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新传 - 第 8 页/共 16 页

不多时,田仲派人来告急,金人已渡过南门城壕。董平听说,急奔南门。到了那里看时,金兵还是老法,用秫楷填了城壕,有一两干马步兵渡过壕来,马兵来回奔走,向城上放箭。步兵百十一群,支起四五架云梯,向城上靠来。田仲已是先用火箭把秫楷堆烧了,无如金兵过了壕的,却是不退。壕那边金兵营里,鼓声震天震地的响,那金兵恃着人多,前面的被箭石打了,后面的又象蝼蚁结阵般拥上,只管向壕里掷着秫楷。已有两架云梯,靠住了城垛。几十名金兵,便爬上来。董平大吼一声,跳上城垛,将双枪象雨点似搠着,一连搠翻了几十个金兵。城上宋军,见主将如此奋勇,围住另一架云梯劫杀,也都退了。大家方缓过一口气,忽然有兵士报道:“西门已有金兵登城了。”董平跳上身旁的马,便向西门跑击。只见曹良、刘屏督率二三百名宋军,与登城金兵杀成一团。董平喊到;“各位休慌,董平来也。”举起双 枪,杀入人群里。金兵撞着枪尖,象奔堤也似倒去。但是各城垛上,金兵象烂粪上蛆虫般钻动,四处不断地爬上城口。只凭两千多名宋军,如何杀得尽?董平抬头一看,北门城楼,一股烈焰冲天,已是火起。更跃马奔向北门,见箭楼已烧去了半边,金兵在云梯上鱼贯爬过城墙来,如两条毒蛇,接成阵势,向城坡上奔入城内,待要跃马下城,去作巷战,旁边飕的飞来一箭,中了额角,董平在马上向南大喊一声道:“宋江大哥,小弟智穷力竭,不能保守此城,只有一死以报国家了!”说毕,跃马奔到火边,跳下马来,向火里一扑,双枪将从此千古了! 后人有诗叹曰: 权奸误国祸苍生 好汉舍身捍孤城 为保雄州甘蹈火 凛然正气泣鬼神 第二十回 小旋风拍案骂庸官 丑郡马放火烧流寇 雄州城里原只有一千多名新兵,将官除了董平自己,其余都是勉强录用的几个人,如何能经金兵七万之众车轮式的围攻?当董平在北门跳火殉难的时候,东西南三门,也都被金兵攻入,守城的人民和军士,一面后退,一面作战。金兵入得城来,却只管向四处放火,人民分头奔窜,自相践踏。战剩下的几百名宋军,只好挑了火焰稀少所在,突围向南门奔走。这一枝人马的首领,正是都头田仲,靠着地形熟悉,出了城门就选择小路逃走。那几百名残兵,见出了城,各自逃生,田仲只带七骑亲信马队,向东南角奔走。一阵狂奔,约莫有十余里路,在马背上回头看那雄州城时,但见烈焰腾腾,犹如百十条青紫色的毒龙,在天空里飞舞。西北风兀自在后面直奔将来,可想城里火势,停止不得。便在马背上叹了一口气道:“三十年生长的故乡故城,这番却是完也!”正说着,后面一骑马,飞奔将来,马上一人大声叫道:“田都头慢走。”田仲等马行近来看时,正是那易州壮士刘屏。便等着他近来问道:“刘兄单骑,怎地杀出城来?见着董都监吗?”刘屏垂泪道:“好一个壮烈英雄,已是殉难了!当金兵杀上西门对,小弟和曹都头,都已杀得精疲力尽。都监来了一连搠翻百十名金兵,我等也精神振作起来。无奈,都监又奔上了北门厮杀,曹良,冉修便死在乱军里。我身边只剩得百十来名兵士,我想城池是保守不了的,且去维护主将。立刻冲回北门,约莫是二三十步米远,便见都监跳进了火里,那风势正刮得紧,烈焰扑人,无法施救得。且金兵兀自泉水般涌上了城墙,我料着苦战也是无益,便在城墙僻近处向城里滚将下来。随了逃难百姓,由南门冲出。我藏在吊桥下面,等待一骑金兵经过,猛可的冲出,一刀将他砍下,便夺了那人的枪和马。我冒死在人丛里冲将出来。你看我这左腿上,却被金兵搠了一枪。”田仲看时,见他左腿肚已是血渍模糊,将裹腿浸透了。便跳下马来,搀扶刘屏下马,就在人行道枯草地上坐着,把伤口给包扎上了。因问道:“都头现欲何往?”刘屏道:“小可原是想回到中原去,只因钦慕董将军是位英雄,便留在雄州,不想是恁地下场!现落得一枪一马,身上且没半文盘缠,正不知怎地了结?都头意欲到哪里去?”田仲道:“小可大小是雄州一个守土职官,于今失了城池,主将殉难,想朝廷必不知道详细情形,打算奔个附近州郡,把这事申奏朝廷。”刘屏道;"听说城池被围时,都监曾向大名、沧州两处修下告急文书,不想救兵未到,城池便失陷了。沧州是附近最大的州郡,那里都统制便是旧日梁山柴进,与董都监是结义兄弟,投奔那里堆好。”田仲道:“我也正是此意。刘兄何不同向沧州一行?”刘屏道:“小可现今四海无家,却有甚地方去不得?” 说话时,望见雄州城里火焰,阵阵向上飞卷,火势箍发大了。田仲道:“不想雄州恁地了结。董指挥却是用尽了他平生之力。只是历任文武州官,留下恁般一座脆弱的城池交给他,却教他是八臂哪咤,也没法打退这潮涌一般的金兵。”刘屏道:“我看董都监来到雄州时,便有了个与守城共存亡的心事了,休想,偌大中原,哪里去不得,却向这边疆上来?男子汉大丈夫便要恁般做,才不枉天地父母生了我们这副身手。你看这烈焰腾腾里火烟上下卷着,象董都监在天之灵,也在半空里发着怒,我们且向这火焰拜上两拜。”田仲道:“刘兄说的是。”于是二人便在大路上,同向着火焰拜了四拜,然后分别上马,取道向沧州来。 这日来到沧州境界,远远望到人行大路上,凌空卷起一尘头。向前奔走,渐渐和那尘头接近。田仲在马上用马鞭指道;“想是救雄州的兵马发动了,且迎上去一程。”说时,已有几骑流星探马飞奔将来。田仲在马上喊道:“前面可是沧州柴统制的兵马吗?我等是雄州来的人,有话禀报。”探马听说,便停住马详细问了,因看来的只有九骑,料无甚紧要,便道:“宣副统制在前面,你自去回话。”说着,打马在前引路。田仲远远看到那边有一群人马行来,飞尘里面,招展着旗帜,旗子上面,飘扬了很大的一个宣字。田仲便知道这是丑郡马宣赞带领的人马。因老远的止住了同行之人,自己跳下马来,让探马先上前去禀报。随后那队伍得着将令在路头暂时休息了,队里出来一个小校,将田仲引到宣赞马前参谒。宣赞先问道:“莫非雄州十分危急了?”田仲便将经过情形叙述一番。宣赞拍着马鞍叹息道:“我也料到这雄州一个小城,挡不住金人七八万大兵,却不料董都监一人来作了这中原的锁钥,这除了一死报国,却还有甚的可说!他自死得好,只是残缺了我一百八人的手足了。”说着,不住叹息。田仲躬身道:“启禀将军,雄州既已失陷,金兵来势很猛,卑职看这里只千余军马,前去也无法挽救大势。”宣赞遭:“我这次出兵,原是尽人事,既是恁地说了,我们一同进城,见了知州与柴统制再作处置。”宣赞说着,便在马上传令,军队暂时安营,然后带了田仲、刘屏进城。 这里去沧州还只三十里.加上两鞭,一个时辰便到。宣赞将田、刘二人直引列统制衙前下马,着人向里通报。柴进听说宣赞去而复还?大吃一惊,立刻迎到二堂上来。老远地看到宣赞,便先问道:“兄弟,你怎地回来了,莫非有变?”宣赞叹道:“不想雄州失守,董平兄弟殉难了。现有雄州来人,兄长自问他。”田仲、刘屏行到阶上,远远的就向柴进拜礼。柴进慌忙着回礼,因道:“且请到里面回话。”于是引了三人到暖阁里来,田、刘二人谦逊着不肯就坐。柴进道:“离开公堂,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柴进虽是作了官,却还没有忘却本性。二位远道来,且请坐了从容叙谈。”田、刘见他恁地慷慨,便同坐了。柴进听他二人将易州、雄州的事叙述过了,只是跌脚长叹。因道:“我日前接得董都监告急文书,便和这里王知州商议,要调几千军马去救援。这知州是王黼本家兄弟,在沧州多年,挣了不少金银。自北国有变,昼夜只愁着金人要来进犯。所幸这里偏东,并非军事要道,一旦有事,他逃走却自容易,听说我要调本郡人马去救雄州,他却是 执意不肯。他道横海郡只有五七千人马,自顾尚且不暇。若是把军力调走了,金人乘虚而入,这过失兀谁来担代?我想他虽胆小,这事却也顾虑得是。但我和董都监又是生死兄弟,怎能坐视不救,只好和宣副统制商量了,抽拨一千五百军马前去,聊助一臂,便是如此,也和王知州磋商多日,才于今日拔队前去,不想雄州竟是失陷了。事已如此,懊丧也是无益,二位且请在驿馆里暂住,容我向王知州商量了,再作处置。”正说时,差弁进来禀报,王知州请统制过衙去,有重要军情会议。