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楼重梦 - 第 12 页/共 16 页

到了第二天,果然友红带了铺盖箱笼来到园里,才往各处请安问好。太太、奶奶也要留他多住祝小钰问:“姐姐,你爱在那个地方住?”友红道:“我素性爱香,就住在留香居罢。” 小钰说:“好极,这是个美谶,将来或者可以永远留住姐姐也论不得。”从此友红就在留香居住下。他却必恭必恭,酒也不肯多喝,话也不肯多讲,和舜华、淑贞、缬玖三人十分亲密。 小钰虽则心里爱慕,外面却还端端正正。舜华又私下对小钰说:“古人说:我之有德于人,也可不忘也。你别自恃有恩,轻慢了他,就是以德为怨,不是正人君子所为。”小钰点头道:“妹妹的话极是,自当谨记。”因此平平静静过了多时。 已是五月初四日,莺儿叫他妈挑了一担香来送给小钰,小钰赏了一个大元宝,叫他的妈先回去,留着莺儿在后房伺候洗澡。莺儿是经历过三四次的,只认是先前一个样,并不怕惧,竟脱了衣裤,二人同一个浴盆洗起澡来。停了好多会子,莺儿开门出到外房,一个头晕,几乎跌倒,连忙躺在飞仙椅上,脸色都各样了。娟娟问他:“怎么是这个相儿?”莺儿道:“这番二爷闹得忒利害,我淌多了!头里发昏,两腿酸痛,路也走不动呢。”盈盈笑道:“你还认是吴下阿蒙吗?”就在荷包里拿了一枝大人参,给他慢慢的嚼了下去,才觉硬朗些,起身挨到院子门口,坐上椅轿回家去了。 到第二天,是端阳佳节。小钰先到朝里,后到上房贺了节。 喝了午酒,回到园里。差宫女、丫头们把莺儿送来的上品好香各处分送,自己却拣了些上好的宫香,和那宫里赐的各色雅扇,亲送到舜华、缬玫,淑贞、友红四处,友红留他喝酒。过下午,又去请了舜华、淑贞、缬玖来同坐一桌喝雄黄酒。小钰说:“我们行个令罢,须要念句古诗合着个曲牌名。”友红说:“很好。就是二爷念起。”小钰道:“疑是蟾宫谪降仙,好姐姐。” 顺挨该是缬玖,缬玖就念道:“金炉香炉漏声残,五更转。”淑贞道:“多少工夫织得成,十样锦。”舜华道:“万国衣冠拜冕旒,朝天子。”友红道:“红裙争看绿衣郎,风流子。”小钰点点头说道:“我念个‘有约不来过夜半,误佳期。’”缬玖道:“牧童遥指杏花村,沽美酒。”淑贞说:“梦魂摇曳橹声中,夜行船。”舜华道:“皓月当空宝镜升,月儿高。”友红说:“赢得青楼薄幸名,骂玉郎。”小钰道:“梨花一枝春带雨,玉团儿。”舜华道:“不如改个‘雨中花’更切些。”小钰道:“很好。如今该舜妹妹行令了。”舜华说:“要二古人名,争一物件。须要合着二人的名,或是本字,或同音的都使得。‘玉良、张硕争一亩田,王说是良田,张说是石田。’”友红道:“子思、子夏争一匹布,思说是丝布,夏说是夏布。”小钰道:“张良、项羽争一把伞,张说是凉伞,项说是雨桑”缬玖道:“奕秋、景春争一枝花,奕说是秋花,景说是春花。”淑贞说:“扬雄、漂母争一只鸡,扬说是雄鸡,漂母说是母鸡。”舜华道:“许由、晁错争一个瓶,许说是油瓶,晁说是醋瓶。 收了令了,请缬妹妹行个罢。”缬玖、淑贞都说:“我们行得不很好,竟是主人行罢。”友红逊了一会,便说:“也罢,我就遵命亻替了。说个古人名中间用个曲牌名,下句说个仙人,要文意贯串的。‘宋玉到了巫山十二峰,想着高唐神女。’”小钰说:“苏秦背了七星剑,去访鬼谷子。”缬玖说:“曹子建坐了夜行船,去寻洛神。”濒贞说:“张子房平了楚汉争锋,去随赤松子。”舜华道:“苏若兰织了十样锦,去送天孙。” 友红说:“杨玉环邀了好姐姐,去拜牛郎。”大家说:“酒很够了,散了罢。”友红又劝着喝了三杯,才起身散席。 从此隔了一个多月,已是六月炎天,十分暑热。小钰洗了个澡,想起彤霞那里久不去了,就独自一个闯到读画楼来。细雨丫头回说:“二爷别进去,姑娘在里房洗澡呢。”小钰摇摇手,道:“莫作声。”悄悄走到房门口,推推门,是拴上的。 就转到后院子里,隔着纱窗往内一瞧,只见彤霞正向着后窗在浴盆里擦腿。小钰站着瞧了个像意,轻轻说道:“姐姐好白身子,真是粉妆玉琢的一般。”彤霞听了,忙忙擦干身子,穿上衣裙,开出门来说:“小钰你真个颠狂了。怎么这样胡闹!今儿且恕你个初次,下回再这么,定要去告诉舜妹妹的。”小钰陪笑道:“姐姐饶我罢,下回不敢了。我情愿做首诗儿陪罪。”彤霞道:“也罢,你好好的做一首,倘若再是什么油腔滑调,断断不依的。”小钰道:“自然是好好的。”就拿张笺纸,写将出来。却是:窄窄金盆滟滟场,一枝温玉濯芳塘。 华清宫里春无价,清夏湾前水自香。 肉掩凝酥销素粉,汗沾清露温红妆。 碧绡不是遮花幄,窗外窥来早断肠。 彤霞看了,说:“诗倒也还不很荒唐,只是结句不佳,须得要改过方好。”小钰道:“这是实话,改不得的。”两个就坐着闲话。 只见瑞香走将进来,道:“二爷什么时候来的?你可知道今年中元节要热闹得很呢。