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楼重梦 - 第 5 页/共 16 页
贾政道:“特来告知喜信。那周亲家把山东海盗尽数剿灭,连巢穴都扫除了。圣上十分夸奖,加封镇东伯,赏赐了许多东西。奉旨不必来京谢恩,仍旧驻扎海口,往来登、莱、青沿边一带巡查防御,谅来无事的了。”王夫人说:“既这么,探春大约就好来了?”贾政道:“未必。昨儿有个山东引见官儿,我问起他,他说周大人只有一儿一媳,生了个孙女。如今正望得个孙子,那肯叫他们夫妇离开!”王夫人说:“连女婿也同了来不好么?”贾政道:“越发不能邀,自里走不开的。”王夫人道:“女儿出嫁,也止得由他的,要没有什么意外的事故便好。”贾政道:“这个放心,地面安静了,必无他虑。”正在说话,只见惜春走进房来,请了安,王夫人道:“你怎么一向绝影儿,总不来走走?”惜春说:“我最爱独自一个打打坐,念念佛。如今也学诵了几部经,因此就不得常来请安。今日有话要回叔叔、婶娘,才过来的。”贾政问:“有什么话?”惜春道:“现今两个姨娘都回母家去了。虽说回去住住再来,瞧光景是怀着别念,未必回来的了。所有抄不尽的衣饰,尽数都带去了。”贾政道:“这个他那里敢?我会着人去叫他回来。
珍哥儿到底还没死呢!”王夫人说:“依我想,也不必去叫他们回来,少年丫头起了歹念,你拘得他们的身,拘不得他们的心,何苦来呢?”惜春道:“太太说得很是。但是如今空落落的一个大房子,光剩我和一个老婆子、一个紫鹃、一个小丫头住着,也不妥当。我想着拢翠庵,妙玉的一个老妈、一个丫头还在那里住着,不如搬了过去。供的佛像也现成,钟磬经卷也现在,就在那里修行修行倒还妥当。特来请叔婶二位的示下。”贾政道:“没有男家人吗?”惜春说:“门上一个老头儿,带着买买东西挑挑水。灶下就是婆子、丫头烧煮烧煮,余外没有人了。”
贾政道:“我因衙门事忙,家道又烦难,又碰出许多花色样的事情,竟没有想到你那边去。只是那拢翠庵断乎去不得的,前日还拿住个贼--就是劫妙玉的,你还不知道呢!我想那边府里只剩了五个人,自然难住,不如移往潇湘馆,连庵里这两个人也移了来同祝那里离怡红院不远,有什么响动,也好叫小钰照应。你道何如?”惜春道:“这么更好。初三日子好,叔叔打发个人来,搬了我的箱笼什物过来,就好把东府交代收管了。”贾政应允,就出书房去了。
惜春又和王夫人同到园里,告知岫烟等众人,又叫了庵里的老妈、丫头来吩咐了一回。这丫头也有十六七岁了,倒出落得很标致,打扮得像戏里陈妙常一个样儿。听说叫他搬进园来,快活得很。
到了初三日,果然各各搬了到潇湘馆来。家伙放不了的,依旧收了些到大观楼上去。宁府只剩了个空第,便封锁了。连那门上老头子也叫到西府来了,那园外的拢翠庵也锁空加封了。
惜春便把庵内的菩萨都请来,供奉起来。又限定每日早晚的工课,木鱼、金磬、钟鼓、梵音倒也好听。第二日王夫人带了儿媳并孙妇到园中,邀了岫烟带同彤霞等姐妹们,上潇湘馆来参什祥佛像,各处看看。见惜春倒也调排得妥当,也分出个韦驮守山门,也分个大殿后殿,也有个客堂,也有几间云房,也有个香积厨房,都打扫得干干净净。
众人逛了一回,齐到客堂坐下。惜春说:“我如今出了家,不便仍用原名。烦各位姐姐替我想想,起个法名罢。”宝钗道:“就用明心见性的‘明心’二字何如?”李纨道:“好极了,以后都称他明心师便了。”紫鹃说:“我也要取个法名。”
小钰出看说:“《释迦成佛记》说道:‘一灯灭而一灯续’,你就叫传灯罢。”那大丫头道:“我叫个什么呢?”小钰道:“正好一对,竟叫了授钵罢。那小丫头子不用取名,只叫声小沙弥;老妈子就叫声佛婆便了。”王夫人说:“倒也都不错,只是那潇湘馆不配庵名,须得改两个什么字儿。”小钰反着手踱来踱去,一时想不出来。舜华扯扯他的衣襟,悄悄说:“芬陀。”小钰大悟,就说:“王幼安的记里说:‘或迦兰陀竹园,或舍利国金地’此处多竹,竟叫芬陀庵罢。”李纨道:“好极,不失潇湘本意。”王夫人说:“小钰肚里也还有货呢。”明心说:“我听见岫烟姐姐说舜姑娘的字法第一精妙,就烦把这个匾额写了好换。”舜华道:“我是临玉版十三行的,写大字不很配,还是小钰临多宝塔的,匾上镇得祝”王夫人问他们:“各自临各样贴的吗?”岫烟说:“碧萧临柳,小钰临颜,二香和彤霞都临的董香光小楷,优昙姐妹同临灵飞经,俨然钟绍京了。只文鸳还不很到家,究竟总要让舜华的王字第一。”明心说:“这些匾对通得换过,只是费事些。”授钵道:“我会糊裱,只将原旧的背面用云母笺或藏经纸金黄笺裱起来,写上字。大小涧彳央都合式的。”小钰道:“交给我,包管一律换来,都是些佛家口气。”明心说:“拜托,拜托。”小钰说:“容易,容易。”彤霞私下羞他脸道:“现在是传卷的,这会子夸大口,只怕依旧要请枪手呢。”小钰忙摇手道:“别说。”舜华笑了一笑,不开口。
明心说:“庵名已是有了。这大殿供的如来文普三尊,那前楹的匾柱上的对是极要紧的,烦小钰想个匾对字样。”小钰道:“匾上用‘一法乘兮’四字何如?”宝钗道:“使得。那对儿换个什么?”小钰想了一想,便说:“大迦叶云迎千乘,阿难陀雷吼三轮。”舜华轻轻的说道:“不切!”李纫有些听见了,便笑道:“小钰,你有个樟柳人儿做耳报的,怪道敢这样满应!”大家都笑起来。李纨就向舜华道:“军师,你说个罢。”
舜华站起来说道:“有是有,只不很好。我想‘天界人界率妙谛以同途,鹦林尸林领火徒而回席。’”宝钗道:“很好。”
明心又说:“后边阁子上供的却是些经卷,那楼上原额是‘宜雨阁’断乎用不着的。那对儿也要换过才好。”小钰道:“竟老老实实的改了个‘藏经阁’罢。”舜华道:“不如改做‘经香阁’。”李纨笑道:“‘黄牛树王眠’只须改一个‘下’字,便差远了。”小钰见李纨笑他,便叫道:“我画一副对儿却好的:‘宝相晶莹澄满月,天香缥缈映寒星’。”舜华瞧他一眼,说:“供的是经,不是佛像!”小钰还在碌乱的自夸。宝钗道:“你没听见,师父在那里点醒呢。”便向舜华道:“你做一联罢。”舜华便应道:“节庵玉芨书三藏,纯一金函典五云。”
李纨道:“小钰听听,这才是说的藏经处了。”舜华道:“后殿的对联竟是‘鹦鹉双栖古虿绣头陀之偈,珊瑚七只春蚕织无量之碑’。”李纨、宝钗齐说:“更好!更好!”小钰道:“两位奶奶既说他的好,就叫他一个做,我一个人包写罢。”岫烟道:“写好字的多着哩,何必你包?那优昙两姐妹写来比你高多了。”舜华怕他害臊,连忙说:“小钰写的匾上大字,我实在愿让他的,真真是鲁公心正笔正”话未说完,李纨笑道:“其然君子亦党乎?还怕是阿私所好呢。”舜华红了脸,低着头,不开口了。优昙说:“先生和奶奶们也得做几联才好。”
李纨道:“庵门外的对儿我做罢。”岫烟道:“我做客堂里的。”
