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复梦 - 第 41 页/共 53 页
话说惜春们刚进云房,平儿瞧见长香几上一个大胆瓶里插着两枝荷花,惊问道 :“怎么这两天就开了花?那儿找来的? 真是怪事!” 张流水道:“我有个舅爷爷,在云巢庵作香火老 道。他说在平山堂谁家园子里折来的。” 一面说着,让奶奶、 姑娘们坐下。入画见云房里摆着钱柜。地下都是些酒坛、油瓶。
桌子旁沿儿一缸盐芥菜。墙上挂有几块干盐肉。香几中间挂一幅水墨钟馗,两边贴着万年红的一副对联,上句是:
财源似水层层长,
下句是:
好友如蝇阵阵来。
入画四围一看,不胜感叹,对惜春道 :“怎么连这屋子都 改了样范,姑娘时刻惦着旧游之地,今儿瞧着如何?”惜春甚觉可笑可叹。珍珠道 :“从此清凉兴致可以索然,不知我那几 棵芭蕉如何?”张流水道 :“因要修墙,将那芭蕉全去掉了。 那里埋着的什么弩弓,谁知底下多着呢。全拿起来堆在茶炉旁沿当柴火烧,倒很熬火。” 珍珠忙问道:“都烧完了吗?在那 儿?我去瞧瞧。” 同平儿、惜春各处闲逛,到茶炉边,果然还有十几个未曾烧完,还可用得,吩咐送上船去。
平儿问道 :“你刚才说的云巢庵,可就是扬州的云巢庵? “张流水道 :“一点不错。那个当家师父叫月上,听说是金陵贾府的家庵。”平儿道 :“可惜路远,不然顺便到那里逛逛去。” 张流水道 :“若是船去 ,总得天半。咱们这儿有条旱路。到庵里只有八十里。我舅爷常来常去,总走这里,他说比坐船简绝。”惜春道 :“既是相去不远,我很想着去给林姐姐上个坟, 就是怎么个儿去呢?”珍珠道 :“若是拿准了主意,放着这儿 有现成轿子,叫茗烟来,吩咐去找轿夫。咱们将丫头、嫂子们都带去,只留廖大奶奶看船。底下的只带赵禄、茗烟、福儿三个,其余都留在船上。咱们明日一早去,后日回来,这有什么难事。”惜春们大喜,转回云房,叫茗烟进来。吩咐要往云巢庵给林姑娘上坟之事,令其赶办轿夫,吩咐众人照依办理,茗烟答应出去。
李行云备下盛设酒饭,就在云房款待。惜春命将老太太的香金及各位太太香资、赏赐叫入画俱交付明白。入画念当初相聚一场,私下每人各帮几两。命袁可石将套房里收拾洁净,洒扫熏香,将船上行李取来。琏二奶奶、两位姑娘同在一炕,姐妹三人抚今追昔,畅谈一夜。
赵禄、茗烟将两船上交代清楚。轿夫一早就来伺候。惜春命廖大奶奶带着两个丫头在船上照应一切,吩咐赵禄押行李物件先行,留下茗烟、福儿、金升跟轿。姐妹三人赶着梳洗完毕,收拾奁具,用过点心,领着姑娘。嫂子们到山门上轿。廖大奶奶嘱咐跟去的嫂子们小心伺候,赶着回来,别在那儿耽搁。众人齐声答应,坐上轿子跟着前面三乘大轿,依林傍水而行。
此时四月天气,柳线穿云,秧针绣水,真看不尽太平图画。
那云巢庵当家姑子月上,自从正月间到贾府拜年耽搁了两天,平儿连夏季月米、香资预先支付,庵中靠着贾府倒很可过得。
这日正领着些徒弟在大院里收拾小菜,忽然听见山门外敲门甚急。叫香火道人同去开门,见三位美人下轿,后面多少姑娘、嫂子簇拥进来,笑道 :“月师兄别来无恙!” 月上定睛细看,叫道 :“哎呀!这是那里说起!怎么不叫 人先给个信儿!惜姑娘多年不见,还是那个样范儿。”珍珠道:
“咱们且拜过佛爷再说。”月上忙命徒弟往大雄殿上 ,各处点起香烛伺候。吩咐取热水,请奶奶们净手,送茶漱口。平儿们在殿上各处拈香拜佛,月上伺候击磬鸣钟。拜完之后,彼此见礼,与惜姑娘分外有一番依恋。相将入方丈,惜春见禅房十分雅洁,叹赞不已。平儿笑道 :“与你两位贵门人,老道兄竟 有云泥之隔。”珍珠道 :“这才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也。”惜春 们一齐好笑,月上让坐送茶,惜春见茶瓯古雅,茶亦香洁,深为赞叹,连饮几杯。月上同惜春彼此要叙谈别后到今之事,絮絮不休。
珍珠道 :“咱们偷着来,要给林姑娘上坟,且将这件正事 办完,再谈古典。横竖今日晚上要在这里过夜,有话慢慢再说。”
月上道 :“既来上坟,再没有不供酒饭,这会儿也办不及。 依我说竟是明日上坟,后日回去。大远的到这儿来,住两晚上也不算多。”平儿点头道 :“我瞧着这会儿实在来不及,只可 后日回去。就是太太知道,亦还无碍。”惜春、珍珠亦爱这禅房雅致,不像清凉观酒气熏人,一时难过。命入画吩咐茗烟,明日上姑老爷、姑太太同林姑娘的坟,须备两桌酒饭,并香烛纸锞。入画答应,出去传话。月上去料理精细素菜,殷勤款待,彼此叙谈了一夜。
