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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明火劫舟英雄渡海 乔装登岸双杰探城 在这晚上,吴用将海口的形势,都看在眼里了。就在灯下,对三阮叮嘱了一遍。次日早起,却同着戴宗赶回大营去。三阮起床,盥洗刚毕,却看到富同在客店院落里踅来踅去。阮小五向兄弟们丢了一个眼色,便迎将出来,拱手道:“富兄甚早?请屋里坐地。”富同一掀帘子进来,向阮氏兄弟连唱几个诺。笑道:“昨天蒙赐珍品,已转交到敝亲钱知寨,他十分欣喜。只为了他是本卫的长官,不便出衙拜谢,仍命小可出面,相邀儿位到望海楼吃几碗酒,以答盛情。还有两位客官何在?”阮小二道:“知寨赐酒,当得拜领,愚兄弟也有事奉商。还有两位同伙,因有几辆车子落后,路上迎接去了。”富同道;“恁地时,便是三位,午后再来奉邀,请勿外出。”他约定走了。阮小五道:“富同这厮说话,眉飞眼动,端的不像好人。莫非还要向我等求取些什么?”阮小二道:“只要不向我们借头颅时,都可与了他,迟早我等便要取了回来。”说毕,三人相视哈哈大笑。 在这日午后,富同又换得衣冠齐整、前来邀请,三阮便同他一路向酒店里来。到了酒店里。酒保见是富同作东,便引到楼上小阁子里坐地,卷起三面窗帷,看着近处海湾子里帆樯林立,远处海天一色,空洞着不着边际,眼界十分空阔。酒保将酒菜搬到桌上,富同先筛了一遍酒,笑道:“小可在这海边上经商几十年,却不见贤昆仲恁般爽直的人,今日得见,平生之幸,却望三位……”阮小五抢着道:“我兄弟遇到有酒吃,总是吃醉了方休,不时便是酒没了。足下今日恁般说了,我兄弟不醉,却也拚上一醉。”说着,拍了两拍胸脯子。富同笑道:“吾兄一味爽快,我先陪着吃一碗。”酒保正在阁子里张罗,听说时,便向桌子上筛酒。原来富同虽知道三阮是兄弟辈,却只知道他姓张,在运河里贩运土货。他想:这般海外经营,这三人定是不省得。中原来的人,端的只好排场,却不晓得海道上虚浮。不时恁地三言两语,便送人一个翡翠扳指。既是好排场,益发耗些小费,让他快活了,好弄他大批金银到手。因此,他便叫酒馆里将丰盛的酒肴来款待。酒吃到半酣,富同见阮小二隔了窗户,在席上只是瞧看海湾子里船舶,因问道:“张大郎兀自张望着湾子里大海船,好像看得很有兴致?”阮小二笑道:“我兄弟吃了一生水上的茶饭,却不曾飘过海。几时能在海上走两趟也好。”富同道;“贵同伙那位李学究,曾说到各位要到海州一趟。”阮小二道:“他自是斯文人不惯风浪。我等虽恁地计划了,他心里实不愿去。我想趁他不在当面就烦阁下,促成这事。他来了,我等上了船,付过了船钱,他却也不好阻拦。”富同听说,放下杯著,走到窗槛前,推开窗户。向湾子里一指,因道:“你看,那四根桅杆的大船,第二根桅杆上,飘了一面蜈蚣旗。”三阮自是全站起身来,向了他指的所在看去。阮小二道:“哦!便是这只大海船,可以搭客?”富同道:“象这般大小的海船,钱知寨共有三只,两只出海未回,这只正要装运了山东货南去。现在还只得十停上了两三停货。三位客官,若要去海州时,小可和船上当事人知会一声,随时便可上去。”阮小七道:“惩地就十分好了。除了我兄弟三人,还有十多个伙伴,益发搬到船上去住。我们在船上生长的人,总觉得在船上住,比在岸上清静。,富同道:“这大海船,可以住下几百客人,不争上下一二十人。只是船上没有酒吃,恐各位不惯。”阮小二道;“不开船时,我们买些酒船上去吃。等到开船,我等自也把酒戒了。江上规矩,我们自省得。船钱多少,一听吩咐,我等并不还价。”说着,四人重复入座。富同道:“船钱多少,伢行里也自有定价,便是钱知寨的船,也不能多要。三位应当知道,在海上航行的船只,作的是运货生理,搭客原是附载,自不会多讨价。”阮小五道:“富兄恁地说了,我等益发放心,回店去,就将银两送到伢行里去,请代付了船价,我们明日上船,可以吗?”富同听着,手端酒杯且不饮,沉吟了一会。阮小七道:“富兄还有甚为难处?”富同道:“并无别事,只是这事是船上舵公以下几个私人的外水,必得先和私人说定。”阮小二道;“我兄弟明白了。小可此刻就回店去拿银子,就烦富兄写个字条,将舵工请来,小可先送些人事与他。这里酒钱,益发由小可付了,转请足下和那舵工。”富同微笑道:“却是不当。舵工我也能打发,却不争在会钞。”阮小五轻轻拍了桌沿道:“大郎便去取银子来,另送一锭给富兄。”富同听说,推杯起立,深深一揖,笑道:“怎又好三位破费。若三位要请那舵工来吃几碗酒,这酒又只好叨扰了。只是赏赐小可的银两,切莫在舵工当面。”阮小二笑道:“这事我早理会得。”富同道;“这舵工曹二终日在赌局子里厮混,小可当自去邀来。”说着向阮小二道:“那位回客店去?却不须多给曹二那厮,有五两一锭的,便很是丰盛了。”阮小五道:“若只须五两时,我等身上现有。”富同见他兄弟一味慷慨,十分欢喜。便下楼去找寻曹二。 不一会,引着一个黑汉来阁子里相见。他道:“这三位张姓客人,是知寨熟人,要附搭我们大船到海州去。船上花费,都愿照伢行里规矩付了。另外送老兄五两银子茶敬。”曹二听见,伸手搔着耳朵,找不着痒处,笑道:“却是承受不起!”说着,向三阮又唱了一个肥喏。阮小二笑道:“不成敬意,老.兄将去碰碰赌运也好,且请坐下吃酒。”说时,一面在首席上筛酒,一面在怀里取出银子放在桌角上。曹二满脸是笑,坐下来吃酒。酒后,曹二收了银子,因道:“小可今日上船,便会通知船伙儿打扫一间舱房安排各位行李。却不知贵伴当有多少人,小人好吩咐船上厨房里预备下饭食。”阮小二道:“约莫二十个人。不开船时,我等都上岸来买酒吃。”曹二笑道:“我们船家怕吃酒误事,客官自在船上吃酒不妨。这句话三阮正中下怀。当时大家酒醉饭饱,出了酒楼,富同相随他们到了店家,取得三阮许他的那锭银子,十分欢喜。次日在伢行里,和三阮写下搭船的契约,三阮又付过三成船价,便回到客店里督率喽啰们收拾了行囊齐向海船上去。那富同十分义气,亲自送了一行人物上船。三阮看时,那曹二为他们打扫清洁了一座中舱,舱底下放了不多的货物。三阮便由着富同引导,和船上几个船伙头脑厮会,加倍的周旋着。富同道是走江湖行商,自有恁般做作,未曾介意。 当日黄昏时候,曹二垂头丧气,一溜歪斜回到船上,见着三阮等人来了,却只打个照面,自去睡觉。小五悄悄向小二道:“二哥见么?那厮定是把银子输光了。”小二笑道:恁地便好。”次日早起,阮小二故意在船舷上张望,等曹二出来子,便笑道:“老兄昨日财喜好?”曹二叹了气道:“不知恁地,这一个月来,赌运总是不济,昨日又输得赤条条地。”阮小二笑道:“我兄弟都喜欢赌,今日下午无事时,便与老兄同走一遭,我自借些银子老兄翻本。”曹二听了,眉毛飞舞,脸色绷紧,伸了头笑道:“张大郎,你真个帮我翻本?”阮小二笑道:“我们这番前去,同船共命,怎地能戏耍我兄?”曹二向前两步,拱手又唱了一个喏,笑道:“张大官人,你是东京来的客商,不愧了是中原人,我也听得富二叔说,大官人兄弟十分慷慨,人生在世,结交你这般朋友,不虚一生。”阮小二笑道:“船家夸奖。走江湖人自当重义轻财。拿几两银子去耍子,不算甚的,且请船舱里坐地。”阮小五推开旁边舱壁板放二人进去。四人闲谈了一些赌经,曹二实在忍不住了,便站在舱外道:“张大官人去也不?不去时,请先借小可五两银子,小可独自去翻本。赢了时,却来请三位官人登岸,吃碗酒去。”阮小二见他已是性急了,便拿了大小几锭银子,和他一路登岸去。阮小五,阮小七却和船上的伙友都厮混得熟了,与了小喽啰几两银子,在街上买来三大瓮好酒,又是几箩筐果子,荤菜下酒,却请了全船伙在甲板上聚会。船伙们听到相请,本自愿意,只恐曹二回来,有言语发作,却勉强道谢。阮小七吩咐小喽啰先抬一瓮酒到甲板上来,开了泥封,果肴作四五处分别陈列了,二人便站在甲板上向周围拱手唱喏道:“我兄弟买的这些酒肴,实在也不成敬意。一路同船,都要仰仗各位照应,自当表表寸心。若是各位怕吃多了酒,曹舵工回船来说话,便请吃些果子,胡乱吃一半碗酒。终不成酒沾唇就醉了。”说着就来拉人,有几个人站在下风,闻到开过泥封后的上等酒香,早是口角里流出涎来。经二阮一拉扯,便有几个人走上前来。甲板上,已是摆好了碗碟,三阮把勺子伸到酒瓮子里去,只一搅,早是酒香芬烈,腾绕半空,然后舀了大勺子酒,向碗里满斟了去,向大家点头道:“赏我兄弟一点金面,各位吃半碗。”恁地说时,船伙儿倒彼此劝着,不要太拂逆了这二位客人好意,就都分围着杯碗作几处在甲板上团团围坐。二阮笑吟吟地向各处斟酒。各人吃得口滑,兀谁省吃了半碗便休?阮小五看到这瓮酒将尽完了,便又叫小喽啰把其余两瓮抬出来开。几个船伙儿头子,口里尽道不消,却不曾起身拦阻。酒瓮搬出来,照旧开了泥封。三阮又把下酒采办得丰盛,虽有四五十人围了吃,却兀自整盘堆了。有了下酒,怎能不吃酒?太阳落到海面时,三只酒瓮都敲打了作铜磐响,有几个船伙儿,简直就醉得躺在舱板上。阮小五见有儿个不醉的,海风一吹,也都七颠八倒。便笑着叫小喽啰们收拾了碗盏去,向散在甲板上的船伙儿说了一声不恭,也自回到舱里去。 不多时,天色昏黑下来,看到岸上卫城子里灯火像千万盏星光,撒在天脚,约莫己是初更时分。有个人影,俏悄由海滩上走向船头边来,阮小五立刻跳上岸去迎接着,间道:“二郎回来了?”黑暗里阮小二问道:“船上的人都醉了也未?”阮小五道:“都醉了。”阮小二道:“我在老客店里,遇到了戴宗。道是今晚三更时分动手,卢员外已亲自带着儿郎们到了卫外十里远近。”说着,手拿了三盏红纸灯笼交给阮小五道:“你且将这个拿到船上,点了烛,挂到船前桅杆上。军师有令,我们船上挂三盏成串的红灯为号。船上的事,都交给你和七郎,我还要上街去看看。”阮小五道:“船上这几个人我们足够应付,有事你自去。”说毕,阮小五回到船上,和阮小七说了。让喽啰们扎束停当,在舱里静坐了等候。看看到了三更时分,只见卫城里西南角上一把火起,烈焰升入半空。二阮立刻从箱子里取出兵刃,分别散给了喽啰们。点着三盏红灯笼,由绳索扯上了桅杆挂起。不多时,卫里二丛火起,擂鼓声,呐喊声,突然大作。二阮便和十几个喽啰,手拿兵刃,把守舱口。船伙儿有几个不十分醉的,推开舱门出来张望,喽啰们都把他推进去了。那些人看到各人明晃晃地手里拿了兵刃,那里还敢多说话。那海滩上一阵鼓噪,百十支火把,在空中照耀着。早有一队喽啰,随在韩滔、彭玘、呼延灼三筹好汉后面,直扑将来。前面是阮小二引路,毫无拦阻,直奔上船来,大家会合一处。阮小二站到舵楼上高声喊道:“四周船户听着,梁山泊好汉在此。现因有事,要借几只海船一用,并不伤害善良商民,你们知事的,只管睡在船舱里。”那周围大小船只,看到明火执杖,许多强盗来到,已是慌了。现在听到是梁山泊好仅,更自害怕,各各藏躲起来不敢动。随了呼延灼来的,三停有二停是水寨喽啰,放下兵刃,各各整理篙橹,拔起铁锚,立刻将船向海湾口上开去。拣了一段港身狭窄处所,将船在水面上横过来。火光中,升起两面大旗,在桅杆上飘荡。一面上写梁山泊水军先锋阮氏三雄,一面上写梁山泊副总头领卢。那些在港湾口里停舶的大小船只,有的看到卫城里火光烛天,人声鼎沸,也就各各想拔锚逃走。及至看到港口上灯火通明,一只船把路拦住,便觉不好。及至这两面大旗飘出,大家只管在暗地里叫苦。只好把船离开了岸,舶在水中心。 那岸上梁山泊的军马,还未曾理会到海滩上,大队人马冲破了卫城,便分向文武两衙门去捉人。那个武衙门的缉捕使,听到外面喊声大起,弃了眷属,跳墙逃走。他手下虽也有些缉捕官兵,每到晚上,他们都各回家歇息。衙门里虽也留下二三十人,济得甚事?梁山人马赶到,和缉捕使眷属,一齐捉住了。另一股人马杀到知寨衙门时,那钱知寨吓慌了,他向后花园里逃走,大家将他家细软财物搜索到一处堆积起来,计点数目,却有四五百件,仅是箱柜,便也一百来只。卢俊义随后赶到,将擒缚的男女查点一番,只差了知寨。卢俊义把妇孺都放了,查出知寨两个亲信,在衙前斩首,其余衙役割去两耳。待得天明,出示安民,说明梁山泊人马出海,经过此地,代诛贪官污吏,并不伤害百姓。有巡查衙内外的小喽啰,报告后园枯井里有人藏着,现在勾了起来,缚在庭前柱上,是个斯文人。卢俊义道:“也不过衙中一个书吏,放他去休。”吴用正在一处坐地,便起身道:“既是斯文人,小弟有话问他,且亲自去看看。”说着两人走到庭前,果然绳子拴了一人,反背二手,虚系在柱上。看他四十上下年纪,肥头胖耳,浑身锦绣。他见人来,便跪在地上,哭号着大王侥命。吴用道:“你是钱知寨何人?”那人道:“我是钱知寨同乡,路过此地,特来探望。”吴用道:“你平常作何生理?”那人道:“在下是青州一个秀才。”吴用便向卢俊义道:“既是读书人,放他去了也罢。”便吩咐小喽啰解了他的绳索。吴用在一旁看觑,见他左手大拇指上带了个翡翠扳指,不由哈哈大笑道:“钱知寨,你是智音千虑,必有一失。这枚扳指,是富同在我那里讨得来,不想你跳枯井时,兀自带着。”立刻叫小喽啰取下扳指,重新缚了,送到街上斩首示众。望海卫人惊惶了一夜,到了天明,才知道是梁山泊好汉来了。虽然见得安民告示,兀谁敢太岁头上来动土,都把大门关了,藏躲在家里。 梁山泊人马找得了驻扎的所在,杀牛宰羊,休息吃喝了一日。