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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贼妇人献身诱番将 金元帅贪色收逃吏
俗话道:生平不作皱眉事,世上应无切齿人,水兆金这样满身的齿痕,那就是生平作的事,特让别人皱眉些个。柴进着小校们把百姓分扯开了,着人将他夫妇带到公案前,瞪了眼道: "水兆金,你看百姓把你恨到怎地?不是你往日作官亏负了人民国家时,何至于此?你在金人那里,很厮混了些时,你且把他们的情形,述说出来。若是你能将功补过时,我自恕了你夫妻两个死罪。"水兆金俯伏在地上,还是抖颤了发不出声来。他浑家王氏,却跪着近前两步,禀告道:"将军若饶了我们死罪时,我们愿出些力量报效因家来赎罪。只是这里耳目众多,却不便禀报得。"柴进听了,看看朱武时,朱武却将手理了髭颓点点头。柴进道:"那也好,只要有利同家,也不妨留了你两条狗命。"便着人将他夫妇押入后堂。再把那秃飞缘带上堂来,这秃贼见柴进饶了水兆金夫妇,却不是个喜欢杀人的,上堂以后,学了汉人的礼节,跪在地上,两手扶了地,只是叩头,口称请将军饶命。柴进道:"我大宋百姓,个个人都恨不得吃你的肉,睡你的皮,你却想我饶了你。"秃贼流了泪道: "小人虽是冒犯了大国,却是各为其主。"柴进道:"虽说各为其主,兀谁让你引了金兵来奸淫掳掠?便是你这贼,学了我们汉话,随了我们汉俗,你倒来祸害我汉人。担说这水兆金孽由自作,你叫他替你作鹰犬,也占了他妻室财产。不曾像水兆金替你作鹰犬的,你更自糟踏了不少。我若饶了你,天也不容"!说着,喝叫左右将这贼缚了,那秃飞缘听晓没了指望,立刻面无人色,动弹不得。小校们兀谁不恨他,早是七手八脚,将他缚作一团,掷在台阶上。砦进向众百姓道: "那水兆金夫妇,我还有用他们处,你等且休过问,这秃贼便交给你们摆布,剐砍都使得。"只这一声,阶下老百欢声雷动,就在地上抢了秃贼,横拖倒曳的拖了出去。
柴进了却这场公案,且退回内堂。另着人将水兆金夫妇由拘守的房屋里带出来问话,原来他二人两只手,都是被绳索捆缚着的。因为身上全被百姓咬伤,绳索纠缠到一处,他兀自哀求着看守的军校,暂松一松缚。并道:"这知寨衙里,前后有军士重重把守,自不会飞了出去。"军校见绳索纠缠住了,本也要整理,暂时将绳放松。随后柴进着人来引水兆金问话,他便带了浑家随在军校后面走,为了装作伤势很重,他兀自嘴呻吟着,拖了脚步在地面响。看守军校,因是将他松缚了,除了前面有两个人引导,后面又有两个人押解,向不怕他飞上天去。那水兆金哼着,口里兀自低言埋怨道: "这停云寨百姓,恁地凶恶,却把我周身咬得一块好肉也无。我求活则甚,却不如找个自尽罢休。"这般说了,行进到院落单一口枯井旁。他快走了一步,两脚齐齐踏着井圈,身上向下一溜,人便不见了。他浑家在旁哭叫道: "你寻了短见,我又活了则甚{"随了此话,她也抢近了井边,跃身下去。这前后四个军校,都不曾提防着他们有意外,等他们蒂下井去了,却是施救不及,只有站了在并圈外发呆。探头向井眼里看时,黑洞洞地,并也不听到甚的?将此事向柴进禀报了,柴进有许多事料理,没有功夫把这两个汉贼打捞起来,便着人搬取了许多大小石头抛入井内。料着水兆金虽不淹死,却也被石块打死,却不想水兆金这厮,特地狡猾,在金兵未来之时,他想到有一无城池失陷了,如何逃命?便着人将衙中院落里这眼枯井旁挖掘,打通了道子里大阴沟。后来和秃飞缘勾结上了投降了金兵,这条私路,不曾用得。于今柴进将他在知寨衙里拘押了,到处是他熟路,正好逃生。暗地与浑家约定,有机会一同跳井,于今解了绳索,又打井边经过,却不是天赐其便。便因之向王氏丢个眼色,壬氏点头会意,到了井边,竟是轻易地逃了去。这井底预先堆了麦秸棉絮,人落在上面,正不会损伤丝毫、柴进眼看这是枯井,如何会省得是条私路?那水兆金夫妇落井之后,便俯伏了向地道里蛇行过去,大石落将下来时,他已去得远了。他们也深知走出暗道,依然还是为老百姓捉得,益发死心踏地藏伏了两日夜。逃难时,身上本还藏有些许干粮,以备万了,这时饿了便拿出来吃。口渴了,却悄悄地到阴沟口上,捧了积雪来咀嚼。
到了第三日,不听到地面有人马喧叫声,想是宋军已经撤退了,在深夜里,就出了洞口。一看寨子里没有半星灯火,寒星向下照着,寨子里房屋,兀自阴沉沉地。摸索到寨子门口时,两扇寨门洞开,正不见有人把守。水兆金虽是暗里叫侥幸,却也正不解何以敞了寨门不守。出得寨子来,心里便落下了一半,搀了王氏道:"娘子,我等命不该绝,神圣庇佑,逃得性命,现时却向哪里去安身?"王氏道:"你不看停云寨百姓,口口声声叫我们汉贼,恨不活吞了。我们道出真名时,你到何处,百姓也不容我们。"水兆金道:"我们身上还带有些金珠,且逃回江南,远远离开战场击快活几年。"王氏道:"呸!你好没出息。身上这点金珠,坐吃山空,你在江南能过活得几年?现今斡离不元帅己进兵冀州,眼看便要取得赵官家天下。有个升官发财阶梯,你倒不省得!一不作,二不休,我们便投奔那里。"水兆金道:"贤妻原道的是,小可也曾想到。一来我等未立寸功,怎样进身?而况失陷了停云寨,送了秃将军一条性命,怕金国元帅见罪我们。二来此去冀州,虽不过几百里路程,却是有宋兵从中阻隔,怕前去不得。"王氏道:"你听我说,你顾虑的都没的挂在心上。第一件,我那日听到人说,上面坐的是位柴将军,我听他那厮说话是沧州口音,我便认识他了,兀的不是小旋风柴进?早年我流落在沧州时,曾得过他救济,我看了他嘴脸,我便省悟了。那左边坐的那个汉子,说了江州口音,那又不是神行太保戴宗?右边那个汉子,虽不知是兀谁,却也无非是粱山泊人物。这哪里是应天府兵马,分明是柴进带来的沧州兵。我们把这消息告诉了金国元帅,趁着兵马在外,袭了他那城池,这沧州知州怕不是你的。秃将军死了,是他金兵自不小心,失陷了城寨,这笔账,怎地会挂在我们身上?第二件,你道向冀州的道路不好走,却也是真。但是这条路上,逃难百姓,必定千千万万,我们只杂在逃难百姓里走,兀谁知道你是水知寨?这等百姓,宋军自会放过去。若是金兵将我等掳了,那便是好,正可以借丁了他引见。"水兆金道: "贤妻之见,胜我十倍,我便依了贤妻的话,向冀州去。"两人说着话,在星光下摸索了走路。因怕停云寨附近村民会认得自己,不敢停脚,只是继续的前进。天将亮时,到达一个乡镇,便在人家屋檐下休息。等了天亮,有人开门出来,见他夫妇形状狼狈,便问道: "客人莫非是由停云寨来的?"水兆金听说,慌着一团,却答应不出来。那村人笑道: "我等都是大宋人民,客官怕些甚的?昨日停云寨百姓,陆陆续续由这里经过,道是官兵把金人打跑了,却又转头去攻打冀州,停云寨百姓深怕金人前来报仇,大家都背了包裹,扶老携幼,由这里向南去。那寨子里都走空了。"水兆金听了这话,心里才始放宽。因道: "原来恁地,我等不住在停云寨,却也怕金兵再来,先向他处去找安身立命所在。不知此处向南走,有战事也无?"村人道: "我们这里人,也大半向南逃回中原去,想是前方道路平靖。"水兆金听了这消息,益发放了胆子向冀州去。一路打听得前面有兵马时,便绕了小路走,虽有两三次遇到自家乓马时,因为是装扮了逃难百姓,都便便宜宜过去。
这日到了冀州地界,却看到大小村庄,都在庄门上用大幅红纸,写了大金顺民字样张贴了。有那过半数庄门上不曾贴得顺民招贴的,必是空落落地一座火烧了的庄院。水兆金在路上私向王氏道:"我们一路行来,不曾见得恁般光景。此处必是金兵元帅行辕所在,所以将老百姓也特地看得严密些,要他家家贴了顺民招贴。"王氏道;"恁地便好,是大金顺民,便不会将我夫妇杀害了。"两人在路上商量着,必须在乡人口里,把当地情形访问得熟悉了,方好去向金营投效。见路旁有所庄院,庄门大开,十几个庄丁正捆扎挑担,地上放了酒瓮粮袋,两头活牛,七八支活羊。一个老军人手扶了杖在旁边观看,只是摇头叹气。水兆金向前唱
