫琼蕤一一打足全请安,蔼如笑道:“很像一个人。”彤霞笑道:“我说像一只狗。”淡如骂道:“放屁,像一位仙人!”舜华道:“第一是眼睛相像,但他的太露了,恐防寿数差些”话未说完,有个老婆子来说:“太太、奶奶们听见园中逃了一位姑娘来,要叫去瞧瞧。”小钰没奈何,只得带他到上房来。磕过了头,各位太太、奶奶都说他人物俊俏,礼数周到,说话对答也甚伶俐。很喜欢,各赏了他些钗环绸缎,叫小钰派个婆子送他回家去,别叫他母亲惦记。小钰应了一声,同着出园来,众人各已散了。
小钰就和他并坐喝酒,又差丫头去请小翠。丫头来回说:“翠姑娘躺在炕上哭,不肯过来。”小钰只得亲身过去安慰了一番,又轻轻说道:“今晚暂且失陪,明晚就来相伴。以后一人一夜,决不冷落你的。切莫烦恼。”小翠啐了一声,道:“我惦记母亲,心上烦闷,何曾有什么别的意思?二爷别多心,快去伺候新人罢!”小钰笑笑,回到卧房,扯着琼蕤同衾共睡。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说明。
第二十八回
逗春情淡如入学膺赦诏蓉儿还乡
且说小钰和琼蕤云雨既毕,却是个完全的女孩儿,香罗帕上桃花点点。小钰十分爱惜,不必细讲。
且说淡如回到红豆庄,呆呆的拿着酒杯想道:“咱们和小钰自小儿打伙,到今还不曾通宵达旦的在一堆儿。这回子,没缘没故来了这两个妖精,反占住了!那里气忿得过?又可恨母亲这老厌物,定要相随同住,碍眼得很。因此小钰多久不到我这里来了,须得算个计策,挨上门去,就使不能独占,也分得个鼎足之势。只是没什么托名的话头,除非说要习学武艺,硬硬的搬了铺盖,移到怡红,谅来小钰也未必得新忘故,推我出来的。”想定主意,才上炕去睡觉。谁知翻来覆去,竟像被窝里有针刺的一般,那里睡得稳?直到五更,刚蒙胧合眼,恍惚在妙香房里,见个老妈子在那里卖金镶玉的钗儿。淡如也要向他买,老妈回道:“没有了,共只十二对钗,都卖完了。才刚瑞姑娘要买,只剩得半枝打断的,不中用了,没卖给他。”淡如听了,心上一惊,便惊醒了。叹口气道:“这梦奇怪,莫非我不在金钗十二的数内吗?”越想越烦,天色未明就起来梳妆,换了一身鲜艳的衣服,浓浓的熏了些香,头上戴了许多珠翠金饰。略吃些点心,又用香茶漱漱口,含着几块鸡舌香,带了丫头,摇摇摆摆踱到怡红院来,直到小钰卧房。
只见小钰还同琼蕤躺在炕上,脸对脸在那里亲嘴。淡如止不住醋气攻心,只是碍着小钰的脸,不敢发作。反装着笑脸,轻轻说道:“好快活哎。我特来道喜,还要和二爷商量一件要事。”小钰也笑道:“谁叫你不来快活?吃这寡醋也无益。”
淡如见说话投机,便在炕沿上坐下,把一只手探进被去,刚摸着了琼蕤的绢光溜滑的腿,惊得琼蕤慌忙坐起来穿衣着裤。小钰嚷道:“淡丫头,闹什么?讨人嫌!有什么要事商量?”淡如说:“我昨儿五更睡不着,想起要搬到你怡红院来习学些武艺。”
小钰道:“很好,我教你舞藤牌抵挡我的长枪,还要教你射鼓子,箭箭中着红心。”这说话的空儿,琼蕤早已披着衣往西边房里去了。淡如满心欢喜,布着小钰耳边说道:“我就钻进被来,你教我罢!”小钰笑道:“那里这样容易?须要送贽仪拜先生,才肯教呢。”淡如忙跪在地下,深深拜了四拜,站起身往头上抽了一枝金簪,送到枕边说:“这个当贽仪罢。”小钰笑着点点头,就叫他关上房门。宫女丫环回避出外,不知他教的是枪是箭?耽搁了好多时候才开了门,两人都已穿衣起来。