宝钗道:“我想着山门口中间是韦驮,两旁是金刚,那上联就说‘扫尽了东西南北方妖邪好成护法’,下联说‘当得起十万八千斤宝杵才许为魔’。”王夫人道:“我听来倒是这副对儿很好。”又闲坐了一回,各自散了。
从此,小钰和授钵两个忙个不了:小钰爬高落低,只管除下来放下去;授钵忙着糊裱。众人赶着做的做,写的写,不消几日,就都换明白了。那授钵和小钰在一处惯了,时刻也离不得,大约怡红院里,一个少也要走这么五六回儿。且莫提起。
这日正是初七乞巧的佳节,舜华拿了一幅粉红泥金笺,题了一首双星词,送给岫烟并众人看。大家看那诗时,上写着:新月娟娟眉曲碌,井床绠映桐阴绿。
西南凉露丙夜高,指点双星渡河曲。
银河潋滟鹊作梁,天孙环佩开明妆。
烟鬟雾袖霞为裳,英英露蕊红兰香。
睆彼牵牛亲服箱,何以报之锦七襄。
屋角蛛丝络新网,拈针瑶阁抬珠幌。
年年乞巧巧自多,九光吉云煜千丈。
金梭簇簌穿同心,百结蒲萄互浅深,合欢宝瑟朱弦琴。
大家看完了,都说:“艳得很,大似温八叉,恐防我们和来未必赶得上呢!”小钰道:“我竟搁笔为高,省了献丑罢”话未说完,见上房的老妈来说:“老爷在太太房里,叫兰哥儿和小钰吩咐什么话。快去,快去!”小钰听了,忙就赶将进去。大家猜不着说什么话。停了一会,小钰笑嘻嘻的出来,说道:“明儿有个姓白的,号叫云山,人人称他为白半仙,灵验得很。老爷请他到我家来相脸、算命。你们各人把自己的年庚八字开了出来,好叫他算。”一面又去通知淡如并授钵,各人都得意得很,就在灯下开写明白。
到了次日,早早起来,梳洗了,催着早饭。吃过了,听见老妈传说:“白先生来了,现在那里相兰哥儿呢。”小钰就拿了各人的八字飞跑出去。不知算得谁的命好?下回细说。
第十二回
白云山兼谈命相红药院闲讲经书
小钰走到前厅,先和老爷、哥哥请了安,又和相士作了一揖。那白相士劈面一见便说:“好贵相,今年几岁了?”贾政说:“慢着,你且相完了一个,再相一个。”白云山说:“这位大哥儿不用细相,显露得很。包管状元词林,位至从一品,寿数也长。只是运行得迟些,总须三十岁以外才交大运呢。那位小哥儿生得极奇,目秀而威,光仰点漆;鼻准丰隆,梁透顶骨。《麻衣相经》上名为伏犀贯顶。又且双眉入鬓,两耳贴腮,唇红齿白,语音清亮,虎背龙腰,两手过膝。五官、四肢、身材,色色相配,贵不可言。请教内五行合一合,错不错?”贾政说:“今年六岁了,正月十五寅时生的。”白云山说:“一些不错,壬寅年壬寅月壬寅日壬寅时,这叫做人骑虎背,虽还是个人臣,已经贵极了。若是四个‘壬辰’,就叫人骑龙背,竟是九五至尊了。这八个字,实在只有一干一支。《果老经》说的干支不杂,位掌朝纲,日元壬,水诞于春初,是年正月十四日亥时立春,十五日还算得冬水旺相之时,而且干上四重水,生着支上四重木,正合着《元经》上说的承雨露之恩,成栋梁之器。这个人将来文武全材,出将入相,还要裂士封王,真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更有奇处,别人想中三元,他却中的四元呢。我算了几十年的命,这个八字算是第一了。”说完,贾兰又把自己的八字告知。白云山点点头,说:“不错,也是与相相合的。稳稳当当,富贵福泽的人就是了。”小钰便把众姐妹的年庚八字单送上,说:“先生瞧瞧,通是右命。”白云山便顺着次把彤霞的八字一推,说:“这个命是极富贵,极安乐的。只怕时辰记得不准。”小钰道:“准的。他自己开的。
他母亲也瞧着开的,那里得错?”白先生笑道:“既不错,可惜这么一位有福的姑娘,却要做偏房的。”贾政道:“难道卖做妾吗?”白先生说:“卖也未必卖,总之不是正室就是。”
又把碧箫的一看,说:“这八字决有错误,不然没这个理。那有姑娘们会得了战功裂士封公的?已经是不像的了。又且也要做偏房的,你想,既是封做了公,还肯嫁做侧室吗?”小钰道:“这却是代开的,或者时辰错了也不定。”白云山说:“这就是了,且撩开。”又看看淡如的,道:“我们算命的最忌算死人八字,怎么小哥你把个死过的人开上混我?”小钰道:“现在活的,那里会死?”贾政就问:“是那个人的?”小钰说:“是淡如的。”兰哥说:“先生且说怎么该死?”白云山道:“辛丑年甲午月辛巳日甲午时,日元辛,为柔脆之金。生于夏令,本身已弱,又是两重午火克他,万无生理。况且端午日生的,大概不很好。除了孟尝君以外,便如王镇恶也到底不获令终。看来这个人两岁上逢着寅年午月戌时,叫做寅午戌会成火局,再不能逃生的了。”兰哥笑道:“先生真正如何,果然第二年端午日戌时死的。隔了一夜,有个游魂借尸还了魂,就活了。”白先生也笑道:“我倒从没算过这样古怪的八字,如今就把还魂这年月日时排做八字,不知是初六的什么时辰活转来的?”兰哥说:“午时。”云山道:“这个八字死倒不会死,但是轻狂得很。桃花会了咸池,又在沐浴之乡。经云:女命若坐桃花星,花前月下定偷情。查五星盘桃花落在相貌宫中,该长得十分俊丽呢。”小钰点点头。白云山又道:“所以古人说的‘治容诲淫’是不错的。”接着底下是舜华的八字,云山道:绮楼重梦·“奇得很,也是个人骑虎背,干支不杂。自然是位王爷的正妃了。”便向着贾政道:“大人快去求了这位姑娘来,配给这个小哥儿,真是天生一对呢,不要错过了。”说完又看看妙香的,说:“是个三品淑人,有子有女,寿过花甲。”又看瑞香的,皱皱眉道:“癸卯年丙辰月乙末日庚辰时,乙为日元,乙禄到卯禄前一位为羊刃,辰月辰时,两重羊刃,若非寡居,定要短命。大概十五岁上交到戊运,有些难过了。”往下看着优昙的,是“癸卯乙卯癸卯乙卯”八个字。叫道:“好大八字,但不知是什么刻数?”贾兰道:“初一刻。”云山把舌头一伸,说道:“竟是一位正宫娘娘呢。卯为癸贵,现在四重卯兔,名为四贵格。又且双干一支名为独柱擎天。四柱之妙,已不待言,五星太阴升殿,正照命宫。又且命主众星各归本垣,真是母仪天下之兆,断乎不爽的。”贾兰道:“还有一个同时孪生的,难道有两个正宫么?”云山道:“所以要问刻数,若交到卯正三刻,便差了一度。虽还是升殿,却不正对,略略逊些。看来也是个皇子正妃呢。”贾政问:“应在几时几岁上?”云山道:“这壬寅左命,是二岁行运,交到‘卯’字末,就上了运。
一交‘甲’字,便大发了。”贾政问:“几岁交‘甲’字?”
云山道:“十二岁。”又说:“这癸卯右命,一岁至十岁‘丙辰’两字平平。十一岁交上‘动字,便了不得。十六岁交了‘巳’字,就要入宫册立了。”贾政摇摇头,王夫人等在屏后听了,也是疑而未信。贾兰道:“三女同胎,还有一个是辰初三刻的。”云山道:“这就差多了。丙辰时虽是财宫,干支杂了,不在奇格,但可许三品夫人之命。”小钰又忙把授钵的八字给他瞧。他侧着头笑道:“这是个尼姑的命,却又不守清规,胡闹得很。不必细算他。”贾政误是惜春,便问:“谁的八字?”
