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楼重梦 - 第 8 页/共 16 页

到得上房,贾政、贾兰都来问:“什么题目?”优昙忙把题纸送上,却是冷金笺上画了朱丝格子,用云蓝写的字。贾政接来一看,全然不懂。顺手递给兰哥道:“你问问你们,做错了没有?”自己却走了出去。贾兰细细一瞧,笑道:“我只知道《女史箴》、《铙歌》两个题目,子于娵訾怎样颂,九嫔怎么考,便不知道了。余外的更茫然不解,若在场里,只好交白卷了。”宝钗说:“圣后做监临,可许你交白卷的么?”王夫人笑道:“状元钻狗洞是他本等,怕什么?”婉淑听了着慌,便问三个女儿:“你们到底知道不知道?”优昙回说:“胡乱完卷,也不知错不错,要去问舜姑娘的。”便脸也不洗,饭也不吃,一齐打伙儿往园中来找舜华,未知舜华怎么说,且看下回。 第二十三回 身居事外款款论题情切局中皇皇待报 王夫人带了众人来到园里,淡如还一路叫道:“何必问舜华,我知道的。”见没人答他的话,也就住了口。那舜华闻说考的回来了,正要进上房来,忽然一群子拥将出来,便道:“恭喜,恭喜!回来了么?题目怎样?”优昙就把题目单送上,舜华接来一看,笑道:“拟的倒拟着了,我说必有几个想不到的冷题呢。”王夫人说:“你都知道么?”舜华点点头。王夫人道:“你且先把这些题目出处逐一讲解明白,瞧他们错不错?” 舜华应声“是”,便道:“第一个拟张华《女史箴》,是拟着的。”李纨道:“莫管拟着拟不着,只讲个明白就是。”舜华说;“毛苌诗传云:古者后夫人必有女史彤管之法,若女史不记其过,其罪辟。又曹嘉之曰:张茂先惧后族之盛,作《女史箴》,这是各人都不会错的。第二是娵訾颂,按前汉古今人物表:娵訾,帝喾妃,生帝挚。优、曼二姑娘想是记得的。” 优昙说:“你开的单上有的,因此记得。”淡如和瑞香都说道:“明明是星名,怎说是挚母?”文鸳道:“我错了,做了星次名。”舜华道:“星次也不错,本于《韵会》,又《尔雅释天》云:娵訾之口,营室东壁也。注云:自尾十六度至奎四度为娵訾,卫之分野,属并州。但星次何必颂,恐怕还是帝妃为是。”第三题是九嫔考,舜华说:“这个题若《礼记·昏义》及《周礼·天官》,谁人不知?但要考,必得考那《字汇》之讹。按《正字通》云:《礼记》九嫔并无昭容等名色,自《字汇》误于九嫔下连以昭容、昭仪、昭媛、修容、修仪、修媛、克容、克仪、克媛等号,转似周时已有此称。”妙香说:“我却照了《字汇》说的,怎么好?”舜华说:“该分出汉时才有此称,便不错了。”优、曼都说:“我们照着《正字通》做的,幸而不错。”众人说:“我们记不清这些名色,因此倒不说了。” 第四题是七始乐府一阕。舜华笑道:“何如?我单上开的那些《房中歌》,要留记记忆。”优昙说:“记得的,汉《安世房中歌》云:七始华始肃侣和声。孟康曰:七始,天地人四时之始。”淑贞便皱着眉道:“我在场中只记了天地四时,算来止是六始。错了,错了。”众人道:“我们不知道,只是含含糊糊做了一首乐府。”淡如道:“我却不这样做,专就二风二雅三颂,分出七始,也不算错。”优昙说:“那里有二风?”淡如道:“我把国风王风分做二始。”曼殊笑道:“真是巧思独出!”第五题是四梵天记。舜华道:“这是出在《云芨七签》上,再想不到出这题的。”淡如说:“我却记得是离恨天、兜率天、沧浪天、阊阖天。”优昙笑道:“倒也亏你东扯西拉的,并将拢来。只是兜率宫就在离恨天上,如何又分出一个天来?” 舜华道:“且由他,你们诸位可记得么?”优昙道:“若是《云芨七签》却不错了。元始曰常融天、玉降天、梵度天、贾奕天。”曼殊道:“我把贾奕误了覆奕。”舜华道:“这本之《酉阳杂俎》,‘贾覆’二字形相像,传写之讹,还不算错。” 众人说:“我们不知道,只说个东西南北天就是了。”第六题是雷出豫入归妹。淑贞道:“这个题难为舜姑娘拟的,我们刚好碰着。”舜华道:“我因为时当八月,正是雷入地的时候,才拟到的。”瑞香说:“我记《礼记》二月,雷乃发声,是大壮。八月雷始收声,是观卦。如何扯到‘豫归妹’去,所以只依《礼记》做的。”舜华道:“错了,《月令》只记雷之收发时候,并不讲到卦名上。刘向《五行志》:‘雷以二月出,其卦曰豫。言万物随雷出地,皆逸豫也。以八月入,其卦曰归妹,言雷复归入地,则孕毓根荄,保藏蛰虫,避盛阴之害也。’”文鸳说:“我只依题混说了一篇。”淡如道:“这题原只要浑浑说就是,何必顶真呢。”第七题是平东铙歌鼓吹曲九章。众人说:“我们都照拟的誊上,很不费力。”淡如、文鸳、瑞香说:“我们却不曾拟,临期做的。”第八题是雨师妾辨。舜华道:“我所以叫你们翻翻《山海经》上外国的国名要紧。”优昙、曼殊齐说:“记得的。那杨慎说,如姮娥、织女之类是错的。”舜华说:“是了,经上明明说雨师妾在其北,下文又说长股国在雨师妾北,其为国名无疑了。”众人说:“我们都认是雨师的小老婆。”王夫人笑道:“现考的是正妃,怎么讲到小老婆身上自然错了。将来取中了,还怕要吃醋呢!”大家一齐笑了一回。淡如说:“我倒记得真,雨师妾本名江婓,出在《蜀都赋》内,那里是什么国名?”优昙道:“左思《蜀都赋》娉江婓与神游。注云:江婓,神女。游于江滨,郑交甫遇而挑之,婓解佩以赠。这与雨师妾什么相干?大错了!”舜华笑笑不作声。第九题是偃伯灵台赋,以三能色齐六幽允洽为韵。舜华道:“这是必有的,只是拟的韵不对。”彤霞说:“可惜妹妹拟了,我不曾做得。”妙香说:“我虽做了,却不曾送舜姐姐改过。如今想伯怎样偃得来的?”舜华道:“《诗经》:‘既伯既祷’,注:伯,马祖也。大凡有军事则绘之于旗。既蒇事,则偃之灵台,示弗复用也。”