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芳录红闺春梦 - 第 19 页/共 36 页
王氏正向慧珠问长问短,忽听祝伯青来了,即出房迎接,见伯青一面走着,一面拭泪。王氏不由也伤心起来,想到慧珠那般冷淡待他,令人寒心;若是别人久该恼了,他今日听见慧珠有病,即来看视,又如此悲切。 “祝少爷要算天下第一等情种,偏生我家这丫头没福,平空的要恼他。你虽恼他,他却不肯恼你,真叫人看着分外感敬”。 便抢一步,迎着道: “又劳动祝老爷大驾。”
伯青摇手道:“不是这样说。此刻你姑娘觉得怎样,可碍事不碍事?”王氏见伯青问得急迫,反不好说出慧珠病危,恐吓了他,因说道:“少爷放心,不妨的。不过来势甚狠,医家又说得沉重,叫人害怕,其实也不至就怎么样呢!”说着,即邀请伯青进房。
伯青到了房内,见慧珠面向外睡着,瘦得都脱了形。较之前年扬州有病的时节,大不相同。恨不能即上去询问,只因慧珠自修行以后,不大理他!又不敢冒失,反忍着泪,从容走至床前,低声问道: “畹秀,你如今觉得怎么?我昨日才知道你身体欠安你要恕我来迟。”王氏忙掇张杌子过来,请伯青坐下,使婢又送上茶来。
慧珠本没睡着,因见伯青进房,故作蒙咙之态。听得伯青虚心下气的问他,不免又感动前情,着实不忍。徐徐睁开两眼,哼哼唧唧的道: “倒很费你的心,我并不觉怎样,只是不想饮食,四肢懒动。医家又说不出认真的病原来,闹得我药也不敢吃。好在人之生死,总有天命。若是年灾月晦,过些时自然病退身安。若命里逢绝,别说没吃药,就是吃下仙丹去.,也没有用。我亦没甚放心不下,只有我母亲白白养我一世,平日又极疼爱,一旦我有个好歹,只愁苦坏他老人家。所喜妹子有了着实去处,者香待他是没得说的,将来母亲还可以靠得他住。即是母亲不愿到浙江去,住在南京,不用我嘱托,你自然亦是照应的。虽说日前无辜的给你气受,想你我知己非止一日,你也不能恼我。总之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听我这卜句话罢。”说着,自己亦流下泪来,却不肯说出他梦中的事。
伯青未曾听完,早巳哭得泪人一般。王氏更外抚膺顿足,大哭起来。二娘。使婢等人,无不伤心落泪,只得上来解劝。伯青哽咽半会道: “畹秀,你快别要这么想,现在有病,再胡思乱想的,越发难好了。况且你一点年纪,譬如一枝花,才有骨朵儿还没开呢,那里就能死。千万不要这么瞎说瞎想。你看你母亲哭得这般悲切,都是听了你伤心的话。若说虑及你母亲无人照看,者香固不能置之不问,就着路远,你母亲难去,我在南京可能不问么?可是你多想了。你只管放心养你的病为是。你疑惑我仙你,这句话更不像你说出来的。我也知道你是气头上,那里当?真就不理我了。我要恼你,我即不来了。”一番话,说得慧珠惟有点头含泪应答而已。
伯青又恐他病中不耐聒噪,起身退了出来,嘱咐王氏“上紧的请好手医家诊视.不可怠缓。大姑娘的病,是很有几分呢”。
王氏叹气道: “祝少老爷,还等到你今日吩咐吗,我在神道前是什么愿心都许下了。看他今日待你老人家甚好,非比往日,想是悔过来了。好少老爷,还求你时常来走走,与他说说话儿,劝解劝解他,或者好得伙些,亦未可定。”伯青连声应允,因天色不早,即作别回府。
祝公正拿着一封信,念绐祝老夫人听,见伯青进来,即问道: “你到那里去了这半日?者香有信在此,你去看着就知道了。”伯青忙接过信来,果是王兰亲笔。前面无非说些久别的话,后面即说到“刻下署理杭抚,案牍日多,兼之今夏浙江海塘涨裂,沿海一带居民被水淹没,到处成灾。而且彼处百姓向来强悍,多半借此作乱,入海劫杀往来商贾。业已奏请,奉旨带兵往剿。又值秋间出境阅兵之期,欲屈老弟与楚卿来杭襄助数月,忝在至好,想不我却”。信后又问及从龙南河光景。伯青看罢,沉吟不语。祝公道: “既然者香特来请你二人,是不能辞的.。明儿将信与楚卿看去,你们商量何日起程。”伯青勉强应着,回到自己房内,怔怔的坐着出神。
素馨只当他仍为慧珠的病,笑问道: “你去看过畹秀了么,他近日可好些?”伯青“嗐”了声道: “畹秀的病只怕不能好了,大约本月内还可捱得过去。今日者香那里又有信来,诮我同楚卿到杭州去帮他数月。他要带兵搜剿海寇,并出境校阅行伍,怕的一人照察不到,你想着我与楚卿是不能不去的,偏偏畹秀又病在垂危厂我怎么放心动身呢?将才这封信老爷又看过了,催着我日内即要起程,真正叫我行止两难。”素馨忙问道: “你的意思,究竟去不去呢?”伯青道: “者香既有信来,老爷又这般吩咐,何能不去。意在请楚卿先行,我候畹秀的病定一定头,是好是歹,免得两边记挂。”
素馨微笑道: “论理你去不去也不用我问,但是者香与你有这一分交情,他既写信来相请,又细说他的苦衷,你好意思推却么?若叫楚卿先去,分明姓冯的与他交情契厚,姓祝的与他生疏了。再则畹秀的病,未免来势甚重,那里一时就能死的道理,都因医家没有本领,不曾说出病原,他家的人心里怕着是有的。在我看,你若不去,一来得罪了朋友,二来老爷也不喜欢。你别认错了我定要催着你去,姓王的并非我娘家人。不过我替你想着不去种种不妥当,恐耽了重色轻友的名声。倘或你动了身,畹秀竟有个长短,带累你终身之恨,我可担不起那不是呢。你自家斟酌着罢!”
