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复梦 - 第 35 页/共 53 页
不言柳家之事。且说那胖黄太太回到家里对儿子媳妇们夸说 :“今日陪太守夫人吃酒,他很亲热,将来还要去拜。他同 柳家是亲家,咱们亲眷必得给他拉件事儿,就可走动。”大儿黄其祖说道 :“不必去找别的,就是咱们家里一件很可办得的 事,不过难以下手。现今放着这样门子错过不办,甚是可惜。”
胖黄问道 :“咱们家有件什么好事可办,你说出来,娘儿们 商量。”黄其祖道 :“二婶子年轻轻的不肯嫁人,偏要守那两 三岁孩子,情愿将家私叫人诳骗,眼睁着三十条牛定要败光而后已。去年小红庙的孟思美瞧见二婶子,定要娶他,想了多少主意,央人请马的来说媒,他总不依。孟思美至今还丢不下,同我商量过几磨儿。他说:‘你想出法来,叫你婶子嫁了我,他名下应有的家私 、房粮地土全是你的,我一点光儿不要。’ 我虽应他,总想不出个主意,如今放着这样门子,岂可错过!”
胖黄点头,尚未开口 ,大媳妇赖氏笑道 :“只要门子结实,事情倒还容易,须得如此这般去办。照会孟思美,休叫一个人知道,只要办的干净。趁他这几天正病着不走,起先给他散个谣言,叫人动了疑,咱们就可用计。衙门里再使上几个钱,怕不是个发官卖叫,孟思美买了回去,又省了他日后起调。”胖黄娘儿们只是点头。想了一会,黄其祖道 :“这主意很好,只是指不出一个奸夫,恐官府不依,倒说咱们谎告,不是玩的。”
赖氏道 :“这容易。官府问奸夫是谁 ,你只说他娘家亲戚侄儿不住的往来,鬼鬼祟祟,知道谁是他的奸夫。横竖官府动起刑来,他受不住疼,不怕他不混扯一个。”娘儿两个听说大喜,深赞道 :“这主意真赛过诸葛亮,将来得了他的家私,总叫你 穿吃一辈子,受用到老。”赖氏笑道 :“这算得什么,不想这 些主意,如何保得家财富足,子孙久远。”胖黄点头道 :“得 他的家私过来,咱们子孙真是穿吃不了。”黄其祖道 :“事不 宜迟,我就去散起谣言,料理下手。明日去找孟思美,叫他赶办那件东西。”胖黄欢喜,各人分头去办不提。
原来黄其祖这个亲叔子名叫黄秉礼,是个饱学秀才。虽是祖上分得一分大家私,他全不经营,只爱念书,每日同学中几个名士朝夕讲论经史。娶妻何氏美而且贤,内外一切家务都是何氏一人经理。黄秉礼深得内助之力,伉俪之间十分恩爱。谁知红颜薄命,夫妻相聚无多,黄秉礼少年夭折,竟赴修文之选,丢下娇妻幼子并一分家私。何氏苦守孤儿,冰心自励。族中人见他青年守志,无不钦心赞叹。就是街坊邻里,平日称其贤德,知道自丈夫死后,悲劳成病,时常卧床不起,因节省银钱,又不肯请医服药。近日街坊忽然听见些暗昧不明的说话,彼此私相议论,疑信之间,并无一点痕迹。正是各人自扫门前雪,谁肯去管闲事。
可怜这何氏那里想得到有人算计。这日晌午,昏昏沉沉躺在炕上,耳内听闻有人叫唤,急转身过来,见是黄其祖同赖氏站在面前问道 :“婶子好好的,怎么又害起病来?这几天家里 有事,总不得空儿过来,今日偷着空儿来瞧婶子。刚才有丫头、嫂子们领着相公都在门口,听说婶子睡着觉呢,来了一会也不敢惊动。”何氏坐起身来说道 :“我因心里发烦,叫他们都去领着你兄弟闲逛,让我静睡一会。他们瞧见大爷、大奶奶来了,也该进来通知,倒茶。”赖氏道 :“是咱们叫他别进来的,自 家人要拘什么礼。”何氏让他夫妻坐下。黄其祖道 :“我瞧着 二婶子不像害病,不过面皮黄些。”赖氏道 :“那年我坐月子 也像婶子这样,周身发困,只想睡觉,后来满了月,身子才好。
今日瞧着婶子这个样范儿,也倒像做过月子一样。”何氏笑道:
“大奶奶倒会说笑话。”赖氏道 :“我成天在家同你侄儿说,婶子这样年轻,是开不足一朵鲜花,这样天长地久,日子如何熬得过去。人生一世,草生一春,称着这好风光,落得寻点快活。”黄其祖笑道 :“婶子是个聪明人,有什么不会寻快活, 还用咱们来劝。”何氏听他夫妻两个说话甚不入耳,坐在炕前低头不语。黄其祖们坐了一会,辞别家去,说一半天再来瞧婶子。何氏勉强酬谢几句。看他夫妻去后,不觉悲苦一番,连日不能起炕。
何家弟兄、亲戚每天往来不绝。这天何氏稍好,坐在炕上同娘家两个女亲眷说闲话,听着黄其祖夫妻在院子里高声说道:
