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芳录红闺春梦 - 第 24 页/共 36 页
蒋礼听了,拍手笑道: “骂得在理,不打出门,还是便宜了他。然而我却有句不中听的话要劝你,.妈妈不要骂我,我才敢说。若论你家姑娘,为他们逼死,万难罢和,连旁人也没有劝你家和的理。但是一件,常闻钱可买罪,他们见你不肯私和,到了官又要担取处分,一不做二不休,拚着荡产倾家,到衙门里去花费。现在的官,那个不贪财的?古语云:有钱则生,无钱则死。你家见县里不问,不过到府里去告。府里若再买通呢?况且许家又现为府幕,更易说项。你家不过到上司里去告,京城里去告,滚钉板,喊御状,你家都拚得去干。他们也拚得去用,可知有钱到处皆,通,你告一处,他买通一处。九九归原,乃是个罢和。他们也用穷了,你家也累掯完了,两败俱伤,毫无益处。没说是威逼的官司,即是真打死了人,有钱都可以豁免。我想你妈妈不若看破些,乐得他们来与你家说和,情愿用钱,何妨重重的要他们一宗。而且大姑娘虽然惨死,也是大限该绝,天下没有错死的人,阎王也没有误勾的鬼。二则不怕你妈妈见恼,你家这门户全赖火姑娘撑持,而今大姑娘殁了,即折了气势;你家二姑娘年纪尚幼,又没有大姑娘的名声,恐一时接续不上;再要打官司告状的破费,只怕他们还未用穷,你家就先累倒了。妈妈,你将我的话与章大爷斟酌斟酌,看我蒋礼还是为的他们,是为的你家呢?”
一席话,说得章三保坐在一旁,眯眯笑而不答。妈妈也无浯了半晌,方道: “你二爷的话,原是不错。无奈我女儿死的太苦,若与他们私和,恐对不过我那死鬼女儿。”蒋礼见妈妈话已松了下来,即趁势说道: “妈妈,你这话错了。你姑娘死后魂灵是明白的,也晓得父母的苦处。而且迫到末了,他们不过丢官的丢官,倾家的倾家,也没得什么死罪,爽性办到他们论抵,也还值得。”章三保听说,连连点头道: “蒋二爷说的甚是有理。你倒惴度揣皮,不要倚着自己一冲头性子,日后抱怨。”又起身拉他妈妈道:“你到这里来,我和你说话。”蒋礼拍桌道: “还是章大爷爽利,你们都要商议定了,才好说呢。”
他夫妇走进灵帏,嘁嘁喳喳的好半会,复又出来。妈妈马向蒋礼道: “蒙你二爷指点我们明路。但是私和了这官司,便宜他们多了。我家既担了卖死女儿的名,须要落这么一宗,不然也犯不着但名不但利的。至少要他们十万人万,衙门里一切,我家不管。依我就和,不依我仍是追案。还有一件难事,方才许家的人被我骂走,料想不敢再来;就是贾家那边,也要人去说,我家断不能先央人同他们说和去。”
蒋礼忙道: “不难,不难。你妈妈果然允准,不得改口,我情愿效劳,也不说你家烦我出来。即着我的意思,许,贾等处皆是我去,我家主人也无须交代的。”章三保道: “怎好烦你二爷代我家说话。他们家的人,仍是要来的,来时再作商议。你二爷去说,究竟不便。”妈妈道: “这也无妨,说成了重重谢二爷。只要你话说好了,不可被他们惦了斤两去。”
蒋礼听说,双手齐拍胸膛道: “有我,有我,包管你贤夫妇得理得体。成时只要一顿好好酒饭,请我一吃,就完事了。只怕我说的十事九成,你家又有变动,那就不好了。你们怕我说不成功,反惹人笑话、我也要预先说明。”说罢,哈哈的笑了起来。妈妈也笑道: “你二爷放心,果能依我数目,断无不成,倘有返悔,任凭你二爷罚我。”蒋礼道: “罚你减去九成,只要一成。”说罢,又格格的笑了,即起身作辞。章三保同妈妈直送至前进方回。
蒋礼出了门,自喜道: “不意他家被我一番鬼话说了下来,真正是我财星透露。”一口气跑回家内,将前后情节回明了朱丕。朱丕亦大为称赞,便亲自来会贾子诚,着蒋礼去说知许家,“看他家愿出若干,到贾老爷衙门里来回我”。蒋礼出来,自去见许春舫商量。
那朱丕即至卫署,见了贾子诚,将蒋礼如何去说,章家如何答应,现在叫他问许春肪去,知道他出的数目,我们再为计较,这件事算可了结了。贾子诚道: “用去若干倒是小事,却要被老乌龟夫妇笑我们害怕,将钱去买嘱他。我真不服这口怄气。”朱丕笑道: “你可太没涵养了。此番是他得了情理,权让他逞尽威风。事后过个三月五月,寻件事去摆布他家,却也容易。那时不发手则已,发手即要他冲家败产,今日所得的原数儿倒出来,还不行呢!”贾子诚道: “怎么呢?只好这么想了。”
贾、朱正在计议,见蒋礼已去了回来道: “许老爷正因打发去的人,被章家骂—厂回来,在那里纳闷。见小的去了,说明章三保应允的话,欢喜异常,一口即出了三千两,再外送鲁太爷。小的因想许老爷出得多,也是替老爷们分肩,遂又陈说利害,若不满章家所欲,恐此时息了案,日后仍要发作,不如一了百清,免贻后患。许老爷听了小的的话,又添上二千银子,共计五千。小的先回来说声,我待再往章家问个明白,讲定多少可以了案。五千外的,老爷们再设法补足,可买点便宜,倘五千肯行了,岂不更好么。”朱丕道: “甚好,你就去罢。”
蒋礼退出,仍至章家来。章三保忙让到后进内坐,妈妈也出来相陪。蒋礼道: “委办的事说过了,但不能尽如你贤夫妇的意思,费了若干唇舌,他们咬定了要同你们打官司。许春肪随他去和,我们拚向衙门里去用,不便宜他家。果应了我前次的话。后又被我再三说项,他们才依了,出的数目却离得远呢。我也说不出口,说出来要被你们啐呢!”章三保道:“既然有了数目,何妨说与我们听听,好在行止也还未定。”蒋礼又道: “妈妈不要骂我呀!”妈妈道: “怎么话,倒累你二爷往返,也不是你二爷的事,只管请说。”
蒋礼听了,方故作噘嘴咋舌道: “他们三处,除了代你家衙门使用外,送你二千两银子,再多是不能了。你妈妈想想,可是远得多呢?叫我回覆你家的人,都难出口。”妈妈闻说,顿时撂下脸来,冷笑了声道: “我家宝贝似的一个女儿,被他们逼死了,又经官动府,大闹了一场。息案的时候,自然我家还要认个情愿了结的名目,这些关头,只值了两千银子么?他们也不怕笑掉了人家下巴壳子。倒难为你二爷空说了一番,改日叫我们家里登门奉谢。我定见是不和了,随他们那个衙门买路去。总而言之,女儿为人逼死了,不能再问个罪回来。”章三保也接口道:“本来太少了,我家活女儿亦不止卖二千银子。何况是他们逼死的,我们又要担卖死女儿的名,二千银子才买了个零头。”蒋礼道: “我原晓得悬殊太远,是说不上的。又不能不来回你们声,我倒惊动了,待他们肯添多少,我再来。”说罢,便起身欲行。
如玉在灵帏内,句句听得明白,忍不住走了出来道: “蒋二爷,请站一站。”蒋礼见是如玉叫他,即停住脚步道:“二姑娘有何话说?”如玉含笑道:“承你二爷来代我家说事,本当依从。无奈数目太远,不是我家有意扭捏。然而你二爷的来意,我也猜透一二。怕的是说多了,我家三爷和妈妈又争多厌少,不如藏点头说,好留退步。究竟他们愿出实数若干?说明了,要大家商议,能行则行,不能行则止,倒爽快些。二爷何必又要去走这么一趟,做什么呢?现在费你二爷心,甚不过意,再累你往返,更外不安了。”
蒋礼听了,暗骂道:“这促狭小蹄子,很会诈人,看来比老的还凶呢。待我也诈他一诈。”便笑道: “二姑娘说话真伶俐,倒看出我的心境来。既然你姑娘问我,我也要转问一声,想必三爷和妈妈的心境,姑娘是知道的,到底要多少才肯罢休?权且丢了我的,说你的。早间你妈妈说要十万八万,那句话谅也是戏言。应该有一定不移的章程,横在心里,何妨请教呢?”