淡如说:“这个谁不知道?”舜华道:“这‘能’字,诸位押的那一韵?”瑞香说:“‘能’字在十蒸,自然押十蒸韵了。”淡如道:“何消说得!”文鸳说:“我也用蒸韵的。”优、曼又同说:“幸亏姑娘出过三能色齐的诗题,我们才知道用十灰的。”彤霞和妙淑俱说:“我们也用十灰韵。只不知八个字出在那里的?”舜华道:“《史记·天官书》:魁下六星,两两相比,名曰三能。注作三台。《汉书》:三能色齐君臣和。苏林曰:能音台。任彦升:《萧公行状》云:上穆三能,下敷五典。那六幽允洽出在沈休文《安陆王碑》。 是两处拉拢来的。”第十题赋得英声沦鹤民得谟字五言十二韵,彤、妙、淑、优、曼五人齐道:“我们都遵你的教,说天子圣谦必定归美元帅。所以只在首尾点明上禀庙谟的话,余皆赞美元戎,但不知错不错?”舜华说:“不错,这是徐方的淮南大捷诗,元戎智且勇,英声沦鹤民。”优昙说道:“我的诗是:哲后知人任,英声畅八隅。雷霆彰燮伐,风雨效前驱”舜华说:“一起就好极,不用念了。”曼殊抢着说:“我也遵姑娘的命,用‘风雨’二字起句:英主扩皇图,元戎禀庙谟。河山三箭定,风雨百灵趋。兵气销环寓,威棱畅海隅。鹤民怀震慑,鱼是毳咏来苏”舜华说:“好极,也不必念了。只是你姐姐第二句便点清英声远沦,全题已醒。你到五六才点,未免逊一筹了。”淑贞说:“我也用‘风雨’,是:雨师申七伐,风伯效三驱”舜华道:“也了,但二字分点,微嫌合掌。”文鸳说:“我想不到赞美元帅,只归功圣上。又不知鹤民是什么人,只好囫囵说了。”淡如和瑞香同说道:“归美天子难道倒错了?鹤民不过是瑶民、僮民之类,何必细考。”舜华道:“瑶、僮、仲、仡都在中国。这是海外的国名。出在《穷神秘苑》上的,余书未载。”优昙说:“我只记得鹤民国人长三寸,日行千里,在极远海滨。”舜华点点头道:“不错。”李纨和婉淑听了十分欢喜,道:“你们都留下稿儿,待舜姑娘慢慢瞧了再评论罢。”淡如向着瑞香丢个眼色,说:“我们都不带稿儿出来的。”立起身就走出外去了。香菱忙忙赶来问:“那个的最好?”舜华说:“八位的都好,个个要高取的。”李纨就有绮楼重梦·心支开众人,悄问舜华道:“你瞧那个有些望头?”舜华道:“两位令孙女十拿九稳,余只碰命罢了。”坐了一会,也就回房。 且说这阖府的人谁不皇皇亟亟专望喜信?第一辛苦的是贾兰,每日宫门前少也要走这么十七八回,无奈杳无信息。焦躁得众人各各心上像有十八个吊桶在那里打水,七上八落,坐立不安。王夫人忽然想起小钰出兵的时候,有个老婆子会掣《千家诗》签,刚刚掣的是大将南征一首,果然全应了。即刻差周瑞骑了马,装了车子接他到荣禧堂上。供了香烛,人人都磕过了头。叙齿先是彤霞掣起,抽了一枝签是:“草木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老婆子道:“姑娘若是姓杨姓俞,便不中用;或是名上有个‘红’字‘紫’字,便有想头。”岫烟喜欢道:“‘彤’字就是红色了。” 婆子说:“恭喜,恭喜。会取上的。”次是淡如抽了“云淡风轻”一首,婆子说:“大喜,大喜。包管是第一名;若取了第二,把我门前的招牌打碎了,还要磕头陪不是呢。大凡问功名考试,最难得的第一签。今年夏间,有位张相公,问学院岁考,得了这签,果然是第一名,补了廪,谢了我十两银子。将来姑娘中了,定要重重赏赐我的。”淡如听了,笑得口也合不拢来。 香菱忙说:“有有,自然要重谢你的。”李纨、婉淑呆一呆,不作声。次是妙香,抽得了“酴醿香梦怯春寒”一首,李纹道:“‘翠掩重门燕子闲’,谅是不中用的了。”婆子说:“幸而第四句有‘到常山’三字,或者捱得到也不可知,只是拿不稳些。” 次是瑞香,抽了“爆竹声中一岁除。”婆子道:“恭喜。‘春风送暖’便是好话,又说‘新桃换旧符’明明是除了旧的,换出个新样来,必取无疑。”李绮点了点头。次是淑贞,抽得了“清明时节雨纷纷”,婆子说:“‘欲断魂’三字,虽不很好,但指了杏花村,自然可以走得到的,只是那‘遥’字是远的,解说恐怕名次低些。”王夫人道:“能得取中,便低些也罢了。” 再是优昙抽了一签,是“两个黄鹂鸣翠柳”一首,老婆子摇摇头,说:“姑娘莫怪,我是要说老实话的,这签诗没有望头,那黄鹂白白叫了一会了,有什么好处?白鹭飞上了天就没影儿了,况且千秋的雪断没有的,万里的船远得很哩。谅来是要有屈的了。”王夫人、李纨、婉淑听了,很不输服。舜华冷笑了一声,不开口。再是曼殊,抽了个“淡月疏星绕建章”,婆子说:“这签诗不用我说,太太、姑娘们都是通达文理的,进了宫殿闻着御香,还要去捧玉皇,自然是陪那皇子、皇孙了。恭喜,大喜!将来也要讨赏的。”临了是文鸳掣签,起是“春城无处不飞花”,婆子道:“恭喜,又是要进宫的了。御柳是皇上家的柳,明年就有得瞧了。”王夫人笑道:“好是好,只是‘散入五侯家’,恐防分给藩王子弟也未可知。”老婆子说:“这也就好了,做王妃也不算委曲呢。”各人都抽过了,就谢了婆子五两银子。王夫人说:“先作劳金,待应了再重重谢罢。” 婆子欢天喜地的去了。舜华笑道:“一派胡说,理他做什么?” 王夫人说:“你不信,竟有些准的呢。”从此求签问卦,无日不闹。 到了十三那日,贾兰进来说:“这小钰竟有些发起疯来了。 亏了我闻得两个使臣从倭国回京,不曾面圣,住在公馆。我就去看望他们,他二人告我道:‘大元帅有奏折二封,交我们转奏。一是讲倭国王畏罪,情愿率同妻子来朝,就请问班师的日期。没甚要紧的。这一折是与万岁爷争婚的话,有些关碍。晚辈正在为难,请大王爷瞧瞧,定个主意。’我拆开瞧时,竟说自幼与林姑娘联姻,如今闻已考选入宫,册为皇子正妃。臣空与国家出力一番,得了王爵,失了原配。