次日,饭后上坟。平儿见林姑老爷同小姐坟茔都修整完固,两边石桌凳俱已更换。林黛玉坟上是宝钗、珍珠捐资种了几十棵梅树。月上道 :“还有一二十棵梅树,先已付下定钱,到八 月里才来补种。”惜春叹道 :“可怜林姐姐生怜宝玉,死伴梅 花,一代红颜化作千秋香土!”珍珠道 :“咱们给他多种梅花, 将来可以与元墓共传不朽,岂不是件雅事!”平儿道 :“咱们 除掉太太,每人捐种三十树,将这坟堂四面普哩普儿种满,就托月师兄去办。明年梅花开放,咱们拢共拢儿来给林姑娘做个梅花会。这不是有趣吗?”珍珠笑道 :“平丫头颇有雅致,到 底是仙人的奶奶,沾着点儿道气。”月上们俱觉好笑。
两边坟上早已摆设祭品,平儿三姐妹先拜过姑老爷夫妇,奠酒焚香,次拜黛玉。三人眼泪纷纷,不胜伤感。惜春分外悲哀,拜了又拜。月上道 :“真是林姑娘的福气。不是太太们回 南。可怜这个坟堆子就难说了。”惜春道 :“去年无意中是梦 玉大爷给林姑娘添了些土,这也是一件怪事。”
平儿道 :“咱们焚化了纸钱,顺便到那里逛逛,别尽着在 这儿晒的慌。”玉兰道 :“茗烟说备下湖船,请奶奶、姑娘们 去逛。”惜春笑道 :“平山堂乃繁华胜景。我虽游过名山古刹, 未曾到此,今日顺便算了一件心愿。”吩咐将两桌酒饭分赏众人,看着焚了纸锞,同月上们坐轿到湖口上船。
正是清和天气,薰风和暖,将两边玻璃窗卸下,茗烟吩咐开船。珍珠道 :“人传苏学士带着佛印游赤壁,是件雅事,只 可惜这母和尚不入诗料。”月上笑指道 :“不是诗料来了。” 平儿们瞧那柳阴下一个后生堂客,乌云上带着翠翘,满脸脂粉,穿着镶滚月色绫衫,红袖单裙,蓝缎满绣宫鞋,手中拿着大红汗巾,约有三十来岁年纪,顺着柳堤慢走。后面跟着一个四十来岁肥胖和尚,穿一件香色绸道袍,左手抱着个两三岁的孩子,红衫绣裤;右手拿着一支三尺多长银法蓝头嘴细乌木烟袋,挂个大红荷包。那和尚不住眼瞅着这船。正看的出神,不防脚下绊着树根,一跤栽倒,将个孩子压在身上,烟袋断做三截。那堂客气极,在和尚脸上打了几掌。见那孩子头青脸肿,哭的要死,恨不可解,又在和尚脸上咬了几口,拿着断烟袋在光脑袋上像敲木鱼一样使劲乱打。和尚跪在地下,尽着磕头。惜春们忍不住纵声大笑,涕泪齐出。平儿忍笑说道 :“这不是诗料, 倒是厨房里的菜料。”众人又复大笑不止。
赵禄带着厨子在伙食船上备齐酒菜,平儿们四人开怀畅饮,福儿在这边伺候。三姐妹比不得当年各有心事,如今俱有归着,倒还胜似当初,人人心中欢喜。见满湖中画船箫鼓,花影红妆,水面往来不绝。见那水阁边系着一只小湖船,窗口靠着一个美人,向这边定睛细看。平儿对惜春道 :“你们瞧那个人,倒像 是谁?”惜春、珍珠走到窗口探身细望,真有些面熟,想不出是谁。只见那美人对一个丫头说了几句话,用手指着这船。那丫头笑嘻嘻走出舱去,对个老头儿说了几句,那人点头,上岸去了。平儿道 :“你瞧那人指着咱们说话,一定有个缘故,且 看他是个什么主意。”彼此对窗相望。不一会儿见那老头子下船,向着那人说了几句话,只见那美人大喜,向着这边用手乱招。平儿命抱琴吩咐茗烟,去探听那船上的奶奶是谁。茗烟答应,去不多会,笑嘻嘻进舱回道 :“谁知是李二姑娘路过这儿, 带着丫头来逛。听说奶奶们在这里,乐的使不得,叫咱们放船过去。”姐妹三个靠在窗口,彼此隔水乱招。
不多一会两船相并,命入画们去请李姑娘过来。只见李绮急忙忙走进舱来,先同惜春拜见,彼此流泪。惜春将平儿、珍珠近况交代几句,李绮连忙拜见,说道 :“做梦也想不到姐妹 们在这里见面,真是怪事。”月上笑道 :“李姑娘可认得我吗 ?”李绮道:“你不是月师兄?怎么也在这儿?”惜春道 : “这些缘故,横竖一句半句也说不了,这里景致也不是一会儿逛得完的。依我说咱们都到月师兄庵里,煮酒谈心,彼此畅说一宿。不知你可使得?”李绮道 :“很好!知己相逢,比游湖 更胜十倍。咱们就去罢!”珍珠道 :“你顺便给林姑娘去上个 坟儿也好。”李绮大喜。惜春命茗烟给李姑娘备办香烛。一同上轿,先往黛玉坟上哭拜一番,都往云巢庵来。拜佛完毕,俱到禅房坐下用茶,之后摆上酒果,五人饮酒谈心。
李绮道 :“我自从出嫁之后,同着姐夫回去,家中十分清 苦。夫妻相守,难以苦度。数年来我又并没有生下一男半女。