柴进向宣赞道:”贤弟且去将人马调回城外大营,我想必是知州得了雄州失陷消息,来叫我去商量防守事宜,我且去看他说些甚的。回城以后,贤弟便来我这里叙谈。”宣赞称是,领着田、刘二人去了。 柴进换了品服,骑马向知州衙里来。那王知州迎出二堂,将柴进引到内堂签押房小阁子里叙话。放下门帘,他且不坐下,便向柴进拱拱手道:“贵统制晓得沧州危在旦夕吗?”柴进道:“适才有人由雄州来,知道那里雄州失陷,却不省得沧州有甚变动?”说时,见王知州戴了一顶半旧青纱方巾,前面所绽的一块玉牌半坠了,拉着线缝,身穿一领蓝绸袍,领襟歪斜了,胁下纽带,兀自松着未系。项下一部连腮须,蓬松了一团,面色苍白,神情十分狼狈。口里虽如此说,却也疑心真个有甚情事,望了他未曾坐下。王知州拱揖道:“将军请坐。沧州并无变动,只是此地去雄州不远,听说金人步马数十万人,要席卷河北,我们这里只五七千军马,如何抵敌得住?况是胡骑日行数百里,他既得了雄州,正是朝发夕至,叫本州怎地不焦急?”柴进听他如此说,倒是笑了,因道:“俗言说,兵来将挡,金兵果来犯境,不才自当领了军马前去厮杀,明公坐镇城内便是,急些甚的?”王知州坐下,手搔了蓬松的胡楂子,皱了眉苦笑道:“柴统制,你好大话儿。 金兵来了,你带了五七千人,去抵他十余倍之众,这胜败之数,岂难前知。本州一个文官,手无缚鸡之力,体却叫我来坐镇城池!”柴进听了便有七八分不自在,坐在椅上,两手按了膝盖,向他注视了道:“依明公要怎地才是?”王知州道:“下官来此多年,眷属生聚日繁,兵临城下,环绕着这些老弱却特嫌累赘,因此,本州却差了两三干吏,明天便送敝眷回江南原籍去。只是道经齐鲁,却是盗匪出没的地方,贵统制手下必多武艺精通的人,望相借一位弁目,再挑一二十名干卒,代为保送南下。此路绿林豪杰,多仰兄等成名,一枝令箭,便可当雄兵一旅,敝眷等十分属望。至于来去盘缠,敝处从重酬赏。”柴进未加思索,便笑道:“州宪唤柴进来,便是传谕此事么?”王知州笑着拱手道:“此其一端,必须眷属离开,本州光身一人,方好毫无挂虑抽身应战。”柴进笑道:“进是一武人,只省得上马杀贼,州宪读破古今书籍,胸中自有韬略。敢问明公,在此边患日紧之际,有何卓见?”王知州拱手道:“柴统制休得过谦,军事全仗台端。”柴进作色道:“前数日,进曾屡次向明公建策,发兵救援雄州,迎敌境外。本州虽只能抽调五千军马,但董都监也曾告知,曾向大名求救,那里统制卢俊义是我等生死兄弟,必定调兵往救。大名是一座河北重镇,调动五七千军马,决非难事,合并两州救兵,便有万余人马,再加上雄州守城之兵,岂不可以一战?州宪必待兵临城下,才是焦急,已是晚了。”王知州道:“你再却休来埋怨本州,我也是计出万全,怕金人乘虚而入。便依了贵统制计划,并不曾听说大名发动了人马。”两人正争议着,宣赞却差了紧急探子来报军情。王知州一闻有紧急探报,身上便有些抖颤,即着虞侯传探子入来。探子在帘前跪着报道:“小人李吉,在中营前哨当差,随身带有号牌,请相公将军调验。昨日晚间,出境五十里,亲见金人马队约三千名,由北向东骚扰,沿村烧杀掳掠。深夜由小路前去打探,遇到逃难百姓,不断向沧州逃来,闻得金兵占了雄州,正分兵三路,分夺河北州县。约四更时分,小人回转本境,所报是实。”王知州着虞侯将他所佩号牌调验,并无错误。便着他到前面去科房领赏。探子拜谢去了。 王知州望了柴进,良久作声不得。柴进道:“州宪却休惊慌,柴进自有定见。若是金兵倾巢来犯,凭沧州这些人马,自不敢说能将金人打退。若是他分途骚扰流窜各州县,那正是合了我们的算法,恰好把那些零碎小股贼人剿灭了。倒怕他只三五千人马,不敢进窥我沧州。”王知州自听了这回探报,益发神色不定,抖颤得衣纹乱动。他却故自矜持坐着,摇摆了两腿,作个沉思出神的模样,遮盖了他身体的颤动。柴进道:“既是金兵已向本州流窜,明公应下令戒严,关了城门。”王知州道:“如此岂不惊慌了百姓?”柴进道:“这却如何能免?明公也曾说了,胡骑日行数百里,若不先闭了城门,他突然冲了来时,如何抵御?”王知州偏头想了一想,因微笑拱手道:“本州有个下情。敝眷收拾行囊,今晚才得完事,明日才可以启程。若是关了城门,扯了吊桥,一行男女数十人开城出去,未免惊动军民耳目。今晚可以关城稍早,只迟这半日工夫未见金兵便来了。”柴进将桌案一拍,突然站起来喝道:“姓王的,休说此话,不但愧为一州长官,你却枉顶了一颗人头。贼兵犯境、国家土地,人民性命,你全不在念中,第一件事便是要送家眷和你搜刮的财宝南去。你知道雄州奚轲临难苟免,弃职潜逃,你却想学他一个样!军家安危成败在毫发之间,下令戒严,是甚等事,你却要退个一日夜,好让你家眷出城?你这王黼家奴,是一个奴才的奴才,本作不得这州之主,我看天子情面,国家法令分上,权且寄下你这颗奸头。你若移动了一草一本出城,我便先斩了你这贪官,与本州百万人民雪恨。你不戒严,我执掌横海一郡兵马指挥之权,难道下不得令关城御寇?”说毕,拂袖便行。 他出得知州衙来,骑马回统制署,立刻升鼓井堂,传齐全衙执事人等听令,下一枝令箭,即刻关了四门。下一枝令箭,所有全城守营兵马,人着甲,马备鞍,各各归营听候调用。下一枝令箭,副统制宣赞,即率出城人马,驻守五里坡,以为犄角之势。下一枝令箭科房缮写告示,张贴四城,即刻戒严,日落以后,日出以前,人民禁止街上行走。并传地保、里正鸣锣警众。传令已毕,柴进便全身披挂,骑着马,率领百名精卒,出衙巡城。因柴进握有兵权,沧州又从容防守在先,军令一下,却不似雄州那般慌乱。虽是流星探马陆续来报,已有金兵三五千人入境,幸是这里城门已关,已无意外。 申牌时分,宣赞在半路上已接得柴进将令。同时,也得了流星探马报道,有金兵马队分作西北两股,向沧州进扑。西路一股,相距不过一二十里。他自忖思着,步兵如何能赛过马兵快,便是到了五里坡,立足未定,也吃骑兵践踏。立刻派了精细马兵四五十人,着向村庄秫楷堆上、枯草堆上,只管多处放火,向城中报警。自己却率同兵马,向路南斜刺里退去。约莫退有五六里,遇到一座树林子,便令全军一千余人都埋伏了,免得拨起了旷野上的尘头。人马刚进得树林子里去,便听到西北角上,胡笳号角狂鸣,夹杂了千万马蹄,扑打了地面,哗哗作响如暴雨落地,如秋风扫树,如大海飞涛。藏在树林里偷觑,果是平地卷起一片尘烟,由西而东,冲上了半天。这般声势宣赞虽非初次见得,但自幼学习兵书,晓得胡骑的长处,也只是如此而已。到了沧州城外,城门已闭,吊桥已升,它自不能飞将入城去。自己勒马横 刀,站在林子口上,守住士卒们不许妄动。那胡骑过去,笳角之声,渐渐微弱,天色也将近黄昏。便令兵士饱餐干粮。就在夜色朦胧中,随在胡骑后面慢慢前行。三百余名马兵,却交给了一名马兵都头,依旧埋伏在林外路边,依计行事。自己却骑马提刀,在一千步兵队里,领队前行。约有二更附近,残月未上,繁星满空,夜色昏暗,旷野天低。此千余人静悄的走着,只有步履声卜卜触地。宣赞在马上,寒霜扑面,昂头东望,北郊放的火,此时都变成了无数处的红光,错落相望。远处城池,正借了这一片红光,可以看到一栅隐隐的城墙影子,城上却并无动作。略正东人马喧嚣声不绝,约在十里之外,灯光百十处,闪烁不定,散在城脚下,想是金兵偷袭沧州未曾得手,便驻兵在城外民家了。心中暗暗喜欢,益发沉着前行,恰好路上逃难百姓,已由荒地里在大路上出头,兵士们拦住了几个,引到马前回话。宣赞说明了身份,便从容问城下情形。百姓报说:“自城门关闭以后,城外商民百姓,原有些惊慌,却不想金兵随后就到,都是匆忙间四处逃命,不省得金兵有多少,走不及的百姓,都被金兵欢杀了。小人们也是逃走不及的,却藏在暗沟里,逃得性命。那金兵到了城外,见城门紧闭,只对城上叫骂了一会,并没有攻城。似乎后面还有大军,他待了援军到来,再攻打城池。小人是等金兵都在民房里住下了,方才逃出来的。”宣赞赏给了百姓一些银两,便在黑暗中传下命令,派左右两营步兵埋伏在路边低洼处.自带了中营,向西门前进。并分派多股兵士,在民间搜罗引火之物。三更附近,己寻得大批草捆油纸,宣赞令中营三百余名兵士各拿草一束,然后慢慢地向城外西街进逼。 眼看前面只有零落的灯火,隐藏在民屋里,人马都已寂然。那更鼓声发出来,也在街的两头,想到金乓必是疏忽无备。