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复梦 - 第 34 页/共 53 页
小姑子送茶,宝钗见茶杯精雅,款式亦很古仆,对着太太道 :“这儿有这好茶杯,很像那年栊翠庵的风景。”王夫人叹道 :“也正是梅花时候,只可怜妙玉遭了魔劫,杳无音信。” 老姑子法喜道 :“太太们若要问妙玉的下落,我很知道。”宝 钗忙问 :“怎么你知道?他如今现在那儿?”法喜道:“说来 话长。妙玉原是我的师侄,从小儿性情就怪,每日看经念佛之后,闭门静坐,凭你是谁总对不上来,惹着他就要使气。为着他,我师兄得罪了好些主顾人家,真真怄死。又不知他俗家是谁,他原是平空走来求着出家的,问他也不肯说。正在没法安置,遇着贾府里办小姑子进京伺候元妃娘娘拜经,才将他送出山门。后来听说甚好,得了栊翠庵的方丈。咱们同他也从不往来,连个字角儿也没有接他一个。后来听说被强盗抢去了。谁知五年前,我在观音山进香道儿上,见他坐在一棵老梅树下,我问道:‘听你被人抢去,怎么又在这儿?’他说:‘我遭魔劫,坏了真元,还得再历尘寰,了除情障才归幻境。我今日要复还本原,求师叔慈悲,收我皮骨,埋以净土。数年之后依然见面,再报你掩埋的大恩 。’指着梅树说道:‘这是我来生名 字 。’说毕倒身在地,就咽了气。真说也可怜,谁知他是个白 色狐狸!我心中不忍,赶着叫跟去的老道就在梅树根下深深开了个大坑,将他埋上。幸而无人瞧见,免被人偷去剥皮。不拘是谁,也不知他这样的下落。”王夫人惊叹道 :“原来妙玉是 个狐仙!当年相处如何知道。”珍珠对宝钗道 :“这样说起来, 那天后楼上仙姐的话自然有因。真是轮回之道,其理难明 。” 宝钗笑道 :“横竖将来总有应验,可见就是神仙,亦难逃劫数, 何况咱们这些凡人。”
法喜道 :“天已快黑,又难得诸位太太们约齐了到荒庵来 逛,随便用点素斋罢。”汪太太道 :“且等正月间来烧香再扰 你的素斋,今日咱们都还有事,不能多坐 。”郑太太笑道 :
“走罢,再坐会子缘簿就要出现。”众人一齐好笑。法喜道 :
“阿弥陀佛,庵里那一件儿不是太太们施舍的,还敢再写缘簿。 师徒们吃的白白胖胖,外人总气不过,咱们也全仗着各位太太的护法。”秋琴笑道 :“怨不得听说有人要拿你们去炼油,还 不快些躲着。”众人哄然大笑。桂夫人道 :“咱们别尽着开心, 回去瞧大姐姐不知可好些。”诸人都说 :“甚是。”辞了那些 姑子,仍俱回到新茔。柏夫人已睡起一会,总觉劳乏,见他们回来,问些闲话,晚饭之后俱各早为安歇。
次日,诸人歇息一天。内外帐房各项领取归帐,执事人等收拾陈设、铺垫、灯彩、一切应用器皿,交代被褥,销算总帐,整整忙了一日。初八一早,复山圆坟,上祭供饭。诸事完毕,宝钗、探春吩咐先发箱子及各样板箱、桶篓,派家人们押着先进城去,其余交外帐房一并收拾。剩下花果茶点,各处按人分散。
早饭之后,太太们都进城来,先到介寿堂请安。老太太将各人劳慰一番。拉着宝钗、探春十分奖赞。荆、朱两姨娘也很为感谢。赵奶子、钱、宋两奶子抱着慧哥同探春的定哥儿、闰姑娘,杨家的抱着梦金,俱来请安道乏。王夫人同各位太太彼此接抱一会。梦玉们到承瑛堂请安。石夫人给宝钗、探春道谢慰劳。海珠们亦再三称谢。摆过晚饭,各位至亲太太同本家的奶奶、姑娘俱各告辞家去。
王夫人们亦将息过数日,不觉已是十二月半,去封印不远,来辞老太太,要回金陵料理年事。祝母同柏夫人们初意不肯放去,因想着多年回家,头一个年下,不能不去料理,定了十八起身回金陵。梅秋琴亦拣十八日娘儿夫妻回苏州过年。连日两宅里设席谢劳饯行。探春、宝钗交代算帐,十分热闹。
今且将王夫人领着宝钗、探春、珍珠、巧姑娘们回金陵,梅秋琴回姑苏度岁,祝府守制闭灵之事暂且不叙。再说柳绪自从扬州与梦玉分手之后,又遇薛姨太太继女结亲一段事务。母子夫妻一路上受尽风波艰险。船中遇盗,真是九死一生,幸得包勇死力保全,得还乡里。先赶着办完葬事,这才修理房屋,买了百亩腴田,外有包勇经营,内有薛宝书主持家务。柳主事是个清贫寒士,身后多变了个温饱人家。真个是:
溪水渐生朱舫活,野梅半落绿苔香。
柳太太有此佳儿、佳妇,丝毫不用操心,十分安乐。常对着儿子、媳妇道 :“贾府恩情刻铭心骨,我家世世子孙不可忘 本,逢祭祀必祷之先灵家庙。”这柳绪承欢膝下,颇称孝顺,与薛宝书伉债情深,相依形影,终朝无事,闭户读书,潜心经史。正值秋光清爽之时,禀过母亲,带着包勇亦常到名山古剂,渔舍樵林,随心游玩。
这日,带着包勇逛到一个村庄,见有好些人围着说话,柳绪同包勇站在后面听人说道 :“这位新太守,不比前任的那位 太守,你只看他到任不久,地方诸事肃清、各样整顿,百姓们谁不敬服?况且咱们村庄都临着海口,就是新太爷不吩咐,咱们也得出力,何况亲加面谕,必得要商量出一个善法才是 。” 包勇忍不住上前问道 :“列位在此说些什么?”内中有个年老 的说道 :“新任太守桂太爷到任后,因闻海盗屡劫商船,甚不 安静,昨日亲到临海各庄,当面吩咐庄中挑选精勇会水的后生,十人一船,帮着兵役巡河捕盗。看庄之大小,定船之多寡,来往换班,巡环不绝,海面上自能安静。因桂太守吩咐,咱们在这里商议怎样一个办法。”包勇笑道 :“这件事不是站着三言 两语就说得完的。寻个地方坐着再从长计议 。”众人都说 :
“甚是。”柳绪也要同去听他们议论。
众人来到村外社公庙里,问和尚借些板凳,让有年纪的几位乡长坐下。那些壮年后生站的站,蹲的蹲,各随其便。柳绪在棵大槐树下藉花而坐。听那为首的是个候选县左老杨说道:
“这件事必得知会合村,有情愿不避艰险要去捕盗的后生,约 个日子齐集至社公庙,商量妥当,择日上船,分头去捕。不知诸位意见何如?”有个钱老者说道 :“也不用上船去找,只要 听说那里有盗贼,赶着驾船追去,还怕他跑到那里去不成?”