如玉笑道: “既是你二爷谆谆问我,我斗胆代三爷和妈妈做主,十万八万虽是戏言,大约一万八千是不可少的。你二爷心里估量估量,他们能出,再去说一遭儿,他们不能出,就犯不着空费唇舌了。”妈妈在旁忙拦如玉道: “你不要乱说,小孩子家晓得什么?你二爷不要睬他,我是不依的。”
蒋礼见如玉已说出实数,又见妈妈拦他,恐如玉走了,不好收场,便道; “你姑娘这么爽利,我也爽利些,我们以作六千的数目,等我说去。说得成晚间回信,说不成我即不来了。明日你追你家的案,他打他们的官司,与我毫无关涉,.不过白说了一场话。”妈妈仍要再说,被如玉抢着说道: “就这么着,候你二爷信罢。行止都要回覆我们一声。”
蒋礼口内答应着,即作别出外,也不回去,走到那僻静茶铺内坐下,直等至黄昏时分,又向章家来。进了门,即拍手笑道:“成功了,没事了。哎哟,哎哟!好容易被我说得海枯石烂,方有了头绪。非是我说妄话,唾沫都说干了一碗。”又回身对章三保,作了一揖道: “恭喜,恭喜,人事告成,悉如二令嫒吩咐的,六千数目。贤夫妇可没有的说了,再说我可要议罚了。”说罢,又笑个不止。
章三保一面答礼,一面让蒋礼坐下道:“适才妈妈很骂了如玉一顿,说他不知好歹,乱出来插嘴。既已说出了口,又累你二爷跑来跑去,我们甚过意不去,只好遵命。这场情分,却要卖在你二爷身上。”蒋礼笑道:“承情,虽蒙你们贤夫妇慨允,还有一句不情的话,要交代明白。衙门的使费,说过不要你家闻问,那情愿息讼的禀帖,是要你家递的。”妈妈道:“既和不[追],讲理自然要递和息。请你二爷去与他们说明了,一边交银,一边去投息词,两不相欺。”蒋礼道:“那也不用你多虑,我去把银两措齐,你家去请人写下息词。我同你家章大爷,手搀手儿,往县里去递,就在那里交清银数何如?我也要去了,明日见罢。”
蒋礼回至卫署,已初更时分。朱丕道:“怎么到这时候才来,他家可行了么?”蒋礼道:“行是行了,不是小的夸口,换一个主儿去,竟难成功呢。章家两口子,抱定十万八万的说。被小的左磨右刷,始压下头来,现已说定了七千数目,衙门还要我们去用。除去许老爷出的五千,贾老爷与老爷是要凑式千的。县里没有什么大开发, 不过书差们的赏号几十千文也就好过去了。 好在贾老爷前日已送过鲁太爷三百,许老爷还允下另送,遥想鲁太爷是没有扭难不行的事。”贾子诚道:“倒难为你了,改日还要酬劳你。明日去告诉声许家, 叫他将银两备齐。 我的少停交与你主人带回就是。明日做结了罢,迟则恐另生他变。”蒋礼应着退出。
贾子诚即起身在床上取出一个螺甸小匣,开了锁钥,捡出二千两银票,交与朱丕道: “这件官司,真便宜了你。难道你就这么算了么?”朱丕笑道: “我不与你叙理,你倒说起我来。这件官司,本是你闹出来的。可知许春舫是飞灾呢,他还出了五千两。若不是我家蒋礼去说,你可能二千两银子了事的么?论理你还要谢我才是!”贾子诚笑道: “啐,下流东西,不要面孔的滚罢。天也不早了,别要碰着夺路的强盗,抢了银票去,那我可是不管,只好你自家赔补了。”朱丕也笑着起身辞出,早有来接的家人提着手灯,照回私宅。
朱丕将蒋礼叫入,交清了银票,吩咐他明早即去,不可迟误。蒋礼接过银票下来,欣喜非常。稳稳的赚了二千银子, “我在这门里当了七八年的差,还没有得过这么一宗财爻。惟愿他们这样人命官司再遇几回,我可就要发财了”。欢欢喜喜,将一千两银票另自收过,吹灯安睡。
次日清早,先到许春舫那里说明,却报了一万之数,与贾子诚各出一半。朱丕本来无钱,人是晓得的。许春舫兑了银两,打发一名贴身家丁同着蒋礼前来。蒋礼一路暗忖道:“这个囚攮的,跟着我来,怎生支开了他,方好交代章家银两。”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对那人道: “我的哥,罢罢,你我辛苦一场,必须要拈个厘头贴补脚步钱,不知你大哥意下何如?”那人道:“蒋二哥,你说的什么傻话,谁不想好处呢?只是没有法儿。”蒋礼道:“不难,你把银子先拿到衙门前等,我自有调处。少停,我同章三保来叫你交银,你再交代他,包管章家都要送我们一分酬劳。”那人听了,连连应答,遂依着蒋礼的话,先至县前等侯。
这里蒋礼见那人去了,便急急来至章家。章三保接着入内,蒋礼道: “你家禀帖可写下么?我们银子已齐了。”章三保道:“写下了,我们就去罢。”蒋礼道:“且缓,许家的家人路上向着我说,要你酬谢他一分,不然他不肯交银子。我代你家做主,允下他了。一分该七十两银子,你肯给就给,否则我代垫了。难道为这点小赞,耽误大事么!最好你与我交给他,免得争多嫌寡的。”章三保道: “你二爷既经说下,我也不好驳回。好在七十两银子也是有限的,明日送给他罢。”
蒋礼笑道: “他要现给呢,说现银子交代你,不能落你家的欠账。这也是人之恒情,不能怪他。你带了去罢,那整数上也不好挖下来的。”章三保听说,便取出一包银子,戥了七十两交与蒋礼,又将息讼的禀帖带在身畔,邀蒋礼同往投递。妈妈又赶上来嘱咐道:“银子过手,再递禀帖,不要放了鸽子去要紧。”蒋礼回头笑道:“妈妈,你太小心,把我姓蒋的忒看轻了。”妈妈道:“不是怕你呀,怕的是许家的人。”蒋礼也不答言,拉着章三保就走。
不一会,来至县前,果见许家的人站在街旁,呆呆的等候。蒋礼抢行一步,将七十两银子递与那人道: “你且收下,千万不要开口,跟着我行事。费了无穷的气力,才弄下这一分来。我假说是我要的,他方不驳回。停刻事完了,我们再分罢。”那人接了,千称万谢。
恰好章三保也走了上来,彼此只招呼了一声。蒋礼即拉了他们,一同来至门房。蒋礼是常来的,门上都认得他,让他们坐下。蒋礼便将原被两造,愿情息讼的话细说。又在身边便袋内,掏出几两银子,送与门上道: “些许菲敬,不成意思,请收了。容待事结之后,再行补报。”原来蒋礼早预备下各行使费,以便—场清结。门上接过,笑道: “这点小事,还领患么,你二哥太见外了。请将禀帖存下,待我觑个空儿递进去,不知官那里可说明了没有?” 又回身骂用的三儿, “怎么客来了许久,也不送茶,你们干什么的?”蒋礼忙道:“我们不吃茶。贵上那里,久经说明,断不叫二哥上去碰钉子。”章三保亦取出禀帖来送过,门上望了望,撂在一边。