现在东西两庵早早的在那里糊纸锭凿纸钱,要超度一切阵亡兵将,连那十万倭兵通有分的。淑妹妹也要附荐他的祖父、爹、姐。”小钰道:“很好,我也要附荐一个人。”彤霞问:“荐那个?”小钰不做声,瑞香笑道:“该荐该荐。我已猜着的了。”取笑了一会,各自散归。 到了七月十三日,果然芬陀老庵里设起坛场来,传灯也带着徒弟过来一同诵经拜忏,普施供养。淑贞在东耳房设立牌位,追荐全家亡魂。小钰真个把琼蕤的姓名也立个牌位,供在西耳房里。摆上许多羹菜,拈了香,深深作了四个揖,眼里汪汪的淌泪。默默的祷祝一番,就在牌旁椅上坐着呆呆的出神。舜华打发丫头来说:“太太、奶奶们通出来了,请二爷揩干眼泪,快出去迎接。把西耳房的门关上了,别再惹说话。”小钰听了,想道:“到底是舜妹妹关切,诸事留心。”就出了房,把门关上,来见王夫人。王夫人却不留心,宝钗问道:“你为什么两眼通红,可是害眼吗?”小钰道:“不害眼,刚才惹着了飞丝,擦了一会,不妨事的。”宝钗也不疑心,就掩饰过去了。到午后,太太、奶奶们都回了上房去,小钰又到琼蕤牌位旁边椅上坐下,众姐妹都怕苦坏了他,一齐来劝他出去,小钰背着脸,把汗巾抹泪,口里说:“我并没有什么,略静坐坐就出来瞧热闹的。”碧箫硬硬的扯了他到殿上,他还是把手帕儿不住的揩眼。淡如看见,气愤不过,就嘴里轻轻的咕哝道:“单是这个死鬼,是体皮贴肉有恩有情的,现活着的只当是陌路,把良心丧了,还不害臊?装这贼相儿!”谁知那倭公主心性聪明,在园里住了半年,什么事都已尽知。他就说句打皮科的话道:“夫子不失礼于死者,况生者乎?”众人都笑起来。淡如听了,有些害臊,才不开口,走了回去。这法事一连闹了五日,天天晚上放焰口,日里礼经忏。直到十七日才得功德圆满。 自此以后,众姐妹都知小钰是个重情义的人,各有些眷恋着他。独有友红,想起自己早早对了亲,朝考取了不得配给皇子,已是一误。如今对着这样一个极富极贵、文武全才、又且性格温存、有恩有义的二爷,竟成了咫尺蓬山,断断没有婚姻指望,岂不是再误!一时心情撩乱起来。不知有什么别事没有? 且看下回。 第三十六回 钟情人幽怀沉结无耻女使酒猖狂 且说友红想到情牵意绊的时候,竟有些拿把不定。恰好小钰拿了一幅画来,说:“要求姐姐题首诗儿。”友红打开一看,却是一男一女对面坐着,都是绝俊秀的品貌。便问道:“这两个不知是夫妇,是闲人?叫我怎的题法?”小钰叹口气道:“这女的就是贵同年,不必说他姓名,和这男的是中表兄妹。 品貌相同,文才相似,你贪我爱,暗暗有婚姻之约。谁知那女的凝香殿应考,取中了,奉旨配给皇子为妃,现在关防严密,二人竟不能再会一面。男人就画了这幅小照,央我题诗,我想天倾西北,地陷东南,人生在世,无才无貌的很多,或则有才无貌,或则有貌无才,幸而才貌兼全,又怕不逢嘉偶。如今两美既合,偏又有这些阻隔,真是前生缺陷。每提起笔来,便心如乱麻,再也题不成诗。故此要求姐姐代笔。如若闺中笔墨不肯传示外人,不妨起个稿儿,给我自己誊写。”友红听了,眼圈了通红了,叫声:“二爷,我想人世上的缺陷多着哩,岂独这两个人?那老天故意的簸弄人,偏要叫你若近若远,不即不离,其实中间生出个一定的界限,有断乎不能两合的情势。又且生在名门贵族,那花前月下的私期,是万万使不得的,只得钟乎情,止乎礼义。即如《洛神赋》,即说‘愿诚素之先达’,又说‘申礼防以自持’,惟有个中人才能领会得这些拳拳的深意。我每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二句,似乎决绝的覆他,却是殷勤的恋他。这一段耿耿幽情,真是口里说不出来,只在两心相印呢。”一面说,一面把长指甲弹了几点眼泪。小钰忙捏了他的粉腕,叫声:“姐姐,你也算得个情种,我起先竟瞧不出来。”友红道:“唐棣翩反,紫荆连理,鱼称比目,鸟号鹣鹣,禽鱼草木尚且多情,何况绿衣才子,红粉佳人,岂有块然顽冥的?”小钰说:“天上有兜率宫,地下有相思树,总是造化。小儿狡狯颠倒,可恨得很。”友红道:“颠倒由他颠倒,别有个人定胜天的法儿?”小钰问:“什么法儿?”友红道:“只要两人的心清若冰霜,坚如金石,任到得海枯石烂,仍然不变不移。纵使不能今世,也可订个来生。我想你和舜妹妹生成金玉,焉知不是前身的因果!”小钰便趁着说道:“韦皋再世,玉环来生,虽有前缘,究竟杳渺恍惚。我倒有个无聊极思:那肌肤之爱,固然自好者不为;至于依傍香泽,相近相亲,也还无伤名教。”说罢,挨近身去,把一手搭着他的肩,一手扳住他的脸,亲了一个嘴。友红轻轻道:“二爷尊重些,丫头们瞧见了不雅相。人言可畏,请回去罢。”小钰没奈何,只得站起身,说:“这幅画儿,我依旧拿了回去,免得放在这里触动姐姐的情思。好姐姐,千万珍重自玉,我暂且回去了!”要知小钰这时候也有些按捺不住,怕又纠缠出别的事故来,因此就走了。从此两个人更加情投意合,你怜我爱。