了个喏。因道: "逃难百姓经过贵处,讨口茶饭吃。"那老人点头道. "都是大宋人民,客官有意逃回中原,是个义士,当得聊尽地主之谊。只是老汉满腹心事,恕不能奉陪。"便着庄丁引了水兆金夫妇到庄内去用酒饭。吃毕,水兆金问明了此是丁家庄,那老者便是庄主封翁丁太公,正筹备好了酒肉粮食,向金营去贡献摊派了的孝敬礼物。水兆金听了,正中下怀,托了庄丁引到内堂,向丁太公道谢。丁太公道: "客官,你虽是个难民,我十分羡慕你。你逃回了中原,自由自在,作个太平百姓,不强似我们这里受人熬煎,还要天天拿出家产来孝敬别人。"水兆金道:"这也不过大军过境,暂时供应,水公也休为这个着恼。"丁太公道:"着恼却不为此,叵奈那金营将官不识我中原人民以廉耻贞节为重,却要民间逐日去送妇人,供他们取乐。你想谁家妻女,肯去作这事?不去时,无奈我等作了顺民,不遵守顺民规章,便是死罪。若是死一两个人,便也罢休,无如金营里规章,却是很毒辣些,假如一人有罪,全庄子人都要受砍杀。没奈何,每逢十日,本村子要向金营贡献孝敬时,每将全村子妇女,五十岁以下,十四岁以上。都要拈阉,拈得的,便由庄子里进去金营当献纳,父母丈夫,无得推诿。今日应该本庄献纳两名妇人,拈阉出来,其中一名,便是我女儿。她颇知礼义,不肯受这耻辱,但不去时,却又怕连累了合村老小。因之藏了一包毒药在身上,预备到了金营,暗暗吞下。恁地时,自己不受玷辱,却也不连累他人。客官,老汉偌大年纪,便是一儿一女,儿子已打发渡黄河到中原去了,好歹让他寻个出路,正不知飘流到何处去,将来有个团圆日子也无?如今眼巴巴望了这个女儿去死。单剩下老夫妻两人,却也觉得活了乏味。"说着,两眼流下泪来。水兆金笑道:"太公若是为了这事,小可倒有个解救之法,有一个人可以代替了令嫒前去。并说着,指了站在身后的王氏。丁太公听说,为之愕然,将袖子揩了眼泪道: "客官休得取笑。"水兆金正色道:"太公正在为难的时候,我夫妇叨扰了酒饭,便不感谢,也不应当取笑。实不相瞒,内人有一个兄弟,现在金营大元帅左右,充当通事。我夫妇前来投奔,正愁了军事重地,不易得见。于今借了贵庄向元帅大营献纳这个路径,内人当了被献纳的妇人,小可当了呈献礼品的百姓,都可进去。遇着了妻弟时,好歹和他说知,将贵庄献纳免了,岂不是好? "丁太公对他脸上望望,因道:"客官,此话是真?金营那是虎口,不当耍子!"说时也向王氏脸上看看,见她颇有几分姿色,举止自然,听了这般言语,正不曾有一些畏惧模样。王氏向前道了个万福,因道:"太公休得多心。奴夫妻不是两条性命,奴曾在边地多年,懂得金辽两国番语,见了金营将官,我和他将番语讲说,讲一句,便胜似你们讲千万句。纵然导不到我兄弟,他们也不会难为了我。"丁太公见她恁地说了,谅是真意,心中十分欢喜。将女儿出来了,拜谢水兆金夫妇一番。因为呈献礼物的人,立刻就要上道,丁太公来不及重新款待,自己亲自送到庄外,向水兆金夫妇拜了几拜。那水兆金正和送礼的百姓两样,别人皱眉泪眼,把金人当了刑场。他却眉开眼笑,以为要临仙地也似,随了礼品担子,高高兴兴的走去。王氏和一个被献的中年妇人同坐了一辆骡车。她丈夫抱了一个孩子,牵了一个孩子,送到庄外,那妇人眼看了离开两个孩儿,却要去供金兵蹂躏,不知也有命再相会也无,只是哭泣。那两个孩子扯了车杠,要和妈妈同去,又哭又叫。她丈夫将两个孩子拖开,也流着泪嚎哭,引得行人和送行全部落泪,那妇人益发哭得晕死在车上。
路上行走半日,到了冀州城里,见满街门户全都贴了顺民招贴。街上行人绝迹,只有些挂刀带棒的金兵,在大街上撞跌。到了元帅行辕,便是知州衙门改的,门前临时树立了两枝大旗杆,上面悬了丈来长的杏黄旗子,拦门支起武器架子,林立着枪刀剑戟。这里也有他处的百姓,纷纷来纳礼品,成群结队,全在辕门空地里歇定。有几个金兵小校,穿了黄色战袍,戴了貂尾帽,手上拿了大马鞭,吆喝进礼百姓。其中随着中原人,小校装束,代译了汉话,叫老百姓小心站定,先呈上礼单来。水兆金看到了,知是机会来了,便在人丛里昂头,高喊着番话,道是丁家庄百姓,现有全副礼品和两位妇人送到。还另有好心,须得面禀元帅。那金兵见水兆金能懂金话,立刻挽了手上鞭子走将拢来,正不知这是何事。水兆金在人中出来说了番语道: "这妇人是我妹子,军爷若把我们先带进辕门,得见了元帅,我两人都有孝心奉上。番校笑道:"我叫乌叱博,是元帅护卫军里一个头目,你有甚孝心奉上?"水兆金道: "这位军爷,我自有机密大事禀告,只是小人如何见得了元帅?"乌叱博走向前来,抓了水兆金的手道:"也罢,我就去为你通禀,碰碰你的运气。"那些金国兵校,就蜂拥着引了丁家庄这批送礼人,进了行辕,且把他们安顿着在大堂外廊檐下。岛叱博向水兆金道: "你像个斯文人,可以想出些好言语呈禀元帅,好在你会说我北国话,只这点事,就可以保你得到我元帅三分喜欢。"水兆金笑着拍了肚皮道:"大宋赵官家半个天下,都在我这里,请你见了元帅说,我有机密大事呈报便是。"乌叱博听了点点头便进内堂去了。好半天他笑嘻嘻地出来了,向水兆金道:"你这汉子真是运气。元帅左右,正差着两个通事,听说你夫妻二人都会说北国话,着你们立即入去。"水兆金听说大喜,向王氏丢了一个眼色,整整衣服、便随了这小校和几个番兵,战兢兢地向内堂来。
经过几重门户,都看到两壁是刀叉林立了。来往番校,手上都握了光灿灿夺人目光的兵刃,尽管杀气扑人,但他们来来往往,却都连着蚊子哼声也无。水兆金放轻了脚步,随着番校走到内堂,却见伺候差役,像穿梭一般来往。堂上锦绣帘幙,重重叠叠,看得人眼花绦乱。便在廊外,已嗅得沉檀水麝燃烧的香气,氲氤扑鼻。引进的番校,就不敢向前走了。在内堂帘子外面,便有四个披了盔甲的偏将,各执大刀长斧站定,其中一人,向水兆金夫妻招了两招手。水兆金看得帘子里面,乃是金国大元帅斡离不住着。听说此人手下,带有数十万兵马,口里一句话,可以屠一个城池,却是冒犯不得。恁地揣想了,脚下便软了,移动不得。王
氏瞧科他胆怯了,却倒向前搀住他一把,推了他走。水兆金心里,虽是七上八下的跳着,挣到了这一分成就,却也不可轻易放过了。手心里紧紧捏了一把汗,挨了王氏走。走到门帘外,那穿甲守门将,将帘子掀了,他二人便鞠躬而入。这里面除了红毡铺地而外,门窗之上,无不是悬了红绿绸幕。天色还未曾昏黑,地面四个铜制烛台,都是五六尺高,上面插了手臂粗也似红烛,粱柱四角,又垂了纱灯。照见满屋子里都是锦绣披搭的椅案。正是古玩太多了,案桌上一项项挨接了陈设着,没有个章法。屋角两尊狮头铜炉,里面烧着红炭,向半空里喷腾着香烟。水兆金也看不清这屋子里有些甚人物,料着斡离不便在当面,双膝落地,老远的跪了下去。其实这正堂中虽有几个男女排列了,恰不曾有个金国元帅。只是上面在红毡上陈列了一把罗汉椅子,上面铺缎子绣花锦墩,空设了元帅的内堂座位。水兆金跪在地上,把金国言语也忘了,自己战兢兢地报名道:"停云寨知寨水兆金叩见元帅,"王氏虽也和他跪在地上,却不曾叩头,见伺候的男女只是抿嘴微笑,却连连扯了他几下衣襟。水兆金抬头看时,才知道元帅并不在上面,心里喊得一声惭愧。
就在这时,几个番男女一声吆喝。锦绣屏风里一阵哈哈笑声,四个少女,满身锦绣,拥着一个壮矮汉子出来。那人茶黝色面皮,八字髭须,头戴红毡圆帽,顶上拖了两个貂尾。左右两耳,挂着两个大金环。身穿红缎狐裘,纽扣一个未扣,翻了衣襟,拦腰束了一条鸾带。脚下两支大黑牛皮靴子,跄踉着走出来。他且不坐下,左手按了少女的肩膀,右脚踏在罗汉椅上顺手捞起侍卫番兵身上佩的刀,指了水兆金道:"你有甚机密大事要告诉我?"水兆金早已匍匐在地,未敢抬头。斡离不说的金话,字字听得清楚,心里慌了,却答应不出来。斡离不喝道:"这小子好大胆,敢用话来骗我,我说的话不懂,他却说懂得北国话,拿去砍了。"王氏看看事情僵了,便用膝盖跪着走了几步,先叩了两个头,然后用金国话答道。 "回禀元帅。奴丈夫是个忠厚人。看见元帅虎威,说不出话来,非是敢欺骗元帅。"斡离不听她能说金国言语,便有三分欢喜,于是丢了手上的刀,近了两步,将手托了王氏的下巴颏,让她抬起头来,看她的脸。见她虽近中年,皮肤白晰,很有几分姿色,便点点头道:"你既是能说北国话,想这男子会说北国话也是真……"又向水兆金指了道,"这妇人甚是中我的意:我便留下了。你的来意,我已知道,便派你在内堂当一名通事。不日我夺了大名,再赏赐你,你起去罢。"水兆盒朝着斡离不叩了三个头,口称谢大金元帅厚恩,然后退到帘子边,倒钻出帘去。