吴用随同卢俊义带了几百名精壮喽啰,到海湾里去看定了十艘海舶,便到伢行里去,找了几个船伢子来,把话告诉了他,要租用十艘海船运载山寨人马到海州去。船上船伙,不许短少一个,到了海州,自有重赏。若有一个人脱逃,除了捉住那人,便以军法从事之外,全船的船伙都有罪。吴用又打听的富同畏罪己跳海了。便又向众船伢子道:“你等眼睛是看事的,便知我山寨里军法森严,要不富同却怎地肯舍了性命?”众伢子喏喏连声,哪敢 说出甚的。吴用就在海滩上,将四五百名喽啰,分作若干股,由船伢子先引到船上去弹压。这些船上人晓得梁山人马在卫城里,不敢登岸。湾口被梁山军驾一只大海舶横拦了,又出去不得,大家也只有听了船伢子的劝说,起运货物,整理帆橹来装载人马。勾当了两日,诸事都已就绪,梁山三千多兵马,带足了粮草淡水,连同先前占用的那一只大舶,分着十一只船乘坐。择了一个天气睛和、风势,顺利的日子金鼓齐鸣,开出了海港。这十一艘船,一字拖长,扬帆鱼贯南行。卢俊义、阮小二和两位军师,同乘那艘最大的海舶,在前面引导。其余各头领,或一人或两人,各押乘着一艘船。那些船伙,都得着头领的赏银,又惧怯梁山威风,驾驶得十分小心。一路平安无事。 一日来到海州境界,在一个小港口里停舶了船。各头领都到卢俊义坐船上来聚议。大家在中舱里坐了,卢俊义先道:“这海州情形,我等颇是生疏,我们是由海上来的,连海州四境都不甚清楚。众兄弟且慢出发,应当先多派探子,上岸打听情形。”吴用微笑道:“此却是末节。张叔夜在此传说很有军威,我等却是要先探看他一番兵力虚实。这事恐探报不精,小弟拟亲自到海州城里去走一遭。”卢俊义道:“恁地虽十分是好,却须派几位头领保护才是。”吴用道:“人多了,转恐彼此照顾不周。小乙哥为人精细,本领亦是了得,相烦同行便好。戴宗兄弟可单独行走相随在后,也好传递消息。在小可未回船之先,船上仍是装扮了海客模样,不必扯出梁山旗号。”卢俊义道:“船上有我镇守,军师可以放心前去。”计议已毕,那吴用扮着一个海客模样,燕青扮着一个伙伴,在船上取了一些乾枣、糖梨、茧绸、蓍草各种山东货样,一个包袱捆了,上岸而去。 这港口到海州城约莫有七八十里路。这天走了大半天,到海州城约尚有二十里路,天色已近黄昏。赶到一所小镇市,见路旁有爿茶饭店,便同燕青进去。这店堂一带栏干隔住内外,摆了几副座头。吴用拣一副靠外的座头与燕青对面坐了。过卖走过来,抽下搭在肩头的抹布,擦抹桌面,问道:“二位客官,还是打尖,还是歇店?”吴用指着门外打麦场道:‘你不看太阳已经沉列屋顶下去了,我们歇店。”过卖笑道:“客官有所不知,这海州地面,在知州张相公治下,真是夜不闭户,晚间照常行路,我怕客官要赶进城住宿,所以恁地动向。”吴用道:“原来恁地,我们肚里饥饿,等着要些酒饭吃,不忙进城。你先和我们打两角酒来,有甚下酒?”过卖道:“有猪肉、鸡蛋、咸鱼。”燕青道:“咸鱼也好,猪肉罢了,和我们切一大盘牛肉来。”过卖陪笑道:“容官休怪,牛肉却无。下街头今天有人宰羊,客官要吃羊肉时,可以去买些来。”吴用道:“猪羊肉都有,怎地却无牛肉?”过卖道:‘此地原先也有牛肉的。自从张相公来到本州,禁止宰杀耕牛,所以独没有牛肉。并非小人不卖与客官。”吴用笑道:“我们初到贵地,不省得这些,既无牛肉,猪肉也好。”过卖说是。上厨要酒菜去了。却见一群少年,都是紧衣露臂,捆着腰带。各人肩上,有的扛着枪刀,有的拿着弓箭,嘻嘻哈哈走了过去。过卖正送了酒菜上来,燕青问道:“这村庄上有人练武艺吗?过卖站在桌子外筛着酒,因道:“这也是本州张相公的钧旨。道是现在江南方腊作乱,山东梁山兵马四处劫掠。海州地面,虽甚太平,却也难保将来无事。现在冬季,正是农闲时候,让百姓青年子弟自己请了教师,在村庄里练习。”吴用道:‘百姓若不练武时,他也奈何不得。”过卖道:“知州相公先通谕了各乡里正,按了花户册子,派定百姓学习。州城里又三五天一次不断的派了缉捕官兵,下乡查考,兀谁敢不遵?查出不遵,除了戴枷受棒,还要受罚。冬季无事,练练本领,也是各人自己好处,老百姓乐得遵了官府命令。”燕青向吴用笑道:“这知州也忒煞喜欢管些闲事个。”过卖道:“虽然知州到任以后,地方上多了许多事,但一来地方上没有盗贼,二来他一清如水,手下没有一个胥吏敢向老百姓讹索钱财。三来他肯和百姓分忧。”吴用道:“你且说他第三件事,怎地肯向百姓分忧?”过卖道:“譬如装运花石纲的供奉船,经过海州地面时,敬奉使官照例要向地方讹索钱财。张相公却亲自去见了那押解花石纲的官,把供奉免了,怎地不是和老百姓分忱?因此,全州老百姓都敬爱他。”吴用一壁厢吃酒,一壁厢听那酒保说话,心里自计划着。 酒饭后,店家引了他二人到客屋里安砍。店小二才送到灯火进来,便听到街上更锣响了,初更过去,虽是个小村镇却也有个更次报告。正揣度着,邻有一个小目兵,带了两个拿长枪的士兵,推门进来。那目兵先唱了个无礼喏。因笑道:“小可是海州缉浦巡检治下,四乡镇巡查旅店的兵弁。须动问客官一番,休怪则个。”吴用指着桌上货样包袱道:“请看。我伙伴两个,是送货样进城的。”因随便报了一番姓名。那目兵见他说话流利,不怎的再盘问,又唱个无礼喏走了。吴用却暗暗告诉燕青道:“这张叔夜治下,果然非同其他郡县,明日进城,更小心些个。”燕青见吴用也恁般说了,自也下着戒心。 到了次晨,二人算清店帐,背了包裹,冲了宿雾,踏着残霜进城。走不多时,红日东升,一片霞光,照在一片枯林上,拥出了一角海州城楼。到得城门口,乡间挑柴挑菜的正鱼贯向城里走去。迎着城壕桥头,有两排店铺夹道而立。其间有三五间茶馆,灶上蒸屉里热气腾腾,里厢正自闹轰轰地,坐着吃早茶的人。吴用益发仔细,不敢造次进城,且走进茶馆去,张望了一番。见靠墙一副座头,只有一个长须老人,占了一方,就着屋檐下太阳,两手围了一碗热茶取暖。面前摆了一碟糖馒首,兀自不曾吃动。因向前唱喏道:“惊动老丈,小可是走长路人,口渴些个。想并一并座位,吃碗热茶,可以吗?”老人拱手道:“老汉只有一人,客官自便。”这正中吴用下怀,便使个眼色,让燕青同坐下来。 第十回 智多星迹露海州市 张叔夜计退梁山兵 初升的冬日,带了些金黄色,路边的枯草,原来涂了浓霜,经太阳一晒,霜化了,倒有些滋润的颜色。这很像在路上赶进城的乡下小贩,颇是吃力,头上也冒出些汗珠。吴用和燕青同在茶座上坐了。向外面路上看去,兀自出神。他捧了茶碗,缓缓啜着茶,不觉赞了一声道: “海州却是一个繁盛地面,我们来这一趟,怕不好做几千贯钱生意?”说话时,望了旁坐的燕青,倒不理那老人。燕青道:“正是如此。你看太阳一出山,向城里赶早市的人便恁地拥挤。我们到了城里,却须多多打听。”吴用道:“看恁般情形,海州城里市面,必十分繁华,我等两个生人,却向那里冲掩?”说时,故意作个沉吟样子。那老人也是两手捧了茶碗,待喝不喝地,听他两人说话。见吴用有个沉吟模样,便道:“动问上下,来海州作何生理?”吴用道:“我等是山东客商,贩卖山东乾货。”老人道: “这却不难,进这座东门,便是东门大街,里面自有杂货份行,可向那里落脚。若要自己去找寻主顾,这里商家在知州张相公治下,都不欺人。”吴用道:“正是让我等放心的一椿事,一路都听说张相公为官清正,是个文武全材,本地想十分太平?”老人道:“太平是太平,将来难说。海州地面现兀自天天操练军马。”吴用道:“这却是为何?”老人道:“现今山东宋江、江南方腊,都号召了上十万人马,要攻城掠地。赵官家把这张相公十分看得重,无论南北有事,少不得要把张相公调用出去。便是不调出去,把人马操练好了,就是南北强盗要来犯境,也可以抵挡一阵。”吴用道:“这张相公不愧是四海闻名,却预备着南征北讨。但不知道练就多少军马?”老人道: “就是在本州,操练好了的人马,怕不有两三万。平常在州衙内小校场里操练,每逢三八便在南门外大校场校阅。”说着将手指抡掐着,笑道:“今天正是十三,这时候,恐怕校阅未了呢。”燕青向吴用道:“二哥。这等大规模的操兵,必是很热闹,我等见识见识也好。”吴用沉吟着道:“若论我们落行,却不争这半日的时间。只是怕校场里操演人马,我们却向前不得。”老人笑道:“这却是把话颠倒来说,这里知州张相公恨不得全海州老老少少,都去学习本领。若去看校场操练军马,知州正道着你是他一个知己,怎地不准去看!”燕青向吴用看着,吴用手摸髭须微笑,点点头道:“恁地说时,我们就拚了荒疏半日工夫,到校场去看看。”那老人道:“二位要去时甚是方便,无须穿城,便在这东门外,绕过半个城角便是。”吴用听说,益发欢喜,又坐了半盏茶时,吃了两个炊饼,会过茶资,向老人道了谢,便出店,绕了城垣,向南门走去。 这里自有一条通南门外的道路。顺了路走,不多远时,便看到一片广场。在日光下,浮起一阵轻薄的尘头,随着也就看到旌旗影子,在空中飘荡。走到近处看,靠西一带参天大柳树,下面一带营垒,档了去路。朝北正面,是四角飞檐的演武厅。两排盔甲鲜明的武官武弁,八字分排,由台阶上站下来。东南两方是野田,间或有几丛树,树下便歇有卖零食担子,围着许多人向校场上张望。这校场端的宽大,约莫有里来路长,半里路宽。约莫有三五千人马,在演武厅下,排着阵式,鸦雀无声地站着。外缘上一路摆了几个箭垛。正有流星般的骑兵,一个跟随一个,绕了外场飞跑。到了箭垛前,马上早弯着弓的人,就一箭射去。去箭垛不远,列着得胜锣鼓,箭中了,锣鼓便同响起来。此外没有声息,只是那马蹄拨土声,和步兵阵头上的旗帜拨风声,互相唱和。吴用和燕青先在校场东南角闲看。后来吴用却想看看张叔夜是怎地一表人物,.便顺了校场东边,走近演武厅前面来,这样又看了些时,正是步兵在演武厅阶石下,成对的厮杀,操练着刀枪。厅角上两面鼓,擂着轰雷也似助威。有些热衷本领的百姓,益发站到武厅墙角,在阶石上层,由排班武弃的头上看了下去。这里相隔排班所在有丈来远,武弁也不理睬。吴用也挤了过去,燕青跟着。这演武厅屋檐下,有一排木栅栏,隔了内外。在栅外看到厅正中排了一座公案。公案里坐着一人,约莫四十上下年纪,长圆脸上,垂下三络黑须,一双凤尾眼,精光射人。身穿蓝色软甲,头扎蓝绸幞头,腰挂一柄三尺绿鱼皮鞘长剑。不坐而立,紧靠了虎皮椅子,向演武厅下面看了去。端的又是一种英雄气魄。吴用由墙角顺了屋角扶着栅栏走过来。 那在演武厅里看操的张叔夜,有时也看看两旁的老百姓,却是什么情形。他忽然看到栏栅外两个人向校场上上下下、四周探望,却并不怎的看操,却有些奇怪。约莫有半个时辰,那两人兀自未去。其中年轻些的,看到校场里对比的步兵,有时点头,有时微笑,有时又和同来的一个三绺髭须白净面皮的人轻轻说话,张叔夜益发瞧科了几分。看完了几对人厮杀,他忽然向两旁站的武弁道:“给我备马,本州要亲自骑射一趟。”说着,他起身由演武厅侧门出去。旗牌由厅上传令下去,暂时停止操练,站班武弁一阵纷攘。张叔夜走出了演武厅,见随身武弁李保在侧,便低声道.“那演武厅正面右边栏栅外,站有穿青穿皂两个生理人,背着包裹,好生可疑。你改了便装悄悄的跟在后面,且听他们说些什么。”李保应诺去了。张叔夜由家丁取过来弓箭,骑着坐马,在跑道上绕了一匝,射出三支箭去,都中了箭垛。校场内外人,齐齐喝了几回彩。他依然骑马回到演武厅后下了马,却缓缓地向演武厅走去。李保迎着低声报道:“回禀相公,这两人端的可疑。一个说的山东口音,一个说的河北口音,都不是此地人。相公射箭中把时,那个背包裹的人说,端的名不虚传,不可小看了。”张叔夜道.“你且紧紧跟了他,我另派人来帮助,一切小心,不要露出痕迹。”李保去了,张叔夜将旗牌叫来,因道:“本州刚才骑马闪撞得心口疼发作了,传令停操。”旗牌传令去了,回头看到押司赵峰在侧,便笑道:“你来的正好,刚才你到了演武厅上也无?”赵峰禀道:“小人适才由衙里来。”叔张夜道:“更好。”因附耳对他说了一遍,赵峰躬身道:“小人理会得。” 张叔夜只吩咐了这两人,自骑马回衙去,吃过午饭,到了未牌时分,却是李保满脸带了惶急的样子,匆匆走向签押房来回话。因道:“上禀相公,此两人行踪越查越可疑。在城里一味冲撞,摸不着路径。现今在门东客店里落脚。小人一路跟随,幸是未被他们识破。路上遇到赵押司,暗暗把人交给他了,他现时带有几个人在客店对门茶馆里吃茶,自看守了他。看他那般,既不落行,又不我亲友,满城张望,生理人打扮,却不作生理。”张叔夜道:“你且暗下通知那店家,多多和他闲话,他说甚言语,都来回报我。”李保去了,又到薄暮才回衙来。张叔夜见着他,先便问了。因道:“恁般时候回来,想必你们又看了他一些情形。”李保道:“小人探得店家说,那两人是由海船上来的。昨夜住在胡家集,今早进城。小人寻思,那条路不是到港口去的,可疑一。既要进城,为何却又在路上投宿。赵押司却会同了杂货仔行的一个伢子,由店家引进,向那厮谈生理。小人特意骑了快马到胡家集去,将几家客店的行旅投宿簿都查看了。不错,这两人是在那里投宿的。但他写的姓名籍贯和在城里写的,很有出入。小人各抄了一纸,请相公台察。”说着,弯腰在靴统子里掏出掖的两张抄单,呈给张叔夜看。果然,这上面显然有许多不同。一张单子上写的是张忠、李德,一张上却又写的张德、李忠。一张上面写的海州人,一张上面却又写的青州人。正犹豫斟酌着,那押司赵峰便在门外求见。张叔夜唤入签押房来,问道:“教你看守的人,益发是可疑,你为何抛却他们回来了?”