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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第三十五回 半夜缒城同决死志 终朝巷战痛剿顽敌 这是正月下旬将尽之时,彤云密布,星斗无光,站在城墙上,向远处张望,黑越越地目中无物。倒是附郊东西北三面,都有火光照耀。暗空里,红光透出了城外街巷人家的影子,红光下鼓鸣马嘶牵连不断。 二更将近,李纲却着旗牌来传何灌到中军帐叙话,并着鲁智深弟兄六人,一同前去。七人进得箭楼,见站班将弁,手持兵刃,挺胸直立,毫无倦容。正中公案上,燃着手臂粗也似两只红烛。李纲端正的坐了,执笔批阅文卷。见七人分排站了参谒,便放下笔来,略起了一起身。因问何灌道:"城下火光人声,终夜纷扰,将军知道是何意思吗?"何灌道:"必是金兵连夜调度,预备明日攻城。"李纲颜色正了一正道:"金人将傲兵骄,目中无人。他到了郊外,本可立刻攻城,只是斡离不那厮多少还有三分戒心,见我在城垣上布下了守备,就在牟驼岗先驻一日,看我城中动静。到了晚上,他必已探得明白,四处勤王之师未到,又知道本部堂是个文人,不省得军事,所以到了这时,反大意起来,趁此他们骄气正盛,部署未周之际,应当先杀他个措手不及。我想就着将军自率本部一千五百人即刻下城,然后我再调三千禁卫军接济你。"何灌躬身道:"末将早已想之烂熟,此次缒城出去杀贼,胜则打通西南两门,以待援兵到来,在城外找个立脚点,和城内先立一点犄角之势。不胜,这一千五百人,只有全部殉国,决不望城内开门,放我等回来。相公明鉴,那金乒若看见城门开了,如何不跟在后面杀进来。相公意旨,只是要末将和这一千五百人挫折金人锐气,至多是牵制他兵力,并不能靠这一千五百的区区步兵,杀退十万胡骑。恁地时,再着三千禁卫军下去,也无非如此。假使城外立脚不住,却不又白白葬送了三千兵力?城中精锐之师不多,在援兵未到以前,却是应当爱惜这点兵力。"李纲道:"本部堂恁不省得,只是让你一千五百人缒城出去孤军奋战,益发危险得紧。鲁智深便向前一步,躬身道:"上禀相公。这一千五百人有了缒城杀贼的意思之后,就没一个打算生还。好比用香饵去钓鱼,要钓到鱼,就休想拿回香饵。恁地时,自是越把香饵撒少些越好。何况这一千五百名步兵之外,今晚上又来了五百市民,他们除了引导官兵穿街过巷之外,也可以帮同官兵作战。金兵来此,人地生疏,我等出城之后,出击就分路厮杀,退守就分藏在街巷人家里,有了两千军民,也是够骚扰得贼兵头晕目眩。城中守城兵力,却是削弱不得。"李纲手摸髭须点头道:"如此自然是好,这却难为了你们。本部堂倒想起一辈古人来了。以前汉朝李陵提步卒五千人,深入沙漠,与十万匈奴之师作战,其始未尝不是一条汉子,到了后来矢尽援绝,却降了胡人。"何灌高声道:末将不才,纵然有始无终,这南道总管下六位将军,或已出家,或已经商,他们自愿从新入伍杀贼,怎肯作个半截汉子,怕死时,他等不来投效,又谁去勒逼他?何况末将背城作战,那和远入异域,全般不同,休道城中还可以接济,便接济不得时,末将出城突袭金人,是短兵相接作巷战,用不着弓矢。就无所谓矢尽。若说粮食,这城外人民匆促逃走,只携带了少许细软去,食物绝无法搬运,这二千人的饮食,随时可在街巷民家采办,却也不会困顿到李陵进退不能那般地步。"李纲听了,不住微微点首。因道:"虽是你等忠勇过分,本部堂在这城上,也不能让你们孤军力战。但须你们明天与金兵厮拼一日不得放松,到了明日晚上,或者缒兵增援,或者将你等调守南郊,那时我再作处置。我自随时派人缒城出去,传达命令。若阻碍得金兵迟一两日攻城,等勤王兵马到了,你们便是捍卫社稷第一大功。"何灌道:"相公如此期望,末将不战到日落西天,死也不敢死。"李纲向史进等道:"你等都听明白了这言语?"大家齐声道:"听明白了。"李纲道:"好!你等皆是百战勇士,一定不负我的期望。现今已到亥初,你等可以退去,稍事休歇,子初用饭,丑末缒城,那时,我自来相送。"何灌等唱喏告退,李纲又站起身来,以示敬重他们的忠勇。何灌到了外面,就在灯笼下,取出一幅东京地图,挂在箭亭子墙上,孙宏、张三、李四和鲁智深等,齐站在墙根下,向地图张望,就向着地图,讲解了作战之法。便约定了将一千五百步兵,分作四股,左右中三路,各配派三百步兵,配合一百名市民。步兵作战,市民只须在前引路,在后擂鼓呐喊助威。其余二百步兵,二百市民,放在后面,随时接济,并传递城上放下来将令。九个投效首领,鲁智深、史进派在中路,张青、孙二娘、张三派在右路,戴宗、曹正、李四派在左路,孙宏着在后路,计划立脚地点,采集粮食。分派定了,时交三鼓,二千军民,便在城墙上,风霜之下,用过战饭。大家结束停当,拿了武器在手,预备缒城。箭楼外一簇灯光涌出,李纲带了随从,便又亲来劳军。这二千人挨排儿站在城垛边,李纲命面前随从多人,高举灯火,便挨了人一一道劳。到了那五百市民面前,又着实奖慰了一番。大家见他偌大官职,昼夜操劳,众百姓也纷纷向他唱喏。 这时城外几处火光,略觉低弱些,喧嚣的声音,也渐渐沉下去。料得金人纷扰了半夜,这时却也该少歇。他回头看到,何灌站在身边,便道:"这已到了时候,便可缒城。"他躬声称是,着侍从吹了两声忽哨,立刻城上灯火,一齐熄灭。墙垛上预备好了的千百条绳索,都由垛口上垂下。二千名军民,各在暗中抓了一条绳子,沿着城墙溜了下去。人都下来之后,城上又将绳索吊下来十余架木料编扎的木筏,兵士们将筏抬到城濠里,配有现成的竹竿,将人陆续渡过濠那边。待得军民登岸之后,何灌令人留下一架木筏.藏在岸沿下,其余的都扯上岸来,架空在一处支起,下面塞些引火之物,点着一把火?将木筏都烧了,恁地时,正是告诉了众人,除了还有一架木筏,还可渡几个人探候城中消息外,大家都无回城之望了。这正是项羽破釜沉舟之意。这己到了四鼓之后,.天空益发昏黑,夜风拂面,冷气砭骨。大家离开城濠,顺了街道,向北进行。那东京城外百姓,本是逃避一空。到这一夜,一些火光也无,街巷中鸡犬,多被金兵残杀,也不听到一息响动。众人虽是鱼贯摸索了走,自有孙宏等指导路迳,却也不忧错误。到了预先择好的地带,便将全队分开。鲁智深依然穿了他的僧衣,手握镔铁禅杖,杂在中路军队前进。约莫半里路光景,却见前面火光照耀,映出了街道轮廊,仔细探望,有十几具灯笼,挂在人家屋檐下。另外一丛火光,却隔了屋脊。何灌着两个市民来问,知道前面是白马寺,必是金兵前哨,在这庙里盘踞。何灌将这庙前后地形问得详细了,便将四百人再分着两批,鲁智深、史进带一百五十名步兵,五十名市民,由附近小巷抄到庙后,攻打后门。到后门时,敲起号炮,这里便攻庙前门,杀到庙后殿塔前会合。 鲁、史两人引了二百军民悄悄走到庙后,这里并无灯火,却是那前殿火焰射入暗空,一片红色,倒映出了这庙后一道矮院墙。拥出了一些冬枯的树木。墙旁有一耳门,已是关闭了。早有几个市民相叠着搭起人牌坊,送两个人跳进墙去。开了后门,步兵在身上掏出火炮,点了引信,向天空抛出。立刻听到庙前哄咚咚鼓声大作。潮涌般的大众呐喊。鲁智深手挥禅杖,抢先打进庙去。史进领了众人紧紧在后跟随,这里盘踞的金兵。听到前后门杀声同起,料是宋军夹攻,他们路迳不熟,却只有向大门外出迎接着厮杀。鲁智深迳直奔到后殿,也不见个金兵影子。火光之下,见殿院落里凌空立着个塔影,正是何灌约着会师的地方,又不便违背了将令,再向前追去,立在殿前台阶上,持禅杖顿着石板,大吼起来。史进手使镔铁棍,奔到面前,问道:"金兵却怎不向后接杀?你听,这喊杀声,只在庙门口,我等益发再追上去。"鲁智未曾答言,那金兵却如打碎了蜂窠也似,突然分散了满庙,向里回奔。鲁智深挥起禅杖,跳进人丛,指东打西,金兵满地瓜滚。史进率领二百名军民,列阵在殿前大院落里,拦着金兵退路,撞上前来的,自使着各人手上武器,挨排的砍杀。这金兵里面虽也有率领着的将官。他们在这围城外骚扰了一日夜,实在不曾想到这般时候,城里会派兵出战,纷乱中应战,先吃了几分亏,加之这队进袭军民,都是奋勇舍命杀来的,锐不可当。转眼何灌由大门口杀了进来,两下里夹击,瓮中捉鳖也似,片刻工夫,就把金乒斩尽杀绝。鲁智深手扶了禅杖站在大院中心,回头向四边看看,看七横八竖,满地都是金兵尸体,呼喝着道:"这些胡狗,太不经厮杀,只这片时工夫,都杀个干净。"那何灌手使了狼牙棒扛在肩上,缓步踱到鲁智深面前,笑道:"师兄你休焦急,天色方是朦朦发亮,今日还有一天的厮杀呢。"鲁智深抬头看看,天上只剩着三两颗星点,青天成了鱼肚色,霜寒扑面,风过有声。随了这风尾,带来一阵角声,史进在旁插言道:"必是金兵大营,听了这里厮杀声,开了援兵前来。"鲁智深道: "天色不曾大亮,他们来了,正好中我埋伏。"一语提醒了何灌,便道:"破众我寡,这里宽敞,如何可以和他厮杀,刚才经过的那丁字街头,四周巷道很多,正好和左右两路相接。"说着,吹起一阵忽哨,向大众打了个暗号,于是领起这四百军民,立刻回到丁字路口,在两旁巷道里民家隐伏了。 离此约十里路的金兵大营,听了这里喊杀声起,便疑宋军出城迎战。也立刻戒备起来,及之继续得着探马飞报,先锋队一部己被宋军围困。那金兵元帅斡离不,本打算午刻攻城,这时赶紧发动全体人马不及,却只急调了三千骑兵,派两员大将,先挡住头阵。在金兵鼓角声里,三千骑一阵风似到了白马寺看时,街上除横倒些金兵死尸而外,却不见到宋军。这时,天色己可分出空中楼阁。远远看看东京城墙上,遍插旌旗,并不像有大军出城模样。这两员金将,为了要看虚实,便打算领了队伍,直到城濠边去。那马蹄成万,踏着街面,如何不响?埋伏在丁宇街上的军马,早派人爬上房屋,隐藏在椽瓦下,向街上探望。只看到金兵有一半人过,便在屋上放起信炮。伏兵听到,每二三十人一股,由民家四处八方抢杀出来。那百名市民,有的擂鼓呐喊,有的隐伏在街屋上,将瓦石砸打金兵。金兵在大街上,也只可以数骑并行,已是兜转不得,若杀进窄巷里,便是一骑马也不如步战方便。因之他们只在大街上接杀,却不向旁边窄巷里追赶。宋军胜了,短兵器砍搠马腹马脚,只管排次的将金兵斩杀在马下。宋军支持不住时,退入僻巷里,却好喘息。那何灌首先杀出来,将三千金骑截成两段,见过去的金兵,抢着回头,十分纷乱,于是一手拿了钢鞭,一手拿了砍刀,大吼一声。站在自率的一批军民前头,跃入金兵丛里,刀砍马腿,鞭打金兵。一道黄光,一道白光,上下飞舞。军民看到何制使也这般奋勇,便紧随在后面,也杀入金兵队里去。鲁智深、史进两人各带三五十个步兵,在金兵丛里,杀进杀出。约莫厮杀了一顿饭时,金兵马队已冲到一处,一个耳带大金环的金将,自挥了长矛,押住阵脚,向北抢路。街道狭窄,马拥挤在一堆,一马被刀砍倒,众马就互相践踏,那阵势越发纷乱。那金将在后,退不出去,见何灌穿了紫甲,一刀一鞭,四处砍杀,料是一员大将,益发掉转马头来,挺矛直刺何灌。何灌见马已到面前,料躲不过。将身向地一滚,滚到马腹下,飞起一鞭,将金将打落马下,又是一刀,砍了那金将首级。鲁智深在左,挥起禅杖,史进在右,挥起铁棍,将金骑队里来抢尸体的,又打翻几十个。金兵群龙无首,呼啸着像决堤一般的溃走。何灌挽了那金将首级的头发,向鲁、史两人道: "不知此贼叫甚名字,你看这耳朵上,戴了这大金环,决是一员大将。这些骑兵总有一半溃退回去,料得必来报仇,我们益发怒恼他一下。"于是着人把自己旗号扯出,将这首级悬在旗杆上,把旗子插在白马庙门前。一面派人通知左右两路埋伏军队,依计行事。自己带了百余名步兵,由大街东边,打通人家门壁前进。 史进带百余名步兵,由大街西边打通人家门壁,逢街穿街,逢巷穿巷。鲁智深依然守住丁字街口,只数十人搬运木料石块填塞了街路。部署完毕,金兵鼓角齐鸣,一路放箭,射将前来。鲁智深带了众人,闪藏在木石堆下,见金兵换了战法,全是轻装步兵在前,马队弓箭手在后,步马夹杂,且战且进。看来,后路路绎不断,料是来人不少。便带了众人,悄悄后退。看到迫近城濠,那在后接应的孙宏,早已得了将令。在街左右放出了两把火头。这里火起,只是两丛青烟。金兵之后,却有无数火头,借了西北风势,向下风头的金兵烧将来。金兵见后路有火,只好二次回奔,这边无数信炮放上天去,左右两路埋伏的步兵,一齐向丁字街口杀出。鲁智深回头杀来,首先带过戴宗,曹正。戴宗叫道:"师兄,不可穷追,我们那路,也有金兵。"鲁智深手握了禅杖。