大家依然悄悄前进,本城兵士,当然地形熟悉,便分股踅入冷巷里,在上风头里点着了草捆,先将草屋或人家木板屋檐点着。顷刻之间,有一二十处火头着起。正好有几阵大风刮起,顺了街口,向里燃烧了去。放火的兵士,见火已着,便又回到上风头空地里,列成阵式。宣赞驻马阵头,等待机会,那城中守城兵士,看到城外几十个火头,卷入长空,便知是宣赞施计,立刻金鼓齐鸣,大声呐喊,却不亮灯火。金兵睡梦中惊醒,正不知宋兵有多少,也不知宋兵在哪里挑战?街上火势逼人,烟焰迷眼立脚不住,各各仓卒上马奔逃。城上看到这火焰中人马摇动,便把火箭射将来,火势越发大了。金兵以为是城中兵士出战,便顺了原路奔将回去。宣赞所率兵士,便挑胡骑零落的地方,大声喊杀,横截了去,宣赞一马当先,搠翻了几十骑。金兵惊惶失措,来不及列阵,只是向前狂奔。那埋伏在路两边的步兵,等马队前来,暗地里打几声胡哨,一喊而起,全拿了枪搠马腹,刀砍马腿,金兵又损折了一阵。狂奔了十余里路,看看后面火光渐远,人声渐小,以为追兵不来了,方才 缓过了口气。那树林子里,三声号炮响起,宋兵三百名马队,列成了长蛇阵式,马头马尾相接一技箭也似横穿大路,将胡骑将将结合的队伍冲散。冲散之后,再反将蛇尾变了蛇头,二次向大路横截回来。金兵以为宋军处处设伏,更不敢应战,溃崩了回去。这回宋兵以少数的马兵,攻击金人以驰骋见长的多数马兵,他们真是作梦未曾想到呢! 第二十一回 妾妇行两番歇美酒 英雄义千里访危城 大宋宣和七年十一月,金兵分道檀州、代州两路入寇,东路斡离不部下,席卷燕山,陷易、雄等州。然后将骑兵分散若干支,遍扰河北州县。横海郡沧州兵马都统制小旋风柴进,副统制丑郡马宣赞,伏兵纵火,将犯境胡骑三千余人,一鼓击溃。这是童贯巡边而后仅有的一次大胜仗。 那王知州自柴进下令戒严,闭了四门,逃命不得,只是在州衙里上房中来回打旋转。到了晚间,听说金兵已经入境,益发焦急万分,各房屋里收拾好了的细软,成捆的堆着,却是移动不得。黄昏以后,城外喊杀连天,胡笳悲鸣。王知州生平作的是太平官,哪里经历过这事,坐在后堂暖椅上,一味发抖。两位年轻美妾,隔着屋子,只是呜呜咽咽的哭。他浑家乔氏,更是放了声音哭骂。王知州皱着眉头道: “你们这样鸟乱,益发教我没个安排处。”那乔氏听说,由内室哭将出来,指了王知州骂道:“早日教你送我南下,你却顾虑这样,牵挂那样,直延到今日。你身为一州之主,却作不得主意,让柴进那厮下令关了城,把我们都关在城里等死。”王知州道:“夫人,你休来埋怨下官,这离乱年间文官总要让武官一著。那柴进又是个强盗出身,教我怎敢和他计较?这只怪我那堂兄王太辅,不该让我来做这边疆上的官吏。让我把官作下去,又不该调了两个梁山强盗来这里掌握兵权。现时兵临城下,我们真个是命在须臾。但愿那宣赞得佛菩萨保佑,打了一个胜仗也罢。只要明日兵退了,下官担着血海千系,定开了城门,让夫人离境。”乔氏道:“便是你也可以走。你不听说雄州奚知州也先走了?我们还有些钱财,改名换姓,隐藏在江南,下半辈也吃着不尽,赵官家兀自在汴京作乐,却教我等来尽忠保国。”王知州道:“明日且作理会。”说话时城外几十个火头,向半天里飞舞,那红光照着州衙里如同白昼,王知州站在堂檐下,昂头望了天空,口里只是念佛。待到三更以后,又听到喊杀之声大起,料着是金兵又来攻打城池,越发是抖颤得厉害。一迭连三的,只管派人去打听消息,所幸探子回报,并非金兵攻城,只是我们的伏兵,在金兵后面放火。王知州口里益发不住的念佛,但愿把金兵烧跑了也罢。及至四更以后,听得喊杀之声渐远,得知金兵果然打跑,立刻这颗乱撞的心房向下一落。两手加额,对天先躬身拜了两拜。那乔氏听了这消息,也念着佛走将来,扯了王知州衣襟道:“现在金人已由西北角退去,这城东南角必是十分平安,待到天亮,我们必是由南门开城走去。”王知州道:“夫人,你说好稀松话儿,现今四门都是柴进人马把守,那南门五里坡,宣赞也要在那里扎营,和城里作犄角之势。他却如何能教我走?”乔氏乱扯了王知州衣服,叫道:“你恁地无用!这沧州城是你治下,你连开道城门放家眷走,也作不得主,却不辱没煞人!柴进留着你,还说你是一州之主,要你守了这颗印。我是妇道,留我怎地?你不放我走时,我便在这衙里拚了你。”说着,将头发打散了,坐在地上放声大哭。王知州坐在椅上,闭了眼只是摇头。那两个年轻姬人,听说金兵被打退了,正好逃生,也走过来,双双跪在王知州面前,只求相公救命则个。王知州叹道;“你怕我不是一条性命,却愿在这围城里厮混?无奈柴进那厮,满口忠义,这些求命逃生的话,半字和他提起不 得。只有明天我把他请来了,你等跪在他面前苦苦哀告,或者可以放你们出去。只是我呢,却休作此想。你等有这些金银,回江南去,好好度日,休来想我。”说着,不住长吁短叹。他浑家和两个姬人,见已有了一线生机。天色一亮,便要王知州着人去请柴进。王知州被她们哭扰了一夜,十分没奈何,便着人向统制衙去通报,只说有要事请统制过衙去。 柴进心中暗忖,昨日骂了那厮一阵,此请必非无故。我自处理我的军事,谅他也奈何我不得。但他究竟是一州主官,打了胜仗,也当说与他知晓。想定,便骑马过衙来。这时他戎装未卸,软甲外悬了一枝宝剑,在二堂下马时,王知州便在马前恭候,深深一揖,笑道: “仰仗将军盛威,一仗便将金人打退,备有薄酒,与将军贺功。”柴进见他十分谦逊,便也放出了笑容,拱揖道:“昨日言语冒犯明公,过后思量,甚是不当。”王知州笑道:“统制却还介意昨日之事,小可早已忘怀了。将军忠义之士,一时激于义愤,小可当得拜领嘉言。”柴进暗想,却又作怪,他倒一味地恭顺了。我自作我的,看他怎地。王知州将柴进引到内堂,却见桌案在堂中摆得端正,宾主席上,分排了两把椅子,正是等候佳宾模样。王知州躬身一揖,请柴进上座。柴进想着,他恁地做作,必有所求,若不依他,他兀自不安。且自受了,看他怎地? 方才坐下,屏风后却有两个妙龄姬人,一个托了茶盘,一个托了果盘,双双出来。她们从从容容把茶点放下了,站在一边向柴进双双的微侧身躯,道着万福。柴进看她们挽着宫髻,插了一枝凤头钗,凤口里啣了一串珠坠,摇摆不定。一个着绿罗袄子,下系白练裙。一个着紫绫祆子,着白练裙。五彩丝绦,衣襟旁边垂出来很长。鬓边各插把两朵扎绒花,清淡淡中,带着几分艳丽,料着不是寻常奴婢,便站起来回礼。王知州拱揖道:“我兄并非外人,现在患难相共之时,分不得内外,特着两个小妾出堂拜见。”柴进啊呀了一声,这两位姬人便花枝招展的拜了下去。柴进退出席来,后站两步,躬身回礼道:“折煞柴进!”两个姬人拜罢起来,王知州又让柴进入座。因道:“将军略施小计,便把胡骑烧得狼狈而逃,小可十分佩服。”柴进道:“金人知我中原文弱,年久不修兵甲,十分轻视我们,所以把这些骑兵,分成了三四千人一股,向河北各州县分窜。料得我中原人怕事,一定闻风而逃。他大则占领城池,小则掳掠财帛,见机行事。虽是在雄州略 吃了个小亏,看着河北州县兵力,究不把他怎地。所以沧州偌大州城,他们也只有三五千人马来进犯。宣副统制胸中却有兵法,他便觑定了金人骄横,所以乘其不备,在他们后路放了一把火。小可得知金兵兵临城下,便在城上巡视,不敢片刻离开。看到城外西北角起火,便知是宣赞用了计。因为金兵纵火时,他自不能烧他后路,也不能把火放在上风头,所以便暗暗传令,准备威吓金兵。小可又怕金兵有诈,总不敢冒昧出城。后来在城上看到金兵溃乱,拚命奔窜,我等是步兵,开了城门出去,也追赶不及,只索罢了。”王知州道. “宣将军入城时,小可自当再为庆贺。据将军看法,金兵既是让我们打跑了,他会再来犯境也不?”柴进道:“小可适才说了,金人大则占领城池,小则掳掠财物。他若是只想在沧州掳掠,自不会再来。若是要占城池,吃了这回败仗,如何肯罢休?明公正应当拜表朝廷,请早为之备。这七八万骑兵,若是渡过了黄河,那就中原根本动摇了。”王知州望了柴进,半晌不能言语,因问道:“将军却道得金兵恁地厉害,若再 来犯沧州时,如何抵御他?”柴进道;“此事正要与明公商议,现今兵已犯境,作远大计划不得。妤在沧州城池坚固,金兵攻打不得。只要城里多备粮草,多备箭石,能多支持些时候,那些流窜成性的金兵,自不能持久。我一面向山东州县求取救兵,却也有个指望。