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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哀故土杨雄说难民 救中原陈东修密柬 原来当年金人约宋室夹攻辽国的时候,本许灭辽之后,把那位向契丹主称过儿皇帝的石敬塘所割幽燕十六州,一齐归还中原。辽国是契丹改称的,照说宋室此种需索,也与金人无干。无奈徽宗所用的领军大将,却是内监童贯,在宋辽边境让辽兵打败。金人讥笑宋室无人,便不放在心下。后来金人入了燕京,便违背初约仅仅归还六州,这六州里面的涿、易两州,还是前半年,辽将郭药师投降带过来的。徽宗自料不是金人对手,又白白得回了六州,只索罢了。其实这六州之地,也不曾白得,约定每年除了照旧送纳给辽人的岁币四十万之外,又加纳燕租代税钱每年一百万缗。宋室劳民伤财,实在只落了个顺、蓟、景、檀四州。便是这四州,也是个虚名。那时,辽国宰相左企弓,降了金人,说宋室君昏臣庸,不必理睬,他并上了金主一首七绝诗。那诗后十四个字,后人很是称道。其全首曰: 并力攻辽盟共寻,功成力有浅和深,君王莫听捐燕议,一寸山河一寸金。 金主看这了诗,心中感动,下旨令左企弓为首,将燕山各州连割还宋室的在内,把人民金帛、牲畜器具,一齐驱逐搬运出外,归到女真本土。所以宋室拿回的六州,却是鸡犬不留的荒土。当徽宗在宫里作乐的时候,此信已经传到汴京,心里好生不快。加之那归朝的平州张彀,听说他依然用辽国的保大年号。只为了百姓怕让金主驱逐出塞,暂时归宋,抵制金兵,其意实在要复兴辽国。徽宗懊恼之下,把宫里建造的御街买卖,临时停止。孙二娘一个外来的民妇,那里晓得这些。见宫监纷纷传说,停止设市,各各回去。也就收拾了器具,由小内监引领出宫。 回到小蓬莱,张青迎着道:“听说御街设市,共是十日,大嫂怎地今日便回来了?”孙二娘道:“官家忽然不快活起来,有两天不曾出宫,这御街是给官家耍子的,官家不来时,却给兀谁玩耍?”张青道:“这必另有原故。东京城里,弄的翻天覆地,却这般地悄悄罢休?”孙二娘道:“管他甚的?官家快活,不干我甚事,官家不快活,也不干我甚事!”张青道:“却休恁地说,官家快活时,我们兀是不自在。官家不快活时,我们性命休矣!大嫂不信时,过后自知。”孙二娘倒不曾理会得这言语。 约莫过了半月光景,孙二娘在柜房里坐地,帘儿掀动,有二人钻将入来,同声唱喏。看时,那两人将范阳毡笠除了,一个是病关索杨雄,一个是鼓上蚤时迁。二人全是行装,手拿木棍,腰挂朴刀,肩背包裹。孙二娘哟了一声,迎将向前万福道:“二位叔叔别来无恙,今天却恁地来到东京?”杨雄道:“一言难尽,特地来东京,探望兄嫂。”孙二娘大喜,引了杨、时二人向对面药栈里来。张青、曹正同在屋里坐地,见了杨雄、时迁,握手言欢,十分快活。孙二娘一壁厢预备下木盆热汤,让二人沐浴换衣,一壁厢吩咐小蓬莱安排酒饭,送过门来,便在小阁子里圆桌上团团坐了。一个酒保由那边酒楼上调来筛酒。孙二娘道:“你只管烫了酒送来便好。我等自家兄弟叙话,你休在此啰唣。“酒保答应去了。张青先问杨雄道:“未知贤弟何时离开海州?”杨雄道:“小弟是上两月离开海州的,因听说金国归还了蓟州,却喜父老得以重见天日。特地和时迁兄弟,星夜赶回故乡去,顺便也看看公孙先生。不想到了蓟州时,金人把人民都撤退了,便是剩下几个老弱迁走不动的,却也是一个空身子。在蓟州城里住了两天,没有个买饮食处,亲友也不见得一人。公孙先生也没有踪影,我等在故乡,却像钻入了坟墓里也似,寂寞得紧。因此和时迁兄弟商议,还是回向海州去。”说到这里,端起酒碗来,吃了一口酒,因道:“我等兄弟在山寨时没有让天下人小看了我们。这次回到蓟州,却让人家耻笑了。”孙二娘插嘴道:“叔叔且说兀谁敢小觑了我梁山泊里人?”时迁道:“蓟州城里百姓,虽是搬迁得走了,却还留下几个金国官吏。偌大一座空城,只是几十个人来往,却易相识。那天见两个金国官弁,将一条绳索拴了几十名剩余的老百姓,却挥了鞭子赶牛羊也似了走。杨雄哥哥看了不服,向那官弁理论着道,若要百姓迁徙时,自可好好劝说,把绳索捆了,犹可说是怕百姓跑了,大长鞭子向百姓头上挥去,恁地狠心。那官弁喝说,你是兀谁?不遵照北国皇帝圣旨出境,却在这里多嘴?他说时,看到我等身上带有武器,手上举了鞭子,却不曾挥下来。另一个官弁便说,益发将这两人缚了。百姓里面有人说,缚不得,这是南朝来的海州军官,原来是梁山泊好汉。你道那官弁道些甚的?他说,我们把南朝也看作了脚底下泥,休说这一群毛贼。当时杨雄哥哥,忍耐不得,拨出朴刀,先把那官弁砍了。另一个官弁要跑,小弟也抢上前,拨刀将他搠翻了。老百姓看了,便是一声呐喊。有人便喊声:‘杨官人 ,你这是将我等害了。北门城外,现有留守金兵未曾撤尽。知道杀了他官弁,须是不放过我等。’” 杨呷了酒,且听时迁说,这便插嘴道:“小可便问,有多少留守金兵?老百姓说,约莫百十个人。我挺了朴刀,将胸膛连拍数下,因告诉他们,千军万万,我兄弟进出得多了,这几个小番虫,怕他则甚?他们又说,杨官人在这里时,自不怕他,杨官人现在无室无家,若离开此地时,却教兀谁来帮我们厮杀?我便说,我现在要回南朝,有愿和我们走的,我带你们到中原天子脚去。这些老百姓都说,本来想去,只怕半路上被金兵截住了,却都是死,现在杀了金国官弁,走是死,留在这里也是死,既有两筹好汉引领,我们都去。得见中原人物,我们死也甘心。那时,小可看在同乡父老义气分上,便带了几十名老百姓,昼藏夜行,离开辽国旧境,到得雄州,已有大宋人马在那里驻守,我们才让那些老百姓各谋生理去,自向东京来。一来看看三位兄嫂,二来听说鲁智深师兄又在大相国寺里出家,要探望探望他。三来,小可还有一椿心事,要赶回来见公明哥哥。”张青道:“正有一事,还未曾告诉得二位。我这里常有山寨旧部人来往。在上个月,张叔夜相公已调任邓州知州,兼南道军马都总管。现在朝廷,分了中原人马作东西南北四道。张相公升了这南道都总管,部下可以容纳得千军万马,二位赶回到张相公那里去正好。”杨雄笑道:“恁地却好。”因向时迁道:“邓州在西,海州在东,若不来东京,直奔海州,却不来回多走千里多路。”曹正道:“杨兄说有事要向公明哥哥说,莫非为了河北州郡又有了强人聚伙。我也听说,河北有个高托山,山东有个张仙,都号称有几万人,声势浩大。”杨雄笑道:“小可为此要告诉公明哥哥,却不是羡慕他们。仁兄,你见方腊吗?高托山那厮,倒是有几万人,却不能济甚事,只是把北道走来的流亡百姓都收拢了,将村庄乡镇胡乱占据抢夺粮食衣物,全不省得厮杀。因各州县官,个个无用,只把城门来关了,任凭强人在外胡为。他便托大起来。其实将来的祸事,另有个看法。我等自北国来,知道胡人有野心,他们兀自倡言要夺大宋锦绣江山。于今这些强人,先把河北州县先蹂踏得粉碎了,州县官员又个个无用,金人来了,正是火上加油。眼看这中原大祸就在眼前了,东京城里兀自恁般笙歌拂地,酒肉薰天。”孙二娘笑道:“杨兄却虑的是邦国大事。”杨雄端起酒碗来,连吃几口,叹口气道:“在河北的三岁小孩,也料得盗匪遍地,金人迟早南下。那燕山前后各州县,被金人搜掳空了,有的百里无人烟,百姓一传十,十传百,把这话传到了河北,兀谁不晓得,金人一索子将人民缚了,成千成万,赶牛羊也似,赶出塞外,你只问他?”说道,指了时迁道:“一路来,只要百姓知道我等是北国来的,兀谁不打听打听金人掳掠百姓的事。”时迁笑道:“在东京城里人急些甚的,却不见得北国兵马来了,一索子将赵官家缚了去。”张青对窗子外面张望了一下,回转头来,低声道:“贤弟,你要连累愚兄!我还有个七十岁的伯岳父。”时迁笑道:“兄长特胆小些个。我去年在两座相国府里当了大路进出,也不曾碰折了一根毫毛,那时,我却是个梁山泊好汉。皇京缉捕使,我也只看做我们梁山上一个巡更的,怕些甚么?”孙二娘笑道:“提到这个,我却想起一件事。时迁叔叔去年在东京城里闯祸不小,现在再遇到好些人时,恐是不与贤弟干休。非是奴不留二位,当今童、蔡、王、高四家的家丁仆役,个个大虫一般在街上横冲直撞,被他觑破了行藏时,却是老大不便。”时迁笑道:“恁地说时,却休为我连累了兄嫂。杨雄哥哥未曾到过这天子脚下,让他且观玩些时,小弟只在这药栈里暂藏躲两日。”孙二娘笑道:“贤弟却休白日藏躲,晚间去出。”说着,大家都笑了。自此杨雄在外游玩汴京风景,时迁却只是在这药栈里藏躲,便是晚间,也不曾出去一次。 约有半月光景,这日杨雄想起鲁智深有话留下,要到大相国寺菜园里去,找寻那些泼皮。若是他真个到了东京时,向那些泼皮打听,必可找得着他。因此揣了些散碎银子,却向酸枣门外岳庙边找来。到了那边看时,果然四周参天的柳树,中间围了一大片菜园子。这是深秋天气,豆藤瓜蔓,带了半焦黄的叶子,四周地堆在大小支架上,太阳阴里,秋虫儿兀自唧唧喳喳叫着。进了半掩的园门,在瓜架上面遥遥地露出了三五间屋脊。四处高的蔓架,低的菜叶,秋日光里,照着颜色鲜翠,却不见个人影。杨雄顺了菜畦中间的沟路,绕了长架走,无意中走近了一口水塘,塘里零落的百十来片荷叶,颠倒在浅水面上。有一个半白胡子的人,赤膊了上身,腰间围条短裤,水泥淋淋的,站在水边,塘岸堆了一捆长短的藕枝。杨雄见他头上戴了一顶破头巾,自不是一个看园子的僧人,料着是到这里来园里寻觅菜蔬的破落户。便隔着水面问道:“动问上下,这园子邻近,有位过街老鼠张三,家住哪里?”那人将他周身上下打量一番,问道:“官人问他则甚?莫不是要向他收买菜蔬?”杨雄道:“有一个远方友人,托我带了一封书信来给他。”那人听说,撮了嘴唇,向空中吹一下胡哨,便见瓜棚下钻出个人来,也是半白胡须,身上穿一件皂布衫,头戴破头巾,手上提来一篮扁豆,站在塘边。先那人指着他道:“这便是张三。三哥,这位官人,道是替友人传信给你。”张三迎上前道:“动问官人尊姓,从何处来?”杨雄道:“在下姓杨,由海州来。有一位智深和尚,教我来探望各位。”那人向杨雄打量一下,因问道:“听官人说话,是燕山蓟州口音,莫非是江湖上称病关索的杨……”杨雄点头道:“便是小可。”张三拜倒在地道:“天教有幸,得见好汉,我等一别十年,想念得智深师傅苦,师傅一向可好?”先前那人,已披上了一件破皂衫,也过来拜见,自道是青草蛇李四。因道:“难得遇见天下闻名的好汉,若不嫌弃小人寒酸时,便请到岳庙前小酒肆里吃两碗酒去。”杨雄道:“正好,小可也有几句话,要与二位叙谈。” 张、李二人大喜,提了菜筐,引着杨雄到酒肆里来,拣了里向窗户邻近菜园的座头,让杨雄上座,两人打横。叫酒保先打两角酒来,切了一大盘黄牛肉,盛了一盘煮鸡蛋,作为下酒。张三筛酒道:“没有甚好下酒,大官人却多吃几碗,只是小人一点敬意。却不知智深师傅现在海州恁生地?”杨雄笑道:“实不相瞒。