正待说话,只见孙二娘手使两把日月刀,发髻也散了,有一绺披在肩上,喘着气跑了来。鲁智深吃惊道:"大嫂却怎凭地狼狈?"孙二娘道:"今天早上,那路有几股金贼散兵,无非是掳却财物的,我等一赶就跑了。适才接得何制使将令,让我们策应中路,向北冲杀,绕过这里街口。那知金兵也是分了无数小股,由各街各巷冲来。我和大郎杀出七八条巷口,刚才被一大股金兵马队将我们冲散。待要杀回去,又怕这里得不着消息。"鲁智深道:"离这里约莫多少路?"孙二娘道:"不过三四条巷子。"鲁智深道:"戴兄且在这街口守侯些时,我去接了张青出来。"李四由人丛里迎出来道:"引导路迳,须是小人一路前去。"鲁智深道:"也好。"便带了三十名步兵,与孙二娘奔向右路。只穿过两条巷子,便听到喊杀声。李四端详了一会,在一所大户人家门首,撞开门前去。穿过这户人家便听到喊声在院墙外。鲁智深将禅杖在地面微点一下,纵身一跃上了墙头。见张青、张三守在一条巷子中心,东头一群金兵,挺了枪刀,拦着去路。于是大喝一声,奔到金兵面前,将禅杖舞动得雨点也似,把金兵打出巷口。正待追出巷口时,后面喊杀之声又起。回头看时,又有二三百金兵,峰拥了进来,直逼到张青夫妻面前去。张青手扶了一柄弯刀,正喘息着转不过气来,见金兵进了巷子,两脚一顿,手挺起刀来向前砍去,早有两个金兵应手倒下。孙二娘舞动双刀也前去助战,谁知这批金兵,竞不像他股,两下一交手,回身使走。张青夫妇同时追去,金兵早已逃出巷口。他们走后,却有十几张弓,在巷口上拥出,嗖嗖的发出了十几条箭。张青不曾提防,早中两箭,翻身倒地。孙二娘肩上,虽也中了一箭,却不理会,飞步奔到巷口,把那十几个放箭的金兵,一齐砍倒。其中有个耳戴银环的金将,见孙二娘一只手垂下不能动,兀自一只提刀厮杀,却由巷外端了长矛,向孙二娘胸膛直刺过来。矛头不曾沾人,半空里一条禅杖飞到,将那金将打落一边。鲁智深见顷刻之间,伤了两位兄弟,对那股金兵,又狂搠一阵。战剩的三百余军民,也齐齐的呐喊,奔出巷来追杀。鲁智深惦记了丁字街口的守军,不敢穷追,只好收了禅杖,回到巷子里来,再看张青,却已流着他最后那滩血了。孙二娘满身血迹,坐在地下,斜靠了墙,动弹不得。望了张青尸体,不觉洒下几点泪来。因道:"大郎英灵不远,等奴一等。"说时,便拿起手上刀来要自刎。鲁智深伸出禅杖,只一挑,将刀挑开丈来远。因道"你忙甚的!有口气还留着这条身子多杀几个金狗,你且随了张兄遗体,在这民房里将息片时。我着几个百姓,留在这里,抬了你走。"孙二娘扶了墙,慢慢站起来,因道:"师兄,这番巷战,敌多我少,各人自顾不得,如何抬了我这重伤人满街巷厮杀。奴有两口刀在手边,随时可了,你自去接应厮杀,我把大郎尸体,在这民间院落里暂时掩盖了。将息得身体好些,我再怍理会。"智深道:"也好。"于是就着李四和几个民兵,在破墙洞里,将张青抬进人家院落。孙二娘也扶墙走入来。因道:"师兄,你自去,休管奴,奴不死定可逃出重围。"智深道:"大嫂,洒家真个能丢下你在这里?"孙二娘道:"兀的不是喊杀声来也?"智深一听,果然喊杀之声,又风卷了来。他想着丁字街情形要紧,未能两处兼顾。只得向孙二娘道了声:"大嫂保重,洒瘃再来看你。"言毕,二次领了民兵,向外杀回。 那时,烟焰弥漫,上风头几处火势正大。何灌、史进带了四五百人,在街尘烟尘里回转来。鲁智深见所有军民,都衣甲歪斜,鼻息紧促,谅是苦战了来,便问何灌道:"正路还有金兵也无?"何灌道:"刚才来的那拨金兵,我们在焰火里几次截杀,十停倒了结他七八停。叵耐斡离不这贼,要以多取胜,现在又陆续派了骑兵,分着许多路来寻找我们厮杀。我想,我们是牵制之兵,厮杀得越久越好,我在前面和金兵匆匆交战了两次,便由小路旁过这里来。金兵大股,被火头拦住了,大家尚幸无恙。"鲁智深道:"张青殉难了。他浑家受着重伤在民家将息。"何灌点头叹息。这时,孙宏带了后路接应市民,挑了十几桶粟米粥,又是几担碗勺,由烟丛中匆匆跑了来。见了何灌唱喏道:"制使相公和各位将军苦战了半日,必是饥渴。小人在民家搜了些粟米……"何灌连声道好。便将面前军民分作两拨。一拨警戒在三处街口,一拨站在街上风烟下吃粥。一拨吃过,换了第二拨来吃。 还不到一半'时,前面角声突起,金兵又己冲来。何灌将鞭插在地上,将刀悬在腰间,用葫芦瓢滔了大半瓢粥站着吃。听得角声,将瓢一丢,拔刀挥鞭,向前迎杀出去。这次金兵又换了个阵势,每一员金将,率领二三十人作一拨,一拨后面跟着一拨。何灌初时未看到这是何种战法,跳到那金将面前,只一鞭便将他打在地上。紧随在他后面的军民,抢上去将金兵一阵砍杀,那一拨恰不曾逃走一个。但是金兵第二三拨,由两员金将率领,共约五六十人,又蜂拥而上。鲁智深在阵后,那里忍耐得住?飞起禅杖,直奔到队伍前面,旋风也似,将那员金将围在铁杖影里。只听他大声喝一个着字,已把那金将打落在地。不过这时中外两军,混杀在一团,金兵第四五拨生力军又当鲁智深逼住那员金将,却让旁边的金兵刺了一枪。他见流血沾湿了鞋袜,只好跳出圈子去,退后几十步。立刻撕了一片衣襟将腿伤裹住。只在这时,金兵折损了几十人,他第六拨又抢了上前。鲁智深正待挥动禅仗,史进挺起铁棒,喝道:"师兄少歇。"说着,已跳入了人丛。何灌被一群金兵围着,正杀得吃力。史进就地半滚半跳,自斜刺里直扑向前。看到和何灌对阵的,又是一员金环大将,这如何肯放松了这人。那铁棍作了个大壁柴式,向他头上劈下去。他虽将身子闪躲起来,却已中在肩上。因来势过猛,那人不得不身子一偏,何灌趁此机会。手起刀落,将金将斜砍地上。金兵见又伤了一员大将,这才向后退了百十步。何灌战得周身汗如雨下,看看随战步兵,已折了一半有余,便不敢追赶,也向后略退几步。抬头看看天上日影,还不过将到午牌时分。便招招手将鲁智深等引到一处。因低声道:"金兵现在倚恃他的人多,用车轮战来困我。我等久守此地,必同归于尽。便请鲁师傅,曹将军转向西路,戴、史两将军转向东路。只管远处放火,近处呐喊,让金兵四处顾虑,不敢攻城。我还死守在这里,各位休为我担忧。快去快去!"所言未了,那正面退后一武的金兵,又鼓噪进攻,同时,丁字街东西两头,也喊声大作,戴宗、鲁智深也怕被围困在这小地方,将来脱走不得。便依何灌将令,仍带着东西路军民两头迎杀出去。百忙中,便无法再去看孙二娘。这里何灌督率战剩的二百名兵校,又加上后路二百名兵校,共四百余人,只在丁字街前死守。孙宏见这里兵力单薄了,怕抵敌不住,率领着二百市民,搬运砖石、木料,沿街堵塞。又带着市民爬上屋去,将瓦石向下抛砸,给何灌助阵。何灌带领三四百名步兵?只藏在木石临时架的墙堡里,将夺得金兵的弓箭,和搬来的石块,拦着金兵向前。直等金兵逼近了,却跳出短墙去斫杀一阵。那金兵怕自己塞了后路,依然是两三拨人攻一次,战到申牌时分,何灌却已大小三十余战了。这丁字街口,依然屹立未动。忽然孙宏由后路跑来,向何灌道:"城濠这岸,到有金兵数千,却是由西城顺了城壕冲过来的。"何灌道:"在日落以前,我决不能让金兵从容攻城,我立刻去扰乱他们阵脚,你们百姓各自散去,可隐藏在民间,也好逃出性命。"孙宏道:"制使弟兄现只剩二百余人了,便是扰乱金兵,也嫌力弱。小人愿和自己弟兄们和制使一处厮杀,便是战死了。不强似躲在民家,眼巴巴等候金兵砍杀。小人们都有力气,虽不懂得兵法,难道只是扰乱金兵阵势却也不会?"何灌提刀捉鞭在手,对屋上街上的市民看看,因点头道:"也好l现在却不是说谦逊话时候,要来的,便都随了我来。"孙宏大喜,昂着头向四处吹了唿哨,市民都抢到何灌附近来了,何灌便扯出自己里面白罗衣袖,割下一块,撕成两半,将来铺在街边台阶石上,咬破右手食指尖,伏在阶前,将血写道: 寇已临濠,困守无益,我制寇进,死而后毕。可速西向,两路合一,等待援军,继续游击。何灌。 两片白罗上,都同样写了,挑了两个精灵市民,着持去交东西路将军。说着,提刀捉鞭,回顾周围的军民道:"好汉子都跟我来。"说毕,飞步向前奔走。不到两百步路,正好那金兵听得身后有喊杀声,分了几拨人逆袭转来。何灌选择了大街一条巷口,将军民分布在巷子通外面的各个口上,自己守住对大街口的一个巷口先隐藏了,静等金兵围拢,便带了一二十个精壮兵校,砍杀一阵。后来金兵来得多,攻得猛时,便弃了这个巷口,退进里面,另找一个巷口杀了出去。那金兵虽然追进巷子来,窄狭的所在有时两三个人并行不得。何灌这队里又有二百余名热悉街巷的市民,自有法四处闪动。有时为进出便利,益发由民家房屋里穿通了走。金兵枉自人多,无法追寻。有时走入民家,都让东京军民随处杀了。由申牌时分,战到天色黄昏,何灌用这个战法在东京北郊和金人战了十余次,只在大小巷子里进出。那金兵正不知这附郭街上有多少宋军,只是四下里寻着厮杀,以除后顾之忧。 看看天色将晚,金人尚未能拿出全力去攻城。何灌将随征军民,带到一个曲折巷子里靠了人家土墙站定,喘息一会,目注同人,已死伤过半,只有百余人了。提起手上那把刀看看,见血迹染了刀柄,便笑道:"今天不辜负你,教你吃饱了胡人的血。"于是将刀插入腰下刀鞘里,孙宏向前道:"幸是天色昏黑,金兵益发不能寻找我们,小人当引制使相公绕出重围去。"何灌喘了气道:"难得你等义气,尚有这般余勇。但本使由寅初杀到酉初,出生入死,身上已受伤几十处,我早是不能厮杀了,我这半日东窜西跑,因是曾与李相公约定,至少当牵制住敌人,战到日落。所以咬紧牙关,忘了创痛,只是和金兵胡缠。所幸果然战到日落,天可怜见不曾失信。你看我血已透过几重衣服,怎能说再绕出重围的话?"说着,他掀开软甲下的战裙,让孙宏看。却见流出的血,把裤脚粘成一片。两腿像膏漆木柱也似。孙宏流着泪道:"相公为国尽忠,十分辛苦了,小人尚有五六十弟兄同行,可以轮流背了相公走。"何灌点头道:"你等自是好心,但是现今金兵,密密层层,围困了城门。到了明天,你等自己作何打算,还预料不得,背了我这个满身重伤的人,却往哪里逃?"孙宏道:"小人等虽本领低微,还有鲁师傅和几位将军,尚可保护制使相公。"何灌道:"这早晚,他们大概会合了杀奔西城了。"说着,偷眼看那些相从的军民,凡是兵校,他们虽是斜了衣甲,放下兵器,还兀自站定了,那一批零落的市民,不懂得军规,多半斜靠了墙脚,坐在地上。抬头看看天上,几丛火焰腾空,烟雾星火星乱飞。有个火头,相处得甚近,火光映在人家墙壁上,都是红的。便向孙宏道:"这场火,虽是烧得金兵在好些地方不能立足,百姓倾家荡产的就不知有多少家,我虽恶战一日,究系功不抵过。你且搀了我到这墙里人家将息一会,我自要静静心境,休着他们入去。"孙宏答应是,踢开墙边那人家大门,火光照见,有个院落,立着两株枯树。何灌道:"你到外面和我寻觅些饮食来也好。"孙宏偏着头,凝神听了一会,因道:"相公,你听这喊杀声又近了,休等金兵寻到了此处。"何灌道:"来了却再理会。我肚中十分饥饿,你快与我找些食物来吃。不时,我无力再战,也无力再跑了。"孙宏想着也是,匆匆去了。何灌便南向东京城拜了四拜,向空祝告道:"陛下,臣苦战一日,身上受了数十处轻重伤,已是力尽精疲了。臣中原大将,不能死于贼手,就此一死以报国恩,藉雪滑州兵溃之耻!"说毕,他站立起来,拔出挂在胁下的佩刀,向颈项上横着一勒。不多时,喊杀声越发近了。孙宏抢进来禀报。烟火下,见何灌靠着枯树,刀横在颈上,血流了遍身,连叫几声制使相公,那里会答应?就近看时,正是尽忠成仁了! 第三十六回 十八勇将飞骑勤王 一万义兵解围剿贼 这一天巷战,虽是将缒城出战的人,死伤过半,但不曾死伤的,却增加了无限勇气。他们想着,他们不过是一千五百名步兵,和五百名老百姓,便在这十万胡骑的前面,横冲直撞,金兵有甚了不得。这时孙宏看到何灌自尽了,并不害怕,立刻跑出屋告诉了众人,众人中因百姓接仗少些,人数又比步兵为多,大家都道:"制使相公都尽忠了,我等平常一条百姓命,怕些甚的?我等休散了,且照了制使言语,都向西城冲去。寻着了那鲁师傅时,便有人作主。"那些步兵,自更比他们奋勇,一齐跳起来,喊着要杀出去。孙宏摇手道:"休忙!天色已是昏黑了,便是大股金兵杀来了,我们岂不难藏闪。且将制使尸体掩盖了,休得让金兵再来侵害了他。"于是引着几个人进了这人家,将何灌尸体抬着放到院内一口干井里。益发将井圈推翻了,盖着井口。这时,那大街上有两处火焰,烧到了邻近巷子,火星向身边乱落,人喊马嘶之声,只在隔巷。孙宏向大家道:"我等在这小巷子里,处处可走,自不怕金兵奈何我。