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复梦 - 第 39 页/共 53 页

此时,老太太拈过香,同王夫人、桂夫人、修云姑娘、竺、鞠两亲家,都往陆四太太家拜寿。刚要上轿,来了好几家探病的太太、姑娘、奶奶们,就派掌珠、汝湘、芳芸们这些孙媳妇分陪着,在东宅里待饭。吩咐凡有客来,总在东宅。掌珠们倒闹的一点空儿没有。宝钗交了银子给李道士,包了鬼去,回家礼斗。一面吩咐打杂的老妈们,将安和堂后边院子打扫洁净,预备夜间拜斗;命精细姑娘们摆设鲜花、果供、檀香、枣茶,诸事齐备。珍珠们伺候太太吃过头二次汤药,总不见些好。差人到怡安堂知会各位奶奶知道,以便老太太回来回答。四堂姨娘轮着过来照应。两宅姑娘、嫂子不住的到安和堂探问,不知不觉又闹了一日。   芙蓉、珍珠、惜春洗澡换衣十分诚敬,自从初一这夜起,姐妹们轮替着到后院里诚心拜斗,俱愿以身自代,每夜如此。   老太太们又因各家男亲女眷内外热闹,来往不绝,天天轿马盈门,一连几天,无人不乏。求签问卦俱说大病无碍,看那病又是日轻日重,不觉已混了七八日。   这天正是三月初八,晌午时候,柏夫人睁开双目,将众人看了一遍,长叹一声,闭目不语。众人大惊,不知作何办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七回 戚大娘虚词骇鬼 柳主事正直为神   话说柏夫人见众人都在面前,心中悲切,忽然长叹一声,闭目不语。宝钗们大惊,连呼不应,摸着心口尚热,鼻中微有呼吸,面色不改。珍珠道 :“这不像是去的样儿,休要惊慌, 也不用去回老太太,咱们在这儿守着,看有别的再说不迟 。” 芙蓉们点头,彼此守住。   不言众人在炕前相守之事。且说柏夫人觉着一人走出房外,身子很觉轻快舒服,心中毫无思想挂碍,走到卷棚下,见丫头、媳妇们东倒西歪,各皆睡着。台阶下站着一个四十年纪黄脸妇人,梳的高髻,穿着青衫,对柏夫人道 :“轿已伺候,请夫人 快去。” 柏夫人问道:“你是谁?请我到那儿去?”那妇人笑 道 :“夫人到了那里自然知道。” 说毕,招呼轿子过来。柏夫人见两人抬着一乘竹架兜子,其形甚怪。两个轿夫蓬头垢面,浑身筋骨棱棱,耸肩长腿。   那妇人将柏夫人抱上兜去,轿夫走的甚快,不见日光,倒像是隆冬将晚的天气,寒风刺骨。那妇人骑上一匹小黑驴,紧紧跟着走。不到半里来路,见路旁有个长人耸肩而立,戴一顶三尺高的白布长帽,脑后披着头发;一张黄脸,深眼缩腮;穿一件大白布衫,光着两脚,肩上挂着几吊钱,手中拿一把小伞。   问那妇人道:“怎么这会儿才来?叫我好等。” 妇人答道 :   “不是本宅土地带我进去,这会儿还在门口瞅着呢。” 长人点头,一同跟着。过了一座大桥,又走过几处荒村野地,阴风凄惨。抬到一个大衙门口,见愁眉苦脸的囚犯不计其数,轿夫将兜子歇下。那妇人将柏夫人抱到一间黑暗屋里坐下,说道 : “咱们要去挂号、销票,一会儿就来。”说毕,忽然不见。 柏夫人想道 :“这是那儿?他们仔吗也不来瞧我呢?”心 中正在愁闷,听见那黑犄角上有人叹气。柏夫人问道:“谁在那儿叹气?”听见那人答道:“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叹个气儿又何妨呢!你这位老太太真是多管闲事。”柏夫人道 :“我因 瞧着这儿很不像咱们家里,要找个人儿问问。刚才多口,倒叫奶奶动了气。我听着这声音很有些熟,不知你这位奶奶尊姓?   住在那儿?”那人答道 :“不瞒你这位老太太说,我家很有个 名儿,谁不知道咱们是祝尚书的表侄呢!他家宅里一天也少不了咱们大爷。就是我到宅里去,一住也是半年。那些太太、奶奶们谁不同我好呢?尚书的太太还是我的干妈,穿的吃的随着我的性儿,爱要仔吗,就是仔吗,谁敢向我嘘个气儿。”柏夫人问道 :“不知奶奶说的是那一个祝尚书家?”那人道:“说 起他家,要叫你老人家骇一跳。我干爹是天下有名儿的祝凤,官拜礼部尚书。我是尚书的姑娘,你想我还怕谁?”柏夫人惊问:“你这位奶奶到底是谁?请过来,咱们见个面儿。”那人笑道 :“你见我姑奶奶,也要行个礼儿才是。”说着,在犄角 上慢慢过来,定睛细看,叫道 :“哎哟!臊死我了!怎么是你 老人家在这儿?”柏夫人也将他细看,笑道 :“我说谁呢?原 来是戚大奶奶。咱们家毫无照应,过承夸誉,更增惭愧。不知这儿到底是你家,还是我家?”戚大奶奶羞惭满面,低头答道:   “连我也摸不着这是那儿。我记得在炕上躺了几个月,不知 怎么,被一个长脑袋的人一根绳儿将我拉到这儿。”柏夫人惊异,正要再问,见同来的那个妇人匆匆进来,说道 :“请夫人 快去。”扶着柏夫人往外就走。戚大奶奶也跟着出来,见柏夫人走进一座高大门里。他正要跟了进去,见一个差人过来拉住道 :“你不能进这门去,我送你到一个地方,自有分晓。” 却说柏夫人进了一座大门,十分严肃。那妇人领着由东角门进去,刚上甬道走不多路,遇着一位白须老判官躬身作揖道:   “亲家太太只管放心,此间是东岳府。少刻王爷升座,将亲 家太太前世误伤丫头一案判断明白,就送回家去,想来并无大碍。”