小可此来,也是来访他。是年前他离开海州,还回五台山去。他临行时,曾说你等兄弟义气,要来看望你们。小可最近由蓟州回中原来,也是特地来看他。想到各位未必离开这相国寺菜园,所以先来探问二位。”张三道:“原来恁地。智深师傅却不曾来。前年我等听了梁山泊已受了招安,也想到林教头和智深师傅或者会到东京来。”李四却低了声插嘴道:“却是不来也罢休。那高衙内自智深师傅去后,还派人来寻找了几回,他未必忘怀师傅在野猪林杀了他公人。现时赵官家还很相信高太尉,他要奈何众好汉时,便是梁山泊已受招安,兀谁又道得个不字。”杨雄点点头。张三又筛了几碗酒,因问道:“官人现时打算在京勾当几久?”杨雄道:“张知州现已任南道都总管,驻节邓州,众家兄弟都在那里,我即日要前去。客室里还住着一个时迁兄弟不敢出头,我也久留不得。”张三欢喜道:“呵呀,他也还了,往年他在东京大闹相国府,传说开来,神出鬼没,人家都把当了孙行者千变万化一般看待。让我们见见也好。”杨雄道:“他终日都在小蓬莱对面生药堆栈里,随时可见。”张三道:“听说他也是蓟州人?我们都同乡。”杨雄道:“张兄原来是蓟州人,却说的汴京口音。”张三道:“小人已经来京二三十年,蓟州还有叔伯老娘和两个兄弟。前次知道金人来了辽国,将蓟州归还了中原,这正是一世之愿。不想这几天又传说金人把燕山十六州百姓都驱逐出差。正不知有这事也无?心里正自放不下。”杨雄道:“恁地无有?”因把在蓟州亲眼看的事说了一遍。张三道:“恁地说时,我老娘一命休矣!前些时,我曾和陈先生说起,老娘二十一岁居孀,上奉公婆,下抚养这个孩儿长大。陈先生很高兴,要替老娘作篇传志。于今却遭了大难。”杨雄道:“哪个陈先生?”张三伸出一个大拇指道:“提出来又是个奢遮人物。他叫陈东,是东京太学生的魁首,兀谁不知?”杨雄道:“你却怎地认识他?”张三道:“休看他是衣冠人物,却只住在这酸枣门外一幢矮屋里。天气好时,他喜欢到这菜园里来散步,以此认识。”杨雄听过,也并未放在心上,和张三吃了二三十碗酒,自也有些醉意,便谢告辞了。 次日辰牌时分,杨雄还未曾出门,小蓬莱有个酒保前来相请,道是那里有个秀才和两个汉子吃早酒,请杨、时二位官人前去。杨雄倒好生奇怪,恁会认识秀才?正犹豫着,却听到院落里有人叫道:“杨大官人不在吗?便请时官人去一遭也好。”杨雄在窗棂里张望时,见是张三,便邀了时迁,一同过门来。上得酒楼小阁子里,见李四在外,有个书生,不上三十年纪,薄薄三绺短须,头戴凹面巾,后垂两根长带,身穿蓝罗夹衫,手拿一柄宫扇,颇是儒雅。那人先便拱手道:“小可陈东,闻得张、李二位说,两位壮士由燕地回来,是以特来拜访。知道二位是借寓朋友之家,又恐登门求见过于造次,所以借酒楼一席之地,略倾肺腑,请勿嫌孟浪则个。”杨雄唱喏道:“小人是个粗汉,先生恁般说法,却是不克当。”彼此分宾主坐了。陈东先道:“久仰宋公明部下,均是山东豪杰,于今在张将军那里,正是弃暗投明。颇也有意认识一二位壮士,只是无缘见面。今日得遇杨、时两位壮士,又是新从燕地来,真是千万之幸。”张三在一边筛酒,便道:“陈先生常道:愿认识天下有心人作一番事业。这燕北的事,他最是留心不过,所以听了官人在京,特意来奉访。官人见了甚的,只管说出来。”陈东又一拱手道:“愿请教。”杨雄受了一肚子肮脏气,正觉得偌大东京,竟没有理会这事,着实可伤。现在陈东只是虚心领教,有甚不说?当把他在蓟州所见金人掳掠百姓的情形详细述说时,陈东只是静悄悄地坐着听他说。他说着有遗漏时,时迁又补上几句。陈东道:“听二位所说,小可已是明白,燕北是一片十室十空的国土了。河北紧邻了燕境,谅是逃来难民不少。”杨雄道:“小可走的是南北大道,由白沟过界。在界这边,难民和强人纠合在一处,大股近万,小股也有千百人,到处都是。安分难民,便逃过了界,也自在不得。”陈东听了,咨叹不已,因问二人还有多时住在东京。杨雄道:“约莫有三五天勾当,便要向邓州去。”陈东道:“改日却来拜访,小可有书信两封,烦带去给张将军和宋公明义士。”杨雄道:“不烦劳步,迟两日我自到先生客馆拜访。”陈东想了一想,因点点头道:“到得寒斋,可以畅谈,也好,小可在家中候驾。”杨雄因他虚心下交,自也十分愿意,这日由陈东会钞分手。 过了两日,杨雄一人再来酸枣门外向陈东家求见。那里虽是个窄小的门户,里面却有个四方院落,辟了两畦地种着花草和几十根瘦竹。迎面三间矮屋,檐前挂着帘儿。杨雄走到院子中间时,陈东早是掀帘相迎,拱手道:“壮士真信人也。”说着,引杨雄进屋去。看那书斋,虽是图书满架,却不过是竹椅木榻,并无珍贵的陈设。只有个苍头拭几斟茶,竹几上有个小鸭形铜炉,他在桌屉里取出一撮鹧鸪斑檀木末,向炉子里燃着。陈东笑道:“来客是当今豪杰,恁地酸秀才一般看待?厨房里我预备的一坛酒和那两样下酒,益发送来。”苍头笑着将酒食陆续搬来,是两双杯箸,一盘烧鸡,一盘燉猪蹄,一盘干牛肉羓子,一盘青菜豆腐。苍头烫了一大壶酒来,陈东打发他出去,和杨雄对案坐下,自来筛酒。吃过几碗酒之后,陈东便道:“此处并无第三人,小可有言,不妨直告。当今圣上为群小所围困,朝政日非。为了花纲石营室之好,引起东南民变,至今未曾苏息过来。至于和金人夹攻辽国,收复失地,本是好事。中原现放着钟师道兄弟,姚古父子,还有张叔夜等,都是名将,一个不用,却叫内待童贯、纨绔蔡攸,出兵巡边。既为辽人所败,又为金人所笑。这还罢了。河北、山东紧邻强敌,为中原屏藩,守土之责,不可不慎择其人。可是上自留守,下至县镇小官,莫非蔡京、童贯的门生故吏,他们除了搜刮民脂民膏,别无他事。于今壮士又说难民千万成群,相率为盗,这叫做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假使金人一旦南下,如何是好!”杨雄道:“陈先生忧虑的是。小可在北地来,晓得金人大言惭,要兴兵南下。”陈东又向杨雄筛了两次酒,想了一想,便道:“小可深知梁山泊旧人,多是江湖忠义之士,礼失而求诸野。想要复兴王室,当不可放过这班草泽英雄。”杨雄道:“我等兄弟虽是以忠义为重,却都是粗人,恐怕当不起这个重担子。” 陈东正色道:“小可今日以肺腑相告,决非戏言。中原将才,我看只有张叔夜是个智勇兼全、肝胆照人的汉子。今又得梁山众位豪杰归顺,那真是如虎添翼。宋公明义士,既以忠、义号召天下,国家多事,又事得其主,也正是可为之时。因此小可有两封书信托壮士带去,略有末议贡献。陈东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但读圣贤书,所为何中,这一腔热血,却自信不在各位豪杰之下,所以不惜犯大不韪,以生平大愿,寄诸壮士此行。”杨雄听了这话,便正色道:“杨某看得天下秀才多子,却不曾有像陈先生恁般热心爽快人,所嘱咐的话,杨某以颈血相誓,一定作到。”说着,伸手拍了两拍颈脖子。陈东站起身来,便深深一揖。然后坐下道:“对张将军,我有三条计策献上,也不妨告诉阁下。”说着,将手抚着桌案,长叹了两声,因道:“现朝中群小用事,贤人远避,正本清源之策,要在扫清君侧。内忧既除,金人自不敢窥伺中原。但这是非常之事,若能集合中原豪杰同诛操、桌,策之上者,但恐张将军不肯为。现河北虽有个北道都总管,却非其人,张将军如能请缨北上,剿抚群盗,为中原屏藩,策之中者。如其不然,南阳为军事自古必争之地。进可以恢复中原,退可以保守秦蜀之地。所望张将军率领众位豪杰,早自经营,不要又失机会。然而这已是下策了。”杨雄道:“小可虽不省得治国大事,听陈先生之言,也十分明白。见了公明哥哥,自当有个计较。只是张相公忠心耿耿,怕不肯行那上策。”陈东点点头:“正是如此。小如当留心集合有心人,一死以报君国。今日得与壮士饮酒快谈,也是生平一大快事。”二人说得投机,又一连让苍头烫了两壶酒来吃了。酒后,陈东取出两封书信,交给杨雄。携手送他出大门。杨雄见他十分诚恳,最后也就说出几句心腹话来。 第十六回 怀庐墓牺雄动归心 戍边关三军壮行色 这杨雄虽是一个吏胥出身,却是个久闯江湖的义士,陈东这般相待,怎地不感动?在临别之时,他便向陈东道:“小可感先生义气,我有一点心腹之事,益发说了。这小蓬莱的两个店东,正是小寨里旧兄弟,一个是菜园子张青,一个是操刀鬼曹正,另外还有一个女兄弟,便是张青浑家母夜叉孙二娘。他们为了眷属在东京作生理,又怕蔡京、高俅记起往日的旧帐,不敢露出真实姓名。陈先生若有甚事商量,找他们便好,他们常有书信和公明哥哥来往。”陈东笑道;“如此便十分是好。望杨壮士向三位道过,将来得便,小可当专诚拜访。邓州有了甚消息,千万要向东京传来。”杨雄允诺了,告辞回到药栈,和张、曹等人告知。张青道:“既是这陈先生有书信给张相公和公明哥哥,二位贤弟便请早去邓州,也免得到时,和书上注明日期隔得太远。”时迁整日住在药栈里不能出去,也甚是焦急,也催促杨雄快离开东京。在得了书信的次日,二人便向邓州走去。 这时,张叔夜的南道兵马,分作了三军,每军有个指挥使。宋江便是第一军指挥使。所有随从招安弟兄,一半在本军,一半分在第二、三军。这第二军指挥是张叔夜长公子张伯奋,第三军指挥使是二公子仲雄,少年英俊,和梁山旧人,都十分相得。这日杨、时二人到得邓州城里,打听得宋江任了现职,便向指挥使衙门里来求见。这指挥使衙门,虽和其他衙署一般堂皇,衙门内外,八九是梁山旧人。见到杨、时二人回来,自不须经过官场仪节,便由了二人进内堂会见。二人在堂外卸去了行装,进得屋内见宋江便拜。宋江一手挽了一人,向他们脸上端详了一会,笑道:“二位贤弟,来去数千里,却喜身体无恙。我曾听得燕山各州县百姓,都被金人掳掠去了,昼夜以两位贤弟及公孙先生行踪为念。”一壁厢叙话,一壁厢吩咐厨房里预备酒饭。吴用正留在这指挥使署里当参军,酒饭陈设在内堂,宋江便请来吴用一同坐地。杨雄在席上把在东京遇到陈东之事备细说了,时迁便去解开包裹,陈上两封书信。宋江将陈东寄与自己的书信拆开,就在席上看了。信里所策划的,与杨雄口中所说他献的三条策,并无分别。只是形之于文字,又更蜿转透澈些。因点点头道:“满朝朱紫,无人理会得天下安危,倒是一个文弱书生,却恁地留心。此事非同小可,等明日见了总管相公,把书信呈上,且听候相公钩裁。” 吴用拈髯微笑道:“这位陈先生,虽是一片热心,小可料得总管相公,却未必能采用一策。”杨雄拍了膝盖道:“恁地时,却辜负了陈先生这一番为国丹心。”吴用道:“此事不单陈东有意,便是小可也早己盘算多时了。现在唯有在三策之外另上一策,却请相公保荐我兄弟等渡河北上,招抚那些流亡之徒,为国效用,便多少有可采纳处。”采江道:“这却不妥。一来张相公纵然保奏,朝廷未必依允,二来果得朝廷允许时,我等兄弟又要分离。吴用道:“来日见了张相公时,再作计较。” 