誓将披剃入山,所有一切恩命,无福消受,概行交还,等语,十分忿忿不平。我惊了一身冷汗,连忙求着使臣不用呈奏。一面写了一封信,说明舜妹妹不去与考,折子已经留下,往后切莫冒失惹祸。就央兵部差了二员差官,连日连夜八百里赶往军营投递。又怕随后又有续奏,遍托宫门上接折太监,凡有平海王奏折,先送我府里瞧过才递。已经各各应允,可以放心了。”宝钗道:“这乱子却不小,幸喜家运还好,没闹出来,造化,造化。”王夫人道:“这全亏了舜丫头,若是考取了,真有些难开交哩。”宝钗道:“我也十分感激他。”李纨说:“这话且丢开,究竟几时发榜?”兰哥道:“我跟了使臣到宫门上递折,恰好次皇子出来传旨,说使臣俟考毕召见,折候批发。我乘便问了一声,二皇子道:‘第一第二已取定了,只三名尚嫌箴做得不恳切,第五名颂做错了,还要斟酌改换。今晚四更或明儿个十四日的黎明,一定要发草榜的。’”话未说完,只见焙茗忙忙赶来,说:“大爷快去打听,闻得榜已发了。只不见报来,难道通没分吗?” 贾兰口也不开,三脚两步赶了出去。不知究竟如何,再看下文。 第二十四回 晓开蕊榜题名氏日丽螭坳谒圣明 李纨叹口气道:“发了榜,不见报到,自然是没分的了,白操了一辈子的心。”大家都呆呆的没兴头,婉淑只急得挂眼泪。忽然岫烟和李纹姐妹并园里小姐妹们一哄的进来,说:“明儿大好吉日,今晚五更该有信息呢。”王夫人向着舜华道:“正要打你的招牌呢,榜已发了,一概无名。”舜华笑道:“太太谎我,那有这事?”众人忙问真话假话?宝钗说:“有什么假?焙茗来说的。”李纨道:“话是真的,还不很的确。兰哥儿回来才得真信呢。”众人都像雷打的一般。淡如便道:“舜妹妹一力保的优昙姐妹,如今却和我们一个样儿,倒也罢了,省了夸嘴。”彤霞道:“你且慢些幸灾乐祸罢。”只见兰哥笑着进来,道:“这小厮大惊小怪,揭了封皮当信报!皇上批了折子,着钦天监择班师日期。又着修理将坛,改作郊劳台,亲行饮至大礼。因此百官忙乱料理,那里是什么发榜?”王夫人道:“还好、还好。还有望头。此刻已傍晚了,快去收拾酒来,大家喝个烂醉好睡觉。”婆子、丫头答应一声,就在外房排开桌面。 正要坐下,只见周姨娘笑嘻嘻挽了明心的手进房来,说道:“我们来报喜讨赏的,刚才在芳陀庵求了两枝好签,一是优姑娘的。”李纨忙接来一瞧,上写着坤卦,下注是“黄裳元吉”四字,签诗云:“坤德叶乾元,龙飞定一尊。禾农华今迨吉,噙祉自骈蕃。”又一签写“归妹卦”,下注:“归妹以祉。”诗云:“归妹女之终,光华一色同。上林饶好景,桃李开东风。” 李纨道:“这是求的谁?”明心说:“是曼殊的。”舜华接口道:“庵里的菩萨签极有灵验,谅必是取中的了。”岫烟道:“明心师不公道,怎么单求他二人呢?”明心说:“通求过的,不见很好,故此不送来。”淑贞道:“我原不想的,天理良心,自然该让他两姐妹。”淡如和瑞香同嚷道:“何见得该是他二人独得?还须见了榜才算数呢。”宝钗说:“不用争,大家喝酒罢。”明心扯了周姨娘说:“我们不喝的,回去罢。”众人起身送了二人出房,就猜拳行令,尽量的喝。 闹了半夜,还未散席。有个老婆子道:“回太太的话,外边门上来了许多人,在那里吵闹,不知为什么?”话未说完,遂听得几百面的锣声敲得震耳,人声十分嘈杂。岫烟说:“发动了,不知到底是那几个得了手?”只听见有个丫头嚷道:“二姑娘中了!”李绮忙问道:“那个二姑娘?是你家的,我家的?”又听见焙茗、长兴乱叫道:“中了十二个。”王夫人道:“胡说,只有八个人考,那里会中十二个?想是第十二名。” 又有个丫头叫道:“优姑娘第一,淡姑娘第二,都中了,都中了。”又一个老妈叫道:“妙香、瑞香二位姑娘中了。”李纨喝道:“不许乱说,待我去问个明白。”香菱也忙着赶来说:“淡如这丫头倒中了第一名了。”宝钗只叫:“快拿报条来瞧,不用乱嚷。”婉淑吓得浑身打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见兰哥儿拿了两个条子,向王夫人和李纨打个足全说道:“优昙第一,曼殊第二,余外妹妹们通没龋”舜华在旁边笑笑道:“何如?这有什么强得来的!”贾政也笑着进房,道:“周姨娘的签竟求准了,共取中二十一名。十五黎明就要引见,你们快去替他两个料理衣裙首饰,多多的薰些好香。”又叫:“兰儿,你快到礼部去抄个年貌履历式样来,教他念熟了,省得临时舛错。”贾兰答应去了。外边雇裁缝,唤首饰金匠、珠花匠,通是簇新制办,整整闹了一日,晚上都不睡觉。 到了五鼓,王夫人就率领进朝。到了太极殿门口,站住了脚。只见二位老皇姑迎将出来,打足全道喜,请在文华殿等齐了二十一人。早有宫监把竹轿抬了,直到延庆门口住下。二们老皇姑说:“如今没有关防的了,老太妃要瞧,尽好到延庆宫庑下远远的望玩儿。”王夫人忙说:“求二位老皇姑带挈带挈。”就和了李纨、婉淑随着二皇姑进去,站在东边庑下。 只见众女孩都在东廊站着,西宫娘娘唱声第一名贾优昙,东宫娘娘就引他到御案前跪下。皇上和皇后并坐在上,待他奏过履历,娘娘说:“好品貌,秀丽之中带有庄严,将来可以无愧母仪。”皇上问:“你是贾兰亲女,贾小钰可是叔叔么?” 应声“正是,是嫡堂叔子。”皇上向皇后道:“喜的才貌两全,且又未经许字。”便传旨即在廊间坐了轿,往集禧宫坐下,俟领宴颁赏。次是第二名贾曼殊,照样引见了。皇后问:“三代相同,年庚又同,相貌又同,可是异母的,是同母孪生的?” 曼殊奏道:“是一胎所生,行二。”皇后喜欢道:“同胎兄弟恰好配了同生姐妹,连长幼的次序都不紊乱,真是天缘了。” 接上第三名何友红--就是何阁学的女儿,做限体诗的。皇上见注明已字,便问:“你今年才得十二岁,却是几岁上联姻的?