台阶上坐的老孙笑道 :“等着咱们追去,那强盗早没有了影儿。” 有个姓李的说道 :“ 自然到海里去等着的为是。”众人议论半日,毫无主意,那听的人也都慢慢散去。
包勇甚觉好笑,忍不住对他们说道 :“我倒有个主意,必 得如此办法。”众人道 :“你说了,我们听听是个什么主意。” 包勇道 :“咱们这村里有一千多烟户 ,其间有一大半都是财主人家,谁肯去冲风冒险?那肯去的人自然都是些无产无业穷苦之人。况且那强盗几次上岸打劫的,都是富户,与穷人毫不相干,他们吃了自家的饭,给那些富户人家去拿强盗,情理上也说不过去。如今既是新太爷吩咐临海各村派人随同兵役捕盗,必得先同富户们商量,捐出银两,议出一位至公无私、村中素来敬信之人,总司其事。然后选择愿去的后生,共是多少分作两起,雇定渔船,衙门里去具呈请领船上应用军器。自上船起,每人每日是多少柴米小菜,俱要宽为预备。定以五日为期,回来换下一班去。还有一切风雨寒暑衣履俱得备办,每月至期给他们工价,以便养各人父母妻子。必得如此办理,不但诸人踊跃,亦且可以久远,咱们村庄里免海盗之患。我的主意如此,不知诸位以为何如?”那些老丈们都点头赞道 :“包大爷议论 的很是。我们都想不到有这些为难之处。既是这样说,明日就得请合村富户们公议,赶着凑齐银两,以便请人料理。自然你们柳府上也是少不了的。”包勇道 :“咱们大爷年轻,诸样都 是太太作主,况且柳府上并非富户,明日不便去议事。”老钱道 :“不是这么说,你主人虽非富户,到底是个绅衿。咱们村 里除掉村南的张举人,小红庙的萧举人、陈翰林,东头儿徐通政同你们柳家这几家书香世族外,其余都是有钱并不做官。这样公议,岂可没有一个乡绅子弟们在坐?就不出钱,也得同来商议。”包勇问道 :“大爷意下如何?”柳绪应道:“是咱们 村中有益之事,理应去听诸位乡长公议。”众人大乐,各去分头邀请富户。
柳绪带着包勇离了社公庙,绕着树林由溪边沿堤慢走,看那农夫们收割晚稻。包勇指道 :“那桥边一带光景很像琏二爷 造的万缘桥一样,就是少个碑亭。”柳绪点头叹道 :“不知贾 太太们安否?相隔万里,信息难通。还有镇江祝大爷,那天分手之后,不知作何光景。我提起他们只是要哭。不知是几年上才能见面。”说着,止不住纷纷流泪。
信脚刚到桥边,见有四五个人骑着马过了桥来。柳绪拭着泪将身闪开让过牲口,慢慢踱上桥去。听见背后有人招呼,柳绪们站住。回望见那些人勒马站住,有一个像跟班的拉着马走上桥来,口里问道 :“这位可是柳大爷?”包勇答道 :“是柳大爷。你们是那儿来的?”那人道 :“新任太守的大爷。”说 着,赶忙下桥,走到马前回话。原来马上是桂堂领着家人、小子,听说甚喜,忙下牲口走上桥来。柳绪也抢着迎下桥去。桂堂双手拉住叫道 :“柳哥,咱们虽未见面,久钦风采,刚才到 府拜见伯母暨尊嫂夫人,送上贾、祝两家书信,坐谈良久。知柳哥郊外闲游,弟不能久待,正拟另日专诚奉访,刚才马上瞧见尊范同从人光景很像包勇,是以问询,几乎当面错过。”柳绪道 :“原来是桂公祖的少君,有失迎候,负罪之至。但不知怎么认得贾、祝两家,有烦寄信?”桂堂道 :“此间难以立谈, 那边是个庙宇,咱们且去坐谈一会。”
柳绪应允,领着众人一同走到庙前,见匾上写着”铁佛寺“。柳绪们走进山门,老和尚领了徒弟们赶着出来迎接桂少爷, 进方丈献茶。桂堂将贾、祝两家之事大概说了一遍。柳绪听说琏二哥出家去了,不胜悲感,掩面饮泣。幸而贾太太们业已回南,又与梦玉朝夕相聚。听说珍珠姐姐失足落江,不觉放声大哭,真是悲恨交集,又感又叹,说道 :“若非公子光临,何以 知其详细。”桂堂道 :“柳哥再休要这样称呼。宝钗、珍珠两 姐同梦玉哥再三谆嘱,叫我与柳哥订为昆季,以领教益。咱们就在此神前一拜,省了多少客气。”柳绪见桂堂和蔼可亲,情词真切,只得应允。吩咐包勇点了香烛,与桂堂拈香拜为昆季。
柳绪年长为兄,两人亲爱异常。柳绪问些梦玉的近况。桂堂因天色已暮,赶忙辞别进城。柳绪再三相订,彼此分手。
不言桂堂进城一事。柳绪同着包勇急忙回到家中,柳太太婆媳正在盼望,见他回来报怨几句,随将贾、祝、薛三家书信叫他细看。柳绪先将与桂堂相遇,到庙里拜盟之事禀过母亲。
婆媳们听说十分欢喜,也将刚才桂公子来家相会叙谈之事说了一遍。柳绪忙将宝钗、珍珠之信念了一遍,又将薛家岳母同梦玉之信开看,真是情现于纸。梦玉信尾上还有一诗,因高声念道:
送君何限意,一别竟无词。
但去不复问,我心君自知。
柳绪念完,不胜悲感。柳太太道 :“刚才桂公子来定要请 见,一会儿又找你不着,只得同媳妇见他。谁知也同梦玉一样亲热,并无一点贵公子的习气。我听说琏二哥出家,珍姐姐掉下江去,由不得同媳妇哭起来。他也出了好些眼泪。贾太太们回南之后,他们在金陵同你丈母们住了几天才起身来的。这书子、物件都是这三处寄来的,令人见物思人,更深寄念。他说一半天桂太守的夫人、小姐都要到咱们家里拜会。既是琏二哥的亲家,同咱们也是亲眷一样。”薛宝书道 :“又是梦玉的丈 人,自然玉兄弟一定再三嘱托照应。咱们明日就去回拜,给桂太守请安才是个道理。”柳绪道 :“论理明日进城才是道理, 偏生村里又有公议必须要到。”柳太太问 :“是什么公议?” 柳绪将刚才众人所议之事说了一遍。宝书道 :“既是乡长们相 订,不去倒使不得,只好后日一早进城。”柳太太道 :“我们 既知道珍姑娘落江身故,想他待咱们那番情义,令人可怜,要报也是不能,我打谅在铁佛寺给他做三天道场,尽点穷心 。” 柳绪夫妻忙应道 :“太太说的甚是。”母子们商量已定。 次日早饭后,柳绪仍带着包勇到社公庙来。村里的父老、富户、乡长们俱早已到齐,商量已定,各量田地多寡,家富厚薄捐银多少。诸人就在公议簿上写明数目。共凑了三千七百几十两。就少那总办之人尚未议定,你提我让,都不肯经手,有那愿意的,众人又不托心,议论虽多,总难其选。内中有位年高有德,合村最为敬服的孔老人家名叫孔绍洙,是个讲礼君子。
