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楼重梦 - 第 7 页/共 16 页

隔不多日,又是一折,奏称东省办理抚绥人员内,察出侵蚀肥己数人,业经正法枭示。刑虽过重,但此时灾民失业,抚绥吃紧之际,正需干员实心为公,庶皇恩得以遮及。若似此贪员,仅照成例办理,难以儆众,是以刑一惩百,亦辟以止辟之意。系属权宜通变,不著为令。皇上看了,谕阁部大臣说;“贾小钰不但是个将材,竟能深达政体,不愧相度。现在太师一缺久虚,即日降旨授为太师之职,用端百揆。”旨意报到贾府,众人又欢喜庆贺了一番。不提。 且说碧箫见了考选闺女的圣旨,便对蔼如说:“舜华考试,十有八九是取中的。我二人就好无分,正侧同归小钰了。万一不考,或考而不取,我们却怎样?”蔼如道:“我们男和女杂,久涉嫌疑,断无他适之理。舜华本有金玉天缘,兼且性情和厚,度量宽宏,让他占个先也使得。况我们已封公爵,不怕人家小看了。又蒙圣恩,庶子俱有十世的公爵,袭封子孙也不致落保”碧箫不待说完,便道:“你我既有同心,竟是定了主意,不必迟疑了。”正在商议,只见小钰拿了正张府图,说:“是工部画来的,我们酌量改定,好叫他开工。”二人接来一瞧,见地址分在三处,碧箫说:“我们三家只在一处居住,何必分开呢?” 小钰笑道:“姐姐错了,此时年纪小,自然好同居的。将来男婚女嫁,难道仍好同居么?”两人齐声道:“钰兄弟,好忍心,竟想要撇开我们了。”小钰又道:“不是忍心,其中有许多阻碍,又不好屈抑了二位姐姐,因此有这个话。”碧箫会意,便答道:“我很舍得你,单舍不得有情有义的舜妹妹,定要和他一世同居的。”蔼如接着说:“舜妹妹这样的一个人,谁不敬服他?就叫我们做他女儿也愿意,那肯舍开他分住的。”小钰听了,满面笑容说:“难得二位姐姐这样关切,倒是我多心开罪了,还求原宥!”忙把纸笔画个图出来:中是王府,左右是公府,各有小花园。王府后是大花园,园后墙隔一条街便是贾氏宗祠,那梅、薛宗祠另建他处。酌量停当,专差送京,先呈贾政阅后,才交给工部照图赶办。不用絮说。 此时遍天下已接奉恩诏,臣民共庆;且各督抚奉元帅檄谕,凡已往罪恶,不必追究,一体安戢,那此奸民就个个怀德畏威,改恶从善。至于东省各属城垣、衙署、民房俱经修整齐全,一切承办官员见小钰赏罚公明,宽严并用,也各自竭力尽心,民沾实惠。虽久经兵燹,却依旧民蕃物阜起来。更兼各省田禾丰茂,足有十分的收成,真是君明臣良,天庥滋至,万民乐业,四海升平,贼盗不兴,干戈永息。变乱之后,经此一番整顿,实在景象一新。 那小钰的功劳确也不小,但是他见了考选王妃的旨意,原想待到班师回京之后,面奏圣上,免了舜华的考。谁知连接广东督抚详文,说使臣船只两次遭风,打回海口。守了多时,才于四月尽边,重复开放去了。小钰一算等待使回,总得秋天。 班师之期尚早,若舜华考取了,又费一场周折。只是这事止好面陈,不便形诸章奏。因此想个主意,瞒着两个姐姐,写封家书,求母亲回明老爷、太太,预先确定了舜华,叫他不必与考的话,即日差官送京。 那宝钗接到了便去禀知贾政、王夫人,贾政道:“事不宜迟,快去与史姑娘商妥,就好行聘。”王夫人就带了宝钗去求这头亲事,料是一说就成的。那知湘云早已想到,和公婆商酌道:“贾家姻事何尝不好?若比到太子亲王到底差些,不如待考过了,若或不取,再对未迟。”