“我们又来瞧婶子,不知好些没有?”何氏心中十分厌烦, 也不答应,见他夫妻急急走进房门,赖氏说道 :“一股什么味 儿?好臭!”黄其祖道 :“不错,好臭!等我瞧瞧。”说着, 走到炕前蹲下身子,伸手在炕洞里抓出一个破布包裹,就在炕前当众打开,一看是个干孩子。黄其祖登时发起喊来说道 : “原来养了私孩子,躲着装病,这件丑事断不能歇手,定要经 官,追出奸夫来治罪。给咱们打嘴伤脸,那是不依的。”赖氏冷笑道 :“我说呢,年轻轻的要守着不嫁,等着盖贞节牌坊, 原来是这样守法。我早知道也该在家守着,倒比明家的舒服。
这是何苦呢!”黄其祖道 :“你不用多说,瞧着孩子,我去投 保报官。”那两位亲戚太太们,那里拦挡得住。何二奶奶气满腔膛,晕了过去。黄其祖一路大喊大叫,走到门外找着地邻乡约,告知其事。几个有年纪的劝他不用报官,有关颜面,从长计议。他那里肯依,跑到家去骑上牲口,一直跑进城来。找着县门口写呈子戚代书,将来意同他商量明白,写下一张呈子。
黄其祖不识字,叫戚代书念与他听。上写着:
具呈人黄其祖,年二十八岁,系本县孝义村人。为恶婶败坏门风,恳恩究治,以维风化事。窃身胞叔生员黄秉礼,娶妻何氏,素不循良,居心恶毒。身叔日受欺凌,气成痨瘵,前年病故。何氏逞其淫恶,大肆奸贪,丑声四著。以有关颜面,不信浮言。今亲在恶婶房中搜出私孩一个,臭恶不堪,实有奸情证据。伤风败俗,莫此为甚。为此义忿上诉,伏乞恩准立拘究治,实为德便。
黄其祖听他念完,十分得意。这日正是放告日期,戚代书用了图记,交黄其祖到县衙门去投递。这位知县戴太爷看了呈词,立刻委捕厅去验看孩子,一面出差拘犯干各证到案审讯。
黄其祖见县里准究,赶着托人上下打点,照应了说话。连忙出城回家听信。此时村中传讲新闻惊动黄家,远近合族同那些年老街坊邻里,都知何氏平日贤能端谨,青年守志,未必有此丑事,其中必有隐情。况黄其祖素不安分,人所共知。又是他出头首告,更难凭信。众人都替何氏深抱不平。此刻捕厅验过死孩,仍旧将原物包好,贴上封皮,交地保收存候结。何氏请了父兄过来,正在哭诉,要寻死上巾,适黄家几位老族长都来追问这件丑事。何氏将自丈夫死后,大房里屡次硬要作媒,逼他改嫁,因立志不从,与他母子深有口角,彼此不甚往来。
新近夫妻忽来探望,今日又来在炕洞里找出这死孩子,“ 明摆着是他们的奸计,污蔑害我,求诸位长辈给我洗清这个名节,我死也瞑目”。何氏哭的死去活来,十分悲切。众人听他说话,见此光景,都也猜着这个缘故。一面劝住何氏,彼此商量。族中连名递何氏节孝公呈。何家的父兄们情愿破产,替女儿打这件名节官司,彼此分头去办。那县太爷也落得做人情,将黄其祖申饬一顿,呈子不准。
黄其祖势难歇手,同赖氏商议妥当,连夜上府,在太守衙门告了一状。这位桂太守办事最是认真,不拘大小事件,到他衙门,立刻就要亲审,从不稍延时日。因他公正廉洁,无不敬畏。这天桂太守见黄其祖呈状,是有关服制名节之事,犹其不容稍缓。立刻仰县拘齐人犯,带地保亲族,围着何氏轿子进城。
可怜将这个青年寡妇,身不由己,一腔悲苦,怨气冲天。胖黄母子夫妻见太守提审,十分惊喜,连忙商议,备下礼物银两,胖黄带着亲自来见柳太太,说 :“何氏奸情败露,难以遮盖, 叫儿子到县里首告不准,现今在府衙门告准,即日提审,为此备下礼物,请柳大奶奶们送进府去,求太守将何氏断发官卖,……”胖黄未曾说完,柳太太婆媳听了大惊,说道 :“何 二婶子平日为人端谨,又且青年守志,族中谁不钦敬!他不像有这样丑事。你们忒也孟浪,不问个青红皂白就去告状。这个桂太守铁面冰心,岂是乱惹得的?况我们家训,不许子孙夤缘过付预闻公事,断不敢从命,破我柳家规矩。是非自有公论,何必送他这些东西?”胖黄听柳太太一番说话,就像掉下冰缸,冷透了五脏,勉强说道 :“这也不算什么过付,不过给他们送 点儿礼去。借你们柳府的光儿,又破什么规矩家法呢?”柳太太回过头去,不言不答。薛宝书道 :“送礼也是个常事,只消 自己送去,何必又要转弯?咱们大爷从来不干这些。大婶子另 拿主意,倒别耽搁工夫。”胖黄见此光景,只得扫兴回去。谁知黄其祖是原告,赖氏是证,只道柳家已去走了门路,夫妻两个扬扬得意,同着原差上府听审去了。胖黄无法,只得在家听信。
且说桂太守知道人证到齐,随即升坐大堂。县尊上前参谒,下来闪过一边伺候。书役人等站定堂规。县里原差将一干人犯点名过堂。桂恕点到何氏,见他周身上下满罩着一腔悲苦,原告见证都带着得意之样。点名之后,且不问原告,先叫黄家族长上来,细问黄家世居产业,已未分居同爨,并黄其祖侄婶平日为人,有何口角事故。诸族长各将平日情形详细跪禀。桂恕点头,吩咐下去。命带何氏上来,说道 :“你所犯奸情并非死 罪,从实招来,免受刑法。”何氏两泪交流,不胜悲楚,就将自丈夫死后,黄其祖夫妻屡来逼嫁,致生口角,彼此不甚来往。 前日病中,正在昏沉睡着,他夫妻支开丫头、奶子,忽来房中探病;昨日又来搜出死孩子,不知是何人放在炕洞的,只求青天恩断。桂太守细听供词,反复详问搜出情形。何氏从头哭诉一遍。吩咐跪在一边,带黄其祖上来,问他是怎样搜出来的。