他见彼此推让不了,因说 :“诸位既不肯担此重任,我倒有个 主意,不知可还使得?”众人齐声答道 :“孔老丈吩咐自然不 错,再无不妥之理。”孔绍洙道 :“这个重任不但光收银两, 叫众人托信得过,还要是个在行人生发经营,用银得当,一切雇募人工,制办物件,应用应省,咱们全然摸不着头脑。村中既捐出这项银两,也必须一劳而逸,从此安宁,这才是个道理。
若是托人不妥当,将银花费,村中毫无益处,白费了新太守为民的苦心,众亲友捐资的高谊。所以这总办之人,也不是可以推逊出来的。咱们这柳相公的祖老太爷就是我的好友,后来有他父亲,从小儿就不多言多语,只知道攻苦念书,闲暇无事就到我家谈谈世务。我瞧着他做秀才、举孝廉、成进士做官。如今又见了他的儿子,又是这样翩翩英俊,令人可爱。他家是个世代读书君子,自从他们回家这几个月,我瞧着举止动作全是祖父家风,我心中也很欢喜。他家的这个包管家也是个忠心义胆的人,我见他给主人料理葬事、修造房屋、经营产业,出力出心,丝毫不苟;还兼着一身本领,勇力过人,真是个草野丈夫。我听说昨日是他的议论颇有规则,可见他胸中自有经济。
我的意见竟将这总理重任托包管家去办最为妥当。因他是柳宅管家,不便出名,议单上写明交与柳家主仆,似乎很可使得,不知诸位以为何如?”柳绪不等众人开口,赶忙说道 :“柳绪 年轻,包勇又是下人,如何能够料理这些事务?断不敢当此重任,求老丈另托人办。”包勇说道 :“我是下人,何敢经理? 求诸位大爷们再从长商议。”众人一齐道 :“不用多说,孔老 丈议论很是。咱们竟立了议单,各画花押,所有捐项,各人送到柳宅。”诸人应允,也不管柳家主仆依与不依,竟是孔绍洙出名立议,拉着柳绪主仆各画了花押。柳绪道 :“既蒙见委, 自当令小仆竭心尽力,但诸事纷繁,倘有不周之处,还求诸长 翁指教。”众人又谦了一会,时已下午,就在那桂花树下摆设立议公席,彼此畅饮,直到月上花梢而散。
柳绪到家,带着包勇将孔老丈同各乡长立议托办之事禀了母亲。柳太太道 :“既是乡邻公议,自难推托,但你年幼无才, 不过居其名色,其重任全在包勇,很可放心,自能料理妥当。
一切应办之事,你不可混出主意。”柳绪唯唯答应。包勇道:
“太太虽是这样吩咐,但小的总要同大爷商量才能办事。若光是包勇一人,倒要掣肘。太太只管放心,不叫大爷落人褒贬。”
柳太太点头道 :“诸事仗你断,不可靠住大爷 。”包勇答应出去,歇息一宵,晚景不提。
次日早饭之后,柳绪辞过母亲,带小子得禄进城去谒见太守,主仆两个骑着牲口款款慢行。正是晚稻登场,雁声天际,那些庄家男女都带着丰收景象。不多会进了城门,只见巷舞衢歌,士民乐业。来到太守辕门,下了牲口,就命得禄看着鞍马,自家走到号房里,通了名姓,叙其来历,递上名帖、号礼。那 位号房先生一面接着包儿,说道 :“原来是柳老先生的相公, 失敬了。前日府里的少爷要到尊府去拜望,要看乡绅名单,因敝同事们不知府上住处,就不写住居何处。一会里面查问出来,他们对答不出。太爷动气,说道:‘有钱贡监职员开满一单,将一位有名的乡绅,连住处都不知道,算个什么号房 !’将值 日的两个敝同事每人打了三十板,听说还要革役。今日尊驾来 的正好,若是见着太爷,可以说个情儿,免他们革役,真是莫大的德行。咱们上这号缺,实在不是容易的。”柳绪道 :“若 是别事断不敢预闻,既为舍间住处受屈,弟倒可以力求这个情分。”
那人大喜,连忙招呼道 :“奚老大,你们快来!”里间屋 内走出两人,问道:“什么?”这值日号房指着柳绪,将刚才彼此的话说了一遍。那奚、魏两先生欢喜之至,忙邀柳绪到屋里坐下,倒茶致谢,说道 :“若能保全,还要格外酬谢。”柳 绪问那值日先生尊姓,那人答道 :“姓佟”。柳绪道 :“烦佟先生将名帖投进去罢。”老佟应道 :“就去。怎么相公不跟个 尊管?”柳绪道 :“有个小子得禄,在辕门看着牲口。”那先 生笑道 :“原来相公尚不知道,桂太爷下车以来政治肃清,十 分风厉,真是宵小潜踪,可以夜不闭户。路上掉了东西无人肯拾,何况两个大牲口拴在那里,就饿死了也没人去动的,尽可放心。我着人去叫尊管来,也好跟着进去。”柳绪拱手称谢。
老佟叫人去不多会,领着得禄进来伺候相公;拿着名帖一直来到宅门,见堂官杜大爷回明来历。杜麻子道 :“这是要见 的,快请进来!”接了帖儿往里去回。刚到二堂上,里边转出一人,老杜瞧见大喜。不知那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回 桂太守款宾念旧 柳公子遇虎招亲