蒋礼等人辞别出来,扯了章三保到后街地方,先将许家的家人带来银两拿过,并在一处,交给章三保,又叫他照—照票去,若有讹错快来寻我退换。章三保笑道: “票假,你二爷人是不假的。”见对了数目,方道了声有累,分路而去。
蒋礼又邀了许家的人,去会书差,共用使费若干,叫那人回去告诉许春肪,这一款也要对派的。各事理结,蒋礼方别了那人回来。鲁朗先得贾子诚三百,今日许家又送了五百,甚为欢喜。此时见章家息词递进,即批了准其具结销案。
再说章三保得了六千银子,心满意足。回至家中说知,妈妈也快乐不尽。章三保道: “这件事,却多亏了毕先生。若非他将禀词叙得入情入彀, 贾、 朱等人不肯善善的出这些,买嘱我家息讼。县里也不能如此易准及下来相验,出差提讯等事快而且速,统共三四天即没有事了。又得了这么一宗巨款,足够我们夫妻一世受用。不是我说句丧心的话,一个活女儿恐卖不上这么许多银两。仔细想起来,皆是毕先生之力,须要重重酬谢他数百银子,才对得过他。”
妈妈道: “你不说,我正想同你商酌。你说谢他数百银子,未免过轻了,轻人即是轻己,况且这个人,是轻待不得的。只当他们少出一千八百,我们也是要行的。我见有一张单头一千两银票,不如拿去谢他。宁可多送些,叫他欢喜;不要叫他争多厌少的起来,倒难说话。”章三保笑道: “我也这么想,怕的多送了,你舍不得。你既肯了,我有什么不行呢?”便将那一千的银票捡出,向毕家来。
到了门首,用手敲门。里面高氏答应出来,开门见是章三保,遂道: “恭喜你章大爷,官司和下来了。”章三保陪笑道:“多蒙大嫂关切,官司和了。先生在家么?”高氏道: “在家写东西呢,章大爷请里面坐。”便随手关上门,让章三保进来。说也奇怪,毕世丰真转了财运。自从代章家写过禀词,即接二连三的人来,寻他写状,连日很得了若干笔资。今日又有一家的状词,正坐在明间拈笔沉吟。忽见章三保走入,忙起身迎接。章三保先道了谢,方分宾入座。
毕世丰道: “息讼的禀帖,递过了?我才从衙门出来,闻得已销了案。恭喜你,彩头想必得的不少。”章三保道:“皆托先生福庇,又承大力两次扶助。今日特来叩谢,另备了点小意思,过来孝敬,要望先生包涵笑纳。”说罢,取出那张银栗,站起身双手递过。毕世丰也起身接了,听章三保说的是小意思,料想不过一二百银子,口内说着“足下何必如此多情”, 便展开看了一眼,是一千两。,不由心头跳了几跳,犹恐眼岔,再仔细觑在上面一看,果是一千两。忙叫高氏收了过去,复又坐下道: “这件官司,究竟足下得了多少?倒见惠小弟这许多,却要请教请教。”
章三保乜斜着眼,笑道: “不瞒先生说,除去各项用费,净落了这些。”便将一只手一竖。毕世丰拍案叫奇道: “真乃足下洪福,我再料不到有如许之多。倒是小弟沾了足下的财光。章大哥,你是个好朋友,也不愧我的尽心呕血助一场。”章三保见桌上放着笔砚,知道尚要代人家写状,不便久坐,耽误他正事,即立起作辞。毕世丰道: “今日也不屈留,改日却要请足下畅叙一天。”章三保答应了,行出大门,一拱而别。
毕世丰回身,跳至堂前,对高氏道: “真正梦想不到,得此一项酬谢。有趣,有趣。这场买卖,做得快活。”高氏忙问道:“到底多少呢?我只认得那票上有个千字,难不成是一千么?”毕世丰喜的将两个指头弹了一下道: “绐个榧子你吃吃,不是一千,我也不高兴到如此。告诉你罢,足兑纹银一千两。你说快活不快活!”高氏听了,也喜得心痒难挠,合掌当空道: “阿弥陀佛!我夫妻们也过出日子来了。怪道这两天,喜鹊不住在屋顶上吱喳吱喳的叫呢,原来是报喜来的。”
毕世丰忙至桌前,将那未完的呈词,一挥而就,推过一旁道: “从此我也不做这牢买卖了。有此一千银子,大可安安稳稳过一世快活日月,补补我历年呕出的心血罢。”即与高氏计议,将住的房屋重新修葺整齐。又叫了裁缝来家,赶着做他夫妻的衣服裙袄,及添置各色应用物件。其余的银两,又托亲友在城内乡间,买下些市房田地,以作恒产。不上一月工夫,毕家住的穿的,焕然一新,居然是一个小富人家了。毕世丰又买了一名丫头服侍高氏,雇了两名男女仆人,在家伺候。
今日是黄道良辰,早备下猪羊供礼,叩谢天地祖先,邀请各家亲友。闹至更鼓,人众皆散,他夫妻方对坐畅饮。现在毕世丰周身新衣灿履,气概昂昂,人也胖了多少。,高氏簪珥盈头,绫绢遍体,更外添了几分姿色。毕世丰吃到半醉,看着高氏,又想着如今家成业就,不禁说一回笑一回,直至三更才止。收过残肴,净了手脸,夫妻归房安寝。
毕世丰又取了烛台,各处照看灯火门户。回到房中,见高氏早卸了妆,脱去外面大衣,坐在床边上,解开贴身小衫,将两只手从胸前伸出,在那里更换睡鞋;露出鲜红兜肚,淡绿色的底衣,衬着两弯雪白膀臂,在灯光之下,分外动人。毕世丰正值酒酣耳热之际,不由兴致勃然,叫丫头回至里间套房去睡,自己掩上房门,笑嘻嘻的捱至高氏身旁坐下道: “好簇新的兜肚呀,还亏我那日说了你几句,你才肯带上的。怎么你平日光着胸口,也不觉难过么?”说着,伸手来摸高氏胸膛,如新剥鸡头,坚滑腻手,半笼于内,半露在外。
高氏天性触痒,急推开毕世丰的手,笑着侧身闪躲道: “你可放稳重些,别要摸手摸脚,叫人怪痒痒的。你说我不喜带兜肚,我那里好意思,也知胸膛高的难看。无奈这几年,这遭瘟的奶子忽然挺硬得似石头一般,不能拘束,饶不着衣服擦了,还是痛的。起先我怕是要害奶了,谁知就是这个病实在也蹊跷得很,我亦不解是什么缘故。”