第二十五回
第二十五回 喝里色阻军冀南道 宣统制尽节沧州衙
自这日起,水兆金的浑家王氏,就在斡离不的中军帐内,当了个亲信人物。柴进用了东道都总管的旗号,袭了停云寨一事,自是和盘托出。这却给金兵消了一重隐忧。原来这前两日,斡离不得了后路飞马探报,有几支宋兵,由东北角抄到冀州后面,心中便老大疑惑,宋兵却运用得怎地神机奠测,休是着了前后夹攻的道儿,且按兵不动,先稳住了冀州。
对面卢俊义领着大名、黎阳、磁州、相州四处合并的人马,共有一万二三千人,一字儿排开,拦着南行大路,在平原上扎了三座大营寨。卢俊义、燕青带了大名兵马,自挡中路。陈达、汤隆带了相、磁两州兵马,挡了东路。杨雄、时迁带了黎阳兵马挡住西路。卢俊义因黎阳兵力单薄,又在大名兵马里面,拨了一千人去协助。因此前后相隔四五里路。三座大营寨,刁斗相闻。只因黄河以北天气寒冷,积雪下面土地都已冻结,挖不得濠,筑不得垒。卢俊义兵马来到,只是占用着百姓跑空了的庄子。现成的局而,却不能尽按着心里如意地计划。正中这个安营的村庄,和东边庄子相距得近些,和西边村子相距得远些。卢俊义便是怕这空当阔些,有了差错,砍伐了许多树木,枝叉向北,树干向南,堆了三四层鹿角,将两个庄子连接了。东边这空当,恰是个洼地,卢俊义到的第二日,便发动了全军,挑着积雪,在洼地高处筑了半环高到两丈的雪堤。这空当不过里许路,越是雪结得牢实,又着军士们在庄子里挑着井水,在雪上泼了。水沾雪便冻,其滑如油。斡离不占得冀州时,卢俊义都已布置好了。金兵的前站,有六七千骑兵,顺了大道向南开路。出得冀州三十余里,却见天地白茫茫的中间,有三簇旌旗,像白纸上点了红绿,树立在空中,分外刺眼。倒是自下雄州阻来第一次遇着了挡手。
那前站先行官喝里色,便下令按住了阵脚,着一二十匹游骑,分三路去打听情形。他们先后回来报道,来军打的是大名旗号。西边空挡宽大,庄寨也大。东边空当小,庄寨也小。喝里色在马上四周回顾了一阵。后面的村庄,都相隔在七八里左右,在道里急切找不到一个立脚处,怎地和宋军对阵?待要绕过这村庄去,正是让人家把前后军马阵势腰斩了,和后面大军却断了线索,这前站先锋能作些甚的l他踌躇了一阵,见宋军营里只静悄悄地在寨墙上飘荡了旗帜,正不知有多少兵马。他想着,中原兵马,都是不经事的,怕他怎的。那东边的庄子小,又没有鹿角遮挡,且一鼓把他抢下来。占了那庄子,便和宋兵对垒厮守了,益发请来后方大军,把其余两个庄子也踏平了。他恁地想了,令军中吹起了胡哨,催动六七千骑兵,向东角营寨直扑了去。在远处看庄子外这雪堤,正没甚打紧。雪中见雪,不辨高下,到了雪堤下,方看到有两丈高。马奔了上去又斜又陡,都在水泼的雪面上滚将下来,堤上站着稀落几个宋兵,拍手嘻笑。金兵待绕开这雪堤去打庄子南面,又隔了深壕,有少数骑兵逼近庄子些,寨墙上便在梆子声里飞出了几千百支箭来。金兵碰着,不是人落鞍,便是马倒地。那宋兵藏在庄子里面,并不曾有人露面。喝里色亲率了兵马,逼到壕堑前,离开箭的射程,按住了阵脚,仔细向那寨墙上看去。见那大小旗帜,沿了墙垛子插着,西北风刮着,旗角飘动,旗面招展:其巾有两面长纛,蓝底白字,一个上面是相州都监陈,一个上面是磁州巡检汤。他马前带有中原通事,把义译着给他听了。又告诉他道:"这两个人一个叫陈达,一个叫汤隆,都是旧日梁山泊人物。休看他职位低小,中原提到梁水泊人物,没个不敬仰的。那中营统带,又是一个奢遮汉子,听探马打听是河北玉麒麟。此人叫卢俊义,是大名人氏,当年不上梁山,便是一位河北英雄。上了梁山,却坐的是第二把交椅。现今做了大名都统制,人缘好,地情熟,体得看觑小了他。"金人对中原人物,比中原人自己还详细些,喝里色怎地不省得?看天色昏黑,遍野积雪,不能安设营帐度夜,只好暗中下令,后队改了前队,倒退八里,在后面村庄上去设营。看看这中东相连的宋军营寨,还只是些旗帜飘荡,不曾有些举动。也大了胆子后退。六七千兵马在平原积雪上移动,风势播扬,自也飞腾起了一阵雪雾。他们约莫退了一两里路时,全军转了方向,自是急切稳定不得。
正中宋军大庄里,突然哄通通几阵号炮声起,各各放下吊桥,庄门大开,三路大军,齐向金兵后面,猛烈扑杀。这宋军前面是骑兵,紧紧地向前追着。后面步兵,却摆好了阵势,前后错落的列了队伍,分布在大雪平原上。那金兵听到后面人喊马嘶,鼓声震天,回头看时,宋军骑兵犹如三条彩龙,在雪地上滚将来,正对了金兵中军,却有些着慌。那喝里色在后殿军,当宋军冲出庄子时,再把后军调为前军,转过马头来抵御。但是不到片时,两次前后军对调,有的照令调动,有的将第二道军令当了再传第一道军令,向前退走的骑兵,兀自向前退走,回转来迎战的骑兵,又来迎战。两下里分扯,阵式便紊乱了。但宋军骑兵,却不过是二千余人,飞奔下来,只向金兵放了一阵箭,三条游龙,恰是不曾停留得,依然滚入原阵。那喝里色虽看到这战法是诱敌,却看得宋兵无多军队,并不放在心上。便指挥了调转头来的骑兵,向宋军追杀。无如这雪地里,不能像平常在平原上那般自在的驰骋。宋军步兵只在洼地雪堆后面排了,并不向前,等待金军骑兵近前了,他们才分别用着钩镰枪扎搠马腿。马腿本已陷入雪内两尺深,再经宋兵砍搠,纷纷翻倒在雪里。宋军是步兵,自不怕倾跌,见着金兵倒在雪里,近的用枪刺,远的将箭射,倒并不乱了他的阵式。金兵四处阵头上迎战,乱哄哄地此出彼击,益发互相践踏起来。喝里色看着讨不得便宜,只好响锣收兵。那六七千骑兵,前后错乱,伤亡散落,更不成了队伍。喝里色见本军如此散乱,颇为惶急,好在宋军步兵阵法原形不动,料着不会在雪地里追赶骑兵,益发亲率一百骑在退军后面殿后。正宽着心呢,忽然宋军阵里,有两骑奔将出来。前面一骑,坐了一位绿甲将军,后面一骑,撑着方旗一面,红底黑字,大书浪子燕青。唱里色正待回马迎战,那将官两手举起弩弓,一枝小羽箭,飕的一声飞将了来。他身子伏在鞍镫里,将箭躲过,那枝箭不知飞向何处,第二枝又来,正好射中马头,那马四蹄乱跳,将他颠下马来。所幸那员宋将,并不追来,自勒转马头,远远回阵。喝里色觉得这大名来的宋军,究非等闲,忙乱中从雪地里跃起,推下一名骑兵,自骑了马,杂在乱军里向北退走。退下了八里,寻得一所大庄院,将兵马都调向庄子里休息。清点一番,竟折损一千六七百名军马,小小一仗,也吃了这等大亏。便把详细情形,差人向元帅斡离不禀报。斡离不虽十分怒恼,觉得宋军这番调度,必有能人在内。又听得统军将领是梁山旧日副头领卢俊义,便不敢冒昧进兵。正沉吟着怎地来对付这支宋军,恰好后面连环探马报来,有应天府东道都总臂和青州的宋军,由后抄杀了来。他听说了,益发不敢轻率南下,在手下调一员能将巴色玛,带着万余骑去协助喝里色,监视了当面宋军。一面下令后路人马稳守了驻营的庄寨,一面多调细作,去探听东北路军情。自己且坐镇了冀州城,策应前后。