姐夫站不住,只得往边庭上投奔亲戚。谁知托神佛爷保佑,得了点儿军功,蒙朝廷恩典赏了一个主簿官儿。虽是清苦衙门,总比在破瓦窑里好些,差了人来接我到任。我因路过这里,要瞧平山堂的景致,谁知遇着你们。我在家时,听说宝兄弟出了家,老太太归了天。又听说二叔叔也不在了,薛姨妈带着岫烟姐姐也出了京。可怜我那一天不掉几点眼泪。刚才我还听不明白。二嫂子你将别后一切光景说给我听。”平儿姐妹三人,彼此轮流着源源本本直说了一夜。李绮悲喜交加,同珍珠们说不尽万千亲热。到了次日,姐妹们依依不舍。平儿三姐妹各人都送程仪。直到晌午,两边催着起身。不能耽搁。只得抱头恸哭而别。
惜春们送李绮上船之后,谢了月上,又再三嘱咐托其补种梅花,领着众人匆匆上轿。因起身过迟,直到夜半才到清凉观,又在观中住了一宿。次日早饭后下船,出江口南风甚大,波浪汹涌。平儿十分惊怕,吩咐暂且湾住守风。茗烟也怕遇着上一磨儿的大风,难以招架,忙命船家且在金山湾住。
寺里长老忙差轿来迎接拈香,珍珠们一齐上去,长老领着众僧在山门迎候。平儿们下轿,走至大雄宝殿,净手拈香。姐妹三人倒身下拜,殿上鸣钟擂鼓十分整肃。拜罢三尊大佛,又往各处拈香。珍珠见抱琴跪在佛前尽磕头,平儿笑道 :“佛爷 说也不要撕嘴,也不要你磕头。”珍珠眼圈儿通红,又忍不住好笑。命抱琴起来,辞了长老及知客和尚,只须一个小沙弥引导拈香。长老领命,吩咐知客在方丈备茶伺候,小沙弥引着往观音阁拈香,又往罗汉堂来。
姐妹三人刚进殿门,只见一个蓬头和尚,穿着破衲,赤着两脚,手中拿着一把破蕉扇,敞着怀跳了出来,哈哈大笑道:
“好快活!好快活!夫人、太太都来了!”珍珠吓了一跳,抬 头一看,原来非别,就是白云和尚。连忙一把拉住,叫道 : “平姐姐!你怎么不认得二哥?”平儿站住定睛细看,不觉一 阵心跳,两溜眼泪直掉了下来,说道 :“二爷!你怎么丢下我 去?”惜春也抓住道 :“二哥,你何苦闹的这个样儿?”白云 和尚笑道 :“我何曾丢掉谁来!你们都好,我很放心。”对平 儿道 :“境遇妙不可言,日兴一日,你家中事务横竖我都知道。 对二婶子说,不用惦记,只管随处而安。惜妹妹你也从此顺境了。我总在四处闲逛,遇着亦可见面。”说毕,撒开手,将身跳入殿前金鱼缸里。平儿们瞧着他笑嘻嘻缩了下去,一会儿身子不见,转眼之间头面也无,只剩一张嘴浮在水面,说道 : “我往海上去逛,不能久叙了。”说毕,那一张嘴化成一对金 鱼,钻入水底,寂然不见。
三姐妹呆站一会,平儿道 :“咱们还是做梦还是醒的?” 惜春道 :“二哥成仙,真是姐姐的福气。你瞧他去来这样有趣。” 平儿道 :“我刚才该跟着你二哥同去,倒也罢了 。”珍珠笑道 :“像这样有趣的多着呢!你爱跟谁,就跟谁去。”惜春抿 着嘴儿笑道 :“咱们罗汉堂拈过香,到方丈吃茶。这会儿风势 更大,咱们上妙高台去看看江景。”平儿们应允,依着惜春各处游玩。寺里住持长老,因是贾、祝两府内眷,十分恭敬,收拾上等素面,在方丈款待。将晚送上大船。
次日,风平浪静,一早渡江。刚才梳洗完结,已至码头,祝府里早已差人来接。姐妹回到宅里,海珠、汝湘众姐妹都在垂花门等候。梦玉一见赶忙问道 :“姐姐你们怎么去了六天? “平儿道:“各处去傻逛一回,只可惜你们没有同去。”正说 着,见宝钗、探春迎着上来,说道 :“你们三个逛的不想回家, 一去就是六天,叫老太太们心焦的什么似的。咱们连天忙了个使不得。你三个好自在,这儿逛到那儿,到处去乐。你们自家说,罚个什么罢。”平儿笑道 :“姑奶奶们瞧着该仔吗,就仔 吗。”惜春笑道 :“固然该罚,咱们说出缘故,还得吃你们个 东儿才是。”宝钗道 :“只要说出理来,马上我就作东。” 惜春将清凉观拈香,转到云巢庵给林姑娘上坟,平山堂遇李绮,金山寺遇琏二哥,一五一十从头说了一遍。宝钗点头道:
“如果是真,倒还罢了。别躲了两天回来造谣言,我询出来 那可不依。”珍珠道 :“你们面前造谣言,一会儿太太跟前咱 们也敢说谎不成?”宝钗道:“且将闲话拉倒。大嫂子差人来,环三爷病的利害,太太要同你家去瞧瞧,等的着急。这会儿你们赶着到介寿堂请安销差。回来就到楚宝堂来,太太等着说话,今日就要动身。”
平儿们点头,拉着梦玉、修云们几个作伴,竟往介寿堂去。
桂、石两夫人,竺、鞠两位太太都在上面,未曾下来。平儿姐妹走进套间,桂夫人们忙起身迎接。祝母笑道;”二奶奶逛的乐了,不想回来,我在这儿好着急。怎么一去就是六七天?”