赵峰躬身道:“小人装着商家,和伢子寻那两人谈生理,谈到行情时,那个后生不作声,那个白净面皮,三绺长须的人,却笑而不言,只说货运到了,再作理会,只是听那伢子的话,随声附和。据小人看来,显然他是外行,却不肯说话,免露了破绽。那个有髭须的,十分狡猾,小人也未敢多言,怕将那厮惊动了。但他看小人和那伢子都盘问得紧,似乎有些省悟。依小人看来,这两人十分之七八是海贼派来城里的眼线。休吃他走了,便将他捕捉来了,拷问个水落石出来,却不是省事?”张叔夜道:“这两人越是可疑,却越不能捕他。你把他捕了,余党倒惊散了。你快去通知看守着的人,若这两人要出城时,且自由他,休得拦阻。只要在他走后,来报一信便可。”赵峰遵命去了。张叔夜便向李保道:“你随带两名精细兵丁,连夜出城,到胡家集去等候,看这两人经过时,只管让他们过去。定要跟定了他,看他们到那里去。”李保也遵命去了。 二更以后,张叔夜派人密传兵马都监卫华,到签押房叙谈,把左右都屏退了。卫华见恁般情形,叉手恭立在灯下。张叔夜坐在案前,手摸髭须,微笑道:“卫都监,你觉得有异吗?”卫华道:“想是相公有甚机要命令?”张叔夜道:“说你不相信,梁山贼寇,敢到我海州。现有两名寇首藏在城内。”卫华脸色勃变,不免一惊,因道:“请相公下一钧旨,卑职使去捉拿。但不知此两人是兀谁?”张叔夜笑道:“休要惊荒。其中一个是智多星吴用,他是梁山军师,武艺平常。其余一个是保护他的,本领必然了得。我自有安排。卫都监可以暗暗地下令,前后五营兵马,立刻戒备,听候命令。”卫华沉吟着道:‘贼人恁胆大,却敢来到我海州城内!”张叔夜道:“若不是我亲眼得见,人也不敢相信。那梁山为首一百余名人物,朝廷曾画影图形,分发各处关卡捉拿。画的图形,虽不能十分相像,也不能毫不相干。今天我在校场阅.操,见两个背包裹汉子只是在演武厅外张望,情形好生可疑。暗下派人跟踪采探,果然行踪诡秘。昨晚住在胡家集,今天住在城里,两次落客店,所报姓名籍贯,并不相符。他道是海客,却又不向城里商家兜揽生意,只是满城张望。我把梁山贼首图形一看,其中一个,端的和吴用相像。据李保来说,这个与吴用相像的汉子,说的是济州口音,益发相符。我接着军报,知道梁山贼人有五七千兵马,袭了沂州,在城多日,忽然弃城而遁,不知去向。我想贼人忽来忽去,不能无因,正自狐疑着。:现见这两个可疑的人来到我海州,那必是贼人来窥我海州富足。顺便掳掠军械粮草来了。却是奇怪,此去沂州几百里路程,却不见一点贼人行军消息。这五七千军马,不是绕了海岸而来,便是绕了海岸而去。到了海州境地,我也能知道他们消息。所以我想着必是隐藏在海舶里来的。且休打草惊蛇,只捉得两个人却把他们军马惊动了。我只悄悄地按下个牢笼,把他们引进来,都给捕捉了。”卫华微带了笑容,义手答道:“卑职理会得。”于是告辞出了州府,回到营房,连夜传令五营兵马备战。 那吴用、燕青安睡在客店里,那里会想到太平无事的海州城里,会突的安排了军马厮杀。天色刚亮,吴用却把燕青暗地里唤醒。因.道:“昨天杂货店里那个相帮,却盘问得我们紧,万一这厮今天再来,看出了我们一些破绽,报与了官家,却误了大事。我们休拿包裹,只说吃早茶去,快快混出了城,且上海船去作计较。”说毕,二人草草整理过衣巾,在太阳未起山时,便出了东门。吴用为了走熟路起见,依然由原路回海边来。经过胡家集时,在那茶酒店里稍坐片刻,吃了两盏茶。那预先在这里隐藏的李保,等个正着。等吴用、燕青去了,扮个行路人,背了包裹,遥遥跟随下去。到了小港汊里,见海边停了十几只海舶,甲板上人来来往往,都著了短装,十分忙碌,却不像是海客商船。李保退后里来路,在一座村子里歇了脚,找了一位年老百姓,告诉他自己是州衙里来的,让他且在村子外面多把人向海里张望,看有甚动作。在这午牌时分,忽然儿声连珠炮响,金鼓之声大震。百姓纷纷跑进村子来报道,有了大批海贼上岸,桅杆上悬着旗子,岸上队伍前面竖着大纛,煞是威风。李保且不惊慌,爬上屋脊,向村子外看去。果然半空里旌旗飘荡,十几只大海舶上的人,像蚊群也似,拥上了岸来。太阳照着那队伍战甲鲜明,各人肩上扛着枪刀剑戟,都一闪闪地发着银光。只看那旗帜分着五色,下面人摆着阵式,在海滩上品字列开。却不是寻常海贼家数。那旗影里的鼓声,震天震地敲打着,便含着不少杀气。李保遥遥的看去,还认不出那旗帜上是什么字号。但看到有几个零落百姓,由外面跑进村子里来,口里大喊着,梁山好汉到了,梁山好汉到了。李保也来不及再去分辨旗号,跳下屋来,在村子里夺得无鞍马,就飞奔入城来。到了知州衙门,兀自喘着气。便下马,在堂前定了定神,然后到上房来见知州。 张叔夜见他面红耳赤,额上汗珠兀自向外冒着,便笑道:“怎地,你看到贼兵了?”李保躬身将看到情形都说了。因道:“上赖相公英明,预先看破了贼人行藏。不时,这城池毫不提防,却不吃从人暗袭了。依小人之见,先下令来把城闭了。免得临时慌张。”张叔夜笑道;“你跟随本州有年,你甚时见我慌张过?我自有计,梁山贼人来了,教他休想一个人回去。你自去将息,晚上再随我厮杀去。”李保退去了,张叔夜先调兵马都监卫华入衙,吩咐了一遍。又调缉捕使雷震来吩咐了一遍。冬日天短,一轮红日早已沉入西郊枯树林内,散作半边天的霞光。张叔夜带了十几名亲随,在城上巡视了一周。这海州城自张叔夜到任后,不时修缮督察。所以知州上城去巡视,却也没甚么人理会。 到了晚上,城里依然万家灯火,照常过活。梁山军马登岸,曾派十几名探子张望城里情形,回去报道,都说是城里并无动作。卢俊义得此消息,益发放胆催动三军,兼程前进,约莫二更天气已到了胡家集,距城二十里。探子回报,城里依然按时关城,并无别样情形。这是月之下弦,四野沉沉,星点满天,黑空风劲,遥闻犬吠。这里一片平原,农人收割过了庄稼,正好安营挖灶。 吴用陪了卢俊义,在集子上茶酒店里驻兵。先下令告知山寨兵将,海州张知州城下,都是善良百姓,休得惊扰,违令者斩。一面下令埋锅造饭。这集子里百姓,作梦不曾想到梁山兵马会到了家门,大家藏在家里,闭门不敢出来。燕青出来找了店家,再三用好言安慰,这才预备灯火酒饭,款待各位头领。在桌上用着酒饭时,吴用拿了一双竹著,在桌角上烛光下点划着,因道:“小可在城看察了一周,张叔夜虽说知兵,却疏忽了一点。他的人马,都驻在城东南角大营里,城里很少的一些缉捕士兵。谅是因地方太平日久,不曾提防到外事。小可这番布置,只是把一两千兵去打城东南角,牵制他大营人马。我们就用大军,由西北角攻入城里。任他张叔夜通身是本领,这样打他一个措手不及,他也无法防备。”卢俊义道:“军师妙算,自是万全。小弟也要会会这张知州,是甚等人物?”他如此说了,其他各位头领一来凭着攻无不克的经验,二来又是军师亲自到城里察看了来的,当然调动得宜。也静等侯五鼓天明杀进海州去。 到了三更以后,卢俊义亲自领大部军马向海州东北角进玫。公孙胜、呼延灼、黄信三位头领带领一千五百.名马步军摇旗呐喊,向城南扑去。四更将近,半弯残月,像一把银梳斜挂在东边天脚,昏昏的月亮,照见平原夜色朦胧,只有隐隐约约的一厦黑树影子,在目力所不及的地方,挡住了天脚。这大批人马脚步声、马蹄声造成哗啦啦一片嘈杂的响声,把海州东郊的百姓一齐由睡梦中惊醒,个个村庄里人跳犬吠,就像海潮涌来一般。一呼延灼这批人马在先,到了东门外簇拥灯笼火把,如一条火龙绕过城角,直奔城南大营。真个如入无人之境,毫无阻拦。卢俊义这大部军队却熄了灯火,向北门杀去。队伍前面,一队冲锋快马,有三百余人,带了饶钩云梯,向城边猛扑过去。却是到了城边,一齐把灯火亮着,却叫得一声苦,满濠大水,吊桥高高在隔岸吊起,只有驻马观看。不多时,大队人马赶到,也只好隔水布阵。卢俊义和吴用策马到了濠边,见对面城上,静悄悄地不见一点动静。卢俊义在马上向吴用道:“莫非城里有戒?”吴用向吊桥边细观看,见棍子粗细索缆吊了,决非匆忙所为,便知中计,立刻下令,将后队改为前队,向后撤退。这个命令,传令喽啰还不曾传遍,只听城墙上梆子剥剥乱响,突然火光冲天,千百处灯火在城上飞舞,照见旗帜飘飘,刀枪林林,在城谍上露出。箭楼前一丛灯光上,飘出一面张字大旗。那里众兵士大声喊道:“知州张相公在此,叫梁山头领答话。”卢俊义见呼唤尚有礼貌,便跃马出了队伍,直到濠边,见城上大旗下,一人全副披挂众兵拥护,料是张知州,便两手横枪,大声答道:“梁山副总头领河北玉麒麟卢俊义在此。”张叔夜手扶城堞,大声道:“卢俊义你好大胆,张某所守城池,你也敢来窥犯?”卢俊义道:“素知治下粮草充足,兵刃精利,特来借些。知州若是豪杰,开城放兵出来,见个高下。”张叔夜笑道:“无知匹夫,已入死地,尚敢夸口。谅你不见本州本领,也不死心。你赶快撤退,我城外伏兵,已经杀来了。”随了这话,城上向天空飞出几枝火箭,又是几声号炮。城东角喊声大起,黑暗中不辨人多少,向梁山军马反扑了来。这时,梁山军马后队改了前队,已经向东撤退,杀来兵马,并不向前拦截,只在大路,四周将箭对了火光乱射。梁山军马寻不着对方厮杀,只好弃了灯笼,匆匆忙忙奔走。卢俊义带了各位头领,在后镇压阵脚,以免城里军马出来夹攻。城里军马,先也是将乱箭对火光射了一阵,等这里弃了灯火,却也不来追赶。 卢俊义兵马自相践踏,退出了七八里路。喘息方定,月光下又见一支兵马,由斜刺里杀来。各头领正要策马迎杀向前,见来的队伍,阵形散乱,倒荷旗帜,分明是败兵。尚幸吴用机警,教大家呐喊是梁山人马,那边来人,才止住阵头。正是黄信为首,领了攻打大营的一队兵马来到。呼延灼,公孙胜在队伍后面押阵。听到前面系自己人呐喊,便跃马赶上前来,月下会着卢俊义。呼延灼在马上报道:“小弟杀到那营前,见营门大开,散落的四处有几点灯火,疑着营中何以毫无防备,犹豫了一阵,我只在营堡外逼住了阵脚。却不料一声梆子响,四处向我们队伍上放箭,不知多少人马埋伏着。小弟想着孤军深入,原是要引官兵出来交战。官兵既不出面,倒藏在暗地里来射我,我们原来声东击西之计,已是无用,只有转过来和大军会合。”吴用道:“张叔夜果然是位名将,是我小觑了他。我们快快逃上海边,莫吃他再断了后路。”说着,便下令再调前队人马驻定,让后队先行,前队不曾被箭阵扰乱,依然殿后。这时,天色已经大亮,卢俊义在马上查点军马,几乎折损了三停的一停。头领里面,阮小二、黄信、韩滔,各中一箭,幸是都在不重要处,由小喽啰用椅子将三人抬了走。卢俊义见未曾交战,士气大减,也只好撤队回海上去。恐怕官兵追赶,便让士兵嚼着乾粮,喝着冷水,路上未曾埋锅造饭。却幸撤退迅速。沿路未见拦阻。当日落西岸时,大队已到了港口。马队先到海滩上,向海岸一看,又叫起苦来! 第十一回 雪夜被围群雄失势 单骑决战名将成功 原来梁山人马坐来的十艘大海舶,一齐变成了几个焦枯的架子,飘浮在水面,正是遭火烧了。卢俊义、吴用听到前面飞报,二人策马来到海滩上观看。吴用见碧浪接天,前无障碍,近处三四枝桅杆,倒在浪里,那烧不尽的船骨焦黑的在水上露出,烧散了的木片布屑,在水上飘荡,直扑到岸边。吴用在马上拍鞍长叹道:“张叔夜毕竟不错。吴某自劫生辰纲以来,没有一次失算,这番却着了他的道儿,后有追兵,前无去路,却是怎处。”卢俊义道:“军帅且休慌,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我们还有三四千儿郎,掉转头来,再杀向海州去。”吴用道:“也只有恁地。大家辛苦了一夜,又不曾吃喝得好,且休息片时。”众头领听说,都叫喊起来,愿与张叔夜决一死战。卢俊义在马上看看众喽啰,端的都疲乏极了,虽是排立了阵式,站在海滩上,看看儿郎们个个愁眉苦眼,精神不振,因向吴用计议道:“现在天色已晚,我等又路径不熟,往那里去?”吴用道:“这海滩上风势特大,大家再露宿一宵,明日如何斯杀?且回到前面,找个大庄子歇马,明日天亮,再厮杀出去。”卢俊义道:“张叔夜既来烧了我们的船只,附近必有伏兵,却须提防一二。”吴用道:“我等留守船上的儿郎,终不曾都杀伤逃散了。我等回到此地,必有人前来投依,且命人四处搜索。”正说着,阮小七带领两个水军小头目,由海岸边上来。他报道:“今日未牌时分,有打着海州官兵旗号的人马,约莫四五百人,直扑到海边来。船上的船伙都骇慌了,动弹不得。那官兵到了海边,却不上船。同时拿着几百张弓,向船上射着火箭。西北风正刮得紧,箭到火起,每只船就有十几处火头。船上人跳到海里的,哪里有命?泅上岸的,都被活捉了。小人在最后的一只船上,泅上岸躲在石礁缝里,逃得活命。等官兵去远了,到就近村庄里借火烘了衣服,在这里等山寨人马回来。此地老百姓怕官兵和山寨人马要在这里作战场,都弃家背着细软跑了。因之,官兵退向哪里去了,却也打听不出。”吴用听着沉吟了一会。卢俊义便插嘴道:“便是张叔夜布下天罗地网,卢某何惧?儿郎们却是辛苦了,今晚必得有个安顿。”正说时,呜呜两阵风在马上吹过,天上渐渐云彩铺盖起来。吴用将马鞭向西指着,大家看去,隐隐有一丛树林,簇拥了一座村庄。他因道:“那里是块平原,藏不住伏兵的,我等就在那里扎营。分大家望去,不过二三里路,就齐齐的昂头向那里望着。 卢俊义益发看出了喽啰们疲乏已甚,也不再犹豫,策马在队伍前面便走。燕青、彭玘,恐怕有失,也跃马在后,紧紧保护。到了那里,见庄门大开,果无一人。卢俊义立马在吊桥头,却还不敢躁进。