为甚不向河北州县求救?金兵现今分窜河北各处,各处守军,没个不单薄的,兀自自颐不暇,怎能来救我偏东这个州郡?”王知州道:“恁地说时,山东求取不到救兵时,却是完也!”柴进道:“现今金兵分两路入寇中原,朝廷决无不派大兵渡河抵御之理。我们只要把城池守得长久些,金兵必聚合他的精锐,争夺河东、大名两处。不是柴进夸口,那时乘他兵力西移,还要兴起一支奇兵,夹攻金人的后路。”王知州手把茶碗,默默沉思,良久才问道:“由将军看来,这却不是周年半载的厮杀?” 柴进笑道; “明公却不说远些,是个十年八载的厮杀?”王知州听说,倒抽了口凉气,又作声不得。柴进笑道,“明公发愁恁地?人生必有一死,守得住这沧州城,自是国家之幸。守不住这城池,你我一死报国,落个青史名标,这生也不枉来了。明公读圣贤书,此理自不须柴进来说。”王知州手搔髭须,连连称是,却没得答复。少时,家人撤去了茶碗果子,摆上一席盛馔。柴进起身谢道:“明公却又如此盛情款待,寇兵方退,正须上城巡查巡查。此酒留待晚间拜领如何?”王知州道:“我军追杀了一夜,贼兵已是远去,目前料无甚事。将军终宵劳碌,自当安息片时。小可也不敢强留,既是肯晚间再来赴约,十分是好,益发可请了宣将军同来吃几杯庆功酒。只是现在菜肴既已摆出,也不能空撤去,且请先吃几杯。” 说时,那两位姬人,重新出来,一个捧杯,一个执壶,便向前敬酒。柴进只得退后一步,连称不敢,这两个姬人,将酒斟过,放在席上,齐齐跪了下去。柴进惊惶着一团,目视王知州道:“明公,端的有甚见教?如此相待,实不敢当!”王知州站起来也是 一揖,因道:“小可有个下情,未能相瞒。昨日已和将军说过了,敝眷几个人,生长太平世界,见着这兵慌马乱却是坐立不安,只是想回江南去逃生。我等食了国家傣禄,自当与城共存亡。留着她们在这里,能作些甚的?反是扰乱了小可心绪。”柴进接着道:“明公之意,小可已是明白了。莫非教柴进开了城,送宝眷出城去?”王知州又是一揖道:“但求将军网开一面。”柴进向跪着的两位姬人连连拱手道: “二位夫人请起,自有个商量。” 王知州大喜,便道:“柴将军既是依允丁,可多拜两拜。”两个姬人,果然就地拜了四拜,方才起来。柴进心中暗忖,我何曾依允了,敌兵走去未远,胡乱开着城门,怎地向百姓说话?正自犹豫着,那王知州浑家乔氏,却又从屏风后踅将出来。柴进见她穿了命妇的品服,料着是知州夫人,便离席恭立。王知州道:“幸得将军垂怜,放她们出城,拙荆也前来拜谢。”柴进口里道着不敢时,那妇人已是拜下去了。柴进回礼已毕,便道:“夫人和两位如夫人,且请回内室,柴进和知州相公自有个处决。”三个妇人这才道着万福称谢去了。柴进向王知州道:“非是柴进故意刁难,这事实在特重大些个。明公如此见托,又推托不得,现有两个走法,请明公自择。其一是规定个时分,鸣锣警众,放些百姓出城,宝眷可以夹杂在百姓群里走去。恁地时,百姓便明知是明公眷属,也没的话说。其二,是天明以前,或者黄昏以后,悄悄 地开了南城,让宝眷出去。”王知州道:“便是小可也曾想到,此城若打算久守,便当放些老弱百姓出去,也好节省些城中食粮。但是敝眷不免携带些行李包裹,若夹杂了老百姓走,却老大不便,还是今日黄昏时候,让她们走罢。”柴进道:“进有一言,不能不禀告明公。金兵虽是由西北角来,却是四处流窜,准保沧州南路,没有金兵窜到。万一宝眷在路上遇到寇兵,却施救不及。” 王知州沉吟了一会,因道:“将军自顾虑得是。但昨晚一战,金兵明明向西北角退去,敝誊向东南角走,自相差得远。”柴进见他恁地说了,明知劝解不得,便端起酒碗,将方才两位姬人筛的酒一口气吃了。然后向王知州道:“黄昏时候,柴进当亲自在南门城上等侯,见了三位夫人当面,便可开城,只是恐引起士卒不平,恕不能派人远送。”说毕,唱了一个无礼喏,便起身告辞。王知州虽然还有些不愿意,可也省得这已过分的侥幸,执了柴进的手,诚诚恳恳送到二堂口上,叮嘱了晚间必来小酌。 柴进回到统制衙署,连接几次探报,确实知道了金兵已经远去,安心着实睡了一天。到了黄昏时候,等到王知州家眷携带了十余辆车子出城,登城看着他们亮了一丛灯笼火把,平安的走远了,方始下城。这晚王知州听得金兵走远了,眷属又已出城,心里更安闲些,又约了柴进过衙,吃了两个更次的酒。柴进却是不肯大意,道金兵是骑队,来去飘忽,须是昼夜提防了。因此昼夜必在城上巡查两次,宣赞的兵马,依然扎在城外,这日正午,忽有两名巡城兵士来报,南门壕外有十几骑兵士来到,隔了壕叫城,有副统制派人引道将来。柴进听了,颇是惊讶,便亲自到城墙上来观望。只见吊桥口上,有七八十人下了马站着等侯,另有几个人骑在马上。正张望时,却见那里有两个人向城墙上指指点点,其中有个人走出来两步,直到壕边站定,昂了头向城上大叫道:“大官人别来无恙,小弟戴宗在此。”柴进听得旧时兄弟称呼,又识得戴宗声容,正不曾错,大喜道:“戴兄怎地来到沧州?” 戴宗答道:“好教兄长得知,石秀、朱武两位兄弟,与小可同来。”说时,只见石秀、朱武两人,由人丛里走上前两步,同声叫着柴大官人。柴进看了,正是灭降之喜,立刻下令,放了吊桥,开了城门,放着一行人进来。自己下了城坡,接到城门洞口。各各拱手言欢,骑了马同到衙署来。 檗进让各人换除了行装,洗了手脚,引到内堂坐地,便摆上了酒菜,大家把盏叙谈。柴进道:“自来沧州,无日不苦念各位兄弟,不想这戎马仓皇之时,有三位兄弟来到。三位自是由邓州来,张相公及众家兄弟想是都好?”戴宗道:“张相公与各位兄弟都好。公明哥哥也是苦念各位渡河来的兄弟,和小可商量了,特禀知了张相公,着小可与朱、石两位,还有史进一路北上,探望各位。我等到了大名,才知道金兵已经南犯。卢俊义哥哥正也商议着要操练人马,却得了董平兄弟求救的书文。俊义哥哥道是大名军事重镇,不能多抽调兵马,便行文相州,磁州两处,共调三千人马,大名再调四千军马,合共七千人马,在大名集合。史进留在大名,要同这七千军马,前往冀州。俊义哥哥特着小弟来此,望大官人也在这里抽调三千人马,直向雄州进兵,便在那里会师。我等直到前日,路上遇着逃难百姓,才知雄州失陷,适才遇到宣赞兄弟,又知董平兄长已经死难。现在挽救不及,正急于要个商议,怎地应付金兵?”柴进道:“三位既是先见了宣赞 兄弟,沧州事情,谅已得知。目下金兵分途南下,要和河东之师会合,似乎无力侵犯山东。既不犯山东,沧州便非必争之地。于今看起来,却是冀州要紧,金兵必经那里直犯大名。卢都统制已发兵北上,在那里正好遇个正着。”朱武道:“小可也恁地想,这里既无事了,我三人想在此盘桓一夜,明日依然由原路赶回。大名兵马,顶头迎住了金兵,自有一番大厮杀,必是需用人力。我等为公为私,必要回去,为俊义哥哥聊助一臂。今天且尽情吃一日酒。”柴进听了,沉思了一会,笑道:“恁地也好,且与各位先吃三碗酒。”在旁的侍役,拿了酒壶,在各人面前,筛过了三碗酒。石秀捧了酒碗,接连吃了两碗,却不住向柴进打量。端起第三碗酒来时,便放下不曾吃,向柴进笑道: “兄弟看大官人义形于色,三碗酒之后,必有甚言语见告。我便将酒先干了,且听大官人说些甚的?”柴进坐在主席,目观众人,然后 笑道:“端的石家兄弟精细,便知我心事。柴进现任职沧州,有兵犯境,我自在境内和他厮杀。兵不犯境,在邻近州郡内厮扰,我也要剿了他。因为我既是大宋臣民,便当和大宋分忧。只要我有力量来管,却问他甚的境内境外?此次金兵合两路几十万军马,进逼中原,便是燕山一路,要席卷河北的,怕不有七八万人。倘是他侥幸成功,大名不保,这沧州深入北地,又怎可守得住?我且静待三五日,把金兵行踪打听得实了,他还要来侵犯,我自在这里厮守。若他丢这里不顾,以为夺了大名,这里可传檄而定。我便看定这个空隙,留着宣赞在这里守城,我便亲带三四千人马,暗袭金兵的后路。但得在冀州前后夹攻,便不将金兵打散了,也牵制了他不能立即南下,也牵制了他不能和河东那路军队合流。但得朝廷派一员大将督率大军渡河御寇,把大战场限在河北,那我等兄弟这万余人马的小小力量,却报效国家甚大。朱武兄弟是个熟读兵书的人,却看我小旋风这番筹划,使得也不?”说毕,挺起胸脯手摸髭须,微微笑着。在席几筹好汉,都手扶了酒碗,微偏了头静静地听柴进言语。