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芳录红闺春梦 - 第 17 页/共 36 页

鲁鹏连声稍、是,痛赞罗喆遇事有识。又坐了半晌,自去安歇,好准备明日一早,审问五官定罪,报仇泄恨,不提。   且说跟五官的两个人,押着行李到了府前,寻着号房烦他通报进去。二郎闻得柳五官到了,好生欢喜。忙叫人收拾内书房,让五官居住。又将跟的人叫上去,问五官为何还不见来?两人回道: “我们是先进城,五爷大约少停即至。”二郎吩咐他们下去歇息,赏了酒饭。又命厨房备酒,好待五官洗尘。眼巴巴直等至初更时分,五官仍然未来,急得二郎在内书房踱来踱去,又问那跟的人道: “你们五爷多分路径不熟,走迷失了。不然即是因雨落得过大,在那里避雨去了。你们也该拿了雨具找一找去。”跟的人答应下来,四处访问,毫无踪迹,只得重又回来,禀知二郎, “通城内都访到了,并没有见着”。   二郎也暗自吃惊,又吩咐“明日大早,再去细细寻找,他此处人地生疏,不要闹出别样事故来”。倘或丢了他,伯青必然同我打饥荒的,那可不是笑话么?外面堂上,已打三更。今夜料想五官不来,只得回上房安睡。可怜跟他的两人,一夜都不曾合眼。黎明即起身出衙,分头寻觅,找了一会,又聚拢来。将走至山阳县署前,听得一丛人在那里议论。这个说: “此人年纪甚小广倒长得很俏,因何心肠这样狠毒?”那个说: “他不是此地人,是从京里下来的,与姓田的爿:不相识。我却不解,既不相识即无仇隙,为甚下得这般毒手?”又有一人说:“你们不知道具中曲情,我适才访问过了。姓田的虽与他无仇,据说本官与他有仇,相巧今日碰到他手里,偏生那少年人又打伤了田姓,所谓借公报私。又闻说此人姓柳,是个京城里的小旦,我看那种神情倒也有几分相像。”   两人听得明明白白,很吃了一惊,忙上前扯住一人间道:“借问渚位,这姓柳的如今在那里?”众人回头见他两人问得突兀,上下打谅了一会道: “你问做什么?你们是他一起的人不是?”内中有个老年人见两人间的情急,忙止住众人道: “你们也太囉嗦,管他一起不一起。你二位要问这姓柳的,现在堂上审着呢!是与不是去看着就知道了。”他两人也不问是否,丢了那人,急急挤进衙门,挨至堂口。果见县官正坐堂理事,阶下跪着一人,细看不是别个,竟是五官。两人这一惊非同小可,即要上前问问,又不敢造次。只得耐心听县官讯问,究竟身犯何罪,无故被县里拿了来。   原来鲁鹏清早即坐堂,提上五官讯实口供,好定罪名。料定府里一时难以晓得,反升坐大堂,显见并非私断。五官仍是昨日一番话,半字不改。鲁鹏命画了供单,照远路光棍行凶殴伤有职人员,例得刺配,今姑免刺字,充发边远地方。即当堂点了长解两名,给了批文,又上了刑具,限本日起程,勿许逗留。鲁鹏将长解唤上堂来,当面又切实知照了几句,方打鼓退堂。把跟五官的两人吓得手足无措,欲亲问五官一声,见多少人围着他,又恐问出是非来。只得寻子一个老年书吏,细问情由。那老吏起初并不肯说,后来被两人再三苦苦哀告,跪着求他,始扯起两人到一僻巷内,悄悄的告诉了一遍。 “你们如是同伴来的,我劝你们即速走罢,不要拖累进去。这姓柳的,本官是与他做定对头了”。   两人访出实信,飞风跑回府衙。二郎正坐在书房候信,心内也十分着急,难不成五官当真迷失了么?忽见他两人喘吁吁跑进,见了二郎,即将在县里见着五官如何定罪的话说了。 “我们来的时候,就要起解了,请大老爷速救我们五爷性命”。说着,痛哭不已。       二郎也大为诧异道: “你们五爷到底闹出什么天大的事来?一夜工夫即要起解,就是打死人,也不应如此快法。怎么这里又闹出一个田文诲来?然而鲁令也很不懂事,为何胡里胡涂即定了充发的罪,其中多该有别情。”再低头一想,拍桌道: “是了,是了!上午五官在隐春园同人打闹,那不是鲁家兄弟么?今日五官偏又撞到他手内,显而易见,借公报私以复前恨了。果真解了出去,他自然饰词详禀上来,连我也无力救他。你们可速赴县前等候,我少停即至。你们上前喊冤,须要说出田文海是县署幕友,我即可亲提审问。倘若已经起解,你们可大着胆扯住厮闹,我来时自有道理。     两人答应,转身飞跑出去。二郎忙传话伺候,去拜某客,却暗中知会贴身家丁,须从县前经过。他两人一口气跑到县前,见五官正欲起身,解差已将行李包裹收拾齐全,催着五官出城赶路, “不要带累我伙计们误限”。两人不问好歹,上前揪住两名解差骂道: “你们一伙是什么人?敢将我家五爷锁起,他又不犯法,可不是反了么?”     五官忽见他两人来了,又惊又喜。喜的是他们既知我在这里,楚卿必然知道;惊的是你们如何揪打官差,不是为我加罪么?正待喝住,县衙门内跑出一干人来,吆喝道: “那里来的这两个野人,敢在官府衙门口混闹?他是犯罪的人,你们拉住不放他走,定是约了来抢劫的强盗,抓他回本官去。”说着,鞭棍一齐打下,两人死不松手,哭着喊着乱叫救命。正闹得没开交处,那边一捧锣声,旗伞纷纷,淮安府到了。他两人舍了五官,跑到轿前跪下,高声喊冤道:“大老爷救命呀!”二郎忙命住轿,把人带上问有何冤枉?“不赴县里去告,到本府面前米混嚷”。两人将五官被拿始末根由;大概禀了一遍,二郎即叫带了柳五官来。少停,带至轿前,见五官手铐脚镣,满身刑具,心内着实不忍,先命开了刑具,问道: “本府看你小小年纪,何故行凶打人?既已认定罪名,缘何又叫人来喊冤?足见刁滑避过,可从实说来,不要胡涂。”   五官见是二郎,明知来救他的,也仿着跟他的话哭诉道:“小的苏州人,向在京贸易,到南京来探亲。昨日方至此地,顺便去瞧一个朋友,因避雨到三清观暂躲。适值田文海也在那里,见小的孤身,陡起不良。又仗着现在山阳县署的幕友,倚势欺人,硬要调戏小的,强拉小的陪酒。小的一时慌急,用力摔脱他,不料田文海立脚不稳,跌至桌前,碰翻几上火石一座,压在他头上,打破额角,顿时流血。遂贿通三清观道士黄鹤仙谎报山阳县主,说小的无故行凶,用石打伤他额角。县主不问曲直,威逼小的招认,即行起解。幸遇青天大老爷过此,跟小的两名用人情急奔诉,求大老爷昭雪小的冤枉。再者田文海并未身死,仍在山阳县里,即请大老爷提到黄鹤仙,田文海讯问,当知真伪。愿大老爷朱衣万代,世世公侯。”   二郎听了,即唤随众将柳五官与两名解差卅回衙门细审,一面去提黄鹤仙候讯,又吩咐传谕“山阳县令将田文海送府备质,不得徇庇,致干参罚”,即叫转轿回衙。这里众县差见府里带去原犯柳五官,又要提黄道士、田文海到案,情知不妙,忙着进衙回明鲁鹏情由。 “五官又说出田师爷是我们衙门里幕友,现在府大老爷派了两名府差在外立提田师爷去对质,并传谕老爷勿得庇抗,有干参处”。