但没有什么苟且胡闹的事。 渐渐到八月中秋,上房设了酒席,请众姐妹和小钰同去赏月。定更后才回园去,又在怡红院喝了多时,各人散归房内。 彤霞叫丫头搬了些酒菜,到读画楼上开着窗子对月独酌,耳听那满树秋声,眼瞧着一轮皓魄,心里暗暗想道:“小钰这个人,不必说是富贵双全,才貌兼美,更难得这一副温和性格,做女孩儿的能嫁得这样的丈夫,真是万全无憾。可惜我家父母不富不贵,全仗着他府里的光彩度日。算来门户已是不相当的。我虽略有才貌,无奈园里姐妹强如我的很有,自顾人材也挤不上。 这段姻缘,眼见得是拱手让人的了。若要像那淡如的行为,我又不肯自轻自贱,干那无耻的勾当。况且他白白的污了名节,其实也不了不结,终成画饼。”想到情浓去处,止不住掉下眼泪来了。春雨在旁边,揣知他的心事,便说:“夜深了,姑娘请下楼睡觉罢。”彤霞点点头,下落楼来,坐在房里长吁短叹了一回,就拿过一张笺纸,提起笔来题了一首绝句:半醉襟怀思不胜,明明圆月映孤灯。 相暌只在桥南北,横隔花枝唤不应。 写完了,读了几遍,撩在桌上,无情无绪,只得上炕去睡。 可怪,那席子竟似芒刺刺的一般,竟成了个秋色恼人眠不得。 听着更楼上渐渐转到五更三点,才昏昏睡去。 红雨走出院门,要去采些桂花来插瓶,刚刚碰见小钰。小钰便问:“你姑娘在房里做些什么?怎不出来瞧瞧桂花?”红雨道:“姑娘昨晚对月伤怀,做了一首诗,躺在炕上翻来翻去,直到五更才睡着了。这时候还没醒哩。”小钰听了,就轻轻走到他卧房里,见桌上果有一张诗笺,拿起来读了一遍,叹道:“款款柔情,自然流露。”就走近炕边,揭开罗幔。这时候彤霞已是醒的了,故意闭着眼,装做睡着的。小钰见鸳鸯枕上堆着漆黑的香发,雪白的娇脸,真正十分可爱。悄悄低下头去脸贴脸,把舌头吐进他樱桃小口里去,闻着阵阵脂香,连把舌头舐了几舐。彤霞才把眼一睁,问说:“那个人?来做什么?” 小钰笑道:“昨晚隔着花枝听见有人唤我,因此来的。”彤霞啐了一声,小钰说:“大晌午了,姐姐起来罢!”双手捧他坐起身来,把手在他背上拍了一拍,说:“别受了凉。”忙把衣服替他披上,又拿了一条裤子,说:“我替姐姐穿上罢!”彤霞着急道:“小钰,别胡闹,讨人嫌!”小钰笑嘻嘻布着耳朵道:绮楼重梦·“夏天在浴盆里瞧得明明白白,今儿就再会一面有什么使不得?” 又脸贴脸儿亲了一个嘴,说声:“我去了,省得讨姐姐的嫌。 这桌上的诗笺快收好了,别叫人瞧见!”彤霞说:“我会收的,你请罢。”他就一径回到怡红院。 睡了一个午觉,醒来,叫烫了酒来。独自一个拿着杯,慢慢的喝。心里想道:“难得各位姐妹都有心向我,但是何姐姐说的钟乎情,止乎礼义,谅来不能把园中众人一网打尽,通嫁给我的。若有一些舛错,又是个‘始乱之,终弃之。’心里不安,往后倒要下个强制工夫,才得清白。但是辜负了他们的好意,又觉薄情。”这一番思想,不觉叹口气,闷闷不乐。英英在旁边斟酒,便问道:“二爷今儿个想是有什么心事吗?”娟娟道:“二爷心事我很知道,如今已经超度了,自会早早投生。 再隔十几年,依旧好来伺候的,别很想他罢。”宫梅道:“胎也要投得好,才有人怜惜。别像我们,投做了宫女、丫头,三更半夜的受糟蹋,只当是分内应该的。”香玉说:“你这话很像淡姑娘的口气,全是一股醋味儿。难道听不见倭公主说的‘不失礼于死者,况生者首’?”绛萼道:“宫姐姐赶紧死了,或者二爷也会追荐你,惦记你呢。”小钰也笑起来,扯着绛萼的手问道:“你愿死不愿?”盈盈道:“他没有金钗,死了把什么来留记呢?”众人都笑做一团。 从此又过多时,小钰对香玉、盈盈说:“明儿是重阳节,该是我做东,请太太、奶奶们来茱萸阁登高。叫厨房里备些上好酒菜。”盈盈道:“海味山珍,通吃厌了,想不出什么新鲜品味来。”香玉说:“今儿松江府知府附托八百里的折差,送了一篓子四腮鲈鱼来,倒还新样。”小钰道:“很好。”果然第二天邀齐众人,跟了太太、奶奶到茱萸阁上喝酒行令,十分尽兴。王夫人忽然想起,问道:“小翠为什么不来?”舜华回说:“邀过的,他身子不爽健,没有来。”王夫人说:“大众在这里,何苦叫他独自一个冷清清的坐着?”就叫娇红去:“说我在这里唤他。”不一会,小翠同了娇红慢慢的来到阁上,请了安。坐下。王夫人说:“瞧他一脸病容,明儿传个太医来吃帖药,若要人参,到上房来龋”舜华道:“天天吃药,不见效验。他有外感,人参是吃不得的。”说罢,就站起身走过去,在他额角上一搭,说:“火滚的发烧,谅来吃不得酒菜的,太太叫他回去罢。省得在这山顶阁上受了凉。”自己忙脱了一件短夹褂子替他披上。王夫人道:“既身上不舒服,回去息息罢。”舜华就扶了他,到前厅坐上轿椅,还叫两个老妈送了他回去。 李纨道:“舜华却事事周到,存心也很厚道。”宝钗说:“我就爱他这些好处。”王夫人说:“孩子家能这个样,将来自然会享福享寿的。”