这日听见王夫人等到他家里,早知来意。果然他两个提起这话,便推道:“我是寡居,不便做主,须得请公婆的示下。”宝钗说:“这个自然该请示的,快去说明,好选日过礼。”湘云假意去了一会,回来说:“公婆说联姻贾府,极光彩的,有什么不愿?但是降旨在先,若此时赶着对亲,竟是有心规避,一经察出,还了得么?须待考过之后才好议婚。”王夫人道:“考取了,就要册立。那里还能议婚?”湘云假意进出了几回,只说:“公婆执意要等考后才定。”宝钗还要恳求,王夫人生气道:“不必说了,谅来不能仰攀的。”就站起身,叫打轿回去。湘云再三挽留吃饭去。王夫人说:“我们不为着要吃饭来的,别费心罢。”湘云虽则心里过不去,因为是女儿大事,只得由他们回去了。 王夫人气匆匆到家告知贾政,贾政说:“这也怪他不得,谁不爱拣高枝儿飞?只是小钰现在办理灾赈,若得了这个信儿,恐怕没心没绪了。不如回他个信,说现在商量办理,且安了他的心。待到七月尽边,才告他实信,那时他知道考期已近,也无可如何了。”宝钗听了,只得依着这话,写书交来差带回。 小钰得书心中安稳,其时抚恤事宜办有章程,不必亲身查察,便挑了几十员实心明干人员,往来各处监督。自己却同了二位姐姐,回到济南省城,在帅府往下,日日玩笑,十分得意。 其时正当炎夏,天气热得很。小钰吃过了午饭,叫两个清秀小宫女舀了香汤,关上房门,替他擦背洗澡。有一个老实些的,只管擦背,口也不开。那一个名叫宫梅,年纪十三岁了,生得妖妖娆娆,偏替他擦腿,把小钰引得动起兴来。宫梅就笑着说道:“怪不得元帅爷要封王的,肚子底下比咱们多了一个指头儿呢。”小钰也笑道:“你没有指头儿,却多了一张嘴,自然该做宫娥的了。”宫梅说:“我的嘴专会咬指头儿的,王爷敢给我咬么?”正在调笑,只听见门外碧箫的声音,喊道:“钰兄弟,快来瞧瞧,薛妹妹要不好了。”小钰连忙应道:“我就来。”便急急的揩抹了身,穿上衣裤,赶将过去。 只见宫女们都被碧箫支使开去了,自己呆呆的坐在旁边看着,又见蔼如坐在椅上,靠着桌子在那里哭。小钰忙问道:“姐姐为什么?”蔼如摇摇手道:“别大惊小怪的,叫人听了笑话。”小钰便轻轻的问道:“究竟是怎么样?”碧箫道:“他好端端便起血来了,又多得很呢。”小钰呆着想了一想,问:“是大便是小便?”碧箫说:“是小便!”小钰道:“快给我瞧一瞧,才好医治。”蔼如说:“放屁,这个地方那许人瞧的?”小钰道:“不许瞧,就没法了。”碧箫说:“你诊诊脉,开个方儿就是了。那有瞧的道理?”小钰说:“姐姐,我何曾会诊脉开方?不过照着天书上画道符。但这符有几种,须要对症画的。或是心血,或是肺肝上的血,或是小肠的血,种种不同。总在颜色的浅深上分辨。倘画错了便不灵验,白送了蔼姐姐性命。”碧箫、蔼如听了这话,很有些信他。究竟不知肯给他瞧不肯?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医病符偶然戏谑限体诗各自推敲 碧箫听小钰说来有些情理,便布了蔼如的耳朵说道:“我们两人从前商议的话,难道忘了?将来同床共被,岂有瞧不见的?如今生死交关,就给他瞧瞧,也不是外人。”蔼如听了,不作声。碧箫就轻轻抱他躺在炕上,把银红纱裙揭开。只见绿纱裤上,已是浸得鲜红,便轻轻解开裤带,褪将下来。蔼如着了急,叫道:“我情愿死,不给他瞧的。”碧箫用力把他两腿捺住,说道:“小钰你远远站着瞧,不许动手动脚。”