柏夫人惊问道 :“这样说起来,我身已在阴司了。”老 判官笑道 :“此处原非阳世。我是鞠秋瑞前世父亲甄士隐也。 与夫人是隔世亲家,现在东岳府充了掌案判官,凡人间一切生死轮回之事是我掌管。夫人并无大事,只管放心。”柏夫人点头道 :“深感老判关切,诸事尚求照应。”甄判官正要答言, 见一个鬼役锁着个蓬头垢面十五六岁女子过来,对甄判官道:   “这件案发在报应司审断,不必在此候审。”甄士隐答应。领 着柏夫人们走出东岳府,往西走有一箭多路,到了报应司衙门。   看见披枷带锁男女老少不计其数,大概都是悲苦痛楚之声,十分凄惨。   柏夫人走进衙门,见堂上坐着一官,气象威猛。案前跪着许多男女人犯,堂前两边设着油锅、火床、风轮、刀锯各样刑法。甄判官们站在檐下等候投文。柏夫人瞧见一个黄瘦后生堂客,怀中抱着个血孩子,跪在地下不住向上磕头,不知他哭诉些什么说话。旁边有个判官送上几本簿子,那官瞧了一会,将底下跪的两个体面男女,命鬼卒摔下堂来,大声喊道 :“应上 火床!”有个红发青脸鬼拿着一柄大黑扇,将那男女两个扇了一下,两人上下衣服一点也无,赤条条被两个恶鬼抓去,掀在火床上极力揉擦。只见青烟起处两人喊声甚惨。铁床烧的通红,不多一会将男女两个烧成黑炭。有个鬼役上堂喊报,堂上吩咐带来。那鬼役走至火床,用铁锤将两段人炭击碎,化作两团黑烟,沾在地上,随风飘荡。有个黑脸凶鬼用扇一扇,那两团黑烟就地一滚,仍化作人形,面色改变,不像刚才那样神气。鬼卒押上堂去,那冥官说了几句话,有个蓬头大鬼手中拿着衣服,披在那男女两个身上押下堂来。原来男已成羊,女已变猪。后面跟着那抱孩子的堂客一同出去。柏夫人看了半日,心惊胆战,轻声问道 :“这两人为什么犯这样重罪?”甄判官答道:“他 是夫妻两个,因长房无嗣,继他为子。后来他继父娶妾得有身孕,他恐生子要分家产,夫妻定计,候妾生产之时,乘其血晕,将所生之子掐死,又将脐带扯断,以至母子伤命。因他夫妻有三十余年福禄,直到今日才结。从此女猪男羊,长在畜生道中矣。”柏夫人点头道 :“原来如此,该变畜生。” 正在说话,听见堂上呼唤,甄判官忙领着柏夫人走上台阶。   公案东首设着几个红礅,光彩夺目。冥官欠身让柏夫人坐在第四个红墩上,吩咐抬过勾留镜令其自照。鬼卒答应,抬过一架大圆镜,光彩直射,亮如秋月。柏夫人觉着透彻心凉,定睛细看,顿悟前因。甄判官命将勾留镜抬开,问道 :“使女桂香告 夫人将伊打死,含冤两世。夫人可将打死缘由,据实上诉 。” 柏夫人对冥官道 :“我前世系孝廉周达之妻吴氏。有使女桂香, 素性狡诈,终朝搬弄是非,不安本分,屡训不改。因他与小子滑春有私,被我看破,唤至面前举手掌责。他急于回身躲避,将头误撞门上破铁环,被铁钉插入太阳穴,因而殒命,实非打死。今既当面,令其自供 。”报应司点头,指着桂香说道 :   “你身为使女,不安本分,已有应得之罪;况与滑春私通,应 该责治。你系有罪之人,又不受主责,反敢退身躲避,以至误伤身死;反诬告被主人打死,沉冤两世。你冤在那里?”桂香跪在下面,只是磕头,哭诉道 :“我因孤魂漂泊无依,被义冢 地几个短命鬼再三唆哄,令我上告。今日方知是错,悔已无及,只求开恩超拔。”桂香供毕,报应司大怒骂道 :“诬告主人, 与子孙诬告尊长同罪。先受冥刑,再令胎生!”吩咐解开,只见走过两个恶鬼,一把抓去,夹住两块大板,架上一把大铁锯,不多一会锯成两半。堂上大声喊叫合了上来,那桂香哀呼喊叫,惨痛心目。   柏夫人瞧着十分不忍,向着报应司说道 :“桂香诬告主人, 实堪痛恨。今已解体受罪,可以宽恕,求恩赏其脱生,以消冤孽。”报应司道 :“阴律上奴仆告主与子孙犯祖父同科。桂香 所告实,夫人应减阳算,尚有不应之罪。今既诬妄,应该返坐,除受冥刑,例应三世为猪,方转人世。今夫人既是慈悲解释,免堕畜生。”当堂即判令桂香仍转生为女,嫁滑春后身钱二为妻;因酒后夫妻戏耍,误将钱二致伤身死,拟以绞决,以完孽果。报应司判毕,在生死簿上盖了巨印,备文详覆东岳,并知会各该管城隍。一面吩咐鬼卒押送转轮王处,照验脱生。报应司判断已毕,令甄判官好生送柏夫人仍回阳世。   柏夫人站起身来向上拜谢,说道 :“既死重生,古今无几, 今蒙恩断得转阳间。但求稍缓须臾,遍观地狱,将来回阳之后,力劝世人同归于善。”报应司合掌道 :“善哉!善哉!夫人举 念慈悲,定增福寿。但必须地藏佛处使人引导,方可遍观。本司先差人持符知会,即着甄判官伴夫人前往可也。”柏夫人谢过冥官,同甄判官走下殿来。还有好些断头缺足、愁眉苦脸之人在那里候审。   柏夫人走出衙门,又往西走,不多一会,见茂林修竹围着一座禅林。耳边听钟鼓之声梵梵不绝。刚到山门,有几众幽冥弟子笑脸相迎,说道 :“刚才报应司知会,知道夫人降临,在 此拱候。”说毕,引着柏夫人们来至大殿,见地藏佛坐在金莲台上,面如满月,丈六金身。两旁侍立着十二众大弟子,满殿上祥光现现,香蔼缤纷。柏夫人向上礼拜,地藏佛在莲座上合掌说道 :“夫人来意老僧已知,念念慈悲,自有果报。老僧立 愿普度幽魂脱离苦恼,无如地狱中愈度愈增,日沉日积,孽海茫茫,何时得了。夫人回阳之后,务须苦劝世人力为良善。