毕世丰笑道: “这不是病,男子无妻谓之孤阳独亢,女子无夫谓之纯阴不化。你却是纯阴之气,郁遏以致凝结胸前,两乳坚硬。我们夫妻虽常在一处,因数年中衣食不周,那里还想到欢情上去。这么一说,我又忆起日前的事来,章三保半夜里来央我写状,我蹬你醒了好预备茶水,你即硬栽我那些混话。连你几年不带兜肚,不是前日夜间看见,我仍是不晓得,可见一毫别的念头都没得。你还骂我,又说我要穷开心可是有的?今日我们不为穷了,可以富开心了。二则你那纯阴不化之气,也可舒散舒散。”
高氏听了,不觉红生两颊,啐的一口道: “少嚼舌头罢,被丫头们听得,是什么意思。”便转身上床,掀开了被,脱去底衣,又褪下了上身衣服,一探身睡入被里去了。毕世丰也忙忙脱去衣履,同入衾中。他夫妻多年旧雨,犹胜新婚。
原来高氏自十八岁嫁到毕家,一年内即除了公姑,家道日渐陵替。虽然今年二十六岁,在毕家有八年之久,朝朝思食,夜夜愁衣。在新嫁来的那一年内,尚尽了些夫妇燕好之乐。后来这几年,愁穷还愁不过来,甚至日愁到晚,夜烦到明。日间又要做针黹苦活,添补食用,何暇再生他念。此时平白地顿成小富,公然丰衣足食之家,况且毕世丰与高氏俱在三十上下的人,辽是一对少年夫妻,素昔又甚睦好,这一宵恩爱,倍于往日。始算曲尽绸缪,情浓意快。彼此贪恋得孜孜不休,拥抱酣眠。至次早,日上三竿方醒。
他夫妻两人,起身梳洗。接着,众亲友轮流来请他夫妻,彼往此来,款接不暇。大抵人情半多势利,当毕家穷困之时,绝无人来过问,生恐缠扰;今见毕家重整家园,又来走动,连那疏远不通庆吊亲友,多相往来。毕世丰又将祖遗的代书缺分,交结学生们掌理。他却安居乐业,自在逍遥。拣那知己的一二亲友,约伴去游山玩水,赏月看花。高氏在家,或寻些针线消磨长昼,或督率女仆丫头们做些女红。他夫妻倒无拘无束的过去。
一日,毕世丰早起无事,背着手在庭阶上看童仆们浇灌盆中花草。见男仆上来回道: “闻得明日章三爷家大姑娘出殡,据说合城的官绅,与他家往来过的,都去走送。又置备了幡幢仪仗,沿途甚为热闹。大爷明日可去不去?”毕世丰道:“怎么好不去呢!你去备一份上等祭礼,明早随我去拜吊。”男仆答应下来。毕世丰即至房内,告诉高氏,专待明日清晨前去。未知章三保家出殡,怎生热闹,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四回 送殡宫士宦破官箴 激义忿老儒寄柬帖
话说章三保自得了贾,朱等人若干银两,即七七建斋礼忏,追荐如金亡灵。转瞬将届隆冬,怕的停供在家,诸多不便,与妈
妈商议,在城外买下一穴地安葬。择定出殡日期,去通知各家亲友。谁知如金死的那一日,来慰唁的一班官绅也得了信,齐至章家,与三保,妈妈说道: “你家姑娘在世,我们也算是知己;死后我们又未尽寸情,至今抱歉不安。昨已闻得有了出殡日期,我们却要来热闹一场。想他生前合郡知名,若这么湮没无闻,冷清清的抬出城去;非独你们父母不安,我们也觉不忍。你家若怕过费,那日的用度,一切俱是我们措备,不要你夫妇破费分文。” 妈妈忙道: “承蒙诸位老爷抬爱我女儿,又不要我家破费,已感激不尽。只怕我们这等人家,招摇过度,有人议论,又怕带累老爷们的声名。如果老爷们看着不碍,我家是情愿得很。”众官绅笑道、“这也何妨,自古风流名士,本属不羁。我们正可借你家姑娘出殡,作为他一场,好播传风流佳话。及期我们还要来亲送出城的。”章三保道: “连这么我们已觉不安之至,若再劳动老爷们来送,岂不折得我女儿鬼魂难受。”众官绅齐说无妨,又议论了一‘回,如何措置,如何装潢,至暮方去。
先一日奠辞,众官绅早遣了各家家丁过来,帮同料理。晚间众官绅皆至,即分派各行执事人等,某人管理幡幢,某人管理陈
设,以及沿途照应之人,俱分派得井井有条。本择定寅时发引,交到子正,章家即预备辞灵,收拾一切供献各物。
妈妈此时,早又哭倒灵前,一行哭一行说道: “苦命的儿呀!非是你妈妈狠心,不留你在家过年,苦于房屋狭窄,冬令火事又多,怕的风火不虞,反为不便。所以才硬着心肠,送你出城。想你自幼姣生惯养,一刻没有离过亲人,此番葬入荒丘,冷雨凄风,抛撇你一人在外,叫你妈妈怎生放心?我又不能到城外去伴你。儿呀!你的棺柩虽送至城外,你的阴灵还住在家内罢。
待你妈妈一日死了,同你非在一处,好彼此有个侣伴,免得孤零零的凄惶害怕。”说罢又哭,哭罢又说,引得人众莫不伤心,又听他说出这些疯话,又是好笑。倒是如玉上来,极力劝住。
彼时晨鸡四唱,已至寅初。阶下鼓乐齐鸣,僧道人众施放焰口早完,重到灵前,钹钵喧阆。抬棺的人夫,上堂打去灵帏,将棺枢用绳索盘头扎尾,一声请起,早如飞的扛出大门。妈妈、如玉等人,皆上了轿。
棺前的执事摆下有半里之遥。灯烛辉煌,人声喧沸。前面也有旗牌伞扇,却无官衔,画的龙凤等类。又用五色彩绢,扎成花毕禽兽各灯,夹着粗细音乐。棺前两面灯牌,一柄官伞,皆是素心梅花穿就形式,过处香气袭人。其余魂舆衣亭棺罩,尽极其精工,都僭用五品宜人制度。又买了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扮作孝子,在棺前导引。棺后即是众官绅相随,人人峨冠博带,在街上步行。引得经过的各街市铺面上,男女杂坐,人山人海的观看。无不交头接耳,啧啧称羡。
有的说: “这…番用度,至少也要二三百金,怎么舍得用的?”有的说: ”你们还不知道呢,前日和了官司,新得了几万银子,用这么少许,算什么咧广又有说: “你们虽知道,不如我清晰。那里是仙家用的,就是那棺枢后面,随行的一班老爷们用的。平时叫他们用一文正经钱,任你说破了嘴唇皮,他都是摇头;偏心服情愿的用在婊子身上。”又有说: “亏他们还是一班官宦绅衿,也不怕人议论失了体统名分。只恐他们家父母死了,尚不能如此恭敬有礼。不见他们平时都是车儿马儿的,吆五喝六,狐假虎威,今夜怎么肯在街上行走?便衣也罢了,还是衣冠齐楚的哪!”又有的说: “而今世上的事,叫人不能开眼,——个婊子死了,如此风光。又有这些人桠着代他家置备。正经贞妇烈女死了,不得这般威武。你们想想,可叹不可叹?”