小钰道:“妙玉的丫头授钵的。”贾政便不则声。贾兰就向怀里取一封谢仪,送过去。白云山摇摇手道:“据理直谈,未必果准。这十一岁的姑娘选定妃后,十六册立也还有的事,那十二岁的小哥儿封王,连我也不很信,且待将来应了再来领谢罢。”说毕,起身就走。留也留他不祝贾兰只得送了他出去。
王夫人便转出屏来说道:“这先生倒也说得直截,并没一些江湖上的两骑墙的话头。”贾政道:“理他做什么,那里一家子就生了这许多大富大贵的奇命!”王夫人笑道:“白听着,往后瞧罢。”各人散了。独岫烟心里想道:“小钰这个人自然有些异样。只是他若准了,各人都会准。难道真个我的女儿要做偏房的?”愁了一会,也没法,只得且丢开了。从此无事。
倏忽到了第二年秋天,小钰七岁了。贾政曾经吩咐兰哥儿趁下衙门的空儿,给他讲究应试制艺的工夫。这一日偶然闲着,便打发小厮传知老妈,去叫小钰到红药院来。这院子就是贾政新收拾出来的三间书房,因庭前栽的许多芍药,就起这个院名。
不一会,小钰到来,请了安,站在旁边。贾政问:“你做时艺怎么样了?”小钰回道:“也做过几十篇,通是兰哥哥批改的。”
就忙忙的取来送上,贾政大略看了一看,说道:“我也荒疏了,大概瞧来还使得。只是兰儿赞的太过了些。”又道:“俗语说‘四书熟,秀才足。’那些存蒙浅达固应旁参,这朱注尤宜玩味。勘题既确,行文自然真切。但其中亦有不必过泥的,如‘必有寝衣,长一身有半’该怎么讲?”小钰道:“这是朱子读了别字,以致解得牵强了。那‘有’字原有两音两义,一云九切,音友。《玉篇》释为‘无’字之反。如《易经》‘大有’、‘富有’,《诗》‘奋有’,《春秋》‘有年’之类。所以这‘有半’二字,与‘三分有二’的‘有’字一个样,言就一身而仅有其半,即今之贴身短衫子,才好穿了睡觉的。一音尤救切,与‘又’通。如《书经》‘三百有六’,‘旬有六日’,《诗》‘不日有曀’,《春秋》‘十有三年’之类。朱子误为长一身而又加半,只得说个‘其半盖以覆足’,其实断没有这样衣服的。”贾政点点头道:“‘吾岂匏瓜’,二句注得怎样?”小钰道:“《正字通》引陆佃《埤雅》云:长而瘦上曰匏,短颈大腹曰瓠。瓠甘,匏苦。苦不可食。故《诗》称‘匏有苦叶’,《左传》叔向曰:‘苦匏不材’,庄子云:‘瓠落无所容’,后人遂合匏瓠为一字。当日夫子明说,吾岂如苦匏之仅可系而不可食?词义显然。朱注当说匏瓜系于一处而不可食,就明白了。他偏错下了个‘能’字,又添上了个‘饮’字。竟说成匏瓜不能饮食,难道别的瓜儿都会饮食的?可笑得很。又如‘虽疏食菜羹瓜祭’是一句一读。‘必齐如也’一句,明明白白。何必把‘瓜’字改作‘必’字,倒成武断了。”贾政笑笑,又问:“《易经》‘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又‘俯以察于地理’;《左传》‘先王疆理天下’;《中庸》‘文理密察’,《乐记》‘理发诸外而民莫不承顺’,《内则》‘薄切之,必绝其理’,《孟子》‘大不理于口’,《月令》‘命理瞻伤察创视折’,《左传》‘行理之命’,《周语》‘行理以节逆之’,那些‘理’字怎么样分别呢?”小钰道:“‘天下之理’是义理之理。俯察地理,是言地之脉络。《左传》疆理的‘理’字,作‘正’字解。《中庸》的‘理’字作条理解。
《乐记》的‘理’字,谓容貌之进止。《内则》的‘理’字,谓肤肉之凑理。《孟子》的‘理’字作‘赖’字解。《月令》的‘理’字,注云:理,治狱官也。《左传》的‘行理’应通作‘李’字,又注作使人。《周语》的‘行理’,是指司宾客之官,各有分别的。”正在说时,只见门上走来回道:“包勇被人家打坏了,伤重得很,请老爷示下。”贾政问:“谁打他的?”门上说:“这也是他自作的,当年有个柳湘莲,曾经打过薛大爷的。”贾政道:“闻他出家去了哎。”门上说:“是他做了道士,今年春间回来,住在玉皇阁。夏天就在大殿前搭了一座擂台和人家比力。包勇今儿见他连打倒了三个人,心里不服,便和他耍起拳来。先写定了:各人情愿,打死不论。谁知腰里着了一脚,胸口着了一拳,跌下台来,又碰伤了脸额。
现今躺在炕上,不住的哼。”贾政道:“这狗才,自己讨死。
如今不过请个外科医医罢了。医不好也只由他呢。”门上应了几声“是”,退出去了。
贾政依旧问小钰道:“《曲礼》‘刚日柔日’怎么解的?”
小钰道:“甲、丙、戊、庚、壬五奇为刚,乙、盯己、辛、癸五偶为柔。”贾政说:“不错。”又问:“‘由’字底下加个‘! #’字,是什么字?出在那一经上?”小钰道:“‘若颠木之有由繃枿’,出在古文《尚书》,谓已倒之木,更生孙枝。
今文《尚书》作由蘖,音义亦同。”贾政说:“《诗经》‘町疃鹿朝,毛苌训町疃为鹿迹,《通雅》讥以为泛,究竟该怎么解?”小钰道:“该依朱注‘舍旁隙地’为是。”祖孙正在讲得高兴,忽见王夫人带了李纨来到书房,说道:“老爷大喜,婉淑生了一个男孩子。”贾政说:“什么时辰?”王夫人道:“刚才落地。”瞧表是酉初一刻。贾政喜欢道:“很好。你快去陪着他罢。”王夫人道:“老爷给他取个名儿罢。”贾政道:“现在早桂盛开,就叫桂哥儿罢。”王夫人便笑嘻嘻的进去了。
贾政又向小钰道:“天色晚了,你也回园去罢。”小钰答应了就回到园来,只见众姐妹在那里投壶。小钰问:“先生呢?”
众人说:“还在婉姐姐房里,我们先出来了。”小钰问:“你们投的壶,那一位投得最好?”众人说:“自然要让彤姐姐第一。”小钰道:“赌什么?”众人说:“赌打手掌。”小钰立着看了一回,说道:“太近得很,让我来投个远的。”便一手拿了壶,走到对面山子上放下。复身回来抽了五枝箭,说道:“若有一枝中在耳内的,就算我输。那个敢来和我赌?”舜华道:“我不来赌。”彤霞说:“我来。”小钰就提起箭接连掷去,五枝箭却端端整整插在壶正中口里。彤霞说声“不好”,忙要跑开。被小钰一把拉住,把他手掌挖开,轻轻打了五个。优昙说:“彤姑娘原不该和他赌的,他天天在那里射箭抛弹,练熟的了。”瑞香道:“我也来试试。”便使劲儿掷了两枝,都送不到半路就掉下来了。小钰也挖他手掌来打了两下。大家笑做一堆。只见老妈走来,说道:“天已黑了,还在这里闹什么?
