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芳录红闺春梦 - 第 16 页/共 36 页
次日,又不敢去见祝公,只得推病在房。一连数日不出,素馨小姐生恐丈夫急出别故,背地去禀明祝老夫人,请了医家来诊视云;是肝郁冲动心火,刻虽未发,怕的久闷则病倒费治,当开了一帖平肝清心的药。素馨又多方婉款劝谕,伯青本来无甚大病,服了两帖药自然痊可。
单说小儒回转衙门,怏怏不乐,既未联合伯、畹的终身,又无辜受了祝老一顿怄气,真正是那里说起。好在我已尽力做到,伯畹两人也难见怪,即是在田,者香前我亦有辞可对。他们,只好去怨祝老古板不近人情,却怪不到我身上。
过了一日,双福回来说小凤已送到苏抚衙门。 “云大人甚为欢喜,先着家人回来道谢,随后还有信至。次日即收了玉梅姑娘作大小姐,并请酒通知各家亲族,又唱了两天戏,大为热闹。说二老爷联姻一节,悉听老爷主裁,就是明年春闱后再议。后来又说到聂家的话,请老爷赶紧去与祝老大人商量,都宜尽力调停作成其事,不可忘却”。小儒冷笑道: “还提他什么呢!我再不能拚付老脸去碰祝老儿钉子,只好由他罢。该数他们是婚姻,日后都有成局。我决意不管这事了。”你可去对王氏如此如此的说,“叫他不要与慧珠知道,怕的他急出意外支节,缓缓的另寻别样方法罢。目下热上赶热,话又说老了,却不好办”。双福答应退出。来到聂家,将王氏唤至一旁,告诉他祝家不允的话。 “我家老爷嘱咐你,不用绐你大姑娘晓得,要紧”。
王氏听了忧形于色,嗐气道: “双二太爷,你还不知道我家这个宝货,只有祝少爷在心内,自从祝少爷进京,他终田非睡即哭,病不脱身。好容易如今祝少爷回来,才见他有了笑容。这几时祝少爷常来与他谈谈说说,连脸上肌肤都好看些。若听了这个信息,他的性子又烈,还了得么!只怕命都不要了。好双二太爷,请你回去代我求求你家火人,还要设个方法说合此事,当可怜我女儿的性命。俗语:救人须救彻。保佑你家大人世世公侯不绝罢!我女儿若有点长短,这条老命也是没有的。”双福点头应允,作别回衙销差。
王氏送出双福,回到房内呆想,顿添了一肚子的愁烦。晚间悄悄请了二娘过来,与他商酌,又谆嘱女婢使役人等, “不可走露半点风声与大姑娘知觉,这件事不是当耍的,有几条性命在里头呢!”
不言王氏与二娘在房内私相议论,相巧慧珠吃过夜饭觉得胸口有些饱闷,即到院落内走动走动。仰头看见天上一轮明月,光辉四射。又记挂起伯青近日何以不来,屈指有七八日了。心内思思虑虑不觉顺步走出耳门,从王氏窗外走过,猛听得里面唧唧哝哝的说话,侧耳细听原来母亲与二娘谈心。想道: “母亲平日吃过饭即要睡下的,今日出了什么大事;这时候尚与二娘谈说,其中必有蹊跷。”站定脚步,屏气静听,只闻二娘叹了声道: “这是那里说起,偏偏好事多磨,又生出支节。可恨祝老头儿为何这般古怪,一点世情不通,难道与自己养的儿子别气不成?殊不知我家那人知道,固要急煞;你家那公郎若晓得其事不成,也要急出个三长两短,据闻目下已生起病来。”王氏道: “他那一班姊妹们,都不似他的终身如此扭难,偏又他的性情古执,说到那里即要做到那里,若是别人还望可以通融,他是不能的。而今只盼陈人人设法挽回,这一着儿如再不成,亦是前生注定的劫数,却也没法。”
慧珠句句听得明白,分明说的是我与伯青之事,小儒已与祝老言过,未能应允。又说伯青有病,可见祝老不但不允,还不知说出多少难听的话。又不知祝老怕他儿子仍恋着我家,竟不许他出门,不然伯青也不至急出病来。想到此处,那心内好似浇下若干油儿醋儿,一时两眼昏沉,目前金蝇乱撞,天旋地转起来。赶着转身回房,才进了房门,不禁失声“哎哟”,一口血直冒出来,眼前一黑,一交栽倒。吓得房内伺候的使婢,飞风跑过扶起慧珠,连问怎样?问了数声,全然不应。众婢这一吓非同小可,七手八脚的抬起慧珠,放平在床上,围着喊叫。又忙忙的分头去一面告诉王氏与二娘知道,一面去送信小怜。未知慧珠可能苏醒过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听密语伤心惊恶梦 悟往事矢志得真经
却说聂慧珠私地听得他母亲与宋二娘说话,知道祝公不允,伯青又急出病来,顿时一急昏晕过去,吓得众婢忙来告诉王氏。
王氏正同二娘商议, “这件事仍要去求陈大人从中设法,救我女儿,除了他找别人更是没用的”。忽闻使婢来说,慧珠晕了过去,现在不省人事。这一惊非同小可,忙忙的与二娘到后面房内,众婢正围着乱喊乱叫;小怜得了信也赶紧过来看视,房中站了乌压压一地的人。
王氏分开人众,见慧珠目闭唇关,面如白纸,直挺挺睡在床上。王氏走近一摸,四肢冰冷,不禁抱住慧珠痛哭,一声儿一声肉叫了起来。二娘与众婢也慌做一团,毫无主意,惟有帮着王氏一哭而已。倒是小怜有点定见,止住众人勿哭,叫使婢取了开水,扶起慧珠一面抹着胸口,一面将开水慢慢由口内灌下。好半晌,听慧珠肚内由下响了上来, “哼”了一声,始苏醒转过,又“哇”的一声,奔出一口紫血。王氏、二娘不约而同,念了一句佛。 。
慧珠睁开眼来,见众人都站在床前,问长问短。王氏道:“你好端端的为着甚事晕过去,此时心内觉得怎么,可要请了医生来看?”慧珠摇头含泪道: “竞可不必,随他天上神仙,华陀再世也难医我这冤业病。我只好过一日算一日,你也白疼了我一场。”说毕,滚滚泪落,哽噎着倒身朝床里睡下。王氏听了倍觉伤心,分外不解他说[的]话。二娘心中倒有两分明白,扯过慧珠贴身的一名使婢细问如何晕绝?未晕之前是怎生的?那使婢道: “大姑娘吃晚饭时说胸口饱闷,起身到天井内看月玩耍。后来即至前进去,想是到奶奶那边。过了半晌,忽然急急回来,进了房一声‘哎哟’即晕倒在地。连我们也不晓得为的什么事?”