伯青听素馨句句是讽刺的话,也不答言,起身出来到了书房。命人请二郎过来,先将王兰的信与他看了。即商议请二郎先行,自己随后定至。二郎满口应诺,因在南京逛烦了,久想到西湖上去游玩,难得者香有信来请他,故欣然愿往,即说定来日清早起程。好在家内有穆氏作伴,又离祝府相近,是放得心的。只嘱咐伯青, “若畹秀能即好些,你宜早来为是。你来的时候,可托小癯照应着我家的事罢”。伯青亦答应了。次早,二郎白去收拾起身不提。
伯青俟二郎走了,即托言有病,将二郎先行的话禀明祝公。祝公听了,亦无甚言浯。伯青既推病在家,日间不敢出门,每晚等祝公安寝了,忙忙的偷着去看畹秀。见了面,慧珠无非是请照看他的母亲,其外也没有别的嘱咐,不过彼此对着淌一回眼泪。或有时慧珠睡着,伯青不便惊动,只在王氏前询问一声,即回府去。
无奈慧珠的病势日重,甚至昏迷不省人事。王氏惟有守着啼哭而已。一日,人来回说后事已齐。二娘也顾不得王氏悲苦,便悄悄的告诉了。
可怜伯青日间装病在家,足不出户,一心记念着意珠的病,不知若何情形。只有晚间偷空去走一趟,又不能过于耽搁。连日亦愁烦的消瘦不堪,祝公夫妇只当伯青真有了病,忙着请医调治。素馨见了,也觉可怜,反用言语宽慰。
这日,下昼时分,伯青正坐在书房内纳闷,恨不能顿时晚了,好去看畹秀。昨晚他那个样儿,竟有朝不保暮的神情。自己又悔不该推病,倒是说明到杭州去,仍叫楚卿先往,我即住在聂家,反可自由自便。;—时愁绪纷生,又饮泣了一会,不觉神思困倦,伏几而卧。见慧珠穿得整整齐齐从外面走入,伯青又惊又喜,正欲问他病着如何能来,想必是全愈了。慧珠已至面前,盈盈万福道: “生前蒙君锚爱,至死不忘。无如尘缘已尽,不能久留,特来拜别。又蒙允许照应老母。千祈勿忘我言,君家亦宜自爱,休要昧却前因,他日还能重见。”说罢,翻身即行。
伯青听了不解何谓,赶忙上来扯着,意欲再问。被慧珠用力一推,跌倒在地。 “哎哟”一声,醒来仍是一梦,便掩面大哭道: “畹秀不好了!”倒把素馨吓了一跳,急问道: “你怎么了,敢是魇住了么?”伯青即将梦中所见细说,素馨道: “这是你想念甚切,故有此心梦。”方欲用他言譬解,忽见连儿来回道: “将才聂家着人来报信说,聂大姑娘不好得很,请爷快点去呢!”
伯青知道验了梦中之境,忙叫备两匹牲口,在后门外伺候。即是随身便服,由耳门穿入火巷,来至后门。早见连儿拉着牲口,在那里等着。伯青跨上牲口,也叫连儿骑马相随,加上一鞭,如飞的直奔聂家来。到了篱前下骑,才跨进门,即听得里面哭声摇山震岳。
伯青的魂魄早巳不在身上,急急的奔进后面,见慧珠已停了床。伯青走上来抱尸痛哭,直哭得气短声嘶,?喉中哽噎。一时虚火上攻,眼前漆黑,晕倒在地。吓的王氏等人手忙脚乱的呼唤,又取开水灌下。好半会,伯青方悠悠苏醒,复又放声大哭。王氏起先原哭的死去活来,今见伯青如此伤悲,反忍着泪同二娘再三劝止,扯着伯青到外间来坐。
伯青细问临终的光景,王氏道: “昨晚你少老爷去后,将近三更,忽然叫扶他坐起来,又要纸笔,喘吁吁的写了张长篇大套的,不知什么东西、,说留着给你少爷看。随后叫人取水与他净洗手脸,穿齐衣裙。直闹到鸡鸣时候,即对我说要‘回去了,若再耽延,恐获罪戾。并说身后不可奢华,叫几个和尚来家念几卷《金刚经》就是了。百日后可在城外高阜地方安葬,坟前不用别的树木,只要多栽翠竹梅花。又劝我休得悲苦,在南京已托了你少爷照看,若怕孤凄,亦可到妹子那边去。妹子自然要孝敬你,就和我一样,只当当日单生了妹子一人,又怎么呢?你或悲痛出别的事故来,反使我阴魂不安。只恨见不着你少爷了,叫我转说,亦不必想念他,左右都要再会的,不过隔些日子。又拜托宋二奶奶,恐我想他,请二奶奶随时解劝着。说罢,即跌坐床中,犹咕唧咕哝的念他平日的经咒后来天色大亮,那涌念的声音渐渐低微下去,没顿饭时,即咽气了。犹似活人一般坐着,四肢仍然温软。少爷来的前一步,我们才将他放平在挺床上的。”说着,王氏又撑不住哭了。
二娘早在房内将慧珠写下的,拿出递与伯青。伯青接过,见是一幅花笺,上面写了有数百言,便展开含泪念道:
妾虽薄命,系出世家。惟我生不辰,严亲早背,岭南万里,茕孑无依。孀母弱妹,共扶父枢,以归故土。嗣因庚癸将呼,举室远来金陵,依栖舅氏。孰知舅氏亦亡,进退不可。不得已勉从宋妪之说,忍辱蒙垢,偕妹作卖笑倚 门之计。只许清谈文字,为当年苏小生涯;忽来邂逅因缘,荷此日萧郎垂盼。知己舍君,更无人矣。妾已辱在泥涂,尚有嫉风妒雨;君其心如云日,每多从井救人。从此或离或合,一任萍飘1只愿有始有终,三生絮果。方欣君赋归兮,妾颜未老。吟花弄月,常来联韵征歌;握手论心,何异盟山誓海。不意去秋,妾忽有梦,唤醒痴人,旋登彼岸。色相空空,妾惭冷面,情怀脉咏,君犹热肠。妾知负君,君不负妾也。讵料夙缘已满,尘世难居,顿来二竖之欺,致染兼旬之疾。情缘斩断,不归忉利之天;面
目犹存,再认蓬莱之岛。妾今归去,敢比双成返劫之年;君可重逢,且止潘岳悼亡之恸。书成恨恨。早为春尽蚕
丝;意尚殷殷,空有夜深烛泪。不既下怀,渚祈珍重。余意缠绵,复成二绝。
小谪轮回二十年,自知非释亦非仙。
只因妄解相思字,来结人间不了缘。
时事人情尽子虚,依然面目见真如。
与君本是善相识,他日重归认旧庐。
念毕,伯青重新痛哭不已,道: “畹秀真乃天仙化人,来历劫的。当此垂危之际,犹能自叙生平。偏又单单给我,是尚许我为知己,叫我见了,怎不伤心?”二娘又劝慰了半舍方止。少顷,阴阳生与僧道人众皆齐,忙着入殓,即停供在后进正间。伯青复至灵前,哭奠了一番。连儿进来,再三催请,方乘骑回府。