黄其祖将夫妻同去探病,闻见臭味,到他炕洞里搜出死孩,立刻报官究治,因指不出奸夫是谁,县太爷不准,只得来府上控,总求严治,合族感恩。桂恕坐在暖阁内,听他供毕,不觉呵呵笑道 :“你刚进房门,怎么知道死孩子一定藏在那里,拣直去 拿了出来?昨日委官相验,孩尸是枯干已久,怎么只有你夫妻两个闻出臭来?这些主意是谁教你的,从直招来!”黄其祖出其不意,被太守问着短处,一时回答不来,张遑失措,朝上尽着磕头。桂太守大怒,将惊堂一拍,骂道 :“该死的狗才!你 要他产业,设计污人名节,胆敢上控,其情可恶!”吩咐动大刑。两班皂隶大声响应,将夹棍呈验往地下一撩,惊天动地的合堂一声吆喝,黄其祖骇得魂不附体。皂隶们过来抓着刚将两脚套上,黄其祖就像杀猪一样喊将起来,说道 :“不要夹!我 情愿直招。”皂隶们吆喝道 :“快些直招上去!”黄其祖将如 何定计,孟思美是怎么去找死孩,那一天故意探病藏尸,昨日搜出控告,前后一箍脑儿都说了出来。原来孟思美正挤在何、黄众亲族中,听发官卖的好信,谁知黄其祖供了出来。正待脱身要跑,何、黄亲族都认识的,动了公忿,将他一把抓住,拥上公堂。不知孟思美怎样分辨,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二回 凤姐儿转生娇女 梅海珠喜产麟儿
话说孟思美正要脱身,被众人拥上公堂。族长们上前跪禀:
“这就是通同奸计的孟思美。” 太守大怒 ,吩咐带上堂来。 众人退立两旁。黄其祖见孟思美跪在面前,连忙喊道 :“我已 直招,你也不必混赖了,快些供罢!” 桂太守问:“那孩尸是 那里来的?”孟思美道 :“小人因黄其祖计已定下,赶着去找, 一时糊涂急切,找不出孩尸,只得将去年冬间出花儿死的小兄弟,埋了一年,久已枯干,挖出土来,用破衣包好交给黄其祖。
今既破案,不敢谎供,这都是黄其祖指使的,只求开恩。” 桂 恕道 :“将已埋兄弟挖出土来,已有应得之罪;何况听人指使, 拿去污人名节,强娶节妇,更为可恶。飞下签去,先打四十大板,另行定罪!” 黄其祖放了夹棍,跪在一旁。将赖氏带上问 道 :“你同黄其祖可是从小儿花烛夫妻,还是再嫁的?”赖氏 供称 :“是再嫁的。” 桂太守正在问供,只见堂下卷起一阵旋风,直扑到赖氏身上,将他衣裙吹的乱响。两旁站立多人甚为惊异。赖氏向上只是磕头。桂太守问道 :“你前夫是何处人? 叫何名姓?做何生业?多少年纪?因什么病身死?家中尚有何人?你是谁作主作媒再嫁的?”赖氏跪在地下抖作一堆,颤兢兢的说道 :“前夫叫董三,是挑架子卖肥猪肉的,就住在村北 蔡家庄,没有父母兄弟。那年二十七岁,七月初三下半晚儿吃了些野蕈子,到半夜里就不在了。因黄其祖是常到家来买肉,素相识认,做人和气,就托他办的棺木,发送埋葬,都是他料理。后来他前妻不在了,丢下儿女无人照应,就娶我过来,已有四年了。”桂太守点头问道 :“你前夫这野蕈是那里来的? 你可与他也同吃?”赖氏道 :“是黄其祖知他爱吃蕈子,找来 送他的。董三瞧见很喜,赶着叫我给他收拾一大碗,他吃了个干净,我一点儿也没有尝着。”桂太守笑道 :“你同黄其祖串 通寻来毒物,将他谋害,以遂你们心愿。董三阴魂含冤五载,今日现已到堂申诉,你还敢花言巧辨?”吩咐套上拶子。两边齐声吆喝,神鬼皆惊,不必收得绳索,赖氏喊叫情愿实招。桂太守吩咐放下刑具,令其细讲。赖氏将黄其祖与他通奸情密,难以分手,起意谋死董三,以图久远,知他爱吃野蕈,嘱令黄其祖寻找毒蕈将他致死,无人知觉,自家作主嫁到这边,乡约地邻不敢拦阻,现因设计害人,反破了己案,从头至尾招供一遍。桂太守带上黄其祖,此时亦难抵赖,也只得实招商同谋害。
