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楼重梦 - 第 4 页/共 16 页

曾闻 樟之为木至芳烈,气能辟蠹坚耐湿。 恬淡不逐春华,朴茂不矜岁晚节。 就中往往神鬼护,天地菁英入呼吸。 当年选胜洗林麓,直踞霄汉凌云屋。 背临峭壁百丈强,面俯清流一泓渌。 循株缘干缭深垣,横界山椒倚飞阁。 恍然如见: 北溟风静九渊底,蜿蜒郁律龙蛰伏。 又看瑞香的是《咏杜鹃花》: 望帝魂消出蜀都,花间血泪半模糊。 笙歌可醉红帚否,罗绮曾烧绛蜡无。 十里春风山踯躅,一堂夜身锦氍毹。 鹤林寺里留佳种,谁遣仙人顷刻呼。 文鸳的是《紫荆花》: 开到荆花月已三,也知春事拟江南。 数枝婀娜风初,一树参差雨乍含。 良友藉英班座坐,贫娃和蕊剪钗簪。 田家宅里如还在,棣萼相望作美谈。 看毕了,还未开口,小钰猴急的嚷道:“自然两首的第一,长篇的第二,余外的我不管,凭着二位奶奶定去罢。依我看起来,文姑娘这首《紫荆花》也就巧极了。”说罢,李纨道:“你莫忙,太太说要有些身分的呢。”宝钗道:“若讲身分,第一要算优昙的《牡丹》了,看他口气阔大得很。第二就算曼殊的《罂粟》。却也可怪,他单单让了姐姐的牡丹为王。”小钰道:“他没有说牡丹哎。”宝钗说:“小钰,你明儿别叫他侄女儿,叫他姐姐先生罢。难道你肚子里连个鹿韭鼠姑通没知道么?”小钰道:“我大略一瞧,就忘怀了。何尝不知道呢?” 李纨道:“这第三名倒要算这猴急鬼了。这一起,起得突兀峥嵘,收也收得飘忽,中间也还拿些身分。”小钰道:“舜妹妹的‘占尽清华’,‘品第谁先’,难道没有身分吗?”李纨道:“你那里知道,总要通首的气势阔大才算呢。如今第四自然要算舜华了。”宝钗道:“碧箫的结句也还大方,可算第五。” 李纨笑道:“‘也擅’二字,便有些气怯词馁的光景了。” 王夫人道:“我虽不很懂得,听来瑞香的最不好。什么花咏不得?却写了一个杜鹃花,说得血泪模糊,何苦来?”宝钗回道:“太太说得是极,他下半首也还唐皇。最是彤霞的《蔷薇》不好,结句什么,‘惹带钩衣’,不像闺秀的口角。”便向着他道:“以后须得留心,总要冠冕端重才受得福泽。所以古来晴雪梅花知为名相,二宋落花分出个词林宰相来,诸如此类甚多,倒也不在乎工拙。”王夫人听了,点头称是。 正在谈论,只见香菱带了女儿过来,请了安,问了好,便说:“我闻得太太考诗,特地同淡如来应试呢。”王夫人说:“很好。他们已是完了,正在评论。你们两个也各咏一花罢,只别犯重复了。”香菱便把各人诗看了一回,说道:“这首古风不像闺女的口吻,谅来是小钰的。我说这首《蔷薇》第一好,又新又巧,只是像个取笑我和平姑娘呢。”李纨说:“所以诗中不宜含讽,这叫做作者无心,观者便有意了。”香菱又问:“这首《荼毗》是谁的?博雅得很。把他的别名也搬出来了,把那些囊枕酿酒的故事也搬出来了,只嫌结句倒有些像柳花。” 宝钗道:“他只想着是白的,便做到雪上去。原也泛些,况且与上句也不很接。通首是很好的。”香菱道:“这首《素心兰》中二联却也不离不即,熨贴细静。你们两位奶奶怎么个定的名次?”李纨说:“我们是遵了太太的意思,只取口气唐皇,不在工拙上分先后呢。”王夫人道:“菱姑娘,你且去瞧瞧花儿,找个题目做首给他们做个楷模。”不知香菱咏的是什么花?下回便见。 第九回 获丑擒渠略施武艺怜香惜玉曲效殷勤 香菱同淡如走了一会,回来就写出来,给李纨等看。二人看是《咏优钵罗花》:群芳谱上谢纷华,宝藏经中识此花。 