小钰笑嘻嘻的道:“我不动手,只是要辨那经的血,必得掰开了腿细细瞧的。”碧箫当真把他两腿往上一掀,掰将开来。小钰看个不亦乐乎,便道:“够了,我去画道符来,一医就好。”便忙忙回到自己房中,叫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宫女来,附着耳说了几句话,宫娥笑笑说:“容易,容易。我去取了来。”小钰便同着他来到蔼如那边,说道:“符已画好了。我不便动手,叫他来替姐姐包扎罢。”宫娥便将热水倒在坐桶内,说道:“我先替公爷洗净了,才好包呢。”小钰还笑迷迷站在旁边看,蔼如说:“你出去罢。”碧箫就一手推了他出房,忙忙闩上了门。 瞧那宫娥洗净了血,用帕揩干了,袖中拿出些折叠的细手纸衬着,用一个白绫制就的东西,捆缚停当。说:“公爷,你停一会,纸湿透了解开来,换些净纸依旧拴上。直等身上干净了才好解去。”蔼如说:“那有这许多符来换呢?”宫娥笑道:“这是叠的手纸,那里是什么符?”碧箫说:“你这白绫的套儿制得很巧,恰好缚在胯下,怎么预先知道就制端整了?”宫娥说:“我原是做来自己用的。还没有用,听见王爷说公爷要使,才送来的。”蔼如问道:“你也有这个病么?到底叫什么病症,会死不会?”宫娥又笑道:“那是什么病?何尝会死?这叫做月经,又叫月信。医书上说的:女子二七而天癸至,七七四十九而天癸绝。其中有早的,十二三岁也就来了。往后每月要来一回呢。”蔼如道:“既不妨事,你去罢。别向人说。” 宫娥道:“我不说,其实人人是这样,也不必瞒人的。”说完,就往外去了。 蔼如气得满脸通红,说:“碧姐姐,我们竟上了小钰的鬼当,可恨得很。”碧箫道:“我和你同年,还大两个月,谅来也就会来。亏了你充了头阵,叫我学了乖,不然之个冒失鬼决是我做的了。”话未说完,小钰笑嘻嘻的走来,说:“医好了,要谢大夫的呢。”蔼如啐了一声,说道:“你这下流不堪的东西,往后我还肯把你当做个人么?”小钰忙作揖道:“冒犯,冒犯。姐姐恕罪罢。”蔼如又羞又恼,眼泪都挂出来了。小钰着了急,只得向碧箫作揖道:“姐姐替我劝解劝解,以后再不敢了。饶我个初犯罢。”碧箫道:“要我劝解,你须得实说,是谁教你的?你又不曾瞧见医书,怎么小小年纪就知道这些?” 小钰道:“实告诉你,前年在花园里和授钵玩儿,摸他裤裆硬帮帮的,解开来,瞧见这个东西。问他他就细细的告我知道。 我后来问淡姐姐、彤姐二人,都说还没有来。”蔼如听了,便冷笑道:“你可算了个人,连尼姑腿缝里都摸到了。还要逢人便问,不害臊的。”碧箫道:“统是这群混账人,把小钰这下作东西哄诱得油透了。再大几岁,还不知怎样的坏呢。”小钰被他两个奚落得受不得,便往外一溜烟跑了。以后直隔了两三个月,蔼如才渐渐回过来,和他依旧说话。小钰也再不敢戏谑了。 这是山东的话。 如今且说京里的事。那日已是七月初一,邢岫烟领了众学生到上房请安,王夫人便说:“今日是第一天填册,你们谅来都要去考的,须要抄个姓名年貌出来,好叫人去报名投卷。” 舜华道:“我身子不好,一些精神没有,不去考罢。”宝钗忙接口道:“保养身子要紧,不考很使得。”淑贞说:“我本读不多书,文理也平常,况且热孝在身,也不去考罢。”王夫人道:“若说有孝,淡如也是重服呢。”淡如说:“我是决要考的。”李纨说:“这个不能由你做主,匿丧应试,有不是的。” 正在讲话,兰哥儿也来请安。