淡如重又洗脸梳头,小钰也梳洗了。叫宫女们去请了小翠、琼蕤都来用早饭。四人同坐了一桌,喝酒谈笑。淡如一面差丫头到红豆庄取了铺盖并随身箱笼过来,告知香菱要住在怡红学习武艺,习会了仍旧回来的。香菱也不便阻挡,只得由他。
从此一男三女,按日轮宿。过了几天,早有嘴快丫头传将开去,众姐妹通已知道。这日彤霞邀齐了众人,来到怡红,吩咐不必通报,轻轻进内。只见四个人在中间后轩里撩交儿,淡如仰面倒在地下,小钰扑在他身上。琼蕤把手在小钰屁股上乱打,小翠把指头在小钰脸上乱羞。蔼如喝一声:“好胡闹,成什么样子?”四人听见,慌忙起身走开。舜华招招淑贞退出,到正厅上坐下,众人也就都出来了。彤霞仰着头看了这“怡红院”三字的匾,笑道:“钰二爷这匾额该换了,”淡如问:“换个什么字样?”彤霞道:“该换写‘逋逃薮’。”碧箫道:绮楼重梦·“也有执贽门墙的。不尽是逋逃的。不很该括,不如简简捷捷题着‘秽墟’两字的好。”众人拍手赞道:“的确得很,我们办端正了,用鼓乐迎了来,替王爷上匾罢。”蔼如道:“古王者记言记动,全仗着传信的史笔。我就权充左右史,记个‘癸丑冬十月,淡、翠、琼及小钰戏于密室,改怡红曰秽墟’。”彤霞道:“史贵简当,这笔法太繁冗了,我记个‘三美具’乃改斋名。”妙香说:“史贵实录,改斋名不过一句空话,不是实事,不如记个三艳集于怡红,小钰从而攘之。”彤霞道:“这‘攘’字亏你想的,真所谓物自来而取之也”舜华向来从不肯嘴头刻薄的,这会子听高兴了,便笑道:“我来记了罢,‘冬。钰狎粲者于房。’”淑贞赞道:“这才是老笔,简而能该。况且这‘狎’字深得春秋笔法。”正在喧笑的时候,忽然瑞香在笔筒里拿了一张笺纸出来,叫道:“真赃现获了,你们还有什么赖?”众人看时,却是小钰的一首诗。上写:岁壬子,余衔命东征。次年秋,覆命来京,读诸姐妹限体春闺诗,卓荦纾余,并皆佳妙。不觉技痒,爰仿体步韵,作怡红即事一首:含笑含羞解扣迟,玉梨花底月明时。
于飞乐事联三粲,遮莫愁痕上两眉。
牦犬人来吠遥影,露桃虫蚀换新枝。
销金华帐垂垂掩,豆蔻香苞不自持。
淑贞说:“这诗却好,那‘含笑’、‘玉梨’、‘犬人’、‘桃虫’、‘金华’都藏得隐而不露。”彤霞道:“好便好,竟是当堂的贼口亲供。我问你们四个,还是官休是私休?”瑞香说:“不用问了,我竟到上房去出首罢,这场官司再不会打输的。”蔼如道:“我来调停,你们犯事的快快见机服罪,私和了罢。若是呈了堂,恐怕放火不由手,狎也狎不成,攘了攘不就,那秽墟的臭气直要薰得阖府都闻见了!”小翠、琼蕤吓得发呆。淡如忙问:“怎样是私休呢?”彤霞道:“戏里唱的万家春,年年吃酒,酒钱无须要。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
请我们各位,才撩开手。”小钰忙应道:“要请你们诸位,值什么?何必这般吓唬!今儿个就摆起酒来和事罢。”即刻叫宫女、丫头们排开桌面,摆上果碟,让众人坐下,陆续上菜。碧箫说:“瑞妹妹,你这个功劳不小,须要好好收藏。不但是支酒筹儿,竟是个牵牛鼻的绳索。将来倘有半分倔强,立刻呈出当官,叫他们散伙。”小钰道:“我从来不敢得罪姐妹们的,决不倔强,好妹妹还了我罢。”瑞香笑道:“丹书铁券,那有还理。