他说完了,朱武鼓了掌,点头道:“柴兄之言,甚是得当。若不如此,大名不守,河北瓦 解,便留得三五千军马在沧州,又能作些甚的?”柴进向石秀端了酒碗,笑道:“石三郎,你是条汉子,赶过黄河来,凑了这场厮杀。我贺你这一碗。”石秀笑着,和柴进对吃了两碗洒,笑道:“小可没有柴兄腹内这般韬略,只省得从小便在北地飘流,那个州县,不当了自己家门看待。所以隔了些时间,自想来看看。于今渡了河,遇到这般大厮杀场面,正好赶回热闹,我便死也死在这黄河北岸。”柴进笑道: “石兄自是这般直截了当。”石秀笑道:“当得和各位再吃三碗。只是休太醉了,我等应当去拜访拜访这里知州。”柴进听他说,却嘻嘻的笑了。石秀望望他,又再望望朱武、戴宗,强笑道:“二兄便知。当我等离开邓州时,公明哥哥也曾言道,兄弟们大小总是一个官了,到了外面,必须讲些仪节,却非石秀要奉承这里州官。”柴进笑道:“石兄错猜了小可意思了。这个王知州,只是王黼脚下一个骯脏奴才。承平时作威作福,不把我们武员放在眼里,背地里却说我们是强盗出身。到了境中有事,他又爹娘般奉承,让人哭笑不得。”因把王知州如何恳情,如何让姬人出拜,如何开城,叙述了一番。朱武道:“听说那雄州奚知州也是弃城逃走的。怎地朝廷偏用了恁般不成器人物来作边疆官吏?”柴进道:“休提这些奴才,却碍了我们的酒兴,我们先吃三碗,来解了这晦气!”说着,哈哈大笑。正说时,差役进来报道:知州相公请过衙叙话。柴进向大家望了望道;“你看,却不是来也。”大家也就一笑。 第二十二回 卢统制阵前一通书 朱参军马上三条计 那沧州王知州为人,是让柴进识透了的。所以这时知州衙里有人来请过衙去叙话,料着又不是好事,便叫差役们将来人回复了,道是此处到有远客,稍待便会过衙来,将话回复去了。州衙里却又连来两次差人,说是统制有远客不能离开时,知州相公要亲自来拜访,却使得么?柴进听了这话,倒有些惊讶,王知州又听到了什么军事,恁地急着要人过衙?于是让着新来兄弟且自吃酒,自己便又骑着马到知州衙里来。 那王知州迎着,陪进到内堂暖阁子里,先唱了一个肥喏,然后躬身一揖道:“某与金贼誓不两立,如有用我力之处,肝脑涂地,在所不辞。”柴进想不到他会出这种言语,便道:“明公突发此言,必有所谓。”王知州将柴进让在术榻上相对坐下,侍役拜过了茶,他挥手让侍役们退出,立刻在脸上挂下两行泪痕。柴进慌了,瞪了眼问道:“明公怎地?”王知州将手轻轻一拍木榻矮几道:“悔不听统制的话,吃了这回大亏。便是他们走出沧州境界,西北角上,来了一队流窜的胡骑,将敝眷男女上下人等二十余口,还有车马箱柜一齐掳去。财物丧失了,小可都不在意。只是小可年将五十之人,才生两个小儿,于今都被贼人掳去,毕生精力尽矣。”说着,又在矮几上轻轻一拍,那泪珠越是泉涌般流将出来。紫进听了,却也为他难受,因道:“果然有这等事,明公何以知道?”王知州道:“随去的差拔,有两个逃得回来,说了此事。还是宣副统制拿了公文,派人保护他到城边,城上将绳索把他吊进来的。”柴进道:“可曾打听得是金人哪路兵马?” 王知州跌脚道:“正因为这两个蠢材当时只顾逃命,滚入地沟里,藏得没有踪影,待得贼兵去了很远,方始抬起头来。他们哪里知道得金人是哪路兵马?小可也正为这事发愁,柴统制可能为弟想一挽救之策?”柴进沉吟道“若是知道此事是那路贼兵所为,我们还可以调一支劲旅沿了那贼去路去追索回来。于今却不省得是哪路贼兵,又不知道向那方逃去,这要去寻找宝眷,却不是大海捞针?”王知州道:“便是恁般,教人十分灰心。”说着,不住长吁短叹。柴进道:“明公将柴某唤来,是否还有其他嘱咐?”王知州道:“并无他事,只是想请求将军策划一二。虽不能把敝眷全数救回,救出一个便活了一个。现在将军说,这是大海捞针,只索罢了。”他说话时,手理着满部蓬乱髭须,低了头,叹着无声的气.那泪珠由脸上滚下,直由须梢上落到怀里。柴进因道:“寻觅宝眷,虽是一件难事,但金人现在八方会合,正在打算侵犯大名,跟踪向金人后面去追寻,却也不见得毫无着落。”王知州道:“若是果如将军所言,却必须发动人马跟在后面厮 杀。沧州五七千人马,兀自保守城池不得,却如何能在数万金兵之后去追击他?”柴进道:“兵贵精而不贵多,若是指挥得宜,自不难打了胜仗。明公当知柴进兄弟们只一百单八个人,当年却横行河朔,没人敢奈何我们。”王知州道:“将军们自是十分英勇,却怕今日沧州,只有将军与宣将军二位,也觉孤掌难呜。” 柴进脸上带了笑容,回道:“好教明公得知,方才着人回复,道是有远客到此,并非别人,便是由中原来的三位兄弟戴宗、石秀、朱武。他们由大名来,曾与那里都统制卢俊义商议好了,檄约相州,磁州两处兵马在大名会合,北上冀州,来阻遏金兵。他们这三处,怕不有万余兵马,那时,小可自提一支孤旅,邀了这北来三位兄弟协助,便在河北平原夹攻金兵一阵,也教他休小觑了我们这几个州县。”王知州道:“将军所说自是实情,但大名知府赵野,现兼任着北道都总管,小可在王太辅那里,夙昔与他有些来往,知道他是个怕事人。他怎肯让卢统制调动整万军马与金兵对阵?”柴进听他恁般说,却是不解,因睁了眼向他望了出神。因道:“相公此言,却道得是必等金兵直薄城下了,是赵总管才肯出兵,却不是怕事人格外有事?”王知州被他问着,在哭丧了的脸色上,透出一重红晕,手搔了髭须,不免踌躇着,口里却支吾着道:“小可自不恁地说,但那赵知府实是个怕事的人。这件事休提他了,将军既有好友来了,这却是跳火坑救人的胸襟,小可十分佩服,明日当聊备水酒请过衙来一叙,便请将军先容。将来敝眷若有生还之望,还少不得多多求助于各位义士。”柴进见他把 话提到此处,泪珠又在眼眶里转了圈子只待落下,使安慰了他一番,相约将来必活捉几个番将,来与金人交换他的家眷。王知州虽觉得此话未必当真做到,却也添了一线指望,便十分的向他道谢。 柴进回到自己衙署里,戴宗等还在吃酒等侯,柴进又陪着吃了一会儿,兄弟们尽情欢叙。道及王知州家眷被掳时,虽说那是孽由自作,也都十分惋惜。到了次日,王知州真个设下了酒宴,为来的三筹好汉洗尘。因有军事在席间商量,探实得金兵却不在境内,也邀了宣赞入城,一同欢叙。席间议定了,将宣赞所部人马调进城来,以防金兵有意外的偷袭,柴进却随同朱武,戴宗、石秀共带本州三千兵马,向冀州反扑,暗袭金兵的后路。那王知州是个军事外行,对了这几筹好汉,自没个主张。又想到柴进真能捉得几员番将来,便也不难向金人换了家眷。虽是他们走了,州城里嫌空虚些个,金兵已越过了本州境界,料得向回杀来也有柴进人马在半路里挡住,自也附和了他们。在当日晚间,便有卢俊义派来的快马细作带来蜡丸文书,柴进劈开蜡丸外衣,取出里面文书看时,那信道: 卢俊义谨顿首,致书沧州柴统制阁下:日前戴、朱,石三兄犯险北行,以其义勇,又素机警,谅得安抵治下,此间兵事都署,诸由陈述,谅蒙鉴及。贼兵东压幽燕,西绕朔代,两路步骑兵,约共十五六万,同时呼应南下,其志决不在小。若使其得志,会师河岸,则中原局势,宁可闻问?贼纵不渡河,而大河以北非吾有矣。义已飞书呈报邓州张都总管,望其向阙请缨率部北上,庶几吾弟兄百八人,戮力同心,得以同死国事。而吉凶相共,亦不负初盟。即有不能亦望飞奏朝廷,严令太原文武,固守重镇。而义与北上诸兄弟率万余健儿,与贼周旋河朔平原,使贼合流之狡计无从,而朝廷乃能从容计划,有所固圉退贼。太原之守,责在他人,自非吾侪所能指使。而在河朔堵贼之路,煞贼之势,缓贼之兵者,则不才与各兄弟,应有台我其谁之仔肩。大名赵知府身兼北道都总管,本应当此大任。然义与之相处稍有时日,知其善谋所以事蔡太师、王太辅而外,实无他能,商之适有以泄军机,使其听吾提兵调将,不为阻挠,愿已足矣。虽然,以吾兄弟以往蒙国家之恩泽,受亲师之训练,则今日之事,实为其抱负与学艺,所欣逢之一日。是名公巨卿不来,吾侪慨当以慷,正好为屈在下位藏在草莽者同吐一口气也。书发之日,磁、相两处之兵,共得四千,已来大名会合。义亦尽量抽出本府兵马六千,凑成万数。统兵将领除义外,有史进,燕青,陈达,汤隆。而尤令人兴起者,杨雄、时迁两弟,驰书相告,亦已抽黎阳兵马千人,星夜驰来,誓以同赴国难。其力愈为 绵薄,而其忠义乃愈觉火炽。不图吾侨渡河而后,有此盛会。