王夫人就问他考试的规例。兰哥说:“礼部和内阁细细酌定章程,已经奏闻。奉旨依议,官卷民卷分作两起,弥封卷头,填明姓名,年貌。还要填个已字、未字,有服无服,三代要注明存故,仕不仕。俟考定之后,拆开弥封,还要逐名引见,才填榜张挂。今早我从内阁下衙门,到礼部瞧瞧,见舜妹妹是第一个已早早填册投卷的了。我也把优昙三姐妹赶着报了名,如今各位姐妹也得开了单子交我去投纳,别迟了,落在后面。点名时,就要站着等候。”舜华吃了一惊,忙问道:“报了名不去,也使得么?”兰哥道:“临时患病不到也可,只是往后不准补考的,算拉倒了。”王夫人道:“这么说,只要填明白了,各人都准考的。你们快去开单,早些注册,省了临点守候。”众人就一哄的各去开了单来,交给兰哥去后,只见外面史湘云、李纹、李绮一同进到上房来,各各请了安,问了好。宝钗向湘云道:“妹妹大喜,舜姑娘第一个投卷,自然是第一名取中的了。”那湘云脸上有些下不去,只得支吾道:“我不知道,想是他爷爷顺便儿在礼部经过就报了名。”王夫人冷笑了一声,却不说什么。用过了茶,老妈、丫头们摆上饭来。 才吃完了,兰哥儿回来说:“都已报了名了,还不很落后。 这卷子却长得很,恐怕题目不少呢。”又说道:“我只说我家姐妹们都是奇才,如今瞧来,天下的才女却也不少。今日在内阁,见何阁学拿了他女儿的一首诗,说年纪只十二岁,相貌出群,闺名友红,即是南安郡王的外孙女儿。我瞧这诗隽巧异常,谅来十有八九是要取的。”宝钗问:“记得么?”兰哥说:“大家争着录了一个稿儿,我也誊了一纸在这里。”就在怀里取将出来,送给王夫人,自己便出房去了。两辈子的姐妹一拢都上去争看。独舜华听了有些厌烦,站起身往外就走。湘云说:“你不瞧好诗,往那里跑?”舜华听不见,径自去了。湘云忙叫丫头去追他回来,一面又挤来看诗。宝钗道:“你们都坐下,我念来众位听罢。”便念道:“题目是《恭步太年伯母张太夫人春闺原韵一律》,下注每句以次限藏花酒,曲牌、美人、官、鸟、地、药等名。”王夫人笑道:“有这许多唠叨,却不容易做呢。”宝钗又念道:影转棠梨日晷迟,新黄娇额半途时。 声声慢听花间屐,小小轻勾镜底眉。 玳瑁奁中书恨字,鸳鸯机畔绣连枝。 芳心已逐辽西梦,百结丁香不自持。 众人听了都说:“果然好诗!”宝钗道:“花名、地名、药名,略觉犯实些,那‘黄娇’、‘小携、‘中书’却觉得十分巧妙。” 婉淑便对三个女儿说:“你们也该去做做。”王夫人说:“大家通去做首瞧。”便带了这一干人齐到馆里。 小姐妹们个个舐毫研墨,沉吟构思,只不见了舜华。急得湘云叫丫头各处分头去找,总找不着。不一会,优昙先做完交卷。 李纨道:“我做读卷官,你们完了都交给我念与众人听罢。”便念道:灿灿金灯照影迟,帘前楼下若初时。 慢歌字字双声曲,戏谱青青十样眉。 车驾螭龙云拂袖,观临鳷鹊月衔枝。 正当阳景春光丽,万紫千红花总持。 宝钗道:“藏得都不着迹,算好的。但我只知道有个‘小青’,可有个‘青青’么?”优昙道:“是翟素的婢。”宝钗点点头道:“这若下却藏得更好。”婉淑说:“五六一联不象春闺,倒像宫词了,不很妥当。”李纨道:“我正取他这联说得冠冕,结句‘当阳’、‘红花’不但隐得不露,气魄也大。” 岫烟道:“他自来的口气比众不同呢。”说毕,只见瑞香也来交卷了。李纨又念道:优钵罗花现相迟,交红友白误芳时。 一江风浪常惊梦,二月华年独画眉。 