这样相持到五六个日子,便是水兆金夫妇前来投顺的时候了。斡离不听王氏说在后路跟来的是沧州兵马,料得力量薄弱,便将水兆金叫唤到内堂中军帐内问话。斡离不端端的坐在屋正中虎皮椅子上,水兆金进来见着元帅,两手叉地磕头已毕,跪着仰面问道:"未知元帅还有甚差遣?"斡离不道:"叵耐卢俊义那厮拦阻我的去路,待发大兵去扑灭他,却又听到后面有宋兵追来。却让我好个为难,你夫妻既亲眼看得见那是沧州柴进,我却有一计在此,要你去施行。你若是成功了,我将来便派一个河北州郡官你做。"水兆金道:"只要是力量所能办到的,小人无不唯命是从。"斡离不笑道: "那沧州知州王开人的家眷,被我部下俘虏来了,两个小妾,却还有几分姿色,他那浑家虽长得丑陋,心里倒也有些计算,却曾对我说,我若是把她放了,金银还了她,可以将那两个小妾送我,她回去就劝王开人投降。我想这妇人倒给她自己计划得不错,来曾理会得。于今想起来,柴进不在沧州,她丈夫若肯投降,正没有人拦阻得。我就派你到沧州去一趟,说王知州来降我,你可愿去?这里到沧州,一路我自将人送你。只要把沧州说降了,柴进那支人马进退不得,我自有法来收拾他。"水兆金道: "小人愿去。但小人一人去,恐怕那王知州不相信。必是派他浑家和小人一路去,留他两妾作押。说是他投降了,益发将他眷属财帛,一齐送回,料那厮必然相信。"斡离不手抚八字须笑道:"我这里不争这两个妇人,便都依了你。你尚有甚请求?"水兆金将头一扭淡笑道:"现今河北州郡,十有八九是蔡京、王黼门生故吏,他们一要钱,二怕死。若有钱用,又不见有甚事要了他性命时,忠孝仁义,一般地说得嘴响。若是只说放回他儿女妻妾财帛,他心纵然活动了,却还怕柴进回去不饶他。必是元帅这里派一支兵去攻打沧州,在城外喊杀,小人在城里又用言语吓了他,他就要不顾一切先来投降了。"斡离不哈哈笑道:"你虽是个南朝人士,对我大金国,倒是一片忠心,这便都依了你。"说着,玩弄爱狗也似,抬起右脚靴尖,轻轻踢了他身体。水兆金叩头退下,他浑家虽站在斡离不身边,只是以目相送,却未曾说得一句话。水兆金退去,斡离不在妇女俘虏营里,把王知州浑家乔氏寻出,用好言安慰了一番。着她在元帅行辕通事房里,和水兆金见过面,又通知了水兆金,便派部下银环大将斑狼带三千骑兵随后进袭沧州。水兆金当晚到军营里拜见斑狼,约好了计划。次日扮着难民模样;带两个金营小将,扮作夫子挑了行李,他与乔氏却充作夫妻,各骑一头骡子,顺了小路,投奔沧州。
在冀州境里,自有金兵护送,没甚留难。到得沧州城郊附近,却被宣赞的巡哨兵截住。乔氏见士兵穿着南朝战衣,打着沧州旗号,立刻有了威风,一抖缰绳,催马向前,瞪了眼喝道:"我是知州夫人,现今逃难回来。你是本州兵丁,见了我不施礼,却还大刺刺地站在马前。"那哨兵虽不认识乔氏,却知道知州夫人是被金兵掳去了的。见她恁般模样,便不敢得罪,将一行人引到城里,投副统制衙里来见宣赞。宣赞却见过乔氏两次,认她是真的逃难回来了,不曾停留,立刻将乔氏和水兆金同两个挑夫,都送到知州衙里去。那王知州见夫人回来了,不曾见得两个爱妾和两个孩儿,也没甚喜欢处。待得乔氏和他说了底细,却又喜、又怕、又恼。当日晚间,在内堂小阁子里设下了小席,请水兆金悄悄地在那里吃酒叙话。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话到投机万句长,两人直把酒吃到三更方才分散。次日正午,宣赞全身披挂,腰悬宝剑一柄,亲到知州衙里来回话。往日这王知州见宣赞到来,立请立见,这时却无回信。宣赞未敢冲入堂内,只在大堂边客厅里等候传觅。忽听得大堂外,敲了几声点,接着,咚咚咚三通鼓响,便是知州升堂号令。心中暗忖,必是他也得了金兵又来犯境消息,升堂有甚处理,益发等他升了堂,且在大堂上禀见。不多时,来了两个差拨,将宣赞引到大堂上来。宣赞走到滴水檐前,见文武两班押司差役全身公服站着。堂下护卫兵手拿枪刀白光灿灿,排立着风雨不透。由堂上直站到庭院里来。宣赞心里暗忖,却是作怪,今天有甚要典,如此排场。既是大堂相见,官差一级,自见高低,为了朝廷王法,只得站立在阶檐下,向上躬身参谒。
大堂公案里,王知州穿了品服坐着,等他参谒己毕,便道:"宣副统制,金兵又来攻打城池,你知道吗?"宣赞叉手道:"小将听得探马报来,正是要禀告钧宪。"王知州手摸了他三绺鼠须,两支金鱼眼,来往梭动,微笑道: "柴进和你旧日梁山弟兄,投降了大金斡离不元帅,你可知晓?"宣赞听了这话,心里突然一跳,看看两边站班衙吏,也是神色一变,分明说此话以前,都不曾晓得。便道:"小将未曾听得此话,想柴将军和旧日粱山弟兄,都是斩头沥血汉子,忠义所在,视死如归,焉能作此等事?"王知州笑道:"你道他们不会背叛朝廷?我却问你,当年他们怎地啸聚粱山,攻夺城池!难道那不算造反?往日反得,于今如何叛不得?"宣赞道:"我弟兄往日聚义梁山,也只是想扑灭贪官污吏,并不曾背叛朝廷,不时,我等何以都受了招安?"王知州道:"今天非是来和你辩论是非,我只告诉你这些真实消息。"说着,向全堂文武看了一下,因道:"沧州城里还有数万生灵,便是各衙役人等兀谁不有着家眷财产。现今河北几十州县,都已归了大金,沧州偏在东边,所以得保全多日,而且有柴统制带了五七千人马,还勉强可以背城一战。现今柴进带去四五千人马先投了降,我们只有两千来残军,如伺保得了城池?昨日金营派了使节来到城里,劝我们作个识时务的俊杰,把这城池献了,各人官加一级,百姓丝毫不扰。不时,金兵杀进城来,鸡犬不留。大家都是性命,你等却怎地想?"他说着,只看众人,众人默然,左右对望,面面相觑。宣赞叉手道:"柴统制投降之言,必不可信,金营派来使员,免不得大言唬吓,甘言引诱.钧座如何听了他话?应当把他轰了出城去。"王知州道:"金兵又来攻打城池,你也特来禀告,这却不假。"宣赞道:"金兵虽然来了,沧州城池坚固,末将手下还有两千死士,足可守城。我一面派人向前站柴统制那里求救,叫他反兵来扑,然后城里出兵内外夹击,不怕金兵不退。"王知州昂
头笑道:"你一片梦话。柴进早降了金营,你例叫他来救沧州?本州为沧州数万生灵请命,决定归顺金国。"宣赞听到这里,将身挺立,右手按了悬挂的剑柄,左手捏了拳头,两眼圆睁,双眉直竖,大喝一声道: "王大人,你如何说这种不忠不信,无廉无耻的话?你要投降,把话颠倒来说,道是柴统制先降了。天下自有公道,堂上下各位大宋衙吏百姓明鉴,柴进可是投降求生的人物?我宣赞生是大宋人,死是大宋鬼,一千个不降,一万个不降,王开人,你那妻妾儿女财帛,都被金兵掳去,便是私仇、你也不当投降。堂上下各位听着,再有人道得一个降字,我宣赞一腔热血,便先溉了那贼。"他说时,睁了眼由堂上望到堂下。王知州将警木一拍,说声拿下。宣赞身后猛可的两根棍棒举起,跳出两个人来,将宣赞打翻,那正是水兆金带来的两员金将,假扮了挑夫,先作了他们镖师,这又作了王知州郐子手。宣赞不曾提防,中了这一著,待要挣扎起来,王知州拍了警木,一迭连声拿下,左右站了衙役,拥出多人,七手八脚,将宣赞用绳索绑了。他身上挂的那柄剑,早由他人摘下。他两手被紧紧的反缚在身后,被众人推着,依然站在大堂中间。睁了两眼向王知州道:"你这贼,存心叛逆,倒来言语要侮辱英雄。现今我已被绑,你要杀便杀,我一副忠义肝胆,不愿与你这贼骨站在一处。"王知州待要发作时,水兆金藏在屏风后观看多时,忍耐不住,却由人丛里挤了出来,走到宣赞面前,深深一揖道:"宣将军,我看你一身武艺,恁地被王知州杀了,却不屈煞人,不如一同投降大金,保你可升公侯之位。"宣赞见他青衣小帽,问道:"你是兀谁?"水兆金道:""我便是斡离不元帅派来的使员。我自有力量,将你引见。你想,你一身本领,只为相貌生得差些,便把你屈在下位,南朝原来就亏待你,你为他尽忠怎地?"宣赞且不言语,等他走近,抬起一脚,将他踢了四五尺远,喝道: "好逆贼,你敢把这肮脏话,污了你将军两耳。我顶天立地汉子,也不能死在你这辈小人刀下。"说毕,身子一纵,对准了大堂上的大木柱子,一头撞将去,正是他用力太猛,横跌在石础上,立刻血花四溅。
这大堂上站的百十个衙役哄然一声。他们本是五衷感动,失声惊呼起来。那王开人和水兆金两人,以为大众不服,也顾不得体统,仓皇逃入内堂去了。这在堂上的衙役们,敬重宣赞这番忠烈,推着两位年老的人,在棺材店里扛抬了一具棺材来,将他收殓了,抬出知州衙去埋葬。前面一簇人送殡打着白纸灵旗,上书大宋沧州副统制宣公讳赞之英灵。这事早已惊动了全城百姓。纷纷议论,道是北国派来细作,已住在州衙,宣副统制殉了节,城里虽还有两千军马,蛇无头而不行,兀谁来统带着?现今四门大开,静等金兵来到,城里百姓除坐待金兵奸淫掳杀,便只有跑走。这言语一传,百姓扶老拱幼便都抢着出城。统制手下二千名军马,也各各叹了口气,穿了百姓衣服,陆续散开。这其中恼怒了两筹好汉大是不平,却生出一番小小风浪,作了件快意的事情出来。
第二十六回 风雪遮天舍生献计 战袍染血复命成仁