不提闲人私议纷纷。再说章家的亲友,沿途也设了路祭供献。少顷,街市走完,已至城前。天色大明,棺柩出了城,各执事又送了半里许方回。众官绅直同章三保、妈妈、如玉等人,送主坟前。墓旁早搭了几座彩棚,预备送殡的人歇息。僧道人众又吹擂起来,将棺枢入上,上面用上做了坟墓。然后众官绅摆下祭礼,各行了半礼。章三保夫妇,顶礼叩谢。早有众家家丁备了轿马前来迎接,众官绅方纷纷回城。
章三保又将看坟的人唤来,吩咐他多种树木,坟前又留下人人一块祭台,长长的一条神道,土圹拦石,皆要坚固。章三保将各事交代清楚,又将带来各物收过,即叫妈妈、如玉等回家。妈妈又在坟前狠狠哭了一场,被众人劝住,方大家上轿。
一路回城,犹听得街市上讲说,无非说的用度奢侈,体制僭越的话。章三保因此事已过,还怕人议论么?又是众位官绅老爷们的主见,也议论不着我,遂不放在心上。谁知众口似碑,早传说到一位至公无私,端方正直的老学究先生耳内。激恼了他的义忿,掀起一场大风浪来。
看官们你道是淮?即是甘又盘,那甘老头儿。甘誓自辞了小儒的聘,回来又得了小儒一番厚赠,此时家道颇为宽裕。甘霖、甘露两个孙子,又皆成立。甘老竟诸务遂心,优游娱老。每邀几个同学老友,至城外平山瀹茗,名园看花,分题联句,扶杖偕行,真乃暮年乐事。有时杜门不出,课艺诸孙,研求性道。又有一班当道名流,慕甘老的声闻,来与他接纳,或求序跋,或乞讴吟。甘老已午逾七十之人,随心所欲,无乐不臻。又知今秋大比,早早督率霖露二孙,专心刻苦,好待聘秋闱。
九月初旬,榜发之期,甘露竟高中了第十名经魁。甘霖造艺虽佳,惜乎以额满见遗。报子报到甘家,把个甘老乐得手舞足蹈,回忆自己幼年,不过得了一衿,长子少亡,幼子虽立,又无意进取。今幸次孙成名,也不负书香有后,祖父增荣。甘霖今秋虽额遗未中,前次已邀征聘,亦算成立。甘老反安慰了甘霖一番说:“今科文字甚佳,汝之不中,命也,非汝之咎也。”次日,即命甘露去谒房师,回来又祭谢天地祖先,拜见各家亲友。合城文武清官,均来道贺。甘家又忙着请酒邀宴,闹了多日,方才清闲。
一日甘誓忽忆及小儒等人,许久未晤。“还是他们园亭落成,我在那里的。日前,又极承陈君待我美意拳拳,至今犹食其惠。即是二孙,前番蒙介臣学宪赏鉴,拔置贡廪,亦系小儒之力。今日次孙成名,他们虽早经知道,我应该写封信夫,告知他们,也是我的意思。二则宝徵、宝绲,今秋亦赴浙乡试未知如何,使我刻刻记念”。便起身在书架上,取过信纸,濡墨抽毫,正欲写下。
忽抬头见甘露笑吟吟的进来,侍立一旁道: “今早孙儿去回拜一家同年,经过东门街上,见闲人拥挤不开,执事纷纷,原来是人家出殡。又见送殡的都是合城仕宦绅衿人等,孙儿疑是本地乡宦,方有如此局面。忙将轿子停在路旁,让他殡宫过去。因见各色仪仗甚是不伦,又闻得街市上闲人讥诽,孙儿即细为打听,实在气恼不过,那知是柳巷内章三保家女儿出殡。这章三保乃南京下来的有名行户,死的是他女儿如金,日前被贾子诚等人威逼服毒。章三保至甘泉县控告,据说贾子诚等很用了若干,章家方肯罢讼。连鲁邑侯都得了贿赂,即将这件人命官司,胡乱了结过身。后来孙儿又遇着一个同学朋友,也在那里观看,细问情由,方知这一班官绅平日都与他家往来甚密。闻得他今日出殡,不惜多金铺扬华丽,又僭用五品制度。居然穿着衣冠,在棺后走送。有几个是孙儿认识的,他见了孙儿,反顾盼自雄,不以为耻。却也算扬城内第一桩奇事奇闻。”
甘露才说完了,把甘老气得眼圆眉竖,站起来厉声问道:“这事可真么?”倒把甘露吓了一跳,退了几步,诺诺连声道:“孙儿亲眼见的,怎么不真。”甘誓将桌子一击道: “该死,该死!真成了一群衣冠禽兽矣。不思自己或名列儒林,或身为民表,竟如此不顾耻辱,作娼家之走狗。难道这合城上司学官耳目较近,也置之不问,如聋似聩的么?未免尸位素餐,忝居民上。若说鲁甘泉,是声闻极美贤有司,怎么纳起贿赂来?而且私和人命,更属非是。可恶,可恶!”
甘露忙道: “爷爷还道鲁甘泉是好官么?他是做出这假清正的名来,欺上司的。孙儿最可笑是云在田制军,常闻爷爷说他由诸生投效军前,建立奇勋,恩赐甲榜出身。做卿贰的时候,又干了几件出人头地的事,今上都称他为骨鲠之臣。可知是个文武全材,有胆有识的大员。怎么被鲁甘泉欺蒙过去,反委他署理有司篆务?他起先是佐贰,尚不能过作威福,而今操了刑名的权柄,正使他来害这一方百姓。爷爷不记得他的兄弟为山阳县令,是前任程制台参劾去的,那也是个劣员。何以岳翁参奏其弟,女婿反重用其兄,岂非自相矛盾么?”
甘誓道: “原来如此!我尚未知详细,云在田竟为所欺,更不可容。我今日本欲寄书去候小儒等人,兼问宝徵兄弟乡试若何?何妨将这件事写去,使在田知道为人所欺,看他怎生办法?这一班无耻之徒,若不惩警,将来还要大败官箴。”甘露闻说,自悔失言,深知祖父的性格,是执一不移的,忙劝谏道: “此事虽然过身,终久都要掀翻。这些旁人的嘴,也握不住的。上司亦有耳目,断无不问之理。爷爷又何必寄书与在田制军,惹他们怨恨。况且这件事,与我们毫无干涉。”
甘誓闻说,喝道: “胡说,孩子们晓得什么?你今业已成名,将来亦要为民父母的,难道地方上有这些事情,你也不问么?可见你等立心因循,不是振作有为之辈。加以在田和我也算相契,何忍坐视他受人欺蒙?况此事传扬开去,亦与在田官声有碍;既为本省督抚,即难逃失察之讥。我主见已定,你无须饶舌。”甘露见祖父动怒,不敢再谏,便缩身退出,到后面去了。
这里甘誓怒生生提起笔来即写,将甘露得中的话,与询宝徵兄弟赴试的话,皆无暇多叙,草草写了几行。又取过几张信纸,将章家的事,前后原由以及鲁鹍的得财种种情节,据甘露所说,写得极其详细。书成同封在小儒函内,粘了函口,叫进一名家人,着他赶往南京见小儒投递,须要面讨回书。
家人退出,即收拾起身。到了南京,问至桃叶渡口新府第内,.见东首大门前坐着无数锦衣大帽的家丁,又见门内张灯结彩,街上往来车马络绎不绝。甘家的人知道有喜庆事,不敢造次,上来见人众拱手询问,并自陈奉命来投书的。陈府的家人闻说,忙上来邀他到门房里坐,告诉他原由,方知宝徵、宝焜兄弟两人同科高中。
今日报单已到,合城文武绅宦亲友皆得了信,忙来道喜。小儒即备酒唱戏,款洽人众。又请了云从龙过来,座中陪客是祝伯青、王兰、冯宝等人,梅仙,五官也帮着各处照应一切。惟有江汉槎前日已同小怜回家去了。