这诗第一句就描写得情景宛然,二句是记其时候,三句记其人数,四五六不过依体押韵,独这结句是确实供招,真是好诗。”蔼如说:“有了好诗,须添篇好赋。我仿着《阿房宫赋》成了几句,说:‘彼美三,所欢一,怡红厄,秽墟出。收藏三个妖娆,不分宵日。’”碧箫说:“好,我帮你押‘也’字韵罢。三人三面镜子,须说:‘三星荧荧,开妆镜也;千丝嬝嬝,梳晓鬟也’。”妙香说:“太文,太文。与题不称。我来做一韵罢:‘夫其为状也,张大侯,举赤棒;其直如矢,其深似盎。半就半推,一俯一仰。既再接以再励,亦若还而若往。
擎藕股以双弯,挺莲钩而直上。’”彤霞拍手叫道:“好极,这两句是神来之笔。”众人笑得口疼,舜华只叫:“该打,该打。别再做了。”妙香又念道:“联樱颗以成双,弄鸡头而有两。盾翕翕以箕张,矛翘翘而木强。腰款款以摆摇,腹便便其摩荡。环夹谷以合围,透垓心而搔痒。直探幽壑之源,深入不毛之壤。似抚臼以赁舂,若临流而鼓桨。象交察之鸢鱼,俨相持于鹬蚌。淫娃甘辱于胯间,狡童旋玩诸股掌。恃颜面之老苍,放形骸而跌宕。迨云雨之既收,觉心神之俱爽。呈丑态于万端,羌不可以寓目而涉想。”瑞香道:“好极,我也来做一韵。
若其为声也,唼唼咂咂,乒乒乓乓,咭咭口舌口舌,革廷革廷革堂革堂。
震绳床而戛戛,漱湍濑以汤汤;气吁吁其欲断,语嚅嚅而不扬。
撼鸳衾以綷縩,摇金钩之叮当。俨渴牛之饮涧,类饿狸之舔铛。
若穿墉之鼠,劈拍兮,似触藩之羊。乘天籁之方寂,和夜漏以偏长。老妪遥闻而歆羡,小鬟窃听而彷徨。”众人听了,笑得把小脚儿在地下乱跌。琼蕤不很懂文理,倒不在意;小翠涨红了脸,躲进内房去了;淡如气得脸青。那盈盈丫头是很通文理的,便嚷道:“好姑娘,你怎么把我们婆子、丫环都取笑起来?”
舜华站起身,说:“实在难听。”招了淑贞走出去了。小钰道:“待我大主考来加个批语罢:‘如绘其形,如闻其声,非于此事中三折肱者,不能道其只字。’”蔼如笑道:“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反叫小钰骂了去了。”彤霞道:“他会加批,我们就批了下场举子。妹妹们来,大家同集一篇四书文罢。”各人又喝了三大杯酒,叫个会写字的丫头来写。众人各各念将出来,顷刻集成了一篇散行的时文:善与人交,无所用耻也。夫好色人之所欲,又恶不由其道。不以其道得之,非人也,君子耻之。
昔者,窃闻之人之生也,造端乎夫妇。进以礼,退以义,必也正名乎,斯可矣。有贱丈夫焉,男女居室而无忌惮也。用其二为未足,又过而之他。其三人皆将不顾礼义而为之,油油然与之偕,放辟邪侈,无所不至矣。或告之曰: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乡党自好者不为,而况于王乎?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虽然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不屑也。来者不拒,加斯而已。
今夫怪不可与同群而求,为之强战,小童血气未定,何可当也?请轻之,勿听则已。垂涕泣而道之,战战兢兢,其颡有泚,颜色之戚,哭泣之哀,闻其声皆有怵惕恻隐之心。王见之勃然变乎色,抚剑疾视,要于路,出杀而夺之。