色相似真还似幻,灵岩非迩亦非遐。 润含甘露分天竺,清绝纤尘供释迦。 任是画图容仿佛,托根宜在梵王家。 二人看了齐声道:“这有什么讲得,自然是老手不同。” 李纨又笑道:“诗固然好极了,只嫌有些像尼姑的口角。”香菱叹口气道:“我常想出家,只恨没这个清福,刚才看了这花,不觉的心融意洽,便自然流露出来了。”王夫人便问:“淡如是几时学的?”香菱说:“他早也学过,近来很爱弄这个呢。” 李纨、宝钗便看他的诗,是《咏桃花》:风流雅似武陵溪,勾引游人迹满蹊。 洞口妖烧迎远近,水边轻薄逐东西。 丹砂私向雕栏吐,红雾偷从竹径低。 纵使无言情万缕,刘郎别后梦魂迷。 两人看罢,沉吟了一回,便道:“桃花本是个妖邪的东西,况此时早已落的了,何苦找来咏他。刚才太太还说杜鹃的题目不好呢。”香菱接来看了一看,问:“说不通吗?”李纨道:“诗是极好的,有什么不通?不过字句欠雅些。别说‘勾引游人’、‘洞口妖烧’、‘水边轻悲不很妥贴,便是‘私’字绮楼重梦·‘偷’字也欠检点。舜华的夹竹桃何尝不用天台故事?却有含蓄。这首的结句便太着相了。”香菱点点头,其意似乎不以为然。二人就不说,另说些闲话。天已傍晚,各自散了。 宝钗仍旧在书馆伴着学生们住,到吃晚饭的时候,只见碧箫闷闷昏昏,话也懒说,酒也不喝,粥饭都不吃。宝钗疑是小孩子们好强,不很夸他的诗,心里不输服了。对众人说道:“今日取诗原是迎合太太的意思,只要说得好看些就算好。其实碧姑娘这首倒算得第一呢。”小钰道:“我总不服,怎么舜妹妹反不如了?我瞧这之子一联真是仙笔。”宝钗道:“舜华这两首诗就最早,常该背榜的。”气得小钰脸也青了,反是舜华迷迷的笑。 宝钗又看看碧萧面色也各样了。原来他们姐妹都是天生成粉妆玉琢的脸儿,从不搽粉。这会碧箫的脸儿偏黄起来。宝钗便问他:“你到底怎么?”他说:“头晕得很,口里发燥,浑身发软,心头乱跳。”宝钗说:“你先去睡睡罢。”碧箫站起来不住的发战,一步也走不动,依旧坐下了。宝钗就叫老妈:“你所他过去!”这老婆子姓许,最懒最强的,便冷笑道:“这样大姑娘,还要人抱?我也没力气,抱你不动,扶了走罢。” 小钰听了生气,便起身过去,把老妈的手一推,说:“不用你了,我会送他。”谁知推得劲儿大了,老妈就坐了一个臀庄。 叫道:“小爷。何苦把我的屁股都震碎了!”小钰也不理他,双手搀了碧箫就走出了门,竟抱了他往房里去。碧箫道:“你别抱,把人瞧见了不好意思。”小钰道:“这会子天也晚了,有那个瞧见?”竟一直抱进了房,放在炕上,要替他解去裙子。 凡是大户人家女孩子,到了两岁便穿上裙子,不比那小家子,六七岁的女孩还穿着衩裤满街的跑。况且贾园里的姐妹们,各各生得长成,无论大一岁小一岁的,都差不多高,看去倒像七八岁的光景。所以早早都穿上裙了。这时候小钰欲待替他解了好睡,碧箫不肯解,说:“我躺一躺还要起来的,解他做什么?” 便和衣睡下了,只说:“口燥得很,烦你叫许妈倒碗茶来。” 小钰道:“何必叫他,我伺候你。”便忙忙的在炉子上泡了茶,又用个空碗倾了几个过儿。先喝一口试试冷热,才送过去。 一手抱他起来,一手把茶送到口边。碧箫一口的喝完了,小钰知道还不够,便问:“还要不要?”碧箫点点头,小钰又照前送了一碗,才扶他睡下。舜华也过来了,问:“小钰,你晚饭吃饱了没有?”小钰说:“饱了。”便关上门。正要睡觉,碧箫又说:“快叫许妈来。”小钰道:“要什么?告诉我,别去叫这老厌物罢。”碧箫道:“这个不好烦你的。”小钰逼着问他,他只不肯说。