先生等着吃饭呢。”众人听了只得回到馆里,同吃了晚饭,小钰便进到上房,叫丫头传话到兰哥甄氏跟前道喜,还要看看小孩儿。贾兰果然抱到房门口给他看了一会。小钰才回到园来,只见舜华皱着眉在那里叫疼。小钰问:“为什么?”舜华道:“我今儿个高兴,多投了一会子的壶,使了劲儿。这时候胳膊上疼得很。”彤霞笑道:“你不得诀窍,这投壶倒别使劲的。”
小钰道:“妹妹这样娇弱的嫩腕,原不该十分使劲的。”连忙就坐到他身边扯了他的臂膊,放在自己膝上轻轻的揉一会、捏一会,又敲一会。舜华道:“好些了,各人睡罢。”三人安息下去。
小钰想起包勇,向日打刀枪、办弓箭很出力。如今叫道士打坏了,该替他报报仇才好。只是说明了,老爷、太太、奶奶必不许去,就是众姐妹也要拦阻。翻来覆去想得了一个诡计,才放心睡去。
第二日一黑早,便起来梳洗了。跑到上房,见贾政正在王夫人房里吃点心,端整要上衙门。小钰请了安,王夫人说:“今儿又不是朔望,来做什么?”小钰道:“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东岳帝君,说我受了仙书没去谢谢,不知道理。今儿回过老爷、太太,要出门去拜拜岳帝。”王夫人道:“很该的,我却忘记了。”不知贾政许去不许去?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玉皇阁小儿角力杏花村孤女完姻
贾政听小钰说要去拜谢岳帝,便道:“该去的。”一面传了周瑞、焙茗跟随速去速回,一面自己就上衙门去了。那小钰又去禀知宝钗,回到园中吃了早饭,换件小袖夹紧身,用汗巾拴了腰,加大套裤,靴统上把护膝缚紧,外罩一件大褂子。回明岫烟出门。骑上马问周瑞:“玉皇阁往那边走?”周瑞说:“老爷吩咐到岳庙烧香,怎么要往玉皇阁呢?”小钰道:“想是老妈们传错了话,实在要到玉皇阁去的。”焙茗道:“快掉过马来,亏了说的早,不然一东一西差的远了。”三人说着话,一径往玉皇阁来。进得山门,小钰留心一看,果见正殿前好个大空院子。当中高高搭起一座擂台,离台七八尺,四围立个木栅,栅内铺的细沙。栅东西各开一门,有许多人守着,以下放打擂的人进出。台上东西两边各布一步梯子。栅外看的人挨挨挤挤,十分热闹。台上坐一个道士,年纪约三十上下,身上扎扮得武将似的,十分威猛。焙茗忙到阁下大殿上点烛焚香,周瑞引着小钰上去拜了四拜,复身出来对周瑞道:“我们且站着瞧瞧热闹去。”焙茗也高兴瞧打架玩儿,就指着东廊下道:“那边有张方桌子,小爷站在上面瞧去。”小钰说声“很好。”
就在人群中挤将过去,站在桌上。只见一个长大汉子,紧一紧腰带,叫开栅门,踏梯直上。那道士见有人来,就摆一个金鸡独立的势儿,缩着一只脚,擒着两个拳等他。那大汉上了台,就使个猛虎出林势扑将过去,道士不慌不忙,把双拳一架,那只缩起的腿就往他小肚子上一蹬。汉子连忙躲闪,几乎跌了一跤。道士的手脚快,趁势又一飞腿飞过去,正中他的腰眼。哎唷一声,扑身便倒。道士提了他两只脚,往台下一撩,直往沙里甩将下去。汉子狠命的挣将起来,那眼里、耳里、鼻里都沾了些沙,乌珠撑不开,双手掩着脸在沙里瞎跳。众人呵呵大笑。
一人说道:“这样一个大汉子,原来没用的。”一个说:“你别轻量了他,他是山东粮船帮里第一个有名的好汉水手呢!”
小钰才想要上去,只见西边梯上早走了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和尚上来。周瑞道:“这个和尚想必是少林寺里来的,谅来有些本事的呢。”只见柳道士把身子一蹲,双手一拱,摆个夫子拱手势等他,那和尚就使个鹞子翻身势滚将过来,道士把身往旁一侧,趁势将右臂曲肘向他胸口挺将过去。那边正扑过来,两凑势,劲儿就大了,把个和尚仰跌朝天。道士就提起拳头在他小肚上狠捶一下,和尚着了急,叫声“阿弥陀佛,饶我狗命罢,受不得了!”道士笑一笑,提了他的双腿往台下倒栽葱插将下来,巧巧把个和尚头插入沙里,连肩膀多没着了。和尚两只脚不住的乱搋,又将双手狠命一挣,才得拔了出来,可怜急得满头冷汗,粘住了沙子,竟看不见眼睛鼻子,就像个芝麻拌的糖球儿一般,立脚不住,躺在沙上不住的叫疼。看的人又大笑起来。小钰正要解了衣上去,又见一个黑胖妇人,身穿蓝布小袖短袄,月白布搭连束着腰,黑布裤子用红绳扎紧裤脚,一双鱼边鱼大脚,走到栅边也不开口,把栅门一扳,就扳倒了一扇。上了梯。便使个秋蛇入洞势,凶凶的抢入前来。道士见来势勇猛,忙退了几步,摆个双手推门势,照他两个奶头上迎过去。妇人将身一侧,就是一个泰山压顶势。双手往他肩上扑将下来,道士顺着势使个牛献角的势儿,两拳护着脑袋,直望他小肚子碰去。妇人慌忙退后,已是着了一下。生了气,把左手往上一格,右手就往他裤裆里撩去,名为一把撩阴。道士哎哟了一声,忙用个乱劈柴势,把双拳往下一揿,架格开了,没有撩着,两个就劈劈拍拍的打做一堆。约有两三碗茶时,柳道士料难取胜,把身子一纵,纵过那婆娘头去,落下来,恰好两背相对了。道士就将一个倒扑腿飞过去,这靴后跟正中了他的两腿中间。那妇人阴门受了伤,叫声“好踢”,双手捧了小肚脐,疼得受不祝道士掉转身躯,双手向他肩背拍去,底下用靴尖把他小腿一钩,扑通一声,覆身栽倒。还想抢过去捶他腰眼,那妇人慌了,把脚往他脖颈上一钩,道士不提防,扑身倒下,脸正碰在他的裤裆里,连忙缩出来。妇人将身就地一滚,滚下了台,坐在沙里骂道:“狗道士,使巧劲儿赢了我,我少不得要来打个还风阵的。”旁边人认得那妇人的,说道:“他姓李,浑名黑鲤头,有名的私盐头儿。手下有二三百的徒弟。这道士惹了他,只怕不得安静呢。”小钰忙把外褂子脱下,撩给焙茗道:“你拿着。”
周瑞忙叫:“别脱,怕受了凉。”小钰并不答应,飞身一纵,像个燕子儿一般,飞过台来。道士见是个孩子,那里在意?也不摆拳势,伸着双手去抢他的脚,谁知来得劲儿大,抢他不祝这两只小小的粉底靴儿往他脸上一蹬,哎唷一声,仰面跌去。
若是小钰趁势在他脸上一踹,不用说,这道士的脑袋就踹扁了。
亏了小钰往旁一跳,提起一只靴子往他大腿上扎实一踹,道士受不得,像骡子叫似的喊起来。小钰便把腿在他屁股上略略一蹬。道士一个狗吃屎,往前抢去三四尺的地,鼻尖额角上的皮肉通擦去了。忙又把屁股一掀,小钰又是一脚,豁刺一声抢下台去,直抢出了栅栏子外,往人头上落将下来。有个书呆子,带了个玻璃大眼镜,仰着头,觑了一双眼,嘻开一张嘴,正看得十分有兴,不防那道士像饿老鹰一般扑将下来。书呆子忙叫道:“来不得的--”声犹未绝,已是劈面下来了。扑的一声,望后便倒。后面打翻了一个糖担儿,连卖糖的小厮也碰倒了,旁边还带着碰倒了两个人。眼镜也打破了,砸了满脸的血。五个人满地乱卷,倒像毛坑里的粪蛆一般。小钰得了意。就在台上乱跳乱舞,开了一个四门,依旧跳回东廊桌子上来。周瑞嚷道:“小爷,何苦来?把我的魂也吓掉了,快回去罢。”扯他下了桌子。焙茗把外褂子替他穿上,出到山门。才跨上马,有几个道士走出来,道:“柳师太请这位小爷进去奉茶,还要通通乡贯姓名。”小钰道:“不消了,我姓贾。”说罢,便扯起缰绳放马走了。道士还只是请,焙茗道:“这是荣府里宝玉二爷跟前的小哥儿,改日再来领茶。”说罢,也就走了。一路上周瑞尽是唧唧哝哝的抱怨不了,焙茗道:“替包大爷出出气也好。”
周瑞道:“你这小猴子,连死活也不知道。若是小爷打败了,我和你还有命么?”焙茗道:“小哥的手段好,不会败的。”周瑞道:“若失手打死了这道士,也就不好。”小钰笑道:“我有分寸的,所以只踹他的腿,若在他小肚子上一脚,包管这狗道即刻上天门去见玉皇大天尊去了。”一路说着,早走到府前。
下马进内,便道:“周大爷,焙茗哥,千万别告诉人。”周瑞不做声,焙茗也没听见,便飞忙去通报包勇去了。小钰来到上房,恰好宝钗也在太太房里,便道:“你明儿还得往关圣庙、吕祖庵去拜谢拜谢。”小钰应声“是”,往外便走。王夫人叫老妈去告知周瑞,周瑞说:“我往后死也不敢跟小爷出门了。”就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老妈听了,就进内照着回明太太、奶奶。
王夫人道:“还了得,这么会淘气!”宝钗恼极了,来到馆里狠狠的把小钰骂了一回。岫烟接着也咕哝了一阵。小钰不开口,宝钗气忿忿的进去了。妙香问他:“怎么打的?”小钰就得意洋洋数说起来,舜华沉着脸道:“小钰,你还夸能呢!先生和奶奶的话,通不在意。古来说的‘黄金不向瓦石碰’你打赢了个道士算什么好汉?万一打不过,吃了亏回来,还有脸见人吗?”