何制使如此尽忠,我等没一箔纸钱焚烧,难道也拜他一拜不得?"早有几个人应声说是有理,便纷纷对着这井口拜了几拜。拜后,大家走出人家来,那隔巷人马声越发嘈杂。孙宏在火光照耀下,抬起两手,向大家摇了几摇,通知不可声响,于是又举起右臂,在空中招动着,告诉大众跟了他走。他左手提了根花枪,便在大众面前跑动。他们穿过了许多条曲折的巷道,听到有人马响动,便故意大宽转地绕避开去。转了约莫有一个更次,依然是在城北转动。孙宏便约了步兵里面两三位头领,站在巷子僻静处计议多时,大家都说,似恁地和金兵捉迷藏也似厮杀,如何能寻觅得到鲁智深等两路队伍?以后便只管向西走,遇到金兵时,自冲杀了去。点验全队,却还有一百七八人,将强壮的一大半列在队前,将强壮的一小半列在队后。那受伤和厮杀得困乏了的,却摆在队伍中间。然后在前的孙宏,认准了一条较近切的路径,向西城奔跑。这时,金兵已探得巷战宋兵实在不多,只管大队人马,顺了宽大街道直逼东京城墙。孙宏等穿过两回宽街,都遇着那金兵游骑,冲杀两次,虽又折伤了几个人,却是穿过了城北,来到西城。这里金兵较少,穿绕了许多小巷,都没有听到喊杀声。 在窄小的巷里,偶然遇到两个年老百姓,背了包裹,向西奔走。孙宏便问这里有金兵也无。百姓道:"在白日里,不断有金兵过来,百十骑马一队,只拣那房屋整齐的人家,进去抢掠财物和俘掳妇女。我们这一带,都是穷人住的破烂房屋,又街巷窄小,所以未曾遭得骚扰。"孙宏道:"你也曾看到我自己兵马过去也无?"那百姓冷笑道:"那有自己兵马?有时,不把东京城让人围困住了。"另一个百姓道:"却也休说无,适才我爬上屋脊,探看路径,却见一队步兵在窄巷子里静悄悄踅过去。他们不象官家军马,也不是金兵,只是没打旗号,不知作甚事的。队里有一个胖大和尚,在大队前面走。"孙宏大喜道:"那正是我们自家巷战队伍,今日已是厮杀一天了,却不知前去多时?"老百姓道:"向西约去有一顿饭时。"大众听说,精神为之一振,立刻向西追寻。这里沿路都无金兵,约走了半个更次,远处天空火光反映过来,照见面前人家屋顶上,拥立着两棵高大槐树。孙宏叫起来道:"好了,好了,这里紫阳观,后面便是西大路。我们便由紫阳观面前走去。"说着,领队先行。还末到庙前护墙,暗影里有几十人拥了出来,喝问向那里去?当头一个,正是那胖大和尚。孙宏大喜道:"师傅在这里!师傅在这里!。"鲁智深见是孙宏,挽住禅杖,便问:"何制使在那里?"孙宏告知经过情形,鲁智深跌脚叹息。因道:"这个道士观里,却收藏得斋米很足,张三、李四都还健在,正带了人在斋厨里煮粥。你们可到观内将息,粥熟了,吃些粥接接气力,再作计较。我和史家兄弟,把守这观前后门,曹正兄弟在大树上探望,足防万一,你等且放心入去。"孙宏道:"师傅不将息些时?"鲁智深道:"停着新杀,洒家便将息了。休多话,先去把精神休整得好了,明日也好厮杀,却知明日又是恁地情形。"孙宏觉得也是,走进这道观来,见神殿内外满地都躺着是人。戴宗手上拿了把刀,坐在神殿高门槛上,对四处张望着。孙宏向前说明了来意,戴宗便让他们随意坐卧。神殿角上烧了两堆炭火,夜寒了,怕冷的可向那里围坐。大家静得下来,远远听到胡马嘶风,和城楼上更鼓声互相对照起来。这也不过二更以后,这繁华世界的东京,除了这点声音响动,耳边下却不再听到别种响动。大家静静的等着粥熟了,已有人分班在附近民家找得碗箸,分别堆在神殿上神厨里。煮粥人用大桶将粥扛来殿上,大家分拨盛了吃。果然这里是通西大道的要径,到了夜深,老百姓陆续偷着由这里经过。有那终日不曾得饮食的,前后门有人引了进来吃粥。轮流煮了半夜的粥吃,大家也将息了几个时辰。 四更以后,天将发亮。鲁智深便约了几个首领,在神殿上席地坐着计议。戴宗道:"那何制使既是着我们西路来,必是这里有条活路。"史进道:"那必是说马忠都统制在西路募兵,约我们那里投效。但是这东京城外,四处是金人兵马,却知道马统制现在哪里募兵?"鲁智深道:"休管他,我们且向西走。弟兄们厮杀了一日,明日若再让金兵围困了,恐怕厮杀不动。趁着天色未明,西路金兵又少,我们先脱出重围再作计较。"史进道:"既是恁地说了,我等休得耽误,立刻便走。"戴宗道:"走便走,只是一节,我等缒城出来以后,直到现在,来曾向城里通得消息。于今何制使尽忠了,我等又要走开,却恁好不向李相公那里通个消息。"鲁智深道:"果然我没有计较到此。但这里几百弟兄,却都是困乏的了不得,怕是无力游过城壕去向城里报信。"说时,遥遥听到城里打过两鼓。戴宗猛可省悟,因道:"你听,城里恁地鼓号严明,李相公治军守城,正是十分仔细。我等在城外苦战了一日,他如何能不派人缒城来探消息,必是来人都给金兵掳去了。恁地时,我们在城外人数怎地战法,金人必是知得清楚,却是走开为抄,明日更巷战不得。"他一言提醒众人,于是熄了灯火,大家在霜风里,星光下,摸索了走。幸是在此深夜,并不曾遇到金兵,东方未曾发白,已是走上了大路。那前两日不曾逃脱的百姓,这时在烟火下冒着野兽的爪牙,也都陆续奔到了大路上。问问他们,都是在城西北角上住家的,正是这一带金兵较少。大家沉住气,缓缓在大路上走。红日东上时,已是离开东京二十余里了。这郊外村庄,也是象城里一般的慌乱,老百姓肩挑背负,纷纷的逃难。路上见有背对了东京方向走去的,却不见有人面朝了东京走来。 忽然前面尘头大起,风卷土扬,由西而东。看那尘头在地面旋转得很快,分明是马队来到。史进挺着手上刀,指了前面尘土向鲁智深道:"师兄、看前面人马,来势甚猛,我们休在路上拦着他,只在大路两边埋伏等他到了面前,让过他马头,却在后面袭击他。"鲁智深也觉平原大道上,那股尘头旋进得十分迅速,不知来的人马是何用意。便依了虫进之话,将队伍分作两拨,立刻离开大路,跑着在两边荒地里等候。他这样安排妥当时,那一拨人马已来到面前,虽然其势很猛,人数并不多,一共只二十骑上下。为首一人,头戴墨绿幞头,身着绿罗软甲,重枣面孔,三绺长须飘在胸前。斜挽了一柄青龙偃月刀,揽缰疾驰。智深大叫道: "兀的不是关将军?"那在马上的大刀关胜,回头看见一个胖大和尚,手挥禅杖,由野地里跳将出来,立刻挽住缰绳道:"各位兄弟,都在这里,万幸万幸,。史进,戴宗,曹正见是自家人,便按住队伍。一齐到路上来叙话。看时,这里共十八骑,马上人各各手提兵刃、身着铠甲,都是威风凛凛,非同等闲之辈,正没有一个外人,全是自己生死相共的兄弟。乃是大刀关胜、豹子头林冲、金枪手徐宁、青面兽杨志、百胜将韩滔、天目将彭记、小温侯吕方、赛仁贵郭盛、混世魔王樊瑞、八臂哪咤项充、飞天大圣李衮,白花蛇杨春、打虎将李忠、小霸王周通、金眼彪施恩、没面目焦挺、险道神郁保四、白日鼠白胜。鲁智深大喜道:"这是天上飞来的人马,奠非作梦?"关胜已是跳下马来,拱手道:"并非作梦,师兄且听关某说。"鲁智深将禅杖柄顿了地面道:"关兄快说,奠非张总管相公和公明哥哥都来了?"关胜道:"前两天,邓州得了东京飞马急报,知道金兵已经渡河,张总管相公就想带兵北来,但是官家并无宣召,却恐救援不及,前些日子,自听说关中老种经略相公,要带兵入卫京师,想己离京不远。张相公便说邓州将才甚多,却可挑选几匹好马派几员步马战将,星夜飞骑到老种相公那里投效,略尽绵薄,大军候旨便来。愚弟听说,便首请张相公差弟北上。谁知兄弟们听到这信息,都争着要来东京。公明哥哥使点了我们十八人,骑了十八匹好马,只两日夜工夫,兼程奔到京师。昨晚遇到东西道募兵的马忠都统制,才知老种相公行师在道。又知道天津、景阳两门外,有何灌制使,率同数兄巷战。兵部李纲相公派斥候密带蜡丸书,缒城送来,着马忠将军立刻率兵应援。愚弟听说师兄等已巷战了一日夜,又看到城北大火遮天,实在忍耐不得,便别了马将军,想杀到城北,救各位出来。所以到此,今幸……"说着,四处观着人数。戴宗道:"何制使和张青、都已阵亡,孙二娘陷在重围里,生死不明。两千军民,现在只剩得这些。那城北金兵,潮水般一阵阵涌来,我等以少战多,决难取胜,必得大批军马,方可在城外占据一片战场。"关胜道:"马忠将军,现募得有万余人马,紧随在后面便到。"鲁智深道:"现在京师四面被围,里外消息隔断,教人没个拿主意处。洒家想着,必要打通一条路,才能让朝廷上下安定。"关胜道:"既是城北没有了战事,我们回转马头,见了马统制再作计较。"林冲手牵了马缰,眼望东京城楼,在城雾里面隐约出现,只是出神。这时便回转头来向关胜道:"两日两夜,这时才缓过这口气,大家在路旁休息一会也好。那旁有几户人家,我们且讨碗井水喝,吃些干粮。"关胜道:"只管摧马趱路,却忘了饥饿。正是昨夜二更时分在路上吃的干粮,却是不曾再吃。"于是大家渐松了一松马肚带,坐在路旁。 那孙宏,张三、李四见了许多英雄,心中十分高兴,便向智深说了,愿去找了水来吃。不多时,两人却扛了一大瓮酒来。大家吃着酒嚼着干粮,约莫休息了半个时辰,西南角上,尘土飞起,正是马忠带了新募的万余人马来到。关胜等让着大军过去,便在路上迎着马忠坐骑,将鲁智深等已杀出重围的话告诉了他。并引鲁、史等马前相见。马忠在鞍上看这二十余员将领,都面带三分英气,倒着实爱惜他们。因道:"关将军等十八人两昼两夜,飞骑七、八百里,辛苦已极。这智深禅师和史将军等几百人,又巷战了一晚,也着实疲劳,且请都在后队休息。前面顺天门,金兵尚为数不多,本部这支人马,可以镇压得住。"关胜拱手正色道:"统帅此言,是说胜等勇于救友,而怯于报国也。适才闻得关某友人与何制使在城北被围,某等无一骑一卒相从,还前去救援。于今马统帅亲自前去打通顺天门,且有军马万人,某等却退入后队休息。两两对照,使某等何以自解!"马忠在鞍上欠身笑道:"这却是本帅失言。久闻将军是忠义之士,今日一见果然。既是恁地说了,便请都上马来,随同本帅一同前进。"关胜躬身道:"某等不远千里而来,志在立刻与胡骑血战,统制有何差遣,万乞勿稍顾忌。"马忠笑道:"各位若有助我一臂之力,先将京师西路打通,我正求之不得,只是教各位将军太辛苦了。"关胜指着路旁孙宏这批百姓道:"他们不习武事,激于义愤,也曾血战一日夜,某等一息尚存,自当努力杀贼,敢言辛苦二宇?"马忠见他们这批结义弟兄,都是激昂慷慨之色现于眉宇,心里十分高兴,便在马队里挑选了几匹马,让鲁智深等骑了,大家一同前进。 这已到了已牌时分,那金兵看到城外已经没有了宋军,一面围城,一面分散游骑,四处抢掠财物。因之京师西南两路,金兵却无大军,只是派些游骑,陆续出来骚扰。马忠这大队人马向西城顺天门前进,关胜等人在马上渐渐看到东京城郭房屋,各人全觉精神振奋。林冲却在马上向马忠欠身道:"林冲十余年未来东京,今日到此,热血沸腾,恨不飞进城去。愿马统制借与林冲五百名步兵,不才先杀个头阵。"马忠笑道:"且等探子一报,看金兵阵势如何,再作处置,我自让各位杀个痛快。"于是督率队伍,继续向西城走去。看看离城约莫还有十里路,探马连续回报,西门外并没有大批金兵,只二三百骑成群结队,在街道上来往骚扰。马忠回过头来,向随在马后的关胜道:"据将军之见,此等游骑,当如何进击?"关胜笑道: "由不才看来,要用两种战法。一是派军截住西城与南北城金兵的接应。这样,在西门的游骑,逃走不得,在南北城的游骑,不能再来。一是派一支人马守住西门外大路,挡了金兵游骑回窜。我也派步兵二三百人一队,四处搜索截杀。金兵掳有财物,又道路不熟,决不足言战。金兵决不料我援兵来得恁快,可多树旗帜,擂鼓呐喊,以张威势。那些游骑本来不成队形,听到我援兵前来,必各赶快回巢,我搜索金兵的步兵,也可以省了许多力气。只要游骑肃清,那东京西路自然通了。"马忠连连点点头道:"这番布置,很是妥适,就如关将军所拟而行。"说毕,立刻在马上传令,分数路进兵。杨志、林冲等,都愿各带数百人搜索金兵。马忠也依了,就由林冲、杨志、韩滔、杨春、项充、李衮领了一千二百人,分作六小队进入街内。 这是午牌时候,到了酉初,西门外金人游骑便已斩尽杀绝。马忠本人自率了三千殿后人马,直进到城壕西岸。那城上守城的李纲,早得了消息,已飞马来到城垣上,隔壕和马忠叙话。马忠将鲁智深在城北突围,和关胜十八将来京勤王的话,一一说了,李纲大喜。便在守城军内调了五百名精兵把守顺天门城口,放下吊桥绳索,以便随时开城,沟通内外消息。并派人持了令箭前来。着本晚亥时,传见关胜等十八将并鲁智深等巷战四将。那巷战过的数百军民,且令即刻入城歇息。