话说杜麻子来到二堂,刚往里走,迎面见桂堂出来。老杜道 :“前日去拜的那位柳相公特来回拜。” 桂堂听说问:“在那里?快请进来。” 老杜道:“他要拜见老爷,这是他的名帖。” 桂堂看帖上写着” 治年侄柳绪”。桂堂道 :“ 你上去回老爷, 我见过柳大爷,一会儿同他去见。” 老杜点头进去。桂堂来到 宅门,见号房领着柳绪主仆刚走进来,桂堂上前接住,说道:
“正在这里渴想,知柳哥今日必来。” 柳绪道:“洁诚来谒令尊年伯公祖大人。”
桂堂同至花厅坐谈一会,知道父亲公事办完,领柳绪来至上房。桂恕同金夫人因贾家再三面托,又是梦玉继母之子,前日与桂堂拜为昆季,因此并不客气,竟以子侄礼相待。柳绪走进上屋,见桂恕夫妻赶忙跪拜。金夫人见他温文风雅,气概冲融,与桂堂不差上下,真是一对翩翩公子,心中大喜,亲手扶他起来,对老爷说道 :“怨不得贾大姐姐们同梦玉念念不忘, 再三谆托。今日见这品儿,真令人可想,与咱们堂儿很像弟兄。”
桂恕道 :“ 我与他父亲是大考同年,长安旧友。 今日见此佳 儿,听说芸窗苦志,能读父书,笔下也很去得,又颇孝顺,将来定是玉堂贵客,令人欢喜。” 金夫人道:“咱们坐下慢慢再 谈。”
姑娘们送茶之后,桂恕吩咐 :“就在上房摆设晚饭。” 老夫妻两位领柳绪、桂堂坐下慢慢饮酒。桂恕将这里风俗人情、农桑工贾、士民利弊以及婚丧礼节之事、贤良方正之人,一件一宗,无不悉心细问。柳绪条条应对,诸务周详。桂恕十分欢喜,因而叹道 :“膏梁子弟都不过是朝餐夕寝,衣架酒囊,一 切世务全然不知。柳郎可为读书特达之士。堂儿虽知上进,而于世事人情未能通晓。”金夫人道 :“将来同柳哥常在一堆, 讲诗论文,自然通达世务。”桂如点头道 :“我正有此意,且 消停几天,你带着蟾珠到柳太太家里拜望,当面对柳太太说明,将堂儿附在他家,同柳郎作伴读书,叫他两个都拜在书院掌教高老师门下看文章。柳郎的修金不用柳太太费心。我因孩子们在衙门里念书,胸禁不能开展,徒学了些做公子的习气,最为可恨。今难得柳郎这样好友,又住在村庄,离城甚远,避掉城中市井之气,最为妥当。”金夫人甚喜,说 :“老爷见的甚是。 一半天我去见柳太太,将堂儿交给与他,再无不肯之理。”
老夫妻们饮酒说话,不觉天色将晚,柳绪起身告辞。桂恕道 :“也罢,出城尚远,不便再留,无事可以常来走走。”柳 绪答应说道 :“前日号房里因绪家被责,面求伯父公祖免他革 役。”桂恕含笑点头,命桂堂送绪哥出去。金夫人再三嘱其常来,回家先为致意。柳绪答应,同桂堂走出外厅。跟班的去叫得禄,将牲口拉到大堂檐下。那些值堂的头役站立两旁,伺候大爷送客。
柳绪辞别桂堂,就在檐前上马,走出头门,见佟先生们都站在号房门口,柳绪下马笑道 :“诸位放心,刚才求过太爷, 已准了这个情面,只是以后总要诸事留心。”奚先生们大喜,说道 :“真是感谢不尽,等下班的日子专诚到府拜谢,还要尽 点微意。”佟先生道 :“天已不早,现今深秋天气,说黑就黑, 出城到尊府尚有十五里,这几天各处老虎甚不安静,尊驾出了城门,加鞭快走要紧。”柳绪听说,即忙辞了他们,上马走出辕门。外面得禄骑上牲口,主仆两个催着要快,无如街市上正是晚集,买卖交易,挨挤不开,只得忍着性儿慢慢出了城门。
关厢里有那些左近村庄的男女们,纷纷扰扰,都奔着家去。
柳绪见红日业已衔山,照着枫树林中霞光遍野,心中十分开畅,随着牲口沿堤慢走。得禄很为着急,说道 :“大爷别看 景致,咱们沿着山脚还有十四五里道儿,这一向近山,各村都防虎患,真个不是玩的,快些走罢。”柳绪见烟云四起,看看将黑,紧催牲口,渐次来到山脚。见有十来个猎户,拿着枪弩火器,望树林中绕了进去。主仆两个正在依林绕山而走,迎面一阵西风吹开落叶,竟似一阵乱蝶扑人逐马。得禄有些胆怯,用鞭梢指道 :“大爷瞧那树根下蹲着个黄的,是个什么?”柳 绪吓了一跳,回头问 :“在那里?”定睛细看说道:“像是落 的黄叶。”心中也觉害怕,使劲加上两鞭,放开牲口一直跑过山脚,出了溪口,沿堤慢走。得禄后面笑道 :“刚才绕着山走, 将个心跳上了脑袋,浑身只是出汗。这会儿跑过山脚,有三里多路,任什么也不怕。牲口跑的发喘,咱们到溪河去饮点水再走,横竖到家不上四里来路。”柳绪道 :“刚才我也有些害怕, 跑离了山脚才放心,多时不骑牲口,很觉颠的慌,我也要下来歇歇。”
一面说着,主仆都下了牲口。拉着走了有一箭来路,听着溪水淙淙,柳绪将马交
给得禄拉去饮水。得禄拉着两个马走到溪边,那牲口再也不肯下去,在堤上只是撒溺。得禄道 :“不好,这两个马跑破 了尿泡,尽着溺个不止。”柳绪道 :“我去拔几根茭草给他吃, 歇会子只怕就好。”说着,走下堤去。得禄听着主人大叫道:
“哎呀!”刚要接问,只见一只大黑虎横咬着柳绪,纵身跳过 溪去。随着一阵大风,飞砂拔木,那两个牲口一齐大惊,往前直奔。得禄拉他不住,一跤栽倒,口里发口禁,身如绵软,含着眼泪往前带爬带走,奔回家去。这且慢表。
且说柳绪被虎咬住,自问必死,半边身在虎口痛不可忍。
那只虎衔人跳过一座山头,来到悬崖边一棵大树根下将人放下。
那虎扑地跳去有一丈来远,在草地上打滚。柳绪想道 :“他此 番跳过来定然来吃,断无生理。我何不爬上树来,倘能逃得性命亦未可定。”急忙站起,不顾疼痛往上使劲就爬。那树身上绕着老藤,倒像是登梯一样,上去有一丈多高,正在气喘心跳,谁知那密叶里面伸出一只手来,一把拉住柳绪说道 :“我在此 间等着救你,只管放心。”柳绪出其不意,又吓了一个半死。