淑贞道:“舜姐姐说我是没爹妈的,倭公主是离了父母的,因此照看我们两个竟像女儿一个样,实在可感的。”王夫人说:“你两个本也妥当,既他疼你们,你们就该学他,自然也有好处。”谈论了一番,又喝一会,用过饭,回上房去了。 众人就要散,淡如喝得有八九分酒了,拉着还要喝。小钰也再三款留众人再坐坐,大家只得又坐下。舜华说:“小翠妹妹却也可怜,自从正月里闹了这一番,瞧他自怨自艾,向着人总有些腼腆。”彤霞说:“这叫犹有耻心。”碧箫说:“知耻就会知改,所谓白圭之玷,尚可磨也。”蔼如接着道:“人而无耻,是禽兽也。”淡如听这两人的话,明是奚落着他,就使起酒性来。嚷道:“近来无耻的人很多,军营里一男二女同个帐房,闹得比禽兽也还不如哩!”碧箫着恼道:“浪蹄子,你瞧见的吗?可叫太太、奶奶在炕上光身提下来敲嘴巴没有?”淡如向来怕他两个力气大,防他动粗,今日秉着酒意,胆就大了,冷笑道:“这两个老淫妇,没有到军营里,自然拿不着,由你们无日无夜的干那丑事呢。”香菱连忙喝道:“你疯颠了?这样胡说,快回去罢!”走过去拉他,他把手一推,说:“不用你管。”香菱不提防他推的,身子一歪,跌了一交。爬起来,恼得很,就把他打了一个嘴巴。淡如就躺在地下乱哭乱骂。蔼如说:“撒泼的狗淫妇,我来打你个半死,才知道利害。”碧箫也叫声“打!”跳起身来。小钰连忙一手一个,扯了碧、蔼二人下落楼去。舜华、友红、缬玖、淑贞也扯着劝了香菱下去。 彤霞向着二香笑道:“囔昏了,又不肯散,才好装这些画意儿。 我们走罢!”三人一哄,通下了楼。婆子、丫头们便齐齐散去。 单剩了淡如跟前的两个大丫头,叫道:“众人都散完了,哭骂给谁听?回去罢!”淡如听说,才住了口。醉得爬不起身,便骂道:“滥蹄子,还不抬了我下楼去?”两个丫头听了,没有好气,就一个捧着头反在前走,一个抬脚的在后,故意把他颠倒抬下楼来。这一倒,把肚里的酒通倒出来了,往着丫头脸上直喷。丫头闪身一躲,失脚踹了个空,后面的丫头也拖不住,三人通滚了下楼。淡如吐了满地,嘴里不知哼些什么,旁边看院子的老婆子笑道:“二位姑娘那里抬得起?瞧他连椅轿也坐不住的,只好把扇板门抬了回去罢!”两个丫头满身通沾的是肮脏,生气道:“我们那会抬死尸似的抬他,且撩着,等他酒醒了坐轿罢。”正在说时,恰好小钰回来,要劝他。瞧见了,就把两只手托元宝的一般,托到红豆庄,放在炕上,回身便走。 走回怡红,通身也沾的是腌臜,宫女们一面替他脱换衣服,一面嘻嘻的笑。怜怜说:“二爷何苦来?出这样瞎力?”小钰不答话,各自睡了。 到第二天早晨,倩桃忙忙走进房来,叫道:“二爷快起来,瞧白小姐去,长得要好儿的比翠姑娘还俊多哩。”小钰问:“那个白小姐?”倩桃说:“是小翠姑娘的嫂嫂,昨儿个到京的,如今在上房和太太、奶奶们说话呢。”小钰叫:“快拿我衣服来!”慌急慌忙穿上衣裤,嚷道:“怎么只有一只袜子的?” 灼灼说:“明明两只袜一起儿送到炕上的,怎么说是一只?”要知袜子落在那里?下回说明。 第三十七回 三枝神箭穿杨柳一阕新词缔凤鸾 小钰不见了一只袜子,着急得很。几个丫头满炕乱找,打不见。盈盈另拿了一双交给他穿上,站起身来,觉得裤裆里有个什么东西坠着。解开一看,却是一只袜子。金荃笑道:“二爷想瞧白小姐,忙了,连袜子都夹着裤子穿了,尽管的叫我们快找,快找。”小钰笑了一声就要往外走。紫英道:“二爷还没洗脸,别叫白小姐瞧了笑话。”小钰就说:“快拿水来。” 慌慌张张梳洗完了,赶到上房,只见白姑娘正在那里讲话。小钰一看,只见他浑身淡素衣裙,一双风流俏眼,桃花脸上两个笑窝儿,不笑也像是笑的,真似天上飞仙一般。忙上前作了个揖,他站起身回了一福,问:“这位是谁?”婉淑道:“就是我家二叔叔。”白姑娘说:“原来是千岁爷,该叩见的。”说罢,就跪将下去。小钰双手搀住,道:“嫂嫂别太谦,请坐,请坐。”两人对面坐下,四只眼的睛光紧紧注射,都只着出了神。小钰定了定心,便问:“嫂嫂贵庚大号?几时南方动身的?”白姑娘说:“我名璧,号玉卿,今年虚度十五岁了。因春间接了大姑娘的信,知道小翠二姑娘病体全愈,妖精已蒙王爷斩除,婆婆就叫我来接他同回家去。谁知拙夫去世,守孝百日满后,天气炎热得很,直到八月才动身,昨儿到京的。”小钰说:“翠妹妹近来又欠安呢,只好屈嫂嫂暂住几天,等他健了才好同行。”玉卿一面说话,一面俏眼直注着小钰,魂也销了。 心中想道:“我只猜征倭元帅自然凶形恶状,谁知是这样一个风流俊品!正好借着小翠有病,住在王府亲近亲近,或者有些幸遇也未可知。”就说:“翠妹妹在那里?我要瞧瞧他去。”婉淑道:“我陪你去,二叔请自便罢。”小钰只得应道:“大嫂陪了去更好,我失陪了。”假意在上房说了一回闲话,回到园来,吩咐丫头:“探听少奶奶回上房去了,白小姐在什么地方?快来报我。”自己呆呆坐在怡红院,早饭也不要吃。宫梅笑道:“二爷眼里瞧饱了,难道肚里不会饿的?”