鲁鹏听说呆了半晌,跺足道: “什么囚攮的去告诉府里的?既已闹开了,我反耽着了处分,可不是害人不着,倒害了自己。”只得吩咐人众,先稳住府内来差;自己即忙回后与罗酷商量,如何办理。   罗喆闻说,皱眉道: “哎哟!个个事体弗好哉!塞娘董姆妈多杀杀,倒上子小兔子个足当哉,阁件公事,老田是弗能交出去个,一交出去东家得子不是哉。说弗得东家快点上府里去,当面求子府大老爷,阿拉也弗力、姓柳个,请府大老爷也弗要迫老田到案,大家没事体哉!府里也弗过要开脱小柳,若一定迫子老田到案,纵然袒护着小柳,可知斗殴官司,平打平枷,个句说话是跑弗脱个,东家须要下点身分恳求为是。黄道士个靟养个,也只好随伊去哉,横竖打子两记,也没大事。”鲁鹏此时毫无主见,只落得谁说谁好,即吩咐伺候上府里去。   且说二郎回至衙门,即升坐大堂,将五官主仆三人带了又细问一遍。恰好黄道士业已提到,二郎见了面,即呼呼冷笑道:“本府久知你不安本分,可从直说,得了田文海多少买嘱?代他谎报,说柳五官系有意用石砸伤田文海的。你是个出家人,偏要多管闲事,本府先办你个好为多事,得贿谎报。”不由分说,喝令把黄道士拖下,打了二十大板。打得黄道士叫起极天屈来,哭道: “大老爷高升呀,他们斗殴并不与小道相干。小道亲眼所见,实系柳五官用石打破田文海额角,昏晕过去。小道见人命攸关,方赴县察报,并未敢虚浮谎诉。小道既与田文海无旧,又与柳五官无仇,他们皆是躲雨来的。小道实在责罚的冤枉,求人老爷详察。”   二郎将惊堂一拍道: “好大胆奴才,还敢强辩,再掌嘴。”左右一声答应,又拖下黄鹤仙来,打了数十个嘴巴。正欲再问,见号房上堂回道: “山阳县禀见。”二郎道: “好胡涂,不知道本府审事么?只叫他将田文海交下,回衙去罢。他还有面孔来见?”号房应了几声是,又回道: “小的也这般回他,山阳县说田文海并未解到,另有下情面禀,定要求见。”   二郎明知鲁鹏前来求情,料想田文海他断不敢交出,然而田文海到了案,五官亦难逃公罪。莫若传他进见,看他如何说项,再作计较。即起身吩咐把人证暂且押下,俟本府见过客,再行审问。一面叫请鲁太爷花厅上见,鲁鹏进来见二郎请了安,一旁坐下。二郎不待他开口,即正色道: “老兄办事却也太胡闹了,怎么听信自己幕友与黄道士一面之词,也不讯问清白,即科派柳姓罪名。况且天下亦没有昨日斗殴的事,今早即起解。原犯就是杀人凶手,顿时缉获,也不能如此草草结局了事。据说老兄其中存了私意,那我也不问。老兄只将田文海备文送来,以便质审。若果真问出弊窦,窃恐老兄有些不便。”说着,又冷笑几声道:“到底老兄乃科甲出身,办事与众不同。想该胸有成竹,倒要请教。”   一席话,说得鲁鹏置身无地,满面通红,立起又请安道:“大老爷明见,实系卑职该死胡涂,都要求大老爷格外原谅,成全卑职。田文海虽系卑职衙门幕友,向来并不宿在衙门里。昨日审过,当令该家属领回调养伤痕。此时卑职亲去提他,他情知理屈,业经惧罪携眷脱逃,并非卑职知情故纵,大老爷访察就是了。”说罢,又请了安,垂手侍立,不敢入座。二郎微笑道:“什么携眷脱逃,还逃在老兄衙门里呢。既然老兄自知错误,求我成全,我难道不顾同僚情分么?但是这件案卷,怎生撕掳方可妥善?”   鲁鹏连连应是,又苦苦哀求了几次。二郎道: “老兄且坐了,小弟却有个法则在此,未知老兄以为何如,!老兄承审不明的处分,是要耽受一点儿的。回衙速将此宗案卷撤销,我这里白有处断。田文海这样人老兄大可不用,将来带累老兄,还不至此。可使他离了此地,即照闻风脱逃的做法,就是太便宜他了。”鲁鹏闻二郎已允,才放下心,又起身谢了,方告辞回衙。   二郎复又升堂将柳五官叫上,假意申饬了一顿,押令出城,不许逗留。又叫黄道士取保具结释放,所有在逃之田文海,姑念已受重伤,着免追究。一时发放已毕,起身退堂。黄道士惟有自称晦气而已,白白的挨了一顿打,还要措资开发衙门使费。   二郎回后,着了心腹家丁出来安插五官主仆。 “待到初更时分,领至内堂来见我,须要机密,不可使夕从知晓。”家丁答应出外,寻着五官主仆三人,带到衙门附近差役家住下。五官此时,只有感激二郎不尽。差役家里知道五官与本官大有瓜葛,难得住在我家,何妨结交他,去讨本官个好。赶着备办了上等酒饭,请他主仆。到了初更,那家丁先去探听,见衙门外没有多人行走,也不用灯火,黑地里领着五官等人悄悄走进宅门。问明本官在内书房坐着,即同了五官直向里面来。不知五官进衙,见着二郎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责负心冤魂寻夙恨 喜同志美少结新盟   却说柳五官被那家丁带到后堂内书房里,见红烛高烧,二郎坐在上面等候。五官走入,抢步上前,倒身下拜道: “日间极承关顾,又蒙开脱,我只愧初到此地即惹下这一场大祸,反叫你作难代我掳掳。我此时也不便以语言空谢,惟有铭诸肺腑,再图后报罢。只恨我无辜受这一场羞辱,真令人愧不欲生。”说着,不禁哭了。     二郎忙着站起用手搀住五官,笑道: “言重,言重!你的事我不晓得则已,既经知道岂可置身事外?本来你是冤屈,这么一说反觉你我生疏,不同往日了。此次你也意想不到遭此横逆,只好委之于年灾月晦?不可介怀。还算你时运好,倘若一石头打死了田文海,那就更难撕掳了;好在目下田文海已撵逐出境,黄道士又掌责过了,你心里也可稍慰,切勿自己苦坏身体。”回头叫人取水来与柳五爷洗脸,又着实安慰了一番,方问: “何日从京内起程,可到过子骞那里?日前伯青送他妹子走我这里经过,眈搁了一天,他还说列了山东必然要会见你的,想你们都应见着过了。”   五官见二郎殷勤劝慰,自己一想不过受点惊吓,也没有吃着亏苦。有楚卿这么一办,亦算代我挣回体面了,方有了笑容,忙道: “伯青到山东去了么?何以我从子骞处来,并没有遇着,想是走扠了。我此番又是来的不巧。”顿时不悦起来,二郎笑道:“足见五官单有伯青在心里,我们是不配同你相好的。难道伯青不在南京,在田、 者香那边亦是旧识,岂不可耽搁?横竖多则半年,少则数月,伯青亦要回来的。你又不赶着回京,忙什么呢?”说得五官也笑了,道: “并不是这等说法,因路上没有会着,懊悔错过了,你倒会多心。”   二郎即叫摆酒与五官压惊,两人对饮,谈谈笑笑甚为适意。二郎俟五官说得高兴之时,起身亲自斟了一杯酒,送与五官面前道: “你且干了此杯,我有话与你商量,你要恕我。今日这件事,你原是无辜受辱。既将田文海撵逐,又将黄道土打了,所以不得不当着人众亦不许你逗留淮城,此乃遮掩耳目。你想也明白,不怪我的。