因江相月内常诞,开筵请客,很热闹了两日。江相回忆自己,早登科甲,由卿贰转入黄扉,现在退居养老可谓功成身退,无愧古人。又见汉槎成立,克绍箕裘。媳妇琼珍,近日生了一子,取名奎郎。儿孙绕膝,鼓腹含饴。若论年纪已至古稀以外,真乃“富贵寿考”四字俱全。江相愈思愈乐,所以一连设了三日筵宴,借着自家的生日,广招亲友。这几日中,未免起早眠迟,又重了点饮食,觉得身体不爽,时发饱闷。汉槎赶着同了小怜回家,亲侍汤药。琼珍尚未弥月,不能出来。
汉槎即各处延请名医前来诊视,都说: “老相国尊年的人,宜加保养。皆因早年国事操劳过甚,精血日亏,是以到了暮岁,不足荣卫筋络,还是老相国福寿双全,不至时生疾病。想必近日眠食愆时,以致发作。若不增外感风邪,运以参苓补助之剂,十日可痊。此乃晚生等管见,尚祈多请名手,互相斟酌为是。”汉槎听了,甚是心焦。兼之日内江相添了嗽喘诸症,汉槎因遣人四处求签阿卜,又亲身赴各庙烧香许愿,总不见效。
江老夫人也着急非常,同了儿媳辈,轮班侍宿。汉槎又恐母亲过于劳乏,亦是暮年的人,便再三劝母亲去歇息。连日江府中闹得马仰人翻,虽内外男女仆妇人等都日夜不安。故而小儒这边演戏请客,也不去请他。汉槎只着人送了礼,又自己偷空,忙忙的坐轿前来一贺即去。
此时小儒与方夫人见两儿同中,快乐异常。小儒想到自己年未四十,位极人臣,两儿又早列贤书,人生如此,也算尽臻全美。适值诸亲友来贺,遂定下名班,开锣唱戏,大设筵宴,请合城官员绅衿。谁人敢不来趋承,都彼胜此强的争送各样奇贵礼物。方夫人在园内绀雪斋,也摆了酒席,邀请在城诰命,亦请婉容、静仪等相陪。惟江素馨因老父有病,省视未来。园内也传了一班小梨园来演唱,直至更鼓后,戏酒方终。远路男女客众,纷纷告辞。从龙、婉容亦作别回衙。伯青回江府去了。方夫人与玉梅,单留下小风来盘桓两日。宝徵兄弟因辛苦了一日,早去安睡。
小儒,王兰等人,仍在书房内品茗闲谈。说到江相的病,近来不知怎样?子骞本纯孝性成,生恐老父不测,日夜愁烦。今早来此,形容消瘦了大半。彼时匆匆,又未曾问及他。小儒道:“我明日欲亲去看江相的病,你们可去不去?”王兰道: “怎么不去呢,我们明早大家都去。”二郎道: “老师向来素称强健,怎么一病即到了这般地步?昨日我在那里听医家所说,就很有了不妙。倘有参差,真要苦坏了子骞。”王兰道: “论理江相也有年纪了,无如为子之人,恨不能父母寿逾百龄,犹以为未足。楚卿说强健的人,不应一病至此,殊不知越硬朗的老人,越发可危。你不闻俗说,老健春寒秋后热,是譬其不得长久之意。大凡老来硬朗,犹之花繁木古,一经谢折,即成摧朽。所以江相此番病势日沉,我甚为子骞可危。”众人齐声称是。
小儒又道: “我国江相想起甘又盘来,那个老头儿,将及八十的人,论起精神比江相尤强。照者香所言甘老也觉可危了。”
王兰道: “甘老却不同江相,江相早年出仕,为国为民操劳,心绪无一刻之宁。前日医家云:精血不足荣卫筋络,即此之谓也。
若甘老一衿之后,无志求名,即淡漠自居,不过著书立说,消磨岁月而已。故年愈老而筋力愈强,那个老头儿,竞有期颐以外之寿可望。”
二郎笑道: “这么说起来,,我们这一班人,既未苦心,又未劳力,将来都可卜百岁,岂非是一群老不死了。”说得小儒、者香拍手大笑起来。五官接口道: “我们虽不劳心力,是幼年受过磨折的,也难望永寿。”王兰道: “你与小痢又非我们可比。我们纵然老至,却恨不得你们不老方好。你们如一朵鲜艳姣花相似,试问老来有何意趣?你们是不得老的。”五官尚未答言,梅仙的脸早一红,立起身子,拉了五官就走道: “老五何必与他们扳谈,惹出这些话来。又嘲笑我们,又骂我们不得老。者香你放心。明儿我们就死丁,让你们好活到—百岁,只恐老而不死是个贼了。”说罢,又“扑嗤”的笑了一声,扯着五官回后去了。众人听了,又大笑起来。
小儒道: “秋间甘霖、甘露来此乡试,出闹曾将文字送与我看。,我即许他兄排必中,果然甘露高中经魁。甘霖若非额满见遗,也是要中的;今科虽然抱屈,下次定可期许。遥想甘老见次孙成名,其乐可知。我们应该寄封书去称贺才是。他夏间尚有书来,询问徵儿辈今秋可回浙赴试?他书中之意,期望甚殷。徵儿辈侥幸得名,也应告诉他声罢,蒙他自幼训诲一场。再则我仍有件心事,欲烦者香代我作札于甘老。想小女赛珍,尚未适人。我看甘露那孩子颇行出息,意欲招甘露为婿,谅甘老也无甚推辞。即烦者香作一冰人,说合其事。三则煜儿长大,亦当授室。闻甘老有个侄孙女,小字洁玉,幼无父母,依栖甘老家。常闻他说此女‘德容言工’ 四字皆备,是甘又盘长房犹子所出。此女五岁背母,甘老即领带来家抚养。甘老前次也曾说过,欲给煜儿为妻。彼时我尚在江宁任上,馄儿尚幼,故未允诺。今既成立,也不致误了他侄孙女的终身。我意欲求他为次媳,以赛珍许他次孙甘露为妻,作个回环亲事。即请者香代我一作,书中须要说得委婉恳切,使他无辞可却。”
王兰道: “甚好,你与甘家结亲,分外合宜。甘老为人古执,不合时宜;你又生性拘谨,却好是一对亲家。况门楣又极相当,遥揣甘老也是很愿意的。我可做这媒人,男女两家皆是我说,乐得吃两家谢媒的酒席。”二郎笑道: “两家的酒席,自然是你一人吃了。倘两家异日争竞起来,也要你一人去受怄气呢。这叫做乐也是你,苦也是你,别人沾不了光去的。”王兰笑道:“自古有媒即有保.小儒请我作媒宾,当烦你作保山。恐日后小儒与甘又盘吱咀起来,你也同我分分苫乐,岂;卜均匀些儿?”又向小儒道: “你不烦他做保山,我可是不应许你做媒的。”
小儒笑了笑,即叫人取了笔砚过来,将欲烦王兰作书,见双福领了个家人上来回道:“他是扬州甘老太爷打发来的,有书函面呈。午后就来了,因为筵席未散,所以此时才带他来见。”小儒笑道:“真正巧的,方欲写书寄到扬州去,他那边倒先有人来了。叫他进来。”甘家的人闻唤,忙上来叩见小儒,呈上书函,又见众人清了安,代主人一一问好,方垂手站立一边。小儒接过来函,转问了甘誓的好,便拆函从头细看。又见有与从龙的信,亦未封口,仙出内函看了一遍,笑着回身递与王兰道:“你们看这来书,可谓奇事奇闻。”未知小儒等人见了甘誓的信,如何说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五回 云在田执法如山 王起荣因嫌撤任