小钰见他生气,便说:“我以后再不敢了。”瑞香抿着嘴儿笑,妙香说:“舜姐姐打他几下子,警戒警戒他才好呢。”舜华倒有些害起臊来。优昙道:“舜姑娘说的正经话,你们尽着顽皮,胡闹些什么?”大家见他正言作色,才不则声了。从此王夫人吩咐门上总不许小钰出外,也就安安静静过了两月。
又是十一月初旬了。这日,王夫人正和两个媳妇在房里闲谈,见甄氏抱了桂哥儿,笑嬉嬉进来,王夫人道:“天气冷了,别抱他出来。”甄氏道:“来请太太的安呢。”王夫人接过手来,和他逗着笑耍,忽见平儿引了刘姥姥进房来了。王夫人忙把孩子递给甄氏,站起身来行了礼,坐下便问:“姥姥怎么多久不来逛逛?”刘姥姥道:“穷忙得很,今儿贵亲家催着叫我来说,巧姐的姻期要赶年内过门,因此没奈何才进城来的。”
王夫人道:“巧得很,今儿我家老爷不上衙门,我出去商量商量就来覆你。”说罢,就往书房告知贾政,贾政道:“巧姐儿是个孤女,且又沉静勤谨,我很疼他。原想体体面面嫁他出去,谁知一年窘似一年,因此耽误下来。如今年纪大了,说不得将将就就完了这件正事。但是诸事未备,年内断乎不能。烦他转致周亲家,明年不拘二三月,检个日子来,无有不依。总要彼此从省才好。”王夫人听了。回来说与刘姥姥听,刘姥姥道:“我也知道年里未必赶得及,既这么,我就去回覆他们罢。”
王夫人留他吃了饭,刘姥姥赶紧吃完,便道:“我去了。天色又短,那周家住在杏花村,离我家过去还有五里路呢!趁着今儿好日子,他们在那里等覆信的。”王夫人只得送了他出去。贾政就赶着年内废了几十亩田,陆续把妆奁衣饰置办起来。到了第二年二月半后,刘姥姥又来通知:周家择了三月初三日迎娶,二月二十六日先送聘礼过来。王夫人就一口应允。也告知初一日先送嫁妆过去,一面备了酒席,请大媒吃了回去覆信。待到初三日,花轿到门,迎了去拜堂花烛,夫妻团圆。两边虽则从俭,贾政不肯过省,也还不很离模。以后回九、满月,那些礼文不消细说。
原来这巧姐的生性喜静不喜动,所以向来在家,除了朔望到王夫人上房请个安说说话。顺便到李纨、宝钗处坐坐,余外只在自己房里做针黹,园里是从不去的。就是在上房碰见那些小姐妹们,一问个好,略说几句话便走开了,不很亲热的。因此出嫁之后,众人倒不觉得少了一个人的光景。只有平儿和他早晚在一处,如今忽然去了,觉道清冷孤单得很。想着要到庵里去住,又怕明心生性孤零,倘或不依,白开了口。为此先把这个意思回明王夫人,王夫人道:“这可也使得,我同你去和明心相商。”就同着到芬陀庵来,明心接着,坐下喝茶闲话。
王夫人就算自己的主意,要送那姑娘过来同祝明心道:“我也住的是太太的地方,既太太吩咐,有什么不应的?”平儿听了,十分欢喜,检个好日,搬了进庵。虽不改妆,也叫明心做师父,也跟着烧香拜佛,还学着念念经,倒也尽可消遣度日。
那里知道这不长进的贾环,嫌这史氏又凶又丑,外面畏之如虎,心里却想要背了他偷些野食吃吃。无奈府里向日的姑娘都已嫁了,大些的丫头也都配人去了,一群小辈子的姑娘年纪很轻,自然不便去想他们了。时时只惦记着平儿。但是他住在王夫人的上房后头,恐怕碰见了老爷,不敢乱走。如今听得他移往园内,便有些意思了。又想:他本来风风月月,相貌又好,年纪又不大,况且孤衾独宿,只要勾勾他,有什么不成的!打定了主意。这日正是五月十五,趁早凉就跑到了园里,悄悄的过了怡红院,竟进芬陀庵来。合该有事,那时明心和众人们通还在云房里,尚未出来,只平儿一个人独自在正殿上佛前点香。环儿就走过去叫声:“平姐姐,一向好?”平儿回头看时,却是贾环。只得也回问声:“三爷一向好!今儿过来有什么事?”不知他两个果然有什么缘故没有?下回说明。
第十四回
召神兵小钰演法试飞刀碧箫逞能
那贾环本是个粗蠢笨牛,并不知道什么怜香惜玉,温存调笑的。听见平儿问他过来有什么事?他便走近去,直说着:“特来和你说句要紧话,你跟我到那边空房里说去。”一面就伸手在他腿上捏了一把,又望他奶头上乱摸。平儿恼了,大喊大骂起来。明心听见,忙赶出来问:“什么事?”平儿哭道:“环畜生无端来欺侮我。”贾环道:“我是和你亲热的,好意,肯不肯由你,有什么生气吵嚷的?”明心大怒道:“你这狗畜生,敢来扰乱我的庵规;我叫你知道个利害。”拉了平儿说:“我和你回太太去,还了得么!”环儿赶去拉扯他们,被平儿顺手一个嘴巴,环儿一闪,师徒两个早飞跑的进去了。环儿有些惧怯,忙溜进老婆房去,发了呆。史氏正在查问他,只见老妈走来说:“太太叫三爷上去。”环儿不答话,也不抬身。老妈道:“去罢,躲不过的。”一手拉着就走到了上房,王夫人指着骂道:“逆畜,还不跪下。”环儿只得跪了。王夫人说:“你这讨死的下流东西,老爷原不叫你回家的,我倒开恩收你回来,不想改过学好,反这么胡闹起来。你没别法儿,只告诉老爷打一顿,依旧撵了出去,死活由你罢--”话未说完,只听见史氏在房外嚷道:“下流忘八囝子,家鸡不爱,爱野鸭,才引得这些浪蹄子,骚尼姑装腔做势,挑风煽火。我什么不知道?当年和宝玉闹得还成个腔?又是什么瑞大爷、蔷二爷,都有分儿的!今儿就这样假撇清,造言生事。也可笑有那样糊涂混帐人,听一句便信了个真,开口是撵,闭口是撵,果真撵了,我同他到和尚庵里住去,怕什么?”一面骂,一面凶狠狠的赶将进来。薅了他一只耳朵,扯了出去。王夫人气得话也说不出来,平儿听见翻他的旧帐,又愧又恼。这无名火直冲起来,便随手挝了一根门闩叫道:“我这样的苦命人,不想活了。拼了这滥货罢。”明心也抢了一根门闩,道:“浪淫妇,连我都骂着了,我帮你去打。”王夫人那里吆喝得祝平儿道:“太太别管,打死了,我一个人偿他的命。”两个就飞风的跑去了。王夫人怕真个打出人命来,忙叫老妈去叫俩个媳妇劝去。李纨听了,皱皱眉说:“环三奶奶的事难管的。”宝钗道:“太太吩咐,不得不去的,且过去瞧光景罢。”却说明心、平儿赶到环儿房前,只听得里面骂得正热闹,骂道:“你这忘八小蛋,不瞧瞧自己的狗脸儿,要想偷婆娘。那尼姑偷的不是俊脸儿,就是大身材好本事的。前儿那个黑胖贼,原要来寻这下棋的旧相好,不料被小钰打倒了,老尼姑就气得要死。又去玉皇阁打坏了柳道士,平儿妖精哭得眼肿。老妈、丫头那个不知道?那个不说笑?如今偏会一下子贞节起来”正躺在飞仙椅上跷起了一只脚,唠唠叨叨数说不了。环儿跪在旁边,竟像个被雷打的死尸一样。平儿恨极了,赶进去,也不开口,照着他脑袋上就是一门闩。史氏不提防的急忙把胳膊一架,直跳起来,明心就照他屁股上也是一门闩。史氏虽然生得长大,有些力气,究竟双拳不敌四手,况且他们都有家伙,这是个空拳,只好护着头面,那两臂、两臀、两腿挨的门闩不计其数。环儿本是个脓包,况且平日受他的糟蹋多得很了,今儿借他人出出气,心里舒服。