但是业已判断过了,你久住此地终屈不便。旁人虽不敢明说,背后却要议论我徇庇。若论你住在我衙内,也没人知道,怕的传说出去,落人讥诽。并非我催促你动身,明日我代你封下一号大船,晚间悄悄的上去,后天黎明开行,人不知鬼不晓,且到南京、苏州一带盘桓几时。俟此事冷淡过去,那时即彰明较著请至我处耽搁一年半载,外人也不说闲话了。我是为你起见,你切不可怪我无情,我是以告罪在先。”   五官听了,微笑道: “你把人看得太胡涂了,我岂不明这个道理。你纵然留我,我也是要走的。原想今日即行,因承你盛情,不能不来见你澍声。我若怪你,我可不是更胡涂了么!”二郎火笑道:“五官真乃快人,且请再干一大杯。”五官亦起身回敬了二郎的酒,两人重又畅饮起来,直至三更始止。二郎亲送五官至书房安寝。   次日,命人封下座船,在河干伺候。晚间又备酒与五官饯行,说道: “此去必先至南京,我有封禀启烦你寄交总督衙门。   陈小儒亦是我辈中人,你可去见见他,我的禀启内已写下了。”又嘱咐五官沿途小心,饮到初更,即散了席。五官起身作辞上船,二郎道: “恕我不能送你,千万明春到我这里来住些时,不可爽约。”五官点首答应,二郎又着人送五官主仆出城,看他上了船,始回衙销差。五官在路行走非止一日,方可抵南京。   且说鲁鹏回到衙门,只落得气的恨骂而已。又来与田文海商议,这件事既已闹开,府里又护着小柳,不许我留你住在衙门。   冯家耳风最长,若访得你没有出去,我即耽了处分。你可在外面稍避风声,再进衙门。田文海亦知二郎向来铁面无私,不徇私情,难以朦混。自己亦怕讨他的没趣,想了想仍搬到三清观去,俟养好伤痕,再作计较。鲁鹏即着人搬了田文海行李箱笼,送至三清观。随后方用软轿抬了田文海出衙,诈称一声出城上船,回南京去。     到了观中,黄道士忙着接入。田文海说了多少替黄鹤仙抱屈的话, “总怪我拖累了你,好歹且耐着些时,这场仇恨都是要报复的”。黄道士收拾出一间密室,让田文海居住。又吩咐徒弟等人,外面不许乱说。过了十数日,田文海头上伤痕日渐平复。   这日,正是十一月十五,月当头之夕,大家小户都做消寒会。黄鹤仙也备了几样精致酒肴,请田文海晚间赏月消寒。席散,田文海觉得多吃了几杯酒,心内有些烦躁。回房时已三更,月色当空,明如白昼。田文海因口燥,叫人烹茶来解渴。又将迎面一扇捅子撑起坐在窗口仰头看月,长空万里,绝无纤云。又有微微的风吹着,反觉酒气渐消,爽适异常。窗外左边一丛翠竹,迎风摆弄,月影迷离,分外有趣。     猛然竹外起了一阵怪风,吹得竹叶飕飕,那月色亦暗了下去。窗里的灯摇闪欲灭,田文海把头一缩道: “好冷!”忙起身,意在放下窗子进去。忽听阶下有脚步之声,急低头看时,见隐约一人走来。田文海只当是送茶的人,骂.道: “混帐东西,鬼魆魆的吓人一跳。”说话间,那人已至面前,未语先笑道: “文海兄,别来无恙,我们倒久违了。原来你在此地甚好,如今又名成利就,可知我受尽苦楚,今日方得出头。你既与我至好,倒忍心不问我一问。好容易此间寻着了你,我们还是一道儿去罢,也不枉当日交好一场。”   田文海听了,摸不着头脑,急睁眼细细一望,认得是刘蕴,大惊道: “他怎么能到此地来?他是疯狂了的,难道病好了么?晓得我在淮城得手,特来找我。又是谁告诉他,我在三清观的。”正欲回答,蓦地记[起]刘蕴已死, “我前日闻得南京有人来说,仍亏陈小儒不念旧恶,用棺木装殓,送入他祖茔内安葬。哎哟!不好了,他是个鬼咧!”不禁毛发突竖,啐了一口,转身即向内间里跑。谁知刘蕴跟了进来,抢步上前,挡住道:“文海兄,你太薄情了。见了面你即骂我,我知你无意,也不来咎你。此时你又耍躲开,难不成故人远路而来,应该不瞅不睬的么?”   田文海见刘蕴阻住去路,早巳吓得心胆俱裂,噤着叫喊不出。随手拿起一张椅子,欲劈头打下,见刘蕴满面怒容道: “田文海,你敢放肆么!我倒好意与你叙旧日交情,不肯陡出恶言。你竟猖獗太甚,与我用武,可知你负心之处,神人不容。我生前怎样另眼待你,你见我势败,托故他去,生恐我和你纠缠。后来闻得我已死,你反对人说我作恶多端,难以枚举,我还嫌他太死迟了呢!算我待你十数年好处,被你明索暗赚了多少银钱,没落得你句好话儿;我今日实告诉你罢,我已请命冥王特来迫你的性命,不能容你在刚间独享富贵。”说着,长啸了一声,将头一摇,顿时头发披了下来,两眼突出,舌头拖在唇外二寸多长,向田文海扑过。   田文海一个寒噤,支持不住,连人卅椅跌倒在地,昏死过去,那口内白沫直喷。恰好送茶的人已至院外,听得房内天崩地蹋的一声响,很吃了一惊,忙忙走上台阶。忽扑面“豁喇”的一阵冷风刷过,逼得通身毛骨竦然。没奈何大着胆入内,见桌上残灯半明,田文海躺在地上,一张椅子跌得粉碎。那人不知何故,放下茶锤,来扶田丈海道: “老爷怎么了?”连问数声不见答应,再用手摸了摸口鼻只有出气,没有入气。吓得那家人狂叫起来‘,早惊动了黄道士,同着他徒弟走过问道: “半夜三更的,大呼小叫做什么?被邻舍家听得,又要查问了。”那家人道: “黄老爷,你还说太平话儿,你来看看我主人不知何事,跌在地下,多分倒没气了。”   黄鹤仙听说,也吃了一吓,忙着蹲下来摸田文海,果然微微一息。急回头叫徒弟等人,帮着他将田文海抬起,放到他床上,又叫人取了姜汤开水灌下。好半晌,田文海始醒了转来,一翻身坐起。,向着窗外连连叩首道: “并非我害死你的,你为何寻我要起命来?我纵然负了你平日待我好处,不该见你势败设法走开。此却是我的错处,难怪你动气,还求你念昔日交情,饶恕我罢。”说着,叩拜不已。自己又用手左右打着嘴巴道: “怪我,怪我!”吓得众人不知道他说些什么见神见鬼的话,令人害怕。   黄鹤仙急叫请了医家来诊视,说是中了邪气,痰迷心窍,很有两分病症。开了一帖驱邪定神的药,嘱咐吃了下去,能发出一身汗来,方可有治。黄鹤仙听了分外着急,等至天明,亲自去报知鲁鹏。鲁鹏即打发了两名亲信家丁,过来看视。此时田文海益发乱说起来,又直着脖子喊叫,如鬼嚎一般。吓得他的家人与庙里小道士们,远远看着他,不敢近前。黄鹤仙同着两名家丁进来,到了他榻前询问。田文海现在已认不得人了,那喊的声音亦渐渐低喑。黄鹤仙道: “二位爷们,看这样光景,田老爷是朝不保暮的人了。请爷们回去禀知鲁太爷,宜速办后事为是。”两名家丁不敢停留,赶紧回衙告诉鲁鹏。   鲁鹏一听,忙命伺候,假说到三清观拈香,亲自来看田文海的病。到了庙前,黄道士得信,忙来迎接道: “太爷来得正好,田老爷此刻多分是没用了。”鲁鹏急忙下轿入内,见田文海仰卧榻上,满脸铁青,两只手撺得死紧,眼睛大睁着,口角微流紫血。