这后面跟来的大批人马,望了庄门,便一拥而进。呼延灼随了人马进庄,先带几十名精悍喽啰,搜索了一顿,觉得实在是寂无一人,这就由全部人马,在各农家住下。卢俊义以下几位头领,挑选了一所高大庄屋做了中军帐。卢俊义不敢怠慢,立刻请了众头领在一处会议。吴用道:“小可之见,我军今晚驻扎在这个庄子里,实在是个死着。假使海州官兵把这个庄子团团围住,知道这里面有柴水粮食也无,孤军无援,岂不坐困而死?呼延将军,可带领一半人马,隐藏在对面那一个庄子上,作为犄角之势,拨彭玘、阮小五两位头领相助。夜间不用明亮灯火,也不用敲打更鼓。万一明天我们这里被围时,可由官兵后面杀出,前来接应。”卢俊义道:“军师这番调度,却正合弟意。张叔夜时时处处设伏,我等不能不为防备。”呼延灼接着军令,点了干余人马,在黑暗中出了庄子后门,向邻近的一个庄子里去。这庄子里人本也十停跑了九停,知道梁山人马,在邻庄扎营,剩下的一停也跑了。呼延灼冲进庄去,把庄门闭了。除了烧火造饭而外,大家哪敢亮灯火,在暗地里休息。 这时,北风停止,满天无半点星光,黑洞之中,却是冷气加重,二更将近,他面上已铺上了雪点。卢俊义在那边庄上,只怕海州宫兵来夜袭,将前后两座庄门,严密关闭。下令人不卸甲,马不离鞍,随时准备厮杀。在一间民房里,点了两枝大烛,和吴用隔案对坐。喽啰们在庄子里搜得来一瓮酒,又是一些腊肴,且与吴用对饮守夜。三更以后,冒了风雪,到庄门的箭楼上向外探望。这里依然是眼前洞黑,四野沉沉。在暗黑中雪花像利箭也似,随了急风,向人身上扑来。这不看到周围一些村庄田园,更也就不看到一点活动的人影。卢俊义沉静地站着听了好几回,决没有一些响动。心里也就想着,官兵便是来打这庄子,不见能飞了进来,这般夜深,尚无动作,料是不能前来劫营,这便回到庄屋里来饮酒。吴用未曾睡觉,只是伏在桌上假寐。桌上的大烛,已三停烧去了二停,寒风由窗户缝隙里钻了进来,烛上的焰头,摇摇不定。卢俊义站在桌边,提起酒壶来,摇撼了几下,将壶里残酒,斟满了桌上放的盏子,然后举起来一饮而尽。酒喝下去,又把腰上佩的宝剑刷的一声,由剑鞘里拔了出来,在烛光下辗转反覆玩弄。看了半盏茶时,便长叹了一声。身后忽然有人低声道:“员外且请少歇。”卢俊义回头看时,见燕青左手提了灯笼,右手握住一柄朴刀,在门外站定。卢俊义道:“小乙哥,你还未曾安歇?”燕青道:“情形危急,小人如何睡得着?”卢俊义将剑插入剑鞘,向燕青道:“梁山兵马,威震天下,不想今日败在张叔夜手里。我等自上山以来,出兵多次,迭有胜负。却不像这次,轻轻悄悄,就落个进退不得,明日夭亮,我必定单骑出阵,和张叔夜决一死战。”燕青道:“员外也过分焦虑,我们还有三四千人马,水路虽断,偌大中原,难道我们杀一条血路回山东,有甚做不得?”卢俊义见壶里无酒,便将盏子伸到瓮里去,舀了一盏酒来,因道:“夜深了,小乙哥且吃一了这盏冲冲寒气。”燕青放下朴刀,两手接了酒盏吃干。卢俊义道:“我兄弟为富贵患难之交,今晚且尽一醉,说不定我兄弟要永诀了。”燕青道:“员外何必恁地短气,便凭我燕青这一身本领,单刀匹马,百十枝弩箭,也要保员外回到山寨。”卢俊义道:“便是恁地,我有何面目见山寨众家兄弟!”说着,把吴用惊醒了。见烛身短了,烛台桌子上,堆了整堆蜡泪,便道:“员外兀自不肯少歇,想已夜深。”卢俊义道:“已是四更天气了。”吴用道:“员外必须少歇,准备明日好厮杀。我与小乙哥在此守夜,兄台尽可放心。”卢俊义将两夜未睡,也自有些疲乏,便就在屋里榻上和衣而卧。 村鸡三唱,卢俊义便在睡梦里惊醒。伺候的喽啰舀了一盆热水来,他洗擦过手脸之后,便觉得人清醒了许多。走出大门向四周张望,见各处民房灯火照耀,喽啰们都在吃早饭。自己心里烦躁,也等不及天色明亮,便又上庄门箭楼上张望。原野上虽然依旧黑洞洞地,但雪风里面,遥遥传来马嘶。吴用带了各位头领,也来到寨墙上。因向卢俊义道:“果不出我等所料,张叔夜已来包围这庄子。所幸弟己密令呼延将军听我信号。我们且不等天色大亮,便出庄迎战。于是下令悄悄开了庄门,将人马渡过壕沟,背庄列阵,原来中原村庄,习俗相传,都是筑下寨堡居住。海州地面经张叔夜的布置,寨壕更是周密。这里人马渡过壕去,吴用带了几名受伤头领,压住阵脚,卢俊义一马当先,横枪立在阵前。阮小七、燕青夹在左右。此时天色微微发亮,已见当面半里路远,旌旗飘荡,海州兵马一字儿排开,拦了去路。梁山阵里,接连放了几声号炮。三军齐齐呐喊,向官兵扑去。官兵见来势凶猛,箭像雨般的射来,抵挡阵势。但那边呼延灼在隔庄子里准备多时,听到号炮连声,便发动全营兵马,向海州宫兵侧面直扑了去。官兵左右受敌。无法迎击,便一面放箭,一面后退。卢俊义挥动人马追赶一阵,约莫有两三里路,与呼延灼军队混合一处。吴用由后队策马赶上前来,向卢俊义道。“官兵虽退,阵势未乱,不可追赶,免中了他的伏兵。”卢俊义道:“军师之言虽是,但我等不乘士气尚旺,杀开一条血路,如何得脱官兵掌握。”吴用道:“兄长一定要走,依小可之见,须把笨重军用物品都弃了,只挑小路轻装疾走。”卢俊义道:“这却使得。必须再追官兵一阵,方可免他追我。”正计议着,左右后方,同时金鼓大震,喊杀之声四起。那雪片又飞了下来,四顾白雾茫茫,正不知官兵多少。吴用道:“现在决非顾虑将来之时,实只有退回原来庄子,免得军心散乱。”卢俊义虽然十分气忿,见正面官兵又反扑过来,雪雾里已露出了旗号,只得依照吴用之言,下令变过阵势,将后队改作前队,背转身来,向原庄子里退去。所幸雪下的大,雪花雪片密密层层的降落,在一里路外,已不看到一切。梁山人马抢着回到寨子里时,官兵还不曾围拢来。匆忙中没有索缆扯起吊桥,喽啰们却把吊桥来拆断了。卢俊义看着,觉得士无斗志,心里益发不快。 这场雪足下了两三个时辰,雪晴雾散,卢俊义在寨子上张望得银装世界里,官兵旗帜分明,已团团把庄子围住。庄子大门前,许多旌旗里面,两面大红旗,上绣一个斗大的张字,在阵式上面飘动。旗门下见一位将官,身穿紫色盔甲,下骑一匹枣红马,手横丈来长的花杆朱缨点钢枪,两旁站立几十名校刀手,一律红色战衣,雪地里益发色彩鲜明。卢俊义正观阵时,四围官兵大声喊道:“卢俊义已围在绝地,还不投降吗?”卢俊义忍耐不住,全身披挂,盼咐开了庄门,跃马横枪,直奔吊桥头上来。这里众头领,因卢俊义有令,不许一人掩护,大家只有隐在庄门里,遥为声援。他马后有一个旗牌,树起一面白色黑字长旗,大书河北玉膜麟卢俊义。他大声喊道:“卢某在此,请张相公答话。”张叔夜隔壕阵地里,也就策马向前,大声叫道:“卢俊义,你认得我张知州吗?你孤军深入,落我陷井。我便不攻打庄子,将你三千余贼兵,围在庄子里也活活饿死。吴用略知兵法,现今在你军中,尚有何说?你不如解甲投降,本州申奏朝廷,保你不死。不然,我海州有两三万兵马,便让你出来,你也休想有一个人活了回去。”卢俊义道:“我等此来,是自不小心,入了你的圈套。你以多围寡,也不算本领。久闻张相公是一位名将,敢和卢某单人匹马,一决雌雄吗?”张叔夜笑道:“此项羽对汉高帝之言,卢俊义何人,也道得出来?虽然,不施点本领你看,你如何肯服。本州斗智斗力,斗兵斗将,无所不可。便依你,与你单骑会战。本州若输与你,愿担血海干系,放开一条路,你们北回山东。你若输了,待怎说?”卢俊义道:“卢某堂堂汉子,决不食言。我若输了,听凭处分,死而无怨。”张叔夜笑道:“我想你卢俊义一世英名,决不欺人。你敢渡过城壕来吗?”卢俊义昂头笑道:“卢某何俱,想你一州之主,也决不会引人暗中计算于我。”说着,便牵马步入壕来,冬日水浅,马倒是可以涉水过去。寨子各位头领,虽是暗中叫苦,却为了他有言在先,和张叔夜单骑决战,若是上前助阵,或加以拦阻,都有损玉麒麟英名,只是眼睁睁地看他身入危地。 那卢俊义却毫不为难,跨过了干壕,牵马上岸,马腹上都沾染了雪水,便是卢俊义的战袍,也湿了半截。他掀起袍角,跨上马背,两手挥枪,便直奔官兵阵里来。张叔夜也将兵马挥退了箭程以外,横枪站立路头,等候卢俊义。两骑接近,更不多话,各各舞动枪枝拼斗在一处。张叔夜骑的是枣红马,卢俊义骑的是青鬃马,八只马蹄,在白茫茫的雪地里,踢得雪花飞溅。人影雪光,加上两枝枪的影子,犹如两只蛟龙,上下飞腾。两边阵地里,只是擂鼓助威,但见一片白光,一团花影,东闪西烁,南冲北撞,那里分得出人和马?约莫有两个时辰,卢俊义一拨马头,跃出圈外,将枪横隔了门面,大声喝道:“且住。”张叔夜勒住缰绳道:“莫非要逃走?”卢俊义道: “河北玉麒麟,焉有逃走之理?我这匹马,饥寒两日夜,疲劳得紧,换马再战。”张叔夜道: “既要一决雌雄,我定杀得你心服口眼。你且回庄去休息一晚,明天早上,再在此地相会。我自号令部下,不来攻打你们的庄子。在今日这一战,你当相信张叔夜非欺人之流。”卢俊义道:“但得如此,卢某死而无怨。”于是在马上拱手而别。卢俊义进了寨子,各位头领,都夸说张叔夜枪法。卢俊义道及明天还要出庄决战时,吴用便道:“两军斗将,各出主帅等诸儿戏。设有不幸,干系全军。张叔夜既深知兵法,非有万分胜算,决不如此。兄长一之为甚,岂可再乎?”卢俊义道:“卢某既早约张叔夜一决雌雄,,岂可畏难而退,让天下人耻笑?卢某纵有不幸,既有军师统筹全局,又有呼延将军和各位头领在此,料无妨碍。”众头领见他意志已决,也就无话可说。此日海州官兵撤退了两里路扎营,果然未来攻打。 次日天明,卢俊义睡了一宿稳觉,一跃起床,便被挂上马。众头领依然隐在庄门里观看动静。雪后天晴,万里无云,一轮红日,早由海岸升起。积雪上面,被日光射着,银光夺目,寒气凝空,又是一番景象。张叔夜插枪雪地,立马昨日战场,见卢俊义来到,掀髯微笑道:“本州等候多时了。”卢俊义道:“今日你我不分胜负,决不休手。”说罢,跃马挺枪便刺。张叔夜早已拔枪在手,拨开枪尖,便厮斗起来。卢俊义急于求胜,一枪紧似一枪,只管向张叔夜逼将来。张叔夜却只是左右上下招架,并未还击。卢俊义以为他今日已杀得疲倦了,益发抖擞精神,枪尖似雨点一般,向张叔夜刺来。张叔夜故意装做招架不周,卢俊义一个倒提枪法,斜刺了那枣红马腹。眼看枪去马腹,不到一尺,那马四蹄一纵,直跳起来。卢俊义枪尖直插入雪地去,张叔夜的马,却抢上前两步,他的马头,与卢俊义的马尾相并。张叔夜左手抱枪,右手早已拔出肩上插的钢鞭,向卢俊义肩上横扫过来。卢俊义一枪虚刺,身子也向前栽去。见鞭打来,益发鞍里藏身,伏在马背将鞭躲去。但人躲过去了,马却躲不过去,马臀部早着了一鞭,马负痛不过,两后蹄一撅,却把卢俊义掀在雪地里,卢俊义本来势子虚了,这一闪跌,那里还站立得起来。张叔夜勒马在旁,却未举枪,待他跌滑几次,在积雪里站立定时,官兵队里,十几名步兵,抢步向前,伸出若干把饶钩,不间上下,钩住两腿就把他拖了过去。张叔夜在马上四顾,见梁山人马由庄子里涌出来,打算抢人。但隔了一道雪壕,急切渡不过来。却自插鞭入鞘,引缰缓骑回阵。遥遥只听到梁山人马,隔壕呐喊一阵。 张叔夜回到营里,立刻升座中军帐,左右校刀手,将捆缚的卢俊义扶来帐前,他挺立不动,怒目而视。张叔夜坐在军案前,战袍未解,左手按住剑柄,右手掀髯,向下笑道:“玉麟麟,你现今有何话说?”卢俊义道:“虽然我败在你手,只是坐骑掀我下来的。大丈夫也无须狡辩,就请一死。”张叔夜道:“你岂不闻死有轻于鸿毛,死有重于泰山。你今当一名强盗,被官兵阵前擒来斩首,在我为人民除了一害,杀之无亏。在你是一位河北豪杰,身首异处,死于草莽,空有一身本领,落一个贼名千古,永无洗除之日,岂不冤枉!”卢俊义低下头去,闭目无语。忽有人在身边叫道:“卢员外,你应当还认得我。”卢俊义抬头看时,却是在沂州城里放走的梁志忠。现时是一个偏将穿着,出班说话。便道:“都头幸会。我死之后……”梁志忠道:“员外何必声声求死。张相公是现今奇男子,有澄清天下之态,正要收罗天下豪杰,同扶王室。员外何不投降了相公,将来也好发展你的抱负!”卢俊义道;“都头,你晓得,我一百八人,义同生死。岂能独自投降,卖友求荣!”张叔夜道:“你既知道有兄弟,你就应当知道有国家。你不应该为了小仁小义,忘了大忠大孝。也罢,我相信你是个好男子,我现今放你回去,招降你带来的一班弟兄。你可愿去?”卢俊义道:“我个人生死,本可置之度外,提到招降二字,我却认为有三不可,我一百八人,义同生死,在海州的只是极少几位兄弟。卢某一人投降,卢某一人卖友而已,若劝被围的众弟兄投降,是引一群人卖友,岂不受彼等笑骂,此一不可也。纵令卢某说明相公德意,他们也投降了。梁山一百八人,从此分裂,卢某便不忠于梁山,也就够了,又何必教梁山泊破自我手,为天下人交友者寒心,而留骂名于千古,此二不可也。舍此不谈,现朝廷权奸当位,日日欲得我等而甘心。相公好意,恐转要受朝廷遣责。再说,我们梁山英雄聚义的目的,在于除暴安良,怎能跟着你们这样的官兵祸害百姓?此三不可也。”张叔夜笑道:“你这三不可,依我来看,却无半点不可。你山寨自宋江以下,天天盼望招安,我想招安于你,你正是求仁得仁,何言卖友?第二,我当然不能招降你等为已足。你等现被我大军围住,我要一个个捉来,难道怕你们飞上天去?再三宽容你等,正是要你等劝全山寨也来受招安。我既诚意招安梁山,宋江必来。不然,以前所说望朝廷宽宥,全是假话,他自外失信于天下,内失信于朋友,你并不负宋江。第三,朝廷权奸,不能谓无,但他们也惧怯我几分。