当堂各画供招,上了死囚刑具。孟思美亦上了刑具,都发交县里收禁。一面饬委县尊,前去将董三尸骨起出蒸验是否受毒身死,有无别伤。吩咐用鼓乐轿子送节妇何氏回家。孩尸仍饬孟思美领埋,无干省释。桂太守审毕退堂。何、黄两家亲族高叫青天太守,一齐磕头叩谢。众人拥着何氏轿子抬出府,辕门前面鼓乐喧天。此时满城中都知桂太守秦镜高悬,申冤理枉,惊动四城男女赶着来看何节妇。那些妇人女子见何氏如此光荣,老幼十分欣羡,彼此互相激动 :“凡为妇女总以名节廉耻为重, 神人钦敬。越是穷家小户,偏要争气,守身自爱,方为苦节,真是饮蘖茹荼,卧冰拥铁,九死一生,千磨百折,历人世万不能一日可处之境,心甘如饴。这是咱们妇人中之仙佛。”众人点头,都说 :“甚是。”何节妇坐在轿内,听见纷纷议论。出 城来所过村庄镇市人人赞叹。到家后,邻里亲族男女盈门,都来问好。柳绪亦来探望,才知黄其祖同赖氏污人不成,反破了五年前大案。正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自此柳太太颇同何氏往来,十分钦敬。那县尊太爷次日去蒸验董三尸骨,果是中毒身死,并无别伤。填明尸格详府定案。桂太守提案复审,俱各供认,俯首无词。案无遁饬,按律将赖氏问拟凌迟,黄其祖问拟斩决。孟思美照开棺弃尸之例,拟绞监候。详请节度衙门提请部覆。那胖黄不但大失所望,倒将儿子、媳妇破了大案,赶着多将银钱送进监去,里外照应。黄其祖寄信出来,叫他母亲拆变些地土,到节度衙门去上下打点,可以保全性命。胖黄听说,忙同二女婿商量,带上几千银子,星夜到省,各处打听门路。谁知这位节度大人更是位铁面冰心的,不但一丝动他不得,抑且耳目最长,时刻访拿招摇撞骗与那些夤缘钻刺之人。胖黄同二女婿张大勇百计千方找着节度衙门有名的老吏,再三相恳,不惜钱银,只要留得他们性命。那老吏直绝峻拒,不敢舞弊。
真是吏行冰上,人在镜中。胖黄们无法可施,白住了个数多月,空花了好些银两,只得收拾回家。尽将银钱在监中使用,黄其祖夫妻两个倒落得快活,因花了大钱,夫妻们仍住在一处。黄其祖见赖氏比在家时分外标致,两人不分昼夜,极意寻欢取乐。
在监中不觉两月有余,正是十一月天气,夜长日短,两口子起来梳洗完毕,已是晌午时候。刚要吃饭,谁知节度衙门行下部文,桂太守接着饬委营县走进监来,将黄其祖同赖氏五花大绑,骑上木驴,兵役刽子围着驱赴法场,分别凌迟、处斩。那些看的男女,人山人海,无不失色惊畏。那个有年纪的说道 :“为 人总要良善安分,不可妄作妄为。若是犯了王法,那怕你有钱有势,长的标致,都是无用,救不来性命。你们时刻想着黄其祖夫妻今日光景,王法可畏,自然不敢妄为了。”众人点头称是,彼此勉励,俱为安分良民。胖黄赶到法场,业已决过,只得恸哭一场,将他夫妻两个尸首、肢体并做一堆,装在一口棺材内抬去埋葬。在家中做了几日道场佛事,又在各庙念经,广为超度。自此以后,胖黄家业日渐凋零。黄其祖的儿子又不成器,所有牛驴田地化为乌有,此是后话不提。且说柳绪自得冯佩金,闺门中多一知己,说不尽夫妻三人的那番恩爱,真是形影相依,妇随夫唱。柳太太又添了个孝顺能干媳妇,心中分外欢喜。一切家务都交给两个媳妇经营料理,自家落得晏起早眠,焚香念佛,闲暇常同黄秉礼的何氏节妇往来,谈讲些闺门则训。
这柳绪镇日念书,将巡缉海盗之事托冯富、包勇二人经理,他全然不管。读书之暇,跟着佩金、宝书学些使枪舞剑的工夫。
冯富见宝书气力日增,心中欢喜,教他各样武艺,越学越精。
过了些日,桂太守将桂堂送来柳家,同柳绪讲求举业工夫,作诗论文之外,两个嫂子传授他十八般武艺。谁知桂堂看他是个美貌书生,那里知道他天生神力,不拘什么武艺,一学就会,专使一杆银枪,使的甚为精熟。佩金们十分亲爱,犹如同胞手足一样,尽心教道。时当草枯兽肥之际,柳绪禀明母亲,十日一次,领着宝书姐妹、桂堂、冯富、包勇,还有些精壮庄丁、小子架鹰牵犬,各执器械弓箭,马步一群,就在左近深山峻谷打猎、防缉匪盗。每次得的飞禽走兽,分送至亲好友,习以为常。柳绪近来十分胆壮,就遇着虎豹也漫不经心。那些左近村庄,俱无狼虎盗贼之患,深感柳家大德。柳绪从不轻意去见太守,倒是柳太太婆媳们不时往还。金夫人带着蟾珠亦常到柳家探望,彼此深相契合。后由桂太守处接祝府来信,知珍珠不死,尚书业已安葬,种种一切事务。从此贾、祝、薛三家书信往来不绝,时通音问,虽相隔万里,犹如咫尺一样。佩金、宝书同贾、祝两家做了个闺门中的神交知己。梦玉听见桂堂、柳绪跟着佩金们学习武艺,心中十分羡慕。自度岁之后,过了新正,将梅春接了来家,除读书作文之外,每日与掌珠们这些闺中姐妹尽心习学弓箭。奶奶、姑娘们倒也练的得心应手,百发百中,技艺精熟。
这日正是二月十二,百花生日。祝筠在意园请客,给花神祝寿,并庆赏牡丹。祝母同竺、鞠两亲家请了些至亲太太,亦在如是园赏花饮酒,又到箭道里看梦玉夫妻们同着各堂姑娘射箭,十分欢乐。只有石夫人同海珠现已临月,各在房中静坐。