小钰道:“我等白小姐来同吃。”飞飞道:“别想这样好处,他早在上房吃过酒饭的。如今同着少奶奶园里各处拜望,那里就会来?别等他罢。”小钰道:“我实在吃不下饭,烫酒来喝罢。”春苕笑道:“从来酒色是相连的,吃得醉醺醺才好等他来攀谈呢。” 小钰说:“我才刚见过了他,他论理也该来拜望我的。”芳荑说:“有什么不来?我瞧他这两只眼睛珠不住的瞧着二爷,只怕他心里还比二爷着急些哩。”小钰拍着桌子叫道:“实在俊俏得可爱。”这一拍,把酒杯儿都打翻了。红藕说:“心里尽管爱罢了,何必敲台拍桌的叫唤呢?”众人都笑个不祝忽听见外面说:“少奶奶同着白小姐过来拜望二爷了。” 小钰飞身跳将出来,迎接进内,坐下便问:“翠妹妹怎样了?” 玉卿道:“他说早晨王太医诊过了脉,还不曾吃药,躺在炕上朦胧睡去。见一个猪头,把两只耳朵当了翅膀,扑面飞来,惊醒了,出了一身冷汗。这时候更觉沉重些。”小钰道:“如今园里请医生,我总叫太监头儿朱吉陪进来的,据他说,王太医说是肝气郁滞,心脉虚,带着沉闷,自然梦里惊悸。今儿方上用真郁金、钩藤钩加朱砂金箔,吃来该会效验。我虽惦记他,却不便进房去陪伴。”婉淑道:“二叔,你把三塔寺的对句送给他,借挂几天,倒是个辟邪的。”小钰会意,就叫宫女传话三殿上的太监,把上方七星剑请下来,交老妈子送到翠姑娘房前挂起来。婉淑道:“我要回上房去了,玉妹妹,你就和翠妹妹同住了,好早晚照看他。”玉卿说:“我同住是不敢的,只好日里伴着,晚间须得别处宿。”小钰道:“凌波垞最幽雅,离扶荔厅也近,嫂嫂住了罢。”婉淑说:“很好。”便叫把他的行李搬了进去。小钰也同过去,替他张罗了一番,就回怡红来了。 倩桃说:“二爷,你今儿竟大方得很哎。”馥馥道:“今儿有少奶奶在旁边,自然大方;将来恐怕免不得要小方呢。” 小钰道:“别胡说。我问你,你是上和琼枝说的什么箭账还该我三两银子?”馥馥道:“咱们赌射鼓子,他输了,赖着不肯还。”小钰问:“谁的箭射得最好?”翩翩在旁说:“咱们都差不多,总是倭宫女们的箭有准头,还会射马箭哩。”小钰问:“谁教他们的?”回说:“就是倭公主教的。”小钰喜欢道:“公主会射箭吗?”香玉道:“岂但射箭,还会跑马舞剑戟,傻好瞧的。”小钰道:“明儿我决要请教他骑射一回。”到了第二天,绝早起来,就到波垞内房来,见玉卿坐在镜台前,旁边两个大丫头站着替他梳发。见了小钰,忙站起身,说:“千岁爷请坐。”小钰道:“千岁爷的称呼太客套了,要求改口才好。”玉卿道:“我听见众姐妹都称你二爷,我往后也斗胆照样称二爷罢。只是嫂嫂的称呼,也未免疏而不亲。”小钰说:“很是,竟叫姐姐罢。”坐在旁边瞧他挽就了髻,站起身来道:“姐姐别动,我替你插带。”玉卿道:“我有服,不用插带的。”小钰说:“儿总要用的。”就把金扁方玉如意替他簪上,说道:“姐姐的头发又长又多,又黑又香,真正可爱。若在枕上闻了,连魂也要掉呢!”卿笑道:“承廖奖。”小钰问:“昨晚姐姐睡得安稳么?”玉卿说:“起先仗着酒意睡了一觉,下半夜竟没睡着。”小钰说:“奇怪,我昨晚也睡不着,真是二人同心的了。”玉卿把眼瞧了他一瞧笑笑,不做声。 外边丫头报道:“施妈过来了。”小钰忙从后房门转出去,一直竟往小山书屋来。见了缬玖,便道:“我刚才见有个美女梳头,要做首诗送他,一时做不出来,要烦妹妹代笔。”缬玖明知是要试他的意思,他正想要卖弄自己的文才,便不推却,回道:“请限体限韵,待我胡诌几句来求政。”小钰想着,近体诗女孩子们容易会做,便说:“竟做篇古体长歌,不必限韵罢。”缬玖即刻拿张笺纸写将起来,小钰道:“好书法,竟像是舜妹妹的字。”缬玖说:“我向来本临苏玉局的帖,瞧见舜姐姐写的秀雅,就改临了灵飞经,因此有些相像。”小钰看他做完了,接来读道:瑶妃睡起花枝午,簟印红肌逗春煦。 玉台半启圆蟾圆,款卸盘龙散香缕。 紫金屈戌云母窗,罗帱闪灼明残釭。 宿醉恹恹娇不语,翠绡袖卷粉腕双。 晶梳拢掠委蜚,步摇瑟瑟簪珧王必。 抱日痴郎痴若云,螺黛浓添画眉笔。 君不见: 锦瑟流年太草草,多少朱颜镜中老! 小钰赞道:“好诗,好诗。蘅香珠艳,可称个女玉溪了。” 缬玖道:“玉溪生则吾岂敢!勉效温八叉还不能得其万一,贻笑得很。”小钰说:“我闻得妹妹还善会骑射,也要求教的。”缬玖道:“这个越发可笑,明摆着三位元帅,如何敢班门弄斧?” 小钰道:“别太谦,将来定要请教。”缬玖点点头,说:“且等到冬天,马道上泥干草枯了,才好跑呢。”小钰得意洋洋,拿了这首诗,复身到凌波垞来,递给玉卿瞧,又和他粘缠了多久,才回怡红院。从此眉来目去,也不止一次。 到得十月初十外,天气晴和,小钰发枝令箭,叫把观德厅簇新收拾一番,连晚把旗鼓箭挡通送了进来。第二天各处邀齐姐妹,只小翠、瑞香害着病不到,余人通跟了太太、奶奶,到观德厅后堂,用过早饭,出到箭厅。王夫人和李纨、宝钗坐在厅内高座上,众人都在檐前坐下。