这两第好汉是兀谁?一位是易州好汉刘屏,一位是雄州好汉田仲。他二人自投沧州以来,便留在统制衙里当差。柴进去后,宣赞手下,缺少将才,看他两人是见义勇为的血性汉子,便升了刘屏作步兵教头,田仲作马兵教头。田刘两人感激宣赞的知遇,也十分气味投合。这日宣赞一早向知州衙内禀报军情,二人也在衙内检点部队。忽听得宣赞在州衙大堂上撞柱而死,十分惊吓。奔向州衙来探听,才知道王知州要降金国。刘屏听说,将面皮涨红了,待要发作,田仲却向他使了个眼色,两人匆匆地回了统制衙署。只在衙门口,刘屏便止住脚道: "田教头,你要我回来怎地?我要闯进衙去,把那王贼先杀了。"田仲道:"我怎地不省得?那王贼手下,也有百十个心腹,我两人独自入去,却不是故意走进那贼圈套。我们手下,还有两三千兵马,便先来发动了,去把守四门,免得金兵乘虚而入。城池在我们手里,自不怕那贼人会飞上无去。"刘屏道:"田教头说得是,保守城池要紧。"两人说话,踏进衙内看时,见兵棚里弟兄,十停走了七八停,剩下几十人,正也各自收拾包裹,行将出走。田仲喊了两名兵士来询问:"你们要怎地?"他们道:"王知州要把这座城池送给金人了,我们学不到宣统制为国捐躯,我们却也不能跟了奴才去当奴才,来杀害中原自己人,不散了怎地?"刘屏听了这话,虽是大事已去,却也人心未死。便站在庭院里一块大石头上,高声大喊道: "各位兄弟听了,这里知州王开人出卖祖宗,投降了金邦。我们宣统制守忠不辱,在知州衙里被逼自尽了。我们为公为私,都不能饶了姓王的这贼。是有心肝的,不要散了,都随我去杀了贼官。"刘屏喊叫了几遍,有血性的兄弟,便有几十人夺了枪刀,奔向刘屏身边来。那些未曾打算动手的,看了这般情形,也是热血奔腾,都随着取了武器前来。竟不曾再有一个要走,田仲也十分快活,便取了一枝点钢枪在手,站在人前,将枪尖向空中一指,大声叫道:"要为国杀贼的,都随我来。"他说毕,所有的弟兄们,齐齐的呐了一声喊,便拥出衙来,要直奔知州衙门。
但是到了街上,却见满街百姓,大哭小号,不分东南西北乱窜,但听人说,城门大开,金兵已经杀到城外了。同时,西北角十几丛烈焰,腾了高空,将半个城圈都罩在烟雾里。分明是金兵故技,未入城先放火。田仲和刘屏本是走在队伍的前面,看到恁般情形,不免站住了脚,躇踌一番。田仲道:"大郎,你看,四门大开,金兵已到城下,那容许得我们去杀那贼官?料着东南城还有出路,不如带了这几百弟兄,逃出城去,投奔柴统制那里,再图恢复。"刘屏眼望了天空的火焰,向田仲答道:"金兵若要进城,王开人那贼,必出来迎降,讨好他的新主子,我们趁着混乱时间,正好把那贼活捉了,送到东京,剐他万刀示众。"田仲道:"大郎,你不听这人声……"说时,像海潮也似的喧嚷人声,由西北角涌将来。西北角街头的难民,撞跌了向东南角奔跑.只喊金兵已经杀进城了,金兵己经杀进城了。不到片时,难民已和统制部下的兵马混合了一处,老百姓惊慌着跑。军士也惊慌着跑。田、刘两人待要阻止时,那西北角有几十骑马,在难民身上直冲过来。看那马背上,驮着番装的金兵,手拿了标枪,向马前乱掷将来,百姓纷纷倒地。随着胡笳狂吹,马蹄声像瀑布也似在后面响着。田仲叹了口气道:"大郎,你不走待怎地?预备当俘虏吗?"说毕,拖着刘屏,踅入冷静巷子向东角奔走。奔到东门时,难民己如潮涌般将城门堵住,哪里挤得向前?两人便抢入了附近民家,找了几根绳索,再奔上城去,将绳结了,缚在城垛眼里,然后顺手垂下的绳子,缒出城去。恁地时,只有孤身两人,却带不了一名兵卒。所幸金兵正抢着入城掳掠,城外并无伏兵,两人绕城向南,顺路直奔冀州。
到得柴进营里,在中军帐里拜见了柴进,备细说道沧州失陷情形。柴进听了,魂飞天外,便召集朱武、戴宗,石秀到帐内会议。依了柴进意思,便要回兵去救沧州,朱武道:"这如何使得?王开人降了金人,冀州城内斡离不那里必是事先已经知晓,我等回兵去救沧州,他正好在后面夹击我们。小弟有一小计,可以杀劫金兵一场,便是不夺回沧州,也让我南北两军会合到一处。于今是被金兵横隔在中间,兵力单薄,作不得甚事。但此事必须面见卢统制约好一切。"说着,因把自己的计策,向柴进叙述了一遍。柴进道:"此计甚好。只是周围百里,全有金兵巡逻,我兄一人,如何得过去?"朱武道: "此是细作勾当,如何多去得人?"石秀挺身起立道:"小弟护送朱兄去走一遭,军事紧急,怎地顾虑得了许多?"柴进想一想,这话也是,便派了田仲、刘屏去带了前军,暂充了正副先锋。朱武和石秀两人,扮作了难民模样,当日便冒夜穿过金兵阵地。
冬日夜长,虽是绕行了几十里路程,到得大名军营,也才是五鼓天明。那积雪平原,本来天地一片白色。忽然刮起西北狂风,天空里像长河决口一般,发出呼呼轰轰的怪响。积雪浮面的一层,未曾冻得结实,让这西北风掀起,像那沙漠里的飞沙,又像山头上的飞云,横山遍野,向南奔腾。这飞雪里面,又有那不能忍受的尖厉冷气,扑到人身上,其快如割。朱、石两人挣扎到了营门,经过通报,到了中军帐内,谒见卢俊义,见他两人身穿翻面长毛羊裘,头罩兜脸紫皮风帽,羊毛被碎雪冻结成了毡子,大吃一惊,因道:"二位贤弟,冒恁般大风雪前来,必有紧急军事。 且先暖和了再说话。"中军帐内,生有火炉,且让二人稍远坐着,脱下了外罩羊裘兜帽,又着兵士烫了两壶酒来吃,先冲冲寒气口朱、石二人坐了小半个时辰,才复了元气。朱武见卢俊义身着狐皮软甲,腰悬长剑。因先问道:"卢兄却也不时戒备?"卢俊义道:"恁般大风雪,正怕金兵乘我不备来袭。二兄且说来此为何?"朱武因把沧州王开人投降了金人事说了。便道:"小弟之意,沧州这支兵现今是前当大敌,后无救援,便不打仗,这粮草也断了接济。看这早晚沧州金兵,必会同后来兵马,将我等围困了。不能不早为之计,莫如装个回救沧州模样,略退一二十里,却在两翼藏了伏兵。那时,卢兄这里,用全力去攻打冀州。他若必为我南路是牵制之兵,不甚理会,我那边便让开他追兵,冲到冀州南郊,来和大军会和。若他两面出兵,城里空虚,益发是好,我北路伏兵,便乘机袭了城池。不知卢兄对此计策,看使得出否?"卢俊义抚掌笑道:"此计甚好,这般大风雪,金兵想我南朝人马,耐不得严寒,必不会出兵厮杀,正好引诱他出来。你们撤兵,他认为是乘了风雪逃遁,益发像真。这般大风雪,至少还可以刮上一日夜,于今约定,你们那边,便是今夜调兵。你们看到金兵出城追赶了,大大放上几把野火,约莫使二三十里外,都可以看见。我这里天明调动军队,多派骑兵探听消息,看到火焰,便出兵攻打城池。此事愈速愈妙,久了便怕斡离不调动后路军队,夹攻你那里。便是沧州城里金兵,也难保他不回兵来厮杀。"石秀道:"卢兄之言甚是。昨夜黑暗里,和朱兄摸索了一夜,又大宽转地多绕行了几十里路。今日白天回营,愿在卢兄这里讨两骑好马,我们便走捷径,近走二三十里,直穿了冀州东南郊过去。料得恁般大风雪,他未必有兵出城巡逻。便是有几十骑巡逻兵,我两人都可把他打发。益发活捉了两个过来,也好审审他口供,打听些消息。"他说时,挺起了胸脯,两手按了膝盖,睁了大眼望着,精神十分奋发。卢俊义道:"如此便好,我这里益发派一小队骑兵,护送二兄弟过去。且将息片时,待我约了左右两翼各位兄弟来,共吃几碗酒。"朱武道,"我们吃了两碗酒,又烤了一阵火,已将息过来了。这大风正不知能起多时。若待风息了,这东南郊便不好穿过。卢兄既已采用了小弟之计,机不可失,小弟就在此告辞。待两军会合了,再和兄弟吃酒不迟。"说着,使站起身来。卢俊义道:"虽是二兄立刻要走,也待我下令调齐一支骑兵来。"朱武道:"只小弟和石兄有两骑快马走去便好。有了护送骑兵,招摇甚大,反是打草惊蛇。万一被金人抢去一两名弟兄,走漏了消息,却坏了大事。"石秀也站起来道:"遮奠金人有天罗地网布在东南郊,小弟也要闯过去。仁兄不记得当年大名劫法场时,小弟一个人一把刀也敢在千百人马中来去。于今跨下有马,手上有枪,又是两人,怕些甚的?"卢俊义笑道:"三郎之言甚壮。恁地时,便依了二位,请再吃两碗酒,以壮行色。"石秀道:"酒便吃两碗,请兄立刻和我们调两匹马来。"卢俊义甚喜,着小校牵了两匹鞍韂齐全的马到帐外,又挑选了两支点钢枪,插在深雪里。于是亲斟两碗酒,分进到二人面前。两人接过碗,站着把酒吃了。拱手唱个喏,取了羊裘披上,出得帐去,拔枪在手,一跃上马,便飞奔出营。