是日晌午时候,石夫人靠在炕上朦胧睡去,见周婉贞凤冠蟒袄,由外面匆匆进来,笑道:“我来报答母亲。”说着,一跤栽在身上。石夫人惊醒,业已腹中发动,幸而紫箫在旁,见此光景,赶忙知会各堂料理生产。此时四堂姑娘都可支持管事,听说石夫人发动,将要临盆,一面去回老太太,一面选派老成媳妇们前去伺候照应。不多一会报说 :“石夫人生了一位姑娘。”举 家欢喜。祝母吩咐致远堂、六如阁两处焚香点烛。命九如、汝湘分去磕头。众人正在忙乱,忽然海棠院来报 :“东大奶奶一 时转身不及,生了一个哥儿。”祝母听说,乐的张着嘴半日合不拢来,只是用手乱指。祝筠同桂夫人得了长孙喜出天外。正值内外宾客满座,欢声四起,柏夫人们无不倍常欢喜。梦玉听说生了儿子,惊的举止失措,躲来藏去,羞见众人。那些太太、奶奶偏要找他道喜,惹得祝母同柏夫人甚是好笑。今日姑侄同生,真是难得。桂夫人笑道 :“若是挨到明日十三,是珍珠生 日,将来姑嫂娘儿们又好吃面。”祝母点头道 :“原来珍珠是明日生日,去年咱们家里做了一年热闹生日,今年都在服中,不拘是谁,一概不准做生日。过了明年,再照常吃面。现今我得了长曾孙,又多添一代,乃人生最大的一件喜事,不能不做个满月。”桂夫人答应。祝筠进来给老太太磕头道喜。祝母道:
“恭喜你夫妻得了长孙,咱们家里又多添一代 。只可惜你三妹子偏生个女儿,这真是美中不足。”祝筠道 :“儿女总在命中,不能相强。现今沾母亲福庇,接次添丁,从此子孙自然兴旺。”祝母点头道 :“总要存心忠厚,敬天畏法,所作所为必 须和平宽厚,广为善事,培养子孙。我自得了梦玉,时刻留心,三不知的做了多少好事,仰蒙神佛保佑,去年又得梦金,今日又得曾孙。我从此更不敢有负天恩祖德。愿你们学我做人,自必仰邀天佑。”祝筠夫妻同柏夫人都齐心答应道 :“儿子媳妇 们谨遵母亲慈训。”祝筠道 :“曾孙求老太太赏给名字。”祝 母想了一想说道 :“今日宾客满座,乳名就叫宾哥罢。将来寄 在你孙女儿宝钗跟前为子,学名就是寄生。你三妹子的女儿,寄与你大妹妹,顺着他两个姐姐取名,叫个宝珠罢。”众人都赞命名俱好。祝母吩咐 :“赶着写书子通知松、贾、王、薛、 桂、柳这几处,贾、王两处专人去请。并将秋琴夫妻接他回来。”
祝筠连声答应 。柏夫人道:“前日松大哥书子上提起吴家的 回去,知道三妹子同海珠们俱要临月,他们十分惦记,今很凑巧,就赶着寄回信去。”桂夫人笑道 :“前日刚发二兄弟同柳 家的回书,早知道多等一天,只消信上添写一笑,又省得别写。”
祝筠道 :“时常书信往来,现成的师爷 ,写写也不费事 。” 祝母点头道 :“你去陪客,赶着料理发信。”祝筠答应出去。 这会儿男亲女眷纷纷都来道喜。柏夫人们东西两宅分开陪客。
本宅的姑娘、嫂子,向有章程,各有职事,毫无一点慌乱。门前轿马如山,里面安闲如故,并无鸡鸣狗吠,儿啼女哭之声。
一连几天热闹。过了洗三,因梦玉得了长子,此番送蛋比梦金又加一倍,市上乡里蛋都卖绝。那卖蛋贩子各路赶紧去收,你争我夺,抢着送来。祝府里派了金映专管买办鸡蛋。见凝秀堂的图记片子,要取多少就得按数点发。这回喜蛋直闹的不知数目,那些跟来的男女下人,吃了不算外,谁不拿一二十个回去。 凝秀、芳芷两堂姑娘各显手段,除染五色喜蛋不算外,又各描金彩画,不一而足。五天之后,各处送完染好喜蛋,尚剩数千无处安插,那金映不知,还在发狠收买,两日不见凝秀堂来取才着了忙,走到垂花门打听,周大奶奶想起道 :“哎哟!前日 发出片子,回说不要蛋了。我因忙乱忘了知会你,快些拿去止住,不必再买。”金映道 :“罢呀,我的老太太,你迟发两天, 叫我多买了几万。这是怎么说呢。”周大奶奶笑道 :“多的留 着同你嫂子慢慢去吃。”金映笑道 :“就吃一辈子,也要不了 这些。”廖家的笑道 :“你不用着急,一会儿我去同姨娘们商 量,出个主意,给你安插掉那几万蛋,着什么急呢!”金映再三称谢,出去检点。廖嫂子等到下午诸事稍静,偷空儿去找李姨娘说话,遇着芳芸往怡安堂下来问道 :“廖大奶奶到那儿去?” 廖家的答道 :“金映剩了几万生蛋 ,难以退还,去找李姨娘商量怎样安置。”芳芸说道 :“不用商量别法,三太太生的 宝珠姑娘,已过了六七日,两眼紧闭不开,只是啼哭,医生老爷们想不出一个良方。刚才老太太许下要放一万生灵,保佑宝姑娘睁开双目,你叫金映赶着将蛋交行贱卖,我去回太太,明日派他同茗烟专办放生东西。他那些鸡蛋不敷的价值就可以开销在放生帐上,这又何难呢?”廖家的点头,赶忙出去知会不提。原来石夫人生的宝珠品貌甚好,只是双目不开,日夜啼哭。