世上多一善人,则地下少一般苦趣。事到其间,悔无及也。”柏夫人拜领教言。地藏佛命金童、玉女持幡引导,又命护法神将持符往各处知会。   柏夫人拜谢,退下殿来。同甄判官跟着金童、玉女走不多路,望见一座高台,上接霄汉,台下人烟稠密,轿马纷纭,男女老少不计其数。甄判官指道 :“此地名蒿里村。地藏佛慈悲 建此高台,就是世上所说的望乡台了。凡人死后七日,取七日来复之意,令其上台略望一眼,以了一生之事,从此与家长别。”   柏夫人点头道 :“原来这里就是望乡台 。”走到台下,见有一座高大牌楼,上面悬着”望乡台”三个大字。两边挂着对联,那字都有桌面来大。上联是:   富贵穷通上了台试问而今身命,   看那下联是:   贤愚曲直来此地请看往日家乡。   牌楼下两边都有茶棚。当路口设着大锅,里面热气腾腾像是面茶,有的颜色白亮,很像甜浆粥。左右一望总是这两样,并没有别的点心。那些往台上去了来的男女都是哭的凄惨悲哀无比。刚到牌楼下,两边拉着吃那锅里的点心。有的吃了又添;有的随便吃点;还有一两个不肯吃,挣脱身跑过牌楼远远站着;也有不肯吃打着要他强吃。   柏夫人笑道 :“这儿卖点心的,未免过于霸道。人家不愿 意,仔吗打着要人吃,真不讲理!”甄判官笑道 :“夫人说的 甚是。但这个不是点心,就是世上说的迷魂汤。吃多的就糊涂,吃少的就伶俐,越多越糊涂。这样东西不但迷魂,兼且迷心,只有富贵人从来不吃这样东西。”柏夫人道 :“原来真个有迷 魂汤!咱们且上台去逛逛。”甄判官点头,陪着上了百十来级才到台顶,上面平敞甚宽。男女们像有几千人,个个望着台下恸哭流涕,伤心不已,耳内听着一片都是哭声。那些押上来的鬼卒,一个个十分凶狠可怕。有钱使的准他多站一会,多哭几声;那没钱的穷鬼,刚望了一眼,还没有哭出声来,早被凶鬼押下台去。   柏夫人很觉伤心惨目,也止不住纷纷落泪。往台下四面望去,只见愁云惨雾浓堆密布,不但望不见家乡,连山川树木也瞧不见一点影儿,说道 :“这些真是傻子!对着这乱云堆子哭 个什么劲儿?”甄判官道 :“夫人是生魂,看不见家乡。他们 各有所见,不能不哭。”柏夫人道 :“原来如此。这台上冷风 过于利害,真是透心彻骨,咱们去罢。”同着众人下了台来,仍旧走过牌楼。猛抬头,瞧见那一堆男女里面有戚大奶奶,捧着个碗,正在大吃。柏夫人心甚不忍,走上一步,将他拉住说道 :“大奶奶!你少吃些儿也好。”戚大奶奶回过头来,瞅了 一眼道 :“你这位老太太可笑,我又不认得你,怎吗管我吃东 西?”柏夫人道 :“大奶奶!你怎么不认得我呢?我回去可以 到你家寄个信儿。”说着,泪随声下。戚大奶奶问道 :“我家 在那儿?”甄判官道 :“他已吃了迷魂汤,生前之事全不知道。 等案情结后,归守坟墓,彼时方认得骨肉亲支,以享其祭祀。   此时虽是父子夫妻相逢,亦如陌路也。”   柏夫人不胜叹息,随着金童、玉女离了望乡台,走出蒿里村。望着前面一带垂杨,绕着粼粼清水,树林中画角丹楹,十分壮丽。柏夫人道 :“那边景致不像阴间,很有些平山堂风景。” 说话之时早已走到面前 ,见那柳阴之下尽是临河水阁,并无 门窗槅扇,每间阁前俱用丹漆短字栏杆隔住,无门可以出入。   看那阁子里面,或十来人,或二三人,亦有五六人,老少不一,俱向着水闭目静坐。水中尽是莲花,清香扑鼻。 甄判官道 :   “此名宁馨阁。都是古今名士,不得志于当时,往往迂狂怪僻。 上帝怜其才,令其面对莲花,静坐一百二十年,消其迂狂怪僻之气。日受莲香沁其心骨,转生当为翰林清贵。”柏夫人点头叹道 :“原来翰林先生都是对花静坐中人也。” 顺着柳堤向北而走,觉对面吹来其风甚臭,越走越臭,令人难忍。耳内听见四面都是哭喊悲苦之声。满眼黑雾濛濛,不分南北,定睛细看,那浓烟之内尽是蓬头赤足男女,不计其数。   柏夫人心中害怕,问道 :“这是那儿?又臭又怕,令人一刻难 过。”甄判官道 :“此名锻炼狱。都是古今来不遵王法叛逆之 人,刀兵过处,杀害生灵,不分良善;奸淫抢掳,惨无天日;妻离子散,骨肉伤残;荼毒地方,上干天怒。上帝痛恨此等叛徒,生前虽受王章,或有幸逃国法,遍令五岳帝君及城隍司命之神,密访严拿,俱发交此狱。先用大锅熬炼其油,俟其枯干,再锻为灰。那炼出来的人油流于地上,往往变成蛇、蝎或蜈蚣、毒蟒,还要伤人。终是戾气所钟,虽有阴律亦难禁其化生 。” 柏夫人道 :“叛逆之徒应该受罪。咱们再往别处瞧瞧,这里实 在臭的慌。”   众人离了锻炼狱,又往前走。天色清朗,路旁一座衙门,丹碧辉煌,祥光笼罩;里边一股幽香随风而至,令人闻之心神畅适。见那大门上面,直牌写着”节孝司”三个大字。甄判官道 :“夫人名姓已上了这衙门的金册。妇人最重的最节孝,上 帝特命阴曹专立两司:男名忠孝司,女名节孝司。两司俱用金册注名,每岁除夕汇奏一次,恭候玉音奖励。不论男女有人名登金册者,子孙免堕畜生道中。”   柏夫人点头,正要答话,只见一族彩旗鼓乐蜂拥而来,后面一乘彩轿竟抬进大门。柏夫人们也挤了进去,见彩轿里走出一位青年美人,珠冠蟒袄十分华丽。堂上站着一位冥官,乌纱绛袍,白面长须,手捧一本金册,彩光耀目。揭开几页递与那美人看过一遍,取笔在那册上不知写了几行什么字,那美人笑容满面,再三道谢。