所望兄得此书后,即整顿部属,紧蹑贼后,会师滹沱、滹阳两河之间。沿路多设疑兵,少与交接,使金兵不明虚实。步步徘徊。然后义屯兵冀野,广驻村寨。深沟高垒,故不与战。如是金人欲一一攻我,必缓其南下之期。置我不顾,是留我万余之师于阵后,又为军家大忌。进退狼狈,必其苦恼。使朝廷知金寇之不容深入,知河朔之必须困守,早派大军渡河作殊死战,则金兵劳师袭远,难敢久留。当自溃于冀州地域。即或不然,以吾万余死士,志不生还,亦不准减金兵锐气也。师发在即,先此布达,引顿北望,敬候佳音。大宋宣和七年十一月日。 柴进把书信看了,便传给弟兄们观看。大家传观完毕,朱武左手执书,右手抚着髭须,又坐着仔细阅读了一遍。柴进道:“朱家兄弟看卢兄安排好吗?”朱武道:“金兵用骑兵四处骚扰,我们用坚壁清野的法子去应付,自是正理。但所怕的金兵已是夺了河北许多城池,并不是没有落脚处。此计虽好,只是晚些。”柴进道:“除此之外,也再无良策。沧州兵马是早已布置好了的,既是俊义兄长已经发兵北上,我们这里便不宜迟,明日就出兵。”石秀坐在旁边,望了柴进,便微微发笑,却又摇摆了头。柴进道:“石兄何故发笑?”石秀起身拱手道:“非是小可事外之人,却来挑拨兄长与王知州同僚义气,委实我看那厮举动不是个端人。现在河北州县官吏,非逃即降,王知州他会有这分义勇来与国家守这座城池?”柴进道:“此人本不可信,但一来我留宣赞在此,料他作不得甚怪。二来他眷属财物为金兵掳去,他正恨得金人牙痒痒地,却不见得去投降了金人。”石秀笑道:“小可不过提醒一声,凡事不必有,却不妨恁地想。”柴进心中暗忖, 石秀自是特精细些,那王知州兀自发誓与金贼不两立,肯去暗暗投降金人,难道是金兵掳了他的金银细软,妻妾儿女,却把他掳得心服口服了?世界上有这般贱骨头!他恁地想了,便不把石秀言语放在心里。晚间把宣赞传进衙来,在灯下仔细叮嘱了一番。宣赞叉手道:“哥哥放心,你既丢下了三千人马给我,足以保守这座城池。况且金兵大部已经南下,要攻打这个偏东的沧州时,他早就来攻打了。看他们路径,分明是进攻大名,预备渡河,并无意攻打山东,沧州非为其必争之地,料无干系。便是金兵来打,小弟决定死守,待兄长回师来救。”柴进道:“恁地更好,王知州虽是个庸懦之人,究是一州主官,兄弟凡有大事动作,也须与他怍个商量。”宣赞称是。柴进却把人情作到,又连夜同宣赞去见了王知州。王知州自知拦阻柴进不得,只是皱了眉头向他苦笑。柴进却着实安慰了他一番,道是沧州无事。 这晚五鼓,柴进用了横海郡兵马统制官衔,命令石秀为前站先锋,带领一千兵马先走。命朱武为随营参军,自带二千五百多兵马,分了五营作为中军。戴宗带五百兵马随后策应。天明日出,三声号炮放出,开了西门,石秀先领千余人马向冀州出发。柴进便后一两个时辰,统率大兵出城,宣赞随在马后,亲自送到濠岸,那王知州骑了一匹马也送到城口。柴进戎装坐在马背,向宣赞拱手作别,再叮嘱一声凡事慎重,然后策马前行。这时已是隆冬时候,河朔寒重,积雪遍野。寒风掠过枯林,呜咽悲号。大队人马在银装玉琢的世界里前行,只是脚步马蹄踏了雪路噗咤作响,却没有尘头飞起。柴进披甲挂剑,骑马在大队人马后面督率前进,但见白雪平原上,将人马旌旗映照得分外鲜明。人马 排成行列屈曲行走,好象一条五彩长龙,张牙舞爪,在海洋里活动。柴进想起卢俊义来书,说的多设疑兵一句话,便向同行的参军朱武问道:“朱兄,你看大地无半点尘埃。若在高处张望,可见前后数十里的军马行动。未免引起我一件心事。”朱武笑道:“兄长想必是想起卢兄信中多设疑兵的那句话。”柴进笑道:“朱兄果一猜便着。”朱武道:“在城中曾请兄准备东道都总管和青州兵马旗帜,可曾齐备?”柴进道:“仓卒中预备不多,正是未曾问兄何时可用?”朱武在马上将马鞭指了前方人马行列。因道:“我们这三千余军马,在平原上散布开来,那有多大气势,便是多张旗帜,只说是沧州来的,金兵却也会认为寻常。因为沧州地面,本来没有什么军马,我们打了沧州旗号,金兵料着便是我们直追了他们厮杀,也段有多大力量。现今天下四道,南道在邓州,一时北上不及。西北两道,却不走我们这条道路。我们打了东道应天府旗帜,象是大宽转绕道过来。青州虽无多少兵马,与河北偏东各县邻近,若救援河北也不难由此西行,所以青州旗帜却也使得。于此还有一层好处,叠兵也知道沧州有五七千兵马,如今不打沧州旗号,他却道守城兵马未动,自不敢随便窥伺城池。”柴进听了鼓掌称妙。因道:“兄弟有此妙策,何不在城里便告诉我?”朱武道:“沧州城里,怕有金兵细作,若明白打了他处州县旗号,益发让人疑心我们胆怯。军事自以机密为先,何必让那无干的凡都晓得?”柴进听了大喜,便把军中粮草车里藏的青州旗帜,着人赶上一程,送经石秀前军换上。自己中军,也撑起东道都总管胡字旗号。 这时,已经出了沧州境界,渡过滹阳河,转向西南。柴进作了蜡丸书信,派人一路迎向大名来军去报信。军行三日,前面先锋队着人报来,在大路上发现了无数人马脚印。附近村庄人烟均绝,只是些空寨子。朱武在柴进马后随行,便在鞍上向他献计道:“柴兄听着吗7这必是金兵由前面掳掠了过去。我们现今第一要知道金兵有多少由此南下?第二要知道他向哪路进行?他既是掳掠了过去的,必有粮草车仗在后随行。我们以少击多,只有去烧劫他的粮草却是事半功倍。”柴进在马上沉思了一会儿,因点点头道:“兄弟此言,颇是有理。但我们既故意张挂了应天、青州两处旌帜,有意让金兵知道,又怎地好去偷袭他的粮草?”朱武笑道:“虽是恁地说,金兵却也不能为有我们这支兵,却把粮草藏起了。”柴进道:“既是这般安排,我等可缓行半日路程,探听了金兵行踪,再作计划。”朱武道:“正是要向兄台如此说。”柴进又传了将令,着前站不必前进,中军人马在路边寻得大所庄院,便直穿庄门,前去驻屯。原来这两日行来,虽是人民稀少,却还羁留着半数。加之风雪载途,天寒地冻,路上不见行人,也不甚介意。这时进得人家庄门,却是人民逃得声影俱无。满庄里积雪,路途井口都埋没了,有些人家开了门户,有些人家窗户门板都倒在深雪里。早有军士将情形报道上来,紫进在庄门口下了马,与朱武步行入庄。但见细软什物、柴草杂粮,或多或少,都狼藉在雪里。有两所整齐些的房屋,被火烧了,焦糊的粱柱,和杂乱的砖瓦,与积雪参合了,地上高低不一。有几堵未倒的墙,秃立在寒空,白雪相映,烧痕崭新,颇是凄凉。这所庄院,约莫有二三百户人家,外面围了个土筑大寨墙,南北有两座碉楼。寨子里面树木参差,桠权杈的向上长着镀银的枝干,牛栏猪圈,连串放在人家后面,颇似殷实之象。但是偌大一座庄院,却 是无人。有几只饿狗,已无喊叫的能耐,看到人来,拖了尾巴就跑。随着走进村屋里面,陆续的在积雪里发现了人腿衣角,兵士们随处掘开积雪,倒有不少的被杀死尸。其后在人家屋里、井里、粮仓里,也都找出了死人。 柴进着人清理了一所房屋,在里面设了中军帐。便约了朱武在屋里坐地,找了些破烂木料,堆在墙角烧火。小枝们又在庄子里搜得两瓮酒,搬将入来。柴进搬两把椅子,和朱武向火,着小校们把酒瓮开了泥封,用碗舀了酒来吃,看了雪与朱武谈话。因道:“金兵所过之处,恁般烧杀,想是掳掠得财物不少。载了许多财物,必不是胡骑平常那艘来去飘忽。”朱武将手捧了碗吃酒,眼看了木柴上冒出的火焰,只是出神。看罢了火,又向外看看院落里的枯树,见那树枝上积雪,被北风吹着,向南方飞舞。便向柴进点点头道:“兄长且看小弟略使小计,必让金兵大大惊慌。计策且休说破。兄长与小可上马出庄,再巡奄一周如何?” 朱武说时,便已放下酒碗,站起身来。柴进见他情形颇是机警,便也起身同路出门。朱武手执马鞭,踏着雪站在打麦场上,向四周天空观望。这时,鸡子黄色的太阳偏在西边天脚,照着积雪发出光来。天空里寒鸦千百成群,背了阳光,由西北向东南飞去。一路聒噪着呱呱乱叫。天空几片冻云,似动不动,也成了金黄色。正出神时,小校们已牵了两匹坐骑来,他跳上马去,却与柴进拱了两拱手道:“我兄且来一观。”柴进也就跳上马,紧随了他马后出庄。朱武随了庄外大道西走,行到十字路边,却勒住了马,柴进看时,这里是个小村镇,约莫有十余户人家都已烧光,只有些秃墙与砖瓦堆对峙在雪地里。街中有几棵大槐树,这时落光了树叶,枯枝却由雪花完全遮盖,倒象是几树梨花。