正说时,却听到堂外有人笑道;“杨雄贤弟来了?大哥恁不差人报信给弟等。”宋江看时,说话的是卢俊义,后面跟着柴进。宋江等立刻起身相迎,添了杯著,让二人入座。宋江道:“两位贤弟也是刚才到署,兀自未曾安排歇脚地方,二公何以得知?” 柴进道:“小弟适才在郊外练习弓马回城,远远看到两骑马在前走,追上一程,后影儿看出是杨、时两位。小可料着必来兄长署内,便邀了卢兄同来。”吴用笑道:“二公必是来打听河北消息?”卢俊义皱了眉道:“祖先庐墓,数代亲友,均在大名。自边境多事,河北不安以来,小可便是昼夜焦虑着。”柴进道:“尤其是小弟焦虑不过。我柴氏一门,乃是大周皇帝嫡系子孙,沧州世居多代,兀谁不知?那里偏又逼近边境,万一大兵入境,庐墓决不能保。以是见着杨、时二位来了,特意前来探问。”杨雄见他二人心急,便将河北情形,草草述说了一遍。卢俊义听时,只是手扶酒碗缓缓的吃着,并不插言。等到杨雄说完了,便轻轻地拍了桌案道:“如此说来,天下事不可为矣!”说完了这话,又重重的将桌案拍了一下,柴进向宋江一拱手道;“近日以来,小弟实起思乡之念。意欲趁此家乡还可回去之时,向沧州一探,不知兄长肯放行否?”卢俊义道:“便是小弟,也想到大名去一看。”宋江听了,目视吴用,因微微笑道:“适才我等所说,张相公要保荐人才时,却不患无人了。”柴进问道:“兄长此言何意?”宋江将刚才的事分述了一遍。卢俊义手拍胸襟道:“果有此事,卢某愿往。虽为了调动,不免要与兄弟们分手,但两利相权,宁可暂时小别。大丈夫生在人世,于可为之时,有当为之事,却不可放了过去。”柴进也道:“若天下无事,我等暂时分手,相聚自是不难,不见杨、时两位到蓟州去又回来了?若不幸天下有事,我等也难于始终相聚一处。”宋江道:“自是为国尽力事大,为兄弟相聚事小。二公既有此意,不才也乐于赞助,待明日见得张相公时,看相公对这书信上言语.怎地处置?再作理会。”卢俊义吃干了一碗酒,昂起头来,望着堂前庭树,树枝北指,颇为神移。吴用笑道:“卢兄传神北枝,定是想到了故园风景。”卢俊义道;“狐狸小兽,尚知归正首丘,而况人乎?”说着,手理颏下长髯,却见满握斑白,向须梢摇摇头道:“光阴迅速,不觉已是五旬人物,若不早作点事业,那怕是时不我与。正是刚才柴兄说,趁着故乡还可以去,何不抽身一行。我等兄弟,多半是十年亡命,家业荡然。藉贯在大河以南的,还则罢了;这藉贯在大河以北的,真是庐墓同在风雨飘摇里了。现在能回去探望一遭,却也于心稍慰。”卢俊义这样侃侃面谈,柴进却尽管低了头吃酒,一语不发。杨雄道:“看柴、卢二兄,十分想 念故园,虽是多年未曾探望得,比小弟便胜过万分。像小弟的蓟州,休说祖先庐墓,便是活的牲畜,长的草木,也都让金人搜刮了去,连同成千上万的故乡人,一齐赶出关去。他只恨田地山河搬不动,不时,也一齐搬了去。教人想起来,牙齿咬碎。”卢俊义以手拍桌道:“这便是我想念故园想念得苦处。待到大名也成了蓟州一般时,还想念些甚的?”吴用手夹了一只箸,在桌面上画了圈圈,微笑道: “我知卢兄意矣。世势造英雄,焉知英雄不能造世势?”卢俊义道:“自己兄弟,何须隐瞒?卢某颇有意作点事业,只是这次若往河北,却不像我等以往啸聚山林,只须对付一些不济事的官兵。于今却显要在尊王攘夷的狂澜里,立下名垂不朽的勾当。我等这样一个微末前程,却怕不做了撼石柱的蜻蜒?”说到达里时,他忽然又转过脸色呵呵一笑道:“人生得遇这般数百年不生的大风浪,却不枉了。”柴进 道:“遇着这大风浪,变成一条蛟龙,飞腾万里,在乎我们。变成一只蝼蚁,随了千干万万的性命转瞬消逝,也在乎我们。我们是不可把这个大风浪随便的过去了。”宋江道:“二位既是都有此意,小可明日见了张相公时,便都顺便向张相公叙说了,且看相公意向如何?”卢俊义回头看到伺候的侍役们,且教来把桌上各空碗里的酒都筛满了,向杨雄道:“杨兄此来,鼓励了卢某暮气。”又向时迁笑道: “你也应当让卢某敬一碗酒。二位在蓟州城里,两把朴刀,救了一串被缚的老弱百姓,不愧我们这粱山泊字号。天下汹汹,粱山泊里好汉,有个袖手旁观的吗?”说着,端起酒碗来,先把来吃干了。这一番话,说得宋江心里也甚是奋发。当日大家吃得尽醉而散。 次日早上,宋江整理衣冠,带了陈东那封书信,特来都总管衙门求见张叔夜。他正在白虎堂后签押房里批阅公文,便着宋江入来。宋江见礼罢,便先问道:“相公茌近日得着东京消息否?”张叔夜道:“闻得蔡太师父子,怂恿圣上在中设立百货御街,又重征花石纲在万岁山建立人造瀑布,这般尽情作乐,实在可虑。”宋江道:“相公圣眷尚隆,何不上表力谏?”张叔夜叹了一口气道:“休说这表章未必得达宫内。便是送进宫门,到了内监梁师成手上,也会把它撕碎了。现在东京人叫蔡京做太师公,叫童贯做太师婆,却不知道这内监梁师成,势力还大似蔡、童。他不但可以代圣上看阅表章,他还模仿得圣上笔迹,可以伪造敕书。这一道铁门槛,任是擎天柱石,无法撞闯得过。”宋江近前一步,躬身道:“边疆之事,相公有所闻否?”张叔夜皱了眉道:“我正是日夜焦虑这事。我曾得老种经略相公来书道:“河北河东,盗贼遍地,吏治贪污,金人骄横,目无中原,一旦有事,内忧外患,一齐发作,实是心腹之患。”说着,以手指敲了案沿,满脸都是愁容。忽然省悟道:“我却想起一事,那公孙胜、杨雄、时迁都到蓟州去了。现燕山各州百姓,被金人掳掠出关,我想此三人并非平常百姓?甘愿听人宰割。一定会想尽办法回来的。来时,速报我知晓,我正想从他们口里,得些实在消息。”宋江笑道:“相公真是无微不照,卑职正要将此事向相公禀报。”因将杨雄、时迁由蓟州回来的话报告一番。说到陈东托杨雄带书信时,却先笑道:“天下也自有一班不识天地高低的书生,未免狂妄到目无法度。只是当今童、蔡之辈,人人切齿引恨,这书生之言,也颇为可原。”于是将陈东和杨雄两番见面的话说了,再呈上那封书信。 张般夜看了那信时,脸上倒变了几次颜色,看完了,便微微一笑道:“这陈东活得有些不耐烦。”宋江道:“以卑职看来,他所谓策之中者,未尝不可采纳。”张叔夜望了他道:“宋统制,你好忠厚,于今童太师索回了燕山六州,正向圣上夸耀他功盖宇宙,他怎肯让旁人渡河去掀了他的烂脚?而况河北现有个北道都总管,我若请缨北调,大之则引起圣上见疑,小之则引起了河北文武的妒嫉,枢密院三司是否作梗?还在其次。虽然……。”张叔夜说到这里,手抚髭须,点了几点头道:“这陈东却还不失为有心人.他说的下策,却是我认为的上策。我想吴用参军,必知我意。这邓州密迩南阳,正是光武中兴之地。我等把此处经营好了,东京便有了一个退步。便是我等不望时事有了这日,却也少不得作个有备无患。”宋江躬身道是。张叔夜道:“宋指挥回衙时,着杨雄来见我,我好问他北地情形。”宋江又躬身道是,却不告退。张叔夜向他望了道:“宋统制尚有甚商议?”宋江道:“陈东那封信,虽是书生大言,卑职却另有个想法。相公说,他的下策,便是我们的上策。所以行了这条下策,相公道是东京有个退步。卑职以为退步固然是要,进一步的步法却也要。凡事先存了个退步做法,这原来基础就不保。”张叔夜抚着髭须道:“你知道怎地是进步作法?”宋江道:“现今河北流亡麋集,无所得食,相率为盗,江却以为这等人可引以为用,免资强邻。江旧部多河朔之士,若让他们转回河北,振臂一呼,可以收纳他们,以听相公驱策。恁地时,既免得害了地方,却多少用了他们,作一点中原屏障。”张叔夜一面听说,一面摇头,笑道:“河北那些乌合之众,非粱山泊可比。我只管召纳流亡,谁解得我是何居心。看宋指挥模样,所言未尽,请道其次。”宋江微笑道:“这其次却差之千里了。卑职旧部,现在邓州,本都愿听相公驱策,不肯分散,但像卢俊义、柴进这些人,都有祖先庐墓在河北。听了燕朔风云紧急,都想回去一省原籍。相公若保荐他们到河北州县去当一名地方武职,他们定是乐于从命。只是恁地做时,力量孤弱,恐怕难以有所作为。此卢俊义所说,归正首丘,尽心竭力而已。”张叔夜思忖了道:“莫非卢俊义、柴进都有此意?”宋江道:“请相公卓裁。”张叔夜道:“待我思索思索,且再理会。”宋江称是,便告退了。 过了一日,杨雄见了张叔夜,将所见情形,详细禀报过。张叔夜便再召朱江入衙,向他道:“我正和你意思一般,不愿旧部分散.但我仔细思索,卢俊义、柴进等有意立功边疆,尽力故土,却也是大丈夫所为,将来有甚成就,也未可知。留得他们在此,虽是朝夕聚首,除了操练人马,却没甚紧要处。先把几位弟兄安插到河北,作一个伏笔,将来我等有渡河克勤克厮杀之日,多少有些相应处,也不失为一着好闲棋。你且调查将来,有多少人愿意北去,我且向朝廷上一道表章,试上一试。”宋江见张叔夜允诺了,退回指挥使署,一连数日,征询各位兄弟意见。大凡是河北、河东籍贯的人都愿意去。大刀关胜、双鞭呼延灼、双枪将董平、急先锋索超,这几员旧日上将,各各要借此出路,立些功业。宋江向各人道:“这却使不得,得力兄弟都走了时,我这里便觉得将才单薄了。”商议以后,宋江才选定了十个人名单,呈送张叔夜保荐。那十人是: 玉麒麟卢俊义、小旋风柴进,双枪将董平,浪子燕青、病关索杨雄、丑郡马宣赞、跳涧虎陈达,井木犴郝思文,金钱豹子汤隆、鼓上蚤时迁。 张叔夜看了这名单,都是河北、河东人氏,却也合用北地,便写好表章,将十人籍贯才能详细注明,申奏朝廷。这表章到了京师,徽宗交枢密院议覆。那蔡京、高俅,正想梁山旧部都聚在邓州张叔夜处如虎添翼。他们自愿拆散,那是再好没有了。益发保奏一本,请徽宗即如所议,分发他们到河朔、河东去。于是御批下来,升任卢俊义为大名兵马统制,燕青为副统制。柴进为横海郡沧州兵马统制,宣赞为副统制。董平为雄州兵马都监,杨雄为黎阳兵马都监,时迁为巡检,郝思文为蒲关团练使,陈达为相州团练使,汤隆为磁州巡检。圣旨回到邓州,张叔夜、宋江率领十人设案接旨、朝北谢恩。因为旨上写得分明,各人径领旨赴任,不必来京陛见。于是大家收束行装,分头作别。宋江以下各位旧日弟兄,分作几股,次第设酒饯行。 这是季秋九月时光,天高日晶,气候凉爽。在十人起程的这日,张叔夜选了三千精壮人马,在邓州城外十里,列队相送。在城九十余位弟兄,随着十人马匹车仗后面,一同出城。张叔夜本人,率领两位公子,已在郊外十里大校场先行等候。卢俊义一行,来到校场前面,老远看到天淡云轻,千百面旌旗,在半空里飘动,真个是五彩缤纷。来到近处,校场打扫得洁净,平平荡荡,一些渣滓也无。三千军马,盔甲鲜明,两排列队中间显出一条人行大道。众人簇拥了十筹好汉,由此经过。那演武厅上,有人拿了红旗发令,等人经过了,那红旗展动,这人马便变了个四方阵式,布在校场中心。旗门影里,金鼓齐鸣,早见张叔夜全身披挂,率领二位公子,由演武厅上步行下阶,前来迎接。见着卢俊义等便拱手道: “演武厅上,备有薄酒,敬献一盏,以壮行色。”