舜华会意,就下炕来,走到跟前问道:“碧姐姐,想是要小解么?”碧箫点头道:“是。”舜华就伸手去抱他,那里抱得起!小钰道:“让开,待我抱下了炕,妹妹扶他过去罢。”舜华说:“使得。”小钰便硬硬的抱他下来,交给舜华扶着,自己忙去揭开桶盖等候着。因贾家是照南边乡风,一切女眷通用便桶,不设内毛房的。这时舜华挽了碧箫走不到三步,一个头晕跌倒在地,连舜华也带倒了。小钰连忙赶过去,一手一个抱了起来,问:“跌痛了那里没有?”两个都说:“没有。”小钰就放了舜华,抱着碧箫,到了桶边,一手扶着,一手要去解这裙带,碧箫着急道:“不要你动!”舜华上去替他脱去了裙子,又把裤带解开。小钰就轻轻扶他坐下,解完了,又抱起来,仍是舜华替他系裤带。小钰抱到炕上,安顿他睡下。 碧箫道:“好兄弟,好妹妹,亵渎你们。明儿别告诉人,省了你个笑话。”舜华道:“我两个又不傻,为什么告诉人?人生了病,没奈何,谁爱是这么呢,如今睡罢。”小钰坐在炕上不肯睡。恐防他还要茶水,谁知舜华耳尖,叫道:“不好了,屋上有人轻轻的说话呢。”小钰正听着,只听得扑的一声,像有个人跳了下来。碧箫也说:“有贼。快向窗缝里张张瞧。”小钰靠窗一张,见一个黑大汉子,手里拿着一枝长香一个火煤筒儿。小钰叫声:“有贼!”便提了一条枣木包铜的长棍,拔开门闩。舜华带抖带哭的叫道:“去不得的,别开门。”碧箫倒还胆大,便说:“贼多了出去不得,若只一个也不妨。”小钰不及答话,赶忙的跳出去,那贼听见房内开门,便将火香撩在地下,反手往腰里拔出一把雪亮的刀来等着。及见是个小孩子,心里想着:“且慢杀他,正好拿住了问他这下棋的姑娘在那个屋里?”不妨小钰眼快手快,便把棍头在他右脚孤拐上使劲儿一戳,“哎约”一声,便跌倒了。小钰正要用绳子捆他,忽见一块瓦从檐上飞下来,小钰把头一侧,打不着,反打着了这贼的左腿膝上,又“哎啾了一声。小钰抬头一看,屋檐上立着一个长人,手里也拿把刀。小钰便把身子一纵,跳上了屋,顺手把棍子在他两小腿上用力一扫,扑通的一声,栽下檐来,碰在阶沿石上,把一只眼珠子砸瞎了,淌了满脸的血。这边还有一个贼,坐在屋脊上,见这孩子手段利害,站起身往屋后就走。 小钰赶过去照着脊梁骨把棍头一点,便咯咙咙滚下后院子去了。 又四下一望,没有贼了,小钰跳下来,走进房叫道:“姐姐,妹妹,别怕,贼都打倒了。我去叫人来捆绑他。”碧箫道:“我倒不怕,把个舜妹妹吓坏了,快抱他到我这边来。”小钰看时,只见舜华把被蒙着头,抖得翠花儿似的。忙说:“好妹妹,别怕。”便连被抱到碧箫炕上,往里边放下。自己往外,一路的开门出去。 到门房口叫道:“快拿几条麻绳来绑贼!”包勇在里头应道:“贼在那里?”小钰道:“打倒在花园里了。”包勇跳起身,光着脊梁,衤及了一条裤,拖了鞋,拿了两条绳,开出房门,跟着小钰就走。后面长兴焙茗都拿着绳子沸反。一路叫一路跑,管门的老李也起来了。小钰领着他们进到怡红院里,众人忙把两个贼的手反绑起来。小钰道:“后院子里还有一个呢。”众人也去捆绑了,抬过来撩在一堆儿。里头贾政、贾兰都出来了,贾政就叫家人们一齐拖到大观楼下,自己坐在炕上,问小钰怎么拿的?小钰告诉了一遍。 贾政便喝问:“你是那里来的强盗?姓什么?前年到这府里来偷盗金银可就是你们么?”内中一个打断了背骨,不会说话的了。这两个打的是腿脚,还硬朗,只跪着不开口。贾政道:“把那先下屋来的黑贼先打起来!”包勇应了一声,提起钵盂大的拳头,在他脸上狠狠的捶了几十下。那贼受不得,便嚷道:“谅来总要死的了,别打咱,咱招罢。”