旁边转过一个白须判官,手执彩幡向空一晃,化为一座金桥。那美人转身走上桥去。回头看见柏夫人,忙举手拜了两拜,抿着嘴儿笑着往上走去。只见金光一闪,人桥俱已不见。柏夫人问道 :“这人是谁?倒很有些面熟,怎么 他驾云跑掉了?”甄判官笑道 :“此人不但与夫人现有瓜葛, 我同他还是隔世姻亲。他从府上来,还从府上去。这是最有名望的人,夫人岂不知金陵王熙凤吗?此人现今已历三世矣 。” 柏夫人惊道 :“王熙凤是贾大姐姐的琏二奶奶。去年我在铁槛 寺烧香,正遇着他们在那儿念经超度,我还对着他的牌位拈香奠酒。谁知今日在这地方同他见个面儿。他死的也不多几年,怎么就有三世呢?”甄判官道 :“王熙凤二世就是周婉贞,因 其拒奸伤命,是以名登金册。今与夫人又为骨肉至亲了,日后自然有人知道。咱们再往别处逛逛罢!”   离了节孝司正往前走,只见一人歪戴着一顶皂隶帽子,敞开胸口,光着一只脚,飞奔而来。周身大汗,瞧见甄判官一把抓住,叫道 :“快些救命!”道言未了,后面一个黑胖堂客赶 紧追来,将那人抓住。脱下自家的一只鞋,将那个人揿在地下,使劲的打了个要死,又撕又抓又咬,那人在地上滚成一团,一声儿也不敢言语。甄判官看不过意,说道 :“你这位奶奶,且 将气儿消消。这一定是前生的冤孽,这会儿遇着他,自然不能饶过;但总有官司判断,叫他受罪,你何必动这样大气?”那堂客摇手道 :“老官,你不用管咱们的闲事。我不是遇着了冤 家,他是我的男人,名叫陈旺。他是城隍司的皂班头儿。他那一天不赚三吊两吊,回到家来说谎,总说一个钱儿没有。可怜我自挣自吃,那儿弄得过来?谁知他相与上了卖迷魂汤的孟大姑娘,将几个钱拢共拢儿贴补了那个养汉老婆。你想这样的男人不趁早儿打死了,要他干什么!”说着,又咬牙切齿的使劲混打,陈旺只是磕头。甄判官笑道 :“这是你们家法,外人不 便多嘴。”那堂客笑道 :“这位大太爷说的一点儿不错,咱们 家去再说。”腰间解下一条绳子,拴着他男人扬长而去。   柏夫人笑道 :“阳间常闻有惧内之说,尚不至于如此荼毒。 谁知阴司的老婆更狠。”甄判官笑道 :“世人见了泼妇如见小 鬼,那里知道咱们这里的小鬼又是鬼更怕鬼。”柏夫人十分好笑,不觉走进一座大门。见满院子无数男女,还有好些姑子、和尚,挤作一堆。其间有哭有笑、有喜欢有悲苦。看那两廊檐下都挂满的五色衣服,堂上像有官儿审事。那审过下来的,三五成群,身上总披着一件花衣,哭哭啼啼走了过去。有一大阵姑子、和尚下来,见每人头上俱插一对长金花,背后挂着一绺大穗子,脚下都穿铁板鞋。柏夫人问道 :“这些出家人,怎么 是这样装扮?”甄判官道 :“此间是变造司。凡应归畜生道中 的,都发到这里变造。刚才这起僧尼,在世不守清规,奸淫不法,诓骗钱财,诱人犯法。除受阴律外,应变驴马以偿孽债。”   话言未了,又来一起男女十几人,都乔装俏扮风流人物。   那几个后生男子挤在一堆,十分得意。柏夫人道 :“这一起不像是变畜生的,人人倒还欢喜。”甄判官道 :“这一起罪孽更 深。男的是世上匪徒,无恶不作;妇人是淫妒残忍,凶恶不堪,例应变猪。”甄士隐用手指道 :“夫人看,那一堆是变牛的, 这是变狗,那些是羊,各人身上都有记号。不但夫人看不出来,就是他们自身亦不能够知道。正所谓孽由自作也。”   柏夫人不胜叹息,看了一会,走出变造司。向东走去,见一座衙门祥光缭绕。门楼上直牌金字,写着”福禄司”三个大字。两旁大金字对联,左联是:   黄甲全凭德行,   那右联对的是:   华国本自文章。   柏夫人跟着金童、玉女走至大堂檐下,见上面坐着文昌司禄帝君。两旁侍立天聋、地哑两个童儿。案上堆着无数册本,帝君凭几细看。东首设着长桌,堆满的尽是文书,有一位朱衣神在那里翻检。梁上挂着一杆大金秤,上有五色毫光,照耀天地,有一个长须吏,手持玉尺,在那文书上细心测量,丝毫不苟。公案中间,设着一座白玉香炉,里面有一线青烟上接九霄,觉得异香扑鼻。甄判官道 :“凡世上科甲之人,俱是各处城隍 司查其祖宗德行已历数世,汇报东岳。再查本人阴德,转送此处。帝君汇总,量其福禄之多寡,核其德行厚薄,定其科分之迟早。现办下科题名录,正是各路神袛报功过之时,非同小可。   俟草榜定后,尚须请关帝参酌签押,方达帝廷。倘有大伤阴骘之事,虽天榜已定,临时必须更改,以明赏罚。人世上造恶多端,只可以瞒人,而不可瞒天。冥冥之中,丝毫未曾疏漏也。”   柏夫人点头道 :“人生在世,只知要占便宜,给子孙挣下产 业房粮地土,积下金银珠宝,不管人家死活。那管他妻离子散,只要我便宜受用!使尽心机,打尽算盘,以为子孙可以世守受用。谁知阴司里另有一般的算法,若要子孙昌盛,何必多用心机!”甄判官笑道 :“夫人所见甚是。阴司总以德行为重,虽 有钱势,此处不能通情。所谓祸福两途,随人自走耳。此时帝君正在办公,不可惊动。咱们再往别处看看。”   金童、玉女持幡相引,来到一处。愁云惨淡,腥风刺骨,满耳都是鬼哭之声,十分凄惨。柏夫人胆战心惊,见四面尽是剑树刀山,血水成河,难以行走。金童将手中长幡往地下一晃,变成一瓣莲花,请柏夫人们立于花上,随着腥风飘来荡去。