鲁鹏见了心内不忍,不禁流下泪来。即叫人去买上等棺木装殓,就停供在观内。又派那两名家丁在此帮着黄道士收拾,自己即坐轿回衙。赶着写了信,专差寄至南京,唤田家的人来领棺木。   外面一传十,十传百,都晓得田文海被冤鬼活捉了去。反加了些说话上去,竟说得活灵活现的。隔了几日,传到二郎耳内。   二郎又叹息了几声,随即寄信与柳五官知道。   单说五官由淮城动身,走了五六日,已抵南京。五官正欲进城,到总督衙门投递二郎的信。上了岸,见河边往来轿马络绎不绝,好似接差的光景。又见制台、将军皆出城来接着,织造与藩司各道员,陆续均至。已知这来的人,身分必尊。问了行人,方知苏州捃台出境阅兵,昨日即到此地。   五官闻得云从龙来了,甚为欢喜,且缓进城,忙着回船带了一人,持着名帖来见从龙。寻到上流河边,见岸上搭着接官厅,篷挂彩张灯,各衙门皆拨人在此照料,拥挤不开。河内一顺停泊十数号大船,牌旗罗列,大书着“兵部侍郎江苏巡抚部院”,船头上尽是冠带济济的随行各员。五官料想此时挨不上去,即在岸上一家店铺内坐着,紧对抚院的座船,等个空儿好去禀见。   说话间总督、将军、织造等人,已辞别出舱,抚台直送至船头,候各官上轿。五官见从龙还是在京的模样,却发福了好些。   随后一起一起的大小文武官员,递名谒见,或会或辞,整整忙乱到下昼时分,岸上的人方渐渐稀少。   五官即叫跟的人持帖去禀报,说“一定要面见的,尚有话说”。跟的人走至船边,满面堆笑向着船头众人欠身道: “烦那位爷通报一声,我们是京里下来的,与云人人是旧交。要面见说话的,并有名帖在此。”众巡捕官接过名帖,看了一看,念道: “柳五官。”微笑道: “究竟名字呢,还是派行?不清不楚的。”半晌方说伺候着,转身下舱。好半日,匆匆出来道: “柳五爷家人在那里?”跟的人忙上前答应,那巡捕道:“我们大人吩咐就请便衣进舱会话。”跟的人忙来告诉五官。五官起身整顿衣帽,大摇大摆的上了船头。众随员因主人优待他,也不知来的何等人物,不敢轻视,二溜儿站起。五官对众人欠了身,即跨步入舱,早见从龙接至舱口,大笑道:“老五,久违了。”五官忙上前请安,从龙一把扯住,同进中舱见礼入座。从龙道: “你几时出京的,想必在子骞、楚卿他们那边也耽搁了好些时?我适才问及伯青,方知他送子骞夫人到山东去。你可来的不巧,遥想你来他去,路上都该见着。、此时你意欲在南京等候伯青,还是预备到我那里去?”五官道: “说也奇怪,我由子骞处下来,并没有见着伯青。到了楚卿任上,才晓得伯青往山东去。我是沿路游览古迹,多分错过了。况路上往来轿车不知多少,那能恰恰会见。因楚卿叫我送信到总督衙门里,意在南京小住两日,逛逛各处胜景,即往苏州来会你。伯青大约明春方回,我在南京无一人认识,住着也没有意思,不如到你那里耽搁几时,还想到者香任所去。我既然出京,你们各处都要走走。待至明春回转南京,伯青亦都应回来,岂非见个正着。再则楚卿说总督陈大人,亦是你们至好朋友,待人甚好。楚卿叫我去谒见他,即可住在他衙门里。他晓得你与我们往来,断不轻待你的。我亦久闻陈小儒之名,所以才泊了船,即欲进城去见陈大人。一则投递楚卿的信,二则陈大人如果殷殷留我,即在他衙门住下,过些时再到你苏州来。因此行止未定,放行李都不留发上岸去。恰好闻得你到了南京,赶着过来请安。明日去送楚卿的信,也不迟。”   从龙笑道: “若说陈小儒为人,是极好的。你明日见着,自然知道。伯青府内现住着你同道中人,叫金梅仙。前次伯青也曾对你说过,明天我去邀了他来,与你会会。恰好待你接风,请他作陪。你要在南京耽搁,大可住在梅仙家里,较之总督衙门里起居便当得多呢!”五官道: “我也想去会那金梅仙,又不好冒昧。难得你邀了他来,若说待我接风,是不敢当的。”   从龙又问: “在子骞、楚卿两处盘桓了几时?”五官道:“子骞那边倒住了半月有余,楚卿任上只住了两日,就向南京来了。”从龙诧异道: “子骞与人本来淡淡的,况山东省内又无甚游玩之处,你不过住个一月半月,即要动身。何以楚卿那里,你只住了两日,难不成楚卿也不铂么?真令我不解。”五官闻说,眼圈儿一红,长叹道: “说起来我此次出京,几乎在淮缄断送了性命。自今言之,犹觉惭愧。”把在淮城遇见田文海的事,便从头至尾细说了一遍。又道: “山阳县鲁鹏怎生借公报仇,苟非楚卿替我出气,我也不得今日见着你们了。”说到此处,不禁伤心起来。   从龙听了,大怒道: “岂有此理!鲁鹏可不是胡闹么!你千万不要介意,我都代你泄这一场恶气。可笑楚卿也甚胡涂,这样屈员,早该详参上来,还怕得罪他老子么?楚卿太没有胆量,我明日入城与小儒会议,定行参奏鲁鹏,再将田文海那厮访办。他们以后才不敢妄为呢!”五官起身谢了从龙,时已近暮,即辞别回船。从龙又谆嘱“明日不可入城,我已预备下酒席,定去邀了梅仙来会你”。五宫答应,从龙送到舱口,见五官上了岸,方转身进去。   次早,入城回拜各官,到了小儒处,说起柳五官的来意,又受了鲁鹏糟蹋, “我实在不服,特来与你商议。这样徇私枉法的官,大可参力”。小儒笑道: “不用你费心,我有件东西正欲与你看。”即叫人取了淮安府的详文来,递与从龙。上面详的是“山阳县苛收秋征漕米一事,刻据各绅耆联名具禀卑府衙门,卑府当饬妥员查访,苛收属实,为此详参前来”,云云。后又附了一封私函,是寄与柳五官的,说田文海已死,据闻是被刘蕴责他负心,活捉去的。从龙看毕,笑道: “既然楚卿详参上来,理宜参办。我与你联衔具奏就是了。这一封信我带去与五官看罢。”又坐了半会,辞别小儒回船。     梅仙早在船小等候,从龙即命又去请五官过来,与梅仙见了礼,各道企幕之意。更换便服,即在舱内二宾一主分开坐下,刀:怀畅饮。梅仙与五官谈说得甚为相契,梅仙定要请五官到他家里去住。原来梅仙已娶了巴家女儿过门。本是招赘在巴家的,因梅仙不惯住在乡间,又嫌照应不着祝府的事,遂在城内鼓楼前寻下一所房屋,接了家眷上来。又与他舅兄商量,请了巴太太一同住着,帮理家务。赁的这房子宽大,空屋甚多,所以定请五官去住。五官见他谆谆相请,遂应允了“明日搬进城来,打扰尊府”。     从龙即告诉五官,冯楚卿详参鲁鹏的话,又取出二郎来信,与五官看。五官以手加额道: “你两人一般也有今日。在淮城处置我的威风,而今安在?”梅仙接过来信看毕,笑道: “刘蕴生前疯颠,死后倒还明白。刘蕴纵然恶贯满盈,却待田文海不错。是以独责他负心,迫他性命。总之为人恩怨都要分明,那怕天下不容的恶人,他能待我有恩,我即目为好人,许为知己,只不为他恶习沾染就罢了。不见汉董卓一月三迁蔡邕,后来董卓伏诛,蔡邕往哭其尸,以致得罪,受刖足之刑。