包勇住了手,贼便说道:“上回来偷金银这夜,咱也在内,却不是为头。那为头儿的姓何。后来劫这尼姑,是咱一人来的。”贾政问:“这尼姑怎么样了?”贼道:“咱怕捕快查拿,就带他上了山东海盗的船。谁知这尼姑一心想要寻死。亏了船中同伙共有三十个人,便分作五班,每日派六个人轮流守着他。又把他上下衣服通剥去了,连裹脚布子也抽掉了,簪环首饰尽数除下。只用一床被盖着他。他就寻不来死,只是不吃。渐渐饿了七八天,身上只剩了一片皮一包骨,实在饿不过,也略吃些粥饭。过了三个多月,不想竟受了胎了。就肯要东西吃,又要什么酸的吃,话也肯说起来了。”贾政究竟是个正经诚实人,只猜强盗也是一夫一妇作配的,便问:“谁和他有的胎?可是你吗?”贼道:“同船三十个人,没日没夜和他闹玩儿,那里知是谁有的?” 贾政哼了一声,又问:“如今这个人在那里?”贼说:“咱们瞧他的光景,只说他有了孩子在肚里,想必顺过来了,就不很防他。这日拢了海岸,岸上有个村子,大家齐打伙儿上去打劫,只留一个人看船。谁知他光着身子滚下床来,慢慢爬到船沿,滚下海去了。可惜这孩子还没生得出来。”贾政道:“你既在海盗船上,为什么又大远的到这京城里来呢?”贼道:“尼姑死了,众伙伴都没得取乐。虽在别处也抢了几个女人来玩玩,总嫌不很浚咱想着你府里这晚和尼姑下棋的这个姑娘长得很俊,为此带了他二人特找来的。”包勇道:“怪道现有一枝闷香撩在地下呢。”贾政大怒,叫再打。包勇提拳在那边脸上又是几十下,涨得像紫光桃一般,连嘴都张不开了。兰哥说:“别尽着打了,拉去交给卡子上的营兵看守,明儿送官治罪便了。”数天内自然审明正法,不必细提。 单说那小钰,送了老爷哥哥进去,回身就到母亲那边问问。 宝钗道:“我和彤姐姐都没听见,倒免了害怕。又问妙香姐妹并三个侄女,都说:‘睡着了’,不听见。后来绑了拖出去的时候,才知道,并不曾惊着。”小钰放了心。回进房去,把舜华抱起来,偎在怀里脸贴脸叫道:“亲妹妹,好妹妹,别惊出病来。”见他额角上都是汗,伸手进小袄子里一摸,胸口也是汗,心里还是突突的跳,连忙把帕子替他揩干了汗,放他到炕上睡下。盖好了被,代他揉胸膛。舜华喘着说:“别揉了,去睡罢。”只听见那边碧萧哎的一声,小钰连忙过去看时,只见他张着口说不出话来,忙问:“要茶喝么?”他挣着说声:“要。”小钰就去筛了一大碗茶,抱他坐起来,喝完了。又说:“还要呢!”小钰又送了一大碗茶,听他肚子里就硌碌碌的响起来了。忙扶他睡下,用手在他肚子上轻轻的拓。碧箫把眉头一皱,挣着说:“不好了,又要解手了。”小钰说:“不妨。” 就抱到桶边替他解开下衣,扶着坐在桶上。听他大小便都下来了,便说:“解了手该会好些呢。”也不嫌腌臜,就用草纸替他前后都揩抹干净了。拴好裤带,依旧抱到炕上睡下。停不一会,碧箫怪叫道:“不好了,要死了!神魂只往头顶上要出去呢。快告知太太,请我的奶奶来见一面罢!”小钰挂着眼泪向舜华道:“妹妹,你陪着他,我告诉去。”舜华道:“走不动,你抱我过去。”小钰便把舜华抱来,放在碧箫的炕上。舜华还抖着,说:“你添上件衣服出去。”小钰也不答应,跑到宝钗窗前叫道:“奶奶和彤姐姐,快起来,碧姐姐要不好了。”宝钗在睡梦中惊醒,忙应道:“我起来了。”不知碧箫性命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回 梅碧箫病谈前世贾小钰梦读天书 且说小钰见碧箫病重,忙去各处报知。宝钗先同彤霞过来,只见舜华抱住碧箫不住的发抖,满眼掉泪,把碧箫的衣服都沾湿了。