这时,西北风益发刮得紧,雪花遮天盖地,迎面直扑将来。二人两匹马,在雪海里钻了二十里路上下,并未遇到一骑金兵。这已过了一半路程,却也放下了心,催马狂奔。面前一带松林,在雪地矗立了,雪压了成个雪山。但下层苍暗色在皓白里,映照了十分显明。马前这条人行小道,为车辙所陷,虽盖了雪,也和野地低下去几尺,在马上观看,正是向松林直穿过去。朱武在前勒住了马,回头向石秀道: "三郎,这松林邻接了城廊,怕有金兵埋伏,须是提防一二。"石秀猛可省悟,抬头看去,那松林子里,正好有一缕浓重的黑烟向空升腾。不是正面有人煮饭起的炊烟?恁般人马重重围绕之下,那有寻常百姓安居造饭?朱武道: "且不问这林子里有无伏兵,我等绕过这林子为妙。便是多绕十里八里路程,天色尚早,却也不会回营过晚。"石秀道:"哥哥说的是。"两人勒转马头,跳出了车辙道,便向田野上踏了浮雪奔跑。果然,那林子里一阵胡笳声吹起,便有几十骑金兵,卷起了雪焰,随着风势,三方兜围上来。石秀看到人少,便在马上笑道:"若只是这几个伏兵,怎能唬骇老爷,朱兄,且活捉两个带回营去见柴进哥哥,也好探些军情。我们且引诱他一阵罢。"于是逼转马头,向回头路走。朱武会意,也随马跟来。金兵哪里肯舍,有两匹马跑得快的,已逼近了马尾。石秀大叫一声,扭转身躯,两手将枪尖横扫过来。直刺马头,马眼生花,前腿直立起,那枪尖便搠进了马腹。马一跌两跌,将那金兵颠下地来。石秀再一枪尖,便把他搠死。回头看朱武对逼近的金兵,马头相对,一枪把己把那人打下马背。石秀看又有几骑金兵从风吹的雪雾涌出,不能让朱武给他缠住了。更举一枪,把那人刺死。于是两马并排,双枪并举,舞得泼风也似,对了那逼近前来的金兵挑扎刺搠,全都杀死在雪地里,但是这松林里恰是埋伏金兵不少,这批上前的被杀尽了。胡笳声起,第二批又涌将上来。地上的雪,风吹的雪,被马蹄搅得迷糊一团。石秀挺枪跃马,正待迎上前去,朱武叫道:"三郎,这些虫豸般贼兵,哪值得我们久在这里厮杀?我们赶回大营去要紧。"石秀道:"正是如此,我等若绕了林子走去,他只在后纠缠,却也老大讨厌,待我再打发回去几个,教他不敢追赶。"说时,金兵几十骑已扑到面前。石秀大吼一声,挥枪直闯进雪雾丛里去。朱武不肯让他落了孤单,也拍马跟踪杀去。两枝枪如两条蛟龙,金兵又颠翻了十余人奇他们且杀且退,看看将逼近林子,都勒转马头逃回了林子去。石秀见有两骑落后,正好活捉一个过来,便跃马跳上两步,右手提枪,腾出左手,便要去抓那人下马。不想那林子里金兵,竟不顾伤了他自已人马,几百条箭向朱、石两人飞射将来。石秀将枪拨了箭,伏在鞍上,赶快两腿央马回退,膀上腿上,已各中了一箭。虽是十分刺痛,未中要害,人还在马鞍上坐得牢实。马快路滑,已是离开箭的射程。定了一定神,将膀上箭拔去,回头看朱武时,见他丢了枪,两手抓了缰绳,伏在马鞍上。马身上中了两箭,它无人控制,落荒而走。石秀大惊,拍马追了上去,只见朱武身上那件革裘,已沾染了四五块血迹,有五枝箭插在他背上手上腿上。这也顾不得拔去自己身上的箭了,弃了枪,把自己的马拦住了那马,然后隔鞍将朱武抱了过来,放在鞍上,不敢停留,放马自走。正好狂风又起,刮得雪阵遮盖了天地,金兵未曾赶来。
他一口气约莫跑了两里路,回头看看,松林已远,心中粗定,便停了马。但喘过这口气来时,手臂按朱武不住,两人一同菠落在雪地里。原来这马屁股上也中了一箭,它跳跃着走开了,石秀由雪里挣扎起来,见朱武身上流出来的血,已把羊裘前后襟冻结成了一片,掀开他的兜帽,他面色苍白,双目闭住,剩了些微气息。石秀坐在雪里,将他拥抱在怀里,先拔去背上-枝箭,他大喊了一声。石秀抱住他道:"哥哥怎地?"朱武头枕在石秀手上,人缓缓倒下去,强睁了眼向石秀道:"好兄弟,休来管我,我自为大宋尽了力了。人生必有一死,这般死便好,你务必赶回大营,告诉柴进兄长,照计行事。我军计划成功,我死而无憾。"说着,声音慢慢的低微下去,眼珠在眼皮缓缓合拢的时候还动着左右看去。石秀咬了牙,忍住自己的创痛,握了朱武的一只手道:"哥哥放心,我虽走路,也必把你背回宋营,也不误公事。"
朱武略略点头,便捐躯了!石秀将他尸身放在雪地里,先把手臂创口再裹上一道。拔去腿上那枝箭,痛的向后一倒。沉着一回,紧紧咬了牙根,重新坐起,撕下朱武身上一片衣襟,把刨口裹了。然后在雪地里对尸身拜了两拜道:"望哥哥英灵在暗中默佑。待小弟夺得刀马,一来送你回宋营,二来也好禀告柴进哥哥,成了这回大功。"祝告已毕,一跃站了起来。前后瞻顾,见原来交锋地方,满满都是黑点,料着是金兵尸首。便闪跌着走向那里,果然人尸马尸,纵横倒卧了。在雪里拾了一枝枪,又拾了一把刀。朴刀挂在腰上,手将长枪作拐杖,支了雪地里站住,自己沉吟了一会,心里思忖,腿受了重伤,积雪两三尺深,如何能走回大营。正在为难,却见深树林外有两骑金兵,向这里走来。便暗念道:"天可怜见,进马的来也,正是朱武哥哥英灵,暗中默佑。"于是手握长枪,倒在雪地上不动。果然,那两骑兵是来查看战地的,缓缓来到尸首旁边。石秀等他们到了近处,大吼一声,跳了起来,两手举枪向上一挑,便把当前一骑金兵,挑落马下。自己也忘却腿痛,奔向马边,一扶马鞍,便纵上了马背。那骑金兵见死尸由雪里跳起,早已吓慌,不敢交手,拍马便跑。石秀抖缰追了上去,由那人后心一枪扎去,毫不费力,又已落马。于是俯身拾过那马缰绳,牵到朱武尸身边来。自己跳下马,把他尸身放在空马鞍上,将那羊裘撕成几根长带,和鞍子一处缚了。然后自骑一匹马,手牵一匹马,绕了松林,觑定方向,对沧州兵马大营直奔了来。
那西北风紧一阵松-阵,不断吹着,这时又狂烈起来。那雪沙由田地面被风卷起,斜剌着里扑打了马鞍上的人,只是要把人掀下来。石秀受伤的手倒拖了长枪,并牵了身后那马。用好手抖了缰绳,身子伏在马背上,两脚紧登踏蹬,只管催马走。周身用劲,那扎刨口处都崩裂了。几次痛入肺腑,人在马上晕沉过去。石秀却兀自记得朱武言语,必须禀告柴进,照计行事。清醒了过来,却又用枪把拍马飞奔。一气奔了二十余里,远远看到大雪地里,涌出一座堡寨圈子,上面大宋旗号飘动。昂头叫了一声天,继续飞奔。在堡城上巡逻将校,早看到雪地里有两骑马飞奔了来,便定神守望。那两骑马奔到营门外时,看得清楚,前面马上的人,伏在鞍上,后面的人,却是缚着的。大声呼喝着口令,两人并不答应,那马知道这是营寨,急于避风雪,也徘徊了不去。这时,戴宗正在巡营,听了小校呼喝,登城看望.见马上披着翻毛羊裘,大惊道: "这是石秀贤弟,怎地恁般狼狈?"立刻亲自下寨,开门迎接。两马见吊桥放下,寨门开了,便直冲了进去。小校们将马拦住,戴宗向前看时,见朱武身上,已堆了几寸厚的雪沙,横缚在马背,知已死去。那石秀冻僵在马鞍上,兀自左手挽枪,右手牵了缰绳。看看还未曾死,便着小校们抬入内帐。柴进得了禀报,撞跌将来。这时,小校将石秀安顿在军帐内床上,扑去身上雪花,见左臂紫色血膏,冻结了一块。左腿上也有一片更大的,正是箭创口。衣服血液凝结了,揭不开来,且自由他,只把雪团来搓他手心脚心。另在屋角,生起小小炉火。暖和这屋子。调理了好半晌,石秀苏醒过来,睁眼见柴进、戴宗站在面前,缓缓的道:"莫非梦中?"柴进垂泪道:"石兄,你已被马驮回营来,如何恁等模样?"石秀微闭了想了一想,笑道:"天幸得回宋营,不误大事。我可见朱兄于九泉了。"戴宗也垂泪道:"朱兄尸身也由马驮回来了,却是怎地了?"石秀呻吟着,断断续续,把过去事说了。却是喘息了一团,不能再说。柴进向戴宗看了一看,默然对立床下。石秀二次睁开了眼,问柴进道: "小可说的那番话,哥哥可都记住了?河北大局,在此一战,却是错误不得。
请把那话重叙一番。试看兄台听请楚也无?"柴进由了他,果然把他的话回述了一番。石秀连夹了两下眼皮,下额有些颤动,带着微笑道:"柴兄定能照计行事,小弟放心去了。请转告各位兄弟,努力杀贼,上为国家,下为弟等报仇。拚命三郎,今番真个拚了命也……"说毕,两眼闭上。梁山又一位好汉为国而死!