卢俊义躬身道:“相公如此盛情,卑职何以克当?”张叔夜挽了卢俊义手道:“非是本帅过重别惰。君等十人,在河朔多事之秋,慷慨北行,是好男子所为。所为盛设此会,也让人看了,学学好男子。”说着,大家都上了演武厅来。这里锦幛绣围,设下了两座宴席。卢俊义见梁山旧日弟兄,个个身着戎装,由厅前到阶下,八字分开两排,按着佩剑肃立,自是不能坐下。十人挨次站在宴席左手。于是长公子张伯奋提壶,二公子张仲雄捧盏,酒斟满了,张叔夜接过来,与十筹妤汉把盏。这时,校场里三千军马,静悄悄地排列了阵式,一些响声也无。但见那四方阵式的队伍,戎装鲜明,犹如地面排下了整齐的锦堆。在锦堆上面,云霞灿烂的飘动了旗帜,在风中卜卜作响。张叔夜把盏完毕,铁叫子乐和手里捧了一把筝,走上厅来,向卢俊义道:“奉相公钧旨,弹一段古曲,送十泣兄弟,这曲词还是相公亲撰。”卢佳义躬身道:“愿洗耳恭听。”张伯奋道:“家尊作曲时,吩咐愚兄弟配合了一段剑舞,益发舞剑一回,以送十兄。十人齐声道:“愿领教。”于是将筝放在厅边长几上,肃立推弹。伯奋、仲雄,各拔出身上的佩剑,就在台阶下平坦地上,相对而舞。伯奋红甲,仲雄青甲,红青人影颤动,配着两道白光。那筝上十三根弦子弹起来,铮综有声,弹的舞的,随声高歌。那歌词是: 中原莽莽兮,华泰峨峨。黄尘扑地兮,朔风惭多。我有壮士兮,慷慨悲歌。苍茫四顾兮,联袂渡河。 连袂渡河兮,跃马挥戈。跃马挥戈兮,还我山河。跃马挥戈还我山河兮!盍兴乎来乎?跃马挥戈! 他三人唱完了,剑也舞完了,三人肃立。演武厅上红旗展动着,便听到三千士卒应声而起,将这歌子唱了一遍,真是响彻云宵.十筹好汉,不觉眉飞色舞,红光满面。卢俊义躬身向张叔夜道:“蒙相公奖掖如此,卢某等此去,誓当竭尽忠贞,上报国恩,下答知遇,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就此拜别,未敢久劳政躬。”说毕,十人一齐拜倒阶下。张叔夜一一答礼,父子三人,亲送十人走下台阶。那时,十人的征马,已经牵到厅前。张叔夜在马伕手上接过马鞭,牵过第一骑马。以次便是张伯奋、张仲雄、宋江、吴用和其他五位将领,各牵一匹马。恭候行人登鞍。卢俊义、柴进一齐惶恐拜揖道:“折煞某等了!”谦逊了一番,十人便在演武厅前,接过缰绳,上了鞍韂。张叔夜和百余位将领,由台阶上层层排立,站到演武厅屋檐下,拱揖肃立,正色目送。卢俊义、柴进等在马上深打一躬,按辔缓行。只见三千士卒,在旌旗影下,整队列阵,一个个注目相视。阵头上黑烟突起,通通响了几声大炮,益发震发人的精神。十人顺了校场,策马前走,举目北望,秋原莽莽,一望接天,日照平林,云连驿路,正是前路无涯。遥见随从车马,成群在路口相候,而身后盍兴乎来的歌声,又在激昂的唱着呢。 第十七回 奚知州情急联武员 高太尉弊深纳内侍 邓州到黄河边,有一条大道。十筹好汉,带了随从,浩浩荡荡,过了黄河,各人陆续分手,向西、北、东三路而去。其中以董平任所最远,是原来宋辽国界之地。粱山一行好汉,最后只有柴进、宣赞、董平三人,带了随从同行,一日到了乐寿地面。在三叉路口小镇市上停下了车马,在一座小酒饭店里打尖。三人离开随从,在后堂寻了一副座头坐下。过卖前来张罗了酒食,柴进提了酒壶,向董平碗里筛了一满碗。笑道:“仁兄,我等聚首多年,今日这一行,却不知再能像当年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也无?你看,过了黄河,人民便不是那般安定,过了大名,人烟渐渐零落。此去向北,已到旧日边界,想地方情形,必是十分残败。千万为国珍重!”董平道:“小可本是河北武人,虽身居下位,曾食国家俸禄多年,于今再回到边疆来,却是我本分。而今我朝收回了燕山六州,这雄州退入了内地,也算不得边疆了。倒是沧州地面,恐怕比不得以前平靖,大官人却要小心。”宣赞道:“现在河北山东虽是遍地盗匪,我看这些人,都没有久远打算。凭了大官人久闯江湖,沧州又是自小生长地面,便有甚事,也打发了过去。只是董将军前去雄州,人地生疏,又是今古战场,我等颇耽心。”董平笑道:“宣兄,你特顾虑些个,朝廷还只是要收回幽燕十六州,在自己国土内,怕些甚的?那幽燕地面还有文武官员,却不是我董平一个。”柴进道:“董兄之言甚壮,只是我等渡河以来,都没有带得队伍,你一人去到雄州,就地练兵,却是吃力。”董平沉吟道:“那也斟酌情形再来处理。”三人谈着话,吃过两三角酒。柴进向屋外天色看了一看,因道:“天色已不甚早,我等且各起身赶路。”宣赞自会了上下用过的酒饭钱。紫进执了董平的手,同走小镇外三岔路口。因向他道:"沧州去雄州不十分远,仁兄如有甚紧急处,只管差人来通知柴进。柴进定当唯力是视前往援救。”董平道:“小可也恁地想,在河北各兄弟,只有我等相处得最近。大官人是沧州望族,少不得将来有相求之处。”宣赞 道:“董兄如来相求,便是沧州无兵可调,小可一人,也当单枪匹马前去尽一臂之力。”说毕,三人互相对拜了两拜,方才分手上马。柴进、宣赞二人,率领随从向东大路走。董平率领七八名随从,沿了关山大路,向北进行。 正是意中所料,渐渐北走,渐渐人烟稀少。几次遇到小股盗匪,或经董平杀退,或经董平道出姓名,盗匪一轰便散了。董平为着免了路上纠缠起见,益发叫随从撑出两面旗子,在空中招展。一面旗子写着雄州兵马都监,一面写着双枪将董平。这些河北流亡相聚的盗匪,正是羡幕粱山泊好汉所为,双枪将这名声,他们恁地不省得?因之董平一路行来,却也平靖无事。这日来到雄州地面,在村镇上,看到新任知州奚轲出的告示。萑平一路自思,自己新来到边地,颇想向知州问些情形。现在知州也是新到,恐怕领教不到甚的。因此在路上且慢慢地走,沿路考察民情。另差一匹快马,向都监衙里的前任送信。行到雄州南门外约莫五六里地方,只见一批人马,约莫百十名,排成七歪八倒的行列,鹄立在路边。其中有两个都头出来,躬身迎到马前。口里唱着姓名,本衙都头田仲,冉修,迎接将军。董平在马上拱手答礼,便问驿馆在 哪里。田仲道:“回禀将军,毋须在驿馆下马,可径到衙署去。”董平道:“旧任都监呢?丹田仲道:“旧任已奉童大王钧旨,调往易州。又因旧任先要护眷属回南,已先走了。”董平道:“既是恁地,且向衙里去。”于是两位都头转告了队伍,排着行列,在前引道进城。到了城门口时,知州派了三班押司拿了名帖,在道边迎接。董平连道不敢。接过了名帖,向押司们回说,明日却来州衙拜见相公。在马上随了迎接队伍,来到衙署。由两位都头引到后堂歇息。董平看这两血都头却也面带忠厚,因留住他两人共话。问道:“新任知州相公,到任多久了?是否晓得些武备?”田伸道; “好教将军得知,这位相公是童大王手下门客。只懂得些吹弹歌唱,至多也不过会制两套曲予,懂得甚军事!”董平道: “一路都听到人说童贯封了王,却不想果然是真。”田仲道:“这新任知州相公来此,说到童大王受封为广阳郡王,将来还要归藩燕京哩。”董平道:“这奚知州既是童大王手下门客,自有些威福,怎地倒甚是向我谦恭?”田仲道:“将军有所不知,现在这燕山府知府郭药师,是辽国旧人,不得已,带着涿、易两州来降。现见金人兵强马壮,早晚要索回六州,我朝又不曾派得雄师来援助他,那厮心迹可疑。说不定又去再降金国。那厮虽带了不多的人马,驻守在易州,但有一天易州有变,雄州和那里隔境相望,却不是耍处。知州若不敬重了将军,教他一个吹弹歌唱的人,恁地来守这块土?”董平道:“我到这里来,自是效力守土的,何须知州来敬重我?却不知这城里兵马有多少人?”田仲却回头看看他那同事冉修,未曾对答。董平道:“有何隐情只管实说了。今天迎接我的,只有百十来名兵马,这边界重镇,难道只这些个军力?以往事我自不必追究,你等说了这里情形,我也好早有个处置。”冉修道:“本州本也有两三千人马,连年缺额,不曾招补得。最近几个月来,又逃亡了不少,只剩下二三百人,都是有家室之累,离开不得的。”董平道:“难道连年缺额的粮饷,都给前任指挥吞没了?”田仲笑道:“前任知州,却也晓得这事。”董平笑道:“恁地说时,我倒理会得。此事且慢慢地来图补救,二位且暂退下。”田仲、冉修退去,董平看看这衙署,却也有多处倒坍,未曾修理。心想,休说是秣马砺兵,便是眼前住屋,前任也不曾去理会,恐怕这饷糈也贫乏得紧。当晚寻思一番,次日便来知州衙门拜谒。 知州墨轲却甚为礼貌,开了大堂中门,直迎将出来。董平见他冠带整齐,只得升堂下拜。奚轲回过礼,将他迎到二堂东阁,使请上座。董平躬身道:“平乃治下一员武吏,相公谦让,不敢克当。”那奚轲再三谦逊,在木炕上平坐了。奚轲道:“非是本州虚谦,实因将军来此,已救我于枯鱼之肆。索知将军当今豪杰,此番北来实有赴汤蹈火的精神,十分钦佩。现今雄州地瘠民稀,兵饷两缺,却又是边疆重镇。本州奉天子圣旨,童大王钧谕来守此邦,以为在六州回来之后,民心踊跃,必有一番新气象,所以慨然而来。及至到了此地,才知道荒乱过于往昔。就任以来,正十分踌躇,将军来到,让本州心神为之一振,何以教我?”说着,便举起手来,连连拱揖了几下。董平想着,原来恁地,他是想来享荣华的,却不料来到了废场上。于今没了主意,却要我武官来撑腰。便道:“董平是个粗人,只省得厮杀,不懂治 国安邦之道。承知州相公下问,小可之意,第一是要招抚流亡。董平一路行来,看到由北境走来的百姓,三五百成群,和土著的强人混合,遍地皆是,他们为了饥寒相迫,并无他意。若把壮健的收募了,便是雄州一地,也不难得三五万兵力。壮健的收募了,老弱的自不难处置,或解往中原,或安顿在各乡村。至于土著强人,可抚则抚,不能招抚时,便当剿除了。必是如此,境内先安定了,才好对外。不时,一旦边外有事,怎地守得住境界。”奚轲连连拱手道:“本州来州城将一个月,没个作道理处,只觉满眼漆黑一团。听将军这一番话,甚有见地,一切便望主持。”说着,益发站起身来一揖。董平见他丝毫拿不出主意,好气又好笑。也站起来回上一礼道:“知州相公何发此言?董平来到雄州,便是来共守此土的,职责所在,自应尽力。但冲锋陷阵,是卑职的事,发令施政却要钩宪卓裁,譬如刚才卑职说的招抚流亡,应当筹多少饷项,招募多少兵勇,又在哪里安顿老弱,钩宪是一州之主,都要请钧宪指示。董平不敢主持,也主持不得。”奚轲被他说破了,才陪笑道:“是本州急忙中,将话错说了。卑人一向在京,跟随童大王左右,这州郡官的事务,生平不曾经历过。应当怎地处置,望将军来点破我。把本州事务办得好了,本州定当在童大王那里重重的推荐。实不相瞒,若非童大王嘱咐在先,须好好和他打稳藩地脚跟时,本州便宁可挂冠归隐。”说着,他两道半环眉,紧蹙了挤到一处,手不断的去抚摩髭须。董平见了,心想这个肮脏杀才,恁地倒来身任边疆重寄?我不和他出些主意时,本州有了错误,他自有童贯替他耽代,我却来指望兀谁?