宝钗就把舜华抱往他自己炕上,看了一看,说:“你怎么也是这个样了?”舜华答道:“吓坏了!”宝钗便叫彤华伴着他,自己去瞧瞧碧箫,真个有些不好。正在着急,那里边王夫人连夜着人一面报知宝琴,一面去请太医。自己又带了李纨、婉淑同着小钰出到园里。一进房便问:“怎么样了?”宝钗摇摇头道:“不中用了。”王夫人走近一瞧,只见满头冷汗,眼也闭了,口也合了,只有微微的鼻息未断。小钰满眼流泪,乱跳乱嚷。宝钗怕他又上了屋,要拉他进上房去,那里扯得动? 小钰喊道:“姐姐要不好了,难道不容我在这里送送吗?”宝钗道:“你要在这里,不许跳,才容你。”小钰点点头,跑进跳出,发了疯的一般。 原来梅家离贾府不远,宝琴得了信,即便坐上车连忙的来。 进了府,老妈扶着直到怡红院来,只听得哭声嚎啕,心知不好了。赶到他女儿炕前,用手一摸,额角脸面都是冷的,还有些鼻息。又往心头一摸,突突的跳,有些微温,便叫道:“太太别哭,他还有救呢。心头是温的,快去请大夫瞧瞧。”王夫人说:“早去请了。他住得远,一时未得到呢。”说话未完,只听见炕上唉的一声,翻身向外问道:“奶奶来了么?”宝琴飞风赶过去,叫声:“乖儿子,我来了,你怎么样?”他说:绮楼重梦·“奶奶你知我是谁?”宝琴道:“你是碧箫哎!”他笑一笑道:“我本名可卿,是警幻仙子的妹妹。前世在秦家做女儿,嫁在这东府里,短命死了。死后我想:我姐姐管的都是些离恨天、薄命司、断肠册,算来总没有好处的。因此不愿回到太虚幻境去,也不找阎王去。记起当年有个极相好的结拜姐姐,叫做萼绿华,就去找他商量,要投个好人身。他便领着我去寻掌生的南极星君。星君说:‘现在没有好男身,倒是女身罢。’便把我注明投到梅府做女孩儿,又亏萼姐姐向福,禄两星君说明,也替我注了册。萼姐姐又传了我个飞刀法儿,叫我今晚五更演起。如今快去预备刀要紧。”说罢,把眼一闭,回身向里面睡着了。 王夫人道:“他才回过来,精神恍惚。别惊扰他,由他睡罢。”宝琴略放了些心,才向王夫人请安道谢,又和众人行礼。 小钰也上来请了安,李纨笑道:“如今碧姐姐好了,小钰不用哭着跳了。”宝琴道:“倒难为他这样关切。”王夫人忙叫老妈取了抱龙丸来,用钩藤汤调了,给舜华吃;又取一丸八宝安神丸,放着等待碧箫醒来吃。外面报说:“太医来了。”王夫人说:“叫兰哥儿陪着坐坐,待他醒来再请。”停了一会,碧箫醒了,口里含含糊糊,还念些什么,把手往上一撩,叫声“去”。连着又撩了十多撩,笑道:“会了,会了。”翻身向外,说:“我怎么死了去,就像做梦的一般。”宝琴说:“你如今好了,定定神,好叫大夫诊脉。”碧箫说:“奶奶,你什么时候来的?”宝琴道:“我来久了,你还和我讲话,可记得吗?” 碧箫摇摇头道:“不知道,记不得。只记有个美貌的仙女,教我使飞刀的咒诀儿,说今晚五更是神仙传道的上好日子,百年难遇的,莫错过了。”说罢,就坐起身走下炕来,到妆台边取了纸笔,画了一把刀的样式。上写着:“刀长二尺,阔二寸,厚六分,两面出锋,本身铁打圆作;柄长五寸,如大拇指粗;共十二把;须用百炼纯钢,依式制造,今晚准要用的。”写罢,便催着宝琴即刻叫人去办。宝琴那里信他的话,王夫人道:“到底还是神魂不定,快请太医来诊脉!”碧箫着了急,嚷道:“我好好的诊什么脉?奶奶你不肯替我制刀,我就不要活了,碰死了罢。”一面说,一面真个要把头向柱子上碰,吓得宝琴使劲的抱住他。小钰忙过来说:“碧姐姐,别慌,我替你办去。 我家祖传有条铁鞭,真是百炼精钢。