第二十七回 挥大旗柴进夺城门 放弩箭燕青擒寇将
梁山泊上人物,都是斩头沥血汉子,只要是义气所在, 自把生死看得轻松。这回朱武、石秀在死关上跑回营来,免得误了军事,柴进和戴宗都十分感动,相向流泪站在石秀灵床前,半晌没有言语得出来。戴宗拭着泪道:"石家兄弟,忍死奔回营来,就为了卢俊义兄长,要我们照计行事。现在时候不早,请兄长去传令调度军事。这里朱、石两位兄弟遗骸,小弟自会率领小校们殡葬了。"柴进向石秀尸身唱了一个喏。因道:"恕小可不能料理兄台身后了!"说着,含泪回了中军帐,下令将人马照朱武生前所定计划调度。
在申牌时分,田仲、刘屏接到军令,把前哨人马一千五百名,撤退了所驻的村寨。故意把一小部分旗帜不曾卷得紧密,雪风一吹都透了开来。队伍让他们零落散开,占了好大地面,在那雪雾丛中,透出了隐隐约约的人影子,西北风追着马吹,马也引颈长嘶。这支人马,退到中军所在地,改入路南去。这里正是一片洼地,冬日水涸了,十余里路宽的干芦苇丛被雪半压着,却也正遮掩了眼界,人马便都深入一二里路,悄悄地埋伏了。路北向东三四里路,有两个小村寨相连,村外都有树林,将村子半露半掩,所有的高低枯树枝,都让雪加了一层厚涂裹,正是成了密密层层的梨花林子。地上是雪,人家屋瓦上也是雪,一片白色。在风雾中自难分个浅深。柴进自带了三千人马,藏在这里。剩下千余人马,却由戴宗领了,缓缓向东行去。
斡离不在冀州城里,早得了探马报道:王开人大开四门,将沧州献降了。宣赞撞柱而死,守城兵马,一二千人全都散了。
斡离不见便便宜宜占了偌大一座州郡,心中十分欢喜。料这东路兵马后路有了变化,一定会闹饥荒,使不住派人监视沧州军行动。到了这日黄昏时候,四路探予回报。宋军向沧州路上撤退,斡离不自觉所料不虚,便点了一万兵马,派一员大将领带,大开东北门,跟纵追杀。那时,西北风虽已稍稍煞了,但偶然吹过,那半空里呜呜呀呀的惨叫声,兀自时起时断。初更以后,风势全停,天上疏落着的星点,配合了半勾新月。清光落在积雪上,大地如水洗了,冷气尖刀也似,透穿盔甲。金兵出得城来,在雪野里向东追赶。赶行了十余里路,逼近宋军原来的前哨营寨,依然是一片寒光天地无尘。远远朦胧着云雾,不辨树木村庄。兵丁肩上扛的刀枪,前后接连,也映了寒光,在空中闪动。
那柴进带了三千人马,伏在路北村庄里,一点声息无有。他自己全身披挂,走上村中碉楼顶上观望。在月光雪地相映之间,地面上有一片黑影子浮动,正是金兵人马来了。远远地的嗤嗤咤咤声,劈劈拍拍声,正可以听到哪是人马蹄脚踏雪响,哪是兵器旗帜撞击摩空响。这寒光压地,万籁无声的当儿,自把这情形闻见得很切实。柴进立刻步下碉楼,骑上村屋前配好了鞋镫的马匹。自己两手握了长枪,一马当先,守住了村屋门口。在马背上向东张望,只见几丛火焰,约莫在三五里外,前后腾空而起。清光里面,火都成了赤色的烟雾,空中风势一卷,发展的很大。那正是戴宗人马在那里放的信号火。金兵看到前面火光,虽不知道是什么用意,却省得必是沧州兵马退到那里。便算有甚用意,这万余兵马,已是比宋军多。统兵将官,恰是不介意,恁多人马,如何肯不见宋军一卒一骑便罢休了?他恁地想时,益发催动骑兵,先向那火焰赶上一程。不到半个更次,柴进下令放火,把两所村庄烧了。金人步兵,方是过去大半里路,猛可的看到后面两丛烈焰升起,便接住了阵脚,在大雪地里等着伏兵出来厮杀。柴进这支人马,恰是不来与金兵作战,斜刺里由东北角直扑州城。偌大平原,冬天里没有一点庄稼,虽是大雪把地面盖了,也没一条沟渠,行军不怕人马陷跌,柴进益发不择路径,只远远地避开金兵来去路径,大宽转地奔走。一路上向空中放着火箭,知会了第一路芦苇里伏兵,田仲、刘屏看到信号,带领千余人跑出了上风头。便放火烧那苇丛。这焦枯干叶干了一冬,虽洒上些干雪,却是不曾湿透,放火的人,都把硫磺石硝引着了一片,晚风略微舒卷,便燃烧得纵横几十丈。这角落里宽阔的火,知会了东退的戴宗,知会了西来的柴进,又知会了南路候消息的卢俊义。其中三路是戴宗这路盼这火信更切。见金兵退去之后,派了二三十骑快马,火向东放,大队人马,却由金兵右翼迎将上来,反往西走。恁地时,虽是绕避了正面,但万一顶头遇到金兵,却也只好拚命厮杀。现在看到这丛火知道自己伏兵,不曾为金兵发觉,又容易省别方向,于是催动队伍,向田仲、刘屏的前锋会合。那金兵走到这半路上,前后左右,放了许多火头,料着是宋军伏兵四起,各分头向火光处厮杀,既分了兵力,又怕中计。踌躇了不敢动弹。那东进的骑兵,曾扑到两处火焰边,只是些秫柑堆燃烧了,不曾见得一人一骑。接着后面大火陆续腾起,也只得跑回来与步兵会合。但会合之后,依旧是四处火光,不见宋军出来厮杀。虽明知是疑兵,正不知道疑兵埋伏那里,只有顺了原来的路步步向冀州城里撤退。
戴宗、田仲会合的二千余人马,隔了火光,把金兵看得清楚,也不声响,也不截杀,只在后面紧紧跟着,那北路暗袭冀州的柴进,更是一串流星探马报信,知道金兵向城内撤回,便抢着直奔东门。一口气奔到东门外,先在附近民家,把三千余人马,分头藏好,只在暗下候机会。等着金兵遇到附近,约有三停的一停,过了吊桥,柴进立刻着人连放了几声号炮,这三千余人听到炮响,各在民房里烧着火,三五十人一队,手使短兵器,各由街口巷口,四处抢杀出来。这里街巷窄狭,金兵前后拖了长阵回城,正不曾想到在城门口会遇到厮杀。阵头已进入城,阵尾尚在郊外。踏进街道的队伍,便是中间一截,四下里被火烧着,首昆都不能照应,只有前后乱窜。在金兵后面暗蹑的戴宗队伍,见城角下飞起了几丛火焰,喊杀之声大起,知是柴进得手,便向金兵猛扑将来。这时,新月已经落地,满天星斗,涌出的宋军是由黑暗中向光亮处厮杀,十分清楚。金兵见前面街巷堵塞,中路队伍回跑,后面更有军队攻来,两面受攻,阵脚大乱。那金人的骑兵,散在平原上自好来去冲锋陷阵,如今前面街道是宽不过丈许,如要冲杀,却是后骑冲了前骑。回头来向后面迎接戴宗队伍时,无如街巷里退出来的金兵一味冲撞阵脚,压制不住。统兵金将,也只有率了亲信部卒,混杀一阵。冀州城墙,全被城外火焰遮挡住了,里面情形如何,恰是探求不得。他心想便冲过了这街道,也不知道能入城也无。自吹了撤兵胡笳,向东北角退去。戴宗这二千余人倒乘了空当,杀进街道来。