柴进见朱武不住向这几株槐树出神,自己虽也看着,却不解所谓。朱武看罢,勒转马头,向北走去,一路只张望地上。柴进也看这地上时,有那笨重的车辙,乱轧着雪地,中间夹杂了人脚与马蹄印。朱武跳下马来,低头在路上仔细观望了一阵,然后哈哈笑道:“果不出我所料。”他说着,又跳上马来。柴进问道:“我兄有何心得? ”朱武道:“小弟沿路看来,料着金人所掳得的财物,却己先行解运北上,此理本来易明,决无带了财物打仗之理。知道此处迫近十字路口,所以来看一遍。于今看到人的脚印,马的蹄印,朝北去的是新迹,分明将车辆搬运货物,由此北去未久。”说着,将马鞭向北一指道:“此处二十余里,有一停云寨,是个小城池,可屯军马,料着那里,必是个金兵军站。石秀兄弟带兵由此经过,未曾理会,颇是失察。”柴进道:“我立刻派人通知他便是。”朱武摇手道:“休要,小弟有一条小计,可贡献给哥哥发个利市。”于是二人并马回寨,朱武在马背上一路将计策告知了他。柴进听他解说得详尽,甚是欢喜,于是决定依汁而行,这就紧接了一番大厮杀了。 第二十三回 施小计雪夜袭金兵 泄众忿公堂咬水贼 大河南北村庄,都是围着城垣也似的寨墙,若有乡镇,那墙寨益发围得结实。这时朱武在马上指的那个停云寨,便是附近百十里路中一个大寨子。他一路上向土著兵士询问这里形势,已是很熟了。他和柴进回到驻兵的村庄,已是天将黄昏时候。接了后队前站探马报道,戴宗带的接应兵马,已在十里外一个村子里驻马。柴进与朱武商议了,写下一封密柬,着两个精细小校,飞马向后队去递送。一面秘密下令,着三十名精勇小校,留在村子里,全营士兵一齐退出村庄,村屋里只管多张灯火,把柴草引火之物,全都放在屋外上风头。约莫初更时分,柴朱二人,悄悄带了全部人马,退出了庄子的南门。绕过了东角一个土丘,和原来驻兵庄子约莫半里路,便留下一部分人马埋伏了。柴进自带了二千人马避开大路,在雪地里向西北挺进。 这虽是月的下弦,那积雪在地面上反映出光来,却也让人看到大地茫茫,上有些疏密高低的影子分辨出了村庄树木。柴进与朱武各骑一马,在队伍前面走,但听到人脚马蹄踏了冻雪劈卟作响。那拂面的朔风,夹着地面一些碎雪,只觉其冷如割。在马背上徘徊四顾,看到天上的阴云和地下的积雪,混茫着一片。那平原像片死海,一些动静也无。只有那半空中的风声,嘘嘘在马头上叫过。回头看看自己的战士们,各各拿了刀矛弓箭,挺直地站立在风雪里,静悄悄地。柴进向朱武道:“你看,恁地天色寒冷,金兵未必便如我兄所料,他肯来偷袭我等营寨。”朱武笑道;“且等些时看,若金兵不来时,我们便按照原来计划去攻停云寨,也不白忙碌了。”他恁地说时,自不住向西北角张望。约莫一顿饭时,他牵着马缰走近了柴进,在鞍上侧了身子过来,低声道:“却不是来也!”柴进也是惊省了,远远地有一阵沙沙踏雪声,顺风吹了过来。便是骑着的马,也微昂了头,耸着两耳去听,那沙沙之声,越来越近,正通向驻扎的那个庄子。突然地胡茄在寒冷空里三四处吹起,那呜都都声调,特别刺耳。柴进却是大喜,在马上向朱武道:“果不出兄之所料。”说时,一马当先,向庄子北面跃了过去。后面两千士兵,见前面马上,突然亮起一盏红灯,正是朱武约好了的进兵信号。只看那红灯在前面寒空里奔跑,大家悄声不响,各各挺了兵刃,追了红灯奔将去。 那前面的金兵,却是金鼓大震,喊杀连天直逼了那庄子。朱武随了柴进绕到庄子北面约三里路远,便在大路上停住了马,随从骑士,得了暗号,接连向天上放出十几支火箭。远远看到金兵亮了灯火,在喊杀声中由庄子北门,绕了寨墙,直攻打到南门去。 原来这庄子,只有南北二门,北门这时堵塞上了,熄了灯火,南门却有无数灯火照耀。金兵料着宋军是由南门逃去,留下一半人攻打北门,一半人却绕到南门去攻打。领队的金将,见吊桥放下,庄门大开,雪地里不断地遗落着旌旗车仗,更是宋军慌张逃走模样,且先杀进庄去。大家齐声地呐喊,冲进了庄门。却见人家里面各各亮了灯火,不见一个宋兵,只是在人家屋檐下,四处堆了柴草。金将见北风正阵阵刮的紧,猛可省悟,便要抢占上风,去冲开庄子北门。这庄子留下的几十个兵士,已是在西北角到处放火,几十丛烟焰,立刻飞起,把庄屋都迷罩住了。金兵料着是中计,便慌乱地由南门退去。在半里路外土丘下藏的人,远处望了火光,把金兵看个清楚,蓬蓬梆子声响起,箭和石子暗地里只管飞打将来。在北门外攻打的金兵,不曾经着一刀一枪抵挡,早有几百人架了云梯,爬过寨子墙来,开了庄门。便在这时,只见四处火起,自家军队,隔了火头,向南门涌出,正不知是何缘故;北门虽在上风头,庄子里火头太多,站脚不住,也只好由北门退出。恰好由南门绕墙北退的金兵怆惶达到,碰个正着。两下里,你带我退,我带你退,全向北胡乱地奔走。雪地里本来路滑,北风又兀自迎面吹来,金兵不断的跌倒在雪里。后面十几处号炮,分着东西南三角同响,随了战号炮,宋军营里,震天震地,敲着进兵鼓,正不知有多少伏兵,应声而起。金兵越是慌乱,只管向后退走。退到相距两三里路的北面,柴进带了本部人马,正扎稳了铁桶也似阵脚。等着金兵到了面前,分左右两股,向中间抄杀。金兵正不曾把队伍收拾清楚,又遇着宋军这阵拦杀,更显着慌乱。一面迎战,一面夺路北窜。宋军以少敌多,倒不堵塞了他去路。却也是一面截击,一面追赶。金兵步骑各不相顾,骑兵冲开了出路,自跑了过去,却把步兵丢在后面,纷纷滑跌倒地。沧州儿郎得了便宜,只在雪地里选择了那滑倒着的金兵砍搠。金兵失了骑兵,益发不肯交手,只得向北逃跑。宋军虽只在原来阵地上零碎拦截,不曾追赶。但那阵里的战鼓,却是分着前后左右好几处擂着。金兵正不知是多少宋军在后追杀,冲出了重围,怕让宋兵追上,却是更跑得紧。这时,在后接应的戴宗人马,照了柴进计划,又已赶到半路上埋伏。一路行来,看到平原雪地里火光冲天,火箭分了几次向天空射去,不是金兵中计怎地?戴宗更是把心里安定了,静静在一带松树林里等了。金人骑兵兔脱得快,未曾拦杀得及,那零碎步兵逃得来时,便三三两两,尽量的刀砍枪搠。不到一个更次,柴进兵马也在后面追来,两股兵马会合到一处,紧随了金兵之后,向停云寨进攻。前面的金兵,不成队伍七零八落向寨里逃生,向南开的那扇寨门,恰是关闭不得。宋军既不曾亮着灯火,到了寨子附近,却又不曾响得金鼓,在寨子里的金兵,正分不出你我。到了寨城门口,宋兵见吊桥未撤,寨门大开,一声喊杀便冲入城去。先退回寨里的金骑兵,原分不出宋军多少,料着必来攻打寨子,回寨之后,各各捆扎了掳掠的财物,将车马载了北去。后来的步兵,见本军没有了守意,也各自捡着细软逃命。 这寨城里本还有千百名百姓,不曾逃出,除了被金人杀伤过半,还有二三百人都猪狗般听金人使唤。这时见金兵群龙无首,各自逃生,料着是宋军追杀前来,大家都高兴得心要从腔子里跳出,人要从平地飞起,全眼睁睁地望了金兵匆忙逃走。后来见寨外人声大作,宋兵杀进寨来。各家百姓见机会已到,有的拿了锄头,有的拿了斧子,有的益发拿了厨房里的菜刀,找着零星金兵便杀。柴进率着三百余人,第一拨冲进了寨子,早见两股火焰,在街北头向天空冲去。同时,听到有人呐喊,便打着马向火焰边冲去。却见四五十个老弱百姓,各拿着家用铁器家具,站在火焰光里的街道上,大声喊杀。那火焰正笼罩了一幢高大楼房,屋架杂物,烧得劈拍作响。那老百姓尽有须眉均白的,掀了衣袖,手里拿了铁器抖擞着,火杂杂地跳跃了呐喊。但这火光里,却不见一个金兵。柴进冲到附近时,老百姓们以为是金兵败退了回来,都转身迎将上去,却见迎头一骑向马,上坐位将官,白净面皮,三溜髭须,身穿锁子紫棠甲,头戴紫金盔,手使一杆红缨枪。身 后两面大旗,白底黑字,一面是横海郡兵马都统制柴,一面是铜锣大的一个宋字。后面先是十几骑兵,簇拥了这位将官。再后面便是步兵,火光里照见战衣整齐,各人肩上扛着刀矛,光灿灿地照人。众百姓见是王师到了,哄雷也似一声狂呼起来。柴进勒住了马,正待说话时,却有人在人丛中大声叫道:“兀的不是沧州柴大官人?”柴进看时,一位须发苍白,面有皱纹的老者,卷了衣袖,手拿一柄锹锄,迎到马头上来。柴进道:“我正是沧州小旋风,老丈却认得小可?”老者放下锹锄,叉手唱了个喏,因道:“老汉原是沧州城里卖炊饼的万老,当年曾多得大官人周济,大官人做了官,不认识老汉了。”