素馨小姐亦着实的劝说,暗想睹物伤情在所不免,便趁势劝他往杭州去。伯青因允了王兰,随后即来,而且二郎去的日久,不能再缓。便去与王氏商议,不必待到百日,七终即可出殡。 “我要往杭州去,莫若乘我在家安葬,我也放心”。王氏亦因丧中各事,均系伯青一手经理,好在迟早都要安葬,不如依了他,我也少操些心,落得交代他办去,遂应允了七终出殡。林小黛得信也亲身备了祭礼,前往哭吊,以尽姊妹二场的情分。
临期伯青亲来送殡,一路上人夫轿乌,旗幡幢盖,亦甚热闹。伯青直送到坟前,看着安葬下去。遵慧珠遗言,墓道左右尽栽了一片梅竹。又狠狠哭拜了一回,被众人力劝回城。
过了一日,素馨亦早满了月。伯青即收拾赴杭,临行嘱咐梅仙、五官两人,照应着二郎家事。 “聂奶奶那边,你们也常去走走。若十分想他女儿,你们须设法宽解,别要尽着他性子闹”。又去叩辞了江公夫妇,即向杭州而去。
且说二郎到了杭州,王兰接着甚为欣喜。问及伯青何以不至,二郎即说到慧珠病势沉重,伯青不便即来。王兰听了,很吃了一惊,又嘱托二郎不可声张使柔云知道。 “他前夜得了一梦说是梦见他姐姐前来作辞,又吩咐他好生孝敬母亲。连日正愁着他姐姐呢,又叫我写信至南京问去。这么想起来,畹秀的病却有些不妙。此时若告诉了他,不知闹到什么田地呢,左右等伯青来了,问明好歹,再作计议”。
晚间入内,即说起二郎从南京来。 “你母亲同畹秀皆平安无事,据说秋间还要到杭州来瞧你。只有畹秀,而今矢志修行,不与伯青往来;终日坐在静室内念佛看经,甚至你母亲和宋二娘整日的不见面。任凭旁人怎样劝说,他都不听”。
洛珠闽得母姊无恙,心内稍安,因说道: “姐姐也太胡闹了,平空的要修行,可不是笑话么!况他素昔最厌僧尼,说人生在世,又不杀人放火,那里来的罪孽,要他忏悔?不过变着法儿,弄人的钱罢咧!即如汉武帝梦见丈六金身,自称是佛,其言甚诞。试问谁见他梦中的事呢?焉知不是武帝借词?偏生世间的愚夫愚妇,惑于释氏者,多以有用之金银,作无用之施舍。你听着他既如此辟说,无故的怎么信起佛来?我恐另有别情,借此为辞。他们果真秋天来了,我倒要细问问他是什么心境?”王兰亦只得含糊答应。
次日,备酒代二郎洗尘。席间,说到日内即要统领抚标兵弁,往宁绍一路海滨地方剿灭盗匪。前日已檄知该处道府等,预备兵粮夫马接济。而且贼众猖獗,每海上岸窥探附近城郭,其势不容刻缓。 “我已择定五日后起营,巡抚任上一应公事,虽然委了藩司代印代行,仍要奉烦老弟从中照察。我即可安心前往,无后顾之忧。所以专函请你同伯青至此。伯青想必还有几日耽搁,我是不能等他。来时请你致意,即托他与你互相关切,分外妥善。再则倘或畹秀有了长短,伯青来此,柔云必要追问根底,须当设法说得缓转些,不要冒冒失失的明告诉他,能于隐瞒着更好。柔云的性格,你与伯青是深知的,竟可急痛出意外事来”。
二郎笑道: “我晓得了,不用你累赘了。你只管带你的兵立功去罢,别要在军中运筹退敌之时,又惦记着家内娘子军,那可不是玩儿的。”王兰亦笑道; “人家好意拜托你的正经,你又说笑话了。”二郎道: “你说正经,我却招起一桩正经来。想你此去剿灭海贼,必要多带熟谙海面的将官调用。现在你属下黄岩总镇.,此人由偏裨擢用起来的,据闻惯习水战,亦复老于行伍,以前颇著战绩。他这黄岩镇总兵,也因巡缉洋面有功,保升来的。”
王兰道: “你不说,我几忘了。黄岩镇总兵不是姚守成么?我亦常闻该镇久历戎行,弓马娴熟。去冬合省文武大计,我尚与浙闽总督联衔汇奏该镇武功第一,准以提督补用的。你怎么知道此人来历?”二郎遂将柳五官如何提拔他女婿郑林,又怎样单身退盗救了五官, “现在郑林为漕河两营中军,在田颇为得用。郑林的武艺,即是他丈人姚守成传授的。有婿如此,其翁可知。在田等人常与我说及,所以我晓得这般清晰,不然也不敢切实举荐。”王兰听了,欣喜异常,顿时即发了飞檄,调黄岩镇总兵姚守成火速赴营听用。少顷席散,各自安寝。
到了第五日,王兰穿了朝服,祭旗开兵。满城文武齐来候送,二郎亦送到城外,再三珍重而别。由是每日按着应行的公事办理,暇时即往西湖上各处游览胜迹。 一日,伯青到了,见着二郎彼此少叙寒暄。二郎即说者香已行,致意拜托的话。又问畹秀近日怎么了?伯青见二郎问到慧珠,不觉泪下道:“畹秀殁了,我待他安葬下去,方起身的。不然何以直至今日才来。”二郎听说慧珠已死,亦心酸泪落,连呼可惜道: “不意畹秀如此短命,从兹非独伯青少了一个知己,世间亦少一个才貌兼全的女儿了。”着实叹息了一会,即说到者香恐柔云悲伤成疾,畹秀的凶信不可使他知道,候者香事竣回来,再为计议。
伯青道: “这却难了,我来时他母亲尚再三谆嘱,告诉了柔云,叫我探问者香口气,好接他到杭州来,免得他一人在南京孤凄。他还守我回信呢!况且柔云晓得我来,必然要问,我怎生对答他?若说畹秀仍是好好的,何以连一封平安信都没有?也不像句说话。又不知者香何时可回,出兵的事,不是十天半月可以料得定的。’倘或连儿们不谨慎,漏出一两句来又怎么了。再则这件事,也非能瞒的事。”
二郎听了,低首想了半会道: “我倒有个主意在此,说出来大家商量商量。柔云果真问你,你只含糊应着,却暗中回明者香的夫人,叫他设法去。他若告诉了,他自然要劝解柔云,就是闹出别的变故来,者香回来也抱怨不着我们。”伯青连声?称善道:“你想的倒十分周到,莫如就回大太太去。少刻柔云必然叫人来问,我即推说你们大太太晓得,问他去就是了。他说与不说,与我们毫无干涉。你不知我提起畹秀的话,即要伤心,被他们看出破绽来倒不好。”二郎即唤伺候书房的家丁进来,将南京的话说了一遍,叫他上去悄悄回明大太太,千万别要使姨奶奶的人听了去。家丁应着,转身入内。