见几十个小鬼,推着一架大石磨,血糊滴沥,磨下有数百大凶狗,争吃血汁,旁站几个高大夜叉,将磨边拴着的罪人,不分男女,抓住往磨眼里填下,顷刻之间骨肉俱成血酱。柏夫人问 :“这 些人是造下什么孽,至于如此?”甄判官道 :“都是世上打娘 骂爷,灭理乱伦之辈,应受此刑。”莲舟飘到一处,见一个老尼僧倒挂两脚,有两个恶鬼手执尖刀,划开胸口,两鬼使劲剥皮,那老姑子喊声惨极。柏夫人念道 :“阿弥陀佛!这老尼造 了什么孽,受这剥皮惨罪?”甄判官道:“此人名净虚,是馒头庵的姑子。少年不守清规,淫贪势利,引诱闺女、孀妇,败坏门风,得赃破婚,种种不法,已历过几重地狱。今又到此剥皮狱,其罪尚不止此也。”柏夫人叹道 :“原来就是馒头庵的 老师父,可怜他那里知道身后要受这样的罪呢!”   正说着,那莲舟又至一处,见高台上坐着一位冥官。两旁站着好些鬼判,下面跪着无数男女孽鬼。那冥官正在据案检点文书,看见柏夫人过来,连忙站起,在台上打一恭,用手一举,那莲舟不觉离台已远。柏夫人问道 :“这位官儿同我见礼,是 个什么缘故?”甄判官道 :“这官儿姓柳名逢春,生前为礼部 主政,系大人同部的司官。夫人是堂官眷属,兼有姻亲,因此见礼。”柏夫人点头道 :“原来是柳绪的父亲。咱们是四门亲 家,谁知倒做了冥官。不知咱们老爷又在何处?我正要去相见。”   甄判官道 :“柳公在此为十八狱总管。凡应受罪之人,先解 到此间挂号,然后照文发各狱受罪,其职事甚忙。祝尚书现为玉帝香案吏,不在阴曹,难以相见。”柏夫人正在叹息,背后有人问道 :“太太怎么在这里闲逛?”柏夫人回头一看,不知 那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八回 老和尚周游地狱 病夫人喜遇菩提   话说柏夫人听见背后有人相问,回头一看,见铁槛寺的老和尚,手中持着素珠,赤着两脚,笑嘻嘻走了过来,合掌问讯道 :“去年多蒙夫人布施,佛面增光。后来扶榇还乡时,因老 僧抱病,不及到船相送。恹恹半载,深感白云和尚琏二爷前来超度,解脱皮囊。身前虽有孽果,因虔诵过金刚经三千七百卷,以此相抵。蒙地藏佛慈悲,令我在九幽十八狱,周而复始,朗宣佛号,使受苦孽鬼稍减些苦恼。不意在此间相遇夫人。此处即世上所传地狱也。” 柏夫人道:“阴司地狱,原来不与阳间 监狱相同。” 甄判官答道:“阴司地狱俱是按罪成狱。一案已 销,又转一狱;罪受已尽,孽案消除。或为畜生,或转人世,俱押交转轮王判断。有历遍十八重地狱,数千年总不能结案者,俱监禁阿鼻地狱。凡初到案孽鬼,因同谋或证据人等未曾到案,亦暂寄阿鼻地狱。日以千百起,增减不一。倘俱长禁狱中,安能挤得下这些孽鬼?”柏夫人道 :“我今日方知受罪之所就是 地狱。” 那老僧道:“夫人福寿无边,子孙荣盛。惟愿广施善 果,以度幽冥,老僧亦沾慈荫。此间阴惨之气不可久停,宜早归去。还望致意贾府太太,说老僧道谢,并致万福。” 说毕, 朗念一声”阿弥陀佛 ”,扬长而去。   金童、玉女将莲舟吹开,遍历诸般刀山油鼎,各种地狱,看不尽的悲心惨目。到此地位,无一个不是后悔无穷。柏夫人正是伤感不尽,忽见一人两手两脚反钉在一块大板上,胸口撑着一枚木头,有个铁钩子将舌尖钩出唇外,约有一尺来长,搭在板头上。一个蓬头瘦鬼用根竹筒插在谷道里,不住口的吹气。   两个恶鬼手持朱棍,周身乱打。看那罪人真是求死不得,瞪大两眼,其情甚惨。甄判官指着笑道 :“此人在世上,是个势利 不堪之徒。专喜说谎,离间人家骨肉。趋炎附势,待人从无一点真心,家庭之间,亦行奸诈;满口公道,一腔虚假,见人亲热异常,转眼视如仇敌;日夜盘算厚资,忘其穷时累亲累友;有人因急相投,丝毫不与。因此上干天怒,先令绝嗣,罚以两女为娼。今受此罪,是令其以热气攻心也 。”柏夫人叹道 :   “世上此辈甚多,当时自为计高,那里知道报之甚惨。”甄判 官点头道 :“世人机巧愈出愈奇,阴司刑法极精极惨。冤冤相 报,无止无休。夫人见其大概而已,断不能历尽九幽,畅观恶趣。”命金童、玉女吹起莲舟,离却地狱。   转眼之间,来到一处衙门,金童提起长幡引导而进。只见大院里挤满是人,不分男女,摩肩擦背。看那三间大堂,破漏不堪,上面站着几个鬼判,都是瘦黄干瘪,怀中抱着稿案,像是等候官长。堂上悬着一块大匾,写着”不可须离”四个大字。   两旁亦挂着对联,上句是:   得不足喜失不足忧厚薄盈虚莫非前定,   下联是:   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有无聚散分所当然。   柏夫人道 :“这个破衙门是管什么的? 瞧这些人笑容满面,不像是受罪的犯人。倒是那几个鬼判,愁眉皱脸,像是饿了几天的样儿。”甄判官笑道 :“这衙门虽然破坏,古今来人 人欢喜他的,这里就是财神爷的衙门。这些男女老少都是等着财神爷要帐的。”柏夫人笑道 :“岂有财神还欠帐之理?”甄 判官道 :“夫人有所不知,凡人生世上,财禄俱有定数,丝毫 不可强求。世人愚昧无知,都向财神处力求无厌,插花换袍,上供演戏,苦苦祷告,恳求不已,更有向财神夫人处许愿求情,通那借贷,不分昼夜,求声若雷。