那关胜和一班弟兄们,在城外大街上下了马,将马系在檐柱上,各人将兵刃放在手边,便都席地坐着,背靠了人家墙垣,稍稍安睡。睡到一个时辰,耳听得马铃声很急,随着鼓声同起。关胜猛可惊醒。手挽偃月刀,突然跳起来击却见一簇灯笼,拥了马忠一骑马到身边。马忠立刻下马,向前安慰着道:"将军等实在辛劳,可以稍稍休歇,李兵部相公,听说各位义士千里勤王,喜之不胜,已传令下来,着各位于今晚亥时入见。现时不过戌初,君等还可假寐片刻。"关胜道:"西路粗通,四周还是贼兵,我军不过万人,正是以一敌十,末将虽是少倦,实不敢安然睡去。一闻鼓角马铃之声,所以惊醒。"说话时,在地上坐着打瞌睡的十七位弟兄,都已惊起。关胜问道:"鲁智深等何在?"马忠左手抚须,右手拍膝赞道:"君等忠义之士,一旦效力国家,不想其热心如此。马某正是如将军所想,我这万余援兵,正是握住了京师的锁钥,到了城脚之后,不敢怠慢,便将西门通南北两处的街巷,下令用砖石木料堵死。史进、戴宗各位,说是他巷战了一昼夜,颇有阅历,愿分道指点军士分设关卡。便是那班义民中几个首领,竟不肯入城休息,也被此言鼓励着,情愿引路,现时已分南北两路,前去堵塞街巷了。本统制自带了少数精兵,逐段在通西大路设防,以防万一。金兵尚不知我军虚实,谅不敢来夜袭,君等可以放心安眠一会。"关胜因把李纲传见的话,向十七位兄弟说了。因道:"我们虽是远道来京,徒有虚名,并无寸功,受马统制、李相公奖许,愧无报答。某想那斡离不扼守牟驼岗,在十万大军拥护之下,必不甚戒备,我等十八人,再换十八骑好马,前去劫营一番。每人割贼首级一枚,才好入城见李兵部。各位弟兄意见如何?"林冲道:"此言正合弟意。东京城内外道路,弟还熟悉。此地靠北,有一带苇塘,是到牟驼岗的捷径,现今冬日水涸,必可由那芦苇丛里穿过。"白胜道:"上次小弟在东京勾当许久,也把城内外混得烂熟,小弟也可以引路。"马忠道:"君等之言甚壮,本统制赞助君等前去。现在军饭已经造好,吃些热饭去如何?"关胜道:"末将等随时用过干粮,尚觉不饿。只求相公赐借良马十八匹,便十分感谢。"马忠笑道:"令祖云长公,昔日温酒斩华雄,君真有其气概,不愧我兄一切神似乃祖。既是恁地说了,本帅当在民家搜得十八斗酒,便在路口敬候各位成功回来祝捷。"于是立刻令左右挑选了十八骑好马,牵到街上来。这十八位将领,更不打话,手提兵刃,一同上马。关胜在鞍上拱手道:"末将等暂时告辞。"只此一言,林冲、白胜两骑马在前引导,七十二只马蹄泼风也似,向西北角飞去。 马忠立着很久,回头向亲随道:"人生是非,不到山穷水尽如何得知。误尽大宋天下的,便是那些自称忠臣良相的童贯、蔡京。舍死忘生,出血汗来为国家效力的,却是当年要斩草除根的粱山盗寇。"正说着,鲁智深肩上扛了禅杖,来向马忠复命。便问十八弟兄何在?马忠含笑将事告知。鲁智深跌脚叫道:"有这等好事,恁不教洒家去?"马息笑道:"和尚出力之事已多,这件功劳,让给他们罢。"鲁智深也笑了。马忠在十字路口,教军校们高举灯笼火把列着长案,在民间果然搜得半瓮酒,放在街边,用炭火围在瓮下烧起来。安排妥了,城楼上更鼓,初转三更,便听得一阵马蹄声,拍拍而来。马忠眉毛一扬,向站在身旁的各将领道:"你听,这马蹄声里,透着得意之昧,十八将军成功回来也。快快筛酒!"这时,鲁、史、戴、曹四人都在此地,马忠手下几员战将,也都站在这街头,看此盛举。两个兵士,在瓮里舀起酒来,向桌上摆列的十八只碗里筛着。方筛到一半,只见七八个火把高举,一群马已飞来前面。前头两匹马,依然是林冲、白胜。林冲左手举了火把,右手揽了缰绳,金枪背在背上,马鞍上挂了两个首级。白胜却两手举了一面白底红绿号旗,上面正有斗大一个金字。后面群马随到,依然十八骑,十八将,不曾缺少一个。大家滚鞍下马,马忠立刻向前迎着关胜,指了桌上道:"本帅要配合令祖佳话,温酒以待。"关胜躬身笑道:"某等略施小勇,侥幸一试,幸不辱命,何敢高比古贤。某等斩得贼将首级在此,请统帅点验。"于是大家将首级献上,有的一个,有的三个,都放在灯火下地上。关胜、林冲、杨志、徐宁各斩得戴银环首级一枚,正是金兵中等以上将领。其余首级,也各戴有铜环锡环,全是金兵将校。白胜未曾斩得首级,却夺有金兵先锋旗一面,也足为此战生色。马忠大喜,亲自捧了酒碗向各人敬酒。在旁看热闹的兵士将官。暴雷也似喝彩不绝。 第三十七回 见义款李纲挥老泪 闯空邸林冲报旧仇 那关胜等得了这回胜仗,全队弟兄,无不欢天喜地。便是这日初更,大家随了城内李纲派来的旗牌官,一同进城。那李纲担着保守大宋社稷、宗庙的一副重担子,正是几日几夜,未敢离开城垣一步。这时召见关胜等人,还是在那天津门城上箭楼里叙话。关胜等分作班次,向李纲拜见已毕,李纲逐一问了他{们的名字,便点头道:"各位将军,虽身在军旅,既不在调遣之列,又无守土之责,却能奋不顾身,这样努力杀贼,实在忠义可敬。本部自当奏明天子,重加赏赐。"说到这里,不免昂头长叹一声道:"君等忠勇,出自至诚,自是死而无悔,只怕是这腔热血白白洒了!"鲁智深在班队里先忍不住,向前唱个无礼喏道:"贫僧不省得相公这话。"李纲坐在他帅位上,手抚髭须,向鲁智深道:"和尚不是当年种经略相公麾下提辖鲁达么?"智深道:"贫僧便是。"李纲道:"若不是我看到你恁般义气,出家人也来勤王报国,我也要披剃入山了。诸君出生入死,在城郊血战,必以为朝廷保守宗社,虽死不屈。哪里知道求和之使,自金兵渡河之日起,正是不绝于途。昨日皇上派枢密院李梲太尉,和那前次来京的金使,一同缒城前往牟驼岗金营,见那金帅韩离不。今日下午,李太尉又同三个金使前来叫城,将他们用绳索扯上城来。那三个金使,一个叫耶律忠,一个叫萧三宝,一个叫王讷。我虽未曾和他见面,听到人说,骄傲的了不得,想是议款十分苛刻。观朝廷之意,若是东京可保,一切议款,可以屈允。我想,至少是大河以北,拱手让人,诸君血汗,岂非白白洒了!"关胜也躬身上禀道:"现西路打通,勤王之师,旦夕可集。敌寇孤军深入,我何惧之有?相公应当向圣上力争,不可纳款议和。"李纲道:"圣上现今也是通宵不能安眠,我也正想冒夜入宫,再把此议向圣上说明。这早晚西路大军赶到,种师道老经略相公是圣上深所器重的,或者转念主战,也未可知。城下借得一所空阔住宅,备有酒肉,先犒劳诸位辛苦。本部并当亲自与各位将军把盏。"关胜这等弟兄,正要道谢,却有黄门太监直入箭搂,口传谕旨,着李纲立即入宫议事。李纲向上拜了几拜,接过谕旨。他倒是真的君命召,不俟驾而行。吩咐手下裨将,看守城防。又着人引关胜等一行二十余人下城吃酒。自己却快马加鞭,进宫应召。 这时在位的钦宗,正在壮年受禅,虽只一月有余,却是力图恢复。这晚在见过金邦使臣之后,觉得金人提出来的议款,十分苛刻,心里颇是焦灼难安。又接连得了李纲、马忠奏报,金兵攻城之势少煞,西路城门已通,心里自忖思,东京还有一线生机,何必便向金人屈辱了,兀自拿不定主意。因之便召这主战最力的李纲入宫一问。李纲由黄门太监引导,直入内宫。但见大内一带,灯烛辉煌,静悄悄的内侍们来往奔走。李纲来到便殿,见钦宗深锁双眉,未着兖冕,黄巾便服,正中宝座上坐地。宰相李邦彦、少宰张邦昌、枢密院大臣吴知敏、李梲等十余人,都被赐坐在锦墩上。想着设论已久。本纲见了钦宗,朝拜已毕,钦宗赐坐,首先便问道:"今晚军事好些么?"李纲座位稍近,欠身奏道:"适才臣召见西路将官,知道都统制马忠部下防守详情,他们已把西门外南北街道,一齐堵死,自今日酉刻以后,金人游骑,已不能过来纷扰,西路十分畅通。种师道、姚古兵马,已过西京,早晚可到。此事足慰圣衷。"钦宗道:"卿召见何人?"李纲便把关胜,鲁智深,林冲等行为说了。钦宗点头道:"他们原来罪在不赦,如此,也可稍补前愆。"李纲奏道:"以臣愚见,现在草莽之士,负贩之民,都自愿溅颈血以报国恩,人心大有可为.值此冬末春初,风雪未消。野无青草,民少存粮,金人孤军深入,我只深沟高垒,他求战不得,人无粮、马无草,饿也将他们饿死。何况我四路勤王之兵,源源而来,怕他怎的?"饮宗未曾答言,那主和最力的太宰李邦彦、少宰张邦昌,都向他怒目而视。钦宗便道:"虽然如此,但金兵十余万紧逼城下,随时可以攻城。根本之地,若是守不住,卿家刚才所说,都无用处。今天与各卿商议,至这时止,都以为和是上策。"李纲道:"不知金人议款如何?"钦宗道:"金人开有事目一纸,交李梲带来,卿可一观。"说着,在袖内探出一张纸单,交给李纲。李纲双手接来,捧着看时,见上面写的文理粗野,言语傲慢,先有八九分不快,再看后面要索的议款,只觉周身血如沸水,几乎把肺腑都要气炸了。不是皇帝当面,不得无礼,便要将那纸事目撕得粉碎。那事目是恁地开写?上写; 大金邦东路大元帅斡离不,今率雄师渡河,直抵东京城下,本可即日攻下城池。因知道朱室已经内禅,换了少帝,过去之事,可以不必计较,且屯兵城外,与宋室再行议和,以留赵氏宗社。今开议款于下: 一、束室少帝,当与大金邦立誓书结好,尊金邦皇帝为伯父,自称侄。 一、须遣大臣及亲王至金营为质,以便护送大军过河。 一、宋室割中山、太原、河间三镇之地与金邦。所有在中原之燕云各州人民,一律送归北地。 一、宋室输纳大金邦黄金五百万两。 一,宋室输纳大金邦白银五千万两。 一、宋室输纳大金邦牛马各一万头。 一、宋室输纳大金邦表缎一百万匹。 [p style="text-align:center"]大金邦天会四年 月 日[/p] 李纲不看则已,看过之后,只党周身抖颤不止。呈还事目,向钦宗奏道:"金人所开议款,目无中原已极,第一款便对陛下大不敬。"钦宗皱了眉道:"若只是纸面虚称,朕亦可一时忍受。但愿宗社保存,朕一人受辱,亦所不计。"李纲垂泪道:"陛下此言,岂不教在朝文武惭愧欲死。便是这第三款也依不得,河北三镇,是国家屏藩,若把三镇割了,金兵直逼黄河北岸,京师便永在虎口了!"那李邦彦见李纲神色陡变,料着他是不容和议,便插言道:"李兵部,你好不晓事!京师已旦夕不保,还说什么三镇l你说三镇割了,京师便在虎口。你可知道京师现今巳在虎咽喉之间,只是等它吞下便了。万一京师破了,上辱圣躬,兀谁担待得起?"这句言语,却是钦宗最动心的,望了李纲,默然不语。李纲站立起来,向钦宗奏道:"于今宰辅,家室财物,都在京中,恐怕城破受累,如何不主和?适才李相公所说,只是危言耸听而已。东京城池坚固,粮草充足,御林军尚有三四万,出战不足,防守有余。何况西路已通,援兵将到,纵有万一,也非解围无路。适才臣已说了,金兵孤军深入,野无所获,利在速战,若久不与战,他自会粮尽而退。第一、第三两款,臣已言其不可,至于其他各款,也无一样可行。金人要我大臣亲王护送过河,大臣还罢了,亲王却使不得。金人向不讲信义,过河以后,他将护送之人扣留不还,为之奈何?便以所要金银牛马而论,京师在围城之中,哪有许多东西送他?金人贪得无厌,把天下金银搜括将来,全数奉送,他也不足。区区京师所得财物,他那肯罢休!今次他得意而去,复屯兵三镇之地,随时可来,我也穷于应付。上为祖宗全百世之业,下为黎民除万劫之忧,只有拼死出战,作一劳永逸之计。"李纲说得面红耳赤,汗流遍体。李邦彦、张邦昌一齐劝钦宗休听李纲言语。李邦彦并说:"便是援军到了,能保一定战胜金军吗?若是不能战胜,却不是向金人火上加油,那时想与金人讲和,恐怕要比这议款更严重十倍。"李纲道:""陛下面前,宰相却说恁般短志气的话。休说大宋养士二百年,朝野无限忠义之士,都愿一死以报国恩。便是我中原人民,三岁孩童,也有个华夏之分,安见得就不能战胜金兵?何灌前日率义勇军民缒城出战,以二千步卒,也和金骑十万鏖战一日一夜。马忠带一万新军也打通了顺天门,这是我兵可胜金人老大证见。钦宗点头道:"卿一腔忠勇,朕自省得。宰相也是为了赵氏宗社,所以言和。金人果然罢兵北去,我们便破些小费,却也罢休。卿何必苦苦要孤注一掷?"李纲看钦宗此意,八九分要和,心中实在难过,便跪在地下道:"陛下把东京守城重责付臣担当,臣本文吏,因感激圣恩浩荡,并痛念黎民将流离失所,不辞一死,以报万一。既然陛下主和,又如太宰所言,对金人不能必胜,要增加议款十倍。臣死不足惜,却不能以一时愚见,作那万代罪人。即请陛下罢免臣一切职务,以免再有言战之人,贻误大事。"说罢,伏地痛哭起来。钦宗看到,也老大过意不去,因亲自下位,将他搀起。并向他道:"和战两途,现在还不能定夺,卿尽管带兵守城。国家大事,只好从长商议。你且出宫,还是到城上去督阵。"