那知洛珠自从梦见慧珠之后,常常想念。虽说二郎从南京来的,说他母亲姐姐无恙,终怕是宽慰他的,恨不能伯青立时来此,讨问个实信。今日忽闻伯青到了,即叫小丫头出来听信,所以二郎与伯青商酌的话,尽被小丫头窃听了去。小丫头不知高低,忙忙的当件新闻,回至房内一五一十的说了。洛珠听了,好似身子掉入大海里一般,急的眼睛直竖,一口气转不过来,平空往后栽倒,昏晕过去。吓得众使婢狂呼乱喊,慌作一团,又忙着报信与大太太。
恰好那家丁已回明静仪小姐,静仪正要起身过来,相机而动,告诉洛珠知晓。,忽见小丫头慌慌张张的来说: “姨奶奶死过去了,请太太快点去看看。”静仪吓了一跳,不知何事,一面扶住使婢走着,一面问那小丫头,究竟姨奶奶什么事?小丫头道:“姨奶奶听得南京来了什么祝大老爷,说是人人请来的,即叫我听他与前日来的冯老爷说些什么?我只听他们说,姨奶奶家的大姑娘没了,又叫瞒着姨奶奶,先来回太太声。我想既然姨奶奶家的人不在了,瞒着做什么呢?不想告诉了姨奶奶,也没说什么,又没有哭,就跌晕过去。”
静仪听说,方明白小丫头走露风声的原故。说着,到了洛珠房中,见众婢已将他扶到床上,正围着手慌脚乱的揉胸抹肚。静仪喝住众人,不许乱动,看了看洛珠面如白蜡,牙关紧闭,知是急痛痰迷,别住气了。回头叫人取开水来,又亲自揎袖,坐在洛珠身畔,用手在他胸口轻轻推抹,使他活动着这别住的一口气。使婢们取了开水来,又和下一匙白蜜,用牙簪撬开洛珠牙关,缓缓灌入。约一顿饭时,肚内或上或下?的响,渐渐响至喉间,听他“哎哟”一声,哇的一口吐出多少痰来,即放声大哭道: “我的苦命姐姐呀,你怎么就忍心抛下母亲和你妹子去了?”说着,跌足捶床,哭闹不止。
静仪因他适才别住气的,反要让他哭着喊着,方可无碍。停了片刻,始慢慢的解劝道: “你是个聪明人,须知人死不可复生,哭也无益。然而姊妹之情,何能不伤心还,还要自家保重。再者你家太太,现在只望你一人,你若身体急坏了,反叫他听着不安。好在南京一水之隔,歇两日,打发人去接了你家太太来同住。你可早晚侍奉,他既不致伤心,你又可以克尽孝道。你想我这话可错是不错?大抵人生寿夭有数,是强求不来的。何况你姐姐闻说他已修行了,安知不是到了好处。你这半日也闹乏了,我那里有现熬下滚热新莲米香粳粥,我吃着很可口的,叫人拿了来,你可吃一点子培培元气。你亦该知道你的身子不好,不要践踏出病来,那可犯不着。”
洛珠哭着道: “虽蒙你们劝我是好意,无奈我的心里只觉酸痛的不耐烦。想我母亲只生了我姊妹二人,自幼噙在口里长大的。我上年到这里来,他老人家尚哭了几夜,我还是活着呢,不过隔的路远些。今日我姐姐死了,遥想母亲不:知悲苦到什么样子,多分他老人家?电活不成了。”说罢,又嚎啕痛哭。静仪好容易再三温言软语的宽解方止。
洛珠又要当面去问伯青,究竟姐姐是何病症殁的。静仪即吩咐房门外挂起湘帘,叫人“请祝老爷进来,我们姨奶奶有话说呢。设或祝老爷问你,即说南京的事姨奶奶晓得了”。那使婢去了半晌,请着伯青入内,在正间坐下,使婢又送上茶来。洛珠勉强起身,走到房门口,隔着帘子问了伯青的好,伯青也回问了好。洛珠道: “适才祝老爷与冯老爷所言,我已尽知,不必隐瞒。但是我姐姐是何病症殁了,又如何结果?我母亲近来可好?诸细细说明。”
伯青含悲忍泪的答道: “令姐并无重病,头一夜还念了两个更次的佛,觉得有些不爽,睡下了。次早即头眩目昏,懒进饮食,沉沉的想睡。沾了医家米,又说不出什么病原,只说身体素亏,想是近来劳碌过度,当先开脾胃,能多吃些,再调养起精神,就无碍了。一起几个医生,皆是如此说法。令堂是什么精致得味的饮食,都办到了,问着他倒也想着吃,及至到了面前,仍不能入口。便一日一日的消瘦微弱下去,后来爽性连汤水都不要吃,竟于七月念二日亡故。”
说到这里,不向那眼泪似断线珍珠,扑扑簌簌的下来,忙用手绢拭了,又说慧珠临终言语,及写下的遗笔。现在已出了殡,所有身后一切均遵他所嘱,不奢不俭,坟前栽的尽是梅竹,不用杂木。 “我直待安非下去,才动身来的。令堂纵然想念,有宋二奶奶等人不时相劝,倒也罢了。叫我到杭州与你们商量,接他来走走,他也惦记你们的很。 目下我虽来此,却嘱托了小癯照应,亦可放得心的”。
伯青只把慧珠梦中所.见,与临终来托梦一节,全行隐过不提。因在内室,又有静仪在旁,这些近于荒诞的话,不便说出。
洛珠听完,几致柔肠寸断,哽噎着道: “家母、亡姊极承关顾,惟有容再图报罢。”伯青连称岂敢,即起身作辞出外。既到了杭州,只得将思含慧珠的心肠暂且撇过。又有二郎常时劝慰,除了办公之外,二郎即约他至西湖上散闷。
且说洛珠听得伯青说他母亲要来,正合己意,即与静仪计议,打发人往南京去。静仪道:“我原说接了你家太太来住着,可见他也要想来呢,从今后起你可别伤心了。”当叫使婢传话外面,请冯祝二位老爷着几名妥当家人,到南京接聂奶奶去。洛珠又将差去的家人叫进来,当面吩咐, “沿途趱赶,不可迟缓,早早的回来,皆有重赏。我家还有同住的宋二奶奶,你们代我请声,如愿意同来,—路上我家太太也免得寂寞。况且他们老姊妹亦舍不得分开的”。从此洛珠也减了些悲苦,专望他母亲来杭,叙说多年不见娘儿们的苦衷别肠。或有时想起他姐姐来,静仪小姐必多般拣他平日喜欢的事,逗他玩笑。
这日早间,静仪起身梳洗已毕,使婢来回道: “姨奶奶又独自在那里淌眼抹旧的呢。”静仪听了,即忙着过来。忽见仆妇们领着[两]个女人进内,见静仪请了安,说是杭州府太太着他们来请这边大太太、姨奶奶过去赏桂花。 “我们今年衙门后阅内,桂花开得甚好,已备下酒席了,请大太太,姨奶奶不要推托,赏个脸儿”。静仪因连日变尽方法解洛珠的心事,难得杭州府太太来请,正好借此和他去散闷儿,遂笑说道: “倒多谢你们太太记挂,少停我同姨奶奶就来。你们先回去给我请安,千万别要费事。姨奶奶那边,你们不用请去了,我代说声罢。”两个女人应着去了。