财神被其缠扰不过,又无别样款项可以增其福禄,因而从长计较,将那些长厚无能的男女名下,匀出点子财禄,以为世人求财之用。不料被上帝察出弊端,罚令财神爷并通同作弊之鬼判,各出私囊,偿还那些男女短少的财禄。夫人想财神爷如何还得了这些欠项?因此将财神爷累的一贫如洗。这些人财命相连,如何肯休?总在这里死守要帐。这位财神爷在衙门后身建造一座避债台,同夫人们躲在上面,再也不敢出来。就剩了这几个穷鬼判,站在这儿搪帐。”   柏夫人听了叹道 :“谁知财神爷欠了这一身的债 ,如何是了?”甄判笑道:“夫人不必替财神担忧。这些讨债鬼看那光景实在要不出来,各人都去投生,谁肯在此守死。”柏夫人点头道 :“老判所说甚是。咱们到那边院里瞧瞧。” 原来又是一个大院子,里面尽是后生男子,身上都穿妇人的衣服。看那些人的品貌,很俊的没有几个,其余都不过是些白面后生,也还有黑麻蠢胖、黄瘦郎当的。柏夫人十分不解,说道 :“怎么这些后生都是妇人妆扮?”甄判笑道:“此处名 分香狱,系厕神所管。世上有几项人,以男子而行妇人之事者,俱入此狱。如绣花匠、成衣作、香粉工、扎花匠之类,穷其精巧,使妇人得以妆扮,逞媚惑人,造出多少风流冤孽!因此将这些人仍转男世,令做龙阳,以代妇人之职,使他非阴非阳混沌于世。死后不归阎王所管,特派厕神收放,听其脱生而已。   夫人看,那边来的一堆人,也是风流孽障。”柏夫人走上前去,见无数男女,老少不一,每人都是簪花傅粉,含笑而去。甄判道 :“这些是合媚药、卖春方的医生,同那勾引局骗作牵头的 妇人,转生人世,去作娼妇,以还孽报。”柏夫人叹道 :“何 苦世人各样造孽,谁知阴司里没有不报的因果!”甄判道 : “阴司报应,从来没有错过,那边是痘神衙门,咱们也去逛逛。” 只见挤满是人,半哭半笑。大堂上坐着一位痘神,两旁站立好些鬼判。堂东一个大红桶,毫光闪闪;堂西一个大黑桶,浓烟腥秽。堂上堂下满地都是婴儿。又有无数男女老鬼伏地磕头,哀求不已。越是体面人,哭的更惨。堂上那位痘神,只顾查看文卷,不理不睬。看了一会,吩咐鬼判先将东边桶里红痘取出,按着东南西北散与那些婴孩们吃,多寡不一,令其自取,吃毕都令其散去。柏夫人见有好些贫苦男女,各抱一个欢喜而去。堂上官儿命鬼判取出西边桶里黑痘,分与那些白胖绣衣婴儿们吃。只见那几对体面男女,向上恸哭哀求,看那痘神面生怒容,命一长须判官将几本文册令其自看。那些男女看毕,含着眼泪,各抱婴儿哭泣而去。柏夫人问道 :“这是什么缘故? “甄判道:“此地是痘症司,刚才俱是世上婴儿生魂。吃红的 是吉祥天花;吃黑的败症,难免痘死。越是富家,更遭痘伤者多,因财痘两神不睦,彼此相克相忌。世上财旺丁单之家,偏遭痘厄,这正是有钱有势买不住子孙之命。刚才那九对男女是萧百万的祖宗。因是四世单传,家财越旺,现有一子,应死痘症。他祖宗在痘神处苦苦哀求,终不能免。可见使心打算钱财,无非绝后而已。”柏夫人点头道 :“德行二字乃传家至宝,胜 于百万家财也。”   正要转身出去,见一对白胖男女,抱着一个婴儿急忙跑上大堂,伏地磕头,不知说些什么说话。那痘神初时摇头不准,后来又听了他们些说话,将案上文册检查,看了一会,连连点头。吩咐抱上婴儿,痘神取下胸前一面小镜,将婴儿一照,见他吐出好些黑痘。鬼使另取红痘一把令其吃下,交还那男女,笑嘻嘻抱了出去。柏夫人道 :“怎么这一家又可换痘?想是与 痘神有些瓜葛。”甄判摇头道 :“并非瓜葛。此人刻薄成家, 最爱便宜,一点不肯让人。坐拥厚资,欲多生子嗣,诱买良人之女为妾。稍不如意,又转嫁人,另卖再娶,习以为常,不知破了多少良家闺女,上干天怒,罚令绝嗣。所生一子早故,只剩一孙,应死于痘。刚才他夫妻力求,愿将媳女私下为娼,留此婴儿一命。痘神查其罪孽可以相抵,准其以娼换命,虽免绝嗣,子孙终为乞丐也。”柏夫人叹道 :“阴律可畏,世人何苦 如此!”   说话之间,随着金童、玉女又到一所壮丽殿宇。里面金碧光映,五间画阁尽是妇人。梳妆各异,老少不同,都是举止大方,端庄贞静。每人怀内抱一婴儿相对而坐。看见柏夫人,俱起身遥相见礼,彼此相视而笑,不作一言。 柏夫人忙问道 :   “这是那儿?”甄判道:“此名育英司。这些都是古今来贞贤 端慧的命妇。上帝命其相聚于此,将应该转世之列宿星官、五岳四渎诸神,及苦修有道高僧,俱交各命妇抱育三十年,得其贞贤端慧之气转生于世,为王公侯伯将相,国家大臣。这些命妇或上赴瑶宫,或转世为大臣之母、大臣之妻。夫人将来亦是此间座上客也。”柏夫人点头道 :“原来怀中所抱都是宁馨英 物,咱们不可久看。”举手遥相拜别。   走出育英司不多几步,忽然有几千个披头散发、吊眼拖舌、断头破腹、裂肤折臂、血肉淋漓、腥风刺鼻之人,驾着悲云惨雾一拥而来,将柏夫人围住。呼号悲恸,只称我们死的好苦,难转轮回,只好向夫人要命。说毕,一齐喊哭悲恸,阴云低合。   柏夫人骇的心胆俱落,浑身发抖,忙对甄判官道 :“我何曾害 一生命?怎么有这些冤魂怨鬼?想是他们找错了冤家,求老判替我分辩一句!”甄判官高声喝道 :“你们这些冤魂!来见夫 人有何话说,只须着一两个女鬼上前说话,其余退开!休将阴气逼住夫人,自有你们好处。”众鬼闻言,各退开十步,让两个女鬼上前。