君子曰:“彼善于此则有之,然而未仁。在他人则诛之,知其不可,亦若是,可谓仁乎?”有人于此,为得罪于父,将杀之。乞诸其邻,若崩厥角稽首。王曰无畏,是诚在我。使数人见而解之。父母之心,不藏怒焉。母命之曰:“归欤,归欤。
如追放豚,不可得已。”王笑曰:“日攘其邻之鸡,古之人有行之者,吾何为独不然?却之,却之为不恭,斯受之而已矣。
若此者,虽不以道驱而纳诸不得已也。”于此有人焉,自称曰淡而不厌。闻斯二者,其心好之,又从而为之。辞则曰:驰马试剑,我所欲也;执射乎亦我所欲也;愿留而受业于门。其心曰: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为王诵之,则王喜。使治朕栖,抽矢扣轮,终夜不寝。此其所以为学不厌而教不倦也。
父母国人皆贱之。
斯三者,不待父母之命,媒约之言。不仁、不知、无礼、无义,流连荒亡,不舍昼夜,无惑乎王之不知也。旦旦而伐之,欲罢不能。吾未如之何也,已矣。
于戏,夫妇有别,人之大伦也。必敬必戒,必告父母。其交也以道,其接也以礼,无所苟而已。今若此无羞恶之心,则与禽兽奚择哉。
大主考燕国公梅评:破承提一“耻”字,已定全篇公案。
开谓阐明夫妇之道,词严义正。总提后平叙三段,穷形尽相,确切不移。后幅一唱三叹,痛快淋漓。结处应照,小讲勘出“必告父母”四字,若图穷而匕首现,真有关人伦风化之文。
副主考赵国公薛评:如悬秦台之镜,如燃牛渚之犀,足以寒狂童之心,摄冶女之魄。众人做完,点句勾。彤霞念了几遍,互相称赞。
淡如平日的嘴口半毫不肯让人,今儿受这一番奚落,直气得脸色青黄,手足发颤。想要变脸闹一场,又怕碧箫、蔼如的力气大,动起粗来抵挡不祝只得招了翠、琼两个缩到内房,将门关上。
众人又道:“这样好朱卷,定要发坊刻印了分送亲友的。”
小钰恐防他们呆性发,真个拿出去刻印起来,传为笑话,只得苦苦哀求。众人道:“你还可恕,只可恶这三个妖精,装妖作怪,不肯下气。须他三个来求,才不刻送。不然,先从上房分送起,连老爷都要送一本的。”小钰说:“我明儿备了酒,请你们诸位来,叫他三个陪礼就是。”正说话间,只见一个上房的老婆子来说:“宁府的蓉大爷回来了,老爷太太叫请二爷过去相见。”小钰就别了众人,往上房去了。众姐妹也各各散归。
且待下回再说。
第二十九回
彩笺结社画册题诗
且说小钰在上房和贾蓉、贾兰说了多时的话,三更天才回到园中。这晚轮该小翠陪伴,睡在炕上,讲起明儿须要安顿众姐妹,别叫他们真个闹到上房知道。小翠也竭力撺掇,果然第二天备了极盛的酒席,在怡红后厅请齐众人,叫淡如等三人深深福了四福,恭恭敬敬安上杯箸。碧箫说:“难道跪也不跪,行一个常礼便当数吗?”小钰忙也作了个揖,说道:“我们家乡有句俗语:‘低头便是拜’,如今服了礼,就罢了。”彤霞冷笑道:“咱们这篇赋已经补全了,现在诗赋时文都已抄成一个本儿,将来藏之名山,可传可诵的。”舜华道:“够了,够了。我劝众姐妹们撩开手罢,说来怪臊的。不然我今儿个不过来的,因为有话要问钰二爷,为什么发遣三个人,单只蓉大爷回来?”小钰叹口气道:“珍伯伯在配身故,琏伯伯带病起程,没在路上。如今蓉大哥扶了两个灵柩回来。老爷给了他四万银子,三千亩田地,叫他依旧在宁府居祝另给了四千银子,做葬费。大约就要扶灵往江南去的。”众人听了,各各叹息了一番,方才喝酒。喝到起更,也就散了。