缬玖换上紫红缕金绣花软甲,头戴雉尾金冠,两耳旁衬着紫貂昭君套,走下台阶。众姐妹通起身站着瞧他飞身跨上鞍,往西边放马下去,转进旗门。那西首墙跟前,早插着一枝杨柳,马跑到箭厅将近,离柳枝约有二百多步,才轻轻挽着雕弓,搭上雕翎箭,接连发了三枝,齐齐都插在杨叶中间,随风飘荡。鼓声打得喧天。王夫人带上眼镜瞧不很真,问:“中了没有?”李纨说:“三箭通中的。”马到台阶跟前,就勒住了缰,宫女递上两口宝刀,约有六尺来长。 公主就把马打了个团圈,使动双刀,连人马都瞧不见,只见一团白光,闪闪飞动。舞了好久,收住了。宫女接了刀,又递上一枝方天画戟,又舞起来,依旧不见人马,只听见嗖嗖风响。 众人个个喝采。舞完了才下了马,慢慢走上台阶来。王夫人说:“你娇怯怯的一个小女孩儿,竟有这样好武艺,实也难得。” 众人个人夸奖了一番,他才退进里边去挽衣裙。 宫梅忙把令字旗招了两招,就有一对倭宫女并马跑进旗门,东西各安上三个箭挡,各人在马上射了三枝,往西边收马。宫梅又招招令旗,又是一对跑上来了,接连跑射了十对,就在马道中间,跨准一百步,安上个步箭挡子。蔼如道:“这东边跑射的,是用左手开弓,也会箭箭都中,难为他的。”王夫人笑道:“这叫强将手下无弱兵呢!”这些倭宫女分了五人一伍,射起步箭来。每射是五枝,间或枝把不中,其余通是中的。 倭宫女射完了,怡红院的宫女、丫头来回王夫人说:“我们不会跑马,要求射射步箭。”王夫人说:“很好。”各人一般的分了伍,射了一回,大约五枝箭里好的中三四枝,差的不过中两三枝。李纨笑道:“这叫弱将手下无强兵了。”彤霞故意说:“淡妹妹是学过武艺的,为什么不献献技呢?”淡如就真个站起身,走下台阶射了一个箭,不到半路就掉下地来。妙香说:“这叫做头名及第。”小钰说:“你的弓轻,撒手又没劲儿,自然送不到了。快把那后手略放低些,就会到挡了。” 淡如应声:“知道。”又是一箭,果然到的,却斜飞到东墙边去了。小钰又叫“后手略收进些!”又是一箭,直往西边飞去,几乎把个擂鼓的婆子射着。王夫人说:“何苦来?罢了。”淡如脸上下不来,就说:“我在马上舞回枪给太太瞧罢。”走到西边捡匹良善些的马,用条凳子踏了脚,才得爬上鞍去。手里拿了一枝长枪,不敢加鞭,慢慢从旁道踱将下去。有个快嘴婆儿笑道:“这位姑娘是跑太平马的,再也不会跌交儿呢!”淡如不做声。谁知那马跑惯的了,进得旗门,不等加鞭就出了纵。 淡如吃了一惊,叫声“不好!”把枪一撩,双手忙去扳住鞍子。 偏那枪上的红缨刚打着了马的右眼,马也着了惊,把脑袋一侧,直往西边跑去。这条马道,比两旁的地砌高有三尺多,前蹄踹了下去,后蹄还在道上,前低后高。淡如坐不住,合面扑下地去,马越发着了慌,混跑。亏了一个倭宫女,忙扯住了缰,才没踹坏人。淡如爬起身来,满脸灰泥,头发也颠散了。自觉害臊,披着发就往外出去了。妙香笑道:“俗语说:‘若要会,跟了师父睡’,这话竟未必然呢!”众人笑了一回,同到后堂用过酒饭,各自散归。不提。 小钰又过多日,偶然踱到凌波垞来,只见玉卿拿了一张诗笺在那里吟哦,见了小钰,忙就缩在袖里。小钰道:“姐姐佳章,不赐一观?别吝教罢。”趁势把手直探进他的怀里,去胸前乱摸。玉卿说:“别这么闹,我给你瞧就是了。”小钰还把他的粉乳捏了两把,慢慢退出手来,又在玉臂上乱捏,口里赞道:“好光滑的肌肤,可爱,可爱。”又说:“怀里搜不着,只得到裤裆里去搜了。”玉卿着了忙,就把诗笺递上道:“瞧便给你瞧,不许告知别人的。”小钰接来一看,却是一首《寡鹄词·调寄江城子》:南山孤翼独徊翔,意凄凉,影凄凉,一声声里叫断九回肠。 记得陶婴歌最惨,千载后,有余伤。东风回首对银塘,惜鸳鸯,羡鸳鸯,桃花水暖两两自成双。翻尽琴心当日谱,凰求凤,变宫商。 小钰读了一遍笑道:“姐姐的心事,今儿我才知道,其实不是凤不肯求凰,只因凤的做作太大,捉摸不定。如今我们来做凤凰也好,做鸳鸯也好,总不叫姐姐凄凉就是。”口里说,一面就要扯他进内房去。玉卿说:“青天白日,窗开户开,那有这样胡闹法儿?我定要去禀太太的。”小钰说:“不怕,我有证据的。”到底不知玉卿从不从?下回再看罢。 第三十八回 翡翠帐中揉雪乳鸳鸯被底拥香躯 小钰和玉鲫正在拉拉扯扯,偏那知趣的施妈闯进门来,亏了丫头伶俐,高声问道:“施奶奶,小姐好些了吗?”施妈回说:“这几天好多哩。”小钰忙对玉卿说:“我一会儿差丫头来请你,暂且去了。”依旧往后门走了出去。施妈拿了个药方儿来问玉卿,吃得吃不得?玉卿那有心情瞧药方,胡乱应道:“很妥当,忙去熬给他吃罢。”施妈去后,玉卿暗想:“今日把心迹表一表明,倒也好。但是他果然要认起真来,到底依他不依?”又想:“已是招引了他,难道又拒绝吗?”正在情怀撩乱,只见袅袅走来,说:“二爷请小姐去喝酒,还有三位姑娘在那里奉陪呢!”玉卿就坐上椅轿,同他过去。