话说陈小儒看过甘誓来书,回手递与王兰道: “甘又盘致在田的一封书内,可谓一桩奇事。”王兰忙接过细看,哈哈大笑道: “不意甘老临老入花丛,他也留心在这些世务上。然而这一班官绅,却也闹得不成事体,怎生一个妓女出殡,他们去衣冠走送,又在通衢闹市之地,众目共见,何以为情?在他们以为风流自命,殊未知这般风流,即近刁蛮无赖。最不解是扬州这几位贤上司、乡先达耳目逼近,竟置之不问。遥想平日也是可否依违,于官方上不甚讲究;存心使僚属怀恩,不使僚屈畏威的意思。故而他们才敢公然放诞,毫无忌讳。怪不得甘老激起不平,大书特书的,信致在田。否则甘老年纪虽大,与人却甚圆融浑厚,从不肯轻易得罪人的。何况又是本城官绅,屈在桑梓,更当分外关切。想必实系看不下去,才引起他的老牛心古怪来。他何妨径寄在田,岂不简便?定要由你这边交去,又函而不封,使你先阅,分明怕的在田拖沓过身,不上紧究办,叫你去催着他做。又使我们见了,知道他是圆公起见,并非挟嫌借公报私等事。我们既共见此书,在田即不徘不问。”
小儒道: “甘老无非是这个意思,然而却难着我了。若送了过去,在田亦是有肝胆血气的人,见了此书,必然澈底根究,即苫了这一班官绅。可怜那些小官,听鼓多年,衙参终日,一旦因此获咎挂误。那些绅衿也非容易博得一第归耀乡党,亦因此而身败名劣。若不交与在田,又负了甘老一番作意。日后知道是我未曾送去,岂不怪我。”王兰笑道: “小儒又迂阔了,信是定要送去的。人家寄了与你,不是叫你捺搁的,甘老的来意,是暗中叫你催促在田,不可迟延。你只管送了去,随在田办与不办,你不去催促,即是你的情分了。这一班官绅,也是自作孽,不能怨甘老多事,何能再怨你送信的呢!”二郎在旁亦说: “送去为是,者香的话不错,你不去催就是了。”
小儒道: “送与不送,且待明日。先发回书给来足动身。”王兰即坐近桌前,将小儒求婚的话叙明,随后又说到赛珍的话,写毕递与小儒过目。小儒也取了一幅花笺,写了数行回覆甘誓,告诉徵、焜两子侥幸秋闱,又称贺甘露高夺魁榜。将两信封好,交与甘家来人,赏了往返的舟资,叫双福明早打发他回扬。来人接过信,谢了赏,同双福退出。小儒等也各自回房安睡。次日,甘家的人回去,不须交代。
小儒起身,将甘誓的信带在身旁。先约了王兰,二郎往视江相的病,见汉槎愁眉泪眼,伯青亦快快不乐。众人细询江相病原,汉槎道: “前几日不过劳乏起见,近来夜间觉得沉重了些,又嗽个不止,时唤胸膈闷塞,若是有痰哇吐不出。今早医生来诊脉,说是添了病症,原说过最忌添症的。 在我等愚见,不如将后事办齐,代老相国冲冲喜,虽属不经之谈,想老相国一百年后,都是要办的,倒是早办为妥’。你们听医家这般说法,可不叫人害怕。将才在田也在这里,他亦劝我早办后事, ‘医家的话,不可不防。冲喜一说虽近俗谈,倘尊老相国不药而自愈,岂非妙事’。我所以着人料理去了,好在材是现成的。上年有个川中官儿,进京引见,带了两副来,一送我们,一送东府里王爷。据说川中老山内,只生了两株杉木,还是前朝遗下来的,未曾有人入山斫伐,将近三四百年之久,其木之大,有数十人合抱不过。他费了几千金,方向山主买下,即在山内伐倒,刳了两口材,连棺盖都是齐缝凑榫,推合上去的。由川运至京中,较买的价目还要多出倍许。后来我们也给人评论过,无不盛夸此木,为人世罕有之物。适才我叫人抬出去拂拭布漆去了。就是冠带等物,尚未预备,亦吩咐裁缝连夜的赶做,大约明日即可齐全。”
二郎道: “老思师年高的人,即是无恙,逢到明暗九年,及整寿之日也可置办。至于医家所说,他们是防而不备,预先说了,倘有疏虞,即怪不着他们。也算不得什么,那里他们是活神仙么,能料人生死?况老恩师生平正直,必臻上寿,些许灾晦,吉人自有天相。子骞断不可过于忧虑,打起精神来,访请名医诊视。这些医生都是隔靴挠痒,看你家害怕,他即说得紧要些,若你家不甚害怕,他即说得婉转些,全没有一点的识见。因你问得殷殷的,他才说出预立脚步的话来。”
小儒,王兰亦同声说是,齐宽解了汉槎一番。又将甘誓来书,给伯青看;伯青笑道: “他们纵然放诞不经,此老也未免多事。若说那章如金,我深知其人。前年在南京时,也曾见过几面,倒不是个寻常脂粉,不意竟成短命,又遭恶死,却也可惜。”王兰笑道: “据你所言,你若在扬州,也是要去送殡的。倘甘老在这里听得,定见说你狂妄,把平日赏鉴你的一番心意,要一笔勾消的了。” 二郎道: “如伯青在扬州送章家的殡, 那一班官绅倒可无事,只怕这罪名‘都要推到伯青身上。岂不闻春秋责备贤者之语。”说罢,众人都笑了,见汉槎坐在一旁默然愁闷,不便久坐,遂大家作辞。
小儒叫王兰、二郎先行回去,他即向总督衙门。双福先去投了帖,从龙迎接入内,先道谢日前叨扰,小儒也谢了步。彼此归座,方将甘誓的信交过。从龙看毕,恼道: “岂有此理!既忝列官绅,难道一毫廉耻不知?居官的人,挟妓尚且不可,何况众目昭彰之地,还着衣冠亲送妓柩,目中全无法纪,视仕途如儿戏矣。扬州那一班上司,也是些聋耳瞎眼么?连甘老先生,旁观都动了不平,他们近在肘腋之地,置而不问。尤可恶者,鲁令起先作为甚好,我才调剂他甘泉署的,他竟敢得赃私和人命。章如金虽不是贾,许等谋杀,亦当问明威逼情由,岂可草率了事,更不可恕。”
小儒劝道: “谁人背后不行些错事,好在此事已过,何苦又顿起干戈。停一日行一角文书去,将该管官申饬一番,以戒下次,又不使甘老构怨于众。再则鲁令是你保举的人员,你若认真查出得赃一事,岂非自贻伊戚?也可训饬他,戒其将来。”
从龙听了,舶然作色道: “小儒,你说的是什么话?你也做过一方表率的大员,何以委顿若是。今日若仍是你在此,此事即可含糊过去,将来这一班无耻官绅,益发横行无忌了。至于甘老先生此举,真不愧敢作敢为,有胆识的前辈,竟不避嫌怨,致书于我,我方将感谢他不尽。否则我也被他们蒙混,人即笑我为泥木之偶了。若说鲁令系我保举之员,他以前居官甚好,自然要保举,现在胆敢受赃,理当究办。自我荐之,仍自我劾之,足见我秉公去私,绝无偏袒,有何妨碍。小儒你不要问,我自有我的办法。”
小儒见从龙不独不依,反铁铮铮的说出一番大道理来,不由得脸上一红,笑了声道: “倒是我多话了。”遂起身作辞。从龙也不相留,送至二堂口,俟小儒上了轿,即转身回至内堂。传话房吏叙文飞饬扬州府访查此事;并行文盐运司传提运判朱丕到省质讯;又札饬江宁府将章三保所控威逼伊女如金身死一案,速调原被卷宗人证,来省详细讯问。
这两纸文书行到扬州,把个扬州府吓坏了。原来那扬州府知府,仍是毛公。他因前次是署理扬州府事,后来在部里用去若干,谋了实授,又加了按察使衔。他为一任扬州府十万雪花银,因此上舍不得调升别处,丢下这个美缺。所以小儒等人,各省内外升转了一番,此时又多乞退归田;毛公犹是个知府,稳坐扬州,安然未动。