隔了几天,小钰坐在房里,见云蓝丫头拿了一个笺启说:“舜姑娘叫送来的。”小钰接来一看,却是个冷金笺折叠成的副启。面写:“潇湘诗社启”,里面写着:蜻蛚在堂,星回于次,端居多暇。爰拟小集吟朋,用消寒晷。诗成薄酌,佐以持螯。此品出自大官,可无虑读《尔雅》不熟也。惠而好我,扫径以蹊。此启。
下写:“潇湘主人具。”后面青壁主人已经打上“知”字,小钰就在怡红公子底下写上个“知”字。云蓝问:“还有淡姑娘、翠姑娘,该到那里去通知呢?”小钰道:“你不用去,我自会各处去传知,明儿一准到齐。”云蓝笑道:“二爷的恩典,免了各处大远的道儿去跑。”小钰见他身材窈窕,眉目含情,声音又娇细,便问:“你是那里人?”就说:“原籍是苏州。”
小钰拉他坐在怀里,玩笑了一回,才放他回去。一面就亲往各处通报。众人听是舜华为头,再无不来助趣的。只有瑞香说:“我这几天旧病发作,不很健旺,辞了罢。”小钰道:“冬至前后,红症不免发动。但舜妹妹高兴,不可不到。若懒得做诗,我代你编一首就是。”瑞香只得也打了一个“知”字。
次日,果然齐集潇湘馆里,舜华说:“优姑娘昨儿送了几篓蟹来,极肥极大。闻是娘娘宫里赏来的,特邀众位一尝,做诗是个名色。”便先摆上茶点,众人用过,问什么题目?舜华就叫丫头送上一个雕竹筒儿,内插牙筹一百枝,都是些咏古题目。又开了檀香盒子,铺开牙牌,每人分了六十张,每张刻一个字在上面。小钰道:“七律须要五十六字,只余了四字,恐怕太少了。”舜华道:“天寒日短,别耽搁了喝酒的工夫。只做首七绝罢!”众人就各抽一题,不消半个时辰,都已誉出。
先瞧小钰的诗,是傅说版筑,用十灰韵:物色风尘浪拟猜,盐梅谁复辨美材。
岩前一带盈盈月,却照君王入梦来。
众人一齐赞好。次是彤霞的,是张球献诗:剩束牛腰未敢前,吕公门外榻高悬。
如何费尽雕龙技,只博槐厅月俸钱!
众人道:“无穷感慨。”再看淡如的,是曹植赋洛神:八斗清才迥绝伦,陈思声望动闺人。
感甄亦是寻常事,作赋何劳讳洛神?
蔼如看了道:“诗原是各言其志,推此志也,蔑伦败常,无所不至。”碧箫说:“此所谓小人而无忌惮也。”文鸳道:“这议论头新鲜得很,前人所未道的。”底下再看碧箫的,是姜尚钓渭:卖浆廷冷事纷纭,钟鼎山林两不闻。
解向烟波收拾得,半钩明月一蓑云。
小钰道:“这题目极大,他却写得绝淡,可称别具手眼。”
再看蔼如的,是王猛扪虱:
豪气江东合自尊,独披短褐谒军门。
蔌勤扪虱无他语,应为诸公谢处衤军。
众人道:“勃勃有英气。”再看舜华的,是韩信乞食:逐鹿中原战气昏,飘零国士更谁论。
虞兮枉为重瞳死,不市王孙一饭恩。
小钰道:“这个议论才有识见呢。”众人都称赞一番。再看小翠的,是司马相如四壁:四壁萧萧不解愁,行酤且脱鹔鹴裘。
远山眉黛芙蓉面,可免他年怨白头。
众人看了,通不做声。又看妙香的,是王维献乐:平阳春宴醉葡萄,一曲琵琶夜漏高。
戛玉锵金成底事,乞灵还倩郁轮袍。
瑞香的是郭隗喻骏骨:
天涯骏骨几多存,试向王门子细论。
老尽嘶风红叱拨,黄金台上为招魂。
淑贞是杜广为厩卒:
失路伤心百重回,追风摄电费疑猜。
人间未必无骐骥,刘景何曾入厩来。
以上三首,众人都评赞了一回。看文鸳的,是颜回陋巷:春风陋巷雨潇潇,车马何心肯见招。
不是闲情矜遁迹,人间无处着箪瓢。