故意呆呆跪着,由他们去打。史氏打急了,只得叫道:“两家奶奶,饶我这小淫妇,我情愿给奶奶们磕头陪罪罢。”两个那里肯住,两根门闩雨点样的下来。正在没法,幸喜李纨、玉钗走进来,一人抱住一个,劝他们坐下。史氏坐下炕去,屁股疼得很,倒在炕上不住的哼。平儿见贾环跪在那里,就把门闩向他背上使劲儿一下。环儿不提防,扑身便倒。平儿趁势在他腿股上又是十几下,李纨等忙上前拉祝只见王夫人也来了,嚷道:“家反宅乱到这个相儿,别说没个尊卑长幼,连王法通没有了,还了得么?”平儿趴在地下磕个头,叫道:“太太恕罪,我实在气得受不得了。”明心也打了一个足全。史氏见王夫人生气,他们磕头打足全陪不是。就仗着有了护身符,忽又放声大哭,骂将起来。王夫人知他是越扶越醉的性儿,掉转身往外便走。
李纨、宝钗趁便说:“太太慢走,我们来扶你呢。”两个也跑了出来。史氏见没了靠山,忙住了口。平儿还提着门闩,环儿怕他再打,往死里碰头。明心说:“别打这毯攮的,还去打那硬嘴婆娘罢。”史氏着了急,只得当个草鸡,滚下炕来跪着磕头,求饶狗命。师徒两个才走了出来,又到太太房里请罪。王夫人说:“也怪不得你们,实在天配成的一对,浆子糊心的人,你们各自回庵去罢。”从此史氏的泼劲儿倒矬了一半,趴在炕上有一个多月,才得渐渐好了起来。反觉安静了许多。
光阴易过,不觉又是第二年的八月初头了。王夫人正叫了两个媳妇在房里开那中秋送礼的帐。忽听老妈报道:“梅奶奶同了碧姑娘来了。”李纨、宝钗忙迎出去。他母女二人上前请了安,同进房来,向王夫人请安,坐下说些家常闲话。碧箫道:“我去先生跟前请请安,会会众姐妹,还要到婉姐姐房里去看新哥儿呢。”宝琴道:“你先去,我也要来的。”碧箫就往馆里来,岫烟看了,道:“多时不见,又长成了许多呢。”众姐妹见了十分亲热。小钰乐得个手舞足蹈,拉住他问:“飞刀演得怎样了?”碧箫忙又谢他制的好刀,合手得很。说了一会,碧箫道:“我此番来了,依旧住在馆里,慢慢的讲话,此刻要去瞧瞧婉姐姐去。”岫烟道:“我也久不进上房去了,打伙儿同走走罢。”众人就随着先生,花摇柳摆的一簇儿往王夫人房里来,各各请了个安。略坐一坐,又往甄氏那边去。甄氏还不知宝琴、碧箫到来,忽然见面十分欢喜。又请安问好了一回,说起两年多不见,惦记得很。碧箫道:“我就为了这飞刀,一日也停不得,如今才圆满呢。”小钰得意得很,跳来跳去。宝琴道:“小钰,你如今长成得这么高了,却还是一味淘气,像什么?”宝钗道:“益发玩得很呢。”正说着,王夫人那边打发老妈来请吃饭,大家又齐哄到上房去。吃了饭,王夫人说:“大后儿中秋节,喝过了酒,叫小钰、碧箫把那法儿都试演试演,倒有些瞧头儿。”众人都说:“很好,决要瞧他们演演的。”
宝钗就拉了妹子到自己房里住了。碧箫依旧到园里同彤霞一炕安歇。到了中秋那夜,各人喝酒赏月已毕,约已是三更时候,王夫人同着贾政、贾兰来到大观楼前,邀齐了一众姐妹,连香菱母女、明心师徒都请了来看他两个演法。此时正是天清月朗,片云俱无,小钰就捏起诀来,念动咒语。忽然一阵阴风,推出五色祥云。云中无数金盔金甲的神兵神将,拿着刀枪剑戟,渐渐降将下来。贾政忙叫:“好了,别再下来了。”小钰就念了退诀,慢慢的升了上去。云也散了,依旧清天明月。小钰又念咒捏诀,只听得豁刺刺一声,狂风顿起。兰哥忙叫:“使不得,快退罢。”贾政也叫道:“别吹损了田种房屋,快退快退。”小钰就把手一指,说声:“去”,风便息了。小钰又捏着诀,贾政道:“别闹别闹。”小钰说:“不妨,只下在池子里就是。”
王夫人道:“池是干的,正要水呢!”小钰就念了几声,只见一阵乌云涨了满天,月色也遮住了。小钰喝声:“只要一朵云,一阵雨,别多了。”果然浓云四散,止留一片黑云倾下雨来,翻盆似的,只落在池子里,顷刻弥满了。小钰喝声“妆,即便住了,依先原是月白天青,风轻气爽。众人说:“真正好瞧,只是可怕些。”宝琴道:“碧箫,你也来试试。”碧箫早把这朱漆的刀筒儿缚在肩头,齐齐的插上十二把明晃晃的刀子。将身走到宽空处,口中念咒,一把一把都撩起空中,就像十二只白燕子来回飞舞。碧箫指着几枝大树,喝声:“斫。”那些刀儿便飞过去乱斫起来。这些树枝儿簌簌响,雨也似的落将下来。
小钰说:“够了,够了。别斫狠了,光剩根空干儿不好看相。”
碧箫点点头,把手一招,说声:“来!”这些刀都一一飞了回来,仍旧插入筒内。老妈妈们笑道:“落下这许多树枝,明儿省了买柴烧了。”贾政道:“你们不许胡乱往外传去。那个若漏了话,我要重重处的呢。”众丫头婆子都答应声“是,不敢说出去的。”众人便各自散开。授钵拉拉淡如道:“我和你今晚别回去,就在这里玩儿罢。”明心、香菱叫他同回去,只是不肯,也就由他各自去了。众姐妹都聚到小钰房里,优昙有些厌恶他们,便说:“夜深了,睡罢。”同了两个妹子径自归房去了。妙香故意向瑞香说:“我们取了枕头来伴舜姐姐睡。”