静仪来至洛珠房内,便说杭州府太太请我们去看桂花, “我已答应下了。你快点收拾同行,别要等人家三请四邀的”。洛珠本不愿往,因静仪再三劝去,却不过他的美意。静仪又帮着梳头更衣,穿戴齐全。即吩咐外面备轿,传齐伺候人等,静仪、洛珠在二堂口上轿,直向杭州府衙而来。未知府里请赏桂花,更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慕淑媛一语结朱陈 答知己双征联棣萼
话说前回书中说到杭州府太太请洪氏夫人与洛珠去赏桂花,可知这位杭府夫人是谁?即是冷桓的夫人。原来冷桓自前次受了刘蕴的诓骗,又不敢对夫人诉说,心内着实烦闷。因为要好,反闹出故事来。银钱丢了倒是小事,岂不惹同寅们笑话,即别气又措了一宗银子入京钻谋门路,得了知府,引见后仍归浙江补用。恰值王兰来做藩司,见冷桓为人心地朴实,不大奸巧,很为器重。他在藩司任上,即委署了一任海宁知州,而今署了巡抚,遂题奏上去以冷桓实授杭州知府。冷桓感王兰知遇之恩,所以两府女眷皆往来通家。
今日因后园桂花大开,冷桓与夫人相议,要请王巡抚太太与姨奶奶过来逛一天,即命厨房备上等酒席伺候,又打发两个女人去请。少顷,去的女人们回来说: “王大人太太与姨奶奶停刻即来了。”冷夫人忙着预备迎接。不一会,来报巡抚太太已至,外面早放炮奏乐,刀:丁中门。冷夫人直接到二堂口,请静仪与洛珠下了轿,两府丫鬟仆妇人众,簇拥到了内堂,彼此见礼归座。
茶罢,静仪先说道: “迭蒙夫人见召,感愧交集,又不敢过于推却,有负盛情,是以携了侍妾辈趋府请安。”冷夫人欠身笑道: “大太太说那里的话,蒙大太太和姨奶奶不弃,赏脸光降,即是三生幸事。大太太反谬谦起来,益发叫我不安。”说罢,起身请静仪,洛珠房内更衣,一面吩咐酒席即摆在后园停秋阁里。冷夫人俟众人更了衣,又净了手脸,即邀着静仪等人到后园来。果然秋色满园,香飘桂子。园亭虽不甚宽敞,却结构的十分精巧。
大众游赏了一会,来至停秋阁,见一顺明三暗四的房屋。外面三间,里面用落地罩隔着一间为退步,屋内陈设极其华美。四面皆是窗棂,用一色绿纱糊上。周围抄手回廊,装着天然飞来椅座。屋左堆着假山,山上栽的尽是桂树接连,疏疏落落的三株五株,将停秋阁合抱过来,只留当中白石砌的一条甬道出入。那空疏处又补着菊花,雁来红,各色凤仙之类,真乃满目秋光,一望无际,使人日坐其中,神致顿爽。使婢等早将酒席摆齐,冷夫人推静仪上坐,洛珠对面,又请了一位张氏夫人作陪,自己却坐在主位。
张氏夫人亦是山西人氏,与冷夫人远房姑嫂。冷夫人本是朱氏。这位朱老爷名彭庚,表字蓬耕,由举人大挑得杭州馀杭知县。在任数年,甚为清正,上司举了卓异,准以知府升用。朱彭庚因年来多病,即呈请开缺。又爱杭州湖山甲于天下,便不愿回归故里,在西湖上结了几椽茅屋,买了几亩湖田,作耕隐之计。结发即娶的是张氏夫人,也是山西书香旧族之女。夫妇年已半百有余,膝前只生了一位千金,今年十六岁,乳名姑兰,生得貌比嫦娥,媚羞西子,花较之而减色,月对之而无辉。朱彭庚夫妇爱若掌珠,如儿子一般抚养,三四岁时彭庚即口授《毛诗》诸书,又亲教他写画吟咏,故姑兰腹中渊博过人。彭庚见女儿具此才貌,必欲觅一佳婿,所以至今尚未适人。今日,冷夫人请了他母女过来陪客。
席间,众夫人与姑兰盘桓,见他举止端方,谈吐雅隽,又生此绝世姿容,莫不赞慕。静仪笑问张夫人道: “令嫒姑娘可有了人家了么?”张夫人道: “不瞒太太说,他父亲因只生了他一个,锤爱非常,比人家儿子还宝贝似的呢。常说要拣选个好好女婿,不问门户高低,家计贫富,只要孩子能读书上进,方不误了女儿。先前还有人家来说亲,都被他父亲回却,后来人也晓得,不来求说了。”姞兰听他母亲说到自己身上,不好意思,告辞出席,同一班丫头们到园子里逛去了。
静仪闻说,点头道: “这话倒不错,而今孩子们不见有什么好出息的,若论外貌看起来都还去得,问及胸中实学,那就不能了。我意中却有一家,何妨多事代令嫒姑娘作伐。门楣又合,孩子又好,将来不患没出息的。说起来你太太也该知道,即是前任两江总督,现内用吏部尚书陈大人家。他家两位公子,大公子名叫宝徵,今年也好有十六七岁了。因我们是通家世好,我们老爷又与陈大人同年,内眷们皆有来往。这位大公子我眼见过几次,可以配得上令嫒姑娘,倒是天生成的一对好儿女。据闻今冬即要回来应考,都要到我们衙门里来的。那时借个名儿,请太太过来相看,即知道我的话不假了。我们老爷再写信问陈人人去,若两家皆情愿做这门亲,我做媒宾,有屈你们姑太太做保山罢。”
张氏夫人未及回答,冷夫人笑着接口道: “就怎么着,非是我代舅太太说话,陈府门第自然没得说的,只恐嫌我们这边门户不甚相当。若说陈大公子,既然大太太见过,更可放心。我做主代舅太太应允了。我们舅太太若怕舅老爷抱怨,待我明儿亲自告诉我哥哥去,这样门户这样孩子,打着灯笼还没处寻去呢。大人回来,即请写信通知陈大人处。只要男家允许,不嫌官卑职小,家产无多,况且我哥哥又是退仕的官,非比陈府上现在烈烈轰轰的;好在我们内侄女不是我自夸的话,还可将就看得过去,女家这边我拿得十分稳,硬做保山了。”
说毕,又自家笑个不止道: “天下也没见我这么做媒的,不问男女两家行否?—我在中间硬自作主,说着用得。别要明儿结了亲,两府亲家太太稍不遂意,没的拿着我撒气,那就不值了。果真保山做得好,今日先说定了,要重重谢我一分媒礼才罢。”静仪笑道: “我原要你太太这么行呢!你是保山,我是媒宾,要重谢大家得重谢,要受,气也好大家同受气。”说得在座皆大笑不止。大众又说笑了一会;姑兰也入了座。