豸使空弹蕉叶影,鸩媒不嫁杏花枝。 小姑孰解伤春病,没药能治强自持。 李纨道:“这‘红友’藏酒名,倒也罢了。这美人名我却不知道。”优昙代应道:“徐月华是魏高阳王雍的宫姬。”李纨笑道:“结句真是他病鬼的口角,那第三、第六两句也很不吉祥。”宝钗说:“诗却极好,只不很唐皇些。”曼殊说:“我也完了。”李纨接来念道:杏梁摇曳日光迟,王友珠娘恰并时。 小醉春风回笑靥,娇歌子夜豁修眉。 守宫正护深红印,吉菊新抽淡碧枝。 且喜太平多瑞兆,郁金杯在手亲持。 岫烟听了笑道:“他个通比我渊博,这首诗我就有好些不知道的。这酒名是那两个字?”宝钗说:“王友。”岫烟道:“官名、鸟名、地名我都想不着。”宝钗道:“‘吉菊’、‘太平’是知道的,那官名连我也想不起来。”曼殊站起身回说:“‘宫正’是《周礼》天官所属。”宝钗笑道:“真正老荒疏了,连《周礼》也记不得呢。”话未说完,那边淡如拿着卷子说:“瞧瞧,我的何如?”李纨说:“你自己有些得意的光景,谅来是好的。”就接来念道:阴阴李径独行迟,腻粉琼酥懒御时。 悔误佳期韩寿约,谩夸秀色绛仙眉。 同知人意珠含泪,不信天缘玉有枝。 银汉中流端有路,牵牛何日袂相持?李纨念完,摇摇头道:“口气不佳。”婉淑是从不说刻薄话的,在长辈跟前更不大多嘴。这会子忽然说了一句道:“言者心之声。”底下就不说了。 李纨又念妙香的道: 帐冷芙蓉欲睡迟,洞庭春色恼人时。 黄金络索亭亭影,碧玉花钿浅浅眉。 葱指挥弦鸣绿绮,纤腰捣药倚琼枝。 曜龙游戏梳新髻,耀首乌云对镜持。 宝钗说:“这首却句句隐藏得空灵,要算第一了。”岫烟道:“做限体诗,原无他谬巧,只能不犯实便是好手。”李绮笑道:“这‘捣药’、‘龙游’、‘首乌’,可谓想入非非。”李纹道:“诸位别太夸了他,他就要自满起来了。”正在谈论,只见淑贞也来交卷。李纨说:“我从不曾见你的诗,倒要请教。” 便念道: 锦带同心欲结迟,佛桑落处生时。 猩红衲袄斜遮腕,蛾绿珠珰半覆眉。 空使司香薰桂叶,漫劳属玉镂花枝。 东风不负河阳景,留得葳蕤待主持。 众人齐说道:“很难为他,一些不弱似别人!怎么工夫进得这样快?”岫烟笑道:“他的教师好,自然进得快。”宝钗说:“难道别个学生不是你教的?”岫烟说:“我却不敢冒功,实是舜华教出来的。你若最疼的是他,说他没了父母,孤独可怜,分外肯指点教导他。”王夫人听了喜欢,便道:“很是,这是舜丫头的厚道处。”李纨点点头,又念文鸳的,是:薰带重拈欲卧迟,醍醐难醉独醒时。 殢人娇怨低红颊,生小乔妆妒翠眉。 协律懒翻弦索调,护花常惜牡丹枝。 消愁那得并州剪,故纸书残不自持。 李绮道:“‘护花’鸟出青城峨嵋间,用来恰很妥当。”李纨接着又念彤霞的,道:白玉簪斜栊髻迟,多愁常似饮醇时。 园林好景花迎靥,帘幕翻风柳斗眉。 知事狸奴偎曲槛,恼人鸲鹆占高枝。 分明自有湖州约,臂上丹砂早护持。 岫烟道:“只他最平常的了。”宝钗说:“这是你的谦词。” 慢说众人纷纷论诗,且说湘云寻舜华不见,着急得很,那有心情来看诗讲话,只是跑进走出,究竟不知舜华那里去了,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平海府大营甲第凝香殿慎选贤媛 王夫人见找不着舜华,也有些着急。便叫快到池边瞧瞧。 别失脚掉下水去也未可知。只见一个老妈同了舜华进来,一路嚷道:“到处找遍,谁知在庵里和明心师太讲因果呢。”