我正正堂堂招安你们,他不能奈何我。再者,我为天下惜英才,正是为了不愿你们终身落草,让你们堂堂正正池为国效劳,使英雄有用武之地。请你们回到梁山以后,将我的这番苦心,转告宋江,劝宋江来受招安。他不来时,罪不在你,我不留你等在此,以免伤了你们情义。我是朝廷命官,言而有信,我若失信于你,有如此箭。”说着,在帐篷上悬的箭袋里,取出一校箭来,一折两断,掷在地上。卢俊义一见此情,觉得张叔夜说话诚恳,和高俅、蔡京之类,兀自不同,便道:“既然如此,我可以将相公之意,转告公明大哥,接受与否,只能由他定夺。”张叔夜大喜,下位来将俊义扶起,亲解其缚。正是世问自有驯狮象,只看狮奴技若何? 第十二回 张叔夜祖饯表深情 宋公明反正宣大义 当那卢俊义被擒,解到中军帐时,自己心里头暗自思忖,记得在忠义堂上所得的那梦,正是恁般捆绑着。梦境不远,就应在眼前,心里不免有些英雄末路之感。这时张叔夜亲来解开绳索,又觉得他虽是一州之首,一般的像宋江那样仁义,又不免推金山倒玉柱,向他拜了下去。张叔夜将他搀住道:“员外不必多礼。本州虽是朝廷命官,最爱江湖豪杰。现今政治不修,四塞多事,正须结合有心人努力王室,我等共事之日正长。”卢俊义叉手道:“卢某今日才是拨云雾而见天日。相公恁般错爱,必有以报。”张叔夜大喜,便着梁志忠带卢俊义到后帐休息。一言未了,营外战鼓咚咚响起,小校进来禀报,梁山人马在外讨战。请相公出阵答话。卢俊义便向前叉手道: “必是众家兄弟,恐卢某不测,前来观看虚实。卢某愿随相公出阵,以释群疑。”张叔夜笑道:“员外可先隐在旗门里,我且先见他们,以试探他们义气。”卢俊义未便相强,只好释甲卸剑,徒手随了张叔夜出阵。营门开了,张叔夜率同三千步兵,在壕外布成阵式。见梁山兵马相离有半里之遥,一字儿排开、偃旗息鼓,并未有攻打之势。那边见这里只用步军出营布阵,也未有攻势,早是在阵式里跑出两骑马来。张叔夜认得,正是吴用、燕青,便拍马横枪迎了上去。吴、燕两骑马早已停止,吴用在马上躬身高声道:“梁山头领吴用、燕青,有言奉告。”张叔夜也远远停住了马,问道:“要战便战,不战便降,有何话讲?”吴用道:“我等兄弟,只因朝廷重用权奸,啸聚山寨,另谋建树。张相公为海内豪杰,非同其他郡守,必可见谅。敝寨副总头领冒犯虎威,业已彼擒,望张相公放他回来,以免伤了和气。”张叔夜笑道:“我正要将卢俊义首级,号令辕门。你还敢到阵前妄肆簧鼓?我益发捉了,一同处决。”燕青大叫道:“张叔夜,你恁般不识抬举,我等众兄弟和你决一死战!”只这一声,梁山阵里,七八骑将宫,直拥出来。卢俊义怕误了大事,一壁厢拍马出阵,一壁厢在马上大叫道:“兄弟们休得莽撞,卢俊义在此。”众人本要围住张叔夜决战,看到卢俊义好端端的跃马出阵,大家都呆了。卢俊义益发抖缰向前,拦着张叔夜马头,免得众兄弟放来暗器伤害了他。因道:“卢某被擒之后,蒙知州张相公赦其不死,十分宽待,众兄弟且请回庄,从长商议。”张叔夜道:“尔等兄弟,果然义气,本州自不怕你跑了。员外就请过阵去,与各人说知我意。”卢俊义道:“众兄弟未曾息兵,卢某怎便过阵去?”张叔夜哈哈笑道:“人之相知,贵相知心。我既许员外有言在先,决不见疑,即请从便。”卢俊义在马上拱手道:“张相公宽宏大度,卢某若办事无功,当一死相报。”说着,便骑马过阵去了。 张叔夜回到阵里,便鸣金收兵。到了过午申牌时分,卢俊义带领着梁山头领吴用、公孙胜、呼延灼,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燕青、戴宗、黄信、韩滔、彭玘,一行共十二筹好汉,步行到营沟求见。张叔夜听报大喜,大开营门,亲自迎到帐外。吴用拜倒在地道:“卢员外回到庄上,传知相公盛德。真是仁至义尽,众兄弟都愿投在相公靡下,改邪归正。”自公孙胜以下,都拜了。一张叔夜笑着还礼道:“待得宋公明来了,本州一力申奏朝廷,为各位洗冤。枢密院那里,但有半个字是非,本州当以去就相争。”卢俊义在一边,又替大家谢了。张叔夜派员点收梁山军马。休息了一日,收兵回城。把梁山人马,安顿在大营里,各位头领,都让在州衙里寄住。过了两日,张叔夜在客厅里设宴款待,便在宴上计议,如何招抚梁山。吴用道:“深感张相公错爱,我等极愿宋公明以下各位兄弟共同拥戴,以谋进身之阶。只是这等大事,非褚墨所能形容于万一,必须我等兄弟有一人回去一一说知。众兄弟方得相信。但相公恁般宽待,已是天高地厚,若又要抽人回到山寨,似觉未便。”张叔夜坐在主席,目视团团围坐园案的群雄,左手扶杯,右手抚须,哈哈大笑道:“吴学究,你到现今,还未知叔夜也!”卢俊义在座便略一欠身,正色道:“相公却休错怪了学究。我等为此,也曾私下计议多次。觉得受相公厚恩,无可再加。人贵知足,若再有干请,自己也觉惭愧。”张叔夜道:“各位要抽人回去,正是要报答我,又不是别有所图。恁地说时,就请吴学究一行。”吴用道:“小可不能回去。”张叔夜问道:“何以学究倒不能回去?”吴用道:“非是小可自夸。山寨中以不才与公孙兄为全军耳目,一切计划,都以不才二人是赖。此外还有一位朱武兄弟,虽也略贡军计,但是次一班弟兄,才干少绌。现我等劝山寨投降,料得公明哥哥,深明大义,未有不来。只是其他兄弟,多为一勇之夫、或者不肯一招便服。现卢员外山上副总头领在此,两位军师,又一个不归,众兄弟自不免折减几分锐气,招之较易。小可若回山寨,全军却又添了耳目,倒增他们几分自信。所以不去为妙,小可此言,只是深感相公盛德,欲成全了相公这番抬举,并无半点虚伪。”说着推杯而起,向张叔夜一揖。张叔夜点头道:“请坐请坐,足感诸位以诚相见。但此事必须卢员外一行,其一,本州微意,非其他兄弟所能详叙,其二,由此也略见本州甚少猜嫌。员外幸勿再谦。”说着一举酒杯。卢俊义道;“如此,卢某当偕同戴宗兄弟一行。只是还请相公差两位将校同去,从旁作证。”张叔夜道:“此事可以从命。” 当日大众尽欢而散。连夜张叔夜修下招降书信一封,派梁志忠、梁志孝二人,带同海州十名小校,次晨随了卢俊义,戴宗前往梁山。此时梁志忠升了提辖,志孝也在营里当教头。因他二人和卢俊义相投,便差他二人同行。除了那封书信外,又另有几色礼物,带去犒劳梁山人马。临行之前张叔夜又在大营里提出廿名归顺的喽啰,各各赠送十两纹银,一顿酒肉,着与卢俊义同回山寨。卢俊义出城时,张叔夜和各位头领,一直郊送十里。长亭上事先有海州官吏,备下祖饯酒席。到了那里,张叔夜先赶上一程,在亭子口上下了马,鹄立檐下等候。预先来此的文武官吏,分班站着。遥见各头领由大道杨柳丛中策出马来。长亭边布置了的小校打鼓吹角相迎。卢俊义老远滚鞍下马,抢到长亭边,向张叔夜躬身谢道:“相公如此错爱,卢某何以克当?”张叔夜道:“且请到亭内畅饮三杯,以壮行色!”卢俊义道:“蒙相公德意,卢某恨不插翅飞回山寨,宣扬威德,让众弟兄早日来归。在城内已蒙赐饮,此席转让各位送行将校,免得耽误路程。”张叔夜道:“虽然如此,敬意不可不尽。”于是携着卢俊义的手,同步入长亭。各弟兄都已来到,在亭外站着。早有小校们斟上一大斗酒过来,张叔夜接到,双手递给卢俊义道:“一来为天下爱惜英才,二来为英才寻谋出路,三来表自本州与各位这番道义接交,但愿员外此去功成早回。”卢俊义两手接过酒斗道:“卢某尽忠竭力,必使梁山弟兄不负相公期望。”说着,将酒一饮而尽。随后张叔夜又和戴宗把过盏,再勉励几句。又教小校们和回寨的喽啰们也各斟了一杯酒。大家欢天喜地,带了满怀的感激上马而去。 在路行了上十日,已到梁山泊边,便在朱富客店前下马安歇。这时大名、济州两路官兵,都已不战而去,梁山泊早已平靖无事。朱富由店里出来,早是大吃一惊。因道:“听得探马回报,员外在望海卫夺得大批海舶,渡海南下。至今未接音信。公明哥哥正派人四处探听消息,不想员外却先回来。”卢俊义道:“在外各位头领都平安,言之甚长,待见了公明哥哥,再详细说明。”说着,引了梁氏兄弟进店和朱富相见了。就吩咐朱富好好款待。朱富见唠嚼里面,杂有海州士兵,这又是两位海州武宫,却甚是疑惑。当日卢俊义且留二梁在酒店里。自与戴宗渡过水泊子去。山寨里宋江得信,率领一班头领,接出三关来。卢俊义看到,远远下拜道:“待罪之人,尚劳哥哥迎接。”宋江搀起他来,执着手向他脸色看道:“员外身体无恙?又听说各位头领都好,员外何言待罪?”卢俊义道:“仰仗哥哥威名,军师妙算,虽兵士少有损害,却未折一将。”宋江听了,心下便安慰甚多。喜道:“恁地便好,纵军事未尽如意,容再商议。”说着,携手一同回寨。 卢俊义私心忖度,招安之事,未便对众兄弟一口说出,在忠义堂上,只说军队现留驻海州,回来求援。待得晚间,却来宋江屋里叙谈。宋江已知来意,屏退左右,两人平座,抵几而谈。卢俊义道:“当日不才归顺山寨之时,哥哥曾言,暂避水泊,等候朝廷招安。数月来,屡遭权奸阻碍,兄长意思有变更否?”这时,几榻上,明晃晃点了手膀一枝巨烛,插在铜烛台上,有两三尺高,照见卢俊义两目注视,脸上带了几分惶恐。宋江手按几沿,挺胸正色道:“据水泊决非我辈终身事业。虽蔡、高嫉妒我们,我们并不舍却招安这条路子。员外此问,必有所谓。”卢俊义道:“兄长此言,可谓我兄弟一百零八人之福。小弟和军师,亦是知得兄长尊意。才敢冒死办得一件大事。”因就把在海州作战,以及自己被擒各位头领投降的事,从头至尾,备细说了。宋江在烛影摇红下垂头拈须,静静听着,并不置一词。卢俊义说罢,站起来,又向宋江拜下去。宋江立刻起身,将他搀起来,因道:“员外放心。宋江有言在先,等待朝廷招安,皇天后士,实鉴此心。众兄弟聚义山寨,都是四方豪杰,料宋江何人,敢狡诈欺骗,自误误人。久闻张知州是一位文武全才的英雄人物,有这种人招安我们,也正是我们一条好出路。员外与宋江谊同骨肉,必然详审利害,才肯投降,宋某决无二意。明日在忠义堂上大会,便当各头领宣布此事。”卢仅义道:“吴军师是山寨首义之人,他与卢某之意相同。有书托卢某带来。于是在袖里取出张叔夜的招降书,并吴用的来书,一并交给宋江。宋江先拆开吴用书信,看时,只管点头,再将张叔夜来信拆看,那信道:大宋知海州张叔夜致书义士宋江足下:闻及时雨之名久矣,顾以朝野相隔,无由得达音问,瞥以为憾。秋夏之交,东京相传叔夜将以一旅之众与足下相周旋者,未知其所自来。然窃庆幸,果有此事,当左桴鼓,右麾旗,于两阵之间,得见颜色,而一陈忠义之说。幸而足下能知所标榜之忠义,与天地间真正之忠义有异,幡然来归,则大宋天下,不致地有化外,玷污梁山泊一块土,更不以梁山泊一块土玷污天下一百零八名豪杰,宁非人间快事生后其说未见诸事实,又增太息,盖不仅以未见颜色为憾而已。迩者,卢俊义员外,忽率五千之众,航海来游敝邑。叔夜奉王命守兹土,苟有侵犯,生死以之。故私衷有下榻之心,而正谊又不得不为师旅之阵。阵间得失,未足称道,所幸卢员外倾盖成交,恍然于忠义之说未可曲解为游侠,英俊之才,不容老死于草莽,乃首招吴、阮诸英,释甲来归。并言足下权居水泊,实非得已,正待朝廷招安,努力王室。叔夜闻之,鼓舞而起,加额称庆。盖事君之道,莫重于为国荐贤,爱友之道,莫贵于成人之美。今足下有向善之心,而其道莫由。朝廷有宽厚之泽,而未能普施。使假手于我而两全之,其乐何似?以是不嫌好事,特请卢员外回山向足下详道鄙意。并请梁志忠、志孝两人,携来牛脯百斤,美酒四瓮,锦缎十匹,玉石十方,搞劳众兄弟。微物不足道,然系叔夜官俸所购,亦即国家之恩泽也,与山中平常所得物,大有异同,足下亦笑而会其意乎?太史之才,悟道只在数言,于此书中,不欲词费,略有陈者,侠以武犯禁,实非无故。游侠之士,周汉以来,泛称豪杰。屈指人物,可得而数。窃以为此中铮铮,在野为墨翟为鲁仲连,在朝为张良为萧何。荆柯、聂政行为未尝不烈,然何益于家国大事,况自郐以下乎?人生固求富贵,然不以其道得之,身家子孙,均来足保。如朱温、石敬塘亦贵不可言矣,朱不自悔悟,为其子口呼老贼而手刃之;石认夷作父,千古讥为笑谈,二世而全族入于夷廷。足下啸聚山寨,榜其堂曰忠义,忠宁有过于爱国?义宁有出乎爱民?顾名思义,足下日坐此堂,当终有省悟之时也。若以归顺本为夙愿,释甲又恐遭不测。则叔夜愿指天日为誓,于众兄弟受招安之时,申奏朝廷,一力保全。各兄弟于朝中权贵,或亦有私人恩怨,然在叔夜部伍间,为国尽力,人亦不得以私嫌而碍公事。于卢员外及吴学究诸人前,叔夜曾再三言之,当可取信。叔夜从戎南北,薄有时誉,决不相欺。且相欺无补于叔夜之为政,徒失天下豪杰之心,人非至愚,当亦不为也。天下方多事,叔夜所期望于群英之来归,其意盖有所在。非仅惺惺相惜已耳。云山在望,临颖神驰,诸维朗察不宣。 宋江将来书看了两遍,拍着桌案道:“吾计决矣,明早在忠义堂上昭告全寨兄弟。”卢俊义道:“兄长明断,救了我全山兄弟清白身体。若各位兄弟有不明白就里的,兄长只管推在卢某身上,卢某自能对答。”宋江在烛下执着卢俊义的手道:“我等兄弟,皆是被逼山聚义的人,宇宙之内,无法安身。虽说藏在水泊子里,时刻提防到官兵来围剿。以一洼之水,敌天下之兵,虽说不曾失败过,总未能高枕而卧。于今下得山去,且不说甚出身,一身无罪,四海可行,日里吃的太平饭,晚上睡的是太平觉,愚兄多年来的愁苦,一扫而空,尚有甚不乐?”卢俊义道:“小弟在海州,也曾和吴学究说起,觉得兄长为人,深明大义,决无他虞。