李纲虽然一时忿极辞职,可是他一想到自己果然辞去,换一个不成器的守城,那便等着城门攻破,自己也是罪不可赦,只好抹干眼泪,拜辞出宫。 到了天津门箭楼上,关胜等二十余人还在厅外站立,看到李纲来了,大家唱喏。李纲便问道:"各位辛苦多时,何不去稍事休歇?"关胜躬身道:"适才深蒙相公厚赐,围城之中,酒肉醉饱,特来拜谢。再者钧相入宫,未知圣意如何,特在此恭候消息。二来钧相离开城上,末将在此,寇兵若来攻打,也可略尽绵薄。"李纲不住点头道:"君等关心国事,于此可见。只是李邦彦、张邦昌诸公,要顾全一身荣华富贵,力主和议,大概圣上为这般胆小文官所围绕,不肯背城一战的了。"因把金人所开事目的言语,和大家说了。鲁智深首先哎呀一声,关胜两手高拱,叫了一声圣上,忽然晕倒在地;史进、杨志都暗暗跺脚,林冲等却不住摇头叹息。白胜等将关胜扶到一边,李纲看到各将领/不平,也叹息不已。关胜稍息醒来,李纲准许他和林冲、白胜、曹正四人,便在城下民间空屋里居住,其余各将领依然回顺天门外马忠营里听候调遣。 这晚关胜等勉强安息半夜,次日早晨,便上城来参谒。李纲身挂长剑,骑着马,率了几十名随从,方巡城而回。关胜躬身唱喏道:"钧相如此勤劳。"李纲下马道:"劳而有效,虽死无 恨。所可叹息的,便是劳而无功。今早得知宫中消息,圣上已将斡离不所开讲和事目,一一依可。选定了康王和少宰张邦昌,今日出城往金营议和。这张邦昌既是力主和议的人,差遣他去金管,自是得当。这康王是上皇第九位殿下,当今圣上胞弟,却是不当去。然本部已在圣上面前再三恳奏不可,圣上以君子之心待人,过信金人,却也无法。"关胜等听说,面面相觑,作声不得,李纲又道:"金营所来使臣,已经缒城先回去,将此事通知了斡离不。料得今日寇兵可以停兵不来犯城,各位可以随便休息半日。城中如靠故旧,也可抽空去看觑一番。"林冲道:"钧相体恤末将等无微不至,末将等抽半日空也好,因为张青阵亡之后,正不曾和他家送个音信,这曹正便是他们姻亲,正因为金人攻城,未曾间断,不敢自回去。"李纲道:"各位歇息半日不妨,这议和钦使既是向金营去议和,他必定稍停攻城,放了他们过去,料着今日午牌以前,大家可以稍息。"关胜等向李纲告辞,同到曹正酒店里来。那曹正浑家听说张青殉难了,孙二娘重伤,必也回来不得,自不免悲痛一阵。那孙二娘伯父孙大公,却向曹正夫妇道:"哭些甚的?人生百年总有一死,却只怕死个不值得。他夫妇恁地死了,垂名千古,不强似卖酒一生,与草木同朽。他夫妇于今落个为国而死,倒是苍天待他们独厚。"关胜见此老见解恁地正道,却着实赞叹了一番。曹正浑家便也止住了悲恸,带领家人,安排酒饭。大家吃过早饭后,关胜、林冲各有亲友在城,便出去分道去寻访。二人之中,林冲旧地重游,最是伤感。看看东京街巷,不少已改了模样,几处亲友,也都迁移他处,这围城之中,家家闭户,死如深夜,四顾萧条,正是无从询问处。林冲本来心绪不安,既不曾寻觅到亲友,益发兴致索然。便在大街道上转了个圈子,因见全无半点交易,行人二三,低头疾走,毫不注意街景。 走了一条街道,忽然看到一队雄赳赳的御林军,约莫二三十人,荷枪佩刀,沿了街道迎面走来。后面有两三个内监,两三个官长的人都是步行着,并无车马,倒有十来个虞侯和小内监,手拿鞭子,簇拥了前后。再后面便是几十挑抬箩担箱的。林冲好生纳罕,围城之中,难道还有人放定行聘?但不见得那里有喜庆字样,也不象是官员出衙。正奇怪着,回过头去,却看到队伍里面,有人挑着长条的杏黄旗子,上面写了碗口大的字,奉旨征收金银输款议和。这样看了,心里恍然大悟,原来朝廷答应了金人黄金五百万两,白银五千万两,却是出在这条道路上。于是遥遥地跟在那队伍后面,却见那些拿鞭子的小内监和虞侯,在大些的店面里只管进进出出。正观看时,却有个妇人,在店铺里哭将出来。林冲看时,那妇人手拖着小内监的衣襟,哭叫着道:"我这股钗和这根簪子,有多少金银,你也拔了去。那宰相府里,大臣府里,金银珠宝,堆山也似你并不要,却来我老百姓家里搜罗这点散碎金银,济得甚事?"林冲见那妇人,有二三十岁年纪,着了一身布衣,自不是富有之家。两绺头发,披在肩上,正是拔去了簪子模样。那小太监却瞪了眼道:"你拉我怎地?你敢违抗圣旨吗?"妇人道: "国家要几千万两金银议和,赵官家不会教你们在我们头面上取财。"这一番吵闹之后,林冲才看到另有三三五五的小太监和御林军,由各民户家里出来,取得金银,呈给两个主脑官吏看了,便放在抬箱里。那成队的御林军,在街上慢慢地走,正是故意装着威势。他们经过了的街道,老百姓远远地成群跟着瞧热闹。他们尚未走到的街道,百姓们在门里探头探脑张望,有的益发闭上了大门。本来这围城之中,大街上店户都上了店门板,只留了一小扇门出入,现在便是连那一扇出入的门,都不敢张开着。那御林军前面,几个打了杏黄旗子的人,只管挨家去敲门。林冲袖了手、皱了眉,只管在冷巷口子站了张着。 忽然有个御林军,走到林冲面前唱个喏道:"不敢动问上下,贵姓是林?"林冲道:"小可果然姓林。"那人笑道:"林教头可认得我吗?"林冲见他穿了绿罗战袍,挂着佩刀,却象个小军官,便笑道:"十分面熟,一时却想不起贵姓。"那人笑道:"小可王谅,当年曾在教头手下当兵学艺,于今在御林军当了一名提辖。"林冲笑道:"原来是王贤弟,一别十年,几乎不认识了。围城之中,却是不期在这里相见,公忙得紧。"王谅道:"唉!教头有甚不明白?现今朝廷议和,要在东京城里搜罗几千万两金银,却把这事,交在皇城缉捕使、东京缉捕使、开封府尹三个衙门身上。开封府尹又怕力量不够,却在宫里请了内侍和御林军来协同搜罗.我们分派在这几条街上,却都是些贫寒人家。银子罢了,多少张罗些,这黄金却是稀少。没奈何,只好将妇人首饰拿来凑数。"林冲道:"原来恁地,百姓出些资财,却也理之应当。只是小溪千日把钓,不如大河里撒上一网。恁地辛辛苦苦在小百姓家里张罗,费了多少唇舌,还得借重官家圣旨,才得些许金银,却也辱没煞内侍和御林军名声。找两个富贵人家,一笔便坐索十万八万,怕他不将出来?"王谅笑道:"这附近有两三家贵人,只好由圣上另派大臣去索取,我等位分卑小,如何敢去?"林冲道:"是那些贵人家?"王谅道:"是赵总管、尚户部、高太尉几家。"林冲听到高太尉这名字,却在胸膛里猛可燃起一把热火。笑道:"你说的是高俅那厮?听说他已在去冬腊底,跟随上皇南巡去了。"王谅笑道:"好教教头得知,当今圣上,采纳舆情?将许多不得民心的人都免了官职,高俅便是其中一个。教头却也少解心中怨恨。"林冲淡笑道:"当年怨冤却也休提。小可现在邓州张总管相公那里从军,与了十七位兄弟勤王解围而来,自有大事在身,倒也不理会这些小人之过。"王谅道:"正是,今日街上忽忽扬扬,说是及时雨宋公明带了十万大军来京勤王,昨日已解了西城之围。小可将信将疑。果然是真;却不是喜从天降。"正说时,那边队伍里来了个虞侯,请过去点验金银。王谅便唱喏道:"小可有公务在身,不能候教。改日军事稍定,教头却必来御林军值班房里找我。"林斗拱手道:"王命在身,贤弟请便。"他告辞去了。 林冲站在冷巷口子上想了一想,高俅这厮免了官,也有今日。那么作大官多年,如何不私下置有府第,我却要看看,是如何堂皇。恁地想着,踅转身来,看到一位老人,便请问高太尉府第在那里。老人指道:"兀的树木杈垭!不就是他家后围墙垣。绕了这墙向东巷子里穿出去,正面玉石街,朱漆大门,便是他家。"林冲见说就在身边,益发要去张望,便由那老人指示绕到玉石街前,见高大白粉院墙,八字门楼,朱漆廊柱,一对石狮守门。门前有对琉璃纸圆球官衔大灯笼,单面写有盆大一个高字。只是门前冷落,空荡荡地,却无值班人物。林冲站在门外张望了一下,见屏壁之后,屋脊高耸,端的有番富贵气魄。正张望时,有个斑白发须的虞侯,由里出来,手里提了个朱漆葫芦,颇象是出门沾酒去。便站住道:"动问上下,是找高府吗?"他说时,一面打量林冲身上,见他是个军官打扮,身上兀自佩了绿鱼皮鞘单剑。于今京城戒严,寻常武官,还是恁般佩带不得。太尉家里虞侯,这些规律自是十分省得。便笑道:"尊官自哪里来,莫非要见我们衙内?"林冲心中一动,止不住笑道:"正有要事见见衙内。"那虞侯道:"尊官是由毫州来的吗?"他恁地问时,林冲心里恍然大悟,因笑道: "太尉只不见衙内前去,特命小可来催促。相烦通禀一声,小可是太尉离东京以后最亲信的一个心腹人。"那虞侯道:"原来是曹提辖到了。衙内回到东京以后,只想多带些箱柜,整理细软,多耽搁了两日,便关闭在这围城里。提辖来了甚好,我去通禀。"说着,转身入去。林冲遥遥在后跟着,正因高俅已走,剩下一所偌大空空的府第,便无多少人来往,许多房屋,都已封闭,里面静悄悄的。有几个仆役看见,因那虞侯在前引路,自无人拦阻。林冲到了内堂,却紧随了那虞侯,不肯放松。转过一扇八幅屏门,上面五开间碧油窗槛,朱漆廊柱房屋。虞侯掀帘入内,回头吩咐少候。林冲且背转脸来,站在帘下。不多时,听了高衙内口音道:"快着曹诚入来。"虞侯掀帘出来,林冲轻轻噶个无礼喏道:"太尉有令,小可见衙内时,众人须回避,相烦帘外稍候。"虞侯道是。林冲掀开帘子,人身向门里一钻,早见高衙内笼袖坐在皮垫交椅上,旁边只站了一个十几岁的小厮。林冲拱手狞笑一声道:"衙内别来无恙,还认得我吗?"高衙内先是一怔,忽然省悟,啊哟了一声,却待起身。林冲早把身上佩剑抽出,跳进半步,伸出右臂,将剑头直刺在高衙内胸膛上,瞪了眼低声喝道:"你若高声叫出一个字,便把这剑搠你几十个窟窿。"高衙内周身抖颤,望了他道:"林……林……教头,有话慢慢慢慢地说。"那个小厮更吓慌了,缩着一团,跪在地上。林冲冷笑道:"我只恨不曾遇到高俅那贼,你以为你父亲是官家眼前宠臣,我是个微末细民,受尽了你冤屈,都莫奈你何?你不看得日头也有落山的时候!你若逃走东京,本可活你这条狗命。你嫌祸国财帛不曾带走得干净,还回京来搬运。这是天网恢恢,教你落我手上。我饶你时,天也不容!"交代完毕,剑头一挺,高衙内便由椅子上倒将下去。林冲忍恨十年,今日却报了这仇。正是东京城里,于今赵官家也少作三分主,高太尉府第里,便也让人自在着踏来践去昵! 第三十八回 老经略扶病统援军 小弟兄受知行险计 那林冲一剑,将高衙内刺死,旁边站立的小厮,那里看见过这事,吓得晕了过去,倒在地上。林冲在屋子里,站了一站,心想,我怎么在天子脚下,杀死旧太尉的儿子?虽是高俅落魄了,朝里自还有他的党羽,他如何肯轻放了我?于是手上握了剑,且不捕进剑鞘去。一掀帘子出来,尚幸那虞候已经走去,四顾这层层深入的庭院,却无人来往。于是插剑入鞘,手握了剑柄,向门口走来。回廊上曾遇到两个高邸侍役,林冲却故意举起袖子擦脸,将半边面孔掩了。出得门来,回头看了一看,心中暗自私忖,没想到高衙内这畜牲,到底死在我手上。又没想到太尉第里变作了一座荒庵,却是任我这般自由自便的出入。一壁厢想着,一壁厢低头疾走,到了曹正酒店。关胜已经先回,见林冲神色不定,便问道:"林兄遇着甚事?面色颇不好看。"林冲拱手道:"于今想来,颇是后悔,小可探听得高俅那厮,已经免了官职随上皇南下。东京城里,空落落的剩下一座府第。我那仇人高衙内,却回京来搬运不曾搬空的金银财帛。"关胜道:"想是林兄闯进他家,把他杀了?"林冲道:"正是如此。他家是一个老虞侯引我进去,一个小厮,当面见我把高衙内刺死,此外却无人得知。我想明人不作暗事,要自向开封府尹出首,却又怕连累了众兄弟。我却不解,当时我怎地忍耐不得一下?"关胜听了,抚须昂头微想了一想,因道:"报仇本是人情,自首也是汉子的担当。但是我们现在一条性命,都要拼了他千百个金兵,如何能去对抵高俅儿子那条狗命?"林冲道:"小可也是恁地想,若让开封府尹将我关在死囚牢里时,我何不出城到牟驼岗去,和金人再拼一场。"关胜道:"这事且放在一边,我等且到天津门去谒见李兵部相公,看金兵今日攻打如何?我兄弟千里奔来,只是来寻厮杀,如何能长久勾留在围城里。"说着,于是约了曹正、白胜、林冲,再来见李纲。李纲笑道:"好教各位将军得知,种师道经略、姚平仲都统制的两路大兵,现已到了京师西路。圣上虽然为主和官吏所围困,然而此项大兵一到,我们可以和金兵旗鼓相当。而况主客异势,我们处处占着便宜,想圣上也就可以赫然震怒,答应一战了。各位原是在马都统制那里效力的,且请还到他那营里去。若有借重之时,我自向马都统制那里调遣。"四人听了,声喏而退。 