他亦明知身不免罪,只求为知己者死,我尽我心而已。”五官点首称是道: “我尚不知田文海有这一段负心之处,真死犹觉晚。”   从龙在烛光下见梅仙、五官两人各具一种丰韵,梅仙举止安舒,风神潇洒,五官眉目姣好,言笑如痴。从龙左顾右盼大为欢畅,命换大杯来吃。那伺候席面的家丁,与众巡捕官说笑道:“谁知我们大人,亦是好此道的。起先我们不知是什么旧交,如此优待。.原来是两个小幺儿,一个在这里祝乡宦家居住,一个甫从京里下来。我们大人也算会寻乐的,明说请他两人吃酒,却暗暗是带了两个相公来陪酒的。你看我们大人,比往日加倍高兴。此刻又叫换上大杯,多分今晚是要醉的。也难怪他做过京官的,都有这个毛病。再这两个小幺儿却也长的俊俏,连我们都有些垂涎。”内中有几个惯会巴结的,格外在梅仙、五官面前周旋,讨主人个欢喜;又想他们向主人说句好话儿。   少停,岸上已打三更,席终散坐,从龙已很有几分醉意。梅仙恐城门下锁,便与从龙道谢作辞,回身又切嘱五官, “明日一定搬进城去”。五官道: “明早我要送楚卿的信到总督衙门去,回来顺路到尊府拜谒,断不失约。”亦起辞回船。从龙又约定五官,下月到我苏州来逛逛。直送他两人出舱,见上了岸分路散去,方进舱安睡。次日尸早开行,又往各处阅兵去了。   且说五官早间起身,开发了船户,命跟的人押了行李一同入城。先问到梅仙家内,将各物寄顿,随即向总督衙门里来。正值小儒拜客方回,号房取了信与名帖上去回明。小儒看了信,即命请见。五官入内见小儒立着等候,忙抢步上来请安。小儒答了半礼,让五官坐下。细看五官果然生得姣楚可人,不愧楚卿来信极口称赞。我想伯青竟是天下第一流多情种子,偏生到处招惹着这些人同他往来,又一个赛似一个,真各人生成的艳福。便含笑问了问京中近日光景,及路上行了几日,现拟住居何处?五官一一回答,又说到梅仙留他的话。小儒道: “小癯的为人很好,你们定见是合式的。暇时不妨常进来走走,梅仙三五日即来一次的。”五官应了,即作辞出来,回至梅仙家内。   梅仙早叫人打扫了三间净室,代五官将行装等物铺设,停当;五官又请见了梅仙的妻子巴氏与巴太太。到了外间,梅仙已摆下酒席款待,宾主对饮,甚为欢畅。谈谈说说,两人竟相见恨晚。梅仙道: “我们萍水相逢即成知己,断非无因。我意欲仰攀结个异姓兄弟,不知尊意何如?未免我过于唐突,尚祈原谅。”五官道: “小弟早有此意,只觉冒昧不好出口。若蒙不弃,愿订金兰之好。”梅仙见五官一口应允,并不推却,喜悦非常。即命设了香案,两人对天立誓,结拜兄弟。梅仙比五官长一岁,梅仙为兄,五官为弟。五官又入内请巴氏出堂,以盟嫂之礼相见,出来重复入席。此时是你兄我弟称呼起来,觉得更外亲热。痛饮至四鼓,大醉方已。   自此五官安心住在梅仙家内,常时间了梅仙至城内城外各处游览胜迹,或到小儒衙署内盘桓。这日饭罢,梅仙约五官往随园里赏梅花,据说今冬梅花开得比往年更好。回来又信步到秦淮河边闲逛,走至桃叶渡口,适从聂家门首经过。梅仙笑着指向五官道: “这一带红篱笆门内,即是我平日所说的那聂慧珠家了。我们可进去歇歇脚儿。”未知五官怎生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自解囊深宵助困 被胠箧客邸追赃   话说柳五官因金梅仙说出聂慧珠家,邀他进去歇脚。五官时闻梅仙说慧珠人品怎生’超群,性格怎生沉静,是南京第一等人物,与祝伯青又怎生亲密。前两月慧珠忽然一病之后,大改性情,立志修行,终日念佛诵经,房门都不出。见了伯青如陌路人一般,甚至连话都没说一句。又闻聂家同住有个赵小怜,也是南京城内数一数二的尤物,将来是江子骞的人了。五官每欲见此二人,难得梅仙邀他,便欣然应答。   梅仙上前叩门,使婢出来见是梅仙,忙请入里面明间内坐下,即转身进去。少顷,二娘出外笑道: “金大爷,今日是什么风吹了来的?”梅仙笑着起身道: “特来望你老人家的。”二娘问: “这位是谁?”梅仙说了姓名,又问: “畹姑娘近日可好?”二娘摇头道; “问他做什么呢!不过还是这般样儿,只求他不闹就算好的了。现在爽性连我与他的母亲都不去理会他。有时高兴,他出来走走,与我们说几句话儿。否则他连房门都不开,只有丫头们送三餐去见他一面。真正我也不懂,他是什么意思?”梅仙听了,不便再问,即道: “赵姑娘可在家么?”二娘道: “他因前几日身子不快,倒有半个月不出门了。”梅仙道:“我应该瞧瞧他去。”即与五官同至后进。   原来小怜为人与他们姊妹不同,虽然此身早知届了汉槎,他却另有一种见解。说人生在世,不可过于拘泥。况我等不幸流落风尘,,除非跳出网罗,方没人寻找。在此门内,都不能称冰清玉洁。若柔云, 翠颦、 芳君等人,始可说已登彼岸。就是畹秀姐姐,在他以为一尘不染,在我看仍是难保。我只要立身不苟,此心无愧于子骞就罢了。如叫我专学那胶柱鼓瑟的行为,倘或闹出不测风波,反自己讨没趣,何苦来呢?所以小怜处不时还有人来过访,或约他湖上宴聚,只要来人不是强暴,他皆可去。人反说他圆融,都不忍欺侮。梅仙因此才敢与五官来看他。   小怜正站在台基上,看使婢添换笼鸟水食,又逗着那鹦哥说话。见梅仙同一个少年进来,忙笑着让坐。梅仙问了小怜好,“近来身体可如常了?”小怜笑道; “并没有什么病,不过受了点风,你怎生知道的?”又回头唤使婢倒茶,将五官看了两眼,问梅仙道: “这位是谁呢?”梅仙代五官通了姓字,小怜方知即是伯青常说的那柳五官。果然生的俊俏,怪不得伯青喜欢他。五官亦细看小怜,头上戴着貂尾帽套,上身穿了一件苹婆绿倭刀腿大袄,外罩三镶桃红白狐披风,下系元色掐牙银鼠皮裙,越显得身材袅娜,体态轻盈。又带着几分病容,或笑或颦,真如西子捧心,明妃出塞。五官暗忖道: “果真名不虚传,不愧小痢之赞。想慧珠当更比小怜另具可人之处,可惜如今不肯见人,使我抱憾。”梅仙与小怜说些闲话,见他有厌倦之色,忙起身同五官告辞。小怜只送至台基上,说了声好走,即转身进去。外面二娘早巳摆下茶果,款留他二人,梅仙不好推却,与五官略吃了些,道了多扰,即作辞出来。   一路上五官痛赞小怜不绝,又恨没有见着慧珠。梅仙道:“好在你住在南京,可以常去,趁个巧宗儿,都要见着他的。”   二人谈谈说说,回转家内。自此梅仙除却祝府有事叫了他去,暇时总陪着五官各处游览。五官亦因天气日冷,懒于起程,爽性待过了年,再往苏州。写了信寄与从龙,免他盼望。     光阴迅速,转瞬近岁,挨家逐户都忙乱着过年。梅仙要料理—祝府年事,清早进去,二鼓始回。剩下五官一人在家;也懒淡出门。这日已是除夕,梅仙傍晚即吩咐摆酒守岁。