二娘闻说恍然大悟,对王氏道: “多分我们在房内谈的话,被他听去了。”遂走近床前道: “呆孩子,你可不要多心多虑的,你既听了我们的私话,料也不能瞒你。虽然祝老头儿咬定不允,他亦是别着一口气,终久都要随和的;又有陈大人从中极力调排,不过迟早些,’不怕他不行。他当真忍心看着他儿子船沉么?况你深知祝少爷脾气,你既着急到这步地位,遥想祝少爷见他老子不允这事,也不知急的什么样儿,现在已生起病来,难道祝老头儿只有一个儿子,不担心么?必要后悔的,乘他后悔的时候,一说必成。你是个聪明人,我说开了你该明白,切不要自己呆气,作践自己的身体。”
王氏在旁亦插嘴道: “好儿子,二奶奶的话一点不错,你可打开心肠,不用悲苦了。你须可怜我做娘的,此刻心都急碎。你的妹子又不在我跟前,好歹我只靠你一人,你有个长短,我即不得活了。好儿子,你听我一句半句罢!”小怜也随着劝了几声。无如慧珠自窃听他母亲与二娘的话,把平日的痴心妄念一齐抛去,惟求此身早死,免得听了这些话心内难过。虽有王氏、二娘谆谆相劝,他丝毫不闻,只睡着饮泣。二娘道: “我们出去罢,让他躺着歇息片刻,停会再诸个医生来诊脉,吃两帖药自会好的。孩子,?你将我与你母亲的话,细细揣摩着,不要寻这些瞎苦恼。”王氏又切嘱众婢一番,小心伺候要汤要水;又邀小怜到前进去吃茶,三人同步出外。
慧珠见他们已去,吩咐将帐子放下,命众婢至外间去, “有事再叫你们”,众婢应着退出。慧珠睡在床中,左思右想心如刀割,恨不得即寻短见方觉干净。无如老母年高,妹子远嫁,我若死了有谁奉侍,岂不是个大罪人么?真乃处此境遇,生死不得,心内愈想愈觉凄惶。又自恨偏偏认识个伯青,即生出若干烦恼,不如当日不认识的为妙。既能认识,又得同心,即非无因,果真有因,何故支离百出呢?我在这里这般胡思乱想,谅他患病在家也是一样。转恨天若不生我两人,岂不省事,天生我两人,又使我两人不能遂意,细评起来是天有意绝我两人了。想到此处,又哭了一会。
不觉一时身子困倦,蒙咙睡去。觉得已离了卧房,不辨东西南北,一味的乱走。心中昏昏沉沉,想面见小儒重托他一番。倘祝公允行,自不必说,如仍是不允,我也定无生理,望他怜念我老母,照应着[些]。又想去见伯青,与他当面讲个透澈,即死也叹目也。待他知道我这颗心,全是为着他的。正踌躇不定之际,忽见迎面来了一人,道巾道服,手执拂尘是个道士装束;外面又罩了一领烈火袈裟,打扮的不僧不道的模样,面如满月,唇若丹朱,三绺长髯飘扬脑后,笑嘻嘻的向着慧珠招手道: “要除烦恼的,要知前后因果冤孽缘头的,可随我这里来,自有分晓。莫错了念头,永堕入无底地狱,把前根尽弃。”说着,即将手内拂尘劈面的一扫。
慧珠见生人同他说话,羞得正欲躲避,又渺渺茫茫的不知身在何处,全不似家中的光景。一望无际,荒草连天,凉风瑟瑟,冷雾濛濛的,吓得肉颤心惊,寸步不敢移动。忽又被那道人打了一拂尘,不禁失声“哎哟”,不顾好歹转身即走。谁知由丹田内一股热气直透到顶门,猛然精神一爽,心地开朗,隐约间好似前生今生的事一齐明白,但急切体会不出。早知这道士非尘寰中人,心内也不害怕了,回身稽首道: “大仙适才说什么要知前因后果冤孽缘头,能从头指示,免人堕落。弟子正因有一股冤孽不能解释,敢求大仙明谕。”
道人点首道: “可喜你聪慧不散,一提即悟,尚可教也。我此番正为你的冤孽而至,你随我到前面看一景致,你即了然无碍矣。”说罢,转身向西而走。慧珠也不问此系何处,亦不知离家多远,急急的跟着道人同行。约走了三四里路,可怜慧珠鞋弓足小走得前仰后合,香汗淋漓,一步一跌道: “天仙且请缓行,我实在不能走了。”道人回头道: “前面已至其处,人生都宜努力向前,不可半途退悔要紧。”又向西一指道: “你看那不是到了么!”慧珠随着他所指望去,果见半里外隐隐一带房屋,下半截有云雾遮护,看不清楚,只得勉强又跟着道人走去。
少顷,到了面前,原来是一座宫殿,朱门深锁,石碣上题着“上坤仙府”四个金碧辉煌斗大的字。道人上前叩门,只听里面有人答应,开门出来,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垂髫小鬟,顶中挽着双髫,身穿水田色衣,脚着红云小履。问道人道: “仙子命你携带那簪花使女元阳至此指示因果,不知来否?”道人指着身后道:“这不是的么,可去察知仙子一声。”小鬟把慧珠望了几眼道:“你们且在廊下伺候罢。”即回身入内去了。慧珠悄悄问道:“请问大仙,这是什么洞府,将才所云仙子是那一位上仙?”道人道: “此处无上天宫第一世界上坤洞府,乃上坤仙子所居。你少停见了仙子,自知底细。”
慧珠方欲再问,只听得正殿内钟磐齐鸣,案上炉烟缭绕,出来十二对女鬟执着提炉,羽扇、如意、玉麈等物,排列两旁,中央端然正坐了一位冠冕秉圭的女仙。道人忙引着慧珠,上殿参见道: “弟子愿仙子圣寿无疆,簪花使女的真魂已经带到,候仙子发落。”慧珠也随着道人叩拜,匍匐在地不敢仰视。仙子命女鬟扶起慧珠,又赐他一方软茵席地坐下,道人亦在下首绣墩上坐了。
仙子道: “今着非一道者领汝来此,并无别故,因汝宿根具在,。不忍永堕。又知汝目下孽缘当前,恐一时昏昧本性,前功尽弃,岂不可惜。汝从此当勉力修持,了却这一世人间因果,可以重证仙班。”遂回头叫女鬟“将‘二教指南宝鉴’取来,与他观看”。女鬟答应入内,半晌捧着一物出来,交与慧珠。仙子又命赐玉液一盏,使他清澈脏腑方能明白此中因果。
慧珠起身接茶,甫经入咽即冷浸齿牙清芬满口,似醍醐灌顶表里一畅。再看那宝鉴方圆尺许,正面光华灿烂鉴及秋毫,背后铣着“二教指南宝鉴”六字古篆。见镜内隐隐一座楼台,如绛宫贝阙相似。忽然楼门大开,中间现出三间正殿,金甍碧瓦。闳壮接云。殿中一男一女对立,那男子嘻嘻的向着女子笑,女子执着一朵鲜花向鬓边插戴,亦转盼含情秋波时溜,对那男子若作欲言之状。细看那女子十分面善,一时记忆不起,又看那男子面貌竟与伯青形容无二。慧珠方恍然,女子与自己面庞一般。
正惊讶之际,忽殿后一老妪策杖走出,满脸怒容似嗔那男女私相顾盼。恨笃笃举起手中拄拐,狠命打下,吓得那男女慌忙伏地哀乞。见殿后又出来一僧二道,止住老妪。道士袖内取出一本簿子,展开与老妪细看,老妪方颜色渐霁,复恨恨的望了那女子几眼,即麾僧道领了男女出殿。道士引着男子向左,僧人引着女子向右。那男女犹自一步一回头的,彼此恋恋不舍。行未数步,那道士用手一招,半天飞下一朵彩云,托着男子升空冉冉而去。僧人将那女子领至空阔所在,取出一幅白绫,光芒四射,上写着三句二十六字,字有胡桃大小,看得清清白白。是:
唵,牟尼摩贺牟那曳莎贺;
唵,逸谛律呢娑不诃;
唵,侣呢律呢娑缚诃。
那女子点首若作领会之状。僧人即用手一指,见平地变了一片汪洋大海。将女子推入海中,随波而没。
慧珠很吃了一惊,再看时忽镜内烟云四起,障满天地,半晌始灭,依然空空洞洞,朗无一物。慧珠执着宝鉴,犹呆呆的观看,若明若昧,正出神思索。那道人将拂尘倒执,用木柄在意珠背后使劲一击道: “还不悟来,等待何时?”慧珠失声“哎哟”,惊出一身冷汗,急开眼看时,残灯闪烁,墙外更锣业已三敲。隐约耳畔犹觉有声道; “汝要紧记那三句真言,从此坚心持诵,自有超脱出凡之日。”
慧珠翻身坐起,见自己仍睡在床上,方知适才是一场恶梦。再细想梦中所历之境,所睹之事,如在目前。心地大半了然明悟,又把三句真言默念了数遍,紧记在心,觉宿疾顿失,以前那些情痴愁怨一齐扫尽。起身下床,将桌上的灯剔亮,方唤外间众婢送茶进来。使婢闻慧珠叫唤;众人忙忙走入,见慧珠坐在椅上,惊问道: “姑娘觉得怎么了?就是要茶也不该起来,仔细窗棂口风吹了身子,姑娘还是睡下罢。”慧珠摇头道: “不妨,我此刻颇为清爽,睡得不耐烦了。你们可先取杯茶来我吃,再到厨房内看有什么东西,不问冷暖拿些进来,我心内很觉饿得慌。”使婢应着出外,一面去取热茶,一面到前进去告诉王氏。
王氏还投有睡,独自坐在灯前,愁烦慧珠的病如何医治。我想他是心病,必须遂了他的心愿,方可无碍。 “只可恨祝老头儿百般扭难,害得我女儿如此。若慧丫头有点好歹,我拚着一条老命,去与祝老头儿大闹一场,横竖我都是一死。又恨陈小儒十分没用,堂堂一位总督大人,这点小事都办不通头,他还做什么官,管什么百姓?羞也该羞死了。再者他可以外面答应着我,并不去与祝老说项,他果真存此心肠,即是他有心害我女儿,只恐天也不容,:有报应的”。忽见使婢推门进来说: “姑娘病好了,现在坐在外面,饿的吵着要东西吃呢!我们不敢做主,诸奶奶示下,可给他吃不绐他吃?”