就交给包勇拿到铁匠铺里,传二十四个匠人,叫包勇守着,瞧他们分手打造。包勇这些事他极在行,不消傍晚便制齐了。”碧箫喜得什么似的,笑说道:“钰兄弟,你真个肯这么着,真是我的大恩人了。”接连福了几福,便要跪下去。小钰扯住道:“好姐姐,别这么!我就办去。”说罢,往外飞跑的去了。 众人也若疑若信,由他两个人鬼鬼祟祟的闹去。王夫人说:“如今放心了,好诊脉了。”便请了王太医进来,隔帘诊了一回,诧异道:“好好的和平六脉,怎么会死了去?”贾兰说:“实在死了好一会才回转来的。”太医道:“不用开方,喝碗生姜泡的茶就是了。”说罢,就同兰哥儿往外去了。 碧箫便梳起头来,换上衣服,向众人道:“仙子说的,要独自一个人习练的。这园子里人多不便,我要同奶奶回去。” 王夫人说:“还早呢,忙什么?吃了饭再商量。”碧箫道:“停了一会儿,吃了饭回去倒使得,商量是不用商量的了。” 宝琴只是不依,宝钗说:“就依他罢,或者真个有些古怪也未可知。”正在议论,小钰笑嘻嘻跑来说:“包勇赶紧的办去了,应定傍晚准有。”碧箫感谢不尽,便道:“好兄弟,我今儿个暂时别了你们回去,待等习练成了,依旧来馆里读书。”小钰道:“你就在这园子里习练,待我也好学学。”碧箫说:“仙人再三叮嘱,别叫人瞧见。若传了别人,不但那个人习不会,连我自己也不中用了。这是各人各自的仙缘,强不来的。不是我舍不得传你。”小钰点点头道:“很是。”便怔怔的坐在椅上出神。那边邢岫烟也过来了,众人告知他。他说:“什么? 我去得两晚就闹这许多故事!怪道听见说府里拿住几个贼。再不想是小钰拿的。”又问碧箫:“果然就要回家去吗?”碧箫道:“回去定了。”岫烟问:“几时来呢?”他说:“习成便来。” 岫烟又问:“要得多少时候才成?”他说:“我也不知道,谅来不过几个月,也不到很久的。”大家吃了早饭,碧箫就要回去,王夫人又留着吃午饭。宝琴知他着急,先叫把他的衣箱书籍等物用车赶了回家,然后慢慢的吃过午饭,领了他辞别众人。 碧箫又告求小钰道:“好兄弟,有了刀即刻着人送到我家来,千万别误了。”遂福了几福。小钰应声:“知道了,不得误的。” 说着不住的淌下泪来。碧箫认是他不忍分离,便道:“好兄弟,我去去就来的,别这么。”宝琴道:“小钰真是个傻孩子,这有什么悲的?近得很,要来就来了。”小钰含着泪摇头道:“不为这个。”宝钗问:“不为这个,为什么?”他回道:“我想碧姐姐是个女姑娘,偏有仙子传他使飞刀,自然将来有一番事业做出来的。我白做了个男子汉,偏没个仙人传授。那仙子还不许碧姐姐转传呢,想着了可恨得很。”李纨笑道:“小钰莫慌,你可听见仙子说的:‘今儿是神仙传道的大好日子’,恐怕五更天,也有个仙人来教你呢!”小钰也不答话,只是闷闷的呆着。 众人送了宝琴母女去后,各自散开。彤霞悄悄向小钰道:“碧姐姐的炕是空的,我搬来和你们作伴罢。”小钰道:“很好。”便来见岫烟。只听得宝钗正和岫烟在那里推逊,一个说:“今儿还该回去。”一个说:“你要上房管事,搬进去才是。” 小钰趁势说道:“碧姐姐去了,炕是空的,不如把彤姐姐搬到咱们房去,三个人作伴热闹些。先生要去便去,要住便住,奶奶又省了搬进搬出。”宝钗说:“很是。”岫烟也说:“使得。” 彤霞便欢欢喜喜叫老妈把铺盖梳奁搬了过去。宝钗也就移出园中,进内屋去了。 晚饭后,岫烟归了家,小钰同着彤霞回到房里,看看舜华也好些了,三人就说了一会子闲话,便各自睡了。到得天明,舜华叫道:“彤姐姐,醒了没有?”彤霞道:“醒了。”也叫道:“小钰醒罢!”小钰没应。