只是各位兄弟出身不一,合了张知州书信上的话,将忠义之说,曲解为限于游侠。”宋江道:“员外也顾虑得是,不才自有主张。”卢俊义见宋江并不牵强,心中十分喜悦。 次日五鼓天明,忠义堂上的司仪头目,接得宋江命令,早已撞钟擂鼓,宣召大小头领来集合议事。自从卢俊义、戴宗回来,山上各头领,也就得了些招安的消息。那二十名跟随回山的喽啰,向着知己兄弟,述说海州张相公的恩德,不到半日,这话已传遍了山寨。这时忠义堂上钟鼓齐鸣,大家便已料到今天有场大会。各各整齐衣冠,就向忠义堂来,堂前那枝大旗竿上,迎风飘荡了替天行道的杏黄旗。鼓过三通,头领各各在自己交椅上坐下。,三声点响,大家鸦雀无声。只见一轮旭日临空,金黄色的阳光,照在堂前白石阶上。宋江、卢俊义分别在第一第二把交椅上坐了。宋江举目四观,见百来把交倚上,高低胖瘦坐着各种人物,心里也就忖度着,这些英俊人物,兀谁不能发奋有为,却都让他们躲到梁山泊来作强盗?因正色道:“今天邀集各位兄弟来聚议,是到山寨来第一件大事。小可也曾再三说过,暂时避罪水泊,只待朝廷招安。无奈朝中权奸嫉妒我等,屡次作梗。现幸海州知州张叔夜是天下一等英雄,爱惜我一百零八名兄弟都是英才,不忍让我们埋没了,让我们弃了山寨同到海州去,他自会申奏朝廷,力保我们无事。吴用军师现在海州来书,也劝我兄弟,趁此机会,回头是岸。卢员外为了此事,特由海州回来,向大家说明此事。各位且听卢员外道些什么?”卢俊义接着,就把自己在望海卫夺得海舶说起,直到张叔夜在长亭践行为止,详细说了一遍。各头领静静听了,莫不点头咨嗟赞叹。宋江看到,便又道:“一来我们趁此千载一时机会了却生平心愿。二来顾全了我兄弟同生同死的誓言,和两位军师几位头领同居一处。三来难得张知州这番义气,我等不可辜负了他。就此落下替天行道的旗子,收拾兵器粮草,大家都向海州去。大小头目和喽啰们愿意到海州去的,自是一路同行。有不愿去的,由山寨支给一分财帛,各人下山自寻职业,不可再去落草。却是为何?当今天下,恐怕找不出第二个梁山泊可以藏身,也不会遇着第二个张叔夜,肯来和埋没的英雄寻出路。”一言未了,李逵听说,早由椅子上跳起来,叫道:“这颗黑头,只要卖给识货的,去去,我们都去。”众头领都随声附和情愿前去。宋江见众兄弟并无异言,心下大喜。便取出张叔夜招降的书信,交给萧让,宣读一遍,又逐句解释了给大家听。各头领听到张叔夜信中,一再以豪杰相许,益发欢喜。于是宋、卢二人,各走下忠义堂来,便将庭前旗竿上那面替天行道旗子首先落下。一面着曹正、宋清在忠义堂后雁台晃天王神位前,设下祭礼。到了正午,宋、卢率领在寨头领参拜恭祭一番,就把木主在台前焚化了。当日便点定寨内专司军用的各位头领收拾一切,将同去和遣散的头目注册安排。一面派卢俊义下山过湖迎接二梁入山。宋江接到三关,拜领犒劳物品。二梁见宋江及各位头领深明大义,毫无留难,心中十分欢喜,便修下八百里加紧急马文书,向张叔夜去禀报。 宋江在寨中一连摆下三日酒宴,庆贺招安成功。造册点名,头领也把分遣头目喽啰姓名数目,计划清楚。老弱者三千余名。不愿从戎者亦三千余名、属于河朔籍贯不愿南行者千余名。共计可分遣万余名。除卢俊义已带领五千军马前往海州而外,山寨中尚有三万强壮人马可以同行。宋江怕分遣喽啰再在外生事,每日只放行千名,由数路下山。除了多给盘缠之外,并用好言安慰一番。各人无不挥泪拜谢而去。料理半月,诸事各已安排清楚。宋江遍出文告、通知附近州县人民,道是梁山泊人马现往海州投诚反正。所有寨山中物件,无非取之民间。除兵仗车马,随军携带外,尚有粮食牲畜,器具船只,不能搬运,四方百姓,可于本文张贴以后三日内,来寨随意携取。附近穷苦乡民,知道梁山泊好汉向来不难为他们,都如期到山寨里来取物。一来感着山寨义气,二来兀谁敢在强盗巢里强横争夺。所以梁山放赈三日,却也彼此相让,平安无事。这有个故事相传,叫做梁山泊三朝大施舍。施舍已毕,宋江、卢俊义二位都头领和在山九十六员头领,共九十八名,统率三万二千余人马,打了海州军马旗号,分作五批,渡过金沙滩,向海州进发。在山各头领家小,在第四队人马之后,在第五队人马之前,随军前进。 这日是大宋宣和三年二月下句,东风解冻,草木萌芽。新雨之后,一轮白日,照耀得青天如洗,满地无尘、一片红光。宋江在后压阵,出得三关,只见沙滩上一排杨柳树,在青芦绿水之上,排成了一片绿雾。隔水朱富酒店前后,几十株杏花,开得像一丛火云,不啻架起一座彩牌坊来恭送宋江。这时,忽然几阵烈焰,高低不一,由三关以内,冲上半空。接着又是震天震地的几下响。原来是宋江在山寨里藏下火种与地雷火炮,出得三关,将火线引着,到了金沙滩上,一齐就发作了。从此梁山泊只剩下四周湖泊,一片丘陵,作了渔翁农夫的世界。 第十三回 衣冠异趣僧道同归 儿女牵情屠沽偕隐 淮海气候,比山东气候暖和,梁山人马由北向南进行,越走便越发暖和,到了淮岸平原上,麦苗长到五大寸长,大地青青,一望无际。平原中间的村庄,杨柳榆树,长满了绿叶,都簇拥了村屋堡寨。有时在路边村角,夹杂了红白的桃李,春光也更比山东来得绚烂。各位头领督率人马走着,无不欢天喜地。因为这次出征非同经常。往常出门,住在那里,前面都摆着一场大厮杀,行色匆匆,不能赏玩风景。这次却是一切相反,从从容容到海州城里去作正式军官,善良百姓。他们缓缓地走,经过了各州县。海州张叔夜早已得知消息,一璧厢在郊外布置营房,一壁厢腾让房屋,以便安顿各头领家小。到了这日,梁山人马入了州境,在三十里外安下营寨。宋江亲自护送本人眷属以及各头领眷属共约五百余名口,先行向州城去。卢俊义一马在先引路。 张叔夜闻信,依然带同在城各头领,迎接到十里长亭。宋江一行都是老弱,并无武器。宋江在后,上戴青纱凹面巾,身穿蓝缎春衫。未备鞍马,骑了青色小驴。身无寸铁,只有一枝丝条马鞭。张叔夜事先得了报告,也就免除甲胃,青衣小帽,轻车简从,在长亭等候。吴用等一行人陪伴着,远远见大路上黄尘涌起,差阮小七前去迎着,告知张相公在此等候。宋江便加上一鞭,与卢俊义离开眷属队伍,先奔长亭。驴背上望见吴用,公孙胜及各兄弟和几个面生的人站在亭子里外,心下便是一阵愉快。即在一丛杨柳阴下,下了驴子,与卢俊义抢步向长亭奔来。张叔夜笑嘻嘻地出亭迎到大路边。卢俊义道:“此便是张知州相公。”宋江扑地便拜。张叔夜抢向前搀着。宋江起来一揖道:“宋江风尘小吏,避罪水泊。四海之内,只有相公曲加矜全,予以提携。宋江应当首趋州府,叩谢大德,却又劳相公远迎。”张叔夜道:“足下当今义士,富贵有所不淫,威武有所不屈。今因本州一函之邀,便弃却多年经营,与众豪杰相率来归,知己之情,非言可表。待得将部伍安顿,再来欢宴各头颂。因恐民间传扬出去,转多是非,所以未列仪仗迎迓。”宋江打躬,连说惶恐惶恐。于是在亭子里等候的公孙胜、吴用等一齐向前相见。各人冬初告别,今日相逢,已是春深,都是悲喜交集,有一番说不出的情绪。正叙谈时,后方大队眷属,已经夹杂车驮过来。宋江便向张叔夜请示,那里安顿?张叔夜道:“闻得贵处有许多眷属同来,早己嘱咐城里人民,腾让房屋。只是部伍尚未安顿妥当,先就把眷属搬运进城,仿佛本州要各位眷属作质,未免示人以不广。”宋江道:“非是错度相公德意,只因梁山泊三字,人民听到,总不能无动于中。宋江率领三万余人来此,城里百姓,岂能人人放心。现今把家眷先送到城里,人马远屯在城外,自可让人民相信。便是此事传到东京,相公也多一番申辨处。”张叔夜听他恁地说了,便依了他主张,差人将家眷们先引进城去。然后与各位头领并骑回衙。那海州百性,听说宋江到了,不但毫无畏惧,而且填街塞巷都出来看他是恁生一般人物。张叔夜料得本州人民可与梁山人马平安相处,自是更外欢喜。当日在衙改筵和宋江洗尘,次日便和他一路出城,点明军马钱粮,星夜赶造了清单,将招安梁山详细情形,申奏朝廷。 这时,童贯带领十万大军,在江南征讨方腊。枢密院三司,对着梁山这股人马正还踌躇着如何应付才好,张叔夜这一道奏摺到了,蔡攸、王黼、高俅虽都老大不愿意,无奈当时种师道,姚古、张叔夜几个将才,却是皇帝看得起的人,那奏摺自是抑压不得。而且在没有看到赵官家意旨之先,也不敢预先陈奏意见。那临朝的宋徽宗终日游宴欢乐,或者谈谈神仙,谋个长生不老。谈到军事,就觉得头痛。连日接到童贯奏本,都说连战皆捷,方腊可以荡平,心里十分高兴。美中不足的,便是梁山泊这伙人物,兀自在四处冲撞。现今朝廷不发一兵,张叔夜悄悄地把他们招降了。而且又由东京附近的郓城,把这伙人调到了远处的海边,益发可喜。徽宗竟不征求枢密院有何意见呈奏,亲自殊批了那奏摺,赦免宋江百零八人之罪,拨在知海州张叔夜部下,斟酌任用。所有梁山军马,亦著张叔夜点验,分别去留。那蔡攸、高俅见徽宗乾纲独断,知是违拗不得,益发私下修书给张叔夜,道是在圣上前一力保奏,已蒙允准,著宋江等以后努力王室,以答圣恩。 枢密院的文书和朝廷圣旨,先后达到海州,张叔夜和宋江等人都大喜过望。谢罢圣恩,就商量这些军马处置的法子。张叔夜因梁山各头领都不愿分离,便把这三万人马改为海州忠勇军三十营。保奏宋江为统制,卢俊义为副统制,各头领分任各营同统制总监、提辖、先锋、副将、参军。少不得海州城里,还有个统制衙署。候得东京回文到达,已是五月天气。这时天下太平,海州城里家家悬蒲挂艾,过着热闹端午。海州城外小淮河里,一连赛龙舟三日。宋江也就择了五月初九,在统制衙里拜印上任。众家兄弟都衣冠整齐,前来道贺。只有公孙胜、鲁智深二人,却依然是僧衣道袍,方外装束。宋江在衙署后花园里大摆筵席,款待众兄弟。这花园外面接近城东一片菜圃。菜园外两门大草塘,周围正长着堆翠山似的铆林。水面上飘荡了零落的荷钱,水浪微微颠簸着,风由水木清华之所吹来,却正凉爽。宋江在花园树木丛中,张着席宴,下面张列了十余席酒筵,大家开怀畅饮。那花园墙边,一排长了六七棵石榴树,石榴花像一点点的红火分散在绿叶里面。吴用正和三阮坐在一席,便笑道:“记得当年到石碣湖里去游说三位时,也正是五月天气。不想我等兄弟作出惊天动地一番大事业,到了今日,总也算落个正果。”三阮听说,其是高兴,阮小五大步走向墙根去,摘了几朵石榴花来。先向鬓边斜插了两朵。然后分给阮小二、小七两朵,笑道:“从今以后,我兄弟是个官,要讲个官体,却是不能随便穿着。像我们当年赤膊穿一领棋子布背心,鬓下随插了几朵石榴花,撑了小渔船满湖去打鱼吃酒,却也有趣。于今有了官,倒是恁地自在不得。” 这一遍话却引动了隔席枯坐的公孙胜、站起来向宋江作个稽首样子道:“今逢兄长喜期,小弟不才,有一言奉告。小弟前在梁山兴旺之时,曾告辞回家养母。后因兄长见召,不得不辞别白发高堂、重回山寨。现今众家兄弟都有了归根落脚之地。贫道方外之人,未便拜领朝廷爵禄。相将一年,未得老母信息,也十分悬念。意欲就此同盟兄弟共聚一堂的时候,说明下忱,即日告别回蓟州去。将来兄弟们有需用贫道之处,一函见召,贫道无有不来。”众家兄弟听说,都在沉吟,宋江却也被情理拘住,虽是难于分舍,却驳不得他的言语。因道:“公孙先生权且请坐,看来日再作理会。”在下面席上坐的鲁智深,酒吃得满脸红光,额头上的汗珠如豆大一粒,突然站了起来道:“洒家也要走。”宋江道:“师兄只此一身,并无亲眷。我等兄弟相处一处,却不甚好?师兄要走,却向哪里去?”鲁智深道:“哥哥,恁地不省得。道人不能作官,我和尚难道能作官?洒家虽没有亲眷,天下的庙,都是我的家。我怕甚鸟?洒家漂泊江湖,却有两处人总放在心上。第一是五台山智真长老,他把洒家当了亲生子女看待。第二是东京相国寺菜园里那群泼皮。倒很敬重洒家,骨肉相似。洒家都想去看觑他们。”宋江道:“师兄孑然一身,只是不宜走。万一要参禅拜佛时,这海州地面,也有僧寺,师兄便在此处静修。”鲁智深笑道:“公明哥哥,你不省得作和尚道理,众位哥弟于今得了一个归根落脚之所,洒家也应当寻个归根地方去。若在此地庙宇里住下,终日里和众家兄弟厮混,还说得甚静修?洒家去心已决,哥哥休拦阻则个!”宋江看看他和公孙胜,又看看众家兄弟,黯然不语。卢俊义道:“公孙先生既提到要省视太夫人,白未便挽留。师兄又是个性直人,强留无益。但愿将来声气相遇,再有个相会便好。”鲁智深道:“员外这话倒是。好在众兄弟跟随了张知州相公,这海州是个水陆交通地带,洒家来寻找也自容易。”宋江道:“我们聚首多年,今日作别,非比寻常,明日却与二位饯行。”鲁智深道:“今日众兄弟在此,一个不缺,借了哥哥这喜酒,就算饯行。明日一早,洒家便走,免得烦琐。”公孙胜也道:“今天此会便好,何必再又来聚会?趁着明早五更动身,也图个凉爽。”宋江越说越觉得这两人去心坚决,心里十分难受,只是大碗筛酒让这僧道两人。红日西下,各头领有了军职,各各回营。宋江因公孙胜、鲁智深一早便要登程,就留在指挥使衙里住宿,说了大半夜的话。五鼓天明,宋江备下了酒饭,请二人吃过登程早饭,又和两人各备下了一骑鞍韂均全的快马,算作两人长途代步。两人虽只带了小小包裹,宋江早已代盛足了盘缠银两。公孙胜道了一番别情,方才下堂去牵马。鲁智深背了包裹,提过禅杖,向宋江唱了个喏道:“哥哥保重。”宋江两眼含着泪珠,直送到衙门口。一手执着公孙胜的袖子,一手握着鲁智深的禅杖,因道:“从此一别,未知再会何年?”鲁智深道:“阿哥且候再见。”公孙胜道:“兄长昨日履新,今朝必多事务,就请回衙。”