那人使劲一提将柳绪拉了上去,给他骑在一个大小杈里,叫他把树坐稳。那人随即盘树下来,刚到树根尚未站稳,那只大虎业已转身跳来,迎面一扑,那人扭身一躲,顺手在腰间拔出一个大铜锤,抢离树根。那虎将前爪在地一伏,急纵过来,将那条刚尾就人一剪,谷振山鸣,叶落如雨。那人闪开一步,赶着抢进身去,照着鼻梁一锤打去。那虎负痛大吼,往上一撺,那人将身一折,望着虎腰上使劲又一锤,跟着在腰跨上用尽气力踢了一脚,不等那虎再跳,赶着又是一锤,那虎过于受伤,动弹不得。那人反身站住,按着虎颈接连几下,只见那条虎尾勉强一竖,接着吼了一声,呜呼西去了。那人还怕他死的不很舒服,又在周身上下给他大锤一顿。此是九月半后,凉月满山,石缝里的寒蛩顺着西风悲鸣不已。那人坐在虎背上喘息了一会,依旧将铜锤插在腰里,走到树边叫道 :“你下来罢。” 却说柳绪自从坐在树上看那人同老虎格斗,只觉汗流浃背,胆战心惊,恨不得帮着那人一下子将虎打死。昏昏沉沉看了半日,直到此刻心才放下。听见那人叫他,急于要下树来,谁知 身子被虎咬伤,一路拖来,周身擦坏,兼着刚才爬树使劲过猛,十指皆破,无处不疼,这会儿倒动弹不得,扎挣着勉强下来,十分吃力。那人扶住,站在树根旁。柳绪道 :“不知尊兄名姓, 何以在此救我性命?尊府住在那里,明日举家到府拜谢。”那人道 :“我姓冯名富,就在这山后陶家庄住,世代都靠打猎为 生。我父亲是个拳棒教师,将生平最得意的几门手脚不传徒弟,只教会了我们兄妹两人。如今父母都不在了,只剩我同妹子两个。昨晚上我父亲托梦说:‘ 明日有个孝子要被虎伤,应该你 救他性命,他就是你的妹夫,不可错过 。’叫我吃过晚饭在这 树上老等。我想父亲生平从不说谎,想是真的,叫妹子收拾晚饭,吃过到这里坐了好一会,谁知真个老虎拖了你来!但不知你姓什么?住在那里?如今是我的妹夫,同我回去成亲。”柳绪道 :“小弟姓柳,住在孝义村,家有老母,室中已经娶妇, 蒙兄救命之恩,定当重报,令妹之事,断不敢从命。”冯富听说勃然大怒,说道 :“你这人好没良心,又不讲理,刚才老虎 咬了你来,你为什么不对他说不敢从命?这会儿有了命,你又会不敢从命,真是野事!”柳绪道 :“冯兄息怒,并非小弟不 敢遵命,因老母在堂,还有糟糠之妻,小弟不敢作主,此事只好慢慢相商。”冯富道 :“老太太那里自然要去通知,若说你 有姓康的做妻,难道就不可以再娶我们姓冯的做老婆吗?”柳绪甚觉好笑,说道 :“明日同家母到尊府商议。”冯富道 :
“这会儿已将半夜,目今各处都有虎患,咱们回家去罢。”柳 绪应允。
冯富过去将老虎背上,叫柳绪跟着走过后山,下去不远,就是陶家庄。冯富走到自家门首,叫妹子开门,里边答应,黑影里将门开掉。冯富道 :“快些点灯,还有人同了回来。”那 姑娘答道 :“屋里有灯。”冯富领着柳绪走进屋里,将老虎放 在地下,让柳绪坐在炕上。柳绪见墙上挂着几张虎皮,这边板壁上都是一溜儿弓弩军器。猛抬头见那灯背后墙角上挂着一个人头,披散着头发。灯下见冯富生得剑眉环眼,高颧大鼻,坐在一条凳上,威风凛凛。柳绪心中惊恐,想道 :“看他相貌, 听他刚才说话,是个爽烈汉子,如其不从,竟有性命之忧。脱离一虎,又遇一虎,白死在这里也无人知觉。”
柳绪正在思想为难,冯富叫道 :“二姑娘,你关上门不到 屋里来,站在院子里干什么?”那姑娘答应,走进房门。柳绪赶忙施礼,见这姑娘生得杏眼桃腮,十分美丽,与他令兄大人迥乎各别。同柳绪见过礼,就坐在冯富凳上。冯富指道 :“这 就是父亲梦中所说的妹夫,我对你说明,才去救他回来。这老虎就是媒人,你们也不用客气,两个人磕个头就算了”。说着,站起身来,左手拉着妹子,右手过来拉住柳绪说 :“你两人磕 头罢。”柳绪被他抓住,臂痛如折,疼不可忍,赶忙双膝跪下,冯姑娘亦跪下,双双对拜。冯富心中大乐,不觉呵呵大笑,说道 :“好快活,完了我一件心事。”看他夫妻拜完起来。对妹 子道 :“我打完老虎,肚子饿了半日,家里有的野味,温上酒, 咱们吃杯喜酒儿。”冯姑娘收拾酒菜,摆在炕桌上,移过灯来,兄妹夫妻三人饮酒。只有柳绪周身疼痛,呻吟不已。冯姑娘知道身被虎伤,说道 :“咱们家有虎伤药,为什么不敷上些?” 冯富道 :“这是你的事,我全不知道。”冯姑娘连忙取药,用 水调好,叫柳绪解开衣服,将被伤处所都替他敷上,又用金疮药上了擦伤之处。柳绪见他如此光景,由不得动了一段情肠,与他十分亲爱。两个人相偎相倚,倒像是久别初归的那番亲热。
冯富只管大饮大嚼,随他夫妻们说笑言语,全然不知,柳绪已止痛,三人畅饮,比刚才大不相同,彼此毫无拘忌。冯富饮酒得意,将生平本领高谈阔论。
正说的高兴,忽然想起一事,说道 :“你们吃会子酒,叫妹夫安歇。我到他家去通个信儿,别叫老太太哭的伤心,明天同着他家的人来接你们家去。”柳绪连声应道 :“大哥说的很 是,就请去罢。”冯富又喝了三大碗酒,站起身来,将腰间铜锤拽了一拽。柳绪对他说明门前方向牌匾,外面管事的相貌、名姓。冯富点头,扬长而去。
冯姑娘跟着出去,关上街门走进房来,见柳绪坐在炕上,将脸握住,问道 :“你为什么?”柳绪放下手来指道:“那是 谁的脑袋?怎么挂在屋里?我很害怕。”冯姑娘笑道 :“那是 个干的人熊脑袋,看着很像个人头。”柳绪笑道 :“刚才叫我 很吓了一跳。这个老虎就该丢在院子里,还怕谁来偷去不成?