平儿道 :“知道老太太慈心好善,咱们见着庙就拈香,给老太 太添寿作福,不知不觉的耽搁了几天。”惜春、珍珠请安销差,又给各位太太请安。祝母欢喜之至,笑道 :“你太太连天请客 还愿,昼夜热闹,就短了你们帮个忙儿。且家去见过太太再来说话。”惜春、珍珠答应下来,平儿也辞了一同去见自家太太。
祝母道 :“贾大姐姐听说环哥儿有病,急着要回去,你二姨儿 那里肯放。前日请了咱们家的叶老爷先去医治,很可放心。后日是四月八,咱们都要到鹤林寺瞧浴佛,十五又是甘露寺启经, 十八是甄家来给惜姑娘放定,你太太怎么去得了?我再三留住,总说等二奶奶回来商量。横竖恼我些儿都使得,一准不放回去定了。”平儿笑道 :“老太太请万安,我去商量出个主意,再 来回话。”桂夫人们笑道 :“不拘是什么主意,还是去不了。” 平儿点头笑着,同惜春们下来。那四堂姨娘同各处职事姑娘都在甬道上请安问好。惜春道 :“连日姨娘、姐姐们受乏, 等着过几天再谢。”平儿笑道 :“简绝,过了十八再谢就完了。” 众人俱抿着嘴儿好笑。朱姨娘道 :“ 自己家的姑娘,怎么倒说客话。”珍珠道 :“平丫头又忘了撕嘴。”惜春道 :“咱们一会儿问他。太太等着说话,这会儿且记着这一撕。”梦玉道:
“宝姐姐着人来瞧过两磨儿,说咱们太太也在楚宝堂,快些 去罢。”平儿们不敢耽搁,赶着就走。怡安堂前略应酬几句,一直竟往楚宝堂来。
柏夫人、梅姑太太都在一堆说话。平儿们上去请安,就将连日事务件件禀明。王夫人点头甚喜,道 :“我正想着林姑太 太的坟上不知修的个什么样儿,也总没有人去瞧瞧,你们走这遭儿很好。无意中又遇着李二姑娘,这真是他乡遇故知。可怜他苦守一场,这会儿倒享荣华受富贵。妇人家随夫贵贱,一点不错。谁也想不到平丫头同琏哥儿相遇,真是奇事!你们该拉他同来,咱们见个面儿。”珍珠道 :“姐妹三个人一齐拉住, 正在说话,他不知是怎样走到院里,跳下鱼缸。一路说话一路往下缩,末了儿剩了两片嘴,浮在水上,还会说话,一会儿工夫变成两个金鱼,谁还拉得住呢!”王夫人们一齐好笑。
梅秋琴道 :“一人得道,鸡犬皆仙。贾大姐姐你们府上是 个神仙世家。等着我回过老太太,咱们这几家同你府上世世永为姻亲,总要沾点儿仙气。”柏夫人点头道 :“我久有此心。 这会儿同大姐姐说定,不拘姻嫁,总是咱们这几家结亲。”王夫人点头道 :“很好。咱们一言为定,永无更改。等我去了, 再来请太太作个连理会,以订永好。”柏夫人们大喜,说道:
“老太太不放你家去,我瞧着你再别提起。” 平儿道 :“昨日琏二爷原说,对太太说随处皆安,以后全 无挂碍。他也并没有提起三兄弟有什么长短,想来无碍。现在请叶老爷去医治,依我说太太出月儿再去。今日我先家去照应,况且将来端午有好些事要去料理。那天大嫂子寄信说,长干里有个宅子要卖。价钱很便宜,我去瞧瞧,合式给那边老爷、太太定下;去年冬底押马太守家三百顷田契,他这会儿要卖给我家;又是邓阁老的那一片坟山,也说要卖给咱们,必得侄媳回去商量。”王夫人未曾答应,梅秋琴道 :“一点不错,竟是琏 二亲家先去为是。也不用性急,明日一早起身 。”珍珠道 :
“我同二嫂子家去照应,好意思叫他一个人儿回去?”王夫人 道:“也罢,你去瞧瞧友儿,等我回来过端午,带着你们去瞧秦淮河的龙舟。”
梅秋琴道 :“老太太说过,要差二嫂子同咱们到金陵去回 拜大姐姐,给大姐道喜。出月儿顺便看龙舟,是秦淮河的胜会。”
平儿道 :“很好,这个东儿是我的。”柏夫人道 :“芙蓉自从回来,身子拖坏,总也未曾养好;我病中他又割股,这一程子,黄瘦的使不得。在我跟前也不能够静养一天,不如交给琏二亲家,同珍珠带回去。姐妹们养好身子,冬闲再来。”王夫人点头道 :“很好,你们就去收拾。”
平儿、珍珠、芙蓉各人去收拾起身。柏夫人们往介寿堂去回老太太。东西两宅奶奶、姑娘、梦玉们公分饯行。两边正是热闹,金陵差人下书,说贾环病已无碍,叶老爷就在日内回来。