三个人都和衣躺下了。碧箫会意,也和彤霞往炕上躺下。谁知淡如竟不害臊,走到妙香那边说:“你们两姐妹合睡了一个枕头,这一个借我使使。”便硬硬的抢了一个枕,就在小钰的脚后睡下。小钰笑道:“我瞧这尼姑今儿只好立着睡呢。”授钵道:“怕没地方!”一面说一面就往小钰枕上躺将下来。淡如就把一只三寸小脚儿搁在小钰的小肚上。笑道:“借你这肚子权当搁脚凳儿使使。”授钵便说:“我也来搁搁罢。”小钰道:“淡姐姐的脚又小又香,还搁得祝你这双臭鱼边鱼约有三五斤重,搁不得的。”便坐了起来,道:“尼姑脑袋不利市的,我不和你共枕。”就歪身躺到淡如枕上去。瑞香喊道:“我瞧见了,小钰和淡姐姐亲了个嘴呢!”淡如说:“没有的事,你眼花了。”舜华听了生气,便说:“瑞妹妹莫嚷,叫人听见了笑话。
虽是他们做得出,你我口里怎么也说得出来?”淡如不好意思,翻转身子道:“我向里睡去,省了人家瞎说。”小钰道:“我也向里睡。”转过身子来,闻见淡如的后鬓桂花油香,便说:“香的有趣。”把一手往他颈脖子底下伸将过去,一手在他胸前紧紧搂住,又曲一只脚压在他屁股上。淡如装假睡,只不做声。授钵看得高兴,便道:“我偏要和你一头睡。”就把双手也抱住了小钰,也把一只腿压上身去,三个人搅做一堆。众人都鄙薄他们,各自趁倦睡着去了。他三个你捏一把,我捻一把,那里睡得着!授钵更荒唐,竟伸手去摸他的裤裆。小钰便叫道:“别这么,怪不得环婶说尼姑是不正经的。”授钵布着他的耳朵道:“莫作声,谁叫你生这样古怪东西,忽起忽倒的,便给我当个暖手儿,弄弄何妨碍?”三人直闹到天大明了,还不曾睡。只听见许妈在窗外叫道:“小钰,快起来往外瞧瞧去,我在厨房里听得门房前有许多人在那里吵嚷呢。”小钰应了一声,推开授钵,往外就跑。跑出前厅,果见一众的在门房边乱喊。
小钰喝声:“什么人敢到我府里胡闹?”众人道:“报喜的。
你家老爷升了御史了!”兰哥儿也赶出来说道:“没有的事,江南道监察御史昨儿已经拟了,正陪送进去了。今儿还得带领引见,如何无缘无故升我们老爷?”众人道:“昨晚三更多天发出来的旨意。”兰哥忙叫备上马,便往内阁去打听真假。小钰道:“你们且回去,明儿个来领赏罢。”翻身跑到上房,告诉了贾政,贾政也说:“不真,我又不曾保举,又不曾引见,那有这事?”正在迟疑,兰哥回来道:“真的,果是昨晚下的旨意特放的。老爷快去谢恩罢。”合家听了,个个喜欢。贾政接连忙了十几天,也就空闲了。过不一月,这日下了衙门回家,想起一事,便叫老妈去唤了兰哥小钰来,和他两上商量。不知所商何事?且看下回。
第十五回
十万倭兵重作乱九重恩旨特开科
贾兰小钰闻知老爷传唤,便同到红药院来听候吩咐。贾政说:“不为别事,只因圣上特特放我职居言路,我不敢效个寒蝉样儿,上负天恩。现在虽说圣朝并无阙政,但各省营伍废弛已极,也不是个备预不虞的道理。想要上一本,恳请严饬各督抚提镇,加意整饬,以修武事。你们那个笔下好些,代我起个稿来。”兰哥道:“这些武营训练的方法,小钰兄弟的内行熟习,又且他笔下爽朗明透,叫他拟来,请老爷改罢。”贾政点点头道:“便去做个稿来,要说得恳切些。”小钰闻不得一声,即便跑回学里,伸纸疾书。碧箫瞧见注语是“为各直省营伍废弛,恳请传旨严饬该督抚提镇,力加整顿,以裕武备事”,便知有些干系。把身子靠在他椅背上,看他一挥而就,便赞道:“好极!真个确中时弊。”舜华接来一看,说道:“虽则恺切详尽,但恐口众我寡,空言无补。”优昙道:“言而不行,臣心已尽,就无愧了。谅来也没什么谴责的。”小钰便忙忙送给贾政,贾政看了道:“很中肯綮。”交给兰哥道:“你瞧何如?
准不准呢?”兰哥未及答话,小钰道:“林妹妹说:‘恐怕众人意存回护,定有一番饰说,未必中用。’”贾政道:“我也想到,但是把这些利弊说破了,问心无愧,听候圣上的睿裁罢了。”
小钰道:“优昙也是这么说。”兰哥看完了,说道:“且奏了,尽了臣下的微忱。谅来圣明必没什么见罪的。”贾政说:“不错,就交小钰恭缮停当,明儿就要上的。”小钰问:“有那里要改吗?”贾政道:“不用改,就这么誊罢。”小钰退进园来,向舜华道:“我的小楷粗笨得很,烦妹妹代写一写,增增光。”舜华接了,便磨墨濡毫,恭恭楷楷,顷刻缮完。小钰就呈与贾政。第二日早朝,就拜上了。即日发下朱批。兰哥在内阁抄了回来,批的是:“此奏确有所见,内阁即传旨各直省督抚提镇,明白回奏,统限两个月。遵奉批旨,各查明确切实在情形,务限于两月内一律覆到,毋得回护支饰,觐望迟延,自干重谴。原折并抄发。”贾政道:“这就是准的了。只是要明白回奏,恐怕他们反要强赖呢。”过了两月,纷纷覆到。总说是并无弛废的话,甚至有的说贾政书生之见,纸上谈兵,意在沽名,并无实证等语。皇上汇了总,加批:“内阁学士会同九卿,即日秉公妥议速奏。”这些阁部大臣不好偏袒,只得议个贾政久任京职,外省情形非所目击,不过风闻奏事。今据各省奏称,并无弛废,谅不敢欺罔支饰。请再通行各直省,益加留意整饬,以仰副皇上郑重戎行至意。竟是这样圆融议覆。奉未批:“着照所请速行。”内阁就赶紧发个廷寄颟顸了事。
过了残冬,忽又开春,小钰时方九岁。到三月间,贾政又转了兵科给事,十分感激天恩,愧无报效,也不过恪勤供职便了。到了四月间,天气渐热。下了衙门在王夫人房里闲谈消遣。
忽见兰哥慌慌张张跑来说:“不好了,山东剿未尽的海盗,剩有七八个逃往倭国。怂恿倭王,说内地兵骄将惰,容易取胜。
倭王动了欲念,就差了个元帅名为万夫敌,率领猛将千员,雄兵十万,来到山东沿海地方,大肆劫掠。周太亲家带兵往剿,战败阵亡,全家尽行被难。如今山东巡抚带了按察司,会同提镇,领兵十万前去抵御,不知怎么样了。”贾政吃了一惊,站起身忙问:“是那里得来的信?”兰哥道:“现有山东巡抚奏折,发到内阁呢。”贾政忙问:“怎样批的?”兰哥说:“朱批内阁九卿速议。”王夫人流泪道:“可怜探春也逃不脱这劫!”