夫家姓什么?现做什么官?”友红涨红了脸不答应。东宫娘娘弯着身告他道:“你轻轻说来,我代奏罢。”友红只得附耳说了几句,东宫奏道:“他指腹联姻,公公姓马名龙,现任广东提现,又夫名在坰,是秀才,才入学的。”皇上道:“既已联姻,扣除了罢。”就在名册上画了一圈。余外第七名和十五名皆是已字,都扣除了。通取官卷二十名,扣除了三名,只剩十七名。第一、第二配了长次皇子,又十二名分配皇庶子,余三名配给亲王子弟。又民卷一名,姓李名绣瑶,却填未字。皇上问:“你祖父做什么事业的?”他回奏道:“高祖曾任东昌府知府。曾祖拔贡生,早故。祖候选教谕。父系廪膳生。”皇后便接口道:“也算书礼之家,才貌都好,竟配给我的内侄何如?”皇上说:“很好,他履历虽开十四岁,瞧去约有十七八的光景。你家侄儿今年十八岁,恰好相当,我就替他做了媒罢。” 引见已完,便一面张榜,一面下旨。众女孩在集禧宫领过御宴,宫监们捧出赏赐。第一名是鹅黄洒绣朝裙朝袄,第二名是大红绣朝袄、官绿绣朝裙,各彩缎五百匹,黄金元宝一百锭,银元宝五千锭,珠笄一顶,钗钏之类一百件,金玉如意双枝。其余皆五色锦缎三百匹,朝裙袄一副,珠笄一顶,钗钏等物五十件,金十锭,银一千锭,如意双枝,取个纳币加笄的意思。其扣除这三名,没有彩缎珠笄裙袄,只金花一对,红锦十匹,银三千两,听其回家。李绣瑶也照样的赏赐,却另有皇后赐的珠笄、锦缎、如意等物。命各待十六岁完姻,众人谢恩出朝。即有宫娥、宫监随着那配皇子的去,在家关防。 独贾家姐妹另有特旨,说贾氏世代公王,夙娴诗礼,不须关防,仍许亲人见面,照常礼数。只赐宫女、宫监各一百名,到家服役,体面异常。贾政忙托钦天监拣选吉日,要移居新府。 且慢些说。 单说王夫人等回到家中才坐下,见兰哥进上房来,先恭贺了老爷、太太、奶奶的喜,便禀知小钰又有奏章,要争那林家姻事,亏了宫门上收折太监送到府中,并未呈进。另有书信一封,交舜华的,恰是淡红笺上写着绝句一首:北望春明暗怆情,悬知珠榜首题名。 怪他金玉全成诳,不识今生识再生。 面写“舜妹妹亲拆”,王夫人和宝钗看了,就交给舜华。 舜华红着脸,接在手里就出房往园中去了。淡如十分闷闷,彤霞、二香也是怏怏不快。宝钗、兰哥忙又写信说明舜华不考的话,即交原差赍回山东去了。 合家大小叩头道喜是不必说,还有那贾氏近族及诸亲百眷朋友同寅,阗门塞巷争来庆贺,真是锦上添花,热闹无比。周瑞的女人率领了管家婆们进来请示该如何改口称呼,以便传谕众家人等遵照。贾政道:“照前称呼,不用改口。”王夫人道:“老爷说的极是,才见大方。余人一概照旧,只小钰回来叫声二爷,不必仍前称名便是。优昙姐妹也依先称个姑娘,且等进宫后再改口罢。”众管家婆齐声应了“是”,都退出传谕去了。 从此府中忙忙碌碌,端整移居,贾兰来对王夫人说:“钦天监选定八月廿八日迁居大吉,又奏明八月二十日起程班师,九月初九行郊劳礼。一切仪注,礼兵两部俱已酌定具奏,极其优崇。我们须应看吉日搬到新府,以便等将军并左右元帅骑马归第。”王夫人说:“那蔼如没有母亲,他的父亲来拜望过了,未知搬了不曾?”兰哥道:“梅、薛二家通是二十八的日子移居新第。”正在说话,只见史湘云忙忙进来,对了王夫人等各各请安道喜,王夫人、宝钗却冷冷的相待。舜华见了母亲,忙上前叫声“奶奶”,湘云不理他,回头和众人说话。舜华自觉没趣,退了出房。从此湘云就留住在贾府。到了廿八日迁居以后,就在荣禧堂大排筵宴。因为三殿后进又有大堂、二堂、三堂,这大堂匾额仍用“荣禧”二字。这日堂上共有五十六席女客,那些男客却在二殿三殿东西两旁,大二三各厅堂上,排席共有二百多桌,且不必说。 单讲众女客,席罢也有回家的,也有留住的,惟有岫烟、纹、绮、湘云四人自小盘桓相亲相爱,这晚席散后,在上房闲语。湘云道:“今日独有琴妹妹不来,想在新府里忙得很了。” 李纹道:“谅来明后日就过来的。”李绮对李纨说:“大姐姐,我们明儿该先去道喜才是。”宝钗道:“忙什么?他如今是新亲,有些客套,恐怕未必来呢!”李绮便问:“小钰和碧箫对了亲了么?”宝钗点点头,说:“才讲起,还未过礼。”湘云吓了一跳,忙问:“那个做媒的?”王夫人接口说:“就是两个往倭的使臣,在军营和小钰说定的。”这原是顺着口说的话,有意叫湘云听的。谁知李家姐妹闻知湘云不肯允婚,各想把女儿配他,但未曾出口,听了这话,呆了一呆。不觉同声的叹口气道:“真正是捷足先得。也是碧丫头的好运气。公王匹配,荣耀无比。”岫烟也信是真话,忙问:“林姑娘却怎样呢?”宝钗道:“他那里肯俯就咱们这些人家?前儿个苦苦哀求,无奈史妹妹硬着心肠竟不允许,可见姻缘自有前定。”李纨也信真,不便插口,道:“另对亲不打紧,只岂不辜负了舜丫头?据我意思,还须斟酌才是。”王夫人说:“他老爷做主,谁又敢去斟酌!”湘云听了这话,千真万确,气得脸色青黄,满心懊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众人坐了一会,各自回房去安歇。 早有那些快嘴丫头传将开去,小姐妹们都已知道,十分妒忌碧箫,各各胸中纳闷。淡如更加着急,就和母亲商议,要抢先联姻。香菱明了女儿的话,想个计策,竟去见湘云,托他为媒。湘云越发认真了,就回说:“我们的金玉姻缘尚且参差了,如何做得媒来?”香菱无奈,也只得罢了。湘云却悄悄的去求李纨,要他周旋这头亲事,李纨先已受了两个妹子的嘱托,却也为难。只得私下探探王夫人的口气,王夫人道:“我也做不得主,且待小钰回来,打伙儿商量罢。”淡如又私下和瑞香商议,要离间了碧箫才好另议。瑞香道:“我和你且去见见舜华,瞧他怎样光景。”