少停席散,使婢们送上茶水来,净面漱口。冷夫人又陪着众人抹牌玩耍。晚间即在内堂摆酒,直至二更,终了席,各位夫人皆作辞回去。临行冷夫人又嘱托朱家亲事,静仪满口应允。回至署内与洛珠计议, “若待老爷回来,怕的耽搁日久。陈府又远在京都,倘定下别家女儿,一则朱小姐才貌双全未免可惜,再则朱夫人背地要怨我哄他。不如就请冯祝二位写信去问,也是一样。”即叫小丫头出外,照着适才的话告诉冯祝二位老爷,请他明儿就发信罢。伯青,二郎听说,亦深以为是,即仿来意写下信,遣人送至驿内去了。
隔了几日,王氏已至,二娘也被王氏邀约同来。洛珠见着,说起他姐姐慧珠来,大家又不免伤心。母女们整整将别后情景,叙说了一夜。次日,打扫出一进屋宇,在洛珠寝室后面,让王氏、二娘与带来的仆妇丫头居住。从此洛珠母女重逢,又得早晚亲侍,自是欢喜。静仪见洛珠解去愁烦,不比往日常时悲苦。又因王氏、二娘两人很知礼数,静仪也亲亲热热的,如待自家人相似。是以王氏等人分外相安。
不提王氏们在王兰衙门内住下。且说杭州的信,一日已到京中‘陈小儒接着,见是代宝徵说媒的。亦耳闻朱彭庚是个好官,又知朱家上代都是书香,又与自己乡榜同年。况伯青、楚卿信中说朱小姐有才有貌,者香夫人又亲眼见过的,料非讹传。便欣然拿着书子,来至上房告诉方夫人。
方夫人正在窗前教赛珍小姐刺绣,赛珍却低着头,手内拈针绣着,口内与他母亲讲论。忽抬头见父亲进来,忙丢了针站起,小儒笑向方夫人道: “伯青他们有信来与微儿为媒,这人家我看很可结亲。不知你意思若何?特来与你商量,好回覆他们行止。你且看着信就知道了。”千面坐下,将来信递过。方夫人笑嘻嘻接过信来,且不展看,先说道: “徵儿年纪还小呢,那里即说到亲事。而且冬间他兄弟们要回去赴考,如果侥幸能进了学,再议论这事不迟。既不分了孩子们的心,再则得个小抖名,与人家结亲也好看些。”
小儒道: “我也这么想着,无如这个门户,这样女儿是不可多得的,不要错过了,后悔起来。横竖聘下了,等他们进了学再娶,也可以的。”方夫人点头应着,即从头至尾看了书中的话,不觉喜动颜色道: “原来王夫人同柔云看见过的,又极力撮合这门亲事。遥想他们是不撒谎的,明儿你可覆信与他们,允下了罢。好在徵儿冬间到杭州去,即请他王叔父就近聘定,免得往返。倘或孩子们进了学,也叫朱家听着喜欢。没说他家姑娘才貌过人,我家孩子亦不是白衣人,可对得过他家了。”
此时宝徵宝焜两人已下学回来,见父母请了安,一旁垂手侍立。赛珍赶着走过,笑对宝徵道: “大哥大喜。”宝徵不知何谓,怔了半会,也只得笑.了笑道: “妹妹说的话,叫我不懂。好端端的,我有什么喜事?”小儒与方夫人也笑了起来,方夫人笑骂道: “这鬼丫头,偏会瞅空儿打趣人。你大哥倒不打紧,明儿人代你说给婆婆家,你大哥.也这么取笑你,却怎么了?”赛珍听了满面绯红,扭转身即走,口内说道: “母亲也犯不着帮着大哥说话,又说出这些话来,叫人没意思。”宝徵亦明白有人代他说亲,不.由脸也一红,扯着宝煜出房玩耍去了。小儒见儿女闺房喁喁切切,乐得哈哈大笑,起身回至书房,写了覆信。无非说的是“蒙为小儿作伐,极承关爱,就请先代允定。容俟微儿冬初来杭赴考,再行下聘”。封好仍交驿内递去。
过了几日,恰好陈仁寿因朝考甚优,授了侍读学士,御笔又钦点了江苏学政,下月即要出京。小儒正虑宝徵兄弟初次出门,早道上很为惦记。难得仁寿放了江苏学差,大可跟他叔父同行。到了江苏省中赴杭,即是水路,较之早道平妥,又派了老仆与双福随行,可以放心。忙回后告诉方夫人,叫他料理他兄弟出门行装一切。又寄信与伯青、二郎,朱家下聘一事, “即请二位贤弟主裁,总宜冠冕,不可代愚兄省俭,落朱亲家笑话”。
转眼陈仁寿请训召见各事已毕,择定次日五鼓起身出京。是晚,小儒备了酒席,亲代仁寿饯行。又嘱宝徵宝焜兄弟二人,“沿途仍要用功,不可倚故偷安,抛荒学业,待至临考的时候,笔底生疏,作不出好文字来,即辜负了平日父母,师傅教育之恩,自己遭宗工斥弃不取,亦复惹同学耻笑”。兄弟二人唯唯听训。
席终,宝徵兄弟入内,方夫人再三谆嘱, “沿途舟车小心,各事都要听老苍头、双福两人的话,商酌而行不可妄自尊大,以为是小主人不受他们铃束。你们是初次远行,当知父母倚间而望,颇不放怀。你们晓得这个就好了”。又叫了双福入内,当面吩咐道:“少爷们一路都要你照应饥寒冷暖,他们小孩子家不知什么,你要常时提着。你是自幼跟老爷多年了,看见少爷们养的,少爷们性格脾气你也深知。故而老爷派你随去,你切不可偷懒藏奸,由着他兄弟们性子闹去。若路上有一半点疏失,回来我是不依你的。”双福应着,打了个千儿道: “太太放心,少爷们一路上交给小的就是了。蒙老爷恩典,看得起小的,才派小的跟二位少爷出京的。但愿平平安安,少爷们一齐进了学回来,小的还要讨太太的赏呢。”回身又对宝徵、宝焜道: “二位少爷听见太太吩咐的,沿途都要体谅小的,不要带累小的回来受太太责罚。而且出门非比在家,各事由得自己。少爷们今年走一遭儿,下次出门老爷太太即放得心了。”一时散去,各自安寝。次日黎明;仁寿叔侄起来,至家神祖先前叩了头,又拜别了小儒夫妇与姨娘沈兰姑等动身。有一班与仁寿同年交好的,皆来走送。大众出了外城,仁寿再三止住,众人回去。叔侄们方开车,晓行夜宿,向南而来。晚间下了坊子,仁寿与宝徵兄弟讲论一会文理才睡。行了半月有余,这日已抵江苏地界,早有各处地方官前来迎接。仁寿即不便与两个侄儿同行,将他们主仆另分了几辆车子,又嘱咐路上各事小心。宝徵、宝焜别了仁寿,带着老仆、双福分路去了。