王夫人很乐,放下一条心。
次日一早,平儿、珍珠、芙蓉各处辞别起身。说不尽那送行热闹,又兼各家小姐都到送行,梦玉们直送至江口。宝钗交代了几句说话,彼此分手。那江口来往行船如织,梦玉站在窗口,只见一只小江船,舱里一个后生同着个艳妆夫人并肩站在窗口说笑。那妇人猛抬头瞧见梦玉、急忙闪开,将窗关上。梦玉也吓了一跳,看着那船远远开去。要知那船里的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二回 财色两空还孽报 火光一片断情根
话说梦玉见那舱里的艳妆妇人抬头瞧见,连忙闪开将窗关上。那脸蛋儿很有些像秀春。心中十分可恨,又兼惦着珍珠、芙蓉,一腔心事,随着众人闷闷不乐转回家去。这且慢表。
原来那小江船里果然是秀春。他怎么又到这里来呢?其中有个缘故。自从同桑进良撇下桑奶子,将他的东西骗了个精光一跑,到汉江地方赁下一间房子,夫妻两个住下,买个丫头服侍。这桑进良比谁也受用,终日饮酒取乐,神仙还不如他快活。
使尽风流本事奉承秀春。两个人虽是如胶如漆,你贪我爱,但粗蠢性格,反面无情,秀春甚不如意。在桑进良心满意足,以为这一世总要乐死而后已。谁知冥冥之中,自有一定的报应,断不肯叫坏良心人坐享安乐,自然要给他想出法来。
他间壁住着一个破落户子弟,姓姚名言,排行第三,年纪不过二十来岁。父母亡故,并无妻小,与一个当家子的哥嫂同住。终日在花柳场中帮闲,拉个皮条,学了一身风月本事,吹弹唱曲,无所不会。那青楼中粉头倒还不嫌他,因此在家日少。
这日回家来看兄嫂,正走到桑进良门首,见个艳妆堂客站在门口望街,见人也不回避。姚言瞅他两眼,那堂客笑了一笑,关门进去。正是五百年前的风流冤孽,姚言一个魂灵儿被那妇人摄去了。走回家来向着哥嫂打听间壁这家是谁。嫂子道 :“前 日他家丫头过来,借个大盘子使用。我问他家姓桑,不知是做什么行业。夫妻两个成天的喝酒睡觉,听说手头很有个分儿。
咱们也询不出他的来历。”姚言笑道 :“我瞧着有些怪异,等 我过去拜望,探个信儿。”说毕,辞了哥嫂往桑家来敲门。
桑进良出来开门,问道 :“你找谁?”姚言道:“我是间 壁街坊,过来拜望。”桑进良道 :“好说,家里请坐!”让姚 言到堂屋里,也不见礼,拉个手儿坐下。向着里面嚷道 :“煨 开水倒茶!”问姚言道:“没有领教尊姓,在那儿发财?咱们好面熟,像在那儿见过?”姚言道 :“我姓姚,行三,名叫姚 言,就住在间壁。常在花柳场中拉拢个买卖,成天的也没有个空儿。我瞧你尊驾,也是个热闹朋友,仔吗的总在家里坐着?
咱们一同去逛逛,也有个趣儿。”桑进良大乐,说道 :“我初 到这儿,又认不得一个半个人,地面儿又生。知道有尊驾在间壁,我早过来拜望,我也最爱相与个朋友。这么样罢,咱们也不用客气,磕个头儿,你算是我兄弟就完了。”姚言大喜,不等说完,忙跪下磕了两个头,桑进良站着受礼。姚言拜毕,桑进良道 :“我该回你一个头。”忙跪下去,向着姚言一拜,彼 此大乐。桑进良叫道 :“大嫂你出来见二兄弟!” 秀春满面春风出来道 :“这就是二兄弟吗?”姚言赶忙磕 头,秀春过来亲自扶他。姚言闻着一股香味儿,骨软筋酥,故意磕头,伸手在金莲上捻了一下,站起来心中十分得意。桑进良道:“二兄弟又不是外人,咱们到屋里去喝个酒儿。”三人进去坐在一炕,将些现成酒菜摆上,彼此畅饮。桑进良是个酒徒,不醉不休,并不知道那些风流家数,尽着傻喝。姚言向着秀春极意温存体贴,送情逗趣,又兼人物清秀,十分可爱,不像桑进良粗俗讨嫌。秀春很看上姚言,瞧着桑进良愈形其丑,心中想道 :“当初上了桑奶妈的当,跟他逃到这里。同他又不 是花烛夫妻,每常酒醉,趁他的高兴,稍不如意,就要红脸。
虽是一日不离,到底是个蠢物。我何苦呢?还图他个什么?”