二人便同到舜华房里,才坐下,淡如就开口道:“碧姐姐已经和小钰联了姻了,你知道吗?”舜华道:“我等女孩儿们如何去管人家联姻的事?何必知道呢?”二人仔细瞧他,却不慌不忙,竟像无事的模样。只得别了出来,就到上房。他们的意思,要探听王夫人和宝钗有何议论?坐了多时,不见提起,淡如性急耐不住,便问宝钗道:“钰兄弟和碧妹妹对亲,选定了行礼的日子没有?”宝钗正要回答,只见贾政踱将进来,王夫人等各各起立相迎。贾政坐下了,说道:“皇上恩旨,虽不叫优昙二姐妹关房回避,我想也须各尽其礼,今日我带了兰哥儿,细看园中有两个院落并排着,极其宽敞。 前边有个前门,通到园里,进出甚便。却又是墙隔开,很有关闭。后面有后门两扇,可以通到外边。那些太监们要出入也不必从园里经过,甚是妥当。左边这一所,屋庭前有二十多丛很盛的牡丹花,五色俱备。我想优昙幼年的时节,《咏牡丹》诗是个佳兆,就安顿他住在这房里。匾额题了‘徵瑞轩’三字。 右边那一所屋就安顿曼殊住了,房前后通种的是芝兰,匾额上就题个‘芝室’二字,取他们姐妹同心,气味相投的意思。你道何如?”王夫人说:“很好的了,即使择个吉日搬过去罢!” 究竟不知何日搬移?且待下回说来。 第二十五回 待年册立居私邸衣锦荣旋宴画堂 贾政听了王夫人的话,就拣个吉日,把两孙女移到了园里去,宫娥、太监、婆子、丫头都随着过去了。其余女孩们且在内室暂住,等待小钰回来再作分派。当日众人送到了园,就在园中各处逛了一回。果然十分精雅,比旧园大不相同,那园名依先叫做大观。李纨道:“这般大地方,许多院落色色齐备,如何没有个匾额名式?”婉淑道:“闻说拟是都拟就的了,要等王爷回来才定。”王夫人说:“只怡红院、潇湘馆、蘅芜院不要改,余外由他们起名罢。”说了一会,回到上房不题。 光阴易过,已是九月初七日,前站先到。初八日,三面大也到了,高高的供在郊台上。初九黎明,圣驾出去了。三位元帅,各穿软金盔甲,骑着仙马,到了台前,远远下鞍来见圣上。圣上率领他们上台,拜过旗,就偃倒了。三帅缴上金印,礼部在旁接收了。吏部即便送过丹书铁券,三人跪受。谢恩已毕,小钰又将上方剑呈缴,圣上宣旨:“此剑赐卿为传家之宝,不必缴还。”小钰又谢了恩。早有中军官捧回王府,高挂在第三殿中间。凡有犯着不是的,仍许先斩后奏,满朝官员那个不害怕!这日在台下行宫内赐了宴,一切礼文都照着拟定的仪注,不必细讲。 皇上也骑着马,带同三帅进城,三帅又到正殿朝贺了一番,才进内宫朝见圣后。圣后欢颜慰劳,又赐洗尘筵宴,并赏了许多东西。 三帅谢罢出宫,一径回家。先同到王府拜见了贾政夫妇并一切人等。小钰、蔼如也同到燕国府见了礼,小钰、碧箫又同到赵国府行礼,才分马各归本第去了。其中繁文絮话,不必细载。 只说小钰除了祖父母、伯母、母亲、哥哥前行跪拜礼,余人皆只一揖。独向舜华跪了一膝。舜华涨红了脸,跪着回礼。 众姐妹们都用常礼相见,淡如想要格外讨好,跪将下去。小钰只用手一拉,并不回叩。众人看了,各自暗笑,不提。 次日上坟祭祖。拜望亲友,忙了十几日。府中内外排宴款待诸亲百眷,小钰只应酬了几日,以后便回明贾政,不复出去相陪。贾政算来,这些人客须得一月之后才能宴毕,也觉厌倦,就不出去了。单叫兰哥同族中侄儿、侄孙辈去陪,小钰只在后园大观楼下跟着王夫人等和那些姐妹们开怀饮酒。优、昙二姐妹,只第一天在荣禧堂家宴出来坐了一回,喝了三杯酒便回去了,余日总不出来。 小钰嫌人少没兴,又去邀了燕、赵二公府的娘儿们来同饮作乐。接连数日之后,这日王夫人说:“天天席上俱用蟹羹,吃得无味,且有别样品味杂在中间。今儿我专叫用螃蟹一味,整个煮的,大家剥蟹喝酒,定要吃得热闹。”宝钗道:“要热闹须得行令,让我先来行起!”便念道:“‘笑他城北小孩儿’,谜藏一个汉人姓名,谁猜着了我喝;没人猜着,合席通饮。” 湘云因王夫人、宝钗待他冷落,不很高兴,连日见小钰殷勤奉承他,他也高兴起来,便点点头,说:“我猜着了,城北徐公,小孩儿是个孺子,分明是徐稚了。”宝钗道:“是。”喝了一大杯。王夫人道:“有的就说,不必挨次。”李纨说:“我也有了:‘狗洞中间竖战旗。’”舜华说:“谅来是窦武了。”李纨就照样喝了一杯。王夫人说:“我也说个,‘使尽威风豪杰气。’”李纨道:“必是扬雄,太太喝罢!”正在筛酒,淡如赶着道:“我说个‘猩红勋垩耀门楣’,你们决猜不着!”碧萧道:“有什么猜不着?是朱家。”淡如只得也喝了一杯。蔼如接口道:“我打个晋人罢,‘落花满地不惊心。’”李纹道:“是谢安。 我接个‘峰顶波声远远闻’。”宝琴道:“是山涛。我说个‘天子先来施教化。’”淑贞说:“是王导。”妙香道:“我说个‘平原瑞气蔼氤氲’。”彤霞道:“谅是陆云了。”小钰嚷道:“四人合念一首,不好。我独念四句罢,都打的是唐人名:‘汉帝由来受夏封,昭君变色出深宫。将军细想和戎事,工部尚书画喜容。’”文鸳道:“第一句是刘禹锡。” 瑞香道:“次句是王勃。”宝琴道:“三句是武三思。”只第四句各人都想不着,舜华笑笑道:“是司空图无疑了。”众人都说:“通猜着了,该喝四大杯。”小钰没法,只得连吃了四杯。李绮道:“我拚着喝四杯,也凑他四句,打宋人名罢:‘小小门前满路车,夏官灯烛照通衢。始皇年幼思巡幸,田野俱知楚大夫。’”小钰道:“你们莫作声,让我一个人猜。首句是苏辙,二句司马光,三句秦少游,四句是宋郊。”王夫人道:“怎么楚大夫该姓宋呢?”李绮回说:“宋玉是楚大夫。”宝钗道:“不确,楚大夫多着呢,何必定是宋玉?这要罚的。” 李绮只得乾了五杯,有些醉意,回头对舜华道:“舜姑娘,为什么今儿都不很开口?”舜华说:“我却早编了四句,怕喝不得这许多酒,不敢说。”