因道:“卑职新到任所,人情风俗,以及军马钱粮旧例,都不曾懂得。容卑职招询属下,把情形考查的透了,再来禀报钩宪。”说毕,便要告退。奚轲拦着道:“将军远来,本州应当接风。虽然无甚可敬,舍下在东京用的厨司,却被带了来,烹调尚是可口,且请吃几杯再走。”董平见他相约,实出诚意,便依可了。自此文武两衙,不断有人来往。萤平却也把奚轲瞧科了,只是个无用的人物,走错了求官的路,却向边界来了。事到了头上,便不得不自来作主。因之费了上十天工夫,将地面情形查考得详尽了,便来和奚轲商议。预计招募一万兵马,钱粮兵器,恐怕就地筹办不齐,却请妥轲启奏朝廷,垂恩协济。奚辐却真能一切听董平主持,不但依了董平计议,禀报朝廷,而且暗下修书给童贯,道是边境州县,几乎成了不毛之地,若不训练精壮兵马,却是门户洞开,不足以应付事变之来。 这信到了东京,恰好童贯奉有圣旨,前往太原。那呈文到了枢密院,正要先由太尉高俅批阅,他见呈文里说得雄州十分荒凉。兵马不上三百名,未免大吃一惊。这前任知州高忠,是他堂兄弟,曾在雄州多年,向朝廷禀报,总说有一万五千名兵马。当时且把奚轲公文压下。当日晚间,却派人四处寻访高忠来问话,直到三更以后,差人在勾栏院里将他找到,引来太尉衙里相见。这时,高俅在后堂高烧红烛,坐在桌子边吃晚酒。旁边有两个年轻姬人,抱着琵琶,打着鼓板唱小曲。衙中侍役禀报,高知州来到,高俅教歌姬迴避了,唤高忠入来,在案前问话。高忠头戴玄缎唐巾,身穿绿罗绣花锦袍。前撒着三绺黑须,肥白的面皮,还带着几分油滑模样。高俅在他周身上下打量过了,便按住桌上酒杯道:“看你恁般模样,便不像个亲民之官,怎怪人说你在雄州政缋十分恶劣。你倒快活,却让我作难。”高忠心里正自高兴, 连夜寻找将来,必是有肥美优缺要提拔,便特意赶来听取喜讯。今见高俅恁般说了,却不知话从何起?躬身笑道:“蒙兄长照护,将小弟调回东京,在雄州事情,早已过去,兄长何以又来提起?”高俅道:“今日雄州新知州奚轲有呈文来京。道是该处兵马不满三百。你在任时,报得是一万五千名兵马,朝廷按着兵额,支给粮饷。便是我料你从中要吞没些许,却也想不到吞没了许多!”高忠道; “这新任知州,他是童大王门下清客,冒充甚君子,却来揭发前任错误。”高俅冷笑道:“你不自己揣想些,兀自埋怨后任。你落下偌大弊端,教我也无法替你遮掩得。雄州是在边界上的州县,朝廷特地要多练些守城军,所以把粮饷器械,都加多支给,你吞剥得比内地任何一个州县的兵力也少些,教后任如何把守这城池?”高忠道:“小弟在雄州时,边界多年无事,操练许多人马怎地7现时奚轲接了任,自去募足兵额便是。”高俅道:“你在任时,若只吞蚀了一些兵勇缺额,后任自是补足一些兵额便是。于今你把马匹,旗仗,兵器,一切都吞蚀了!武库如洗。兵额补足了,只是徒手作战不成?现今奚轲送来呈文,要训练一万守城军,请朝廷协助饷械。我若奏明圣上,问起如何以往一些准备也无,我实说了时,休道你有罪,我也要承担几分干系。我若不奏明圣上,枢密院擅自支给一万人马的粮饷器械,自也过于冒眯。我特地寻找了你来,却问这事,到底雄州情形怎地?”高忠见高俅面色渐渐严正起来,便躬身恳求道:“万望见台遮盖。”高俅道:“你却教我怎地遮盖?却高忠道:“奚轲那厮请练一万人马,朝廷如何便依了他。枢密院回他一道批文,只道是仓卒间训练这些人马不得,只让他训练一二千人马。支给不多,枢密院自可作主。”高俅道:“你将国事看地恁地轻松。边境重地,为了你自身减轻罪过,却把戍兵减少了。你住雄州时,把金银搜刮得多了,于今到京来快活。有了过犯,你却轻轻地撇下。恁地看来,奚轲呈文里举发的弊端,却都件件实在。你罪过大了,我也恕你不得。”说着,放了杯著,将桌案沿上轻轻一拍。高忠见他真的翻了脸,便近前一步,低声道: “兄长休恁地说, 我在雄州搜刮金银,不单是自己快活,也曾贡奉兄长来。兄长算算那几次数目,当也不能说少。于今事情发作了,兄长却一些也不肯替我担代。毕竟是自家手足,兄长忍心让我坐囚牢时,那时体错怪了小弟。”高俅对他看觑了一眼,也低声回答道:“兄弟,你休怨我不肯搭救你。你想,雄州是甚等城池,你在那里作知州多年,却只留下二三百名城守兵。正为你是我阿弟,朝廷才会责备我保荐非人。你说让我和你遮盖,若是别个知州,我也容易措理些,便依你话,只许他训练一二千人马。无如这位新知州奚轲,是童大王手下人,你不准时,他自向童大王说话。我想着,他向枢密院三司投文时,也必向童大王那里请求。若非童大王已到太原去了,童大王已是向我说话了。现今圣上把幽燕大事,都托付在童大王手里。在雄州练兵,正合他用处,休说是他门客作知州,使是另换个人去,我也不能不照料他。兄弟,你在雄州那 几年,实在分了不少的银钱给我。我怎地会忘却了你的人情?只是你来东京,早就该把实情告诉了我,我好早早做些手脚。于今事逼将来,我却一筹奠展。所以十分懊丧。兄弟,你自说有甚良策?”高忠听到高俅恁地说了,心想也十分近理。便低头想了一想。笑道;“小弟有一计在此,只是怕兄长舍不得。”高俅道:“你且说来。”高忠道:“方今宫里的事,多半是梁师成太尉作主,休说蔡太师父子,便是童大王也要他在里面做些手脚。小弟之意,拚了向粱太尉进几万金珠,请他在圣上遮掩此事,将来童大王向上禀奏时,便可支吾过去了。至于枢密院这里,此事是兄台执掌,自可便宜处理。料一州一县训练人马小事,蔡太师、王太辅,也不会来追究。”高俅左手抚案右手清理了髭须,望了高忠沉吟着道:“你却让我来垫付了这笔金珠?”高忠笑道: “如何好让兄台一人破费,小弟约可凑一两万数目,再请兄长垫付一半,将来小弟放了外州优缺时,自当加倍奉还兄台。”高俅冷笑道:“你犯了事,却教我来耗财为你料理!”高忠道: “兄台不肯料理时,将来却休怪小弟连累了哥哥。”他说毕,虽是垂手站立了,却也正起脸色来。高俅不睬他,闷闷自吃酒。一连几盏下 肚,见高忠兀自正色立着,使放下杯子,一拍桌案道:“罢罢罢,我且依你。你明日进两万金珠来,我自再凑一半,先进交粱 太尉去。”说着,将食指点了高忠脸道:“你特贼些个!”高忠奉了一揖道:“只须兄长遮盖过去了,小弟将来作外官挣得钱时,必定加倍孝敬。”高俅道:“将来事,且看你良心。只是这两万贯金珠,是必于明日一早送到。”高忠见高俅已允,唱个喏告退了。 果然,次日早上,高忠便亲自将值两万贯钱的金珠,送到高俅衙内交纳。高俅将数目点过了,也就自凑了一半,收拾着将六只大礼盒盛了,开了礼物名单,差个舌辩虞候,押了三名伕子,挑送到梁太尉住宅里去。这梁师成虽是个内侍,却好舞文弄墨,自称是苏东坡儿子。不在宫里时,便在私邸里消遣琴棋书画,这日尚未入宫,高俅的礼物,却已送到。梁师成看名单,金珠古玩,约莫值四五万贯。有清客在旁,便笑道:“怎地无故送此重礼?”梁师成笑道:“不但不能无故?却是大有原故,且自收了,再作理会。”清客道:“这早晚高太尉必来回话。粱师成笑道:“恁般时,却特使高太尉过不去了。你且作个小启,约高太尉今晚二更前来小酌。”清客道:“太尉真是解人。”梁师成哈 哈笑了。当晚二更后,高俅轻车简从,只是青衣小帽,到粱邸来赴约。粱师成在后园万石轩里等侯。这万石轩是江南敬献花石纲的剩余太湖石布置的,将千万块太小石头,堆成一座石林。石上遍植藤萝,石缝里杂植花竹,一条鹅卵石曲径,在石笥峰里弯绕着前进。那里有座小轩,四周雕花格扇,都把绿纱来裱糊了。青罗翠竹,依了高低的石堆,把这座小轩,恰是掩蔽得棱角不露。两个小侍掌了两盏红纱灯,引导了高俅来到石林里。粱师成身穿紫罗衫,不戴巾帽,拴了个朱色幞头,前面一个垂髫侍女,高挑一盏长柄琉璃灯,雪亮地照着主人迎将出来。高俅先拱手笑道:“太尉宠召,殊不敢当。”梁师成笑道:“敬备菲酌,聊申谢意。并未邀约第二宾客,足可与兄把盏细谈。”说着,挽了高俅袖子,一同进得轩里来。这里是紫帷低垂,红烛高烧,小阁中间,设了乌木圆案,对案各设了一张虎皮乌木围椅。桌案四角,四架雕金镂漆高到五尺的烛奴,上面红晃晃的烛焰,照着案上一席盛馔。四个侍女穿了长袖彩衣,分立在前后右右,所有健壮男仆,都已退了出去。静悄悄的没有一些说话声音,只是那石林里的竹枝竹叶被风吹着,有些悉悉瑟瑟的声音。高俅进得屋来,先有三分愿意,觉得梁师成是心照了。高俅二更来到梁邸,四更方始回去。在梁师成送他走出石林的时候,却这样道了一句,“童大王与小可有姻娅之亲,总可商量。”他们这四万贯金珠,一席小酌,便换掉了雄州八千人马。 第十八回 闻边警州官弃城走 见露布好汉结队来 在东京北方,一千里外的雄州,眼巴巴地一文一武,等着枢密院的批文。只待公文回来,便要厉兵秣马,大大地整顿一番武备。不想公文去了两月,如石投大海,一些消息也无。董平是个武人,却不能象知州奚轲那般耐烦,便和他商议,先尽了本州的力量,操练五百名马兵,一千五百名步兵,免得一旦边境有事,束手待毙。奚轲到任以来,竟不曾一次好生生地搜括些民间金银。把衙中吏役厮混得熟了,地方情形,也多般知道了,便想在地方上弄些财物出来。也正是弄了几批到手,觉得有些甜头。却不忍将出来作公事使用。 这一日董平为了操练人马情事,特来到知州衙里进谒。奚轲和他已是十分相熟了,这时方在内堂个人小酌,正自无聊,便请董平到内堂叙话。董平掀帘而入,早见侍役已在案边设下了一席客座。奚轲起身相让道:“董都监来得甚好,衙内两个差拨,由乡间回来,带得湖泊里新得的野鸭和青鱼,颇是鲜美可口,现在野鸭烹调得来了,青鱼尚在煎熬,坐下来先吃两碗酒。董平叉手站在一边,看着桌上摆了一席盛馔,便笑道:“州宪却是快活,卑职却焦虑得紧。”奚轲道;“董都监也特多虑些个。现今童大王去到太原,正要向金国索回蔚、应两州,飞孤,灵正两县。惩地时,这燕山西角,收回来一大片土,易、涿两州,益发缩入内地。易州还不妨事,我这雄州却怕他怎地?这早晚枢密院批文,总该来到,终不成这雄州是我姓奚姓董两人的,蔡太师、高太尉却不来理会。”董平道:“虽是批文必会下来,但小可看易州的郭药师,居心反覆,却不是个好人,雄州城里只四五百军马,还是小可来了才训练得的,万一四境有事,如何抵御?便是这附近州县盗匪如毛,一日若来打城池,也不易对付。”说话时,两人重新入座,侍役在一旁筛酒。奚轲道:“董都监以先也曾说过,可以练两千军马,却怎地还不曾着手?”董平笑道:“州宪真是个书生,却把练兵马看得挑水砍柴也似容易。械杖粮秣,那一项不须财帛采办?州宪一文不曾拨付,却教卑职如何训练军马?”奚轲道:“却不知道需用多少银两?”董平道;“若不在民间征收用品,先就要拿出一万两银子来。”奚轲道:“恁地要许多银两?”董平道:“州宪明鉴,现今训练两千军马,一名兵勇,将五两银子来采办兵器盔甲粮秣,似乎不多。”奚轲道:“雄州这个荒县城,那来这多银两?