王氏听了又惊又喜,急忙抬身同着使婢来至后进,果见慧珠精神抖擞,坐在桌畔,急着骂去的使婢, “怎生去了半会,述不拿东西来我吃,再迟我可是饿不起了”。王氏大步走入房内道:“儿呀!你的病虽然好了,仍宜安养,不可过于劳动有伤身体,却不是当耍的。你果真饿了,我去叫他们熬点稀饭来你吃。好儿子,你还去睡着罢。”说话间,二娘与小怜也闻信走来询问。慧珠起身笑吟吟道: “母亲只管放心,我的病一毫都没得了,不然自己岂不知保养,我腹内惟觉饿得慌。”又让二娘、小怜入座。
二娘细看慧珠脸上有红有白,全无半分病容,说话的声音都与好人一般,心内也着实诧异,道: “此时半夜三更,那里有现成的食物。我倒熬了些莲米粥,可取来与大姑娘吃,就是病人吃了,亦不碍的。”王氏点头称善,忙命使婢至二娘房内,取了一大碗莲米粥来。慧珠一口气吃下,仍然不够,又添了半碗。王氏见慧珠吃得香喷,当真是没有病了,暗暗不住谢天谢地。慧珠吃毕,又要水漱口净手。王氏恐他病后劳乏,再三哄着慧珠睡下,又谆嘱了几声保重。慧珠道:.“倒有劳二奶奶与爱卿妹妹了,容我明日亲来道谢。”小怜笑道: “一家人何必客气,姐姐好生安歇罢,我们明早再来看你。”三人出外,小怜即辞别回房。
二娘道: “你家慧丫头的这场病,来的奇怪,去的却也奇怪。怕的其中又有他故,这几日内你倒不可不小心些。”王氏连声应是,转身即悄悄的吩咐众婢轮流伺候,不可疏懈。 “你们辛苦些罢,我自理会得,断不白劳了你们”。又跟着脚步站在慧珠窗外细听,鼻息微微,知已睡稳,毫无半点动静,方与二娘各自回房。可怜王氏被二娘这句话说出心事来,反添了一段愁烦。眼睁睁望着天明,即起身叫人请平日代慧珠看病的医生,来诊了脉;果然没病,觉得脉息健旺,不是往日那般虚弱。王氏始放下心来。
隔了数日,慧珠身体如旧。这日晚间,请了王氏过来道:“母亲向来最疼爱女儿的,我有件心事要与母亲商量,务望允了女儿。”王氏道: “你这句话奇得很,平时凡你所说,我无有不从。今日何故要如此甚言其事?你且说出来我听。”慧珠道:“女儿病中,蒙仙人指点前后因果现已了然,万不能明知故昧,自贻伊戚。不是女儿说句老面皮的话,情愿终身不嫁,侍奉母亲。今生业已堕劫,正好修为来世了。若再贪恋不醒,定获天谴。母亲若不相信,以为我造作诳言,但看前日病了那般沉重,何以片时即愈?不瞒母亲说,当夜女儿梦见仙人。”如何幻化前生景象,从头至尾告诉了王氏一遍,又道: “女儿从此收拾出一间净室,终日讽念梦授真言,母亲如不准女儿所请,我惟有一死。还望母亲可怜女儿前生孽重,让我减心诚意的修持,也是母亲疼惜女儿的处在。改日母亲可请了伯青来,我当面与他说,他亦可由此屏除一切痴迷情性。小儒那边母亲也要去说声,请他不必为我从中联络,蒙他一番美意,只好再报罢。”
王氏听了惊得目瞪口呆,怔了半晌道: “你说的什么,叫我一毫不解,好端端的忽然说出这些疯话来。何况梦中渺茫之事,安能相信?无故生了出家念头,真令人意想不到。好儿子,做娘的这几日见你病已全好,才算减去二分愁烦,你又何苦怄我!你少年人趁早没说这些话,不相宜的。好儿子,你切勿尽性呆想,我去请你小怜妹妹来,与你谈谈解闷儿罢。至于那祝老头儿虽说执定不允,做娘的情愿与他拚却老命,都要逼着他上我这路,好遂你的心愿。你耐着性子些,都交在我身上。”
慧珠听了,脸一沉道: “母亲还当着女儿因听得背后言语,故意说这些别气的话么?不知女儿实授了仙人指示,得了解脱冤孽的真言,发誓修行消除罪孽。女儿身子虽活着,我的心早死透了。今日说的这一番话,如有半句更改,天诛地灭,永远不得翻身。况我虽说修行并不落发,外人也不晓得的。你是我亲生老母,尚不知女儿的心,不能相信,还叫女儿和谁说去呢!”说着,哭了起来。
王氏分外没了主意,连忙道: “好儿子,我相信你的话就是了,你切不要着急。你说了半日话,也该乏了,躺下歇歇罢。你要怎样,我都依你。我去去再来,你亦当自家揣摩定了,不可造次。”又央着慧珠睡下,王氏方出房,即去与二娘,小怜商酌,“如今闹出这一段事情来,却怎生是好?”二娘摇首道: “你家这位大姑娘,也算会闹的。病好了不几日,又想起出家来。我前日说过,怕的其中另有变故,果然应了我的话。我想你若一定阻挡、他,必至又有意外支节,不如将机就机即依着他去干,不过十朝半月,他自然要转念的。当真一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子,知道什么叫做修行?不过一时气忿。况他又与祝少爷那样好法,除了他誓不另嫁,就舍得修行了么?这‘修行’二字不容易的,连我们这般大年纪,尚不敢说修行的话。你此时趁火闹热的劝他,必然越劝越认真的,话说老了,反不好收科。你去只管答应他,听他怎么样,待他过这几日,心意稍悔,那时三言五句的一劝,即拢岸了。”
小怜在旁咂嘴道:“我平日冷眼看着,畹姐姐为人倒是执一不二的,只恐说到这里,即要做到这里。这个人多分跳出迷关,看破世情了,但愿他有日改悔罢。”王氏听说,想了半会,只得照着二娘依样葫芦的办去,过了他冲头性子,再设别法。遂叹口气道: “都是我这老苦命不好,一生只养了两个宝货。小的而今有了着实去处,譬如一只鸟乳毛燥了再不飞回来的。这一位慧姑奶奶,自幼即生性拗强,动不动气了哭了,闹得我直至今日,都猜不透他是什么性格。自从结识了祝少爷,他一心一意只知有姓祝的。离了一年半载,闹的天翻地覆,寻死觅活。即至见了面,也不过淡淡的那个样儿。我实在不懂,前日听得祝家不允亲事,急的昏晕过去,令人吓煞。忽然半夜即没有事了,又说什么做了一梦,梦见仙人指示他的,现在定要修行。可不是一年之内,要闹出几十种花样来。倒是我死了干净,随他怎生闹法,那怕就闹到外国里去,我也不看见。俗说:眼不见心不烦。”三人谈谈说说,天色大明。
王氏梳洗已毕,即至后进来,见慧珠早巳起身,端坐在桌前闭目持诵那三句真经。王氏见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走近推着慧珠道: “清早窗子口有风呢,不要吹坏身体,少停太阳下地再念不迟。当真的专心一志做早课么?”慧珠睁开眼,冷笑了声道: “母亲的话倒也好笑,不当真的,难不成当假的么?”王氏细看房内,所有华美的物件尽行收过,连那些不沽之物,都一齐搬至内间。王氏情知早劝无益,只好由他闹过这几日,再作计较,惟说: “修行亦是好事,我也不能拦你。但病后不可过于劳碌,自己要知道保重,你即是体贴做娘的了。”
慧珠连称晓得道: “明日可去请祝少爷来,我有话问他呢。他倘或仍然病着不能出门,嘱咐他好了即向我家来。”说罢,仍合上了眼涌经,也不理他母亲。王氏应着退出,暗忖道: “我倒忘却了,何妨即去请祝少爷来此劝解劝解,慧丫头向来是极信他的说话。祝少爷见他修行,定然阻挡,或者他两人情投意合,依了祝少爷的话,亦未可料。我岂不省了无数烦恼!”想定主见,即忙回卧房换了衣服,又雇了一乘小轿坐着,不敢到祝府去,直奔连儿家来。
连儿的娘不知聂家到此何故,又不好怠慢他,带着媳妇迎接王氏入内。彼此见了礼坐下,王氏即问道: “连二爷可家?”