湘云生气道:“没志气的下流,不来和诗,反去讲因果,明儿考试起来,就做篇因果论罢。”舜华冷冷的说:“奶奶到底要和什么诗?”湘云道:“你还在鼓里睡吗?”宝钗忙把原唱递给他道:“和这个。”舜华接来一看,微微笑道:“诗以神韵为上,气体次之,谋篇琢句又次之,至于限体小巧,晋唐人从无此格。 自宋元以降,才有此饾饤家数,其实雕虫篆刻有什么难处?这样的诗,立刻要做几百首也很容易。”说罢,就在优昙书桌上坐下,见墨是磨得浓浓的,抽张笺纸一挥而就,已是两首。就把笔搁下道:“够了,再作一百首,也不过如此。”宝钗拿在手里念道:卜罢金钱出阁迟,纷纷红白堕阶时。 最轻苏幕遮娇额,极丽华钿贴翠眉。 中酒正宜奇支绣枕,收香何待折琼 枝。 仙居自有桃花幄,肯把胡麻别向持。 莫将离绪怨春迟,记得兰陵送别时。 宵剔银灯斜拥髻,晓司花线暗低眉。 一封人寄榆关信,两度秋攀鹫岭枝。 况复连番闻喜讯,轻轻粉黛自矜持。 宝钗念完,解得诗意,十分欢喜。赞道:“不但藏字工巧,用意也比众不同,可居第一。”李纨笑道:“这才切他自己的闺情呢。”湘云气得脸青,冷笑一声,道:“好吗!”那淡如最妒忌他的金玉姻缘,便刻薄他道:“快了,快了。刘郎回京就好送胡麻饭了。这一封榆关的信,时时惦记着,只是把官名却忘记了。”岫烟道:“你少说些。这《周礼》忘了也罢,难道《论语》的仪封人也忘了吗?”淡如又道:“酒正是套用曼殊的宫正,那两个地名和那第二首的美人名,不知藏在那里?” 优昙最敬的是舜华,便着恼道:“各人用《周礼》,怎么算得套?‘仙居’、‘闻喜’都不算得县名?‘司花’女难道不是袁宝儿的别名?我劝你别瞎批评罢。”宝钗也不输服,便道:“比你的‘悔误佳期’觉道好些。”王夫人道:“诗的好歹,我却不知道,我只爱他快得有趣。淡丫头那里跟得上?”淡如见帮他的人多,也就不开口了。 湘云到晚间又反覆劝谕了一番。看他口里虽则应承,总有些不情不愿,恐防考又考不停当,贾家姻事又脱了,岂不两失!想要预先伏个应允联姻的根子才好呢。 到了次日早晨,来到上房,刚刚坐下,尚未开口。只见兰哥进来叫声“太太、奶奶,我今儿到新府去瞧了来了,真正如仙宫月殿一般。府门匾额金书‘平海王府’,大殿书‘承厘殿’三字,二殿是‘酬庸锡羡’四字,三殿上‘日驭扶轮’四字,俱是御笔亲题,其余宸章奎藻,赏赉甚多。殿前的规模宏丽、后宫的曲折深邃不能言状。那后花园更是穷工极巧,山光水色,俨如天成。内中异兽珍禽,奇花瑞木,都是眼中不曾见过的。 两旁公府也有御赐匾额,府后各有花园。比王园止有十中的两三分,但比到大观园却还胜些。”王夫人说:“也亏他们赶得恁快!”兰哥说:“各项匠人每日足有七八千名,无分昼夜,匆忙赶办,自然快了。”讲了一会,退出房去。 湘云趁势儿笑着说:“这样好府第花园,带挈我这穷亲家母,时时好来游玩游玩了。”宝钗道:“别太谦,你家东宫正妃的国太椒房懿戚,怕没有赐第?还肯贵脚踏咱们的贱地?” 湘云说:“宝姐姐你自来疼我的,为什么今儿个说起这样话来?”王夫人道:“这也是真话呢。”湘云脸上下不来,连忙岔些闲话。坐一回退了出来,且不必细述。 且说优昙三姐妹惟有文鸳性情孤独,不很亲密,因此另房居祝优、曼二人却是朝夕不离的。这日优昙说道:“考期近了,咱们不怕别人,单怕的是舜姑娘,如今瞧起来像是未必肯去应考的。”曼殊说:“我也瞧出来了。何不今儿去探探他的口气?”