当日申牌时分,来到顺天门外马忠行营里。却见鲁智深、史进两人穿了行装,挂着腰刀,正牵了两骑马,待要走动。林冲便问那里去?史进道:"听说老种相公兵马这早晚可到。我师傅王进,在那里作了一员步兵总监,我想迎上一程,在那里见我师傅。向马统制讨了一件公文送去。"林冲点头道:"这自是正理,师兄何以也去?"鲁智深道:"洒家向来知道这王总监是个忠孝汉子,自愿结识他。于今史贤弟一人向西路去,洒家怕他遇到金兵游骑,我陪伴他走一程。"林冲道:"师兄快人,此言甚是,但愿见那王总监时,转达老种相公星夜来京,晚时,恐怕要战不得。"因将康王率领张邦昌已往金营为质的话告知。鲁,史二人道声省得,上马飞奔西去。其行两日,来到郑州地面,早见前面平原上,尘头大起。鲁智深揽住缰绳道: "大郎,这前面好象是来了大队人马,是西路援军也不?却说不定。依我之见,且在路旁树林稍避。"史进道:"但凭师兄。"于是二人带转马头,由野地里钻入一丛树林子里去。回顾张望时,见有一小队先遣骑兵,飞奔了过来。看那盔甲旗号,果是西路经略使队伍,马上开路旗子,红底白字,斗大的一个种字。史进道:"果然是老种相公来了,这形势便是不同。"正说着,便听到震天震地的鼓声,顺风吹来。看那尘头象黄雾一般,遮了西边一片天地。黄雾之中,飘荡了五彩的旌旗影子,接连了几里路宽阔。鲁智深道:"究竟老种相公的声势非同等闲,大郎,还说甚的,我们自随了这大队人马去,怕不有一场痛快厮杀。"两人并马立在林子里看觑多时,却见那黄雾里招展的影子,慢慢行了近来。史进向大路上前面看时,大队人马,排成一条长龙也似,只管风涌向前进行。虽然那人马是风起云涌前来的,但除了鼓声和步伐声而外,正不见有一息喧哗声息,史进回转头来向鲁智深道:"究是老种相公军法谨严,你看队伍走出来,却是恁地整齐,这多人马,却不知我师傅在那里?"鲁智深道:"你师傅既是个总监,他必定在其中押解了队伍走,我们且等队伍过去了,觅着后随人员,道个底细,请他代寻你师傅。这般严肃队伍,却是莽撞不得。"史进看了这般军威,自也呆住了不敢行动。二人益发下了马,在树林子里坐了,约莫等了一个时辰,那全般队伍,方才过去。 鲁、史二人出了树林,骑马奔上大路,缓缓随在大队后面走。凡路头的风雨亭以及细小村落,在墙壁上,都张贴有西路经略使榜文,大意说是统率四方勤王兵马一百万,驱逐胡儿出境,大军经过之处,对人民秋毫无犯。史进道:"果然这老种相公的军威又是一样,我师傅在这种人手下效力,却不枉了这生。"二人在马上赞叹着,赶了一程,达到一座小村镇上,街两头插了种字大旗,沿路都停了些辎重车辆和驮马。押解粮秣兵士,都坐在人家屋檐下。街旁有爿酒店,正有几个军官,坐在拦门一副座头上打尖。鲁智深道:"大郎,我们便在这里打听罢。"两人下了马,将缰绳拴在廊柱上,然后走进店来,同向在座的一位上座军官唱了个喏。那军官见一位军官和一个胖大和尚走向前来,不觉吃了一惊。便回礼问道:"动问上下,有何见教?"史进道:"小可原在南道都总管张相公部下当一名裨将,近日在东京西门外马都统制名下投效,曾和金人巷战多次。"那军官便唱喏道:"上下辛苦了,却未敢动问尊姓?"鲁智深道:"洒家当年未出家时,曾在小种相公麾下当一名提辖,名叫鲁达。这位兄弟史进。"那军官啊哟一声笑道:"原来是两筹好汉,在江湖上曾闻大名。小可崔成,在老种相公大营当一名押粮官。有幸这里厮见,且请坐地吃酒。"便和在座的各军官引见了,正是他的同营。各人让坐毕,崔成便大碗酒来筛了,分敬鲁、史二人。问起东京情形,史进都说了。崔成道: "前站不远,便是王总监队伍,我自引二位前去相见便是。那王总监正是相念史将军,常常提到。"二人听了大喜,陪着匆匆打过尖。崔成着他手下军官看押了车马,自己骑了一匹马,引着鲁,史二人赶路前进。不到两三里路,追上了大队人马,崔成便引导在队伍旁边走。远看到人头上旌旗影里,有一骑紫骝马,上面挺坐着一位军官。崔成便在马上叫道:"王总监请缓行一步,东京来人要见你。"那人回转头来,虽是髭须长些,史进认得,正是王进。便高叫道:"师傅久违!史进特来拜见。"说着,三骑马一路上前。王进将马缰一抖,走出了队伍,在路边野地里迎着三人。 史进立刻跳下马来,向王进拜了两拜。王进在鞍上欠身道:"行军之时,不便离鞍。贤弟原谅则个。贤弟在邓州张相公那里时,带给我书信,我也曾回书,贤弟收到也无?于今怎地来到这里?"史进在地面将来意说了几句,并引见了鲁智深。王进唱喏道:"久闻师兄大名。行军在路,怠慢些个,却是休怪。"鲁智深也唱喏道:"洒家早听史贤弟说王总监是个忠孝人物,所以特地陪了大郎来走一遭。二来小种相公是我旧日上宪,正也想见得一面。"王进道: "小种相公人马,恐怕还须十天八天才能来到。正是让我想起一事,二位既是由东京来明言要投老种相公,必有公文凭证。"史进道:"小弟现带有马统制亲笔致老种相公书信。"王进笑道:"贤弟,这是你来第一件天大公事,倒如何要我先问?你且将来我看。"史进在怀里掏出书信,两手呈给王进。王进验看了书信封皮,依然将书信交还史进。因道:"前站便是经略相公车辆,二位且随我来禀谒。"又向崔成唱喏道:"我兄自有公务,请便则个。"崔成告别去了。史进上马,请鲁智深一路,随在王进之后,奔了一程。只见队伍之中,兵校簇拥了一辆青帐双马车子。王进大声喊道:"后营步兵总监王进有事,启禀相公。"那车旁的护骑,又向车里转告了。回头道:"王总监,相公着你下马参谒。"王进在路旁跳下马来,走到车前,躬身禀报了。然后回转身来,向史,鲁二人道:"相公听说二位前来,非常喜悦。相公在延安,本就政躬欠安。听说金兵南下,带病登程,不能上得鞍马,一路坐车而来。"史进掏出书信,和鲁智深一同下马,随在王进后面。那车辆停在路心,已掀起车帘,只见这西路经略种师道须发斑白,穿了软甲,斜靠在车厢里。鲁、史两人各拜了两拜,呈上马忠书信,种师道接着看了,因点头道:"京师情形恁地紧急,我自星夜进京。二位既是与金兵接仗过多次,必知那赃兵力量大小,便可在我车边,细细地走着说。二位是步兵出身,谅是行走得动,老夫力疾入京,不能乘骑,又急于要知道贼兵虚实,不能停车,等候你等报道,只好如此见屈。"鲁、史二人还未曾答言,王进却躬身道:"谨禀经略相公,这二人是王进引来,容他护随相公车边说话,末将不敢担当。"史进唱喏道:"请相公饶恕,小人呈书匆忙,不曾解下佩刀。"说着,目视鲁智深,便双手伸了衣襟底来解开佩刀绳索。种师道哈哈一笑,摇手道:"无须无须!你等为人,我十分明白。你等须知道是自身遭逢不好,以致遇识者不多。天下认识英雄好汉的眼睛,却不是宋江一人独有。"鲁智深唱喏道:"相公这一句话,教酒家卖了这腔热血也值。"种师道又哈哈一笑。王进见主帅恁地器重鲁、史二人,心里也十分欢喜。只得弃马步行,与鲁、史两人,手扶车辕前进。 行了约莫七八里路,史、鲁二人已是把东京情形详细说尽了。种师道手敲了车板,叹口气道: "不想为国都先流着一滩鲜血的,却是这一些宰辅欲得而甘心的草莽之民。"又向鲁智深道:"你一个出家人,却也不肯忘怀国家,不枉你当年在我兄弟部下一番陶铸。"鲁智深扬起两道浓眉,面有喜色,因道:"老相公政躬违和,却不知小种相公何日得到东京?"种师道笑道:"老夫虽然身有小病,一定要我冲锋陷阵时,一般的我也不会放过了这机会。"说着,吩咐停车。驾车的兵校,不知何意,便把缰绳兜着,将车子停住了,种师道手掀软甲,走下车来。站在路上,四面观看,见百十步之外,有一群羊在枯草地上散漫了吃草。因向王进笑道:"不但这两位壮士远道而来,疑心我既老且病,不会作得甚事。便是本部官兵,也不免私下忖度,相公老了。现到东京,只有一日之程,不能不教大家知道相公不老。与我取过了弓箭来。"车旁护从,自有弓箭手,便将随身背的弓箭呈上。种师道说:"你们看,那群白羊之内,有一只带黑毛的花羊,我一箭要射在头上。不中时,算我老了。"说着,弯臂将弓抱起,将箭搭在弦上,飕的一声,放了出去,附近千百只眼睛,早向那群羊看去。那些白羊,并未受着若何惊动,那花羊却倒在地上了。大家齐齐的喝了一声彩。种师道手里拖了弓,笑道:"且那羊取来看,射中了那里?"说时,早有人跑步向前,把那羊抱了回来。看时,那枝箭正插在羊头上两角之间。种师道这才哈哈一笑,将弓掷在地上。手抚髭须道:"本帅不老。"于是着兵校拿一串钱去,寻着这羊的主人,赔偿了他这羊本。令史进退下,随军前行。那王进这时才引了史进、鲁智深跟了本队同走。师弟二人在马上谈些别后情况,甚是欢喜。 师行次日,到了东京西门外。那马忠得了探报,亲自迎到郊外。种师道却也勉强下了乘车,骑着马与马忠相见。问起金兵情形,知道他们只是放纵游骑,在东北两郊抢掳,却不曾攻打城池,也没有来骚扰西门,城里人倒因之人心稍定。种师道听说,心里也稍微安定。当时且在马忠行辕里驻节,就下令全军在东郊安营。一面派将官进城,飞递表章,奏报援军已到。那钦宗得了奏章,甚为喜悦,立刻命李纲带了酒肉金帛,出城劳军。约莫是黄昏时分,李纲才率带了一群兵校来到马忠行辕。事先有快差通知,种师道也走出门来迎接钦使。李纲见种师道虽是老病,但他的随从,或站或行都秩序井然,这附近临时驻了两三万大军,却一点声息没有,更休说是看到甚骚动情事,心中便是一喜。宾主相见如仪之后,种师道引着李纲到密室里坐地。李纲将朝廷主和意思说了,种师道道:"老夫明日见了圣上,自当力请圣上许我等一战。老夫有三万余人,李相公守城,也有三万余人,马忠都统制有一万余人,姚平仲都统制有两三万人,今晚可到,合之已有十万人。舍弟师中,师行在道,十日内外可到,也有三四万人。谅这早晚,定有他处兵马可到,二十万人,不难集合。我们以逸待劳,以多击少,金兵不过十万,惧他则甚?目前只望朝廷拖延时日,少送些金帛牛马到金营去,河北三镇!虽是答应割让了,只须打一个胜仗,金兵自会逃出塞外,那里还敬索我三镇?现在所可惜的,便是康王已入金营,我若与金兵交手,那斡离不岂不加害殿下?便不加害,恐怕也要将殿下带到塞外去,这却是个失著。昨日半路途上,见着马统制差去两个送信差员,鲁智深、史进,问起他们时,是旧日梁山泊人物,一路倒教我想起一椿心事。他们兄弟中,各项人物都有,若找两三个能手混入金营,将康壬殿下乘机救护出来,却是莫大功劳。"李纲道:"小可未曾不想到援救康王殿下出来。但是金兵不见了康王,他又必定要第二个亲王去为质。"种师道道:"我等既是预备和金人一战,他第二次要亲王为质,只休睬他便是。"李纲听了这番言语,心想也是,便请了马忠来一同坐地,告诉这般意思。马忠道:"现今关胜等二十余人都在小可帐下听候调遣,着关胜来一问便知有无可遣之人。"于是便着军官,将关胜传来询话。关胜参谒了,马忠便告之知种师道计划。关胜道:"兄弟们生长北地,懂得番语的却有,只是都不在面前。队里只有两个小弟兄,勉强可使。一个叫险道神郁保四,此人身体魁梧,早年曾向北路贩马,略懂番语。一个叫白日鼠白胜,十分灵巧,常充细作。可传他等入来,由相公面试他们才技。"种师道说:"此等事,却是虎口捋须动作,关将军看他们都能胜任也不?"关胜道:"彼等虽出身细民,与末将曾共生死多年。纵是天下兴亡大义,不曾十分理解,却是遇一知己,肝脑涂地,在所不辞,量材使器,钧相明察,关胜不敢阿私所好,也不愿埋没他们长处。"种师道对李纲望了微笑道:"李相公想是明白关将军此意。"李纲手抚髭须,连连点头。于是便着关胜出去,传郁保四、白胜入来。 两人来到内室,见案上燃了两枝手臂粗也似红烛,明晃晃地,照见种师道、李纲、马忠三人,品字般坐在当面交椅上。案上大盘子盛着肉,大碗盛了酒,却象是要吃晚饭。二人参谒已毕,种师道笑着让二人坐下。二人坚辞不肯落坐。种师道指着下首两把交椅道:"特地设下这两把交椅等候壮士。这里不是中军帐,也不是白虎节堂,有事商谈,尽坐不妨。你等当年弟兄一堂,不都是分坐一把交椅吗?"白胜道:"当年我等行为,怎敢烦劳相公挂齿。"种师道笑说:"你们当年所为,虽是得罪了官家,却也是自有忠义,这番好心不可埋没。那些小忠小义,不但难把一个人养成大丈夫好男子,甚至还会把人变成一个坏人。现今各位壮士,报效国家,这才走上了正路,作个大忠大义的汉子。忠义之士,鬼神也当起敬,我们岂能拿官阶来分个高下?而且人有所能有所不能,自然象本帅可担当的大事,于今两位壮士,年纪功位未到,便是有些忠义之事,正好只有二位壮士做得,象老夫却是自叹不及。