想的心酸,不觉掉下泪来。
姚言瞧那神情,早已猜着几分,故意让桑进良饮酒,分外加意殷勤秀春。不多一会,将桑进良饮了个大醉如泥,歪斜两眼,身子乱晃,对姚言道 :“兄弟!叫你嫂子陪着,多坐一会 子再去。我要躺一会儿才得呢。”说着,身不由己躺在炕上,姚言故意道 :“大哥睡着了,咱们不便在这儿喝酒。我家去, 改日再来。”说毕,走下炕来。秀春正在心旌摇曳,见姚言要去,连忙拉住道 :“让他睡觉,咱们到屋里去坐。”姚言正中 其意,在秀春手上捻了一下。秀春会意,对丫头道 :“你将这 两碟儿菜同这些果子收到厨房去吃,等着大爷睡醒了,咱们收拾吃饭。” 丫头答应,各人自去。
姚言同秀春走进卧房,两个人成就了一段佳话。秀春被姚言无数风情,倾心吐胆,只恨相见之晚。两人依依不舍,海誓山盟。秀春道:“你想着法儿,咱们长远才好。”姚言点头道:
“横竖我也丢你不掉,等着我慢慢的再想主意。 明日且将他骗了出去,咱再来说。”秀春大喜道 :“你骗他出去,我有话 同你商量。”姚言应允,辞回家去。
次日一早,来约桑进良上街去逛,同到一个门前冷落的窑子里,照会了那个粉头,有意将他灌醉留宿。姚言抽空儿到桑家来,将个丫头支开,两个人比昨日大不相同,极尽人间之乐。
姚言道 :“嫂子!我相与的不少,再没有你这样知情有趣,只 可惜我不能够同你做个长远夫妻。况且大哥满脸凶气,也难同你相与。昨晚上想了一夜,只好空过来同你亲热。又兼着你家这丫头,十七八岁的人,什么不懂?刚才支他开去,他很明白。
将来有个言三语四的,咱们都要受累。”秀春道 :“那丫头, 我想着你不如将他拉上,咱们作一路,也就无碍。倒是老桑怎么想法才好?实对你说罢,我同他并不是花烛夫妻。我是他拐来的,还骗了我些东西,没奈何同到这儿来。对兄弟,你想出什么法,将他去掉,我情愿嫁你。咱们夫妻两个够过一辈子。”
秀春一夕话说的姚言喜从天降。真是才色动人心,竟同桑进良有些势不两立了。
两人正在说话,丫头送茶进来,秀春故意走出房去。姚言是个惯家子弟,将个三言两语轻轻弄上了。秀春进房,故意发气不依。姚言道 :“咱们都是一路的人,以后谁也管不住谁。” 秀春坐在一边,瞅着他们完结。此时三人并无避忌,姚言就在桑家过夜,三人一炕尽兴极欢。
次日一早,听见桑进良回家,姚言赶忙往后门出去。秀春十分动气,哭骂了一天。桑进良自知理短,不敢开言,自此十几天总不出门。姚言虽常常过来,总不能上手,偷空儿只好同丫头做些勾当。秀春深恨入骨,见桑进良就如眼中钉。这天饭后,桑进良一人上街闲逛。秀春忙命丫头去找姚言来,两人无暇叙谈,先尽兴颠狂了一会。秀春道 :“好兄弟,我叫你想个 法,做长远夫妻。你总丢在脑后,白丢掉我一片爱你的心肠。”
说着,流下泪来。姚言捧着秀春的脸说道 :“我的心肝嫂子! 你叫我想个什么好法,除掉杀了他,就没有别的好法。我知你疼他,那里肯呢?”秀春道 :“他又不是我的男人,杀掉了也 不算谋死亲夫 。这算什么,只要你会下手,帮着你都使得。” 姚言道 :“恐杀他不死,喊叫起来不是玩的。也须拿定主意才 得。”
丫头道:“依我说,杀人怪怕的,倒不如等他喝的醉醉的,拿条绳儿勒死掉,倒还简绝。”秀春点头道 :“这主意很好, 倒难为你想。” 丫头笑道:“我还是八九岁时候,我爹喝醉了 回来,就找着我妈打。实在我妈打急了,同着我后爹商量,拿条绳儿一头一个将我爹勒死了,就嫁了我后爹。因是家里过不上来,将我卖在这儿。”姚言道 :“很好,咱们也是这样办法。 先将他两脚捆住,再绊住他两手。你们娘儿两个一边一个将绳头儿拴在身上,背着身子狠勒。我坐在他身上,用被窝握住他的脸。不怕他是铁金刚也要活不了。”秀春们听了大喜,约定日子下手。
谁知桑进良被两个粉头迷住,一连几天不回来。姚言们三个落得快活。这日下午时分,桑进良吃的大醉,来到家里。犹恐秀春盘问,他先发起标来,大喊大叫,将个茶碗砸了个稀糊脑子烂,瞧见丫头也踢上两脚。秀春气的发抖,恨不能一下打死了才解恨。
姚言间壁听见,又不敢过来探信,怀着鬼胎往街上闲逛。