“董平道:“闻得一个月来,州宪在民间却也征收了些财帛。偌大一个州郡,不见得搜罗不出一万两银子来。”奚轲道: “便是在本州筹划得一些银子,州衙里却也须使用。”董平见奚轲不认可,也就只得闷闷地吃着酒。纸窗外面,几阵寒风,吹得呼呼有声。侍役掀着帘子,向外张望了一下,缩着脖子回转身来道:“外面好大的雪,飞着鹅毛也似的一片。”奚轲身上,正披着貂皮袍子,自不十分怯冷,便叫侍役叉起帘子来,向外看雪。只见廓外天空,雪花飞着白茫茫一片,犹如撒下一场白雾。檐前阶石上,早是让积雪堆着几寸厚,不见一些污秽痕迹。董平笑道:“州宪看雪甚有兴致,得了诗句也无?”奚轲端起酒盏吃了一口,笑道:“董都监,你休来打趣我。你看现届隆冬,冰雪载途,怎样行军?便是金人有意犯境,这般时候,他自行动不得。”董平道:“此事恐不尽然,塞外生长大的金国人民,却怕甚冰雪?”奚轲道: “虽然恁地说,究竟冬季行军不易。”董平见他眼望了天空的雪阵,手扶了酒杯出神,心上老大不高兴,却又没甚可说的,也只是望了雪吃酒。 这样约莫筛过两三遍酒,却有一个押司匆匆跑了进来,见了奚轲,躬身禀道:“启禀相公,有东京八百里加紧文书投到。”奚轲听说,大吃一惊,见押司手上捧了公文,赶快起身来接。袖手一拂,却把一杯酒打翻。他来不及理会,便站着拆开公文来看,侍役来擦抹桌面,董平却坐在对面向他偷觑。却见奚轲两手捧了公文,纸张兀自抖颤,他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神色大变,料着这里面必有重大事故。这就眼望了他,看他怎地发话?奚轲将那公文反复看了几遍,却把手来拍了桌案道:“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董平道:“公文中的事可告知卑职否? ”奚轲道:“这里面的事,正应当与董都监商量,再作处置。”说着,便将文书递过来。董平接着看时,函上的头衔是平阳郡王府发来的,正是童贯的言语。那上面大略说童奉旨到太原,和金邦粘没喝商量变割两州两县之事,粘没喝自云州出兵南下,直叩雁门关,反遣使到太原,索河北、河东之地,约定两国以黄河为界。童以事大,星夜赶回东京,面奏圣上。朝廷以事出莫测,亦无良策。现金人旦夕进逼太原,前途可虑。燕北金兵,料亦早有准备,期与朔代之师呼应。雄州旧日边界,闻防守甚为单薄,亟应早为之计。易州郭药师形迹暖昧,如有所蠢动,星夜飞报。董乎将这文书上文字看过,却不免冷笑一声,把文书依旧交还了奚轲。却坐下端起酒来吃了两口。奚轲知道他是忠义之士,自来雄州.屡有策划,都不曾施行。这一声冷笑的意味,如何不省得?便道:“金人贪得无厌,却是让人预料不得。董都监有何良策?”董平瞪了眼道:“适才小可向钧宪商议筹饷练兵,知州相公兀自宽慰了自己,道是冰雪载途,金人行军不得。”奚轲面皮红了,低头默然了一会,随着又陪笑道:“小官是个无用书生,军旅之事,未之尝闻。务望将军以国事为重,不吝指教则个。”说着,倒站在席前,奉了一个揖,然后复坐。董平道:“小可若不是以国事为重,怎地会丢了安乐的中原,却到这边境雄州来?知州相公却也休忧,有道兵来将挡,水来土壅,万一有事,董平当死守这座城池。好在燕山一带,还没有曲静,料想操练两三千军马,还来得及。沧州,大名两处的守城将领,有小可的义友,小可自当修书两封,以解缓急。至于本州操练军马的饷银,还得州宪筹划。奚轲道:“一万两银子虽或不易措手,几天之内,小可一定筹出半数来。”董平道:“州宪能筹出多少饷银来,董平便练多少军马。现在只能上复州宪,操练一千军马。”奚轲低头想了一想,因道:“董都监尽管极力招募人马,便是本州筹划不得许多银两,正象董都监所说,附近州县,总可略通有无。”董平道:“卑职立刻回署去着手策划,静等州宪将银两拨到,以便打造兵器,囤聚粮草。”奚轲连连称是,只管拱揖。董平料着知州也作不了甚的好主张,自告辞回署去。 他到了署中,冒着风雪把田仲,冉修两位都头召来询话,先把东京投来文书告诉了他们,再说到知州,答应了都监手下操练两千军马。田仲道:“回禀都监,现在流亡满境,体说是募两千名兵勇,便是募集两万兵勇,也没甚难处。至于马匹,能作战的虽是没有,驮载粮秣的牲口,在村庄人家去搜集千百头,却也并不费手脚。只是旗仗兵刃弓箭等物,武库里一些也无.休说财物不凑手,便是有了银两,召集匠人,挑选工料,正也不是急促办理得来的事。”董平道:“事已至此,却也顾虑不得许多,田都头可以去徵募壮丁马匹,冉都头去徵集匠人工料,且不问效果,权且作一步是一步。大丈夫为国效命,要有所作为,就在这个时候了。两位都头必定努力则个。“冉,田二人见董平如此郑重将事,也只得喏睹连声退去。这河朔天气,遇到了风雪,一连多日,也未曾晴朗。冉,田二人虽是奉了董平的命,加紧准备军事,但是道路凝滑,风雪漫空,人民都闭户烤火,一切不凑手。董平等的不耐烦。终日无事,只在屋籍下叉了手向天上看雪。又过了两天,大名北道都总管衙里,却来了急马文书。道是河东告急,燕山金兵潜伏,蠢蠢欲动,应加紧整理城垣,操练人马,以备万一。董平看完了公文,倒不由得自言自语的笑了,因道:“事到于今,才想起了整理城垣,操练人马?”且将公文放到一边,依然是终日在廓檐下向天看雪,只待天晴。 在这日晚上,奚知州却又派人来请董平过衙晚酌。董平接了请柬在手,踌躇了道:“现在风声鹤唳的时候,人兀自起坐不宁,这知州却怎地只管请我吃酒?”便叫差役回复了下柬人,说是董都监今天冒了些风寒,不能出门,向知州相公道谢。董平打发下柬人去了,心里益发的烦闷,将墙上悬的宝剑取下,撩起袍襟,将腰带勒住了,跳到雪地里舞了一回双剑。舞得额头上汗水绽了一串珍珠也似,这才收回了剑.回到屋子里来。叫侍役搬来一瓮酒,拨开泥封,伸着饭碗下去,舀了酒起来站着接连的吃了两碗。本来院墙两角,露出了一片黄云,若有若无的现出一些夕阳影子,照着院地里积雪,银光夺目,觉得心里要疏阔些。不料屋檐下刮了两阵雪风,碎雪扑了满屋,立刻雪雾溟茫,数丈之外,不见一切。董平愁闷过分,也正无可消遣,又有侍役拿了奚知州请柬进来,说是下柬人启禀董都监务必过衙一叙,并非把酒赏雪,自有要事奉商。董平心想,或者这奚知州真有要事相商,只得骑了马到知州衙里来。 奚轲听到禀报,自迎出二堂来,在阶下拱手笑道:“贵恙痊愈了?”董平笑道:“实不相瞒,边患日紧,而守备毫无头绪,日夜焦虑,坐立不安,不是病却比病更要令人难堪。”奚轲道:“下官也正是为此事不安,特地请都监来此商议。”说着,二人一同走到内堂,已是火盆里燃着炭火,案上列着火锅,案桌烛台上,已经点着两枝红烛,照着屋子里明晃晃的。董平心里暗下思忖,究竟作文官的人,却比武官来得自在,自己这样昼夜不安的时分,他竟在家里预备得这般齐备。奚轲将董平让到客位上坐了,因拱了两拱手道: “这屡里尚属暖和,我可与都监详细商谈一阵了。”董平笑道:“尽管商谈,却也不见得将金兵商谈了去。”奚轲见他颜色颇不自然,便笑道,“董都监要的银两,小可也都已准备齐全,明日天气放晴,便将这银两搬过衙去。”董平听说,倒笑了。“若不天晴时,这银两还搬运不得。“奚轲见他故意将言语来顶撞,心里倒十分着恼,不免坐在主席上呆了一呆,回头看侍役站在一边,便道: “酒烫了也未?怎地只管站着,且来筛酒。”侍役应声筛过了两遍酒!奚轲便道:“大名北道都总管衙里今天有文书行到,想是董都监也曾收到?”董平道:“正为文书里言语发愁。”奚轲端着酒杯偏头想了一想,因道:“你看,总管衙里恁地不晓事,这雄州已是一座荒城,却教我等整理守备,边地情形,朝廷想是十分隔阂,我须亲自到东京击走一遭,面见童大王,禀报一切。董都监意……”董平听了这话,将手上端的酒杯突然向桌上一放,扑的一声响,正色道:“相公是一州守土之官,现在边患日急,百事赖州宪主持,如何轻离职守向东京去?州宪去了时,这座城池,交给我董平吗?”奚轲皱了眉道:“上东京枢密院公文至今未曾批回,董都监,练兵要饷,你又催索得紧,没奈何,我只有出此一策。你便留了下官在这里,下官也不会撒豆成兵。倒不如早早到了东京,还可以面奏圣上,快快发兵来救。”董平道:“难道不会将公文向东京枢密院告急?”奚轲道:“你看,我们公文早投寄去了,东京可有一些些回音来?只管用文字呼救,那实是无益。”董平道:“恁地说时,城池有了危急情形,守土官都向东京去面圣,这城池只有拱手让人了?知州相公要临难苟免,怎上对君上,下对百姓?这等话,知州相公,再也休提。“说着,推杯而起,且不问奚轲体面怎地,拂袖出门,竟自乘马回衙。他心里想着,奚轲受丁这番奚落,必然见罪。 次日天色未晴,终天阴云暗暗的,只是刮着西北风。午间无事,董平也只是在内堂吃着闷酒。外面几个衙役报进来,道是知州衙里,派了两个押司,押送饷银来了。董平听说,心中颇是称奇,便着两个押司入来。那位赵押司,是个舌辩的人,便向董平叉手禀道. “敝上敬启都监,昨晚细思将军之言,十分有理。已把库内银两扫数搜罗,共得三千五百两,特着小人等送过衙来,请将军点数收用。”董平问道:“奚知州尚说甚的也无?”赵押司道:“敝上说,请将军尽管操练人马,他自必竭力筹划饷银。”董平心想,必是自己言语激动了那厮,也就奋发起来了。当时,随同两衙吏胥,把进来银两点清收库。有了饷银,胆子壮了,便催促两位都头赶造兵刃,徽募壮丁。这样忙碌了两日,一日上午,田忡匆匆来到后堂,不用通报,竞自在阶前高声叫道:“有紧急事禀告都监。“董平迎出来问时,田仲在帘外禀道:”奚知州率领在衙眷属,在昨晚三更时分,弃职选出城池去了。”董平脸色一变道:“有这等事?”田仲道:“小人方才在街上听得人说,也是不敢相信,特地到知州衙里探听,不想那里各班各房头脑,都巳不见,只剩下些闲杂差役乱哄哄地进出。”董平道:“这……这奚轲特不济事,那州印交给了谁?”田仲道:“并无下文,想是带走了。”董平猛然省悟道:“哦!他搬来三千五百两银子,先安了我心,然后乘我不提防,猛可地逃走。这是他有心如此,只索由他。但他求去如此之决,莫非他另得了什么消息,这里早晚有变?若是如此,必定易州郭药师有了甚举动。”正说时,冉修带了一个细作,气喘不息也来到后堂。董平问道:“莫非邻州有变?休慌,有我在此,天倒塌下来我自顶着。”冉修指了细作道:“他自易州回来,前三天便知道郭药师有变,涿州、易州 城里,都遍布了军马。昨日上午,易州关了城门,张贴告示,郭药师自称他率带两州,投降金国了。”董平跌脚道:“大事去矣!”又瞪了眼向细作道:“你耽误军情不报,该当何罪?”细作跪在阶石上道:“将军容禀,非是小人不报。那知州相公,事先想是得知了一些消息,在四城门派下亲信,看守住细作。有人回来,便带到州官衙内问话。问毕,便将人关在牢里,他有意隐藏消息,不让别人知道。