可是做起来,一般的干系天下兴亡,流芳千古。"白胜和郁保四都起身一拱道:"钧相夸奖,末将何以克当?"种师道道:"不然!譬如眼前就有一件事,说起来却是微小,然而做起来,也是惊天动地,却非二位壮士,不能做到。"白胜见老种如此婉转了说,便瞧科八九分了。因躬身道:"末将少年之时闯荡江湖,蒙国家恩典,赦了我等无法无天之罪,这条性命,便是白拾得的。于今随了众哥弟来东京,正是来赎罪补过。若钧相有何差遣,末将火里去,水里去,上报国家,下报钧相知遇。"郁保四也欠身道:"末将等本来不解得甚兴亡大义,一来是蒙都总管张相公昼夜劝导,二个是经朱公明长兄多年训练,也知道人生必有一死。死得个值,决不皱皱眉头,更何说是能流芳千古。"种师道点头道:"二位如此说时,老夫便十分喜欢了。要差二位去勾当的,却不是冲锋陷阵。现今康王九殿下,被质金营。一天我军和金人交手,那金人必加害于他。愿劳二位壮士,混入金营,设法将康王救出,便不能教出时,给他通个消息也好,只说西路援军到了。明知二位能北国言语,懂得金人性格,有路可以混去。只是万一不测,却是凶险万分。"白胜道:"钧相果肯差末将前去,末将当尽力而为,若有差错,末将便把这腔热血报了国家,决不泄漏一毫军机。"种师道且不言语,站起来将桌上两碗酒,分前后亲递给白胜、郁保四。因道:"老夫老眼不花,果然看得二位将军豪侠,请吃了这碗酒。"李纲、马忠各捧了一盘肉,盘上放了一双箸,进到二人面前。李纲笑道:"请吃两块肉。"郁、白两人连道不敢当。种师道笑道:"为二位聊壮行色,却是辞不得。"白胜向郁保四道:"郁哥,恁地时,你我拜领了。"于是举起手上酒碗一饮而尽。又各举起箸来,夹了两块大肉咀嚼。因向种师道请命,何时出发。种师道道:"这两日未曾交锋,城北正好厮混过去,便是今晚起程。那九殿下自认得李相公笔迹,由李相公写张不相干字条,藏了暗语在内,二位藏在身上递给九殿下,他自省得。至于如何装扮了去,却一听自便。二位需用些甚等装扮物件,可在帐下支取,只图事成,却不必吝惜费用。"说时,李纲便在案上草书了一张字条,交给白胜。因道:"九殿下若见此纸,必然相信。虽不见能逃出虎口,也教他气壮些,免一味吃斡离不那厮欺压。二位此行,干系甚大,珍重则个。" 白、郁两人应喏拜辞而出,白胜道:"郁哥见吗?那老种相公要我们建这场奇功,又不嫌我两人是小兄弟出身,便再三鼓励了。这又不是千军万马里要取上将首级,怕我两人本领低微,作不出来。这等细作勾当,只要我们将性命看轻些,有甚前去不得。我两人必是咬了牙向金营闯去,大不了,是个死,休教人家笑话我小弟兄不济事。"郁保四拍了胸脯道:"罢罢罢,我拼了性命争这口气。"二人在街上说话时,路边呀的一声,闪出一道灯光,开了店铺门,有人迎了出来笑道:"有建功地方,也携带小人一二。"白胜回头看时,正是张三。这却是一家糟房,店主人不见。店堂里亮晃晃的明着灯火,是另有李四,和一群泼皮乱轰轰地围了酒缸将碗舀酒吃。屋角里烧着炭火,两三个泼皮,用火钳叉了鸡鸭在火上炙烤。酒柜上已烤熟了两只鸭,大盘盛了葱酱。泼皮撕了鸭,夹着葱酱咀嚼。白胜走进店去笑道:"你等弟兄好快活,兵临城下还恁地享用!"李四道:"老百姓跑了,这全是无主之物,小人们不吃,也白糟踏了。兵临城下怎地?小人们多半无家室,今日吃得醉饱了,明日也好痛快地死。"只这句话,却又让白胜想起一番心事来。 第三十九回 四烈士杀身惊番帅 三名臣对策破金兵 那粱山泊里好汉,上自金枝玉叶,下到鸡鸣狗盗,既然都同坐一把交椅,却不分贵贱。自他们受了招安,重新与世人相见。世人依然分了两种眼界来看待。入梁山以前是个好出身,把他当了上筹好汉。入梁山以前是下等出身,世人便觉着不能作甚大事。这东京城里,是个富贵之乡,这般看人,越发认真些个。白日鼠白胜他没想到种师道不戴世人眼色,这样看待他,他便自忖着,死也作些事出来,免得辜负老种相公知遇。这时见这班泼皮行为,转念一想,正是他们说话没一些牵挂,今日醉饱了,明日落个痛快地死。当今主和的大臣,牵挂太多了,再过一千年也不敢死,便是有酒有肉,也落不到个醉饱。于今要找人舍性命为国出力,那还是在这些不成器的小百姓身上着想。于是向张三道:"张三,你教我携带你一二,是真话还是戏言?"张三道:"小人就在刀尖上马蹄下和金兵厮杀过两天,还怕甚的!只是除了将军弟兄,却还有甚人携带小人这般人物。"白胜沉思了一会,将张三引到门外大街上来,低声向他道:"非是我见外你们弟兄,我的话,随便道不得,现今老种相公要我和郁保四诈入金营,向康王九殿下通个消息。我等两人缺少几个助手。"张三道:"将军用得着小人时,小人便去。若有机会,把斡离不那贼首刺了,却不是惊天动地一番事业。"白胜道:"此事人多不得,少了却又不济事。你再约李四同行便好。"张三悄悄的又和李四说了,李四大喜。于是四人告别了众泼皮,连夜在民家搜罗些衣饰细软,捆成大小七八个包袱,又将两只瘦驴驮了,四个人都扮作难民模样。张三、李四益发在身上做了两处伤痕,狼狈着牵了牲口,在各街巷里兜转。 次早辰牌时分,便来到了城北郊外,这一带是厮杀过两日所在,又经几番大火,满目都是瓦砾场。行遍了许多街巷,只见些倒卧在地面的尸身,一个活人也无。张三虽是道路熟悉,眼前景物,都改了旧观,兀自摸不着高下。走一截路,在瓦砾堆里便打量一阵,看了离着将近,大家站在一堵颓毁的墙基边,且等待机会。正不多时,却有十几骑金兵,南大街上飞驰而过。白胜故意由颓墙下伸出半截身体来,向外探头探脑,那金兵见这里有人,便拨转马头,直扑到面前来。当先两个金兵,手里拿了长枪,对着四人便刺。那郁保四往年在山东河北路上,专与北地贩马人厮混,自己也到过塞外贩马,颇能说几句番语,立刻用番语答道:"我们是北国人,休杀了自家人。"那金兵听他说的番语纯熟,便停住了枪问道:"是北国人,怎地在东京作百姓?"郁保四道:"小人有两代都作贩马生理,以前常贩马来中原。十余年前,贩马经过山东,被强盗洗劫了,回不得北国,便流落中原,在东京牲口脚行里厮混。现今大兵到了这里,脚行把火烧了,无处安身。这三位是往日邻居,都没个居住处,又怕厮杀时夹在乱兵里丧了性命,因此和小人商量,既是北国人民,北国兵马到了,却如何没了主张?便怂恿小人来投见自家军马。在大户人家,搜得一些细软,聊表小人晋见孝敬之心。"那金人见他身体魁梧,又是一副焦黄面皮,他说是北国人,便有七八分相信。接着将郁保四往年贩马生理盘问一遍。这正是他当年出塞时本分营生,如何会忘了,他叙述了一些塞外情形,便无差错。那金兵杀入中原,只把中原人性命当了鸡狗,但遇到自己人时,在这战场上,一般的骨肉相亲。便引着四人,向牟驼岗金营里来。一路上郁保四自向这些人陪话,又指了白胜道: "这个兄弟,便是脚行里伙伴,东京城里道路,十分熟悉,这两驮马细软,多亏他引路找得富贵人家,才搜罗得来。"那金兵既相信他了,自不再生疑惑。 大家来到金营,白胜一行四人,押了两驮马细软,直送到中军帐去。这里是金兵元帅斡离不护卫亲兵营里,上自将校,下至兵士,都要勤护左右,很难得抽出功夫在外面掳掠。这个头队偏将,见有人押解两驮细软送来,自是欢喜。却把郁保四等人叫到帐内安慰一番。郁保四行了番礼,躬身道:"小人这笔小小孝敬,值得甚的?现放了一把打开宝贝箱杠的钥匙在此,只待将军去开锁。若不嫌小人来得冒昧时,小人便把孝心奉上。"那番将听说还有大宗财物,自是十分快活,便着郁保四直说不妨。郁保四因指了白胜道:"都是此位兄弟转告小人的。现今来到元帅营里的康王九殿下,是上皇第九个儿子,赵官家胞弟,如何会少了财物?小人们知道,便是这天津门外,有几座道观,是上皇特为九殿下敕建的。康王把几座道观,当了别墅,不时前来游玩,其中便有许多宝物,是九殿下所赐,由各观道人收藏起来。这时若是逼问他口供,要他供出宝物藏在那里,却不胜似搜括些零碎金银。"那番将听说可以向康王搜括宝物,如何不喜?便笑道:"若有宝物,元帅怕不快活。"郁保四前进一步,躬了身子低声道:"非是小人斗胆妄报,这事何须禀报元帅?将军只带小人悄悄去见康王一面,三人当面,小人指个的实,怕他不会说出来。那时,小人再引几十弟兄到道士观里去将宝物取出,却不都是将军的。"那番将道:"你和我素昧生平,却恁地孝教我?"郁保四道:"元帅位分高大,如何敢高攀了去请求他?现在得见将军,便是三生有幸,奉上这点孝敬,只求将军将小人带回北国。这些邻居,不敢住在战场,也求将军放他们一条生路。"番将沉思了一会,因道:"且作理会。那赵构和张邦昌正在中军帐后营,待我先探望他试试。"说毕,便将白胜等四人留在帐下,着人赐给他们酒肉吃。 那番将检点送来的细软金银,比自己亲自去掳掠的,还要充足,如何不信郁保四言语。他思忖了半日,将这话告诉了元帅,一椿财喜,全盘落空。待不禀报元帅,自己享受了,这宝贝究不比寻常金银,那元帅知道了,如何肯善罢干休。他筹思到了晚晌,却想着,先问问康王、张邦昌也好。于是在初更以后,悄悄将白胜、郁保四唤到帐内,告知此意。 三人也不带灯火,自向中军后帐里来。这番将自知道营中口令,在前引路,自是直行无阻。白胜远远看那元帅中军帐内,灯火辉煌,欢笑之声,腾入半空。正是斡离不掳得酒食妇女,在那里取乐。番将远远地绕了中军帐,来到后营,顺风一阵马粪气味,吹了过来,听到马的喷嚏声、弹蹄声,暗中摸索了走,在星光下看到前面一带马棚,拴锁了整群的马,转过马棚露出一星灯火,映出了一座小帐棚,罩在平地上。不曾看得仔细,便有番兵吆喝着,在黑暗里喊了口令。这是月初头,半弯新月,已斜挂在金人营壁上,混沌中,看到一些旗帜的黑影子,在半空里飘荡。恁地时,越显得小帐棚低矮,却是一层层的许多人影子将那小帐棚包围了。番将答应了番兵口令,缓缓走向前去,白胜便看清了那些黑影子都是手里掌握了兵刃的番兵。那番将和他叽咕了一阵,便带了郁保四,白胜两人走进那小帐棚去。看时,在棚柱棍上面悬了一碗纸糊牛角灯笼。宽阔不到一丈的地面铺了些秸秫,秸秫上铺了两条被褥。昏黑看不清是何种颜色质料,黑黝黝地,谅是极平常之物。那里有两个人坐地,一个人胸前垂下黑髭须,着了宰相品服,料是张邦昌。一个人头戴平天冠,身着红袍,腰围玉带,面白无须,谅是康王。他两人见有人进来,都站起。番将不能汉话,便着郁保四通知来意。郁保四用汉语问道:"哪位是九殿下?"那少年答道:"我便是。"郁保四、白胜同跪了一跪。白胜却作了个问话模样。因道:"小人等是来问宝物的,据殿下所知说了便是。"白胜又两手按了秸秫拜上两拜。这时,早已将带来蜡丸,捏在手心,乘机塞在秸秫里。于是两人站起,代番将用汉话问康王宝物在那里。每三四句话里,却悄悄露点来意。如恁地问:"我等知道上皇在天津门外建了几幢道观,里面有御赐宝物,殿下说出来时,这将军好去取用。"便是西门外已到种师道相公军马,也救你不得。"又如恁地说,殿下说明宝物在那里,取来了时,番将自另眼看待。小人来意,殿下要省得。"那康王并不知道甚道观里有御赐宝物,见郁、白两人言语闪烁,心下也有几分明白,他却再三提到种师道,必有原故。但帐棚外耳目甚众,也不敢盘问,只道不省得那里有宝物。那番将也不敢久问,约了时日再作理会,带了郁、白自去。白胜回转身来,连连向秸秫下指了几指,康王点了两点头。 他们去后,康王坐在被褥上,将手到秸秫里面探索,果然探得一颗蜡丸,当时不敢偷看。到了半夜,看守番兵多已昏昏欲睡,便劈开蜡丸,将背朝帐外,掩了灯光,抽出丸内书信来看。一张薄纸,上写道: 老种已率百万之师来京,幸匆屈辱。来此白胜、郁保四,乃二死士,如有机缘,可随之谋脱虎口。老臣李纲顿首。 康王看那笔迹,正是李纲所写。因悄悄将书信与张邦昌看了,彼此不言,康王将书纸吞入腹内,心中暗喜,静待机会。 到了次日辰牌时分,斡离不却派人来请君臣去叙话,康王以为又是商谈议款,自也不甚介意。到了中军帐前,远远见两旁列了枪刀林林的士卒,斡离不端坐在帅位上,象过去数次相见一般,毫无礼貌。康王多行到帐前,朝上拱了拱手。那张邦吕却躬身施礼,拜了两拜。斡离不大声笑道:"昨晚你君臣作得好事?"通事把话译说了,康王虽吃一惊,却还镇定,那张邦昌却是脸色改变,抖颤着一团。康王答道:"昨晚贵元帅帐下,来了一员将军,向孤索取城外道观宝物,孤事先并不知情,此外并无甚事。"斡离不见张邦昌只是抖颤,便拍了桌案道:"你且说来,来的是甚等人,本帅审问他们多时,他们都招了。"