内里巴氏母女一席,外面梅仙,五官一席。梅仙吃了几杯酒,即起身叫人点了灯笼,到府里辞年。料着祝公必定留他度岁,天明方可回来,对五官道: “贤弟可多用几杯,恕愚兄不陪。贤弟亦可早为安歇,新年再见罢。”五官道:“大哥只管请便,小弟坐坐也睡了。”梅仙又入内与巴氏母女说明,即向祝府去了。   这里五官独自吃了数杯闷酒,便推开不饮:想到自家一人,并无亲丁骨肉,历年客中度岁,如孤鬼一般,看着人家父母兄弟妻子团圆聚饮,好不有趣。想毕,不禁伤心起来,即叫收拾过残肴,回到房内。巴太太早命点了一对红烛在他房中,又预备下暖茶果饼等物,怕他夜间饥渴‘。五官喝了一锤茶,和衣倒在床上,只听得爆竹之声接连不断。又想到南京地方,不知今夜是何风景?此时要睡,觉得太早,何妨上街去逛逛,瞧瞧热闹,又可散着闷儿。遂吩咐伺候的人小心看守火烛,不可贪睡。 “我上衔去去即回”。也不点灯,开门出来,见满街灯烛辉煌,照得白昼相似。往来行人拥挤不开,多是收讨账目的,甚为热闹。   五官信步只拣那人多的处在行去,走了半晌,因要解手,见路旁一条巷内行人稀少,五官进了巷口,撩衣小解。忽闻一家门内有人拌嘴,五官解过手,走近门首侧耳细听,一男一女的声音,料定是夫妇两口了。只听那妇人骂道: “不逢好死的,平时你只顾终日灌了黄汤下肚,醒了醉醉了醒的,叫我一个人在家忙的片刻不闲。少柴无米你也不问,都要我去挣。人家嫁了男人,原是图依靠的。谁似我这般苦命,碰着你这酒鬼,自己养活自己不算,你还要掏摸我的体己用;不与你即弄刀弄杖的,恐吓我。一般也用得罄尽的,各自各儿光着两手。我原想积蓄点儿,防阴天的。俗说,打网总有晒网时。想起来我是犯了什么阴谴?往常也罢了,今日是年终的日子,你早早逼命似的榨了几个钱去,预备下你的黄汤就没有事,余外都不管半点儿。你看大家小户都欢天喜地的度岁,我家还是清锅冷灶的。我难道不是过了好日子来的,谁生下即是穷命。而今穿不如人,吃不如人,着数我受苦是理当的。这些孩子们眼巴巴望到过年,谁知既没的穿又没的吃,你可忍心?我恨不能顿时死了,看你可管不管?不逢好死的,你也有付心肝五脏呢!不见东边张大姆姆家—,他夕:夫待那般好法,尽他穿着吃着,连草棒儿都不叫他去拈一拈儿。他还嫌好厌歹的整日的寻几十个过儿,与张大爷怄气。据说他家今年也没得过,张大爷生怕他奶奶淘气,半月前即瞒着他将自己穿不着的衣服当了,早把年事办得齐全十美。你不见适才张大姆姆来辞岁,周身新衣,头上又戴得花簇簇的。他既来过,我也该领着孩子们到他家去一趟儿,叫我身上这般形像,又怎么去呢?张大爷是个人,你早该愧死羞死了。”那妇人说罢,即咽咽呜呜的哭起来。   又听得那男子叹了声道: “你说的未尝不是,叫我也难驳回。但是你只晓徘这样说,却看了一面。我这连年运气实在不好,做生意又折本,难不成去做贼做强盗,干那没本钱没天良的事,方可发迹么?不然仍宜耐着性子,待运气自有出头之日,冷灰犹有发热时候。你说我只顾吃酒,我心内也着实烦恼,恨不暂时死了才干净,丢下你娘儿们又怎么呢?借酒解愁,是有的。你既这般说,明日是新年头一天,我即立誓戒酒。不知戒了酒,这一宗款目省不下的。总要沐天地祖宗庇佑,我转了运,那怕就是做个小本经纪,慢慢向前敷衍度日才好。你此刻哭杀也没用,不如得乐且乐,抛去闲愁,听那满街炮竹也有味儿。你说我另是一付心肝,我看着一班儿女穿吃不周,心里也过不去,却是没法儿的。我烫了壶暖酒在此,你且过来同儿女们喝一锺儿,挡挡寒气,拚着吃醉了好睡去。今年已过,再抖擞起精神来干明年的事罢;我家也有一桩好处,上不欠官粮,下不欠私债。较之那债户盈庭,索欠追逋,敲门打户,虽有火鱼大肉堆满几案,也吃得不舒畅。”     五官听了,点头叹息道: “可知天底下的人,造物不齐,贫富不等。有钱的今夕骨肉团圆,欢呼畅饮;那中等的也还巴巴补补,将就的过得去;如这样人家,亦复不少。我在客中度岁,犹觉难处,尚不愁穿吃用度,不过举目无亲,凄凉些儿。比较着这家艰苦,天渊之隔呢!”五官一面想着,一面叹着,不由动了一点恻隐之心。猛然记起巴太太绐了他一锭压岁银子,约有五六两重,何妨此时转赠此人,给他做个新年的资本,或者这家即由此脱离苦处,也算我提拔他一场。好在我亦不希罕这一锭银子。想定主见,即伸手去叩门。   那男子在内问道: “你是那里来的,若是讨债的,你认错了门户。我家虽穷,却不欠债。”五官在外高声答道: “你开门出来,自然知道。”那男子果然开了门侧身让出里面灯光,把五官上下望了几眼道: “尊驾来找谁的?”五官也不应他,即走入门来。那男子见五官穿得整齐,是个正经人模样,忙闭上门,也随了进来。吓得那妇人急急起身,跨入房内。   五官看那男子,虽然衣裳蓝缕,面目枯槁,却生得身材长大,。遂道: “我半夜三更到你家来,并非别故。适才你贤夫妇所言,我已听得清楚。你家的艰苦,也不必瞒我。”在身畔取出那一锭银子,放在桌上道: “些许银两,权送你做个新年货本,好好的捱度日月,耐守时运罢。千万不要说我唐突你。”说毕,道了声惊动,即转身欲行。     那男子又惊又喜,赶忙一把拉住五官道: “承尊驾美意,感激不尽。无如与尊驾一面未谋,何敢领此厚赐。”五官笑道:“你这人太觉拘泥了,又不是你找我去的,我是自寻上门送与你,有什么敢与不敢?趁此天尚未明,往街市上买些急需应用物件回来,其余也罢了,可知明日是元旦,也不买分香烛纸马敬敬神祗吗?就是你平日以酒为命,亦该买点食物预备下酒,难道新年新岁好专吃寡酒不成?你快干你的事去,不要腻腻烦烦的。”   那男子见五官一片诚心,十分感戴,急倒身下拜道: “蒙恩公所赐,我也不敢过于推却,有拂尊意。请恩公留下姓名,容图后报。”五官摇手道: “快别要如此,些许之赠何足云报?若问我姓名,我姓柳,派行第五。现住在鼓楼前金家,问到前任山东臬司祝大人府内管外务的金大爷,人人皆知。”那妇人在房内听得明白,也不顾没见过的生人,亦出来向着五官深深叩拜。慌的五官方扯起那男子,又向那妇人还礼不迭道: “这又算什么呢?贤夫妇速速请起,不要耽误了正经。”说罢,急急的出门去了。   那男子挽留不及,直送到巷口犹欲说话,见五官已去了好远,只得回来。拿了那银子上街兑换,又买了多少东西回家。夫妇两人忙着先烧起香烛,酬谢家神祖宗。随又整顿出酒饭,夫妇儿女欢欢喜喜的度岁。所余的几两银子收过一旁,待过了正月打点去做交易。夫妇两口足足念说了五官一夜,未曾住口;世间原有这般好人,专待天明好往柳恩公家叩喜。     且说五官出了那家门首,仍寻旧路回到梅仙家内。时已四更多天,内里巴氏母女早叫人各处打扫,预备烧接天地的纸马。