我瞅着他总有些胆怯。”冯姑娘道 :“这容易,等我拿他出去。” 说着,走到那边,左手抓着虎尾, 右手拿着一个前爪,将虎 提了出去。柳绪大惊,问道 :“这虎有多重?你怎么拿得动他 ?”冯姑娘笑道:“这虎不过二百来斤,还不算很大的老虎。”
柳绪摇头说道 :“我从此怕听‘老虎’二字,就见个画的也 要心惊。”冯姑娘笑道 :“有我在,怕什么老虎!”说着话, 将残酒撤过,收拾完结。夫妻两个铺炕安寝,说不尽这一宵海誓山盟,万千恩爱。这且慢表。且说得禄带爬带走有一箭多路,动弹不得,卧在草堆睡了一会,只觉着寒露满身,清光遍野,站起身来一步一颠,望着村里回去报信。走下有二里多路,望见村口,那两匹马在路旁吃草。得禄过去拉他,那马一惊,又忽然浑跑。得禄一面吆喝,赶着追赶,又闹了好一会,才将两个牲口拉着走进村来。到了门口,使劲打了半日,里面包勇开出门来,见是得禄,忙问道:“怎么这会回来?大爷呢?”得禄哭道 :“大爷被老虎拖去了。”包勇叫声 :“哎呀!”一个头晕倒在地下。得禄叫喊一会,包勇哭道 :“疼死我了!”随 将牲口拴在院里,将门关上,领着得禄进去,急打上房院门。
薛宝书听见,叫老妈儿开门,想是大爷回来。老妈儿摸梭一会,出来开了院门。包勇们往里飞跑,口里叫道 :“大奶奶快去回 太太,说大爷被老虎拖去了!”宝书听见身子一软,不觉死了过去。柳太太在床上听见,忙问道 :“大爷怎么?”包勇大声 答道 :“被虎拖去了。”柳太太叫声 :“哎呀!”也就晕了过去。此时内外丫头老妈、雇工小子都骇的起来,无不放声大哭。
柳太太婆媳房里都站的是人,不住口的喊叫,好大一会,两边苏了过来,都只要寻死,丫头、老妈拼命拉住。婆媳两个哭喊不出,睁着两眼就像疯魔的一样,不顾性命。包勇们往来两边房门口,劝了太太又劝奶奶,一个个无不悲哀叹息。正在难解难劝之时,有个雇工来找包大爷说 :“大门外有人打的很急。” 包勇听说飞跑出来, 同着雇工开了大门。只见一个大汉子走 了进来问道:“那一个叫做包勇?”包勇吓了一跳,应道 : “是我。你是谁?找我干什么?”那人笑道 :“你家大爷叫我来通个信儿,说老虎没有吃他,现在我家成亲呢。”包勇忙问道:“真个吗?”那人道 :“若不真,我怎么知道呢?”包勇 不等问个明白,飞跑赶到上房,大声叫道 :“大爷在了!叫人 回来通信。太太、奶奶快些别哭。”柳太太那里肯信,说道:
“你叫那人来,我当面问他。”一面叫大奶奶也来同问。包勇 去不一会,领着那人进来,站在上房门口。柳太太问道 :“这 大爷尊姓?是谁叫你来的?”那人答道 :“我叫冯富,只有兄 妹两个,住在陶家庄。昨晚上我父亲托梦说:‘ 明日有个后生 要遭虎难,必须你去救他回来,他就是你妹子佩金的妹夫 。’ 梦中指明了方向。我今日晌午错些就在那里等着,直到太阳下去多时,果然一只大虎将你家大爷拖来。我将他藏在树上,转身打死了老虎,领他回去同我妹子成亲。他说没有禀过老太太,还有姓康的奶奶,是不肯应允。叫我动了大气,他才依我。因想着太太们一定着急,故此赶着来通个信儿。我在这里过夜,明日同人去接他夫妻回来。”柳太太道 :“原来是我儿子的救 命恩人,我婆媳先磕头拜谢。”说着,都跪了下去。急的冯富赶着回拜,说道 :“打死个把老虎有什么要紧。”彼此拜完之 后,柳太太婆媳感激不尽,连包勇及一切男女无不喜欢感赞。
柳太太问起陶家庄离此间有多少远近,冯富道 :“有十三里来 路,咱们走着不值什么。”柳太太对包勇道 :“冯大爷是咱们 的恩人,如今又是至戚,此刻特来通信,走了多少路,过于辛苦,就在外间屋里吃杯酒,明日大爷回来专诚再请。”包勇答应,赶忙摆设酒菜,让冯富坐下。柳太太同媳妇出来亲自敬酒。
宝书道 :“我无兄妹,明日妹子过来,我同他如手足一样。冯 哥如不嫌弃,咱们也拜为兄妹。”冯富大喜,就在堂前对天结拜,又同拜过太太。冯富道 :“明日我家二姑娘过来,总要大 妹子你照顾他些。”宝书道 :“大哥只管放心,从此姐妹总不 分彼此。”冯富大乐,也不用他们逊让,一面饮酒,又将梦中嘱咐之言说起,手舞足蹈细说一遍。腰间拔下铜锤,说道 : “这样兵器是我父亲的遗物,在我手内不知打过多少惊人的猛 兽,今日是他救了妹夫。”柳太太同众人见那铜锤金光闪闪,不胜赞叹。正在谈的高兴,只听得鸡声四起,壶漏将残。柳太太见冯富颇有倦意,吩咐包勇陪出外厢安寝。里面婆媳们又感叹一番,各去休息。次日早间,薛宝书收拾衣裙首饰,吩咐包勇办理彩轿,内外备下两席。柳太太吩咐将村里三四位高年亲戚请来,说明缘故。又叫包勇给冯大爷换了衣帽鞋袜。此时满村中都知道柳绪遇虎,陶家庄冯家招亲,今日接新人回家。那些同柳家来往的亲友们,都赶着出分子、送贺礼,男女都来要看新人。薛宝书婆媳商量,只好赶办酒饭,另日备席再请。柳太太道 :“只好如此办法,不然一会儿那里备得及这些酒席。”早饭之后,内外亲眷都已到齐。包勇同冯富带着两个小子,骑上牲口,跟着鼓乐彩轿望陶家庄来。且说柳绪同冯佩金一宵恩爱,直睡到日上三竿起来梳洗,真是两个人恨不得挤成一个才好。吃完早饭,已是晌午时候,两人正在谈心,远远听见鼓乐之声。佩金道 :“咱们间壁尹家今日娶媳妇,等花轿过来,出 去瞧个热闹。”柳绪点头。听那鼓乐之声业已相近,拉着佩金同去开了街门,只见老少男女都在门前看花轿。对门的靳家婆媳亦站在门前,见冯佩金同个后生并肩而立,看那光景十分亲热,因止不住问道 :“二姑娘,这位是谁?咱们总没有见过。” 佩金出其不意,被人问住,随口应道 :“是他。”靳大嫂子道 :
“咱们正问的他是谁?”佩金满面通红,应道:“是他,是他, 你还没有听见。”靳家正要再问,只见鼓乐走到冯家门口站着不动。柳绪回过头去,见包勇们骑马跟着花轿,忙对佩金道:
“咱们家的花轿,只怕是接你的。”佩金听说,赶忙跑了进去。 花轿到门,派来的丫头、老妈儿先下小轿,拿着包袱跟了冯富、包勇走进门来。冯富叫道 :“二姑娘,你婆婆叫了花轿接你, 快些收拾就去。” 丫头、老妈进屋见礼,忙给佩金装扮。包勇、 得禄见大爷满面皆伤,衣服破损,主仆们悲喜交集,忙将带来衣帽请大爷换上。这会儿左右街坊才知道冯二姑娘今日出嫁,刚才同站的就是姑爷。不一会,新人上轿。冯富请间壁孟大妈过来照看屋子,又叫了两个壮汉抬着老虎,同柳绪们骑上牲口,跟着花轿往孝义村而去。所过的村庄镇市,人人都看热闹。走了多会,已到柳家。此时门口站满是人。柳绪先下牲口跑将进去,无暇同诸亲说话,一直走到上房。柳太太正陪亲眷坐着,柳绪走至面前跪下,抱腿大哭。婆媳两个说不出那伤心的道理,也哭了个要死,众人极力劝住。柳绪呜呜咽咽的哭道 :“几乎 母子不能见面,真是死里逃生 。”柳太太将他拉起,哭道 :
“你是两世为人,冯哥的恩义令人难忘,报答不尽。”柳绪站 在面前,婆媳两个见他脸上许多伤损,更是伤心不了。外面新人早已出轿,鼓乐吹过几次,众人请婆婆出去见礼。柳太太带着柳绪夫妻,还有那些亲眷太太们一同来到正厅,看那新人与宝书不差上下,心中大喜。众人请太太坐了,受儿子、新妇行礼。夫妻三个一同拜过,又见了众亲友。柳太太请过冯富来,带着儿子、媳妇拜谢。冯富笑道 :“你这位老太太好多礼,我 只会拿野兽打老虎,身子倒还活泛,若叫我磕头行礼,周身发木,倒像害病似的。”男亲女眷听他说话,一齐好笑。诸事完毕,柳太太邀了诸亲眷领着新媳妇刚要进去,冯富叫道 :“且 慢走,瞧瞧这个。”说着,飞跑出去,将那老虎夹了进来,丢在中厅地下。男女亲眷都远远站着,不敢相近。柳太太见那死虎尚然威不可犯,想昨日绪儿被他咬住那光景,真是可怜可恨。
想到这里,由不得两泪交流,远远指着老虎大骂一顿。宝书也恨极了他,走将过来,弯下柳腰,拿着那雪白粉嫩的拳头在老虎身上连打几下。冯富止不住呵呵大笑,说道 :“大妹妹好胆]
子,公然会打死老虎。”一句话刚才说完,引的一厅内外哄然大笑。宝书亦觉好笑,走了开去。冯富叫道 :“瞧瞧手上,别 叫老虎毛扎破了是不当玩的。”佩金忍不住,对着哥子笑道 : “就说的人家一点本事没有,只让你会打老虎。”说毕,走将 过去,提着老虎四爪使劲的往院子里一扔,只听见”拍拉”一响,将站着瞧虎的人压倒了六个。众人又笑又惊,深服他兄妹的本领。柳太太带着媳妇将诸亲邀至上屋,安设酒饮。冯佩金与薛宝书一见如故,十分亲热。同他哥子一样举止爽快,毫无一点做新媳妇的光景,跟着婆婆、姐姐陪客照应,颇为麻利,柳太太们心中不胜欢喜。晚上客散之后,先服侍婆婆安寝,又跟着宝书料理收拾完毕,夫妻两个到对面西屋里新房安歇。次早起来收拾,到上房请安。包勇进来回说 :“冯大爷定要家去, 款留不住。”柳太太对佩金道 :“我想你兄妹两个相依度日, 如今你来我家,只剩他一人,每日饮食起居无人料理,很不是事。咱们书房后面是个大敞院子,里面有几间房屋并无人住,请你大哥到那里倒很爽快,咱们养活他一辈子,也是该的。你兄妹们又不离开,彼此都有照应。你去说明,我着人给他搬家。”
佩金欢喜之至,同柳绪们赶忙出去来见冯富。只听见他在屋里嚷着定要家去。佩金们进去不知怎么说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一回 薛宝书一弹服冯富 桂廉夫折狱斩黄牛
话说包勇正在屋里款留不住,见大爷同两位奶奶进来,赶忙站开。佩金道 :“哥哥,刚才我婆婆妈吩咐,叫你搬到咱们 这里来,书房后身有几间屋子,让给你住,院子宽大,随你使拳弄棒,也很爽快。” 柳绪道:“咱们哥儿姐妹都在一处,彼 此有个照应,我要跟你学点武艺。包勇又与你合式,还有些事儿要你代我去办,你回去干什么?”宝书道 :“你一个人孤孤 凄凄的回家去,谁给你烧茶煮饭,合你说个话儿呢?别三心二意的,依着亲家妈说,快些去搬来。” 冯富被他们你一言我一 语,说的很有理,想了一想,说道 :“使得。我依着你们就去 搬来。” 折转身往外就走。柳绪命包勇派人同去搬家。 夫妻们进去回过太太,各人料理明日请客的内外酒席,向亲戚家借铺垫、桌椅、碗盏、灯彩,几个人忙了一日。听说冯富搬来,柳太太命宝书去看着给他收拾房屋。冯富笑道 :“你 们叫了那些人去干什么?谁有工夫去收拾东西?我只将祖传的几件兵器同这床被窝搬来,还有几腿獯獐、腌鹿请亲家老太太。
余下一切东西都分散左右街坊,叫他们各人去抢,省了许多累坠。” 宝书笑道:“你也过于爽快,二姑娘的东西该给他带些 回来。” 冯富道:“谁耐烦拿来,都给孟大妈们抢去了。只有 二姑娘的这对双手带、这枝枪,大妹妹给带了进去。” 宝书指 道 :“弹弓又是谁的?”冯富道:“那是我父亲使的铁弹弓, 我兄妹未曾学这武艺,是件无用之物。” 宝书笑道:“既是闲着,我倒有用处。”取在手内开了一开,倒还合手,心中甚为欢喜。听见有群大雁远远飞来,弯身拾起个小圆石子,对冯富道 :“瞧我打那第三只大雁。”说毕,扯满弹弓,后手一撒, 冯富见那第三只大雁滴溜溜掉了下来,心中大喜,说道 :“原 来大妹妹有这手段,还怕什么。”宝书笑道 :“这不过是个玩 意,算不了正经本事。等着你明日再教我几路枪法。”冯富道:
“交给我,只要你肯学 。”宝书命丫头拿着两件兵器,来到上房回过太太,将双刀、长枪送到西屋。自家得了弹弓,心中欢喜之至。
次日饭后,男女亲友陆续到齐,里外张罗热闹。正要坐席,有人飞报 :“本府桂太守的夫人亲来拜会。”众亲友听见,赶 忙回避。里面那些怕见人的乡下奶奶们,亦赶着躲藏的影儿不见一个。柳太太领着两个媳妇在中厅等着迎接。先着柳绪往大门外远接。只听着鸣锣喝道之声,见柳绪扶轿进来,后面是蟾珠的一乘大轿,一齐抬到中厅歇下。轿夫们都退了出去,跟班家人各将轿帘卸下,两边姑娘、嫂子们伺侯太太、小姐下轿。
柳绪请安说道 :“母亲在此迎接。”柳太太婆媳连忙上前,金 夫人母女彼此执手相见,说几句初见客话。
柳太太让进上屋,宾主行礼。蟾珠拜见已毕,宝书、佩金过来拜见。金夫人问道 :“那位是我薛二姐姐的三姑娘?”宝 书应道 :“侄女就是。”宝书指着佩金道 :“这是前日新娶的冯氏佩金。”金夫人问道 :“是谁新娶的?”柳太太笑道 :