舜华道:“别叫他,他接连着两晚没好睡觉,让他多睡睡,我们梳头完了再叫他罢。”两人汝毕,又去推他叫他,那里叫得醒?二人着了忙,走到前屋,见岫烟也刚过来,就告知了这话。岫烟道:“那有这事,待我去瞧瞧。”便忙着进来,也是乱推乱叫了一回,全然不醒。舜华道:“这不是睡,别有缘故呢。向日我和他二人最惺忪的,有个耗子走过也会醒的,那有这么样的睡法?”岫烟着了急,忙叫老妈往上房通报去。 那李纨正同婉淑在那里调排家事,不得闲。王夫人先带同宝钗飞风的进园来,一看时,吃惊不校宝钗把手挽他起来,拍着背大声的叫,总是个不应。王夫人就哭着叫请大夫。李纨、婉淑也来了,又一会子,周姨娘、平儿、巧姐、香菱、淡如、惜春、紫鹃通到齐了。同馆姐妹个个发急,舜华倒在炕上哭个半死。 那贾政、贾兰也都同了王太医进来。女眷们退避,独有舜华哭坏了,起不来,便替他放下幔子遮着。太医静静的诊着脉,贾政叹口气道:“家运不好,天天闹些花色儿。”太医诊完了脉,说:“这不是病,谅是在那里做什么奇梦,梦完了自会醒的。”贾政说:“那有这样大梦?”太医道:“老先生是念书人,难道忘了秦穆公一梦三日夜才醒的故事么?”贾政、贾兰也只得陪他出去,他也不开方,竟自去了。 众人依先的团团围住着守他。渐渐到午正了,宝钗没法,只得抹着泪上炕去抱住了,把口布着他耳朵死命的叫:“小钰醒来,你不醒,我就碰头死了。”王夫人也去布了他一只耳朵。 带哭带叫,乱闹了一会。只听得小钰嚷道:“不妨的。”又停了一停,说道:“何苦来?这样闹害人家,书也没念完,如今莫作声,让我理一遍瞧。”翻身就向着里面,不知念些什么。 念了一回,笑着坐起来道:“还好,还好,都记得的。只可惜了,第三卷没有念得。真真的何苦来?我又不死,在那里念天书呢!”王夫人说:“那位仙人教你读的?”小钰道:“我梦里见一个蓝袍纱帽的官儿,向我说:‘东岳帝君召你。’我便随着他走到个宫门前,进了门内。沿着东边廊房走去,见有许多官儿,瞧着许多书办在那里碌乱的造册子。我一眼望去,却是些花名册子,一个册上就有周琼的姓名,连三姑夫的名字也在上边。我问那引我的官儿:‘是什么册,这样多得很?’他说:‘是阵亡的名册。’我说:‘现在是太平天下,那有这许多阵亡的人?’他未及答应,已走到了殿门边了。他叫我略站着,自己却走进去跪奏道:‘召到了。’我偷眼一瞧,当中案上坐的就是岳帝,东案坐的是关圣帝君,西案坐的是纯阳祖师。” 王夫人道:“你怎么认得?”小钰道:“合画的塑的神像一式一样的,所以认得。只听得上面说声:‘传进殿来!’见那官儿立起身来把头向我点点,我就进去跑下拜了四拜。岳帝便道:‘小钰,我替你求了关圣,借你神将三百员,神兵三千,已蒙圣帝允了。又求请祖师授你三册天书,快去读来。’说罢,见西边有位紫袍官员走近案去,捧了三本书来交给我。我就朝上又拜了四拜,那蓝袍官儿引我出殿,往西廊下进了一间空房,里面摆着一椅一桌,桌上点一枝红蜡。我坐下瞧时,一本的面签是写着‘第一卷’,旁注一行,是‘召请天将神兵顷刻立至’。 又一本签上写着‘第二卷’,下注‘呼风唤雨飞沙走石’。 又一本是‘第三卷’下注‘医治疾病起死回生’。我就把第一卷念起来,召将遣兵之外还附载些舞枪使刀、射箭抛石、安营列阵,并饲养仙马的药方。这时候静静的读完了,蜡烛也熄了,天也大明了。又把第二卷来读,读不多时,就听得耳边不住的叫唤。我只不理,忙忙的读,那知越忙越慢,闹得好心烦。赶着把第二卷的正文读完。还附载些占验天文、审察地理,并奇门遁甲、卜筮的方法,我还不曾读得,只听见太太、奶奶叫着,哭得可怜。