见彤霞、淡如、妙香三个都在怡红后厅坐着,桌上摆了许多果碟。便问:“二爷今日请那位客?我的接风酒已是扰过多次的了。”小钰说:“并不请客,他三位也是不速自来的。”便让玉卿首座,彤霞、淡如对面坐下,妙香在上,主人在下。极盛的席面,吃喝了一会,小钰请玉卿行令。玉卿道:“行个‘巧相逢’罢。就把骨牌覆在桌上,两人各取一张,头对头摆了。翻转来若是同点的,就是逢着了。”说罢,就和妙香摆起。揭开来,玉卿是六,妙香是幺,逢不着。玉卿喝了六小杯,妙香喝一杯。妙香和彤霞对摆,也逢不着,各照点喝了酒。彤霞和淡如,淡如和小钰,都逢不着。独有小钰和玉卿,恰好是两个四,相逢着了。小钰道:“巧极,巧极。”各斟了一大杯,小钰喝了一口,故意说:绮楼重梦·“姐姐的酒浅了。”就倒些在玉卿杯里。玉卿也喝了一口,说:“倒是太多了。”又倒些在小钰杯里。淡如道:“岂但是相逢酒,竟是喝交杯盏呢。”玉卿红着脸不做声。小钰请彤霞行令,彤霞说:“照样再逢一回罢。”事有凑巧,别人都逢不着,又是小钰和玉卿逢着了,两个又各吃了一大杯。 该淡如行令,淡如说:“各人伸出指来,从我数起,数着的说个笑话,笑的喝酒。”恰好数着淡如,淡如道:“有个人呆笨不过的,做了亲,第一夜,见新娘脱了裤子,底下露出那话儿来,新郎瞧了一瞧,慌忙赶到隔壁王皮匠家里,说道:‘我今儿娶了个女人到家,脸面也好好的,谁知小肚子底下,两腿中间开了个窟窿,恐怕肠子要漏出来,这怎么处?’皮匠说:‘不妨,我拿条麻线替他缝住了就不会漏。你在我家里看守房屋,我去缝好了就来。’皮匠假意拿个针,拿条麻线,走进新房和那新娘大干了一回。回到家来,说:‘缝停当了。’新郎着实谢了一番,回到房里把新人的东西细细一瞧,跌跌脚道:‘这真叫人心难托,那王皮匠满口许我用麻线缝的,谁知是护哝局。只拿些浆子糊糊就算了。’”众人都笑了。合席通喝一杯。 轮该妙香行令。妙香道:“念两句古诗,要一真一假:‘春城无处不飞花’,是真花;‘江城五月落梅花’,是假花。” 彤霞说:“‘一骑红尘妃子笑’,是真笑;‘佳节清明桃李笑’,是假笑。”淡如说:“‘夜半钟声到客船’,是真船;‘花开十丈藕如船’,是假船。”小钰说:“这令却有趣,我念个‘劝君更尽一杯酒’,是真酒;‘寒夜客来茶当酒’,是假酒。” 玉卿道:“‘家家扶得醉人归’,是真醉,‘暖风薰得游人醉’,是假醉。”妙香收令道:“‘花飞莫遣随流水’,是真水;‘天街夜色凉如水’,是假水。”小钰道:“我也行个巧相逢,要念句《诗经》,首尾相连的:‘窈窕淑女’。”玉卿道:“女曰鸡鸣。”妙香念:“鸣鸠拂其羽。”彤霞说:“羽虫三百六十。” 淡如说:“十年以长。”小钰说:“‘长者赐’,都是相逢的。” 各喝一大杯,令完席散。 众人各坐上椅轿回去。小钰却暗暗吩咐抬轿老妈子,把玉卿前门抬出,从后门抬进。下了轿,丫头、宫女扶他进房。玉卿问:“怎么不是我的房呢?”小钰道:“这是姐姐的新房,请里面坐罢!”小钰扶他进到里间。玉卿假意装醉,和衣躺在炕上。宫女笑嘻嘻把腰窗拉上,各人悄悄睡下,由他们干那鸳鸯勾当去。到第二天已牌时候,还听见里房吱吱咯咯的在炕上说笑,直到晌午才开窗出来。香玉、盈盈故意领了众宫女、丫头向他打个足全,说声:“少奶奶,恭喜。”玉卿涨红了脸,不便说别的,只说:“不敢,请起,请起!”小钰道:“今儿你们通有喜酒渴的,并且还是盛席。但各人要嘴谨些,别胡说乱道,满处播扬。”宫梅说:“放心,不会播扬的。”却私下对金荃说:“这白小姐竟硬朗呢,闹了一夜,早晨还要找个零儿!” 金荃说:“他是经过来的,不比咱们女孩儿,叫疼喊痛。”袅袅说:“如今惯了,也还不很怯了。”飞飞把指头在脸上做个羞势儿道:“不害臊,自己竟直供呢。”从此或是玉来,或是钰去,迭为宾主。 过了几时,已是十一月初头,这日小钰用了早饭,正想要到凌波足全去,只见红梅慌慌张张跑来,说:“二爷快去瞧瞧,我们姑娘吐了许多血,这会子很不好呢。”小钰忙就赶到赏心亭来,进了卧房,只见炕幔是放下的,揭开一看:见瑞香靠在短飞仙椅上,不住的喘气。小钰就叫宫女脱去靴子,坐上炕去,抱他在怀里,解去了大红腰带。伸进手去,往他胸前轻轻的拓,一面叫盈盈回去取了两块龙涎香来。自己先在口里含了一会,才把舌尖送进他嘴里去,叫他含着,慢慢会止喘的。又叫熬了一碗人参汤来,叫他连龙涎香一并咽了下去。又送进一块香,含了一会,果然气就渐渐平了。又用人参连香咽下,不一会喘竟止了。瑞香说:“好灵药,方才气往上冲,喘得话多说不出来。这会子,竟平复了。二爷住手,别拓罢!”小钰趁便儿把他的雪乳捏弄了一回,说道:“宛然新剥鸡头肉,滑腻犹如塞上酥。妹妹肯给我嘴里含一含,更有趣的。”瑞香说:“别闹,我已好了,放了我好去小解。”小钰应声“是”,就抱他到桶边,替他解开裤带,放上桶去,扶着等他解完,依旧抱上了炕。扯过被来,盖了下身,把手在腿边乱摸。