他娘道: “在府里呢,找他有何话说?请说下罢,等他晚间回来告诉他,他到尊府来回信。”王氏道: “我这句话非面说不可,可以着人至府里请声连二爷罢。”他娘见王氏不肯说,一定要与他儿子面谈,想必是件机密,忙命人去唤连儿。
少顷,连儿来家,见了王氏笑道: “今天什么好风,难得吹了你来。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多分是来打听我家少爷病好了没有?”王氏道: “一则来问少爷的病,二则请你二太爷转禀少爷声,如果身体大好可以出门,请他到我家走一趟。我家慧丫头,有话要与少爷当面说呢。千万拜托,不可忘却。”连儿道:“你家火姑娘病可全好了么?少爷正惦记着。你今儿不来,明儿即要打发我到你家去,你却来的正好。”王氏笑道:“我家慧珠丫头病是病的,却非往日的病可比。明日你同少爷到了我家,即知道了,此时我也懒得告诉你。”说罢,起身欲行,连儿的娘再三留下王氏吃了午饭,方告辞回去。
连儿来至府内,走进内书房,见伯青歪在炕上取了一本书在那里看。连儿道: “适才聂奶奶到我家里,说慧姑娘打发他来请少爷明日过去,有话说呢。”伯青听了,放下书本道: “我也想去瞧瞧他,因为老爷连日不人欢喜,我所以懒着出去。你问他慧姑娘的病,近日怎么了?”连儿道: “他说身体业已照常,不过暂时抑郁,吐了几曰血,并没有什么大病,也不曾吃药,隔一天就好了。”。伯肖点首道: “你明早预备轿子伺候,老爷问你,即说病中许了一处愿,烧香去的。”连儿应着,方欲退出,伯青又唤住道: “老爷才吩咐明日大早接大小姐回来过几天,这个月内大小姐要动身到山东江姑爷任上去。你明早接过大小姐,再跟我出门也不过迟。”连儿下来自去预备。一宵无话。
次早,连儿先至江府迎接琼珍小姐回府,即去唤齐轿夫伺候着,方进来回了伯青。伯青也不换衣履,即是随身便服,只带了连儿一人,坐轿向桃叶渡来。到了篱前下轿,伯青走入门内,见小怜坐在堂前,怀中抱了只虎斑猫儿逗着玩耍。小怜抬头见是伯青,忙放下猫儿,笑嘻嘻立起道: “姐夫贵恙大好了?”伯青笑道: “贱体久已全愈,倒蒙你惦记着。”又转问了小怜的好。
王氏闻信,早巳接了出来道: “请少爷里间坐罢。”伯青邀了小怜,一同至后进,见慧珠一手掀着暖帘,立在房门首相待,更觉形容消瘦,翘楚可怜。伯青一阵心酸,几乎滚下泪来,勉强笑着趋步上前。彼此问了好,进房坐下。王氏向小怜丢了个眼色,二人托故出外。
伯青道: “爱卿少停还来坐坐。”遂转身陪笑问慧珠道:“日前我闻得你病了,恨不暂时即来,无奈我亦病倒,这几天方算没事。正欲过来瞧你;适值你着人去叫我。近日身子可照常了么?”慧珠道: “我本无病,不过一时急火上攻,吐了两口血。他们就嚷传出去我病倒了,其实隔夜即没有事。倒闻得你很病了几日,我也不便着人去瞧你。昨日叫我母亲去请你过来,非为别事,有句话和你商量,稍尽数年你我契合一场,你必要依我才是。”遂细细将得病这一夜,梦见仙人指示,梦中又见你我前生因果,如何又得了仙人传授真言,由头至尾说了一遍。把伯青都听呆了,看他房内不过一床一帐,几件梳洗的器具而已。桌上摆着香炉、净瓶、木鱼等件。那里是卧房,分明是一所经室。再看慧珠与自己说话情形,迥非往日。平时虽见面不大亲热,那骨眼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你恋我慕的神情。现在我仍如旧的待他,他竞满面冰霜,严不可犯,正襟危坐,目不邪视。较初见之时,犹觉疏远。不禁暗自吃惊,笑问道: “梦幻之事原不可凭,不知你心下以为何如?”慧珠正色道: “你今日也说出胡涂话来了,仙人指示迷途托渚梦寐,岂同寻常梦幻可比。我若不信,也不请你来告诉你了。
幸而我生性不昧,一经仙人点化即猛自回头,不然永堕尘劫,历转不已。既跳出迷城,实是天火幸事,若执迷不悟,还成个人么!今日我与你一言为决,从此你自为你,我自为我,各了前因。罢罢,你我相好一场,我劝你亦宜急早回头,不可任性暴弃,堕入情关。虽然你我来时,你从天上,我入地下。在地下者,也可修为重至天上;在天上者,亦可暴弃入于地下。难得生有根基,何可自废?我之言尽于此,听与不听,皆在你的一心主持,是勉强不来的。嗣后我这地方你可少来,纵然你再来,我也不见你了。”说罢,走至桌前坐下,闭着眼敲着木鱼,喃喃的诵经不已。
可怜伯青一团高兴来见慧珠,还怕他为前日的事难过,又打点下多少安慰的言语宽解他。梦想不到慧珠忽然说出这一番话来,斩钢削铁,毫厘不能挽转。好似当头打了一个焦雷,怔了半会,哽噎着道: “畹秀,何以数日不见,你竟另换了一副心肠,难为你怎生说得出这样薄情话来。我也明白了,多分你怪我前日小儒去说拒绝不行,所以你立志修行再不理我。殊不知是我父亲从中作梗,为人子者,怎能违逆严命,并非我无情拒绝,你可错怪人了。虽然我岂肯死心,除非我顿时亡化才罢。若活在世间,任凭上天入地,竭尽心力,我都不改初心。平日我的心,想你也该看透一二分,不是那口是心非的人。”说着,不由得放声大哭。
王氏、二娘、小怜等人都在外间私相议论,不知伯青用什么话去劝慧珠。初时只闻唧唧哝哝的两人絮说,猛然听得伯青大哭起来,众人很吓了一跳,不解何故?忙忙的一齐走入,问道:“怎么了?”未知伯青怎生回答众人,又所哭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破痴情譬言解惑念 寻旧友避雨遇狂且
话说王氏等人,在外间听得伯青在房内忽然大哭起来,急忙一齐走入,询问何故?又见慧珠坐在桌畔,闭目涌经,好似没事人儿一般。伯青见他们来问,止住悲声,将方才慧珠若何绝决回答的一番话,说了一遍,不禁又哭了。众人多咂嘴摇头,暗恨慧珠太觉薄情。