舜华笑道:“这‘人间无处着箪瓢’,却调侃得世人不校”诗已做完,就入席喝酒。丫头们送上螃蟹,果然很大,但是没有钳脚的。小钰道:“舜妹妹,蟹的妙处全在两螯,为什么通剥掉了?”舜华道:“何曾剥去?通在里面呢!”小钰再一瞧,知是两上大壳合拢来的。揭开来,连螯连脚边肉连黄通剥好了,用糟油姜醋和调了,每三个蟹合做一个,十分有味,又不用亲手去剥。彤霞道:“这时候已是十一月了,外边都不很有得卖,怎么宫里偏有这样肥大的”旁边一个丫头说:“我问过那边的宫女,他说九、十月里捡那顶壮大的,用个坛子铺一层稻谷,铺一层蟹,逐层铺满了,就把坛口紧紧封好。估量稻子吃完的时候,才取出来,比那初装时,更加肥大。”众人道:“得了这个法儿,明年定要试一试的。”蟹吃过了,又上了许多别的菜。
喝到上灯后,瑞香坐不住,就要回去。众人也说酒够了,便散了席。舜华嘱托小钰:“送了瑞妹妹回到赏心亭去。明儿须请个高明的大夫来医治医治才是。”小钰一一应了,以后果然天天请医生开方吃药,却也不见什么效验。
渐渐到了十二月初头,小钰走到蘅芜院来,妙香让他坐下,问:“丫头手里拿的什么东西?”小钰道:“昨儿有人送我十本画册。说扬州有个女姑娘,姓巫名梦云,专会画着色工致人物,春宫图尤其擅长。有几册太粗的,不便送给妹妹瞧。这一册却画得文雅,特来请妹妹每幅上题着首诗儿。”便把锦袱打开,见紫檀册画上刻着“暗藏春色”四个字,揭开第一幅,题着“美人来”三字,画的竹篱茅舍,柴门跟前停一辆油壁香车。
有个小丫头,扶着个绝艳丽的姑娘才下车来,旁边一个俊秀书生,深深打拱迎接。小钰道:“这是才来的时候。”第二幅是“美人笑”,二人对面坐了,各带笑容,指手画脚的讲话。小钰道:“既来了,自然谈笑些相思情况了。”第三幅是“美人醉”,二人并肩坐了,桌上杯盘狼藉。美人玉颜半酡,星眼蒙胧,靠在书生的怀里。小钰道:“这是喝酒醉了,沉沉欲睡的时候。”
第四幅题的是“美人颤”,并不画人,只有一张床,床上挂着方空红纱帐子。细细瞧进去,锦被绣褥,被中盖着两人。只露一个女人的脸仰睡在珊瑚枕上;又是个男人的脸,覆在上面,两嘴相含。纱帐蹙起皱纹,帐钩有摇曳的光景。窗外一个丫环呆呆站着,侧了耳朵在那里听。小钰笑道:“这幅画得最好。”
妙香摇摇头道:“不好,不好。我不爱瞧他。”揭开第五幅是“美人嘱”。两个在花下挽着手,似乎说话的模样。小钰道:“要去了,自然要嘱咐一番。”第六幅是“美人去”。画的女人坐上了车,书生在旁边揖送。小钰道:“妹妹,你瞧这六幅,一男一女是一个样儿到底的,并无丝毫小异,真是名手!可惜不在京里,不然请他来画幅小照,连园中各位姐妹通画在一块儿才好瞧呢。你如今快替我题六首诗,写在上面。”妙香道:“我不题,你叫淡如题罢。”小钰说:“他出语太粗,题得不蕴藉,不便给外人瞧。”妙香道:“旁边添了一个男人,怎样好题?若是光是个女人,我便题了。园里能诗的人多着哩,何必找我?我是不题的!”小钰道:“我想过的,彤姐姐诗本差些,字也不很工。碧、蔼、淑三个姐妹,先前还和通些,近来听信了这位林夫子的话,迂腐腾腾,决不肯题的。只有央着好妹妹费费心,你只说那女的,别管这男的就是,快快题一题罢。”
妙香被他缠不过,只得题了三幅:
美人来
底用妆成宝镜催,六辅车子此间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