两人就一同来到舜华房里,舜华一见便说:“二位来得恰好,我正要差人去请你们呢。我有一张拟题单儿,将来十有五六是碰着的。你们拿去各做一篇,送来我好酌量改正。但拟的是时题,恐怕其中必有几个想不到的冷题。故此,另开一纸书目,你们照单各去时时翻阅,用心牢记,临场自有用处。” 说罢,便在妆奁内取出来交付二人。二人站起身道了谢,又问:“这单儿各位姑娘们知道不知道的?”舜华道:“彤姐姐、妙妹、淑妹都已告知了。那文姑娘生性冷泠落落,告知他也无益;淡如自以为是,不犯着去向他说。瑞妹妹要跟着淡如的,不必告他,告他也不相信。况且这些人的根抵本薄,字法也未到家,十分中不过希冀一二,惟你二位我却很属望的,须要努力当心,至要至要。”二人听了,心中感激,着实谢了一番。又问:“姑娘,你自己怎样?”舜华道:“不文致为考也无益。”优昙会意便道:“何不去应名儿,省得你家奶奶絮叨。”舜华摇摇头道:“要考须要争个第一,若考了不取,把一辈子的才名都撩了,断断使不得的。”二人点点头,回到房中,照着拟题苦心构就,送去请他浓批密改。又照着那开的书目,日夜记诵,且不必说。 渐渐已是二十八日,舜华只叫头疼肚痛,饭也不吃,头也不梳,躺在炕上。宝钗时时过去看他,暗将大枝人参给他嚼来充饥。到了二十九日,湘云疑心是假装的,便发作道:“脸色好好的,有什么病?不过骗我罢了。”宝钗道:“别的假得来,两日米水不沾牙,难道无病的人,不会饿的?你别太冤枉他。” 湘云只是不信,要请太医来诊脉。宝钗说:“王太医往山西去了,不在家。倒有个新兴时的朱太医,脉理如神。待我着人去请他来诊诊瞧罢。”果然即刻着人去请了朱大夫来,先告知他头肚疼痛,两日不曾吃些茶饭的话。朱医静静的诊了一会,说道:“这是用功太过,心火上炎。若不早治,怕要变成心痛的病,还要防吐血。幸而遇着我,包管三四贴药,就能止痛开胃。 但要安息静养,再用不得心了。”立开一方,起身去了,宝钗知道是个庸医,假意的取了药来,叫老妈、丫头当心熬好,送进到房去。私下泼了,何曾吃下。 湘云听了医生的话,半疑半信,实也没法。到了三十那日,舜华在炕上只是哼哼唧唧的叫痛,自早至晚连茶也不喝一口。 王夫人和宝钗都替他愁烦,又抱怨湘云不该逼得他气苦添玻等他静静养一夜,明早或者好些,仍叫他同着众人去考也不为迟。湘云道:“太太说的是。”便把一切考具都端整了,专专望他病体轻松,好去应试。这话暂且抛开。 且说兰哥儿在衙门回来,走到上房告知太太、奶奶们道:“应试才女昨儿截数共一百十八名,但此番考试认真得很,凝香殿上,正宫娘娘做监临,东西两宫娘娘在两檐下收卷,长公主和三、六两位皇姑查对座号,往来巡察。太子、次皇子在凝香宫门内巡察,不许闲杂人走近门口,以防门缝传递。那门外又派四亲王和九亲王把守巡察,真是水泄不通。每一名应考的人,派有两名宫娥伺候,送茶送点心,以及旁边空房小解,紧紧跟随,寸步不离。恐怕饿了,陆续送点心十二道,直待交了卷,每人赐一桌饭,随交随吃,不须等齐。闻说饭菜点心丰盛不过,那点心中有一样拖面燕窝,用鹅油煎的,爽口香甜,皇后娘娘亲自尝过的。”李纨笑道:“明儿叫他们捎几个回来,等咱们也尝尝天厨滋味。”王夫人道:“人家娶个媳妇,也要细细打听,求个真才实貌,何况朝廷册立东宫正妃?将来要母仪天下,自然该郑重的。但不知咱们送考的人,许到那个地方?”兰哥道:“东华、西华两门,都排着布棚。