这里陈仁寿既到了该管地方,即专折谢恩,奏明接任日期,便按着各府考试。一日,考到扬州府属,未到之先,即备了几色重礼,交代双福叫他顺路扬州,寻到甘誓家送去,又写了一封问候起居察启与甘誓。
原来甘誓自小儒内用,要携着家眷进京。他因年近八旬的人,不惯陆路风霜,遂辞了小儒馆第。小儒亦因他年迈,不便屈往,即厚赠了若干以作娱老。今番仁寿放了江苏学政,在京时小儒即嘱咐过了, “闻得甘又盘有两个孙子皆入了学,此次你到了扬州,必须暗中照看他子孙,以报昔日师弟情分。我并非叫你卖法舞弊,玷污官箴。遥想又盘先生家学渊源,他的孙辈必非庸碌者可比,就是略徇情面看顾他们,亦不为过”。所以仁寿先着双福去送信件,又嘱宝徵兄弟亲自去谒见太老师,“问他两个孙子是什么学名,你们可悄悄写字来回覆我”。
那甘誓长子已故,并无所出。次子是前一种的副贡,因屡踬文场,年将强仕,今幸得微名,他亦知止,便无意再图仕进,惟上奉衰亲,下课二子,以尽天伦之乐。因而甘誓的两孙,皆系次房所出。长孙名霖,十三岁上即入了泮。次孙名露,比甘霖小一岁,上年亦名列胶庠。甘霖又于是午补了增生。
恰好仁寿来试扬州,又值岁试之期。今年甘霖十九岁,甘露十八岁,他兄弟二人同来岁试。仁寿既访问了他们的名字,便牢牢记在心里。及至见着他兄弟的文卷,果然名下无虚,不愧家学,真乃言言金玉,字字珠玑。便是别的学差来此考试,也要首选的。遂将甘霖拔了贡生;甘露考置一等,补了廪膳生员。仁寿暗暗欢喜,有此一节,可以稍尽又盘先生当年一番教训之情。何况甘霖甘露兄弟二人,委系真才实学,并非假藉,亦非我有意徇私。
再说甘霖兄弟二人自双双拔补,又同在少年,好生扬扬得意。等送过了学政起马,回家拜了祖先,又来叩见祖父,倒被甘誓狠狠训饬了一顿,说: “小人儿都不知分量的,没以为此次拔补了廪贡,是你们的本事取来的。可知是你师兄感我诲育,提拔你们小兄弟两人,报答我的意思。你们若存了自己有了真实学问的念头,那就不学无术了。由此须奋益加奋,勉益加勉,苦用工夫。待到明秋乡闱之日,倘能好好中两名举人回来,既慰了你等祖父切望之心,又可不负你师兄一场作成之意。你们如今是成了名的人,年纪也不小了,我做祖父的亦不便时时训迪。总之你们自家去裁夺,细味我的言语,还是背晦了的话,还是不错?听与不听皆由你们,好在你们又有你父亲管教,我也是瞎操了心的。”甘霖,甘露诺诺连声,不敢即走,又站了一会,见祖父无话,方退了下来。见了他父亲,也是这番说话。他兄弟二人等拜了客,请了酒,仍然足不出户,互相磋磨,静静的用起功来。以待明岁秋闱,好去一战成功。
且说宝徵, 宝迟别了他叔父,即由水路直向杭州进发。这日,抵着码头,备了名帖,带着双福来见冯祝二位叔父。双福先去投进名帖,少顷请他兄弟入内。行礼已毕,宝徵便将书信呈上。伯青接过信,与二郎观看毕,笑道: “你王叔叔尚未回来。
昨日接着信,说是海寇首逆已擒,现在进攻余党,大约出月即可班师。朱府的事,俟你们考过再议。那时王叔叔也可回来,大家商量着办罢。你兄弟们不用住在别处去,可将行李搬到衙门里来。虽然王叔叔不在家,我们在这里也是一样的。”说着,即叫人往码头上,搬取陈府二位公子行装上来。一面叫备酒代他兄弟洗尘。双福早有连儿、三桂儿邀了出去叙说,他们亦是多年不会的旧友。
宝徵兄弟又进去叩见静仪、洛珠,说: “母亲请婶娘安,问姨娘好。两三年不见了,记念得很。”静仪笑道: “承你母亲挂念。你母亲可好?你妹妹近年想也长大了,更外标致了?刺绣不用说,自然精工的。你们沈姨娘可恭喜没有?”宝焜又近前一步,笑着对静仪道: “上日朱府与大哥结亲的事,母亲说很好,难为婶娘费心。适才侄儿们将父亲的信交与冯祝二位叔父,所有一应该如何下聘纳采等事,都请婶娘与冯祝二位叔父作主就是了。”
静仪笑道:.“好孩子,倒是你说的乖巧。别是你母亲在背后抱怨着我罢,说婶娘不解事,这样人家也替你大哥做媒。若不答应,又恐扫了他的脸,只好委屈些答应下来。”宝焜陪笑道:“婶娘又说笑话儿了,这是婶娘说的,侄儿却不敢这么说。我母亲自从前日接到这里的信,欢喜的了不得,说并没托着婶娘,蒙婶娘如此关切,找着这门子好亲,又闻朱小姐有才有貌,分外感激。可见婶娘是待我母亲好,才留心代拣得这好媳妇儿。侄儿句句实情,断不敢欺的。”
洛珠在旁亦笑着接口道: “我不怕二少爷恼,前几年我们在南京住着,常蒙你家太太招呼过去,那时大少爷才十一二岁,你还小呢。不意数年不见,人也大了,模样儿也更外体面,嘴又会说了。”静仪道: “果真你母亲说我这门亲做得好?今儿代你大哥多事,明儿还要代你访一个好丈人家呢!你们兄弟既住在我这里,就同家内一般,千万别要客气。好在冯叔叔、祝叔叔都是自家人,你们缺什么,添补什么,只管和两位叔叔要去。不然你叔叔回来,要抱怨我了,亦要怪你们见外。”宝徵、宝焜连声答应,告退出来。
伯青早叫人在书房东首空屋子收拾出四五间,里面两间使他兄弟居住,外面叫老苍头和双福住了。又另拨了两名小厮伺候。宝徵们来时,已过了县试,伯青即叫他兄弟去赴府试,带补县试。试毕发出案来,宝徵取在第五名,宝馄取在第十二名。他兄弟两人府试有了名字,便安心专待学政按临杭州,同去赴考。暇时仍依课作文,送与伯青删改。
静仪于次日,打发人请了冷夫人过来商议,一则复前日的东道,二则告诉他宝微已至。因说一俟考后即要下聘,男媒便请冯祝二位,女媒便是你太太与我二人了。冷夫人听说,亦点头应允,晚间回衙。来日一早,亲自过去对哥嫂说明此事。彭庚夫妇称谢不尽,即预备陈家下聘,又专候女婿的佳音。