小钰道:“我代你一杯。”淑贞说:“我也代一杯。”彤霞也许代一杯。舜华便念道:“‘赤绳一缕系难开,碧浪江边蚌孕胎。柳末成阴桃未蕊,翩翩轻翘绕楼台。’通藏的是美人名。”湘云说:“我都猜着了,且不说破你的。”淡如道:“让我来猜。这是红线、绿珠、小孝飞燕四人。”舜华道:“都着了。”四人分饮了四杯。彤霞道:绮楼重梦·“我也打个美人名罢。‘袅袅炉香似也无,琼瑶一片胜明珠。 相思豆子抛童稚,好鸟双双树上呼。’”婉淑道:“也该我来猜猜,敬你四杯罢。是非烟、小玉、红儿、莺莺。一些也不错,快喝,快喝。”舜华连忙说:“我也代分一杯,只算还账。” 妙香耐不住,便道:“我也有四句,却是藏上古的人名,并非汉唐以下。‘苏相朝来睡起迟,熟梅庭院剩空枝。佳期有约终难就,妆点韶光百五时。’”岫烟道:“我只猜了二句,第一句是秦缓,四句是景春。”舜华道:“二句是黄歇。”淡如道:“有了,三句是白喜。”王夫人笑道:“白喜却藏得巧,但是不庄重些,倒也难为淡丫头,就想到了。”小钰道:“今儿可谓尽兴,明儿我在园中各景处处吩咐丫头、婆子们备些果菜,大家去游玩喝酒,顺便拣定了住处,好搬出去。”婉淑问:“都取了名了没有?”小钰道:“匾联通已挂齐,其中胜景共有三十八处。也有仍旧名的,也有新取名的。这大观园不在数内。 余外,零房碎屋便不起名色。西边便是芬陀庵,明心师昨儿就搬去了,明儿正好去扰他的茶。”说完散席。 第二天一早,小钰先到园中等候,差宫娥等各处催促。王夫人果然带齐了众人出来,小钰迎着问道:“这花园路路通的,太太要从那一边逛起?”王夫人道:“不拘,信着步走去罢。” 小钰道:“地方大得很,走是走不动的,现有竹椅轿好坐。” 就叫小太监把轿儿抬来,各人坐上,先到嘉荫堂。这堂前有两株三抱粗的大槐树,把一个很宽的院子都荫满了,因此取这个堂名。大家各处走了一回,坐下各喝了几杯酒,用过点心,再坐上轿到宜雨楼楼里。外庭中通种的芭蕉,下起雨来,声如碎玉,极好听的。又到东阁,阁前后左右通是梅树,共有数百株,红白绿萼,磬口蜜梅,各种俱备,所以取个东阁观梅的意思。王夫人说:“下月来就好瞧了。”又到听秋轩,那庭前有梧桐四株,遮得绿阴阴的。又转过弯来,往桥上过去,却是池心阁,四面都是水,水中还剩有残荷千本。王夫人道:“明年夏天在这个楼子上赏荷花,却是大观。”又到寒碧斋,也是临水的正厅,上有方砖砌就,砖上凿空,镂成花鸟。四围墙中暗砌十几副风箱,外边把风箱扇将起来,风从砖底下镂花缝里透出,其凉无比。砖底下很深,可以安些珠兰茉莉盆儿,风中带着香气。李纨道:“明年夏天不用愁热了。各人搬了铺盖来,占着一间房住下过夏罢。”小钰催道:“别很耽搁了,地方多,恐怕一天游不遍呢!”众人才起身坐上轿椅,到棠阴院。院前后通是西府垂丝海棠,约也有数百株。后面一进,却都是小小房间,后院子里满地秋海棠,花开得十分烂漫。看了一回,上轿转过山,往山洞内进去,名为“五云深处”。这四字却不题在匾上,是凿在对面山石上的。小钰道:“太太,这所在是冬暖夏凉的。”宝钗说:“夏天自然凉的,冬天未必暖罢。”小钰道:“底下通是地炕,冬天烧起来,其热无比。”彤霞说:“我来住了罢。”舜华道:“姐姐,我劝你别住在这里,何苦穴居野处,钻在山洞里过日子?”李纹道:“想是你要做个山大王了。”小钰道:“海大王我都平了,何怕他山大王?”大家都笑将起来。 小钰道:“如今到我的敝斋去用午饭罢。”叫轿儿抬往怡红院来。好个大去处,十分宽敞。众丫头忙忙摆上饭来,众人道:“到一处吃一处,现在都是醉饱的,何必什么午饭早饭呢?”各人依旧略吃些东西,就到潇湘馆来。进得门,只见山石玲珑,径路曲折,前前后后俱是竹子。真正修篁百尺,紫筱千丛。那些房廊屋宇通隐在竹林深处。舜华喜欢得很,便说:“众位好姐姐,这地方让我住了罢。”小钰忙应道:“这原是为你特设的,除了你,别人住了也不称。”众人听了都不作声。 宝钗问:“没有个蘅芜院吗?”小钰说:“有,这怡红院居在园中间,东是潇湘馆,西是蘅芜院,北是读画楼,南是赏心亭。四处最近怡红院,像个海棠花儿的式样。”淑贞就问“近着潇湘馆的叫什么地方?”小钰道:“再往东去,便是青壁山房了。这回过去是顺路。”淑贞说:“我要靠近舜姐姐的,就住青壁山房罢。”小钰说:“使得。”正在谈论,宝琴忽然笑道:“小钰,你也忒会弄送人!到处摆着茶儿酒儿,吃个不了。 你又不肯一步离开,他们小年纪还耐得,我却耐不得了,相烦你快出去罢。”小钰会意,笑道:“姨妈说得我这样刁钻刻薄,一时想不到是真。”说罢,就往外跑了出去。丫头们忙引了众人往各房去走动走动。淡如说:“这样幽雅,假山跟前何不打个地遢遢儿?很有趣。”一面说一面掀开裙子,在假山洞口竹子根前拉了一泡溺。妙香道:“我去叫小钰来瞧。”淡如慢慢的站起来说:“瞧便瞧,怕什么?”停了一会,小钰进来,同往青壁山房。这屋是鸳鸯厅,厅前后通用玲珑石砌成墙垣,只见山不见墙瓦,所以有这名色。淑贞就说定了住在这里。 再弯过西去,却是小山书屋。四围通是桂花,这时候还有晚桂,香得可爱。舜华想要多坐坐,无奈众人争着要到蘅芜院去,催着起身。到了院里,两旁凡有院子,通栽的是香草,也不寡是蘅芜。碧箫说:“闻得姨妈当年住的蘅芜院,我也就住在这里罢。”妙香听是宝钗旧居名色,想个吉利彩头,再三争着要祝蔼如道:“碧姐姐就让他罢,他们都要近着怡红院的。 我和你偏住个远些的去处。”碧箫说:“很是。”小钰道:“要远些,再往西去便是闻蛩馆。这时候蟋蟀还叫得热闹哩。” 碧箫说:“快去听去。”催着就走到了里边,果然蛩声唧唧。 那些喜事的丫头各去扑了几个来,放在桌上,斗玩儿。