张邦吕慌了,因道:"这是元帅部下将军引了来的两个人,邦昌与康王殿下,实不知情。这来的两个人,一个叫白胜、一个叫郁保四。邦昌夙知是当日梁山泊里,有些人,于今同名同姓,说不定就是他。"斡离不听此话大惊,便又追问道:"他们和你们讨取宝物之外,说些甚的?"张邦昌因蜡书已咽下肚里,只把这层隐瞒了,其余尽情告诉了斡离不,说他们实是来通消息的。斡离不原是想追寻宝物,却不想追问出这等大事来,便连连拍了几下桌案,喝着将来投效的四个人一齐捆绑上来。康王看了这情形,虽然暗下捏着一把汗,站在一边,却低头不语。那张邦昌只是抖颤,面色苍白。 白胜、郁保四、_张三、李四本已被斡离不召来了,站在帐外。只斡离不这几声呼喝,两班侍卫来不及捆绑,推拥了进来。这四人料无生理,直撅撅站立帐下,向上怒目而视。四周的人只管吆喝跪下。白胜喝道:"张邦昌这贼,既是把话实说了,料是隐瞒不得。老爷和你实说了,我便是往日粱山泊好汉,于今邓州张叔夜相公帐下裨将;特来东京勤王。这个兄弟郁保四,懂得番话,特冒充难民,来此想向康王殿下通个消息,好教他安心,于今有百万雄师来杀番狗,教他休得屈辱。我等是奉老种经略相公之命而来,与康王无涉,他事先也不知情。话便说了,要杀便杀。另外两个百姓张三、李四,是我等夙日相识,他们不省得军国大事,你们愿放便放了。"通事官将话译绐斡离不听了,他却先向左右摇手,教休得逼白胜、郁保四下跪。却传令下去,便把那个引他们进来营的番将,在帐前斩首。番卒两手捧了血淋淋的人头进帐,跪着呈验过;然后退去。斡离不放下了笑容,着通事问西路援兵情形,道是说出来时,不但不杀,并可给他们在燕山州县作官,郁保阱使用番语答道:"斡离不,你休错看了人。我等既冒死来通消息,便不怕死!如何肯告诉你军情?"斡商不听他番话流利,益发欢喜。因道:"你能说我上邦言语,益发好了。赵官家待你们有甚好处?几次三番要灭你梁山。不是张叔夜收容你们时,于今也不知流落在那里。宋朝君是昏君,臣是奸臣,你等好汉何必为赵家出力?你若降了我大金,我必重用你。"郁保四道:"你不省得我们是忠义之士吗?"翰离不笑道:"你省得忠义?我自知道你是个强盗。"这时,站在帐内的侍从,有熟悉梁山故事的,又告诉斡离不,郁保四是个小马贩子出身,白胜更是乡间一个无业游民。斡离不笑道: "既然你们出身这般下贱,还道甚忠义?"白胜向郁保四道:"他说些甚的?"郁保四告诉他了,他跳起脚来道:"我等虽是出身下贱,我是中国人,只在中国下贱,不向你番邦下贱。"斡离不指了张邦昌道:"你家两朝宰相,兀自要归降我,你说甚中国番邦?你若降了,大官任你作,不强似在张叔夜那里当名裨将。不时,教你立刻死在眼前。"郁保四向白胜道:"兄弟,没得说了,教天下后世认得我们出身下贱的。"说毕,在旁边侍从手上,猛可夺过一把佩刀,横了向颈上一勒,倒在地下。斡离不啊呀了一声,已是拦阻不及。因回头向白胜道:"你待怎地?"白胜道:"你若认识英雄,让我自刎便是。"斡离不点头道:"好,我成全你便是。和你将药酒来。"白胜拱手笑道:"多谢元帅,我白胜要死,死个痛快,不须恁地累赘。"说着,捡起地上郁保四手上握的佩刀,仰身在颈上一抹,立刻血溅衣襟,倒在地面。那斡离不虽是敌国元帅,看到郁、白二人这般壮烈,却也站起来致敬。立刻命左右将二人尸身抬过,吩咐从厚殡殓。这才回转脸来,着通事告知张三、李四,军营里拿住细作,那是要砍头的。念你二人是无心干这事,饶了你们性命,可以归降我们。张三笑道:"老爷虽是东京城里一个泼皮,却是大宋百姓。你若放我们时,便将我们放了。不放我们时,你侍从手上的刀,便是我两人一条大路。"斡离不听了笑道"你东京城里泼皮,也肯为国一死时,我大金军队,不能渡过黄河了!"李四道:"斡离不,你休小看了泼皮。"说着,向侍从兵手里讨过一把刀,直挺挺站着自刎了。张三笑道:"四哥去得好,我就来了。"接过他尸身上的刀,也自刎了。两具尸身,斜躺在中军帐里地上,身边流了两滩紫血。斡离不不两手高举,捧了额角道:"从此不敢轻看中原人士了!"回头看康王君臣时,康王低头站立,默不一言.张邦昌却把袖子掩了脸,不敢看着尸身,便淡笑了一声。当时益发吩咐左右殡殓了,与郁、白二人共埋葬牟驼岗上。次日并着手下人懂得汉字的,写了一幢碑,大书中原四烈士之墓。 这几日,东京城里议和使臣,在牟驼岗来往不绝,看了这情形,回到城内述说,说那斡离不虽讥笑我中原无人,却道我中原草莽之士还有一股正气,不似那出将入相的人,那般怕死。这话传入朝中,虽有多人不服,本来事实如此,却也没的说,其中却气坏了个名将姚平仲。这姚平仲是西河经略使姚古之子,现任西路都统制,和种师道兄弟都是山西巨室。西路军马勤王,他也率领本部二万余人马,紧随种师道之后,驻营西郊。这日奉钦宗之诏,与种师道、李纲入宫陛见。钦宗在正殿赐见之后,又在便殿召三人叙谈。种师道有病在身,钦宗本是钦赐肩典入宫。到了便殿,便赐李、种、姚坐墩,询问军马情形已毕,便道:"这女真将帅,欺朕特甚!要了这样,又要那样,朕已忍无可忍。"种师道躬身奏道:"女真可说不知兵事。孤军深入,是兵家大忌。况隆冬难过,冰雪初消,民家藏粮,早巳不多。金人多用骑兵,既无麸豆,就要青草。于今青草未曾报芽.他那几万匹马,吃些什么?这京城有李兵部防守,足可无虞。再相持一些时候,他不战自退,然后臣等以大兵夹击追击拦击。那怕他不败!"钦宗便手抚短须,眼看李纲。李纲起身奏道:"老种经略之言是也。金兵围京师的号称十万,其实只有六万人。现我勤王之师,已发动二十余万,还怕他甚的?现在他锐气尚盛,我以步兵挡骑兵老大吃亏。正不必和他争一日的短长。现在派两支精兵,分守黄河南北两岸,断绝他的后路。让他粮秣弓箭都接济不上。河北各县,一半未曾失陷,关城闭守,一檄可定。失陷的,金兵少数人占据了,只是一味抢掠,并无占据之意.我若派一支兵,分别攻打,还有卢俊义一支兵,久战河朔,尚有万余人保守济州附近,可以调攻大名。让金兵四面应战。我这里西郊大兵,可倚城与牟驼岗金兵对垒,严取守势,让他不敢冒昧攻城。金兵后路有事,心中必然慌乱,粮草将尽,他岂能久留?那时,派一舌辩之士,前往金营,迎回康王,索还议和誓书,才放他军北走。再于他渡河之时,等他军一半在南岸,一半在北岸,用大军追击,必然大获全胜。"钦宗点头道:"此计甚好,姚卿以为如何!"姚平仲奏道:"孤军深入,不易善归,此诚如种、李两相公所奏。但据李兵部所奏,女真不过六万兵马,力量有限,何必用那全般大计-臣听说受抚的梁山旧寇,现在张叔夜总管部下,曾以十八骑夜劫金营,全队回营,无一人受伤。又听说其中两名出身低微的小将,白胜、郁保四带了两名老百姓,混入金营,要迎康王回来。事虽不成,这四人自杀不屈。那斡离不也十分震惊,厚葬了他们,亲题墓碑为中原四烈士之墓。臣等身经百战,难道不如这粱山泊人物?臣当乘其不备,带一支精兵,杀入金营,生擒斡离不,迎接康王而回。"种师道奏道:"姚统制此言虽壮,却非万全之计。那斡离不扎营我京师郊外,如何不戒备森严?万一不成,却教金人笑话。上次关胜十八骑夜袭,是劫金兵不是劫金菅。"姚平仲见种师道面奏钦宗,不许他立功,心中便有些不乐,默然无语。钦宗自也觉得种、李所言不错,便向李纲道:"便依卿所议,约须若干日期,方可举事?"李纲奏道:"臣身任亲征行营使,自必负全责。现在便调动兵马,黄河两岸,约三日至五日,可以布置妥贴。关胜等二十余人,均敢死之士,臣即遣他等数人,分往河北山东,飞骑传檄,也不过五日至七日,可以到达。惟调一支精兵,前往河北收复各县,非半月以上,不能有为。大概再坚守二十日,可以举事。"种师道奏道:"这是最快日期了。望陛下忍耐数日。" 正说着,内侍来奏,金营议和使王讷,入宫求见,已到便殿门外。"种师道听说,不觉愕然,问道:"深官之内,这外国使节,为何不等宣诏,便直撞进来?"钦宗叹气道:"种卿不知,这金人使臣,好生无扎,每次见朕长揖不拜,出言只是你我,朕为社稷宗庙计,都忍耐了。"种师道奏道:"陛下且宣他入来。臣当面责他无礼。"说时,见殿下有一人身着胡服,摇摆着登阶而上。内侍在金阶上叫道:"陛下有旨,宣金使王讷上殿。"那王讷大步上殿,见李纲之外,尚有两员着大将衣服的人,便是一怔。站立殿门,向钦宗略一拱手。钦宗指了种师道、姚平仲道:"此系种经略,此系媲统制。"王讷便拱手声喏。姚平仲起身答札。种师道却不动身,因遭:"足下姓王,想是汉人投金为仕,父母之邦,君臣大义,谅未忘却。老夫略抱贱恙,奉旨赐座,无君命,恕不起立。"他声音苍老,殿宇为声浪震动。两目如电,望了王讷。王讷如何不知道老种此人,便在阶前向钦宗拜了两拜。钹宗命起立,着在别殿叙话。王讷拱手称是,由内侍引退。钦宗向种师道微笑道:"今日他向联拜跪一番,那完全为种卿在前的原故。卿虽老,还是威震蛮夷,有卿在此,朕宽心多了。我自与此人斜话,卿等且退。"于是李、种、姚一同出官。那姚平仲见了,益发觉得自己威望不如老种,一气之下,又生出别的事故来。 第四十回 姚统制一旅误兴师 关将军于路小杀贼 金兵自正月底围困东京,转眼已是旬日,所幸内有李纲死守,外有种师道、姚平仲、马忠各处勤王兵马集合西南郊,慢慢得了个相持之局,却不似初时那般情势险恶。钦宗听了种师道、李纲计划,自也忍耐着等个机会。只是姚平仲还在壮年,好胜之心赛过了持重。那日由宫内退出,回到西郊自己兵营里,闷闷不乐。心中暗自思忖,我姚氏也是山西望族,世代阀阅。便是我父子镇守西陲那个不知!官家却特地看重了老种身份,一切都由他主持。难道我姚氏父子就退不得金人,兴不得宋室?叵耐王讷那厮,见了老种,也十分敬重,却不省得我姚平仲也是一位名将。我身为大将,不能让敌国人敬重,却不是辱没煞人?他闷闷想了,却越是烦恼。教左右烫了些酒来吃了,坐在中军帐里烛光之下,缓缓举着杯子。但听营垒内外,更鼓应和。忽然想起一件心事,放了酒杯,悄然步出帐外,抬头仰观天上,但见半勺新月,领率了半天星宿,积见大地昏黄有光。向北郊看去,有几股烟焰,在半空里腾绕,那应是金兵营垒。呆看了许久。心想,天子脚下,如何容忍得这股狼烟久延不退!听人说,斡离不掳掠了东京乐户子女,每夜饮酒歌舞快活,全不防范。这般时候,若带支精兵杀奔牟驼岗.必可打他一个毫无防备。仔细揣想了一会,又回到中军帐内去吃了几杯闷洒,怀了一肚皮心事。 次日上午,便独自入宫去见钦宗。钦宗在便殿接见,因道:"卿独自入宫求见,必有本奏。"姚平仲道:"臣连夜巡营,听了兵士们暗中纷纷议论,都有怨言。"钦宗大惊道:"难道是朝廷待遇不公?"姚平仲道:"勤王之兵,个个不惜一死,以报陛下,哪有心思想到待遇二字?"钦宗道:"那他们却怨言甚的?"姚平仲道:"兵士们见金兵围围京师,笳鼓之声隔城相闻,无不怒气满胸,恨不一举就把金营踏平。于今却是屯兵西郊,毫无动静。眼见金兵猖狂,昼夜忍受,不免将兵士勤王一股锐气顿挫,慢慢地倒教他们看觑了朝廷毫无作为,也就因此埋没了他们那番爱国之心,却怕是将来再不肯奋力作战。"钦宗道:"依卿有何良策?"姚平仲道:"现我勤王之师,号称二十万,超过金兵两倍有余。便少说些,也多过金兵三四万人。有这些人力,怕他甚的?京师国本所托,非同其他城市,岂可让金兵长此围困?只有趁此军心忿恨之时,出其不备,与金人一战。否则日久军心堕丧,臣等粉身碎骨,也无法报答国家了。"钦宗道:"种师道也曾仔细向朕奏明,约到春分时节,种师中援兵赶到,我国兵力,益发雄厚,那时可与金人决一死战。"姚平仲奏道:"军家胜败,争于俄顷。现去春分,还有九日,军心力求一战之时,恐不能等待。此数日中,金兵以和议已成,又知我勤王之师。尚未到齐,他们昼间掳掠,晚间便饮酒作乐,十分松懈。正好趁此时机,偷袭他一次。臣部伍有一万五六千人,不须多求,只此便可强袭他于这月色朦胧之下。"钦宗道:"依卿之计,何时可以出战?"姚平仲道:"不宜迟,便是今晚三鼓。明日天明,当生擒斡离不那贼,并迎奉康王殿下回营。"钦宗道:"姚卿此行,能操必胜之券吗?"姚平仲奏道:"臣虽不能大胜,也可象关胜等一般,斩将夺旗,踏毁金营一角,然后教金人不敢太藐视了我勤王兵马。"钦宗又沉吟了一番道:"终日困坐围城,受那金使逼迫,朕也是十分不不耐。卿既有此壮举,朕便依你,你可回营准备,联自命种、李二人接应你。"姚平仲大喜,谢恩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