柏夫人见一个十七八的美人,满胸是血;那一个约有三十来岁年纪,面貌间尚存风致,浑身清水淋淋。两人上前拜见,那年轻者说道 :“妾张氏乃金谷园侍儿。奉石季伦之 命侍王敦饮酒,不能达主人之意,被季伦所杀。冥司以拂主人之意,死所自取,归入枉死城中不准轮回。”那年纪大的道:   “妾秦氏系浔阳江上商人之妇。因独对江月偶弄琵琶,适白司 马送客在船,闻声有感,命妾尽技一弹以舒抑郁。后丈夫回船,嗔妾再抱琵琶,深为可耻,命妾沉江自尽。冥司亦以自取其死,不准轮回,枉死城中孤魂无倚。今闻夫人慈光遍及幽冥,因与一切横死孤魂前来相恳。求夫人大发慈悲,请太空和尚在甘露寺作七昼夜道场,焰口施食,专超度我等九幽横死之鬼,藉仗佛力得转轮回。妾等世世生生感恩无既也。”柏夫人不胜感叹,点头应道 :“我如果还阳,定即立为赶办,断不食言!”二女 鬼感激拜谢,即传语横死诸魂,众鬼欢喜,齐声高念 :“阿弥 陀佛!”登时俱散。甄判官叹赞道 :“即此一事,夫人种福无 穷。阴司少些孽鬼,世上添些匪徒。正是好人难做。”柏夫人道 :“阳有王章,冥有阴律。他们自作自受,于我心可以无愧。” 说话之间,来到一处,只觉血腥臭不可忍。柏夫人站在一个高土堆上,定睛细看,见有数亩血池污秽不堪。有些披发妇人,在血池中漂来荡去,其形甚渗。甄判指道 :“这些是世上 媒婆鸨母,凭其口齿巧利,将清白妇女说的动心失节,或假娶良家妇女,私下诱以为娼,罪大恶极,冥刑无可相加,将他们浸在血池令食秽汁,俟其孽尽,变生为狗。此处乃极秽之地,夫人不可久停。”转过土堆正往前走,只见一骑马飞奔而来,马上一位少年神将,见柏夫人下马道 :“适奉南北两斗星官符 录知会东岳,是夫人之媳江氏芙蓉、贾氏珍珠虽未完姻,二人不约而同割股救亲。城隍司据词详报,南北二斗星君上达天听,当奉玉音嘉其孝心,增夫人福寿,以成其志。今已持符知会各司,夫人亦当回去,此处非久逛之地也。”说毕,上马扬鞭而去。甄判官给柏夫人道喜,称赞芙蓉、珍珠能尽妇道,不愧为尚书之媳。   柏夫人欢喜之至,忽闻钟鼓之声,其音清越。甄判道 : “十王升殿,会同地藏佛判断诸曹案卷。夫人去瞧瞧热闹,即 可回阳,不必再往苦境了。”柏夫人点头,随着金童、玉女竟往十王殿来。只见轿马纷纭,人烟嘈杂,大街上两边铺面,交易买卖亦如人间。也有酒楼、饭馆、茶房、肉市并金字当铺、招牌当店,里面十分热闹。有个大茶铺,出入不断,人山人海。   茶馆间壁是个命馆,先生门前挂着招牌,上写着 :“赛君平, 卜易谈星,合婚选吉,包写呈状,兼看风水”。衙门左右尽是 点心店,热气腾腾不知卖些什么。又见一个长招牌,写着”邹大成,专理产科,兼治痘症,包医杨梅结毒,跌打损伤,梦遗阳痿等症,不误主顾”。又有一张招牌贴在墙上,是”祖传包医瞎眼”。   柏夫人正看不尽那大街热闹,男女往来拥挤不开。忽然街上人纷纷让开,东西乱窜。柏夫人想,这必定是来了一位什么神道。定睛细看,只见一人三十来岁年纪,黄面微须,高耸只肩,深抠二目,头戴高角方巾,身穿葛布道袍,脚下阔头方靴,手持白纸大扇,徐行缓步而来。将到面前,觉一股冷气刺人心骨。柏夫人打了个寒噤,连忙闪开让他过去,问道 :“这是位什么神道?如此利害!”甄判笑道 :“这不是什么神通,是一 个阴司秀才。因他的冷气利害,鬼皆回避 。”柏夫人笑道 :   “这秀才鬼见犹怕,何况于人!”   此时,十王将次升殿,男女鬼犯何止千万,奇形怪状,令人可怕。人丛中有一个半老妇人过来请安说道 :“太太仔吗还 不回去?这地方有个什么逛头儿?老太太放心不下,差我来找。   我刚出大门,遇着本宅土地说,太太在这儿逛呢!家里都好,奶奶、姑娘们轮班拜斗,就是老太太同贾府的太太、奶奶们急的利害。今日早上宝姑奶奶将我叫进宅去见老太太,吩咐来探个信儿。”柏夫人道 :“你是谁?倒像在那儿见过。”那妇人 笑道 :“我姓何,我丈夫是抬二老爷的长班轿夫。去年太太到 了宅里,我进来磕头请安,蒙太太厚赏。今年到宅里拜年,又见过太太。”柏夫人点头道 :“不错!你是何三的媳妇。怎么 你可到得这儿找人呢?”那妇人道 :“不瞒太太说,我在东岳 府当勾魂差使,凡无常鬼勾人,若没有我们生魂带去,他不能勾人。那天因我有差使,是汪大妈到宅里请太太来的。这阴司里是咱们的熟路,一天也不知要走几磨儿。不知宝姑奶奶怎么知道我是走有差使的,今日早上叫进宅去,老太太当面吩咐说,你去瞧瞧太太到底是仔吗呢?刚到半路上,遇着几个伴儿们说,太太在这儿看热闹呢!”甄判官道 :“你来正好,同夫人回去, 咱们且进去逛逛。”   说着,走进大门里边,气象威严,十分宽大,两廊下俱有公案。各司官正在审事。男女鬼犯不计其数。大殿檐下站着无数判官,每人都抱着文书案卷。殿上一字儿十座公案,坐着十位阎王。西边莲花台上坐着地藏佛。甄判道 :“殿上是各路城 隍核对生死册,今日又不能审案。”各司人犯真是堆如山积。   柏夫人看殿中间悬着一块大匾,写着”无往不复”四个大字。   东边看柱上对联是:   总理轮回亘古至今何曾舛融。   西边柱上是:   权关生死修长数短从未通融。   檐前挂着一杆大秤,有三位金冠绣袍的神道,监着判官秤那些文书册卷。