瑞香说:“好哥哥,别胡闹,我要躺着安安神呢。”小钰就扶他睡倒,替他脱去上下衣裤,盖严了被,亲了个嘴,叫声:“乖妹妹,请睡!我去了。 停一会子再来瞧你。”从此,天天重用人参,也就略略好些了。 这年是腊月十六日立春,到了晚上,王夫人请了各家奶奶们,又叫小钰和众姐妹通在荣禧堂喝酒贺春,定更后才散。小翠病还未全好,勉强去坐了一会。回到园内,小钰送他到扶荔厅,交给施妈扶了进房,自己又到赏心亭瞧瞧瑞香,瑞香道:“病好了,只是身子发软,今儿天气又冷得利害,因此不出去。 难为哥哥惦记,请坐了谈谈去罢。”正在闲话,忽听见外边嚷道:“咱们各处找二爷不着,不知在这里没有?”小钰问:“是谁找我?做什么?”绛雪丫头回道:“今儿天气怪冷的,妙姑娘叫把火炕生得暖些,谁知煤太多,火太旺了,把褥子通烧着了。姑娘有了些酒意,冒冒失失,光着下身坐进被去,把两臀两腿烫得稀糟伙烂,跌下炕来,疼得半死,躺在地下。如今扶起来,扑在炕上,话也不会说的了。上房太太、奶奶和各家奶奶们通在那里,叫请二爷过去设法救救他。”小钰叫声:“还了得!”飞跑往蘅芜院来,只见众人正在碌乱,王夫说:绮楼重梦·“咱们上房通知道了赶了出来,怎么你在园里的再也找寻不着呢?”小钰也不答话,先在正炕上一瞧,见被褥都烧成了灰,泼了许多水。回头往旁边炕上一瞧,见他合面扑着,盖了一条皮被。小钰说:“盖不得被的,别闷了,火气内攻。”就揭开被来看时,上身穿件小皮袄,下身光着的臀腿通是紫红色,起了许多白泡。又因被擦动了,破了些泡,真是稀糟的了。用手一摸,火滚热的。叫声:“妹妹”,也不答应。李纹哭着道:“好二爷,你怎样救救他罢。”小钰也淌着眼泪说:“待我抱他过去,设法救他是了。”就吩咐:“快取一碗男孩子的溺来,立等,立等。”又叫盈盈:“快称二两人参、二两犀角和童便浓浓的煎起汤来。”自己两手托了他,跑到怡红院来。李纨叫道:“他下身光着的,别冻了!”小钰说:“正要取这点子冷气呢。” 捧到自己炕上放下,用手扳起他的脸儿瞧瞧,是通红的,牙关咬紧,鼻子里还有些微息,那上身的小袄儿是解开钮的。就伸手在胸前一摸,也是火热的,还有些突突的跳,就说:“还好,还好。可以救得,快拿童便煎的药来。”丫头、宫女慌慌张张闹了一会,送进药来,却是滚热的。翩翩把一盆冷水冰了一冰,小钰就把他的牙齿扳将开来,慢慢灌了下去。又停了一会,才会哼哼的出声了。小钰忙和他嘴接嘴大大布了几口气,就叫了一声:“哎唷,好疼!”王夫人说:“有救了!”小钰叫宫女把军营里带回的人参八宝石灰散,用麻油调匀,亲自用鹅毛替他敷上。又隔了好久,药收燥了。摸一摸,热退了些。再把药敷上一层,又灌下一碗童便、人参、犀角煎,却会自己喝了。喝完就说:“我要小解了!”小钰忙叫拿个铜盆来,一手托起他的小肚子,一手把铜盆凑过去,说:“妹妹尽管撒罢。”听他叮叮当当撒了一胞溺。小钰说:“疼会松下去了,但是小肚子冻得冰冷,被又盖不得。请太太和奶奶们散了,好等我设法调排他。”李纹道:“拜托,拜托。我们竟散去罢。待救好了,叫他拜二爷作个干女儿。”小钰道:“姨妈言重,交给我静静想法儿就是。”众人果然散了。 小钰叫宫女、丫头关上了门,自把衣服脱光,只剩一条单绸裤,仰面躺在炕上,抱他合面扑在自己身上,弯着两个膝头,支将起来,护住了他的疼处。叫宫女先盖了一床丝绵软被,再盖上两床皮被。轻轻把他上身衣服通脱去了。妙香说:“法儿倒很好,只是光着身子,脸对脸儿,怪臊的。明儿叫人知道了免不得要笑话呢。”小钰说:“遇了灾难,也说不得了,谁又愿意这样的?”妙香说:“酒已早早疼醒了,睡不着。烫些酒来,喝了好睡。”宫女忙去热了一银壶的酒来,丫头拿些果碟儿放在炕沿上,小钰说:“我也要喝,只是仰面睡了喝不来。 妹妹哺给我吃罢!”妙香真个吐一口给他,自己才喝一口,不一会喝完了一壶。各带着酒意,竟睡熟了。到五更尽醒来,小钰轻轻摸摸他的火疮,已是结了一层硬,问他:“还疼不疼?” 妙香说:“碰着有些疼,不碰动不觉得疼了。亲哥哥,多谢你救了我,如今请起来罢,一会子怕我们奶奶来瞧见了不像样儿。” 小钰道:“是的。”便把他侧着身,向外睡了。叫把一只手撑开了被,省了擦碰。自己便起身穿好了衣服,布着他耳朵说:“昨晚虽没有什么实事,你那宝贝东西尽我摸个像意,也算侥幸得很了。”妙香啐了一声,说:“往后别再提起。”外房宫女、丫头,听见二人说话,也都起来伺候。 果然李纹就过来,瞧见他已经好了,十分欢喜。向小钰谢个不了,小钰说:“凡受了烫的,最怕火气攻心,断断喝不得水。我用童便人参护住他的疼,犀角能凉心,用来解他的火气。 这敷的八宝人参末子,不为奇,难的是千百年陈石灰。我在山东修城拆下来的,合成这药,预备军营用的。因此得这样灵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