祝母急的无法可治,各处求神许愿,总无效验。石夫人心中气苦,将他交奶子谢妈,也懒得瞧他。祝母们恐他气出病来,不住的相劝。石夫人见过了十来天总是如此,想来是胎里瞎子,医治不来,气也无益,也只好随他去罢。那宾哥儿的奶子,原来就是邹润的媳妇,因养了个头生孩子不到两月丢掉了,空着身子,奶又极好,今见玉大爷得了哥儿,他情愿充当奶子。老太太们见他人也干净去得,准他的好意。奶了十多天,宾哥儿日换一日,出脱得十分光彩,真是海棠院出了个宝贝,不拘是谁,忙里偷闲的要来瞧瞧宾哥儿。更有那各堂姑娘们,比身上的肉还要心疼,睡梦里都是惦记。那梦金的奶子杨嫂子瞧着不觉有点醋意,幸而梦金将及半岁,长的像个耍孩儿似的,人人欢喜,杨家的也还十分扬气。只有承瑛堂生了这瞎子姑娘,未免有些冷落。并非人心势利,亦情理之所必然。这日,杨嫂子抱着梦金在海棠院逛了一会。翠翘接着梦金道 :“咱们到承瑛 堂瞧婶子去罢。”金凤道 :“真个我也要去请安。”随拉着杨 家的三人同去。走出院门,见五福、江苹、宜春、芍药站在甬道上说话,看见梦金都走过来闻了一会。宜春道 :“你们要到 那里去?”翠翘道 :“咱们去瞧三太太,你四个横竖闲着,也 同去走走。”江苹们点头,一同说笑进了承瑛堂院门,见秋雁匆匆出来。翠翘问道 :“什么事走的这样着急?”秋雁见他抱 着梦金,十分得意,心中有些不乐,答道 :“姑娘们都是红人 儿,到这院来消遣咱们开个心儿。”金凤道 :“仔吗姐姐今日 说这气话?咱们都是一样的人,随老太太派来派去,有什么红的白的。也是各人时气,谁还方着谁来不成?”杨家的道 : “咱们去罢,别站在这里惹气,白饶不值。”秋雁道 :“本来快些转去,别沾了咱们这里的丧气。”五福道 :“真个今日秋 姑娘不知那里来的满气,咱们点子低,遇着了你,来也不是,去又不是,这是怎么说呢。”秋雁正待回言,只见汝湘走来问道:“姑娘们红着脸,在这里动什么气吗?”杨家的就将刚才说话诉说一遍。汝湘笑道 :“三太太正在心烦,一会听见倒要 多心,都别言语,同着我进去逛逛。”杨家的道 :“抱着哥儿 一同高兴来瞧婶子,好没因儿的,惹了一回气。这会儿跟大奶奶走,横竖没有乱儿。”汝湘笑着接过梦金,抱在手内,一群都来给石夫人请安。芳芸、紫箫又各争抱玩耍。石夫人瞧着梦金未免心动,止不住掉下泪来。汝湘将梦金放在石夫人怀内,说道 :“快些劝婶子别发烦,我就是儿子,等着抱孙子罢。” 石夫人被梦金将两只小手儿捧住脸,倒来亲热,甚觉解颐欢喜。
姑娘们轮着抱了宝珠一会。汝湘同芳芸、紫箫故意逗着石夫人笑话。正在热闹,垂花门听事嫂子送来知会:明日二十六日,去扫祖墓;二十七上新坟;二十八日清明,本宅宗祠祭祀。芳芸们看毕,各书”知”字。听事嫂子刚出院去。接着又是一个知会片子送来。紫箫道 :“又是什么?”接来一看,上面写着 垂花门为知会事:荣府贾太太业已船抵码头,奉介寿堂传谕,各堂奶奶率领职事姑娘俱齐集崇善堂迎接毋误。石夫人听见十分欢喜,说道 :“你们快些去。”汝湘们折身就走。刚到怡安 堂甬道,见惜春、修云、掌珠、秋瑞、九如领着些花枝儿似的姑娘们一堆儿站着等候,彼此相见,都往垂花门来,走夹道里,到崇善堂等候。里面柏夫人、桂夫人、竺、鞠两太太同姨娘们,各家嫂子伺候着在景福堂迎接。不一会,梦玉、梅春先下牲口,扶着王夫人轿子,由夹道抬到崇善堂院子里下轿。后面接着平儿、宝钗、探春、珍珠一齐下了轿来。惜春、修云先请太太安,掌珠们跟着请安,众姑娘们一齐跪下,王夫人赶忙扶住。等着宝钗们相见完毕,惜春同平儿多年不见,姑嫂悲喜交集,另行拜见,彼此说不出当年心照不宣的那些话来,只得同流了几行多情眼泪。侍书、入画勉强过来给琏二奶奶行礼。刚跪下去,平儿赶忙扶起说道 :“想不到又在这里见面,两位姐姐都好? “平儿说毕,转身一面走着,略同惜春们说了几句。只有宝钗、 探春、珍珠三人忙极,一人回答一句还答应及。宝钗对王夫人笑道 :“我错了主意,前日渡江该去找着龙王爷,烦他的如意 匠给我在两边脸上、脑袋上、脊梁上安些眼睛,再多开出几张嘴,好到这里说话,不然一张嘴那里来得及呢。”王夫人们一齐好笑。刚到垂花门,老姐妹又叙寒温。宝钗、珍珠、探春给母亲请安,都到景福堂见礼。略歇了一歇,请祝筠进来道喜。
并致谢新年送礼。祝筠出去。王夫人们竟到介寿堂拜见祝母。