小人是前天回来,也关在牢里。牢里节级是小人亲戚,他因知州夸天逃走了,私下问明了情形,特地求冉都头带小人来见将军。”董平听了此话,一腔怒火,直透顶门,颈脖子都红晕涨了。蹬了两眼向站在一旁的侍役喝道:“快快与我备马。”说着,走进屋去,换了一件战袍,挂着宝剑,手提双枪走出内堂来。田仲躬身道:“斗胆动问都监,今将何往?”董平道:“我活捉了奚轲那厮回来,当着全州城父老,把他在十字街头杀了。”田仲道:“非是小人敢拦阻将军,这事还得三思。”董平道:“你道我杀他不得?”田仲又躬身挡住了去路,因道:“奚知州弃城逃走,自有国法责他,将军如何能杀守土的州官,上峰不知底细,却不道是我等反了。加之城中州官已走,满城生民,都负托在将军身上。”董平靠墙放下了双枪,反手背后,望了两位都头,冷笑一声道:“你以为我也要逃走?”冉修也躬身道:“将军是天下闻名的豪杰,小人等如何会疑心。只是将军怒马跑出城去,百姓如何理会得这番意思?况奚知州既是冒夜逃走,当然怕人追赶,必非顺大路直奔东京,将军出城,却向哪里追赶?”董平低头想了一想,因叹口气道:“恁地却便宜了他!” 冉、田二人又再三相劝。董平忽然一笑道:“我也特煞孩子气。这城池已是危如垒卵,我还和这小人争什么闲气。”便向田仲道: “你且把州衙牢里那十几名细作放出来,让他们再去打听。我自重重赏他。”又向冉修道:“你且派人向四处鸣锣警众。我董平决与这雄州城池共存亡。域中百姓有那怕死的,我不留他,叫他们都远走高飞。那不怕死的,可留在城里,都与我拿起刀矛来,守着这城池。”冉修道:“这时分想全城百姓都已知道知州逃走了。都监恁地做时,正合了百姓意思。若能多多张贴告示出去,民心益发可以安定些。”董平道:“岂但多贴告示,我自身当到街上去巡逻巡逻,让父老看到我,却不是奚知州那一般人物。”田仲忘了仪节,喜得鼓了掌道;“恁地却十分是好。据小人看来,全城父老,已有些人心惶惶了。”董平道:“我自会安排,你两人且照我言语去行事。”田,冉两人告退了,萤平浑身披挂。却传令将本使署现有的三百余名兵丁齐集衙旁小校场听点。董平走到校场,将兵丁仔细挑选了一番,在三百人中,挑选了精神饱满、体格魁梧的五十名,背着刀矛,排成行列,在前步行。自己戴上一顶狮头盔,披上绿色鱼鳞甲,腰挂宝剑,骑着一头青鬃马,在五十名壮丁后面,缓缓而行,他右手执着缰绳,左手捧着双枪。枪尖竖出盔头数尺,红缨飘荡。在马后面迎风展开一面红色大旗,上绣了个斗大董字。这时,街上积雪未消,人民听说知州走了,正是不断在门户里向外张望,观看情势。看到这一小队兵勇,步伍整齐踏了积雪,唏唆作响。那寒风刮了屋檐上碎雪,向人脸上扑着。那些兵勇,依然挺着胸脯向前,一点也不畏缩。董平骑坐在后面,更是一种英雄气概。虽是人数不多,大家看到还有个都监在城里,心里便安定些。董平在四城绕行了三匝,依然整队回衙。那时,冉修也已调动了全城里正,依了董平言语,鸣锣警众。人民听得这种言语,便料定了这城池早晚有一场厮杀。既是都监也听凭人民迁移,老弱和胆小的,便纷纷收拾细软,四路出城。到了次日,四门益发张贴大幅告示,董平在那里面说着,百姓愿走的,可以快走。不愿走的,当由里正遣上花名册, 由都监斟酌能耐,分配职务,共守这座城池。他奉皇命来守此城,死也死在城里,决不丢了老百姓走开,百姓尽可放心。本人除了早己将边地情形奏明圣上之外,并已向大名、沧州搬取救兵。边情虽急,此城也并非已临绝地。老百姓也不可以过分胆怯,抛却了祖先庐墓云云。这每张告示贴在墙上,下面总是整群的人在观望着。董平依然带了五十名精壮的兵丁,巡游全城三匝。老百姓看到便不是昨日那般在门户里偷着张望,队伍经过,相互站在街边,恭立唱喏。蓬平却笑嘻嘻地坐在马上点头回答。 这日下午,群百姓围在东门城口看露布。见董平过去以后,却有十几个壮汉,手拿木棍,腰挂朴刀,成串入城来。首先一人,见着百姓看告示,便问都监衙门在哪里?这里有个曹里正便向前告诉了。因问:“到都监衙去,有何公平?”那人道:“我叫刘屏,是汉朝后代,流籍易州。往年幼小,没奈何作了辽国顺民。现喜我那里归回了中原,重作汉家子孙。不想燕山知府郭药师,前天反投降了金国。我等十几个少年,不愿作顺民,弃了家属,要到中原去。路过城外,见着这里都监告示,我等佩服他是个汉子,打算要去投奔他。”曹里正道: “这董都监是粱山泊里五虎上将之一,好一表人物。阁下早来一步,便看见了,他正带了队子巡街过去。”刘屏道:“既是有这表英雄人物来守城池,怎地许多年壮百姓,还背了包裹出城?不是我易州人说大话,假如我易州有这样一位武官时,我等便让金兵砍了八段却也甘心不走。别人数千里跑来,为大宋保守城池,老百姓却弃了祖先庐墓走。”曹里正面孔红了,举起一支手臂来,叫道;“大家听到么?易州的人都来投奔董将军,我们真个丢了田园庐墓逃走?有那胆子壮的,我们追上董都监。亲自投效去。”只这一声喊叫,百十条手臂举了起来,人潮里发出怒吼,大叫:“去去!”曹里正向刘屏道:“易州朋友,来来来,你随我们一路去见董都监。不等他回衙,在半路里就可以截住他。“说着,他引了百十人,向前奔了去。街上人看着时,这里便有人喊着:“我们向董都监投效。一同保护这城池。有胆子的,你们都来!”这般喊着,一路都有百姓加进了队伍。立刻就有三五百人拥在都监衙前大街上等候。那欢笑的声音,震动了半边城池! 第十九回 合围三面田仲斩酋 拒战四门董平殉国 当时董平带了一二百名队子,正在街上巡查,听到衙署前有海潮也似响声,便勒转马头,向衙署前迎将来。远远看见一群百姓,围立在衙前空场上,便着一个兵目去询问情形。曹里正却已带了二三十名老百姓,拥到马前声喏。董平在马上欠身道:“各位想见我怎地?”曹里正指了刘屏一行人道;“这位刘大郎,是易州百姓。因郭药师出示归顺了金国,他不愿当北国顺民,约了一班壮汉回中原去过活。因在路上看到钧使告示,特地来投效。小人是东门里正曹良,因易州百姓这番忠义,激动了良心,沿街叫唤了这些百姓,同来投效。”董平闻言大喜,向刘屏道:“你这壮汉,有此见识,端的可嘉,你懂的弓马武艺也无?”刘屏由人丛中挤了向前,躬身答道:“小人略懂得些武艺,便是回来这班友人,都会使动枪棒。”董平道:“那益发是好。”因回转脸来,向曹良道:“本城百姓,我已有令在先,不离开城池的壮丁,应当填写花名册,由我来点名编用。既是他们先来投效,却也休埋没了他们这番忠义,着明日天晓时,来我衙里小校场里。听候点验,考试武功,有能耐的,我自不亏负他。曹良,似你恁般从公便好,我也会对你另眼相看。你且将刘屏这行人在下处安排了食宿,晓间益发到衙里来见我。”董平在马背上吩咐了一番,大家都十分愿意。 到了晚间,曹良果引了刘屏来衙里求见。董平面问丁一些武艺,又着二人在上房院落中就雪地里,映着月亮,舞了一顿棍棒。董平道: “刘屏武艺。却还可以。曹良虽差些,现今用人之际,我也不当闲散了你。于今我便着刘屏做马兵副都头,曹良做步兵副都头,每人先拨你三十名新兵,在四周城垣上添置飞石修理缺口。”曹刘二人去了。田,冉两位都头来禀见,道是已在民间徵募了好马五十头,杂粮一百石。还有二百名流亡壮丁,可以听用。董平听了,益发欢喜。与二人谈论完毕,又点齐三十名兵勇,出衙巡视了街道一番。这晚已不象前昨,百姓家家亮了灯火,收拾细软逃走,现在却是闭户熄灯,安然睡觉。董平巡查了一个更次方才回衙安歇。次日鸡鸣五鼓,便到小校场点验投效兵丁。辰牌时分完毕,遂到街上去巡逻。 这般昼夜勤劳,约莫有七八日工夫,虽是知州走了,却也人心安定,有些未曾走远的百姓,又纷纷回到城里来。董平一面将本州情形飞报枢密院,一面写信到沧州求救于柴进,一面又写信到大名请卢俊义在北道都总管赵野那里好歹请拨调些兵来,信上 并说,易,涿两州又归了金国,雄州便是边疆第一座城池,若是毫无防守,让人笑我朝无人。董平料得此信去后,半个月外,纵然东京不来理会,沧州大名两处,必有救兵到来,好在昼夜操练,城里已得了五百骑马兵,一千五百名步兵,合了原来的计划。依着董平意思,本还想多招募些流亡壮丁入城,一来城里存粮无多,怕不够吃。二来只靠田仲、冉修二人帮助,新兵新校,却也操练不及。因之抱了精兵之策,只挑选那健壮的百姓编成队伍。体力弱些的只派他们打造兵仗,修理城垣,挖掘壕沟。这样一连忙了十日上下,稍有眉目。董平终日在风雪里进出,却不曾片刻得闲。 这日天气放晴,朔风停止,董平正在衙中披挂停当,要统率新兵到大校场里去操练。却有守城兵校来报,易州有人前来投书。董平心下暗忖,与郭药师那厮,向无来往,于今又是两国。既未曾领兵犯境,下书决非挑战,必是劝降。于是暗暗传令下去,将五百步兵,在大堂上八字排开,酬班向天门外迎去。一面着守城兵将下书人引到衙外等候。三通鼓响,两班排立的兵士,各各挺枪露刃,肃静站立。董平穿了盔甲,身挂佩剑,升了大堂,然后着两个下书人进来。下书人见两旁兵士,穿着簇新战衣,手执雪亮兵器,却也暗吃了一惊,到了滴水檐前,先行跪下。董平先喝道。“郭药师那反覆小人,现又背叛朝廷,降了金人,两下便是两国。他着你下书,意欲何为?”下书人道:“现有书信带来,书中言语,小人不知。”说着,将书交给站班的兵目,由他呈到公案上。董平见那信函上、右公文一角,写着飞送宋国雄州兵马都监董开拆,大金国燕山知府郭封。董平拍案大喝一声道:“无耻逆贼,将这等文字称呼来辱没我。”说毕,也不开拆那公 文,三把两把便将来撕了。因向下书人喝道:“听你言语,也是中原人士,你却毫无心肝为他国作走狗。本当砍去你这两个狗头,以为不忠于祖国者戒。但是要留这贼嘴回去报信,且饶你命。你回去对郭药师那贼说,他好好的看守住那狗头,我早晚要去夺回易州来。你看看我面前站的兵士,兀谁不铁汉也似?郭药师若不量力,想来犯我,我便活捉来送上东京问罪。”说着,向站在身边的曹良道:“把这两个赋耳朵割了。”曹良拔出佩刀,就在滴水檐前,把两人四耳割下,由兵士将他两人叉出去。 董平退堂在上房静静思忖了一会,便传田、冉两位入去,向他们道:“郭贼劝降不得,早晚必来攻打城池。这是我等为国报恩的时候到了,且去传谕新兵,准备厩杀。”又传曹良进衙,着派人鸣锣晓谕人民,老弱妇孺,着明日午牌以前退出城去,以便节省城中粮食。又着刘屏进衙,令扮着难民模样,向易州一路去打探情形。忙了一日夜,大致妥贴。董平清理全城人口,连新兵在内,共有四千余人,估计城里粮食,总还可以守得住一月上下,便下令扯起吊桥,关上城门。自己益将被褥食具一齐搬到北门城垣箭楼上居住,眼睁睁地昼夜望着易州有甚动静。到了第三日,刘屏己回来叫城,城上放下箩筐绳索,将他吊上来。刘屏报说:“金兵主帅斡离不带了骑兵五万,步兵两万,已经进入易州境界正面。军营扎在旧国界白沟北面,郭药师部下,约莫有四五千兵马,作了金兵先锋。