五官见天色将明,不便再睡,只和衣躺在床上少歇。心内却暗自得意道: “想不到今夜做了这一件快心的事,我不过去了五六两银子,那家即得了实济,可以度过岁去,不致啼寒哭馁。况且是小癯的丈母给我压岁的,又不是我体己拿出来的。只忘却问他姓名,好在我说了住落下去,明早那男子必然要来。”     少顷,早东方发白,那外面炮竹之声更甚,梅仙已从祝府回来。五官即起身净面漱口,换了衣冠,先随着梅仙拜了天地,后又来拜影像;梅仙又上来谢了。五官方与梅仙拜年,至内里见巴太太同巴氏等人,行过礼退出。早有人送上百果茶,与敬神的元宵,两人吃毕,洗了手脸,即带着家人一同到各处贺岁。   五官亦随着梅仙到祝府去过出来,方往小儒处来,只在号房内上了档册。又至聂家,王氏留住吃酒,小怜亦出来陪他们坐了坐。梅仙即请见慧珠,少停小丫头来说: “昨夜劳碌很了,今日觉得身子不爽,得罪二位,改日再见罢。转替二位道贺;”五官满意今日’总该见着,谁知仍是空往,便怏怏起身作辞,与梅仙回到家内。梅仙只叫人各处分送名帖,自己乐得偷懒不去,脱了大衣,陪着五官闲话。     五官方提起昨夜的事来,梅仙笑道: “你一人轻易不肯出去,一出门偏遇见那家夫妇拌嘴,也是他命中该有救星,鬼使神差的撮合你去,倒电罢了。你亦算积点小阴骘。”正说话间,见五官的跟人来回道: “外边有个男子,说是来叩谢五爷火恩的。问他姓名,不肯说;回他又不肯走,回急了,他说那怕等候千年,不见你五爷是不行的。”五官笑着道: “定见是那人来了,你领他进来罢。”跟的人转身出去,果然带了那人入内。见了五官,即在台基上端然四拜,回身又给梅仙行礼。   五官忙扯起他来,邀他坐下,问及姓氏,方知那男子姓郑名林,祖父曾做过一任武官。郑林自幼习得一身武艺,专喜任侠轻财,不上几年,把祖父遗留的家产用尽。他妻子姚氏,是祖父在任上代他聘下的。姚家亦是个武职,彼时同城为官,后来郑林殁了祖父,搬回原籍。姚家又升到浙省去了,彼此相隔路远,音问难通。郑林系天生傲骨,不屑求人,自己又不善谋生,日形穷困。虽有几家亲族,因郑林家道渐替,都不来理他;难得郑林不去缠扰,他们正合心意。     五官、梅仙听了,皆叹息道: “如此说来,兄台倒是位有骨气的人,可敬可敬。既然令岳还在任上为官,何妨携带尊嫂等人前去投靠,令岳断不能不顾翁婿父女之情,也不认你们么,;强似贤夫妇在家受苦。”郑林道: “我久想去投奔岳家,怎奈日食都不继绐,那里还有川资起身?”梅仙见郑林说话爽直,将来不是没出息的人,爽性再成全他一番,即进内封了三十两银子出来,递与郑林道: “此银兄台可带回去,与尊嫂等人添补着随身衣履,余下的作赴浙川资,也尽够了。到了令岳那边,好歹寻个活汁安身为是。”郑林伸手接过,山不推却,即揣入怀内,立起身向梅仙、五官谢道: “承二位厚恩,实同再造。倘天不绝郑林,能有出头之日,再容报答。”说毕,作辞出外,头也不掉一径去了。   梅仙道: “此人真乃英雄,此去定然发迹,将来总可报答贤弟。”五官道:“君子施德不望报。我见他穷困,一时慨然济助,是我的意思、。日后他有了好处,是他福分。与我何干?若望他图报,自然该报答人哥,非你助他盘费到他岳家任上,他焉得出头。南京若有生叽,昨夜也不致窘迫到那般地步。人总要思木本水源的。”梅仙道: “你我不须谦逊,彼此都有功德。但愿郑林从此否去泰来,再整家门。报答我们倒是小事。”两人说笑了.半会,里面送出晚酒来。五官因一夜未睡,觉得困乏,吃了儿杯酒即推开去,回房安歇。     过了五马日,梅仙即忙着请亲友的春酒,直忙到元宵以后,方』‘消闲。五官见天气渐和,即欲往苏州一行,来与梅仙商议,定了二十日起程。又嘱咐一俟伯青回来,即寄信与他。恐在田、者香十分款留,耽搁迟了。仍带他跟来的两人同行,不过带着随手应用衣物,其余寄在梅仙家,免得沿途往返不便。到了这日,梅仙亲送他上船,叮咛“一路保重,到了苏州可写封信来,好叫我放心”。五官应答,即作别扬帆而去。   话分两头,且说祝伯肖残冬送他妹子,到了山东。汉槎见家眷已至,白是欢喜,坚留伯青年外再回南京。伯青难却汉槎之意,只得住下。过了灯节,执意作辞起身。琼珍小姐又嘱托一至南京, “务必探头小怜口气,如果情愿到山东米,千万人哥做主,代你妹丈聘—卜了罢,着妥人送他来此。可再告诉他声,此地断没人委屈他。好在妹子的性格,大哥是知道的,并非那种不能容人的器量。不是妹子一定着急,趁此机会,接了小怜来是爪经。倘日后公贴执定不行,反是难事。此时做成了,也就罢了”。伯青应允,择日起程。汉槎自然馈送了许多礼物,又修祟启与父母、岳父母请安。     伯青在路,归心似箭,毫无耽延。一来记挂父母妻子;二来慧诛未知可回转念头,又没行接着小怜实在信息。一日,已抵淮城,因汉槎有信寄与二郎,叫泊了船,岸到府里补会。二郎闻伯肖已至,忙迎接入内,彼此叙些别后的衷肠。即说到五官前次在此,受了多少惊吓,伯青人为叹息。二郎又留住伯青盘桓数日,非比上回家眷在船,不便多住。当晚备下酒席,与伯青畅饮,至夜半方散。伯青回船,收拾睡下。   次早,尚未起身,二郎早打发人出城来请上顿,伯青命来人先行回城,少停即至。忽闻连儿在后舱道: “怎么舱底下一堆箱笼全开着,是谁取物件的?也没有关上。”伯青听说,忙接口道: “谁开了的呢?你倒仔细看看,别要被人偷了物件去。”连儿即探身下舱一看,大大叫道: “不好了,箱子内全是空的,被贼偷了。”众船户闻得,也齐来看觇,七嘴八言的说长说短。伯青很吃了一惊,忙忙走至后舱,果见箱笼人开,内中只剩了些垫底的破旧衣服,其余尽数失去。伯青只急的跌足道: “这却怎么呢?”即命连儿陕赴县坐报案,自己坐轿来会二郎,又暗暗嘱咐家人们在船看着船户,没让他们脱逃。   到了府前,不倚通报,即下轿入内,见着二郎便细细告诉夜来被窃之事。二郎亦人为诧异,恰好连儿报案回来说: “鲁太爷已赶着出差,并协同河快分路缉获。又将船户、水手提了去拷问,说这件事定有他们通同,不然一船的人怎么都不晓得呢?并请爷具张失单过去,好待他迫赃。”二郎点首道: “这话倒有点见识,其中船户定有情弊。一又命贴身家丁到县里去当面见鲁太爷请安,说这件窃案定要人赃齐获,非别的窃案可比。   二郎又安慰了伯青一番道: “急也无用,想窃贼定然伏在左近一带,断未远扬;况又有船户们可以追交着落。我昨日那般留你多住几天不行,该应出了这件事,竟是天留下你来了。”伯青笑道: “人家被窃,正在懊恼,你反说趣话怄人。你不要得意,若追不到赃贼,不怕你不赔我呢!你是一郡太守,不能化莠为良,又无计驱逐,留着害过路客商,可谓豢贼殃民,问你可吃得起?”