宋江道:“公孙先生修道有德之人,无须多说。只是师兄此去,小可实不放心。以后少饮酒,休管闲事,作个出家人打算。如想宋江时,便来看觑我。”说着,落下泪来。鲁智深又唱诺道:“洒家一切省得。”早有小校们牵马后随。僧道们各跨上马,未敢回头,策马便走。迎头遇到两骑马,正是卢俊义、吴用。卢俊义在马上拱手道:“二位去得恁地快。来迟一步,几乎相送不得。”公孙胜道:“正恐惊动各位兄弟,故尔天明便行。”吴用道:“既是二位已启程了,我等且送到城门口。”于是四匹马缓缓行走,到了城门口,方才告别。 僧道在马上行过西门外一截街道,将近野外,大路边七八株高低柳树,在麦陇中间,簇拥了三座茅屋。在柳树里直挑出一个酒望子来。鲁智深向公孙胜道。“早上起来匆忙,包裹不曾捆缚得紧,且下马吃两碗酒,紧紧包裹。”公孙胜道声使得。两人便下了马,方才拣了一副座头,未曾坐定,只听见得得一片马蹄声由远而近。看时,武松骑着一匹马飞奔而来。那马跑得快,闪电也似此过去。不多时,又缓步回转来。在路边,武松一跳下了马,向鲁智深道:“师兄直恁性急?说行便行,不教念煞武二。”又向公孙胜道:“先生怎地也和师兄一般性急?”说着,进得店来,嗝一个喏道:“恕武二送行来迟则个。”鲁智深道:“二郎,你又来送行怎地?恋恋不舍,却让我和尚心都动了。”武松道:“非是武二儿女心长,委实有几句活,要和师兄一说。朝中蔡太师、高太尉一班人,兀自放我们不一下。我们在张知州这里,他奈何不得。听说师兄要到东京去,千万小心。师兄酒尽管吃,却是休再性急。五台山能落脚时,便在五台山住下去也罢,那里是佛地。”鲁智深道:“兄弟,多谢你良言,洒家都记下了。”武松道:“公孙先生想是还要和师兄同行几天路。”公孙胜道:“我和他到徐州分手,说不定我和他多行一程,却到滑州再行北走。”武松道:“恁地便好,我却怕师兄一兴发,顺路却先撞上东京去。”于是叫着酒保过来,要了两角酒,天气早,一些一下酒也无,三人便对喝了寡酒。酒后出店牵马,武松先向公孙胜拜了两拜,又向鲁智深拜道:“就此拜别师兄,不能远送了。”鲁智深搀起他来道:“兄弟请起,三两年内,洒家再来看觑你。”于是各各上马,一拱而别。 武松在马背上,望着他两骑马走到大路尽头,尘影不见,方才缓缓回城。行在大街上见曹正赶着一辆太平车子,前面有一道健脚骡子拖着。便问道:“兄弟恁早要了车辆则甚?”曹正点头道:“兄长来得好,且请到张青家里拜茶。我现住在他那里。”武松于是下鞍牵着马,向张青家来。那里门前帘儿高卷着,院子里堆着行李。菜园子张青叉手站在廊下眼看孙二娘收拾细软。武松大惊道:“兄嫂哪里去?”孙二娘笑着相迎道:“叔叔来的正好,且请屋里坐。”武松进得正屋看时,他夫妻新安的家室都凌乱了。孙二娘在屋角端过一把椅子,让武松坐地。武松道:“端的为何兄嫂要走?”张青道:“兄弟有所不知,我是孟州人,你嫂嫂却是洛阳人。我岳父有个哥哥,为了岳父早年剪径,断绝了来往。但他兄弟二人,只有我浑家一条后,岳父去世了,伯岳父曾两次三番来信山寨,劝我夫妻归正养老。我们怕连累老人,不敢回去。昨日公孙先生回去探母,打动了她心事,便想回洛阳去看看。曹正兄弟也是洛阳人,多年飘泊在外,不得家乡消息。家有双亲在堂,是务农的兄弟奉养,他也思回去看看。我们说着一道儿,悄悄的禀了知州张相公。蒙张相公厚恩,说是我们孝思,许了我们半年假期,又给了过关卡的符剳。等我们去禀明公明哥哥,今日下午便要登程。”武松道:“兄嫂去了,半年内真个回来?”张青道:“我自舍不得离开众兄弟,有甚不来?”武松听说,虽觉他们走得匆促些,只是请假省亲,却与鲁智深、公孙胜离别不同,却也无可说的。于是上街去买了些酒肴,便在张青家里同用早餐。饭后同去见了宋江告知别意。宋江一因他等孝思,二因只有半年假期,三因张叔夜知州都允许了,自没得甚说的,只催早回。当日挽留他们吃了一天酒,张青夫妻和曹正改为次日登程。孙二娘坐着太平车子,张青、曹正各骑了一头长脚骡子,行程甚快。 这一日来到毫州,天色甚早,还是午牌时分。孙二娘在车上向二人道:“两天未歇大站,饮食都差些个。今日便歇在毫州,吃些酒肉也好,天气太热,人和牲口都要将息。你看街上这些人来往,怕是有甚集会,也未可知。”张青在马上抬头看着日影,因道:“进城再作理会。”说着,走近城关,这街上人更是拥挤。张青下马,向一个路人打听时,是这里药王庙会。庙里有龙虎山天师府里派来法官,铺坛祭神,四乡人便来赶会作生理,因此十分热闹。几个赶脚的落伕,都说这是难逢难遇的机会,只管怂恿孙二娘在这里住下。张青自己不急于赶路,便笑着在城里投了客店。安顿了行李,沐浴过了,又用罢了酒饭,张青夫妇、曹正三人,也便到药王庙里张望了一阵。庙外一片空场,在槐柳树阴下,支起了大小不等的席棚,出卖茶酒零食。曹正向张青道:“走得口喝些个,我们且到茶棚里吃盏茶去。”张青听说,正徘徊着,张望那处有好座头。身后忽然有人叫道:“兀的不是二姊与姊丈?”张青回头看时,却是孙二娘堂弟孙开义。孙二娘道:“多年不见,兄弟一向却好?”孙开义道:“小弟依然作药材生理,且请到茶棚里叙话。”一行人到了茶棚里,另找角落里较僻静的一副座头坐了。便引着曹正与孙开义相见。曹正见他青衣皂巾,倒是诚实商人模样,却也不怎地避嫌。天气尚热,大家要了几碗青梅汤喝。孙开义悄悄问道:“听得姊丈姊姊已上了梁山。现今又听得朝廷招安了你们,都在海州作官。却怎地来到此处?”张青道:“你姊姊悬念伯父,往日是回去不得。于今得了朝廷恩典,五湖四海,任意来去,第一件大事,便是来看伯父。”孙开义道:“原来恁地。姊丈却幸得是遇着我,要不,却枉奔了洛阳去。伯父医道,年来益发高明了,两年前便来到东京行医,十分兴旺。小弟上面,又无老人,便迎奉在药栈后面。姊姊要探望伯父就此改道向北。小弟来此,系与同行定货,早已齐备,只是在这里候过会期。且请等候一日,同上东京如何?”孙二娘笑道:“却幸伯父健在,真是天赐其便,在这里遇到兄弟。大郎,我们便上东京去好吗?”张青沉吟道:“论理我们受了招安,没甚去不得。究竟东京城里,是富贵人家的地方。他们要奈何我们时,却是抗逆不得。大嫂你要探看伯父,也是正事,我不能违拗。只有我们改了排行姓名。你道是伯父的小女,我也改叫着李彩。不说由海州去的,只说原在毫州开酒饭馆,歇了业,到东京寻生理。恁地说时,行色称呼,都不勉强。”孙二娘道:“这一切,我都依你。只是又要和曹家兄弟分手。”曹正遭:“半年后回海州时,我自到东京来约会兄嫂 。”张青道:“也只得如此。”当日计议一番,便在毫州住宿。次日曹正依然向西取道往洛阳去。张青夫妇随了孙开义同往东京。 这孙二娘伯父孙太公在东京行医,专治跌打损伤,颇有声名,常走往公卿士大夫之家。这孙开义有了名医携带,药栈之外,另开了一爿生药铺,生理也十分发旺。一路都照应得张青夫妇妥当。到了东京,向药栈后堂拜见孙太公。这孙太公科头穿一领皂色葛布袍,白须尺来长飘在胸前,真个道貌岸然。先听到孙开义到后堂禀报,张青夫妇来了,孙太公面皮兀自红着,哼道:“今天他们才有脸来见我,且叫他们入来。”及至张青夫妇到了堂上,双双拜倒时,老人却闪动着寿星眉毛。孙二娘拜罢道:“孩儿飘荡在外,无日不记挂阿伯。孩儿恰是不得奉养膝下。却喜天相吉人,阿伯恁般健康,望阿伯恕儿以往之罪。”孙太公道:“往日阿爹行为,已是玷污了传家清白。今幸你等回头,我又亲眼得见,我偌大年纪,孙家只你一条后,不是你等作得过分时,我怎地忍和你们断了往来?”说着,流下泪来。孙二娘笑道:“阿伯休伤心,孩儿和大郎都作了官。”孙太公道:“我凭了这点外科医道,在公卿人家出入得惯了,我却看不起官。你等在我身边,待奉我终了天年便好。”孙二娘向张青看看微笑了。从此夫妇两人便在孙开义药栈后堂,奉养老人。因孙太公不愿女儿远离,让他们在街对门开了一座小蓬莱酒馆,遮掩人耳目了人家知道是孙医生女婿开的,多来照顾,生意却十分兴旺。 一过三四个月,已是深秋天气。这日张青在帐柜上看帐。一位客人身穿青罗短袄行装,头戴范阳毡笠,掀帘入来,唱个喏道:“大哥却好。”张青看时,正是操刀鬼曹正。便笑道:“兄弟真是信人,且会见你嫂嫂。”于是唤过卖看着柜台,引了曹正到对过药栈里来见他浑家。曹正到了内堂,掀下毡笠,取下肩上包裹,隔了向里屏风叫声嫂嫂。孙二娘随声出来。后而却相随了一位长裙垂髫少女,翩然一闪,踅向旁边厢房里去了。孙二娘笑道:“兄弟,你真个来了,我正盼望你。这里栈房甚多,且在我这里住下十天半月,再作理会。”于是张青夫妇,在对门酒馆里,要来酒肴,陪曹正在内堂吃酒闲话。曹正得知张青不能回海州去,便道:“兄嫂在京侍奉太公也好。人生有个衣食丰足,又得叙天伦之乐,何必作官、小弟现在却没有主张。”孙二娘道:“此话怎讲?”曹正道:“小弟回得洛阳去,才知父母都没了。兄嫂虽都待我好,我却不能闲住在家里。当年小弟投奔二龙山时,内人便去世了。妻弟王四,不愿落草,向东京来谋生理,至今无下落。为了亡妻,我也想寻找他一番。有个伴当时,回海州去,也免得孤寂。”孙二娘听说,向张青微笑,张青也笑了。曹正道:“兄嫂为何发笑?”张青笑道:“兄弟在此住两三日,再和你说知。”曹正摸不着奥妙,却也不恁理会。下午孙太公、孙开义回来,曹正见过了,彼此都甚相投。 曹正一连住三日。这日晚间,张青邀了他在酒馆里小阁子内吃酒,并无第三人。张青向碗里筛满了酒,因问道:“贤弟,你说在海州作官快乐?还是愚兄这般卖酒快乐?妙曹正道:“就兄长说,骨肉闻聚,自由自便,自是恁般快活。”张青道:“贤弟有此言,愚兄有个下怀,便对你说了。我这里生理十分好,若得贤弟指点店里伙家宰杀鸡鸭,烹调菜肴,一定益发好,你嫂嫂甚欲留你在此。也是见贤弟已过中年,尚未续弦,究竟孤单漂泊到几时?后堂那位少女,你曾见过,是你嫂嫂堂妹,人品自不消我说,意欲和贤弟作伐,我等联为姻亲,你意下如何?”曹正捧了酒碗,不由得嘻嘻笑起来。因道:“怪得兄嫂和我发笑。”说着,吃了几口酒又笑了。常言道:英雄难逃美人关,曹正自此便留住东京。这是大宋宣和五年间事,东京却渐渐受了边患的风浪。燕处危梁,且看张青、曹正能照常卖酒也无? 第十四回 识内侍孙二娘入宫 戏御街宋徽宗乞饭 诗人刘屏山,曾作了一首七绝咏汴京遗事。那诗道: “空嗟覆鼎误前朝,枯骨人间骂未消,夜月池台玉傅宅,春风杨柳太师桥”。 王傅是指王黼,太师是蔡京父子。在那时人看来,尽管国家多事,这东京城里,却是日夜繁华。一来是这样在位的徽宗皇帝是个风流天子,只管图着恁地取乐。二来在朝的权臣童贯、蔡京,没有一个不是自私自利,贪图快活的人。这就叫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 那张青开的小蓬莱酒馆,却离东京城里的风月地带金环巷不远,因此寻花太保、走马王孙,都向这里来吃酒,生意十分兴旺。张青自与浑家孙二娘商量,公明哥哥待我等甚是恩义,于今落脚在东京,不能回海州去,却也不可把他忘怀了。因此和曹正共同具名,修了一封长书,差人送到海州,向宋江告罪。又办了几色京货,由送书人带去,贡献宋江。约一月工夫,宋江有了回信交原送书人带回。信上道的张知州待众家兄弟甚好,闻说朝廷将起用张知州统领南路大军,众人均有出头之日。张、曹二贤弟既不愿为官,在东京营亦好,京中若有甚事,可差急足通知海州。以此,张、曹二人,益发安心在东京料理店事。 转眼是宣和五年,这时,金太宗完颜吴乞买继兄阿骨打登位,改元天会元年。和大宋新添了一位对头。在阿骨打手上,吞灭了辽国。因宋朝曾派童贯、蔡攸巡边应金攻辽,虽然吃了两个败仗,辽国灭后,金人背约不得,就在旧辽占据的境内,归还了燕山六州。这六州是涿州、易州、顺州、景州、檀州、蓟州。朝廷白得回了这一大片土地,好不快活,他们没有想到那是金人的一些钓饵。这里第一是童贯、蔡攸得意,上表称贺。满朝文武兀谁不来凑趣。徽宗立即封了童贯为豫国公,蔡攸为少师。京中官民,特许尽情作乐十日。但是官家作乐是有的,民间却是叫苦不迭。原来徽宗因东京位在中原平地,并无山峦,所以前有花石纲之役。远在苏杭,搬运那千万斤重的太湖石,水陆联运,运到东京禁苑里来起山峰。最高的一峰,高有百丈,叫着艮山,又叫万岁山。山上的花木,都是连根带土,由千百里之外移来,所以山成了,便也树木成林。运河两岸,为着移花石的百姓,召集了几百万。加以官府勒索,胥吏拷打,死亡破家的老百姓,也将近百万。朝廷哪里晓得?后来引起了方腊起事,才把采办花石纲停止。但是采办的花石,也就足够铺陈。在宣和四年年底,这万岁山已经修造十分完善。现今方腊已平,又收回了燕山六州,虽是山东河北两处还有些强盗招集,都是乌合之众,不及梁山泊那般强劲,东京宋室君臣,全没放在心上。那个与蔡氏父子来往的王黼,新任太傅,他乘徽宗高兴时,却向徽宗奏道:“万岁山项项均好,只欠一事,没有瀑布飞泉。”徽宗笑道:“苑内平地架石堆山,那来的飞泉?”王黼道:“臣有一策,可得飞泉。便是在山下平地打凿泉井,山上逐层砌着蓄水池,先将地上井泉,用辘轳绳索吊桶,汲到蓄水池。一层层搭了辘轳索,将水汲到各层池内,这般一直达到山巅。将水放了,岂不是飞泉?”徽宗听说,拈须微笑道:“人力恐不可以胜天,卿姑试之。”王黼得了这圣旨,便亲自到万岁山前端详了一会,觉得山势虽是玲珑奇巧,却不曾预备下大瀑布的地位。