王氏分外生气,一面劝住伯青勿哭,叫使婢们舀了水来,服侍伯青洗面;一面走近桌前,两只手投着腰,对着慧珠“嗐”了一声道: “姑娘,你也太闹得离奇了。祝少爷巴巴的来看你,他亦是病后,你也该宛转些告诉他,怎么就回得如此绝决,不怕寒了人家的心?”慧珠睁开二目,瞅了王氏一眼,冷笑了声道:“依你老人家怎样说法?横竖我久经拿定主意,迟早都要告诉他的。他是个明白人,断不怪我。若他真个胡涂,以我为谬,我亦不能强他相信,只好各人修为各人。我不能因他所累,使我永堕尘劫,却不值得。”说罢,走入里间去了。
王氏又不好十分数说他,只有跺足恨恨不绝。二娘早把伯青请到小怜这一进来。王氏也只得随出,向伯青道: “少爷亦不犯着气苦,大约我家这个宝货也无福消受。少爷待他那一番好处,我们是尽知的。只有慧丫头负了少爷,你老人家是不亏负他的。今日请了你来怄气,反叫我们过意不去。不是我说句不近人情的话,这几天闹得我冷了一半心了,只有随他去罢。你少爷如此门第家财.,还怕寻不出比他高十倍的人来么7.定见是他没福。”
小怜道: “不是这种说法。现在畹姐姐性子头上,越说越不得拢。好在伯青与他两心相契已久,知道他是这般古执性格,断不会记憎他的。爽性冷他三五个月,当真畹姐姐能甘心受此淡泊么?如稍有悔意,那时只要我等大家譬解他一番,自然没事。刻下犯不着天天去揉搓他,他亦是病后,倒怕闹出别的故事来,那就不妙了。”二娘点首道: “赵姑娘的话一点不错,你们就这么走罢。祝少爷宽洪大量的人,定然不怪他的。你倒不可过于同他怄气,慧丫头本来有些古怪,真个闹出别样事来,却怎么呢?”
伯青摇头道: “你们不要看错了我是怪他,我是自恨我多分有不到之处,畹秀故而寒心,立志修行,再不理我的了。然而我仔细思想,并未有丝毫过失,何以他忽然怄起气来,我才伤心的。况畹秀与我难得心地吻合,不愧知己,那料半途顿生支节,多应是我自取具咎。只望他说明白了,我也死而无怨,不至常打这闷葫芦儿。我方将自悔自恨不及,怎生你们反说我怪他?我真正没有这般心肠,不要被他听得,必致火上添油,更外难挽回了。”又向小怜道: “好爱卿姑娘,畹秀与你是极说得来的。千万托你背后细细问他,究竟为着什么原由,恨我到这地步?再诸你代我辩白辩白,我即感激不尽。此时他气得很,我也不敢见他去。”说着,又流下泪来。
小怜等人听伯青说得苦恼,又见他愁眉泪眼只怨恨自己,并没说慧珠半分薄情。众人也一齐落泪,都说慧珠此次行为,心肠太狠了些,若是遇着别人竟以势焰相压,翻过面皮,却怎么了呢?即如伯青恼了,不念前情与他大闹,旁人也难说伯青缺理。时上说得好,你既无情我方无义。还亏伯青本有涵养,是个好性儿。众人又再三宽慰伯青,劝他不必烦恼,且请回去,过些时自有着落。 “好在你并不怪他,他气过了,定然要懊悔的”。小怜又道; “你只管放心,所有你的苦衷,我便中自当说到,看他如何回答?我再给你的实信。”伯青听了千称万谢,始闷恹恹的起身,别过众人,带了连儿上轿回去。
王氏等人送了伯青回来,悄悄的同至后进,见慧珠仍到外间坐着,手内击着木鱼,口内诵着经,怡然自得,好似没事人的一般。众人见了分外不解,竟猜不透慧珠是何居心。平日虽然寡于言语,却事事多情,绝不似今番无恩少义的行为。又不敢去惊动他,众人复又出来,互相计议。
王氏只落得急一阵恨一阵,自己骂自己一阵道: “我的命要苦到甚等地位,方算告止。满指望今生一辈子,靠着两个女儿养老送终。二女儿如今有了着落,王火人又待他甚好,是放得心的。我却不能全靠他一个,王大人虽没有不愿意,我也不肯折了下气。若慧丫头再好好的跟了祝少爷,可不是我两处分开来住着,又好看又有趣。偏生慧丫头这么一闹,眼见得姓祝的是不济事了。还有句私情话,我平空失去了一注财气。纵然慧丫头回心转念,嫁一万个人都不如祝少爷好说话。这不是我命苦咧!”
二娘亦点头叹息不已。小怜道: “聂奶奶,你倒不用愁伯青冷了心,若是畹姐姐回过念来,伯青再没有推却的。我只恐畹姐姐心念已坚,誓不改悔。不然他何以任凭我们劝说,都置若罔闻,再则伯青说的那一番话也着实可怜,我若是畹姐姐万不肯不理他的。可见畹姐姐的心是丝毫不能挽回了,惟有尽人力的劝罢。”
不提小怜等人私议。且说伯青回至府内,喀声丧气,倒在床上一人哭泣。竞想不透何处得罪了慧珠,他才如此绝决。他向来最恶佛教,每说好好的一个人,偏信那些和尚、女尼不经之谈,惑于佛老之说蔑弃伦常,为智者所不取。今日忽然他信起佛来,前后如何大相背谬,其中必有原故。素馨小姐见伯青如此,大为诧异,走近床前,笑问道: “我闻得你早间还愿去的,又有什么不如意事,独自一个儿睡在这里怄气?”
伯青长叹了一声道: “我的心事,也不必瞒你。”遂将慧珠与他别气发恨修行的话说了一遍。素馨听了笑道: “我只当什么大事,原来为的这些不要紧的,快别要如此,惹人笑话。若再叫老爷知道,又要说你锺情娼妓,不顾父母授我的身体了。我虽没有见过慧珠,闻得他人品又好,学问又好,是你生平第一个知己。他如今看破世情立志修行,不理你了,你所以才辜负的。慧珠既是个聪明女子,心地必另有见识,断不是那些随波逐流的人,惑于世间,一时胡涂,妄冀好处的。只怕是你粗心,未能领略他的意思。即如他是个俗人,信于佛教不同你亲近;你不是俗入咧,亦可付之度外,不犯着为他自家气恼。譬如一种姣艳异常的花,人人所爱,偏为你独得,分外喜欢;不料浇灌失时,花将就萎,心中自然惋惜,又不忍见他枯死,莫若移栽地下,?或送到深山大谷之内。其花得了地气,受了风露,渐淅滋长起来;那时方明白其花因屈曲在盆内,是以枯萎,如今散荡了,非独不萎,反比从前在盆内更外姣艳动人。当此之际,还是随他在地下,还是仍移到盆子里去呢?果真再移向盆内,必至复萎;与其使花复萎,何妨割舍些留他在地下去,大可公诸同好,又可不时赏玩,较之枯死盆内是胜一层。今日慧珠既死心踏地的修行,你即勉强他,必至如花一般屈曲而死。二则老爷正恼你留恋青楼,若一定违逆亲命更非人子的道理。不如两全其美,既不有伤亲心,又遂了知己的志向。只当他是你的人,另自起居的,你也可时去走走。你平日心地旷达不凡,遇事都可作退步想,何以今日倒掂掇起来?”