“请夫人坐下再说这缘故。”蟾珠姐妹拜见完毕,挨次让坐。 丫头、老妈端上茶来,宝书、佩金接着亲自递茶。饮毕之后,金夫人说道 :“同在京中,未曾拜见。贾大姐姐甚称太太母仪 盛德,实闺门中师范。真是天佑善人,得此佳儿、佳妇。贾府上无人不深为惦记。我起身时,贾姐姐、薛二姐姐们再三谆嘱,叫我与太太府上常相往来,琏亲家妹妹与宝姑奶奶真是托了又托。还有那梦玉女婿,更是念切之至,他说叫我常见柳家,就如见他一样。我因老爷到任未久,料理署中一切事务,是以拜迟。将来可以不时来往。”柳太太亦提起贾府恩德,并薛姨太太途中之事,絮絮不休。听说琏二哥出家,珍姑娘去世,婆媳两个不胜伤感。蟾珠亦止不住纷纷落泪。
两位太太彼此诉说了一会,金夫人又问起 :“这位是谁新 娶的媳妇?怨不得今日如此热闹,是有喜事,我很短礼。”柳太太将前日柳绪出城被虎咬住,冯哥相救招亲,今日请客之事,详说一遍。金夫人大惊,说道 :“骇死我了!原来绪哥儿几遭 大难!怨不得刚才见他脸上斑儿点儿的好些伤处,真是神佛保佑,得全性命。”叫佩金过来,拉着手儿说道 :“前日是咱们 多留他耽搁,出城很晚,几乎送他性命。幸亏令兄相救,不然叫咱们置身无地,真是令人感激。如不弃我,你同宝书姐姐咱们认个母女罢。”柳太太甚喜,忙叫宝书、佩金摆椅磕头。金夫人受礼。两位太太拜亲家。蟾珠们认姐妹。叫柳绪进来拜岳母,与蟾珠行礼。
那些亲眷家奶奶、姑娘躲躲藏藏,东张西望。金夫人等着拜完之后,说道 :“你请来的太太们都是道喜的客人,快请出 来,咱们一堆儿坐坐。这会儿我也算是主人。”柳太太听说,叫老妈们去请诸位出来相见。那些奶奶、姑娘们,你推我让,闹了半日,好容易这个刚走出来,那个又抽身缩了进去。宝书们心中发烦,再三央及众人,无奈挨挨挤挤,都到上屋,三个一攒,五个一堆,各人手中拿着一柄白纸扇遮着脸。金夫人从未见过这样范,甚觉好笑。站了一会,无人过来见礼,彼此点头而已,只得让坐。柳太太吩咐内外收拾摆席。佩金姐妹忙去料理。丫头、老妈端桌子,摆椅子,抬板凳,七手八脚,乒乒乓乓,东碰西响,蟾珠坐在一边,瞧着十分好笑。
金夫人对面坐着一位胖太太,约有五十来年纪,插着一头金花首饰,身上穿着豆绿、翠蓝两件绸绫棉袄,外面罩着一件大红绫子单衫,系着绿缎碎花裙子,蓝缎花鞋,白木外高底,指上带两个银指甲,手上两只银响镯,脸前排着一串银三事,满面得意样儿。金夫人问道 :“这位太太尊姓?”那女人答道: “我姓黄,就住在东沿儿 。不拘到那里提起孝义村黄牛家,谁也知道很有个名儿。不瞒太太说,我家有六十来条牛,三十几条驴。就是西沿儿的耿家、鲍家、谢家他们都不过二三十条牛一家,那里比得上我家的牛多。只有我大姑娘婆婆家,住南头儿,有名的黑牛金家,现今有七八十条牛。我二姑娘嫁在高家新庄,离咱们这村子有十里道儿,也是很有名的,叫做牛张。
我二姑爷今年春间花费了好些银子,进了武学,城里那些衙门谁不认得他。学里两位老师认他做干儿子。那孩子也本来好,遇着村里汤猪的日子,他定要称两斤肉去请干爷干妈。前这八月间祭过丁,两位老师公分,请咱们进城赏桂花,逛了一日。
那天四衙的赵太太也来赴席,瞧见咱们真好亲热。赶着一口一声的叫我大姐姐,又给孩子们东西、荷包,定要扯着到衙门里去住两天。那赵老爷做人很好,也跟着他太太叫我姐姐。咱们这会儿当亲眷来往,差不多有一点半点事儿,都是咱们给他去说个话。不瞒太太说,不拘到那里,谁也不敢欺负咱们。”金夫人只是点头答应,无话可说。
柳太太过来让金夫人坐席,金夫人先尽客坐。柳太太道:
“你今日是新亲家上门,理应专席。”金夫人那里肯坐,让了 一会,说道 :“我同这位黄太太,再请两位过来,带着蟾珠就 坐在这里,不必再让。”柳太太道 :“竟遵命罢。”过去邀了 吴千总太太、汪举人的奶奶同黄太太陪金夫人、小姐坐了一桌。
余外亲眷各按长幼次序而坐。佩金本无父母,今日桂太太相认为女,又颇亲爱,心中感激,时刻依依左右,如蟾珠母女一样。
金夫人亦待之如女,并无客气。里面坐席之后,外厅上尽一边摆设几席。又在书房内亦摆两桌。柳绪往来照应。冯富不愿陪客,在后屋里一人独饮。包勇先料理太守衙门的跟班爷们,又开发轿夫、衙役、职事人等酒饭。本村乡保、总甲并汛上的老将,知道桂太太在此,汛官派了几名汛兵前来伺候,弹压闲人。
包勇都叫款待酒饭。
此时,本村及左右村庄,都知道柳家同新太守是往来的亲戚。那些人往往来来,见柳家门口十分热闹,里面酒过数巡,菜已三上,金夫人见日已平西,离城尚远,知道柳绪前日之事,不敢多坐,连忙告辞。柳太太亦不便款留,吩咐外面伺候。金夫人扯着两个女儿道 :“一半天我来接你们去见父亲。”佩金 们俱连声答应。蟾珠对两个姐姐道 :“到家去要多住几天才兴 回来。”宝书点头应允。金夫人向着各位太太、奶奶们告辞,谢过亲家,众人俱送夫人上轿。桂夫人力止不住,一同来到中厅。那些家人、小子都站在轿前伺候,姑娘、嫂子扶着太太、小姐上轿,挂上门帘。轿夫进来抬起前后两乘,缓缓出去。外面吆喝开锣,柳绪送出大门,扶着轿去有半箭多路。金夫人吩咐转去,柳绪答应,站在路旁,看那执事轿马、跟的衙役,拥着两乘冉冉而去。
柳绪回到家中,将书房酒席移出厅来,陪着亲友开怀畅饮。
里面太太们刚才因太守的夫人在坐,未免拘束,这会儿饮酒说笑,十分欢乐。那位胖子黄太太,见两个奶奶是夫人的姑娘,衙门中可以常相往来,心中甚为钦敬,言语之间夸赞不已,对着佩金道 :“咱们沾大奶奶的光,同桂太守也赖着是亲眷,将 来也得进去拜望拜望才是。等着稻子收完,自然备些儿礼去送送。”柳太太答道 :“将来慢慢商量。”赶着催上酒菜,里外 吃的杯盘狼藉,直到上灯时候纷纷散去。
柳绪送客之后,吩咐关上大门,去到后院来看冯富,见他光着脊梁,拿着一条铁棍,在院子中间正舞的高兴。看了一会,不敢惊动,抽身出来,命小子们给冯大爷点灯。自己来到上房,给母亲请安道乏。娘儿们又说了一会话,彼此安寝。次日,各处送还物件。柳太太们到书房后院,来看冯富来开剥老虎。金夫人差人谢酒,送两位小姐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