听见背后有人叫道 :“姚三,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同我商量。” 姚言回头, 见是向来的赌友严秃子背着几吊钱,笑嘻嘻走过 来。姚言问道 :“你几时来的?我到江口找过几磨儿,也总没 有瞧见。”严秃子道 :“春间在洞庭湖遭风,将船打破。一会 儿修造不起,就将我舅舅家的那只湖划子买来装载,送了一起客人到汉口。这会儿又装了些桐油来。我瞧着你这一程气色很好,想是得点儿什么彩。咱们到那儿去坐会子,喝四两。”姚言道 :“很好。到甘家酒店去,后屋子里很可说个话。”严秃 子大喜,两人竟往甘家来。拣了后面小屋的坐头,叫四海摆下酒莱,将门带上,两人饮酒谈心。
姚言道 :“我一向在那些门子里闲逛,也总捞不出点什么。 谁知那天在法轮寺拈香,无意中遇着一个多年不见的姨妈,同着我的一个寡妇姐姐也去烧香。见面很乐,就叫我常到他家照应。姨妈说我这孩子很有出息,喜欢的什么似的,就将那个寡妇姐姐给了我做老婆。虽有点子衣服首饰,也算不了什么。我这会儿成了家,那里过得上来呢?我有个亲叔叔,在扬州做古董行业,挣有万贯家财,没有儿子,稍信儿来叫我几磨儿,我定了主意要去,又丢不下新娶的老婆。要带我的姐姐去,姨妈又不肯。这几天我很难为,你给我想个什么主意。”
严秃子道 :“自然你去投奔叔叔是个正道。扬州地面咱们 也有个照应。若说是你丈母老太太不叫姑娘跟去,就很容易,咱们悄不声儿给他一溜就完了。我就在这一半天开船,往镇江交卸桐油。你夫妻两个坐上我的船一走,躲在舱里,别说是你夫妻两个,就是杀人的强盗也找不着。到镇江卸了载,送你们到扬州。这不是一点乱儿没有?”姚言大喜道 :“不知你的船 一准在几时要开?我好预先收拾,说定日子以便上船就走。”
严秃子道 :“我也没有什么耽搁,打量着后日下半晚儿开船, 就多等你一半天也使得。”姚言心中甚喜。两人放量大喝,不觉俱入醉乡,严秃子会了酒帐,拉着姚言去打茶围,被几个旧婊子缠住不得脱身。
且说桑进良直闹到了上灯,又吃些酒饭,倒下身子,就在大炕上酣呼大睡。秀春气的水儿也不曾沾口,同丫头商量这空儿正好下手,快些去找姚言过来。丫头去了一会,回来说道:
“姚大奶奶说,他三爷打早半晌儿上街去逛,也总没有回来。 说来不来也不定。”秀春气的眼泪纷纷,长吁短叹,呆呆的等到更深人静,不见姚言。看桑进良睡的犹如死人一样,主仆两个又气又恨,想着趁空儿下手,又胆怯害怕,一直坐到五更,桑进良酒也渐醒,见秀春对灯闷坐,心中很过意不去,起来拉进卧房,尽兴奉承一回,相抱而睡。这是桑进良尚有一宵恩爱未曾了结。
次日,害酒不能起来。秀春刚梳洗完毕,见姚言探头探脑用手乱招。秀春又气又恼,走出外来,将手在他头上一指道:
“没良心的杂种!你跑到那儿去?叫我等了一夜。”姚言忙捧着他的脸儿,对着耳朵说道 :“我去雇下船,咱们好走。今日 晚上下手,你将他灌醉睡着,我自然过来,不用心焦。”秀春点头,再三嘱咐而散。
桑进良命丫头做两碗酸辣汤解酒,觉着心惊眼跳,总不舒服。刚走到院子里,两眼黑晕,栽倒地下。秀春故意走开,丫头将他扶起道 :“大爷不去躺下,走到这儿干什么?”桑进良 道 :“好孩子,等着大爷发财,赏你一个元宝。” 丫头笑道:
“元宝锞儿你留着自己使用,谁也不要你的。”说着,将桑进 良扶到大炕上,昏昏沉沉睡了一日只是不醒。又是黄昏时候,秀春将他推醒道 :“你也起来吃口饭再睡。”桑进良答道 :
“任什么也咽不下,只想着要睡。”秀春道 :“有瓶子好酒,你热热的喝两杯,也睡的舒服。”桑进良被缠不过,扎挣着坐在炕上。秀春将他抱在怀里,将个大酒杯送到他嘴边殷勤相劝,一杯不了,又是一杯。
桑进良一连喝了七八大杯,对秀春道 :“咱们在这儿喝酒, 倒叫他一人坐在那儿,怨不得动气。”秀春道 :“谁在那儿动 气?”桑进良指着笑道 :“那不是你干妈桑奶奶吗?那犄角儿 上站的是谁?我可瞧不真。”秀春不觉寒毛直竖,勉强笑道:
“喝不多的酒,就说醉话。叫丫头也上炕来,咱们三个人喝个 团圆酒,喝醉了一炕儿睡。”桑进良点头道 :“使得,你们两 个都靠着我坐。不知怎么,今日只是害怕。我瞧着那半拉很像站着个人,你瞧这半拉又来一个。”秀春同丫头吓的冷汗如雨。