若引了泉水,由山峰上乱流,却不成话说。于是下令开封府尹,调集十万民夫,到禁苑里移山凿井。一面再飞令苏、杭二州,重新采办花石纲。恁地时,东京城里,自是扰乱得马仰人翻。 张青小蓬莱酒馆里,也出了两名伕子,按日到御苑里去挑土。一日两名伕子得假回来,都是店里过卖,依旧在楼上来卖酒。这日初更时分,正掌着灯火,却有三个锦衣贵客前来吃酒。过卖王乙殷勤招待入暖阁子里坐地,却匆匆地到了帐柜上,见了张青道:“回禀东人得知,适才进店来的三位官人,其中一位白胖无须的,是内待蓝从熙。当今宫里,有五位内待,权过王公驸马,为首的是童太师,东人自省得。以下是杨戬、曹详、何诉、蓝从熙四位。现今御苑内监造山水,便是这位姓蓝的。御苑里人看到他时,都称他太尉。他在赵官家前提上一个好字,终身吃着不尽,若是道得一个歹字,不免倾家荡产。小人在禁苑里自认得他,特来禀告东人,转告厨房,把菜肴烹调得好声,休让他挑了刺儿。”张青道:“你既通知了我,我自省得料理,你且上楼去伺候了他们。”王乙应声去了,张青便找来曹正,说明这事,曹正便亲自下厨,加意烹调了几项菜肴,贡献那三位贵客。果然他们吃得快活,却叫过卖把店东找到阁子里回话。张青因曹正在灶上染了一身油腻,便应召到楼上小阁子里来,却见正中座头上,坐了三个客人。正面坐的那位面白无须的人,嗓音尖细,正有几分女娘腔,决定是个内侍,王乙的言不会假了。张青进门,远远站定,唱了三喏。叉手问道:“官人有何吩咐?”旁边一位黑髭须人,向上一拱手道:“此是宫里蓝太尉,说你店里烹调得好口味,正有话问你。”张青拜道:“原来是太尉光降,小人失迎。”那蓝从熙只是微微点着下颏,问道:“我有一种好事提携你,不知你可有这福气敢消受?”张青道:“愿听太尉指教。”蓝从熙道:“现今收了燕山六州,圣上大喜,要在御苑里设立六条御街,里面由宫娥内侍开设三百六十行经纪买卖。身怀绝艺的命妇或是民妇,若有贵人保荐,却也得在御街买卖。我管的酒坊司,他们正要出奇制胜,在里面开两座茶坊酒肆,却缺少烹调得好口味的妇人, 我常是便服到你这小蓬莱来吃酒。见有一妇人常常出入厨房,想必是你浑家,我意下想保荐她进宫,在酒肆里掌勺,你可敢让你浑家去?”张青躬身道:“那妇人正是小人浑家,虽是烹调得几项菜肴,却不省得礼貌。宫里是甚等地方,万一失仪,小人犯罪事小,却不辜负了太尉恩典?若论进宫伺候圣上,那是几生修到的事情,小人怕不愿意?”蓝从熙听他道的宛转有理,便笑道:“你顾虑得也是,但却不妨事。这掌勺人平常只是在厨房里作事。便是圣上来到酒肆,自有宫女,装扮了酒保、茶博士款待。她若入宫时,我也会指派宫女点拨一些礼节。万一见了圣人,省得俯伏三呼便好。且这些都可不必,圣上旨意,这御街要办得到宫外东京街市一般的买卖,便是圣上来时,只可当他是平常主顾,才相像有趣。”张青躬身道:“太尉台爱,容小人与妻子商量。”蓝从熙笑道:“妇人家可以去看看皇宫内院,有甚不愿意,只怕胆怯些个。你说我能替他作主便了。”张青回到柜房,悄悄地对孙二娘说了。孙二娘眉飞色舞道:“游荡江湖半生,甚的没见过,便只是皇家富贵猜想不出。这是人生难遇的机会,丈夫休拦阻,我一定去。况且蓝太尉的话,我等平民,须是违拗不得。”张青想了一想,便引着浑家到阁子里来见蓝从熙。孙二娘拜了两拜,又道个万福,因道:“奴是民间女子,不识大礼,太尉携带则个。”蓝从熙哈哈笑道:“我是个男子,作了内监,只是斯文起来。这个娘行粗眉大眼,身体恁般结实,却像个壮仆。”孙二娘笑道:“奴是贱命,所以只索在厨房里进出伺候贵人。”蓝从熙听他夫妻说话都甚婉顺,心中颇是喜悦,会了酒钞,告诉张青,过两日派小内监前来引孙二娘入宫,着他将刀勺动用器具,先预备好了。然后率两位贵客走去。曹正在柜房里迎着张青,脸上带了不快的颜色。孙二娘笑道:“兄弟,你莫不嫌我和那内监特谦卑些个?奴另有一番深意。这次进宫,若见得赵官家,讨些机缘,给山寨兄弟找些出路却不甚好?你看,赵官家用的左丞右相,兀谁不是些奉承小人?” 曹正笑道:“嫂嫂原来恁地想。但愿嫂嫂在宫里进出,遇到童贯、蔡京父子,顺便结果了他,却与了万民除害。”孙二娘眉毛一扬,话不曾出口。张青却向柜房外张望了一下,一面乱摇了手,吐着舌头道:“你们好大胆,却不怕诛九族。”曹正无言,孙二娘却笑了。 过了两天,果有两名小内监,骑马来到,道是奉了蓝太尉钧旨,调小蓬莱店妇孙氏在宫内御街酒肆里当差。孙二娘早收拾了两筐动用盏具,放在太平车内。自骑了小驴,随小内监去了。他们绕过皇城,在后载门外老远地下了驴马,停了车辆,先在皇城脚下酒坊司休息片时,换了宫里的小车,由小内监把家具运进去。孙二娘随了车子,进得后载门,走着水磨石板御道,早望见万岁山树木葱茏,高耸半空。树木山石里,黄瓦红墙的宫殿楼阁,或隐或显。却不知经过了多少迴廊,多少台阶。忽然,在宫墙外面,现出一片广场,迎面一座玉石牌坊,正中刻了四字“止戈为武”,这里正是御校场。穿过牌坊一片广场,那里乌压压地一带市房。孙二娘走向前去,却是一条繁华街道。心下便有些纳罕,恁地没出宫门,却又到街道上了。看这些铺户,各行买卖全有,却少同样的。店铺里虽一般有人坐地,抄着两手,笑嘻嘻地,甚是闲散。街上有几个内监宫女来往,却不是买物的。约莫走了半条街道,只见一座楼房前,挑出一幅很长的酒望子来,看那楼前招牌,大书三个字,正是小蓬莱。两旁悬有两条蓝布帘儿,上面绽着红字,乃是入座千杯少,开坛十里香。外面硃漆窗栏,垂着绿竹帘儿,正是和自己酒店里的式样相像。不免站在店门外怔了一怔。那引路的内监笑道,便是这里,可以进去。孙二娘猛可省悟过来,这正是皇宫里起的御街,便含笑掀帘入去。店堂有三个宫女两个小内监,分掌着店内职务。小内监将孙二娘引见了,众人听说是蓝太尉着将来的,自也另眼相看。孙二娘进了厨房,指点了众人安排锅灶。由众人告知,才晓得从明日起,这御街上要做买卖十日。那时,王公驸马,师保宰辅,都扮着庶民模样,在御街上采买物件,选歌饮酒。圣上也微服出来,不许执行君臣大礼,以作得逼真者受重赏。孙二娘听了,心里自思,天下多少人想作皇帝,于今却是皇帝想作庶民,且看明天御街开市,是恁地情形。当日忙碌半日,自有酒坊采办鸡鸭鱼肉,山珍海馐,交给孙二娘料理。 这日晚间,天将二鼓,孙二娘指点两个宫女,在厨房里宰剥鸡鸭,却听到一阵琵琶、鼓笛声音,袅袅不断。便问道:“这是那里作乐?”一个宫女笑道:“隔壁茶坊里。”孙二娘伸头向窗外张望时,天上一轮明月,象面白铜镜子,悬在蓝绸上。墙头一丛御柳,摇动了隔壁楼房灯光。一排十几盏绢制彩灯,做了鸳鸯蝴蝶模样,悬在楼梁上。那里窗槛洞开,正好望个清楚。那里有一座镂金点翠,雕花梁柱戏台。戏台上有个妇人,穿了窄袖绣花红衣,头扎绣花包巾,手里拿了小锣,敲敲打打说说唱唱。孙二娘不由得啊了一声道:“这是勾栏里卖唱的粉头,恁地却到皇宫内院来?”一个刘宫女笑道:“大嫂,你真是地道老百姓,天下有这等大胆粉头,敢到这里来?这是少师蔡小相公夫人。”孙二娘道:“一个宰相夫人,恁地省这婊子勾当?”那刘宫女吓得两眼一瞪,立刻抢到窗前,放了帘儿,吐了舌尖道:“大嫂!娘行却恁响喉咙,被她听了去,不是耍子!这蔡小相公,是个风流人物,吹弹歌唱,投壶蹴球,无般不会。平常少师府里,便请了教师,教习歌舞,便是夫人也在一处学习。不时圣上恁地时常行幸到蔡府去?正在那里,不讲君臣体统,可以尽情快活。现在宫里有了御街,三百六十行,要模仿得全,有了茶房酒肆,少不得也有了歌台舞榭,所以在相府里选了歌姬来此点缀。若是圣上来时,夫人便亲自上台唱曲,今晚是夫人带了一班歌姬来演艺。”孙二娘呆想了半天,只道得一声,“原来恁地!”再掀起帘儿来看觑隔壁时,那一片金碧辉煌的灯光,隔了那扶疏的御柳,煞是好看。柳枝摇摆开了,闪出那戏台来,成双成对的红衣采裤女人。在灯烛影里歌舞,便是大马关刀孙二娘也看得出了神。直到三更以后,歌舞方歇。孙二娘踅到店门口来张望时,却见十几盏宫灯,簇拥了刚才唱曲的相公夫人,向内宫而去。虽然那夫人这时已换了命妇的衣服,兀自脂粉浓抹着,将长袖微掩了朱唇,走起来枭枭婷婷,头上顶着将近尺来高的宫髻横拴了九节凤尾钗,摇摆着那上面的小金铃,周身上下,都活泼泼地。她走后,又是一群妇女,嘻嘻哈哈,向宫墙外去。孙二娘心里思忖道:“怪地这蔡小相公受着宠幸,赛过了蔡老相公。”当晚夜深,宫漏已经报过子牌时分,也自安息。 次日起来,这里新设的六条御街,便是穿梭一般人来人往。到了下午,皇亲国戚,宠幸大臣,都脱去了全身朱紫,各各换了青皂衣巾,在御街上游逛。孙二娘在厨房里料理饮食,偶然也出来张望一下,看看街上人,若非事先知道,这里并无庶民,却寻不出这里兀谁是王公驸马。但在厨房里烹调菜肴时,却不断看到隔壁楼上戏台上歌舞弹唱。台前整串的看客,也像街上勾栏一般,街那台上粉头唱完了,却有人拿了钱笸萝下来讨钱。其中有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头戴唐巾,身穿绿罗衫,抓了一大把金钱,向笸箩里掷了去,引得许多人喝彩。看那人白净面皮,三绺黑髭胡须,清瘦的个子,满面笑容,却是不同旁人。那刘宫女来到厨房,见孙二娘望了出神,便扯了她衣襟,低声道:“不要恁地呆看,圣上在那里。”孙二娘道:“莫非是那个绺髭须穿绿罗衫的?”刘宫女依然低声道:“正是他。这御街上,不少锦衣卫、内监,他们若是看到你偷觑圣驾,却是不当稳便。”孙二娘听了,只索罢休。心里自忖着,我自认得赵官家这模样了,下次却来找机会。因此,从这时起,他不时向外张望看来吃酒的人,看有这个三绺髭须白净面皮的人也无。 过了两日,孙二娘在厨房里作完了一拨菜肴,手捧了一盆热汤,要向后门外地沟里倾泼。正是举了手,不曾倾泼出去,却有人叫道:“娘行打发则个。”孙二娘看时,却是一个叫化儿。他身穿一件青布破衫,科头挽了个牛角抓儿,赤脚踏了一双麻旧鞋,脸上手上腿上,都抹了些煤烟,先是一怔,待将言语打发他。转念一想,天下有这等玉皇上帝敕封的乞丐,敢到皇宫里来讨饭?再看那人,头科而发不乱,腿污而肌不削,面上虽把煤烟到处涂了,耳根后面,却是白净得玉牌也似。这自是一个贵人扮成的。便满脸堆下笑来道:“官人要些甚的?便请进来坐地。”那叫化儿在三绺髭须里,露出两排白玉牙齿,哈哈大笑。孙二娘这番看出来了,正是传位八代、富有四海的大宋天子。本待俯伏见驾,却为了管理御街的太尉再三叮嘱,不许各人露了本相,正没个道理处,那叫化儿却笑道:“你这娘行,怎般恁地行善,却称呼我叫化儿作官人?”孙二娘笑道:“好教上下得知,奴略懂得相法。见官人骨格清高,虽然暂时落魄,将来一定大富大贵。”那人笑道:“恁地说时,娘行便多多打发我一些个,我将来也有个千金之报。”说着,把他手里破碗送了过来。孙二娘生长恁般大,只忖度着天子是天上神仙一般人物,却不料今日和他亲相授受,心里战兢兢地,手上捧千石般,接过那只破碗。因将灶上的熟鸡熟鸭大块切来在碗里堆了。那叫化儿看了,又哈哈大笑道:“恁般施舍,你却不是将东家物事作践了?”孙二娘道:“但得贵人赏光,店东也沾沾贵气,奴便承担些干系则个。”说着,两手捧着那碗,躬身呈过来。叫化儿左手接了那碗,右手放下竹棍,拿了碗里一只鸡腿,放在嘴里咀嚼,笑道:“娘行恁般打发乞儿,却不像是真的。我也吃过你那小蓬莱酒食,却是烹调得好,原来都是你出手的?今天相见,算你造化,不可辜负了。”说着,在腰里掏出一把金钱,抛在地上,拾起棍子,拿了那碗走了。孙二娘见对面花台后,迎出几个人来,这叫化儿不等他们开口,摇手不迭地道:“不像不像,且再走上一家去。”孙二娘望得他去了,在地面上缓缓地捡起金钱来。那刘宫女来向她贺喜道:“适才圣上来过,大嫂可曾晓得?”孙二娘道:“如何不省得,奴却为了禁令,不敢接驾。”正说时,却见店堂里两个宫女,远远向这里招手。抢出去看时,隔着帘儿向外张望。见适才那位天子假扮的乞丐,左手挽了一个破篮儿,右手拖了一条竹棍,在街上经过。他昂起头来,却是把街头流选择西江月曲牌儿,随口编了一支曲儿唱着: 夜醉神仙洞府,朝醉金碧楼台,了无牵挂到长街,作个花郎何碍?事业尚余瓦钵,关山小试芒鞋,一篮一棍走天涯,人比行云自在。 天子花郎唱过,两旁店铺里人,都喝着彩,刘宫女牵了孙二娘衣襟到一边,低声笑道:“你看官家恁般高兴,却是为何?”孙二娘笑道:“想是人十分高贵了,就转想尝尝贫贱滋味。”刘宫女道:“另有个道理。金国南京留守张彀,向枢密院通着消息,要回事南朝。金国的南京,便是平州,童太师几次向金人索取不得,今白白的又要回来一州土地,所以圣上高兴。”孙二娘道:“原来恁地,把州郡索回来了,只是应当派兵守土,派官安民,扮个花郎在御街上乞讨,有甚相干?平常我却喜唱个曲儿。曲词也省得一点,走天涯这句话儿,似乎不甚吉利。”那宫女轻声喝道:“你这位嫂嫂,一味地嘴快,以后却休恁地说话,让人听了去,却是吃罪不起!”孙二娘被他恁地说了,却也后悔,以后在御街上看到极奇怪事,便也不再道个甚么字。但这御街开市,本定十日,到了第七日,却忽然停止。这天。无日不到的大宋天子,却也未来,众人虽不知道有什么事故,有个事故,却是很明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