柴进笑道:“作官人却肯向这金兵窝里来厮杀?现今却来不及闲话,端的寨子里金兵还有多少?”万老道“好教大官人得知,这寨里金兵,全都由北门跑了,老百姓也只捉得几个半伤的砍杀,出口鸟气。”柴进将枪尖指了火焰道:“这里面有金兵么?”万老道:“原来这里住的是金国一个将官,我们来时,他也跑了。大家找不着那厮,便放火来烧这房屋。” 柴进听了,哈哈大笑。这时,宋军陆续入寨,四下搜寻金兵,都己绝迹,却是满街满巷,都遗了细软什物。柴进在马上传令,鸣金收兵,就在街上扎了队伍,自己便在这知寨衙里暂时歇马。那寨中百姓被半夜里厮杀惊醒了,现见王师来到,十分欢喜,家家 邀了沧州兵士回去,供给酒饭,烧柴烤火。百姓们知道柴进在知寨衙里歇马,大家便轮流的到衙门口来张望。有的俘虏了金兵,或者拾得刀矛马匹,都将来衙里呈献。 柴进和朱武、戴宗在这知寨衙里内堂里坐地,未敢卸甲,着小卒生了一盆炭火,煨了大瓮酒,坐了舀着吃。差了大小将校,分批出去打探军情。纷乱了一夜,等到天明,着实打探得金兵去远了,派人轮流看守寨门,传令兵士卸甲休歇。柴进在知寨衙里也睡了三个时辰。午牌过后醒来,朱武、裁宗却已盥洗完毕,向了火,烤着搜寻得的干粮吃。柴进道:“昨夜只是杀得痛快,精神振奋起来,兀自安眠不得。二兄却比我还早起。”戴宗笑道:“据老百姓说,这寨里有六七千金兵,却让我们两千人追杀跑了。正是不曾问得我兄,何以知道金兵会去偷袭我们,却张着网等他?”柴进向朱武拱拱手道:“此事全仗朱兄。”戴宗便回问朱武,何以知道金兵会夜袭。朱武将火盆边熬的一瓦壶热茶,提起来斟上一杯,左手掀须,右手端杯,仰头喝了一口。笑道:“此事易知,只是平常不曾理会得。我到那庄子里住下时,我便瞧科了金兵去之未久。何以故,我曾在民家拨动灶灰,看到里面兀自有火星。随后看那雪地里脚迹,都不曾让新雪盖上,金人又不曾和我们交手,且是大胜之余,他怎地肯望风而逃,必是做了陷井来害我等。我又怕他们是向南去,且和柴兄到十字路口张望。见那大槐树干,雪层上,兀自留着马绳索印子,益发断定了他们去了不远。后来看到天空上乌鸦阵阵的飞过来,必是风上头有人惊动了它,大雪地里人不在屋里,却在外面动作。难道说黄昏时候,金兵饱载了财物向北逃走不成?若说他们不是好端端逃跑,他不来偷袭我们端的则甚?越是恁地揣度了,越是想到金人大队在停云寨,小队在那庄子里,预先知道我们来了,且撤出那些巡逻队子,让我中了圈套。”戴宗道:“恁地说时,石秀兄弟过去,他们却怎不来截杀?”朱武道:“这正是金人狡计,故意放了我先锋队过去。”戴宗听了,点头称是。柴进也盥洗毕了,方待坐下来,却听到外堂一阵喧哗,柴进恐有不测,立刻把墙上宝剑取在手上,迎出堂屋来。早有两个小校入来禀报,道是停云寨百姓,抬了两瓮酒,宰得一口猪,两腔羊,前来犒劳。老百姓只说要拜见杀败金兵的将军,喧嚷了入来,兀自拦阻不得。柴进挂上了剑,且走到外面大堂上来,却见百十名百姓,扛抬了酒肉担子放在檐下,都垂手昂了头张望。柴进近前两步,百姓个个叉手唱喏。柴进点头道:“父老们好意,生受了。只是这停云寨受金人骚扰,地面已凋敞得紧,怎好又教大家破费?”这百姓里面两个为首的,都是老者。一个苍白胡髭的,向前躬身道:“自从金兵到这里来了,先是见人家便杀,以后便是奸淫妇女,大凡强壮些的,忍受不得,都和金兵厮拼着死了。老弱些的,眼看了避开不得,却还要预备好了酒肉,供他受用,金兵不称心时,拔起身上刀,随处便来砍杀,这般蹂 躏多日,把寨子里的人三停害死了二停。他们又要小民作他牛马,抬水烧火造饭,扛抬杂物,以是不曾全害死。在这里百姓,兀谁不是家破人亡的,料着在这地狱里,迟早是死。却不想昨晚喜从天降,将军作了我们救星,把金兵杀跑了。休说从此时起,我们得重见天日。便是像昨晚亲见金兵那般逃走,作梦也痛快煞人。自从这寨子失陷了,小民只听说金兵把河北州县都占领遍了,料着中原也兀自不安。心想,休说再过太平日子,便是再看见一次大宋旗号,死也甘心。今日真个王师来了,小民粉身碎骨,也想不出一个答谢将军功德处。这寨子里又让金兵搜刮得空了,寻不出甚的贡献,只是在金兵将官那里寻得些酒肉孝敬将军。” 朱武、戴宗也行出公堂来了,听了百姓这番言语,也各各眉飞色舞。却听得衙门外又是一片喊叫。随了这声音,十来个人,拥将入来。在这群人里面,有两个男子一个妇人被绳索捆缚了。其中一个男人穿了胡服,是开岔长襟羊裘,头戴了卷边红色毡帽,两耳都挂着拳大的银环。在金国里面,这环儿上可分出品级,这分明是个二等将官。他虽被缚了,却不安贴,挺了胸脯子,睁着大眼望人。柴进知道是百姓们俘得的金将,便着小校们下堂去,阻止他们喧哗,先传一个百姓来说话。遥见百姓丛中昨晚遇到的那个万老走将入来,在檐前唱喏,柴进问他时,他回首指了那金将道:“这人叫秃飞缘,是金国一员副将,他往年常来河北当细作,说得一口好中原话。这次金兵到了停云寨,是他来说降这里水知寨,说是不降时,把这寨子踏平了,除了活人全杀光之外,还要挖掘各家祖坟。这水知寨便是此地人氏,他祖坟在塞北约十里路。金兵派人说降时,同时便派人将他祖坟挖掘了,并把它祖先尸骨,丢在旷野里,道是先让南国百姓看看大金人马下马威。这水知寨见挖了他祖坟,吓得一佛出世,便开了寨门投降,又不许百姓逃走,说是献给金兵一座空寨子,人家如何肯依,他却替人想了个周到。金兵进了寨子,便是这秃贼作驻守将官,就住在这衙里,占了那水知察的浑家。姓水的这厮益发无耻,却在秃赋手下,依旧作了知寨,家财和浑家,都让给了这秃贼,自己倒搬出衙门,住在民家。金兵满寨子奸淫掳杀,他却未曾心里一动。昨晚王师来了,秃贼正酒醉了,是这水知寨夫妻,陪了秃赋逃命,让乡下百姓捉拿了,解入寨来。那对男女,便是水知寨夫妻。请将军当众把这无耻国贼砍了,也将给全寨子人伸冤出气。”柴进道:“有这等事,抓来我拷问他们一番。父老们且请退下去,我自有安排。” 百姓们见柴进脸色变动,料着他要发作,大家就都退下堂口。 柴进着小校们击鼓升堂,将亲随队伍,全副披挂,执了光灿灿的兵刃,分班在大堂阶上站了。堂上列了三副座位,柴、朱、戴三人坐了。小校们喊过了护堂威,堂上下站着两百人,没一点声息。柴进坐在正中公案上,戴、朱两人陪坐左右。柴进高喊着把姓水的汉贼带了上来。那水知寨却还是大宋衣冠,穿了蓝罗袍子,头巾己打落了,散着头发,倒是白净的柿子面孔,三绺长须。他被小卒们带到公堂上,老远便战兢兢跪在地上。柴进喝道:“你既是一个知寨,大小是朝廷守土之官,你不能守这城也罢了,怎地不许百姓逃走?活留他们在寨子里受鱼肉?”水知寨只是抖,却答不出话来。柴进道:“你叫甚名字?怎地金人挖了你的祖坟,你倒把寨子送他来答谢?”那个被缚的妇人,却抢步上了台阶,跪下来道:“将军容禀,他叫水兆金。他特忠厚些,回答不出话来,将军原谅则个。我们投降,便是从权降了北国,也是想搭救全寨百姓,并非恶意。”柴进见这妇人着了绿罗袄子,紫罗裙子,虽是头发蓬松了,还有不少珠翠。柴进瞪了眼道:“兀谁问你话来?你道你会说话,抢着答覆了。照你说时,要救中原百姓,便把大宋天下都奉送了金人也好?”那妇人叩头:“小人在金人一处,混了些时,颇知他们底细。将军若饶了奴夫妻两个性命时,愿禀告将军许多机密大事。”柴进听说,望了旁座朱武时,朱武手抚髭 须点点头。柴进着水兆金夫妻跪在一边,着小校推那金将秃飞缘入来。这时,便听到众百姓喧哗起来,纷纷的跑到公堂台阶上下跪着。柴进道:“你等有甚事请求?尽管说,毋须纷扰。”于是众百姓纷纷地说,这水兆金夫妻两个是害民的恶贼,万万饶不得。说话时,有几个百姓,和水兆金跪得相近。其中有一个叫道,“这水贼诌媚他主子,害了我全城百姓,我们恨不得活吃了你这贼!” 他说着,就拖了水兆金一只手臂去咬,一人动了手,全堂百姓一拥而上,将他夫妻按在地上,有的拖手,有的拖脚,胡乱的乱咬。水兆金在地上滚着,像猪被缚时那般惨叫。柴进虽是觉得众百姓不守王法,却见得像水兆金这般人物是民心所不容,只有吩咐小卒们,将百姓一个个拉扯开去。便是恁地,水兆金夫妇,也已遍身是牙痕血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