秀春道;”姚三弟怎么一天也不见个影儿?丫头去找他来喝酒。” 丫头答应,忙走后门去不多会,同姚言过来。见桑进 良坐着不住的打晃,歪斜着两眼问道:“你仔吗不来?”姚言上炕,靠着秀春坐下,说道 :“今日有个亲戚搬家,去帮个忙 儿。刚才到家,还没有敬大哥一个盅儿。”说着,斟上一大杯送到口边。桑进良作两口吸尽,摇头道 :“今日实在不能了, 过两天再同你喝罢。我可是要躺下了。”秀春忙道 :“你代我 喝这一杯再睡。”桑进良勉强咽了一口,倒在炕上,昏迷不醒,秀春推着叫唤几声,并不答应。
三人忙跳下炕来,点着亮子,将前后门关上。听街上无人走动,秀春将一条捆箱子的粗麻绳子取出,中间打了一个活扣,同丫头一边一个拴在身上。姚三用带子将桑进良两手向背后轻轻拴住,又将他两脚捆紧,取床被窝连身带脸给他盖住,忙将绳子套住桑进良颈项里。秀春在炕里边,丫头在炕下,姚三压在胸口,握住他脸,一齐使劲勒紧。只见桑进良两脚乱蹬,手不能抓,身子乱挣乱晃,浑身发抖,约有一顿饭时,直挺挺呜呼哀哉,做了一个风流恶梦。秀春同丫头汗下如雨,抖个不住。
姚三捂住他的脸使劲压住,恐他活了过来。三个拉了有半夜,这才放手,各将绳头儿解下,将被掀开,见桑桑进良两眼掉出在外,舌头拖出有五寸来长,齿露嘴张,面皮青紫,鼻孔有血,其形凶恶可怕。三个人胆战心惊,吓的要死。
秀春道 :“快些拆开这炕,将他埋在里面,天明了就难收 拾。”姚三点头,一齐动手,将里边炕面揭掉,搬出多少砖土,里面甚深。将桑进良推入炕里,用土填盖结实,依然砌上砖炕,面上收拾干净。三人坐着歇息一会,心中害怕,都到卧房里共枕而卧。此时毫无避忌,极尽人间之乐。秀春因丫头出力有功,将他做了姨娘。次日给他几件衣服首饰,开了脸。两个人打扮的像个妖精一样,同姚言夫妻三个吃了一天团圆酒,说不了那一番恩爱。
姚言道 :“我已搭下一只船,咱们都到扬州去住家。我在 盐务里做个清客,带着卖古董,夫妻三个好不自在!咱们今日晚上悄悄的下船,谁来也找不着。”秀春们大喜,赶忙收拾。
姚言去船上叫了几个水手,将箱子行李全搬上船去。等到夜深,三个人点个灯笼,彼此扶着走到江口,严秃子接引上船,将夫妻三个安顿舱里。次日五更,正是顺风,扬帆南去了。
这桑家房东包家,第二天见这边大开着门,一直往里瞧去,不像有人。仗着胆子进去,里外看了一遍,才知道他们已搬去了。忙到家中写一张租帖,贴在门上,写的是:
出赁吉瓦房五间,灰棚一间,家伙俱全。如要者,东间壁小胡同内第三家,问包史仁领看速成。
从此人来人去,并无一家整房修炕,做了桑进良的热闹坟堆。这话表过不提。
姚言夫妻三个不分昼夜彼此欢乐,说不尽那般恩爱,三个人寸步不离。严秃子船到镇江,将桐油卸掉,要将他夫妻们送到扬州。秀春也因连日不敢露面,听着船已离岸,想来无碍,夫妻两个并肩站在窗前,看江口往来船只,不提防与梦玉之船相对,秀春一眼瞧见,吓了一跳,忙闪开将窗关上。只说怕风,姚言也不理会。谁知到了瓜州,正值运粮船挤,江船不能进去。
只得另雇小拨船,重谢严秃子同几个水手。
夫妻三个坐了小船来到扬州,人生路不熟,找不着赁房子地方。就在码头上面一个灯笼铺里,暂赁他后面一间小屋子权且安身,再去找房另搬。姚言每日上街,东寻西找,总难合式。
晚上回来,三个饮酒取乐。一连住了十几日,秀春催着搬房。
姚言这日下午回来,满脸喜气说道 :“无意中遇着个相好朋友, 现在盐务门子里做清客。他在这里成了家,就住在辕门桥,房子很好,还闲着几间,我同他到家瞧过,赁给我三间。咱们明日就搬。”
秀春们大喜,收拾些精致饭菜,三人狂饮,大醉如泥。彼此脱得精光,乐不可解。闹到半夜,四无人声,夫妻三个醉极倦极,相抱而睡。谁知烛花烧将起来,引着窗纸。外面檐下挂的尽是灯笼,房门外又皆是纸张、桐油、蔑丝、竹片一切引火之物。几阵风来,内外上下一齐俱着,霎时间火光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