今日,正在署内无事,与几名清客相公闲话。忽奉到总督来文,查问本城官绅送妓女出殡一事,及鲁鹍得赃私和人命,与传提贾、许人等。可怜毛公连一丝影响都不知道,吓得目瞪口呆,连称怪事。座中有个清客,见毛公如此仓惶,忙出座询问缘故?毛公即将总督来文的事,一一说明,又道: “我近在扬州,竟毫不知晓。何以云大人远在南京,访得如此的确,究竟有无其事?”清客道: “原来为的这件事,却是有的。”毛公忙问道: “你想必晓得的,何妨请说原委。”清客遂将前后事由,细说一遍。
毛公听完,跺足道: “这班该死胡涂东西,闹出事来,还要带累我。自家衙门里的人,都不能管束,我真在鼓里呢!这种处分,可担得冤不冤?我也没有别的主见,将他们一个个姓名,开送上省,听凭制台去办。他们自作自受,不能怨我,要知我也护庇不下。鲁甘泉亦甚是胡闹,案不审清,就含含糊糊准其息讼。这也罢了,民情以启、讼为上。怎么受赃的事,闹到制台耳内,反将这起案弄得不实不尽,显有情弊在内。真正这位云大人耳风太长,令人可怕。”便吩咐去请鲁太爷来议事。又照着清客口内所说的送殡等人,开下姓名官职,预备申察。
少停,鲁鹍巳至,见毛公请了安,一旁侍坐道: “大人呼唤卑职,有何见谕?”毛公也不答言,即将制台的访文,与札饬江宁府转行的移文,一并与鲁鹍观看。鲁朗看了,吓得面如土色,忙立起回道: “卑职准章家息讼是实,并未得赃,云大人不知信了谁的谗言,使卑职含此不白之冤,要求大人格外栽培。”说着,又请了个安。毛公冷笑道:“我也不知你可得赃未曾得赃,在我面前辩白,毫无益处。你到云人人那里去辩白有无,是正经。我将许春肪交过来,让你好送上省去。你快别要求我,我为许春舫担的那处分,又去求淮呢?只好大家碰造化罢。”
鲁鹍素知毛公是个好利没胆的人,况且这件事,他是灯草拐杖,做不得主的,求他无用,便告退出来。回转衙门,先将原被两造人证传齐,亲自押.送上省,预备去料理。毛公也着心腹家丁,到省中打听制台若何办理此案,好便宜行事。
鲁鹍次早封了座船,带着人众起程,直向南京。贾子诚、朱丕等人,竟是意外之变,好似迅雷不及掩耳,一时那里措手得及,惟有跟着鲁鹏起身,且到省中再议。章三保更无庸交代,分外恐惧,只怕此去性命都没有。妈妈不放心,也随着同来。一路上互相抱怨一番,又彼此哭泣一番,闹的人众皆不得安。
一日,已抵南京。鲁鹍将在案人证,送交江宁府衙门,自己即来禀见制台。从龙看了手本,掷下道: “叫他回去,静候审明情节,听参就是了。他这官儿很做得好,很有声名,此时却不便见他。”里头传出话来,鲁鸥无奈,只得回转寓所。到底心内不服,留意访问,是何人在制台面前搬的是非。
访了两日,方知是甘誓书致陈小儒转交与云大人的。鲁鸥咬牙痛恨,大骂甘誓、小儒等人。 “我与你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章家又不是你们的至亲密友,何苦替他家出头,揭我短处。就是他等送殡,亦与你们无涉,坏的是他们声名,败的是他们品行。日后云大人访问出来,究办他们,即死而无怨。偏偏在这时候挑拨他们,固然不利;我又添上一层处分,可不是倒灶么!姓鲁的从未得罪过你们,可是硬要与我结冤作对。唉,罢咧!人生何处不相逢,我拚着丢官回家,天大的事也没有了。你们就要耀武扬威一世,还要将我鲁云程制度的永不翻身;不然此怨此恨,何时方休。”’遂赌气喝令从人们收拾回扬,听其参力,。又情知此事不得讨好,何必自惹没趣。回至衙门,即通禀告病请假医治。
云从龙自回却鲁鸥不见,料定他仍要寻找门路,前来说情。即严饬江宁府赶紧讯明,毋得隐混。又一面将贾子诚、朱丕、许春肪等人职衔,暂行斥革,归案并讯。江宁府奉命,即升坐大堂,先将章三保带上讯问。章三保明知这事胡混不去,徒然自取羞辱,便一一直供不讳。江宁府命落了供,带过一边。又传唤贾、朱等人上堂。贸子诚见章三保业已直供,料难狡赖。况衣顶已革,又没了护身符,怕的被申饬下来,也只得从头细说。朱、许两人亦各自招认,连私贿鲁鹍,及买嘱章三保息案等事,都一齐说出,也落了供。这件公案,毫不费力尽得实情。江宁府好生欢喜,将众人仍然管押。退了堂,即申详制台。
从龙见了详文.便拟各按罪名出奏。适值臼鹏告病请假的情由,禀了上来。从龙原不容取巧规避,因幕友等再三劝说,又想到鲁道同尚在阁办事,须留一二分人情,遂先准了鲁鹍告病,代他奏请卸篆,回籍医治。连扬州三府,一并开缺,另行拣员补署。然后方出奏章三保等一案。又将送殡的一班官绅,悉行奏请斥革。两淮运司, 扬州知府均有失察,谪记人过一次,不准抵销。暂且勿提。
单说鲁鹏见准了他告病,便将任内一切交代,算得清清楚楚,专待新官接手。过了一日,新任甘泉已至,鲁鹍交卸事毕,即雇了几号官船,带着眷属,向清江去见他丈人。原来洪鼎材于前月奉到恩命,调授山东巡抚。漕河总督放了户部侍郎曹人生来接代。鲁鹇本与刘蕴襟婿相称,亦是曹大生的东床。此番回京,正可便道至丈人任上一行,诉说他一番冤屈。兼知卫守备王起荣,原名王喜,是陈小儒的家丁,本籍江苏人氏,冒入宛平县籍,报捐今职。鲁鹍因痛恨小儒,难得有这般情节,被他访闻的确,欲请他丈人参奏王起荣,以家丁改名易籍朦捐职官,又可牵制到小儒身上,可以一击两伤,再则他夫人也要归宁。
到了清江,即着家人们押着行装箱栊先行。鲁鹍同曹氏坐了人轿,随后进漕台衙署。 留人生夫妇见女婿女儿齐至,甚是欢喜,忙命人打扫出一进屋子,让他们居住,又摆酒代他夫妻接风。席间,鲁鹍即将告病原由细说,又说到王起荣系陈小儒的家丁,朦捐职官,请他丈人参劾。曹大生口内虽答应鲁鹏,心下暗忖道: ”若论王起荣做过陈小儒家丁,今日朦捐卫官,非独工起荣有罪,陈小儒亦难置身无过。但是陈,云等人结为——党,现在陈小儒虽然退仕在家,圣恩时有赏赉;加以云从龙圣眷甚隆,他又与小儒至好,我若参劾王起荣,岂不得罪云陈二人。况前次大婿刘蕴,又蒙小儒盛情体恤。虽然女婿如此托我,不便推却,我想得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则在此,既允了女婿所请,又不恼他们。目下扬州卫屈的漕米军租,尚未缴齐,莫若即借此因由,说他公事迟延,参劾去任。纵陈、云等人知道我因女婿的事参他,我是借的公罪,他们也不能奈何于我。”想定主见,便笑向鲁鹏道:“贤婿放心,一个卫守备能有多人,况在我竹下;只要一举手他即休矣。惟有朦捐职官一节,须要拿住他的实据方好揭参。不则他亦可狡赖,何以见得是充当过家丁的?遥想陈小儒亦要代他遮饰。我意先借款公罪,参他去任,然后再慢慢访确他朦捐,得了实据,即不难参劾。凡事都要三思而行,未曾出手,先防还手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