这位老太太倒像有十年不见,说不尽那番亲热。先叙了些家常说话,这才说起将宾哥儿给宝钗为子,取名寄生,并宝珠双目不开,日夜啼哭的话,从头说了一遍。王夫人给王、薛两家代请安道喜,说道 :“侄媳连接两信,原要赶着就来,因祠堂春 祭,就接着先上过清明坟。探春、珍珠初次到家,到亲族家去拜望,又等琏二奶奶料理了家务,交给珠儿媳妇带着友梅、巧儿在家照应,这才赶着起身。若说宝珠姑娘双目不开,那很容易,一治就好,不值什么。”祝母摇头道 :“请了多少有名的 儿科大夫,都说是胎里瞎子,医不好的。”王夫人笑道 :“侄 媳有个仙方,专治胎里瞎子,手到见效。”祝母笑道 :“一会 儿倒要请教你的仙方。”王夫人点头道”我先去看了孙子,再去给侄女儿医病。”祝母大喜,陪王夫人到海棠院见海珠,彼此道喜问安。邹家的抱宾儿过来给奶奶、继母、大妈、姑姑磕头。王夫人同平儿、宝钗们见寄生品貌端庄富厚,欢喜之至,各在胸前解下八宝长寿赤金锁、福寿双全白玉锁,给寄生带在颈上。娘儿们抱了又抱。王夫人对梦玉笑道 :“你这一生动头, 将来比郭子仪的儿女只怕还要多几倍呢。”宝钗道 :“如今有 了儿子,要拿出做老子的样范儿来,别动不动就哭起来,叫儿子女儿们瞧着笑话。”祝母们都一齐大笑。王夫人坐了一会,叫梦玉领着毓哥儿、慧哥儿出去致谢,刚才来接的各位老爷、师爷、清客、伙计各处都要走到,转来到承瑛堂给三婶子道喜。
梦玉答应领了出去。王夫人们跟祝母慢慢到承瑛堂来,姑娘、嫂子前后跟着一大阵,走了好一会,才到承瑛堂。老太太们到石夫人屋里,王夫人道 :“我先医好宝姑娘眼睛,再给妹妹道 喜。”在谢奶子手内将宝珠接了抱在怀内,看他闭着两眼,不住啼哭,王夫人瞧着十分感叹。将左手在顶心上轻轻拍了三下,对着他耳朵低声叫道 :“凤姐,我在这里。”真说也奇怪,宝 珠猛然睁开双目,看着王夫人笑了一笑。平儿、宝钗、探春、珍珠不胜伤感。祝母同石夫人、柏夫人、桂夫人一齐惊喜非凡。
众人大乐,赶忙出去通知祝筠。举家听说无不齐声念佛,欢喜之至。石夫人十分感激,就在炕上拜谢。平儿们给三婶道喜。
梦玉领了毓哥弟兄进来道喜磕头。石夫人将这几天的悲苦化为一腔欢喜,登时病都好了一半。祝母吩咐 :“在介寿堂给贾太 太同琏二奶奶接风。宝姑奶奶们随他姐妹到如是园去赏花吃酒罢。”听差的答应,赶忙知会凝秀堂办备酒席。平儿、宝钗、探春、珍珠顺着各堂都走了一遍,连职事姑娘屋里亦去探望,末了儿到安和堂觉着很有些劳乏。平儿对珍珠笑道 :“尊居实 在地广人多,叫我们一日拜完真是来转不及,倘有疏漏之处,求姑奶奶转致,容我专诚补拜。”珍珠笑道 :“本来不敢劳亲 家太太拜望,洼居浅陋,有污玉趾。”宝钗对平儿道 :“你少 同珍丫头说话,他的那张嘴,是在龙宫里水磨过来的,什么人儿也说他不过,倒不如同惜春妹妹叙谈离况。”平儿笑着点头,正待说话,只见那边有人来请。不知请作什么,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三回 如是园赏花诗社 介寿堂应命当家
话说平儿正同珍珠说玩话,见听差嫂子来请,说 :“老太 太请琏二太太去坐席,宝姑奶奶、探姑奶奶、珍姑娘同咱们的姑娘、奶奶们在藏春坞赏花,两处都在候着呢。” 平儿对宝钗 道 :“咱们去罢,别叫人等的着急。” 宝钗点头,同着珍珠、探春、惜春拉了芙蓉走如是园,看那春光明媚,鸟语花香。正是:雨洗杏花红欲尽,日烘杨柳绿初深。宝钗来到藏春坞门口,命嫂子们跟着琏二太太往介寿堂去。他们姐妹几个走进藏春坞,见掌珠、修云、秋瑞、芳芸、紫箫、汝湘、九如、梦玉都在院子里捡地下落花,兜满衣襟。秋瑞见他们进来,笑道 :“快些 来助助咱们春色。” 探春问道:“你们捡这落花要他何用?” 芳芸笑道 :“咱们商量,将落花铺地,藉花而饮。” 宝钗道:
“你们这些人倒还不俗,咱们也帮着捡点残英,成此雅集。” 同着珍珠姐妹分头去捡。不多一会,众人将花铺满一庭。真是万紫千红,烂若碎锦。秋瑞命媳妇们取两张矮桌,摆列花上,四围俱用藤心短杌,姐妹序齿而坐。梦玉笑道:“去年给芳姐姐做生日,若是铺满落花,再有宝姐们在坐,更是古今的美事。”
宝钗笑道 :“ 你们去年那样胜会 ,可惜无诗,真是缺典。” 珍珠道 :“今日如此雅集,再无吟咏,定为花神所笑。” 众人喜极道 :“珍姐姐说的甚是。” 汝湘道:“咱们拟出题目以便分韵。” 梦玉忙吩咐取笔砚。宝钗道:“我有个主意,不知还 可使得?”九如道 :“宝姐姐必有高论,咱们再无不遵之理。”宝钗道 :“依我说,不用另寻题目,今日难得群贤毕集,真 是胜会难逢,再不可错过。咱们不拘体,不限韵,随其兴致,有此良辰,对此美景,尽一日之长,各人吟就,彼此斟酌,作为一集。今日是老太太命咱们赏花饮酒,等我写几句小启,将去年你们那晚相叙诸人都去邀来,吟诗者吟诗,饮酒者饮酒,各随其便,岂不是人世上的一件大乐事!”梦玉不等说完,大嚷道 :“好极!妙极!快些写起来!”姑娘们研墨拂纸,宝钗 一挥而就。启曰:春光明媚,花影阑珊。追胜会以非遥,溯良辰其在望。落英布地,步移何藉金莲;细草成茵,手掇奚胜翠羽。晴禽百啭,窥帘隐欲呼人;风筱千竿,隔苑齐将扫径。春晴春感,嗟偶影以何为;妙事妙人,况同心其不远。歌茹芦,盖云室迩;咏唐棣,岂不尔思。盍我簪朋,蔚为香国。勿等浮生于梦蝶,虚掷芳朝;欲回迅景于隙驹,还寻乐事。纫兰赠芍,曳缡带以同行;弄月吟风,御飙轮而戾止。资赏心于谈笑,非竹非丝;伫飞翰于池亭,一觞一咏。衣飘飘兮至矣,佩珊珊兮来耶。谨立下风,敬承芳躅。倘若同声相应,重开曲水之游。