到了棚边,男人一概拦下,另有年老太监代着车夫,赶车到太极殿门口。一切送考的女眷,都不许进去,那应考的也分东西两门,步行进门。东边是十八老皇姑,西边是二十四老皇姑,将卷面查对年貌,遂即弥封。散给各人领了卷,每人坐竹椅轿一乘,两名小太监抬着,送至凝香宫门口下轿,就有那伺候的二名宫娥来搀扶进去了。所以连皇后也不知各人的姓名籍贯,真正毫无弊窦的。”李纹笑道:“我只替他们愁的是,日子长了,怕没处小解,如今说来可不必愁了。”兰哥道:“闻说还是八宝镶嵌的描金桶呢。”宝钗也笑道:“可惜我不得进去,见见世面也好。” 李纨又问:“搜检不搜检?”兰哥道:“阁部原议,本有搜检一层。万岁爷说:‘女孩子家,翻衣褪带很不雅相。况且多少的眼珠子瞧着,就有夹带也拿不出来,何用搜检呢?’”王夫人点头道:“实在想得周到,不知将来阅卷是什么人?”兰哥道:“先是钦点了素有学问的内阁六部及翰林科道等官,共二十四员。在凝香殿外殿,逐细阅过,用白签标记上次中下四等,送入内殿,又派太子、皇次子及八位皇庶子细加覆勘,或照旧或有更改,用蓝签标记。再送入内宫,分派有才学的妃嫔等二十四名,详加覆勘,用红签标记,才送呈皇上、皇后睿览,阅毕,又加黄签批定,才照坐号誊写草单发出。再行照单拨名引见,方在雍和宫前挂发蕊珠仙榜,算来比我们这些寻常状元鼎甲繁难多着哩。”大家听了一回,天色将晚,兰哥退了出去。 李纨等各人去料理自己的女儿早早安歇,以便半夜里就起来梳洗吃饭。独有史湘云赶进跑出,喊骂一回,劝谕一回,就像疯魔的模样。无奈舜华只是呼疼叫痛。这一夜除了应试的人略略睡了一会,其余自王夫人以下,都是衣不解带。其男女仆妇并丫头人等,更不必说。三更以后,王夫人坐了小轿,余人都上了车,只留宝钗看家。 湘云气得发昏,跑到舜华炕边骂道:“不向上的下流逆畜,谅你没有这福,我也没有这福。眼睁睁瞧着人家去飞黄腾达,我以后再管你的事,便是混账东西。”喊了一回,舜华只躺着哼哼,并不开口。宝钗再三的解劝。湘云使气,连夜套上车回家去了。宝钗即刻叫内厨房安排了上好的荤菜,并同酒饭点心,差个贴身丫头送到舜华房里。舜华实也饿得难受了,便尽量吃了一顿,洗个脸。只见宝钗进来替他梳了头,安慰一番,又问道:“姑娘你瞧这群应考的那个有些想头?”舜华道:“依我料来,优殊三人,十得八九;彤、妙、淑三人就拿不稳,不过二三分希冀;余外是陪着赶热闹的罢了。”慢说家里闲论的话,且说王夫人等送女孩子们进去,回到府中,天已黎明。各人吃些酒饭,都去睡觉去了。待到午后起来,又各用过酒饭就往太极殿门外接考。王夫人坐在轿里--有个年老宫娥因王夫人到贾妃宫里几次,是认得的,便去回了二位老皇姑。皇姑听是贾家老太妃,连忙亲自带了些婆子、丫头到轿前,请他进去里面坐。王夫人慌忙出轿,这两位老皇姑向老太妃打足全请安,十分恭敬。王夫人也殷勤回礼,皇姑道:“今儿内庭各处,一切值宿官员并执事人役,撵个罄尽,尽好里面坐坐。现在凝香门关得紧紧,鸡犬不通,大约还得一个时辰才放牌呢。”王夫人就邀了众人,同着二位老皇姑到文华殿并武英殿闲逛了一番,就在洛德堂扰了二位皇姑的酒果点心。天色将晚,里面一群竹椅轿联肩的出来了。王夫人便辞谢了二位老皇姑,同众人先到门外等待齐集,才回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