甄判用手指道 :“这些都是人间功过罪孽簿。 此间秤过,其子孙好歹祸福从此定夺。倘有大善大恶,临时再为更改。这边架上的就是孽镜台。”柏夫人道 :“这孽镜怎么 是黑的,也照不见个影儿?”甄判道 :“孽随人生,有孽之人 照之丝毫无隐。任地瞒心昧己,机谋隐恶,不但人所难知,神察不到之事,总无逃此镜。我在此作了多年判官,见对镜无愧者并无几人。”柏夫人道 :“阳间若有此镜,问刑衙门要省多 少事。这样看起来,阴官事繁易断;阳官政简难明。”甄判点头道 :“夫人说的不错,此处无不伸之冤,无不报之孽。”柏 夫人道 :“这十位阎王爷,虽是气象威严,但都有慈祥之色。” 甄判道 :“这都是古今名臣,如昌黎伯、包孝肃、文丞相、 于忠肃、武乡侯、张曲江、范文正,所谓生为上柱国,死作阎罗王也。”柏夫人点头叹道 :“原来都是治世名臣,怪不得聪 明正直,谁不敬畏!”   甄判官正要答话,只见一对彩幡引着一个黄瘦妇人,约有五十来岁年纪,穿着粗布衣衫,七穿八补,一直走上大殿。刚跪下去,那十位王爷一齐站起,举手命童女扶起妇人,在东边看柱前白玉礅上坐着。有一个白须判官,捧着一本册卷,送到十位阎王案前看过。用朱笔各王俱写了几个字,送去地藏佛签押照验后,有一位紫袍玉带、阔面长须的神道在那册卷上盖了一颗巨印。大殿檐前现出一道银桥,十王站起身送那妇人上桥而去。柏夫人问道 :“阎王为何重这贫妇?”甄判道:“这是 孔节妇。乃编竹筐子顾成章之妻,完姻一月夫以病死。公婆见他只有十八岁,不忍令其守节。孔氏因夫是独子,公婆老年无后,情愿守节养亲以代子职,编筐度日,百折不磨。又遇荒年,衣食不继,有富人愿娶他为妻,接他公婆养老。众人皆说甚是,公婆亦无限喜欢,孔氏立志不从,情愿苦志养亲。公婆大不为然,每于饮食之间嫌其粗粝,冷暖之间衣憎厚薄,打骂絮聒,日盈于耳。旁人见之,刻不能忍,节妇甘受无怨。不分寒暑昼夜饮泪咽糠,力奉甘旨。苦节三十余年公婆去世,棺殓造坟,曲尽妇道,因悲哀过度伤心而死。此世上第一等的节妇,为阴阳之祥瑞。刚才地藏佛与十王合稿,已将孔节妇转生为男,名登鼎甲,位列卿相。”柏夫人叹道 :“此与苦修成佛者同一道 行。世上那里知道,题名榜上有饮泪苦节之人亦在其中。将来苦劝妇人将名节奉为至宝,不过以数十年之奇苦受福无穷也。”   甄判官道 :“夫人说的甚是。”   两人正在答话,殿前那一座白玉香炉里忽然冒起一股清烟,异香扑鼻,殿上钟鼓齐鸣。甄判官大喜道 :“夫人真是有福! 难得遇着观音大士降临,超拔幽冥。”道言未了,只听仙音缭绕,祥云冉冉而来。地藏佛同十王降阶迎接菩萨。柏夫人对着观音连忙跪下,见大士面如满月,高髻长簪,身垂缨络,手执杨枝,遍洒甘露。一切孽魂冤鬼齐声高念”慈悲救苦菩萨!”   柏夫人见菩萨已至面前,虔诚叩拜说道 :“求菩萨大发慈悲, 赐我婆婆康宁寿考。”观音大士笑嘻嘻将杨枝水在柏夫人面上洒了一点,说道 :“你婆婆数世苦节,修来受享福泽。今又存心仁厚,种下无数神田,不须你们忧虑。你病已痊,我就此送你回去。对你婆婆说,六如阁斋供中左边第一个馒头甚不洁净,以后务须检点。”说毕,命善才龙女将他装入口袋,善才答应,解下一条口袋,照着柏夫人头上罩来。不知怕夫人怎么样装入口袋,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九回 如是园宝钗悲玉 秋水堂平儿戏珍   话说柏夫人被善才装入口袋,热闷非常,气不能出,心中着急,使劲一挣叫道 :“闷死我了!” 耳边只听见齐声念佛,定睛细看,原来身卧炕上。老太太、贾府王夫人、竺、鞠两太太、石、桂两夫人、贾府琏二奶奶、梅姑太太、郑、汪、周、陆、江、吴、赵几位至亲太太,梦玉、梅春、海珠们姐妹无一个不在面前,都还是念着观世音菩萨宝号。柏夫人瞧着悲喜交集,挣着坐起身来,对老太太磕头请安道 :“媳妇蒙观音菩萨 慈悲,病已痊愈。” 祝母欢喜之至,因才苏转来神气未室,吩 咐众人不许说话。惜春赶忙进了一杯参汤。两宅内外男女,无人不知大太太已回苏过来,内外欢声如雷。祝筠、梅白及各位亲家老爷们都在宝书堂问安道喜。不多一会,各处皆知,俱来道喜请安。   柏夫人得观音菩萨一滴杨枝水,其病若失;又饮了一杯参汤,魂安魄定,精神完固。问何妈回来没有,老太太道 :“因 他回来,说你在十王殿遇着观音菩萨,快要回来了。咱们才赶着都到这儿等着。刚坐不多会,你就苏了。老何真个不说瞎话,我许他等着大太太真个回来,我重重赏你。” 柏夫人道:“观 音菩萨说六如阁斋供左边第一个馒头很不洁净,吩咐以后须要检点。咱们将那碗供取来,瞧是怎么个儿不洁净。” 桂夫人命 听差媳妇去立刻取来。老太太亲自将第一个馒头分开,谁知里面夹着一根鸡毛。众人瞧见都说 :“这里面的东西谁能知道?真是老太太一点虔诚,菩萨显应。”祝母道 :“蒙菩萨慈悲, 令大媳妇还阳,一家团聚。咱们都到六如阁先去拜谢,等着一半天再上幡还愿。”这会儿是人人欢喜,都要去磕头拜谢佛恩。   姨娘们赶着差人到六如阁知会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