二郎大笑道: “好好!你竟用反巴掌打起我来,我爽性知照县里不管,看你怎样上控去?”     说话间,去的家丁已回,说鲁太爷无不尽力追缉,定然人赃全获,只求赏几天限。何以二郎前次详参上去,鲁鹏还在山阳任上呢?因鲁道同在京得了信,竭力弥缝,始从轻议处:“姑念初莅外任,不谙政务,着革职留任,以观后效。”现在鲁鹏甚为后悔,几乎挂误下来。借了一件别的事,把罗品解去,另请了一位方正老练刑幕办理,所以各事倒有了头绪,不似以前杂乱无章。鲁鹏由此亦不敢妄为,兢兢业业的小心做去。     二郎留伯青吃了饭,即叫他回船开清失单,共计失了衣物若干, “送县以备追缉原赃。再则船户既经提去,你亦不便仍住在船上,可搬到我衙门里来住几时,也省下些浇裹。俟此案有了眉目,方能回去”。伯青应允,即忙着回船与连几点清失物,开了清单送县。又发了禀启到南京去,恐祝公不放心。随后即搬到府里住下,专候开案。间日或命连儿持帖去催,或亲身到县里走一趟。     单说山阳县的捕役,奉了朱签,当即出城同着河快保甲分头缉访。一连访了数日,毫无影响。到了限期,鲁鹏坐堂提上捕役河快严比了一顿,再展限五日。不时又将船户带上,细细勘问。船户等都一口咬定不知,只得复又押下,待获到正犯自有着落。   捕役等人领了五日限期下来,大家计议道: “这件公案,我们是要赶紧办的。失主既利害,又有府里常来催着,难以拖延过去。兄弟们须要大伙儿辛苦些。那起瘟贼,多分是过天星,早离却此地了,我们尚要着几个出门去才好。”又公摊了一注款项出来,各处地道上购买眼线。   伯青住在府里,早巳半月有余,失案仍无消息,又不能回去,心中十分焦躁。惟有逐日同鲁鹏去闹,又遣抱属在知府衙门呈了禀词,二郎即批饬山阳县严加比缉,不得稍事因循,致干参处。鲁鹏却也着急,只得将捕役等家小收押,勒限开案,若再玩误,定行重究。众捕役下来,都说这宗窃案是来要我等命的。又去寻着连儿,苦苦央求,烦他从中周旋,“谪你家主人再赏几天限,我们实在比较不起了。二太爷,你看我们这两条腿总打烂了”。连儿见捕役等说的可怜,上去回明伯青,姑宽一限免追,如再没头绪却怨不得我。众捕役欢天喜地的拜谢而去。   连儿这些时也暗自着急,一则因伯青在此追案不能回去,不放心家中母亲妻子近日可好;二则自己物件亦失去若干。每日饭后,嘱咐同伴们伺候着伯青,即向城内城外各家铺面里留心察访,倘或访出一两件原赃来,此案即有着落。   这日,正走至城前,见迎面来了一人,认得是刘蕴的旧仆柏成。因上年拐骗刘蕴物件,逃至此地。如今刘蕴已死,他又出来了。在南京的时候,祝刘两府虽不甚往来,两府家丁多有交情的。柏成素日又极会巴结,是以连儿与他颇好。不料在此地碰见他,忙迎上去道: “柏大哥,久违了。”柏成正匆匆进城,低着头只顾往前行走,忽闻有人招呼,便停住脚步,抬头见是连儿,顿时满面堆下笑来道: “我道是谁,原来是连老弟。你怎么也在这里,来做什么的?”连儿遂将跟伯青由山东回来,如何遭窃,现在县里追案,急切不得回转南京的话说了。又问: “你大哥因何也在这里呢?”   柏成听连儿说完,不觉怔了一怔道: “我的话一言难尽,难得你我今日见着,正好细谈细谈。”即拉了连儿至一家酒铺内,拣了个僻静的座头坐下,叫店伙拣那可口的洒菜多拿儿样来。柏成未言先叹口气道: “老弟,我的冤枉数年来总没人知道,今日却不妨告诉你。上年我跟刘家到南路去,他在常州贪恋着女六子不肯回家。我怕老主。人日后责备,终日的劝他早回。谁知久谏成仇,寻了件事故即在常州刀:除了我。老弟,你知道我平日是好脸的人,如何受得过这般委屈,实在是我错也罢了。我因赌了这一门气,即打算到京里去另寻门路,躲远些避避这风头,再回故上。那料走到此地,即病了,又传闻得刘家说我拐了他的东西逃走,我气了个要死,即欲亲到南京与他评理,不能你将衣囊嫖完了,不顾天理,这般投冤栽我:因病后一气,病又发作,较前更甚。待我病好了,又闻刘家得了疯症,老弟想想看,人都疯了,还有什么理说?恰值鲁太爷放了山阳县,田文海随了他来。我在病中用下亏空,不得已前去求了田文海,蒙他的好意,转荐在鲁太爷跟前当分中差。我因受姓田的提拔之情,实心实力的报效本官,好替荐主挣脸。那知鲁家是个胡涂东西,不分好歹,同伙的见我办事认真,背后无中生有,使劲轧我。本官信以为实,立即撵了我。田文海虽知我冤枉,无奈鲁家在气头上,不便分别,又绐了我一封荐书,投奔别处。我因家小接到淮城,一时难以起身,只得挨过冬令,交了春设法将家小安置妥当,再走不迟。现在我住在城外湖嘴子里,今日进城有事,碰见老弟,真乃幸会。”连儿明知他是欺人的话,却不便驳回,惟有唯唯而已。   柏成又问: “窃案目下如何办理,既一个多月毫无踪迹,我看是难迫的了:你们久住客中,亦非长策。你主人的意见,还是定要开了案方去,还是回转南京再作计较呢,依我的愚见,莫若暂回南京,就是你们走了,府大老爷也不能置之不问的。丢的东西已经丢了,纵然追到水落石山,亦没有什么意思。俗说得好,失贼追赃,余财未尽。丢的物件不算,再加些客中用费上去,怪不犯着i难不成你主人丢了这一点东西,就吃惊了么?”   连儿摇头道: “柏大哥,你不知道,失去的东西原不算什么,无奈情理上实在过不去。我们的箱笼是放在后舱板下的,舱内睡了多少船户,麻蝇儿都飞不入去。怎生夜间贼来开箱倒笼,全数窃去,一个人都不晓得?其中定有隐情,难保没得勾通的弊窦。所以请县里提船户去拷问,他们却抵赖得一毫不知,现在尽行竹押着。俟缉访出些许影响来,那时自然分出皂白。”柏成亦点首称是。两人又说了些闲话,直吃到下昼时分。     柏成有了几分醉意,连儿见天色将晚,起身欲行。柏成道: “我也要出城去,咱们别过罢。老弟明儿有暇,可请到我家里去说一天话儿。”连儿应答,同了柏成到柜台上会账。连儿因腰内不便,也不与柏成多让。店伙报明价目,柏成伸手在便袋内掏出一件汉玉搬指,当作银子递了过去。柜上人业已接过,柏成方才看清,忙劈于夺回收起,转身望着连儿脸一红,笑道: “可不是我醉糊了。”连儿故作不知,反掉过脸与柜上人说话。柏成又拿出一块银子,算还了酒价,多余的找回。连儿道了扰,方分路作别。走未数步,复回头紧紧跟着柏成走去。   谁知柏成掏出汉玉搬指时,连儿眼快早巳见着,认得是伯青常佩的物件。又见柏成情虚失色,早猜着了几分。况且搬指既在他身边,无论他是偷来的买来的,此案即有了着落。故暗地跟他行走,看到何处落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