上年彭庚在馀杭县任上,适值陈小儒携眷回乡祭祖,他无意中曾见过宝徵一面,深知宝徵人品学问,是个发器。不意冷夫人代他说合,联结儿女姻亲。彭庚早巳十分愿意,他竟料定宝徵进学,今番是稳稳的。
过了一日,学政已至杭州府城,各屈生童齐集,听候考试。学院悬了牌,定于何日开考。宝徵宝焜兄弟二人,平时学业纯粹,毫不惊惶,进了场,也不忠风檐寸晷。为时无多接下题纸,略一思索挥毫而成。缴过卷子,回来专守学台发落。又将场内文章抄誊出来,与伯青评阅。伯青大为赞赏,许其必售。朱彭庚遣人过来要了宝徵文章去看,亦甚为喜悦。
果然三日后,学院挂出榜来,宝徵高高进在第一名,宝焜第五。报子报到巡抚衙门,众人无不欢喜,忙着开发了送报的人。
又开了单子,单报到朱家去。彭庚夫妇闻报,欣喜异常,深感冷夫人觅得这个女婿,是少年英俊,将来何忠不飞黄腾达,我女儿终身有靠,又不枉素昔挑选的一番苫意。即赶着做了两套蓝衫朝冠朝靴送来,给他兄弟去送学。那边巡抚衙门内,静仪小姐传了班子来,摆酒唱戏作贺。宝徵、宝焜等送了学台起马,便写了禀启进京,禀知他父母。双福见两个小主人同时进学,皆快乐得尢可不可的。伯青、二郎亦各有所赠,不须细说。
冷夫人早遣人送了贺礼过来,并请静仪示下何日纳聘。静仪想了想,叫冷府的人回去, ”先代我请太太安罢,容我们斟酌定了日子,再来送信”。一时冷家的人去了,便欲请伯青。二郎商议,择选吉日,下聘过礼。
忽见使婢来回道: “大人回来了,合城文武各官早接了出去,大约少停即回衙门。”静仪听说,亦忙叫家丁坐了快马赶上去迎接。未知王兰如何平定海寇,这般班师的迅速,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特荐贤解官因荐友 乐同志退隐约同侪
话说王兰自带了抚标军将,来至宁绍一带沿海地方,相了地势,扎立营寨。恰好黄岩镇总兵姚守成奉到抚台檄文,率领所部各军及一起水师战船,趱赶前来。王兰知他老练行伍,又有二郎前次极力保荐,遂与他商议如何进剿。姚守成即将各水师在沿海汊港埋伏,又将陆路诸军安插在各要隘路口。布置已定,便亲身带了几十号战船,尽挑选精壮熟谙水性的兵丁,在海面往来巡哨贼势情形。
不数日,已侦知贼巢所在,即命各水师兜剿扑灭。那些海贼原是一班不安分的百姓,借着荒年,四处劫掠商贾,尚无大志。
后来纠合得惯在海面上一伙海盗,入了伙,便觉声势较大,又掳得百余只海船,便立了首从名目,由此即有觊觎沿海城郭之心。他们也知海内藏身不久,而且客商受了劫夺之害,相约裹足不前,越道而行,贼众已没了掳掠,这一干人食用甚难筹措。欲思袭取两处城池,以作安身。究竟是乌合之众,不谙纪律。平时抢劫客商们却不费事,不过混打混杀。如何挡得住姚守成部下一班能征惯战、生龙活虎的兵丁。虽有几个多年海盗,亦无十分本领。开了一仗,早巳杀得心惊胆裂。又被官军探知巢穴,更难存留。大众计议舍舟登岸,遥想官军注意海内,陆路必无防备,我们正好趁此机会上岸冲杀一阵,得他些资重,各自另寻生路。况官军不能久驻此地,他们去了,我们再来重整基业。
谁知姚守成早经料到,这里各要隘海口皆有营盘把守。贼众人等上了岸,分外不济,为首海贼一鼓就擒。俗浯:蛇无头而不行,鸟无翼而不飞,其余贼徒见没了首领,又见官军围拢上来,人人是天神恶曜一股,那里还敢动手,便俯首乞降。姚守成复在海面细细搜寻余党,剿灭殆尽不留遗患。
王兰见凶寇削除,海疆绥靖,好生喜悦。当时恭请王命,将目逆枭示,余者该戮该释,发放已毕,即备了六百里加紧红旗报捷的奏折进京。又犒赏各营军将,论功行赏。一俟回了杭州,查明实在劳绩,申奏请奖。又传了姚守成入营,大为慰劳一番,叫他先行回任,候单折保荐。姚守成拜辞了王兰,自领部下水陆诸军,回黄岩去了。
王兰择定吉日班师回杭,复吩咐该处地方官确查近海居民被贼焚掠情形,好奏明豁免赋税。一路上,人人踊跃,个个欢腾,到处迎送,不须细说。不二日,已抵杭州,合城文武远来迎接。即命众军将实任者回衙,在标者归队。然后率领众官入城,到了衙门,三声大炮进衙。众官重新上来道喜,方各自辞退。
伯青、 二郎也过来称贺,王兰亦致谢叙别。早有家丁们伺候,更换便服,回至后堂。静仪、洛珠接着道贺,各说了些别后悄形。即在上房摆酒家宴,静仪方说到宝徵兄弟的话。王兰听了,亦欣然称是,便叫人去请“二位少爷,后堂见罢”。宝徵、宝焜闻请,入内见王兰请安。王兰亦转问了小儒的好,知道他兄弟皆进了学,更外欢喜。又问及京中光景,宝徵一三回答。坐了半晌,兄弟起身辞出,王兰直送至阶下方回。
静仪又说及朱家的事, “我们本意择个吉日下聘,如今你回来了,该如何办法.我可是不管了”。王兰笑道:-“你不管我也不管,本是你多事的,还是你一手经理。我方才回来,犹有多少事件料理不开,那有那么太闲工夫去问这事呢。说不得你是推不去的,你只好抱怨着自己不该多事。”洛珠笑道; “这件事其实也没有什么难处,老爷说起来好像是一件极难的事,说得如此郑重。不过是太太尽问声老爷,是太太的道理。”王兰拍手笑道:“好的很,我倒忘了,就是太太没有心肠去办,还有你呀,也可代劳的,可是更不用问着我了。”
洛珠道:“既这么说,事是不用老爷问的。所有一切费用.陈府又没有寄来,信内说是请我们这边垫着,净该若干写个信去,他随后缴上。因他家二位少爷初次出门,路上多带银两不便。这项款目却要老爷措办,横竖明儿陈府上也要还过来的。”静仪亦笑道: “真正不错,亏你提着我。朱陈两府的事我与姨奶奶承办了,银钱却要你用,我是没有这分闲钱来垫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