王夫人也看得高兴,叫再去拿些来斗,倒有个瞧头。旁边看守房子的老妈、丫头都说:“有好的在这里。”忙去一盆一盆的搬将出来,分了大小,成对儿的斗了一会。碧箫就拣定住了这个地方。 蔼如问:“前面这所房子叫什么名色?过去瞧瞧,我住了罢。”小钰说:“很好,这叫做狎鸥矶,前厅对着山,后面临着水,其中水鸟最多。不但是鸥鸟,凡鸳鸯、溪鸟鶒无所不有。” 就催着轿椅到狎鸥矶来。王夫人看得了意,靠着栏杆一杯一杯尽管喝酒。岫烟道:“天已傍晚,今儿东耽西搁,逛不得几处,明儿再来罢。”王夫人才起身坐轿同众人回进内去。未知次日又游些什么地方?下回再讲。 第二十六回 分院宇点景铺陈派丫头更名服役 王夫人吩咐小钰道:“明儿早些,各人吃了点心就出去逛。 园中只办两餐酒饭就够了,不用处处吃喝,耽搁工夫。”小钰答应了。 第二日请齐众人,小钰道:“昨儿从西园门出去的,今儿个从东门去罢。”先到了朝暾坞,这所房屋在山坳中间,是向东的。太阳一出,便照得雪亮,故取这个名色。次到筠廊,前门在平地,后门却在山上。院中也是遍栽竹子,却没有正厅。 都是些回廊曲曲,一概通是小小房间,环来环去,认不得出去的路。王夫人笑道:“到底从那里出去呢?”小钰道:“我来引路罢。”走出后门来,上边便是月廊,已在山半中间。宝钗道:“楼高得月先,却是好景。可惜秋深了,夜间寒冷。若是八月里,便在这里玩月。”小钰道:“已到了半山了,竟到茱萸阁登高罢。”就直到了阁上。坐下看时,正在山尖顶上。 槛外通种的茱萸。李纨道:“重阳也过了,登什么高?去罢!” 就从山上下来,到了凹晶馆。王夫人说:“这个名色也是旧有的。”略坐一会,瑞香催着,就到赏心亭来。三面有水,通种的荷花。瑞香就拣中了。彤霞又催到读画楼去。小钰说:“顺路还有三个景致,瞧瞧去罢。”就到了红药坪,满庭都是些芍药花。又到了留香居,这个地方凡窗子门扇都用玻璃镶嵌,若关紧了,房里烧起香来,一时香气不散,因此称为留香。又到了红豆庄,四面种的通是红豆子。蔼如笑道:“这个庄名不如改个相思馆罢。”淡如道:“庭外都种的相思子,却很有趣,我住了罢。”妙香笑道:“你住了,日日相思一会也好。”彤霞又催,才到读画楼来。正好坐下吃饭,众人在楼上对着山色喝了一回酒,婉淑道:“看山如读画,这楼名却取得很好。这园中究竟那几面是山?那几面是水?”小钰道:“这府基向南,园也向南,这东南角上一座石山天生成的。那西南边的却是土山、垒着石头,是人工造作的。水是从山脚下出的,曲曲引来,凡有名的景亭,都通着的。”王夫人道:“北边没有山么?”小钰道:“北边通是红墙,只南西东三面有山,山在府北园南,略带着东西两角。”李纨道:“这么说起来我们才刚是从山腰里出来的了。”小钰说:“可不是,两边筑了墙,中间是门,故此瞧不见是山了。”湘云说:“我闻得杭州西湖有十景,这园倒有三十八景,自然宽大得很。如今共逛过了几处?还剩有几处的胜景呢?”小钰道:“景致随处都是,只有名的去处已逛过了二十多处,我们慢慢的再游过去罢。”王夫人问:“徵瑞轩在那里?”小钰道:“极北偏东,相近在稻香塍,芬陀庵这些地方。”婉淑说:“我们就瞧瞧他们去。”小钰道:“随路逛去,自然要到徵瑞轩、芝室的,今儿天气很早,赶得及的,别忙。”说罢,来到梨云榭。通种的是白梨花,中间也间杂些红梨花。瞧了一会,又到忘机亭,亭后有渔矶,可以坐在矶上钓鱼。彤霞就去放下丝竿,略一会,见水花动荡,往上一扯,竟是一个红色的鲫鱼,就交给丫环们提了。淡如也要去钓,香菱说:“今儿逛景致要紧,闲着再来钓罢。”就坐上轿又走。碧箫指着东边叫道:“那里一带短短的围墙,好不宽敞,房屋也多,谅来好逛,何不过去瞧瞧?”小钰道:“这是观德厅,演武的所在。”便进去瞧了一会。又到了斗草庭,转过西来是一拳草堂,堂前有一块玲珑紫石,高约二丈多,围圆有七八尺宽。迳路盘互,石笋参差,竟像一座真山的模样。众人赞叹了一回,才上轿出来。 望见红墙一带中间两扇大朱门。李纨认得,便说:“到了徵瑞轩、芝室了,进去坐坐罢。”那守门的太监远远望见,慌忙进去通报。优昙、曼珠便到二门口迎接进去,用过香茶,就摆酒席,王夫人说:“才刚在读画楼吃了酒饭,肚里还未饥,别摆罢。”优昙道:“今早娘娘宫里差太监送了一盘驼峰,一只熊掌,正好煮熟,大家同领领恩赏罢。”李纨道:“这是天厨异味,太太倒要坐下尝尝的。”说罢,就坐下吃喝了一会。 上轿出来,先到白云楼,楼却极高。开窗可以看云。众人靠着窗槛瞧了一回,下来又到稻香塍,对面临着田野,晚稻正茂,因风摇摆,十分旷朗;两旁阡陌上,桑树成阴,一片野景,比他处不同。李纨道:“我当年住的地方,比这个去处光景仿佛,不过还窄狭些。”文鸳说:“我住了罢。倒觉得耳目一新,又不挤在怡红一带的热闹地方,又近着两位姐姐。”小钰说:“很好。西去还近着芬陀庵呢。”李绮道:“快到庵去喝茶罢。” 小钰笑道:“少喝些茶,喝多了,一会子姨妈又要抱怨我乱送人!”宝钗道:“你知趣些就不抱怨了。”说罢,果然到芬陀庵来。明心接进去,留吃茶果点心,说些经文因果。舜华只和传灯说笑,亲热得很。这也是前世的缘,不知不觉两相心爱。 出了庵才游到鹤鹿苑来,其中通养的仙鹤驯鹿,就有看苑的老妈来禀小钰说“这三只仙马不肯入群,见着便咬,天天叫唤,吵闹得很。如今另关在一个院子里。”小钰便叫喂仙马的太监即刻牵来。三马见了小钰,都把前蹄跪下,口中呦呦的,若有所诉。小钰说道:“你这三只,原是深山野鹿,吃了仙药、得了仙气。现今大功已成,想是要回旧山去吗?”三马一齐点头。小钰就吩咐太监:“每只鹿的项下赏挂王府金牌一面,放他还归西山罢。”三鹿站起身,又向碧箫、蔼如各把前蹄跪了一膝。