素馨小姐一席话,说得伯青哑口无言,脸上现出惭愧之色。暗自忖度道: “我实系胡涂了,意见反出于妇人之下。畹秀果真非薄情寡恩的人,他其中定有原故,慢慢的自然寻出根底。我何用急促自寻苦恼?只要我居心对得过他就是了。”想到这里倒觉心内爽畅起来,起身向素馨深深打了一躬,笑道: “极承指教,茅塞顿开,真乃我一时见识不到,自己不明白的处在。”即回身叫人预备晚饭,夫妻对坐吃毕,又说了一会闲话,各自归寝。
从此伯青隔一二日即至聂家,有意无意的访问慧珠,许他见面,即寻些不关痛痒的话说说;有时只在外间,或小怜那边少坐片刻。小怜亦曾问过慧珠几次,皆截钉削铁的一字不改。在小怜的意思叫伯青等慧珠欢喜的时候,何妨当面去问一番,爽性再用柔情打动他,看他怎生回答。无如伯青深知慧珠性格,不敢造次。
接着琼珍小姐起程日近,各家亲眷都来饯送。祝公怕的琼珍初次出门,不惯陆路上风霜,虽有护送的人,皆是江府几名老年仕妇。祝公即命伯青亲送他妹子上路,沿途既有照应;又暗中支遣伯青到汉槎任所,料定汉槎必要留住伯青,过了一年半载,免得常记挂着聂家。倘然背着我做了,那时木已成舟,生米煮好熟饭,当真与他过不去么?伯青不敢违拗,只得去嘱咐小怜,见机而作的试探,倘能回心转意,可去告诉声小儒,他自有处置;又去重托了小儒一番。
择吉登程,同了琼珍小姐向山东进发。伯青心内却有一层欢喜,因计算柳五官此时早到了山东,即不然路上也可迎着他。除了慧珠,五官亦是知己,况多时未晤,正好会见他说说别后情景,以破积闷。想着倒觉欣然,恨不能一步到了山东去会五官。
暂且不提伯青兄妹在路行走。且说柳五官自离了京中,在路走了半月,已至汉槎任所。耽搁了几天,五官本与汉槎没甚关切,即辞别起身。汉槎款留不住,赠了路费,又拨人护送出境。五官沿途看山玩水,到处勾留,所以与伯青错过,没有见着。
这日,已过王营,开发了骡车回去。在袁浦住了几日,买舟到淮城来寻二郎。清晨开船,傍午早抵淮城,命跟他的两个人先押着行装进城,到淮安府衙门里去。自己方随后登岸,取路入城,缓缓在街市上闲步,看那来往的人与沿街铺面,甚为热闹。好在淮安府署是出名地方,问得出的,不怕走迷失了。
进了城未及数步,忽然淅淅沥沥落起雨来。五官心内着忙,即赶着走去,只顾了落雨,忘却问人向那条街道抄近。信着脚步乱走\反绕到城边背巷内去了。此时风又紧雨又大,五官周身湿透,猛抬头见迎面一座古寺,石碉上字迹模糊,看不出是什么庙,只得进去暂避,俟雨稍止再走。幸而天色尚早,进了山门见神像剥落,墙壁欹斜,荒凉情景不堪入目。院内数株老树,风吹得落叶满空,越觉得风雨更大了。
五官四顾无人,害怕起来。那些神像狰狞怒视,更令人可畏。急急走入正殿,中央供着三清祖师,方知是道家的住落。殿内仍然没人,只得再向里走,转过殿后一座六角小门,五官探头一望,见内里一带房屋甚为精致,与外大不相同。五官忖道:“里间房屋如此整齐,必有奉侍香火居住。不如与他借火烘炙衣履,免得浑身冰冷。又可央他庙内的人,送我到府里去。”见当中三间正屋挂着暖帘,五官即掀帘走入,炕上坐了两个人在那里下棋,一个道士,一个在家人,正在凝神思索。
五官进来他们没有见着,走至面前方才知觉。那道士站起正欲询问,五官料定这道士是庙内主人,抢步上来深深一揖,又转身与那在家人行礼。道士见来人不俗,相貌又好,忙还礼不迭,让五官炕上坐了。五官不待道士问他,即自陈姓名来意,如何遇雨,周身衣服湿透,欲借些火炙一炙燥,并烦宝院内的人少停送我到府衙门去,改日统容酬答。
道士闻说五官是到府里去的,又听他一口京腔,分外趋奉不及。一面忙唤倒茶,一面叫人去引炭火,又将自己上等衣服取了两套出来,请五官更换,笑道: “小庙内却没有眉士们衣服,只好有屈柳老爷权换,小道的衣服都是洁净的。”五官连称好极,起身把外面衣履尽行脱下,穿上道袍道鞋,低头看了一看,不禁自己好笑,道士即将湿衣命人取去烘炙。五官又问道土法号,始知道士姓黄名鹤仙。又问了在家人,姓田名文海,山阳县的幕宾。道士赶着吩咐厨房备酒伺候,五官正在腹中饥饿,爽性扰了道士,回至衙门再谢他罢。
看官可知田文海为何到了此地?原来田文海自搬出刘府,深怕刘蕴找他,又怕有人议论。适值鲁鹏补了山阳县缺,藩司本是鲁道同的门生,鲁道同又有信托他照应两个儿子,相巧山阳县出缺,藩司即题补了鲁鹏。田文海平时随着刘蕴常在藩署内出入,上下人等他竟没一个不熟识的,遂托众人公写了一封荐书,去投鲁鹏。鲁鹏见是上司衙门荐的,不得不收。过了两个月,竟与田文海甚为契厚,行止坐卧一刻都离不了他。现派在账房内襄理,颇有出息?田文海又捐了一名从九在籍候选,重新大模大样作起威福来。
这黄鹤仙向在南京朝天宫,与田文海是旧友。黄鹤仙亦是个势利小人,更与田文海相合。后因在省中犯了案件,逃到淮城,在这三清观里避祸。三清观岁久失修,又没有定额田产,无人肯住。黄鹤仙倒颇合式,因三清观荒僻不大出名,可以栖身。偏生田文海随了鲁鹏来此,旧雨重逢。田文海极力代黄鹤仙张罗,将内里房屋修茸一新。还允他撺掇鲁鹏来修理正殿,置办永远香火出息。所以三五日即到三清观来,甚至聚赌挟娼,无所不为。因田文海在山阳县内大有声名,也没人敢来过问。
今日田文海亦因出城游玩遇雨,顺路至三清观暂避,与黄鹤仙下棋消遣,定了胜负彩头,谁负了即具酒请胜家。才下了一盘,尚未终局,被柳五官打散。田文海满肚子不愿意,因见柳五官人品秀洁,又有一种柔媚情形,即猜着七八分是京城里相公,多分是与冯知府旧交,来寻找他的。反觉转怒为喜,呆呆的望着五官,目不转睹。又听说姓柳,仔细一想,猛然触机道: “时闻东人说,目下京中有个出名的相公,唱小生的,叫做什么柳五官‘,往来皆系王公巨卿,据闻与祝伯青,王者香一干人过往甚,密。,这姓柳的来寻找冯宝,又是京里下来的,九分是那柳五官了。如果是他,真乃我三生有幸,遇此尤物,不可当面错过。越看越像,忍不住蓦然问五官道: “兄台面孔甚熟,好似那里会过的。小弟去年亦初从京中转来,兄台尊派可不是行五么?”田文海口里问着,却拿眼睛瞅着五官,看他如何神色。
五官见田文海望着他,正没好意思,别着脸与黄道士搭讪说.话。忽然被田文海问出这句话来,心内戳了一下,顿时满脸绯红,含糊答道: “小弟行四,并非行五。兄台说认识我,小弟眼生,却不认识兄台。况我春间才进京的,未及半载即出京来了,兄台说去年在京会过,彼时小弟尚在家中想系兄台认错了人。”田文海见五官形色惭沮,满口支吾,竟十拿九稳是柳五官了。笑着起身,扯了黄鹤仙到外间唧唧哝哝了半会,两人进来。
五官被田文海识破,正踌躇不安。况姓田的满脸邪气,不是个正经人,又鬼鬼祟祟的与黄道士不知说些什么?此时进来,田文海只拿眼睛瞅着五官嘻嘻的,五官更坐立不安。幸雨已渐止,起身与黄道士作辞,叫人将烘燥的衣履取来更换,又给了庙内服侍的人一块银子。黄鹤仙见五官欲行,大失所望,忙陪笑道:“柳老爷见外了。不是落雨,贵步也难光降,正所谓天缘凑合。此刻天色已晚,昏黑难行,不如有屈草榻权住一宵,明早遣人送柳老爷过去。况且衣履还没有烘燥,再则小道已备下粗肴,好歹都要赏个脸儿。不然为冯大老爷晓得了,小道却吃罪不起。”
田文海也帮着上来拦住道: “兄台何必如此固执,黄道兄既已备下酒席,那怕略坐片刻也算他尽过心了。好在不隔城门,纵然迟了,打发轿子送兄台四衙。还有句说话,兄台若执意.要走,岂不带累小弟这一餐白食亦不得吃了。”说罢,哈哈大笑,用手握住五官手腕,乜斜着两眼道: “老五,我这话可是不是呢?”