贾政说:“国事要紧,那里还顾得私事?”兰哥说:“我再去打听打听。”贾政也坐不住,一同都出去探信去了。李纫等闻得探春被害,无不哀痛。岫烟也带了众学生到上房道恼。小钰道:“还早呢,这个大劫数,尽有许多人要受害的。”碧箫笑道:“我的飞刀有用处了!切些倭脑袋下来玩玩有趣--”话未说完,兰哥进来说:“了不得,山东布政发了八百里加急的折子,奏称巡抚全军覆没。贼势猖狂得很。现议遣山西巡抚提督带兵十万,江南巡抚提督带兵十万,直隶按察司同两员总兵带兵五万,三面进剿。皇上又添派了湖广巡抚提督带兵十万随后策应,又差御前大臣两员,带领羽林军三千,前往督阵。插翼传旗的谕旨,碌乱分发开去了。”贾政回来也是这样说。隔了几个月,已是冬天了,那各路的败信陆续飞报进来。皇上念着万民涂炭,文武捐躯,十分忧悯得很。朝中也没人敢出个主意。贾政就唤了兰、钰两孙来,说道:“我想太平日久,将不知兵,兵不习战,徒然用些不教之民经受贼刃。况且纷纷檄调,天下震惊,更非长策。不如下个特旨,开设个奇才异能的恩科,无论林下官员,举人进士,平民百姓,以及山中隐逸,缁衣道教,闺阁女流,总要取那文能戡乱,武可胜敌的出众英豪,以收实用。就在明年六月初一日,举行文科乡试,八月初一日,举行武科乡试。不用另差主考,就便责成各省督抚提镇大员,秉公考眩统限十二月内齐集京师,后年正月半后,文武同日会试,三月初间,同日殿试。就在榜下选择将材,提兵剿寇,必有豪杰之辈应命前来的。你们两个照这意思快去拟个奏稿来我瞧。”两弟兄答应一声,忙去起稿,不多时,做了来呈上。
贾政看了道:“好,就去誊缮起来。”小钰依先来央舜华,在灯下端楷誊缮。第二日五更早朝,贾政便去进呈御览,两弟兄都在上房听信,天明后贾政回家,王夫人问:“怎么样了?”
贾政说:“折子已递,谅来今日便有谕旨的。”王夫人又问:“朝中谈及贼势何如?”贾政道:“利害得很,倭帅多谋足智,用兵如神。他麾下健将最狠的,叫做八大狮子。这八个人真有万斤之力,使的刀斧各重有八九百斤。凭你什么军器,挡着就断,其凶无比。次些的叫做十八象,再次的叫做十二虎将,再次叫做二十四狼将。这六十几个贼将,是人都敌他不住的。余外兵将,个个英雄。除了山东本省被害的兵民无数可查,那外省调去的官兵,已伤掉了七十多万。如今把济南省城围得铁桶一般,城中不敢出战,单靠着火炮轰击,才得略退远些。将来火药铁子放完,就不保了。邻近各省边界,都是设卡安营,排着火炮,以防侵突,都是危急万状。我这折奏,自然该准的。
原想将试期改早些,因为通行天下,总得这些日子,算来还得一年多的闹哩。”王夫人说:“老爷何不竟保举了小钰、碧箫去平他。”贾政道:“将帅是三军司命,不轻易的。他们到底年纪太小,信不及。果然考起来,能把天下的英雄都争得胜了,才敢放心。”正在说话,内阁发单来传贾兰,兰哥即刻就赶了去。不多时,打发跟班的送了抄的朱批来,上写着:“兵科给事中贾政一本,为请开文武特科,以凭选将平寇事。本日奉朱批:所奏甚是,着即照所请速行。”又说:“大爷讲的,衙门里忙得很,今晚恐怕不得回来,别要惦记。”果然直到第二日的午后才回家,说:“旨意已经传旗插翼八百里,加紧的通行各省去了。”过不一月,又报贼兵攻破济南,杀得城中尸填如山,血流成河。从此接接连接,俱是败信。圣上忧惶得很,减膳止乐。到了元旦五鼓,就往天坛虔诚祷祝,复又到地坛一般求祷。这年并不受百官朝贺,皇后娘娘也在宫中率领妃嫔并两位皇子斋戒祝天。且不细说。单说前儿个除夕这夜,小钰约了碧箫去听响卜,碧箫道:“黑地里,我不便外去,只往芬陀庵里去听听罢。”小钰道:“我到门房前听去。”两个就分路悄悄的摸将出去。碧箫进了庵,到后殿院子里躲着。只听见明心问道:“封了没有?”授钵道:“封停当了。”传灯道:“快得很哎,真正好本事。”碧箫就笑着走上殿去,问:“封什么?”明心说:“封那斋天的佛马。”碧箫便转身回来,见了小钰,问:“听些什么话?”上钰笑道:“包勇喝醉了,要打长兴,长兴着了急,叫道:‘好王爷,我知道你的本领强。实在的怕了你了。’我单只听见这话。”碧箫也把听的话告知他,两个十分欢喜。不题。忽忽到了六月初一日,小钰去进了文常十五日场毕。七月初九,龙日发了榜,小钰中了第一名解元。
凡下北闱的,都是注明原籍某省,皇上看了籍贯三代,知是贾政之孙,贾妃之侄,十分欣悦。贾府里开筵道贺,是不必说。
转眼间已是七月二十以外,举子们纷纷报名投卷。小钰又要去考,碧箫私下求告他道:“你已经发了文解元,这武解元让了我罢,别考了。”小钰不肯。碧箫再四的央求,小钰笑道:“要我不考也容易,你只送个香香算谢仪,便依你。”碧箫不懂,问:“什么叫香香?”小钰轻轻说道:“就是亲嘴。”碧箫红了脸,挨了一会。小钰:“你不肯,我即刻报名去了。”站起身要走,碧箫没法,只得喝口茶嗽嗽口,走近身去。害臊得很,又站住了。小钰一把搂过来,在自己膝头坐下。嘴接着嘴,还把舌尖吐将进去舐了一回,笑道:“有趣,有趣。我不去考了,让你抡元罢。”碧箫羞得满脸通红,央祈道:“好兄弟,千万别告诉人。”小钰道:“告诉了人,烂我的嘴。”碧箫点点头,便去端整下常八月初一日至初四日,考试马步箭;初五日至初八日,考试刀枪剑戟;初九日至十二日,考试石墩硬弓及一切杂技。其中有个赶来下北场的少林寺僧人,年纪四十岁以外,法名超勇,生得状貌丑恶,身长八尺,腰大十围。他能二百步外射穿杨叶,箭箭俱中,与碧箫的箭不差什么;刀法也精,与碧箫的画戟也不相上下;但是他的力气大,能举一千五百斤的大石,开的五十个力的硬弓。碧箫比不上他,着了急,就献出飞刀的这手来。二百步外,飞将过去,把那插着试箭的这株柳树斫得精光,连那埋在地下的根都掘了起来,斫得粉碎。
和尚却没有别的技艺。还有一个姑娘,姓薛名蔼如,年十一岁,南京籍,就是薛蟠的无服族侄女,特特赶来下北场的。他的弓箭长枪也是十分出色,并善打弹弓,百发百中;又且花容月貌,竟像是碧箫的同胞姐妹。两个会见了,投机得很,约定场毕之后,彼此往来拜望。其余应试的人虽多,俱是些庸庸碌碌,无足观者。十三日歇了一日,到十四、十五两日考试内常碧箫怕被和尚争了头名,对小钰讲起,深为忧虑。小钰道:“你的飞刀赛过了他,况且这和尚的内场必不很好。我替你拟了一篇平倭论,做得颇精透,你快趁今儿的空,记熟了,包管第一名。
只是还得送我个香香才给你呢。”碧箫啐了一声,接过来读一遍,果然是决胜料敌了如指掌,天时地利,历历陈说出来,真正一篇绝大议论。连忙福了几福,道声谢。小钰道:“福来那里算得数呢?”碧箫又啐了一声,道:“你别闹,让我记罢。”
小钰才由他去读。十四日进场,十五半夜后,碧箫扯了薛蔼如,同到大观园来。小钰见了,眉飞色舞,喜跃不可胜言。蔼如见了小钰这样风流品貌,虽则初会有些腼腆,心里却相爱得很。
岫烟是他的婶娘,自然投合。众姐妹都和他十分亲热,明早同到上房见了王夫人、李纨、宝钗。宝钗是他的姑母,也极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