我怕苦坏了二位老人家,只得应了一声,‘不妨的’,便跳醒了,真真的可惜!”王夫人道:“既这么,你再睡去读罢。”小钰道:“这会子那里去找这蓝袍仙官呢?”李纨道:“咱们都出去,待他再睡睡,或者接着读完了更好。”宝钗说:“很是。”王夫人就领着众人出了房,随手把门拉上了。 一面告知贾政、贾兰,一面又想起舜华不知怎么样了?欲知后事,再看下回。 第十一回 镇东伯初平海寇明心师新整庵规 那王夫人想起舜华,便向宝钗说:“舜丫头倒在炕上不知怎样了?我想要去瞧瞧他,又怕惊醒了小钰,读不完全。”宝钗道:“断乎去不得,只好由他罢。”大家停了一回,陆续散了。 这里小钰翻来覆去总睡不着,又听见舜华在炕上哼哼的,便问:“舜妹妹,你怎么样了?”舜华说:“你做梦不醒,把我吓也吓死了!”小钰起身过去一看,眼珠都哭肿了。只叫“浑身骨头都抖散了,疼得很。”小钰便坐下,要替他捶腿。 他忙叫“不要,不要。你这大力气,恐防腿骨也敲折了!”小钰答道:“说得我这样卤莽!妹妹的身上,我那里敢使劲捶的?” 说罢,果然轻轻的捶将起来。舜华本闹乏了,此时心里一宽,不觉沉沉的睡着了。小钰照旧把幔放下,轻轻开门出来。 宝钗一见,便问:“补读了没有?”小钰道:“何曾睡着了?”王夫人就叫他去见见老爷。贾政细问了一回,又嘱咐他别招摇开去。正说着,只见包勇走来,向小钰说:“铁棍倒有一条,是个什么和尚使的。如今他死了,徒弟拿在小市上卖,真是好纯钢,只是重些,大约有三十多斤呢!”小钰道:“三十多斤,那里算重?我掇的那块石头,秤来有三百八十多斤,我丢来抛去并不觉重呢!”贾政问:“你要使吗?”小钰说:“是因为这条木棍太轻了,不配手。”贾政就叫包勇“拿几吊钱去买了罢。”小钰便欢欢喜喜进园去了。 贾政进到上房,向王夫人道:“闻得山东海盗十分得横,若依小钰说来,莫非周亲家要遭劫了?”王夫人道:“我也在这里惦记,探丫头才得来京,复又外去。他公公的兆头又不好,何不老爷写封信去,接了他来罢。”贾政点点头道:“使得,只说太太记念,要他来见见就是了。”且不提上房的话,单说小钰吃了晚饭,同着彤霞回房,便去瞧瞧舜华。舜华道:“好些了,多谢你捶得好。”小钰道:“我再给你捶捶。”舜华决不要。彤霞就笑道:“我倒想要个人来捶捶,偏没人肯。舜妹妹不要捶,偏有人央着要给他捶。”小钰道:“彤姐姐果真要,我就给你捶。”便走将过来,彤霞道:“慢来,待我脱了衣服,盖好了被,捶来才受用呢。”小钰笑道:“好排场,你把什么谢我?”彤霞道:“明儿我也给你捶。”小钰道:“我不受捶。只要你的尖指头、长指甲,背上腿上搔着痒才舒服呢。” 彤霞说:“不难,不难。明儿你先睡了,我伸手到被里来搔,包管搔得输服。”小钰说:“使得。”便坐在炕沿上替他带敲带捏,彤霞就睡去了。 小钰听听,舜华也睡着了,便轻轻开了门,走到大观楼前宽旷地方。捏着决,念着咒来,果然无数神兵驾云而来;疾忙念了退咒,退去了。又捏诀,风雨都应声而至,也即便退去了。 满心欢喜,回到房中睡下。以后恐怕亵渎,不敢再演。 明日早起,包勇叫两个老妈抬送铁棍进来,小钰舞了一回,得意得很。又画出许多刀枪弓箭的式样,叫他照式去办了来。 每夜乘空便去舞刀耍枪的操演,不在话下。 时光易过,早又是第二年的新秋朔日。贾政上了衙门,随即回家到王夫人房里。王夫人问:“为什么今儿散得这么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