不是明朝,便是今晚,一定要兵临城下。”董平道:“慌甚的?金人若犯河北,不调动三五万人马,如何敢来,我预备厮杀时便料得金兵来势不善。郭药师那贼来了,且教他知我厉害。”当时,吩咐刘屏且去将息了,将那田仲,冉修叫来箭楼里吩咐了一遍,又把曹良叫来,也告诉他一些军机。这是午牌时分,城外探子纷纷回城报道:易州兵马,打了郭字旗号,已有三千多兵马到了境边,现离城约莫三十余里。 董平看看天色,黄霭满天,西北风却刮得紧,吹过城外平原荒林,呼呼有声。那轮太阳,埋藏在黄霭里面,大地不见阳光。料着这日晚间,必无月色。隐约之间,已见西北角平地下,拥起一片尘头,风势一卷,正由城头扑来。董平料着是金兵大部逼近,腰悬宝剑,骑了一匹马,绕城巡视了一周。这时,全城兵马,都依照了他的安排,城墙上空荡荡地不插一面旗帜,不露一个人影。冬日天短,董平回到北门时,太阳业已偏西口。见西北边尘雾高卷,如平面拥出了一排山影也似。在尘头里,旌旗招展,随风送来,鼓声冬冬,震天震地的响。董平手扶垛口,只是靠墙站定,向下观望。只见那边阵势里,一连十几骑马,飞奔将来。离城不远,徘徊两个圈子,又陆续回去。那正是对阵的流星探马,来观看情形。董平也不理会他,只是静静的看觑了对阵。这时天色已近黄昏,对面的尘头,渐渐下去,正是金兵安了营寨,未 曾前进,料得他们看着这里一丝动静也无,却揣不出虚实来。只是远远的下了寨,等候后面大军。董平将田仲、冉修叫来,微笑道:“果不出我所料,你二人按计行事,先折了贼兵锐气。这城便益发可守了。” 田、冉退去,督率兵士们饱餐战饭。初更以后,田仲领了二百五十骑马队,出了东门,冉修领了二百五十骑马队,出了南门。各各大宽转地走出三十里路外去,然后同向西北角急进,绕到金兵阵后。那金兵阵营里,灯火遍地,刁斗相闻。这两路马队闻声看火,正好捉摸他们在哪里。三更将近,田仲,冉修两队人马,在金兵阵后五里路附近,高坡上会合着。那时,董平骑着马,手执双枪、悄悄开了北门,放下吊桥,渡过壕去。马后只有三百精壮步兵,紧紧跟随。西北风还在刮着。纵然有些响动,金兵在上风却听不到。看看将近金营一二里路,董平将部队一字儿排开。吩咐随从,一连向天空放射了十几枝火箭。 高坡上田仲、冉修看到信号,亮起火把,将灯笼去了布罩,黑暗中大放光明。十几声号炮,将红烟放入天空。两位都头,八支玛蹄当先,引了五百骑马兵,向金营直扑了去。这五百匹马里,倒携有三四十架军鼓。兵士们一面狂敲军鼓,一面呐喊。马借风势,风壮火威,一条飞火阵就地狂卷起来,向金兵营寨里扑去。 这金兵素知雄州城里兵力单薄,又是黄昏时候,方才安营,只是支起了帐篷,在外面堆些鹿角木棒,不曾筑垒挖沟。这里宋军杀到,兵士们睡梦里惊醒,仓皇应战,人不及甲,马不及鞍,早是紊乱着一团。宋军奔到营寨前,只将火把向帐篷粮草堆上掷去,西北风一卷帐篷尽着。金兵在火焰里抢了兵器,只是向下风头奔避。董平这三百名步兵,暗地里严阵以待,来一个便搠一个。金兵只觉四下里都是大宋兵马,只拣无人处奔命。那壁厢主将,郭药师率同二三十名骑兵,拥护了一员番将,向西南角逃走。突然拥出一丛火把,照耀着风前飘出的两面大旗,白字蓝底,大书河北双枪将,雄州扫贼军。再有一面大纛旗,大书一个董字。一员猛将,高骑骏马,手挥双枪,抖动枪缨,迎面将来,大喊:“郭赋那里走?”郭药师身着红袍,特地显明,掉马便向斜刺里奔去。那员番将,也弃了众人,紧随郭药师后面。那时,早有几十枝箭,由阵里向逃将射去。那番将肩上中了一箭,翻身滚下鞍来,却又抓了缰绳,爬了上去。这时,雄州都头田仲,正追赶残兵,奔到这里,待要擒那郭药师得个头功,现见番将中箭,哪里再肯让他跑去,两腿一夹马腹,奔上前一程,赶到近边,得看亲切,举起大刀,横空一挥,将他连肩带臂砍落马下。跳了马去割了首级,回向大纛旗边来。董平在马上笑道:“都头斩得贼酋,也叫赋人胆落。”贼多我少,久战便露了形迹。贼兵四散,我兵力单薄,也分头追杀不得。便传令下去收兵。本阵里铛铛铛几阵锣响,五百名骑兵,回到阵前,竟是不折一人一马。回看金营,百十丛火光,兀自烘烘地燃烧着。这时,曹良督率五百名接应兵,已经来到。董平令五百名骑兵先回,就令曹良瞀率接应兵,收拾金兵抛弃的兵刃马匹。自己带了三百步兵,弹压阵地。不等天明,平平安安唱了凯歌回城。 金兵将雄州兵力藐视太甚,吃了一回大败仗。郭药师逃回易州境地,神魂始定,不敢进城,便在大路上一个小村镇上住了,等候残败兵将回来,陆续收集,已折损了三停的二停。金兵监军吴落秃未曾回营,想是阵亡了。郭药师在路上烦闷了半日,进退两难。易州金兵行辕里,却一连派了几个差官前来查问根底。郭药师无可奈何,硬着头皮,单人独骑回易州行辕来请罪。那金兵元帅斡离不,掳掠了几十名良家妇女,在行辕里吃酒解闷。听得郭药师在辕门前请罪,便喝左右押将入来。郭药师战战兢兢来到后堂,却见斡离不一人.独据一桌酒席在吃,席前站了两个妇人筛酒。他身穿红色胡服,头巾也未曾戴,露了纽髻的乱发和嘴巴蓬卷的短须,真个活鬼也似。他右手拿了酒碗,左手搂住了一个十五六岁的良家女子,却不迴避人。见郭药师在檐前拜倒,便大声喝道:“你未曾攻打城池,却吃了这个败仗,岂不坏了我金国 威风?折损四五千兵马那还罢了,怎地却伤了我一员监军?”郭药师喏喏连声,不敢置辩。斡离不道:“这雄州弹丸之地,不过两三千兵马,怎地敢抵我大军?此城若攻打费事,我们还能进兵中原吗?你让本帅打这城池你看。我本当斩你问罪,却怕塞了投降之路。你给我滚回涿州待罪。”郭药师拾得了性命,叩谢了出去。斡离不便下令在易、涿边界八万大军,一齐向雄州进发。 那董平自知斩了金国大将,斡离不必定前来报仇,深沟高垒,昼夜提防。过了两日,探马报道,金兵分东西北三路,向城池合围将来。董平登城眺望,见金兵离城五七里不等,安下了营帐,只看那帐外旗帜,象树林也似,由近而远,直接天脚。四下里鼓声惊走动地,在尘霭之中,看那兵马象蚁群一般活动。城中兵士虽然打过一次胜仗,哪里看见过这般声势,各备面色颓丧,作声不得。董平看在眼里,便悄悄的将田仲唤来,低声道:“田都头你见吗?军士们看到金兵过多,有些着慌。我必须出城一战,以振军心。”田仲道:“钧使卓见,金兵有我四十倍之众,如何可以野战?”董平道:“你不知道东晋以两三万兵,破苻坚百万之众吗?兵不怕少,却看怎地去用,今晚我亲自去劫营一次,你好好守城。“田仲躬身站立,不敢答话。董平道:“你要省得,唯其是敌众我寡,死守不得。我也看过来,金营东北角上,帐稀篷少,我便带几百马军向那里冲去。如若他们全营不动,我冲撞一回便走。若是他们全营惊扰,我乐得多厮杀一番。”田仲道:“金 人正以骑兵见长,钧使须是斟酌些。”董平道:“我怕不省得此事?只是不恁地振作一番,城里守军,已为金人声势所夺,待他明日来进攻时,恐怕是我军抵御不得。我意己决,今晚约初更左右,我必须出城一行。那时:你可在城里小心防守。”田仲听他如此说了,自不敢阻拦,告退去了。到了黄昏时间,董平挑选了三百名精练骑兵,在校场排列定了,然后站在阵式前叫道:“我看各位,都是个顶天立她的汉子,必定要为国为民作出一回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今天金兵压境,便是我们大干一场的机会。古来勇将要单人独骑在万马营中取上将首级。我等有这三百名铁打金刚,岂抵不了一员猛将?我现在带各位出城,趁盒人夜间放哨将行未行的时候,冲杀一阵。这一阵胜利,我们城里兵士,便知道金兵无用,可以放胆守城,等候救兵。那金兵看我这小小一座城池也攻不下,便不敢进窥中原。是我今天三百另一人担挡了大宋江山的锁钥,却不可小看了自己。今晚月色必好,我换了白甲,骑了白马,在前面厮杀,望你们紧紧随了我来。各位已经饱餐战饭了,且在马上,敬各位三大碗酒,先祝贺各位马到成功。”说毕,便有二三十位亲随,抬了几瓮酒来。便在马前开了泥封,向各人敬上三大碗。骑兵们滚鞍下来,都将酒吃了,再重复上马。于是董平手提双枪,跳上了身边一骑白马。大叫道:“是好汉,这酒不白吃了。我们走!”喊毕,他一马当先,引了三百骑兵,开了城门,放下吊桥,悄悄地向金营扑去。 这时,大半轮新月正与大地残雪上下相映。人马都被银光笼罩了,董平挥动双枪,放开缰绳,向东北角直奔。后面一千二百支马蹄,泼风也似紧紧跟随,犹如一条长龙,飞腾了向金营舞来。直到营寨前,才放了几声号炮,敲着战鼓,大声呐喊,径直冲入。董平看到靠东角营帐外鹿角稀少,便由那里冲去。顷刻之间,使让这条地上孽龙,踏翻了三五十座帐篷,营中兵士,四处跑散。但绕过北面时,却是鹿角树枝堆得有丈来高,列成一大行。董平恐怕绊了马脚,没有深入,勒转马头,依然由原路冲杀回来。那冲散了的金兵,自是拦阻不得。这一个角上,金营大为纷乱。但金兵七儿万人,营寨扎遍了小半个雄州北郊,这一角骚动,更远就更平定些,自受不到纷乱。董平在马上将四散金兵追杀了一阵,见他们向大寨里逃奔,大寨里却成飞蝗似的射出箭来,阻止乱兵冲动。董平料着有备,不敢恋战,依然带了三百骑兵回城,又不曾损伤一人,自是十分高兴。下了马,自上北门箭楼来安歇。不想就在这时,西北风刮着人喊马嘶声,如潮涌一般,向城池逼来。扶了垛口看时。月光下其见一片黑影,长江大河般奔着水浪,向城围拢。冉修匆匆跑来,叉手问道:“金兵已来攻城……”董平拦着道: “我自省得。金兵被我骚扰了一阵,不能忍受,连夜来攻,只是小家子相,不必理他,你自守着东门便是。”冉修见金兵快近城壕,不敢多言,又匆匆退去。 这时,城外号炮连声,金兵亮起千万个火炬,照耀得城外红光遍地,烈焰冲天。城里却早有准备,息了灯火。但见金营步兵环了城壕摆阵,马队都在步兵后,一队接着一队,向东西两面城包抄合围。董平自骑了马,在城墙上团团跑着指挥。金兵不向前时,自不睬他,等他近时,却把飞石打了去。虽是冬日天干,壕中无水,但壕底积雪数尺,金兵下去了,都滑了爬不上来。相持到了天亮,金兵并无寸进。董平看那金兵时,将城墙围了几匝,一点空隙没有。董平不敢懈怠,只是不住的在城上巡逻。身上穿着盔甲,手上拿了兵器,未敢放松。这样到了已牌时分,远远看到金兵外圈步兵,向东行动。董平料着他要攻打东门,便在东城等候。果然,城外一片鼓声,金兵将秫楷捆子,纷纷向壕里掷去,不多时,便有几处深壕,被秫楷填平,那马队踏了秫楷,就冲过壕来。宋军将石子乱向城下抛掷,马队也只是来去乱跑,一壁厢城垛下埋伏百十张弓,向那秫楷堆上射火箭,秫稽着火,绝了渡壕金兵退路,金兵不敢攻城,都南北分窜,宋军在城上,将石子追了打。马队相撞,金兵自损失了千百人。董平以下各人,见了均觉胆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