五官见他们阻拦,着起急来,又见田文海有意戏弄,直呼“老五”,明知被他们识破行藏,更难少留。心内不由突突的跳个不止,脸上一红一白,忙洒脱了田文海的手,颤微微的说道::“你们却也好笑,人家不愿意扰你们的酒,何苦来强拉硬扯的,还怕有酒饭请不到人吃么?快些将我衣服拿来,也不劳你家的人送了。若欺负了我,明日告诉冯老爷,你们是不讨好的。”说着,早将黄道士的衣服一口气脱下,撂在炕上。
黄鹤仙见五官急了,又不好阻挡田文海,只得躲了出去。田文海起先与黄道士商量,本欲将柳五官灌醉,好动他的手。忽然见他要走,大着胆假说上来款留,调戏着他,看五官可受不受。不意五官翻过脸来,此时田文海又懊悔过于孟浪,好事弄坏,遂老羞成怒;欲要随他去,又舍不得到嘴的一口食不吃。一时色胆如天,明欺五官孤身,假作怒容道: “小柳,你不要胡涂,明人面前还说什么暗话,你当我不知道你的底细么?我倒好意留你,可知是给脸你的,就陪我田老爷喝杯酒也不辱没你。若再扭手扭脚的假充着正经人,引得我田老爷性子发作起来,你即要吃亏苦了。”又走近一步,拍着五官肩头道: “好小子,别要这么,你没见你田老爷年纪老了,最是知情识趣的。”
五官听了这一番话,早巳气得手足乱颤,哭声道: “你们这些光棍,有多大胆子,青天白昼戏侮好人,不是一伙强盗么?快快让我出去,一笔勾消,是你们的造化,不然明日叫冯老爷问着你们,看你们可活得成?”又使劲将田文海一推,田文海不曾防备,往后一跄,.脑袋碰在壁上,碰起一个老大疙瘩。不禁把那怜香惜玉之心,顿变了夜叉面孔,指着五官,跳起来大骂道: “好不中抬举的小兔崽子,敢捉弄你老子。你访一访田老爷可是好惹的?没说你认识个把知府,就是皇帝的御兔子,我田老爷高兴都要赏鉴赏鉴。你既落在我手内,还怕你飞上天去?”即揎袖撩衣势将用武。
五官恐他近身不便,退了几步,要想躲避,瞥见条几上摆着一方天然怪石,,双手连座子捧起,向田文海劈面打来。田文海闪身不及,恰恰打着额角左边, “哎哟”一声倒在地上,那血如泉涌相似流了出来。五官见打倒田文海,叹口气道:“不料我在此地与姓田的一劫,他既然被我打死,是要抵偿的,不若先死,免得受他们糟蹋。”牙齿一咬,回身认定屋杜上狠命一头碰去。
那知黄道士并未出去,躲在外间听里面的动静。闻得田文海动气,要硬行强做,怕的闹出别样事故,带累自己,赶着走过劝解。见五官正举起石头要打,把黄道哩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嘴里喊着“不可动手!”即大踏步跑入,意在夺那石头。谁知来不及了,五官早发手打倒田文海。又见五官碰头,黄道士也不顾田文海的死活,打倒的尚不知怎样,姓柳的若再碰死,更不得了。急忙上前拦腰一把抱牢,死也不敢放手道: “你现在打死了人,不想抵命,还要累我吃两条命的官司么?”恰值庙内的人众都闻声走进,黄道士即叫取了绳索,将五官按翻捆好,恐他再要寻死。
始回身见田文海直挺挺的睡在地上,浑身是血,只.剩了奄奄一息;急的黄道士跺足干哭道: “怎么了!怎么了!这不是坑死我么!”忙取了止血的药替他敷上,又用布扎好口,轻轻的抬至炕上放下。两眼呆瞪瞪的望着田文海,如雷打痴了一般。约有半个时辰,田文海方悠悠苏醒, “哼”了一声。黄道士先赶着念了句佛,早煎好一碗浓浓的参汤,与田文海吃下。又停了半晌,田文海气弱声低的呻吟着道: “我此时头上实在痛得难受,那个小杂种呢?可不要放走了他,放走了我是向你三清观要人的。”黄道士忙道: “姓柳的小道已捆起来了,专候你老人家示下。”
田文海点首道: “我做梦也想不到吃小杂种这一场大苫。你可到衙门里去叫跟我的人,把那张大藤榻拿来,好抬我回去。”又将黄道士唤到面前,悄悄在他耳畔说道,你到衙门内可如此如此, “告诉敝东一声,切不可稍露风声,使府里得了信。速去速来,要紧要紧”。黄道士不敢停留,忙着换了大衣,嘱咐众人“小心看守姓柳的,他是首要凶手。第一怕他惧罪寻死”。又叫人伺候着田老爷要茶要水。即带一名用人,飞奔县里去了。
这里柳五官此刻倒横过心来,不问姓田的生死,我都随他们摆布罢。再不料我在此地遇着对头,该应劫数临身,也挽回不来的。只恨没有见着伯青,他那里晓得我惹下这样大祸。然而到了此时,身不由己,也顾不得他们了。这么一想,心内反没有半点害怕。田文海睡在炕上,头痛得火星直冒,大骂道: “你这小杂种,小忘八,我与你什么解不开的冤仇,你给我下这一毒手。我若死了,自然有人千刀万剁的问你一个剐罪。我即不死,你亦休想活命。你如果活了,我也不姓田了。”咬牙切齿,恨骂不绝。忽见黄鹤仙急急的跑了进来,对众人道: “你们快些收拾收拾,县主太爷来踏勘了。”田文海闯得东人将至,命众人仍把他抬到地下睡着,又嘱咐黄道士, “少顷鲁太爷问你情形,你须照着我先教你那一番话回答,万万不可临时错误一点”。黄道士连称晓得。正忙着,只听外面三棒锣声,齐齐吆喝,山阳县已下轿进来。未知鲁鹏作何发落,柳五官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报前仇鲁知县枉法 破诡计冯太守行权
却说鲁鹏兄弟到了南京,投过文凭。鲁鲲有缺选出来的,赶着料理,到三府的任。鲁鹏留省试用,恰好江宁藩司与他世好,又有鲁道同私函嘱托藩司另眼看待。一年期满,适值山阳县出缺,藩司即行详请上去。陈小儒亦知鲁鹏为人诡谲,见他遇事逢迎,本不令他补山阳县缺。无如藩司竭力保举,又因鲁道同的情面,只得题补了他。好在楚卿是他上司,暗中写了一封切实的信与二郎,叫不时察看着他,不可徇庇。
鲁鹏得了山阳县缺,好生欢喜,忙着专人进京接鲁鹏与他的家眷,先择吉赴任。若依鲁鹏心性,虽然一令之荣,也是百里邑