太监领命带了出去。众人道:“这畜生也知向主人作别,竟是通灵性的。”说笑了一会。李纨道:“这去处我倒合意,我搬来住罢。”湘云道:“这有什么味儿?真是禽兽为伍。” 宝钗道:“这怕什么?木石鹿豕原是大舜的芳邻呢!”王夫人道:“园中只叫小姑娘们住住,若是你们通要搬出来,这空落落的宽大后宫,难道寡叫我住吗?”李纨应声:“是,我也不过是说玩儿的话。”闲说了一会,众人都要回去。小钰把园图一看,说:“还有两处名景不曾逛得,如今就坐船去罢。”丫头就去叫撑船老妈们放了船来,从这鹤鹿苑门前下船,转弯抹角,撑将过去。小钰指道:“这是狎鸥矶,昨儿逛过的。”便不上岸,一径撑到凌波坨来,是个栽水仙花的去处,约有千余本,花开如雪,香气清幽,真有仙子凌波的态度。众人赏玩一回,又放船到扶荔厅来逛逛,下了船,小钰指道:“这叫做藤溪。 两岸通是紫荆藤。”渐渐过去,彤霞认得是读画楼,便道:“这是敝新居了,这桥叫什么?”小钰道:“叫芷香桥,桥畔通种的是白芷草。”又过去,小钰道:“这叫做芍溪,岸旁都是些白芍花儿。”妙香道:“我认得,这是蘅芜院了。”又过一条桥,小钰道:“这是藕香桥。南是怡红院,北是读画楼。” 王夫人道:“景致都游过了,回去罢。”小钰道:“我们坐船再到听秋轩后厅,瞧瞧菊花,坐了轿回去。”撑船婆就忙忙放到听秋轩后面来,远远便闻得香风阵阵。淑贞说:“昨儿闻不见菊花香,为什么今儿个这样香得很?”小钰道:“昨儿还未到后院,只瞧瞧前院的梧酮,所以闻不着香气。”说罢上岸,观看各色各种共有数千株。舜华道:“前面听秋声,后边看秋色,却是个极好的胜景呢。”正在闲论,只见几个管家婆来回小钰道:“昨儿二爷发下新买来的丫头共三百名,我们遵谕细细的挑选,相貌俊俏、性情又乖巧的,止有四十四名。今儿求太太、奶奶、姑娘们分派分派。”王夫人道:“每人用四名,近身服侍,取个名儿。我就用‘红’字排行,叫做娇红、新红、春红、晚红罢。”又派四名给李纨,李纨道:“太太犬红’字,我便用‘绿’字罢。就叫初绿、新绿、疏绿、浓绿。”宝钗道:“我只得用‘青’字了。遥青、澄青、长青、远青。” 王夫人又派四名叫岫烟取名,岫烟道:“我们老姐妹只用几个粗些的使唤,那些精巧的派给小姐妹们罢。”李纹等都说:“很是。”小钰道:“我先替舜妹妹挑四个,凭你自己取名。” 舜华道:“就用‘蓝’字罢。云蓝、银蓝、拖蓝、蔚蓝。”碧箫说:“我和蔼妹妹各有宫女的,不必派了。”王夫人说:“既这么,派给彤霞罢。”彤霞道:“我换了腔,用个‘雨’字罢。叫疏雨、红雨、春雨、细雨。”文鸳道:“我跟着彤姑娘,就叫晴月、璧月、春月、眉月罢。”妙香道:“我取的是绛雪、晴雪、白雪、春雪。”瑞香道:“‘风’字用来不好听些。” 小钰笑道:“好听吗,急惊风、慢惊风、猪头风、羊头风,还有个产后惊风,只别叫争风就是。”瑞香道:“太太在跟前,别胡乱讲,我用个花名就是了。青梅、绿梅、蜜梅、红梅。” 小钰道:“太太不先派给我,那好的都派完了,怎么呢?”王夫人说:“你有若干宫娥,还派什么?”小钰道:“宫女们多半是北方人,口音不好听。要几个苏扬人,语音软媚的,有趣。” 王夫人道:“也罢,由你自挑四个罢。”小钰忽然呆了一呆,忙问道:“刚才到芬陀庵,为什么瞧不见授钵?”王夫人道:“这小妖精不堪得很,亏得明心觉察着了。回了我,早已撵出去嫁人了,你还惦记他做什么?”宝钗道:“小钰这不长进的,偏爱和这些下流东西鬼鬼祟祟呢。”岫烟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有什么好处!”淡如见王夫人没丫头派给他,已是懊恼。 又听了这些说话,似乎指东说西,把脸都气青了。瑞香却抿嘴向着他笑。小钰恐怕气坏了他,赶着岔开话道:“我这四个要用双文叫了翩翩、袅袅、盈盈、馥馥罢。”李绮大笑道:“既用双文,何不竟叫个香香呢?”这句话却是无心的,谁知碧箫心虚,认是有意,涨得满脸通红。幸喜众人通不知道,竟不觉得。 王夫人道:“还剩八个,这四个给淑贞取名使唤罢。”淑贞道:“小钰说‘风’字不好,我偏用个‘风’字。光风、和风、祥风、香风。”宝琴道:“香字犯讳了。”淑贞忙说:“改了仙风罢。”小钰道:“再添一个,叫了道骨罢。”王夫人道:“我替他改,叫了清风罢。”派完还剩四个,王夫人要给婉淑,婉淑道:“我留了一对,这两个分给淡姑娘罢。”王夫人道:“你通收了,我另派二名有年纪老诚些的给他。”宝钗点点头,说:“太太主意极是,你竟用了罢。”话未说完,只见有个后堂传话的家人媳妇走进园来,回太太道:“江南来了一位甄小姐,现差个老妈子在外要求见太太呢。”王夫人想不起来,婉淑就说:“这定是我家堂房妹妹。春间我婶娘有信来,说他遇了妖魅,闻得钰兄弟会召天兵神将,因此要叫他来府里暂避的话。想必是他了。”王夫人就叫快唤那老妈进来。不多一回,这家人媳妇就带了进园来,一一都磕了头。站起来,婉淑认得是施妈妈,便问:“你和小姐几月里动身,那一日到京的?”老妈道:“五月二十就从南京起身,谁知这妖怪沿途作祟,渡江、渡河便起怪风,阻隔了多时,白白在船里过了夏,热得个可怜。大家已是商量要回去了,恰好中秋后,张天师进京陛见,才得随了他的船,一路上来。昨晚才到京城,寓在饭店里。今日差我来禀知太太、奶奶,要在府惊动几个月,还要求王爷千岁怎样设法驱除了这个恶妖怪,感恩不荆我家太太本要自己送来面恳的,一则惧怕妖魔;二则因少爷气成了病,少奶奶又怕牵累着他,避到娘家去了。故此只叫我等送来的。” 不知王夫人留他不留他?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