如其后至贻讥,定从金谷之罚。各携仙侣,咸集嘉筵。谨启。
秋瑞姐妹极口大赞,就着人去各处知会众姐妹,一面饮酒赋诗,执笔吟哦不已。不多一会,各堂姑娘陆续而来,坐满一庭。正是花香人影,月窟瑶台。兰生笑道 :“咱们既不作诗,静坐饮 酒,有个什么味儿,也得想个法儿,助助他们诗兴。”三多道:
“咱们行令有乱诗坛,也得做些雅事才好。”长生道 :“既是这样,咱们水嬉赌酒。”雁书问 :“是怎么水嬉?”长生道: “不拘什么小草枝儿叶儿,各人丢在池子里 ,水面上看他的影儿像个什么,不成形的罚酒。”五福笑道 :“等我先去试试。” 说着 ,向山子石下掐的一瓣指甲花的叶儿丢下池去 。众人见那影儿被水光晃着,很像一个小鱼飘来荡去。五福道 :“我算赢了,谁该吃酒?”金凤道 :“长姑娘这是个什么令呢?众人 的都像了样儿,找着谁去罚酒?倒不如咱们来投壶,就在这花地上,又有趣又热闹,又有酒。”兰生道 :“金妹妹说的是, 咱们投壶罢。”命丫头们将壶摆设席前,彼此分矢分投,各显手法。梦玉、宝钗、秋瑞诗已脱稿,也来投壶。看那些姑娘们输酒甚多,你推我让。梦玉道 :“你们且饮完罚酒,再来看我 投个背插花,显显手段。”将一枝箭向背后投了过去。谁知手势过猛,那枝箭直飞到珍珠怀里落了下来。众人大笑。宝钗道:
“这才真是背插花,还亏没有将花插破,真是投壶的好手。” 梦玉自觉好笑,说道 :“罚我一大杯,饮干再投 。”姑娘们彼此争夺,笑声盈耳。接着赋诗人陆续脱稿,也来投壶,真是饮酒乐甚。宝钗道 :“今日海妹妹虽不在坐,也曾拈韵作诗。 咱们此会,不减右军兰亭,不可无序,方成胜会。但非老秋大笔,不可以传千古。”秋瑞笑道 :“宝公大匠在前,我何敢弄 斧!”修云道 :“王子安不辞《滕王阁赋》,千古传为佳语。 秋老素有才名,何必过谦乃尔。”宝钗道 :“修妹之言甚是, 你算代我,如何?”秋瑞笑道 :“即承宠命,敢不搜索枯肠, 以博诸公一笑。”芳芸拂纸,珍珠研墨,宝钗捧砚,紫箫执壶。
九如笑道 :“老秋今日不亚沉香亭赋清平调的风景。”秋瑞笑 道 :“你们竟去游月宫,让我老李在此作序。”宝钗吩咐丫头 们在此伺候斟酒。各去游玩一会,每人誊出诗稿。海珠亦将诗稿送来。宝钗命对着牡丹台,设一张长香几,将各人诗稿挨次铺列几上,同探春们一班诗友看第一卷是海珠的七律二首:
三春齐上郁金堂,钗凤含珠十二行。
拾翠锦茵联胜侣,遗钿香镜惜馀芳。
临池小立窥明镜,贴地纤腰映折杨。
行乐乘时挥藻绘,迟迟花影昼方长。
其二
曲江天气几回新,留得韶光澹荡春。
碧草自牵无定梦,流莺低唤有心人。
未嫌罗袜尘生步,不惜琼筵酒入唇。
芍药槛边私语罢,可儿连袂拜花神。
第二卷是掌珠的七绝四首:
鹊镜台边点绛唇,莫教春入翠眉颦。
牡丹花下群芳会,认取多情梦里身。
其二花梢低拂翠云翘,周昉屏风不待描。
二八蝉娟谁得似,歌残一曲殢人娇。
其三
小样鸾笺制薛涛,离离花韵入挥毫。
羲之独擅兰亭序,得自夫人笔法高。
其四
名园如锦织莺梭,百啭间关好语多。
苏蕙回文留逸韵,编成齐付雪儿歌。
第三卷芳芸长歌一首:
园林春晚倚春风,翩翩伯劳飞向东。
禊游回首无多日,花雨连天一片红。
行逢落花自叹息,故园姐妹心相忆。
紫兰拂径转风光,红药当阶炫颜色。
墙东墙西无限春,相逐相随有丽人。
同来金谷张新宴,共看蜚英舞锦茵。
碧琼为水回环曲,湿翠为天剪新竹。
荷叶凌波小更圆,凫雏拍岸往还复。
景物当前乐且康,低徊仪态盈方塘。
蕉心已逐春云展,柳线浑如春日长。
长长柳线同心带,彩缬双双结芳佩。
歌声尽日转玲珑,舞袖临风纷向背。
蛾眉草长绿娟娟,斗草寻芳惜妙年。
燕剪斜交苔锦畔,蝶团飞满鬓云边。
一线韶光眼儿媚,逡巡酒醉还心醉。
轻将纨扇扑残晖,呢语凭肩连戏袂。
一声百舌隔花啼,子规何用催人归。
数尽繁星待迟月,如弦应照凤楼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