侯,要大大施展一番。无如二郎为官清慎,丝毫不徇情面,又是鲁鹏的专管上司,鲁鹏尚不敢十分妄为。偏偏田文海荐到他衙门里,鲁鹏是个豪华公子,受不住田文海加意趋承,过了些时,觉得姓田的竟是生平第一知己。凡有出息的事件,都派他经理,所以田文海年来腰橐甚富。
这日,鲁鹏正在内堂与妻子闲话。忽见家丁来报,三清观的黄道士在外求见锐: “田师爷在他观里被人打伤了。”又说:
“仍有下情要面见老爷细察。”鲁鹏闻说,很吃了一惊,忙至外书房,—将黄道士叫进。黄鹤仙即照着田文海嘱咐的话,细诉一遍。
鲁鹏又惊又气,着黄道士下去补了一张呈词:先行回去伺候,随即坐轿传齐差役,至三清观踏勘;到了庙门,见黄道士穿着法衣,带领几个徒弟,在山门外跪接,请着鲁鹏进来。大殿上早设了官座,灯火点得明如白日。鲁鹏入座,先把黄道士带上问了一遍,——其实久经知道,此时当着人众审问,不过遮掩耳目,——又吩咐将田文海抬出验看伤痕。仵作禀报道:“左额角被石砸伤,宽一寸深一寸八分,内骨尽破。”鲁鹏听了,暗自吃惊道;“怎么打得如此伤重?”忙叫抬过一旁,不可经风。又吩咐带姓柳的,众人推推拥拥将五官带到大殿上跪下。
起先黄鹤仙到县里报案,只说: “京里来了个姓柳的,至观内避雨,小道好意留他吃饭,田老爷陪他闲谈。?小道出外解手,不知怎生闹了起来,姓柳的行凶,用石打伤田老爷”等语。鲁鹏先不知是什么姓柳的,此时见了面,,仔细朝下一望,原来是唱戏的柳五官。不由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暗喜道: “你这小兔子,一般也有今日,撞到我手里。我只当你一辈子靠着东府里王爷势头,奈何不着你。可见天网恢恢,自投罗网。此次又行凶打伤了人,我即从公办去,你亦有应得之罪。”遂呼呼的冷笑道: “柳五官,你可认得本县么?看你小小年纪,自应安分守已,做个好人。为什么行凶打伤了田文海?其中定有挟隙,断非无因。可从实招认,若有半字含糊,哼哼!你就没想活命了。”又叫取夹棍伺候着,众役齐声答应,如轰雷一般。
柳五官伏在地下,早拿定主意,不过一死,再没别的罪名。何况姓田的未死,尚有几希之望,不能姓田的活着,即叫我抵命不成。忽听得县官直呼他名字,又问可认得本县,心内诧异道:“这县官是认得我的。”即抬起头来向上一望,见是鲁鹏,长叹了一声道; “罢罢罢!我才离虎口又入龙潭。那知是这个冤家在此地做官,纵田文海不死,我也难脱网罗。不若烈烈轰轰干他一千,死也挣个硬汉子名声。”即直起腰来,圆睁两眼,大声道:“你太爷也不必问我与姓田的有无仇隙,田文海是我打的。他死了,我理应抵偿。田文海侥幸不死,太爷按律派我一个什么罪名,我亦愿领。只恨我时运不通,到此地来,充什么军,寻什么魂,偏生遇着一起仇人,我还想活命么!好让他们称心满意。总之一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再没有事了。”
阶下人众听了,莫不吐舌摇头道: “看不起他一点点年纪,有如此胆量。见了芬官,不说乞命求生,反明目张胆的直认不讳,竟句句挺撞着本官。”鲁鹏闻五官,你呀我的,又直道出他以公复私的心病,不禁勃然大怒,欲待发作,又耐了下去。怕的稠人广众之所,处置不公,落人褒贬,又恐五官仍说出不好听的话来,.即哈哈大笑道: “好小子,很好的。你既认田文海是你打的,死活自有科例,你明白就是了。”起身吩咐带着,坐轿喝道回衙。来时,即嘱咐田文海的家人, “俟定更时分,将你主人用软轿抬回衙门调养”。黄鹤仙送了鲁鹏回来,拆去官座,将闲人赶散,关上山门,又收拾了内间血迹等等。且自缓提。
单说鲁鹏坐在轿内,细想如何处置柳五官,,必须寻他一个大火罪名,方泄我昔日之忿,再则也替田文海报这一石之仇。又想到柳五官在京与云抚台等人常有往来,他此次定见是投他们来的。现在本府就与他有旧,即不能走漏风声,被他们做了手脚,救脱出去,岂非便宜了那小兔子。回至衙门,下了轿,即叫人格柳五官押在外监里,外面不许传说。发放已毕,换了便服,来看田文海伤痕轻重,又安慰了一番。即向刑席上朋友房内来,商议若何办理。
这一位刑席幕友,姓罗名喆,字多士,绍兴府会稽县人。年已半百开外,向在各州县衙门当刑席幕宾。为人小有才,惟酷喜背后论人长短,又爱招揽外事,所以同道中无人不嫌他;因而赋闲多年,穷得衣食不周。适值鲁鹏补了山阳县,不知罗喆怎生尽力谋钻,托人荐到鲁鹏处来。该应他的运气通了,鲁鹏见面大为相契。鲁鹏又是个公子宫儿,那里懂得公事,觉得罗品办事颇为认真,除他应办刑名,.其余一切事务皆委他一人经理,言听计从。罗喆见东人优待,又旧病复发,在鲁鹏面前挑张剔李,闹得上下人等没一个下怨恨他。只因本官推重,都敢怒而不敢言。罗喆与阻文海皆是小人心性,倒讲说得投机。
这日,正坐在灯下阅看案卷,忽见鲁鹏进来,忙着离了座位,笑容可掬道: “东家咀过夜饭哉?”一面让坐,一面叫人倒茶来。鲁鹏走至上首坐下,也问了几句闲文。即将田文海如何被柳五官打伤的细说, “现在田文海虽不至死,然而小柳与我却有夙恨。必须借此事端,重重的办他一办,方泄我胸中之忿。是以特地过来,请教老夫子大才斟酌”。
罗喆听着鲁鹏说话,有时摇头,有时咂嘴,有时又闭着眼睛点首,听完了仰面哈哈大笑道: “东家阁点小事干,没甚难办。伊弗过是个兔子,仗着府里个点势头,好在府里也弗得知,弗怕伊飞子天浪去。即哇伊行凶,无故殴辱有职人员,照光棍例办子。伊虽弗杀头,也要充远军个。个个小兔子平时姣养惯的,亚里哞j得起充军个苦头;只怕弗到地头,即要死突哉。明朝东家坐堂个辰光,只要问个一问,骗子伊个口供落来,即按例科罪当堂起解。古语兵贵神速,就是府里晓得个说话,罪也定哉,人也充出去哉,伊只好咬子俄个卵子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