这时,柴进见金兵截成两段,奔向城里的一支金兵,十分混乱。火光中见冀州东门大开,吊桥绳索已断,未能扯起.那金兵蜂拥入城,在吊桥上便如滚球也似,纷纷跌入桥下。沧州兵士,杀不过桥,只站在壕边,对奔逃的金兵乱搠。柴进自己左右二十余骑精兵,正是粱山老弟兄,便回看了他们道:"大丈夫见义勇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冀川城摆在眼前,城门四扇大开,如何可以放过了?你们随我来,先把这东门夺了,也好放大兵进城。"说着,手挥金枪,拍了马便向金军溃兵丛里直冲了去。那站在壕边的沧州兵,见主将向前,也呐喊着跟在后面向东门冲去。那城外金兵,虽是纷纷向城里逃跑,守城金兵,如何不提防宋军混夹入去,早已伏了两三千人,藏在城墙垛口下,火焰里以备万一。他们看到二十余骑宋军冲上吊桥。为首一将,头戴狮头盔,身穿赤色金缕甲,跨下一骑黄骠马,手挥红缨金枪,气概轩昂,虽看不清面貌,便不是平凡模样。他那骑马后,展开一面红地金边大旗,上书一个柴字。早有人告诉了守城主将,这必是后周柴世宗嫡派子孙,现任横海郡沧卅兵马统制小旋风柴进。那主将早闻其名,如何肯放他过去,且不问城外金兵是否退尽,立刻下令放箭。梆子声里几千条利箭,像下着斜暴雨也似对了吊桥上射将来。柴进却也料到此着,眼前城门大开,马也跃到了吊桥上,怎肯功亏一篑。将金枪插在马鞍插鞘里,顺手夺过这身后那骑兵手上的大旗,把身子伏在马鞍上,两手举了旗竿,伸出马头去,身子一扭,两臂转动,旗面便己展开。只听到呼呼啦啦有声,那面红旗,像一朵飞云,或上或下,或左或右,盖了这人和马,向前滚去。那箭是飕飕的飞来,全被旗子卷落。但那桥左右的金兵,和护送柴进前来的从骑,都纷纷地被射着落地。柴进一马当先冲到了城门洞子里,城墙上箭射不着,石头也砸不着便立定了,他看城门里面,是个月城的城圈,并不见有一个人,凭着自己这股勇气,本可以再冲进月城去。但身后一骑随从没有,若是杀进城以后,金兵反是将城门关了,却不是入了陷阱?必定引着人马过来,先夺得了这城门,不容金兵来关闭,才是来去自如。恁地想了,回头看看自家人马,还是临壕站住,不敢冲近这箭雨。柴进心里焦急,只管将大旗伸出城门洞去,上下挥动,要招引军队过来。但是月城里笳、鼓之声大作.一批手拿盾牌滚刀的步兵,就地滚将来。柴进怕让他们砍了马腿,只好手挥大旗,跃出城门洞。那些步兵,并不来追赶,却抢着把城门掩闭上了。同时,城墙上百十条火箭,如几百道流星,对了吊桥射去。桥板上,几丛火焰升起,便己燃着。柴进料是抢不了这城门,只好纵马奔了回去。虽是两手挥旗,遮盖得水泼不入,部城墙上金兵把碗大的石块,向头上盖来。石块沉重,旗子卷甩不开,柴进肩上臂上,各中了一石,马身上更是中石七八块。马虽负痛,所幸这是柴进喂养多年的坐骑,却不肯颠动丝毫,只是飞展四蹄,也像一支箭出弦,将那烈焰笼罩的吊桥,冲了过去。
戴宗率领后路人马,已杀到了阵头,听说柴进带了二三十骑随从,已冲过壕去夺城门,不免大吃一惊。便率领百余骑精兵,由自己阵里,向壕边追来。这时,城外放的那几十丛野火,被风一卷,那光焰越发大了。火头上起的浓烟被下面火光照着,都变成了紫黄色,所以这冀州半边城都罩在红光里。戴宗到了壕边,看得清楚,见一员宋将,舞了大旗,抢过吊桥来。城上箭石追着这一人一骑打,也就顾不得危殆,大喊一声,舞刀拍马前去迎接,正好柴进跳过那吊桥,旗子被火箭燃烧,随手丢了,马腿被箭射穿,人与马一同滚在地上。小校们将柴进在地上扛抬了便跑。这里的骑兵,又已被箭射倒了一小半。沧州兵被火光映着,形影毕现,上前不得,只是隔了壕擂着鼓,摇旗呐喊。柴进被抬到阵后,戴宗将两床马褥子,放在街道上人家屋檐下石阶上.,便让柴进睡在上面休息。柴进虽是身受几处重伤,神志还十分清楚,耳听到四处咚咚金鼓之声,杂了潮涌一般的喊杀。屋檐上面,火光烘托了紫黄色的烟雾,上升天空,那烟雾里无数的火星,像放花爆也似,随了烟雾飞舞。这些火光,照见沧州人马,在街头上来往不息。戴宗叉手在石阶台前,并不言语。柴进猛可省悟,挣扎了坐起来,问道: "这呐喊声起在东南角,必是南郊我们大营人马,前来攻城。看城里金兵恁般惰形,今夜他不省得我们力量如何,不会出来接仗,到了天亮,我们攻打经夜,把士气攻打得疲倦了,他们却开了城来接杀。"戴宗道:"小可也是如此想,只因抢救兄长出险,便耽误了。"柴进道:"这如何耽误得?"便下令全部人马,分三次移动,未曾移动的人马,还只管呐喊攻城,戴宗留在后队压阵,着四个小校,用木板将柴进抬了,随了队伍,绕到南门外。
果见大名大队人马,隔了城壕,将冀州城墙围住。火光里在人家屋檐外,飘荡了无数的旗帜,那骑兵三五十骑作一队,绕了壕岸奔跑,过去一批,再接一批。马蹄声拍拍不断。柴进看到自家人马如此雄壮,精神为之一振,使坐了起来。街口上两员宋将,引了几十骑随从迎将上来。马前十几个长柄灯笼,有圆有方,上面写了官衔姓氏,烛光照得明白,正是汤隆、陈达二人。小校们喊着柴统制到了。陈达身披黑甲,背上插了双鞭,跃马向前走来,便拱手道:"哥哥怎地?"柴进道:"方才抢夺东门时,被城上乱石打伤了。俊义哥哥现在……"汤隆也迎马向前道:"卢统制正在前面街上,立马等侯兄长。"说着,一同向前。街头大屋下簇拥了一丛灯笼火把,火光下,卢俊义身着紫云甲,跨下紫骝马,腰悬长剑,未拿武器,双手拢了缰绳,正在鞍上四顾,燕青背了弩弓,手拿长枪,拱手立在卢俊义身后,备见精神威武。卢俊义见陈达、汤陛,拥护了柴进前来,也立刻迎上前来观看。见他盔甲未卸,半昂了身躯,向这里看觑了。便拱手道: "大官人辛苦了。"柴进益发将身子挺坐起来,正了脸色道: "为国辛苦,死而无想。只是刚才小可冲进了东门,后面人马跟踪不上,抢不到冀州,却十分可恨。"卢俊义道: "虽是如此,我们兄弟能在这里会师一处,却也不虚这一战。大官人且回大营将息,事不宜迟,只在五鼓以前,小可便当把大军调回,且让斡离不那贼看不透我虚实。"说着,便差燕青先护送柴进回营,一面传令前锋人马只管作攻城模样,且体渡过壕去,一面令后营兵马,卷旗息鼓,分路向大营退去。
原来这南郊外几个村寨,是金将喝里色万余人马分驻了,卢俊义却调着杨雄、时迁所部二千余人马埋伏大路两边监视了,大队人马都在夜月朦胧里绕行过来了。后来城外大火,喊杀声起,喝里色知道冀州被袭,远看南方宋军大营,依然灯火闪烁,虽是在上风头,却也听到那更鼓之声,敲打不绝。仿佛攻打城池的,不是南路宋军,如若抽兵前去救城,却又怕卢俊义的大名兵马随后追来。他只得下令全军戒备,等侯探报。后来他看到冀州东北角火光接天,一丛丛直烧到城脚,益发像是沧州兵马攻城,料得城中大军足以应付,便决定了不出兵。待得有几骑探马回报卢俊义兵马也曾绕道攻城,已到三更天次,便十分晚了。他恐斡离不见罪,勉强调齐人马,开了北寨门向冀州去救援。这里人喊马嘶,埋伏在大路两边的杨雄、时迁队伍,早己准备妥当。等到喝里色人马过去一半,两下便抄杀出来。金兵匆忙迎战,便是一阵杂乱。这时,燕青率领二百余骑精兵,正好护进柴进回营。远远看到一丛火光,在大雪平原上照耀起来。胡笳狂吹,战马悲号,便知道是杨雄、时迁把金兵截杀了。便大声叫道: "弟兄们,今夜未杀进城去,便宜了那些贼兵。于今喝里色人马进上前来,我等必须杀他一个痛快。"回转头来,向躺卧在马褥上的柴进道:"大官人且绕路西,小可转回左边杨雄兄长营里去。"柴进听说,一翻身由马褥上跳下地来。因道:"将息了这些时,我的伤势已经退了。虽不能厮杀,还可以骑马,我自随在小乙哥身后,冲了过去。"他说着,便叫面前一骑兵让了马匹。见他手上拿了丈来长的红缨枪,益发取了过来。坐在鞍上,两手端了枪把,将枪头抖了两抖笑道: "却是不甚吃力。小乙哥由我一路罢。便是厮杀不得,也有你保护了我。若另走小路,遇到金兵,须是被活掳了去。"燕青见柴进不肯离开,只好由他。自己手挥长枪,在前引导,对了来的那丛火光迎上去。后面二百骑马兵,息了灯火,在雪地里紧紧相随。不到半个更次,路旁闪出一座松林,一片黑森森的影子,在雪地里涌起来。燕青看看那火光已越是走近,相距不过二三里路,却引了一行人,都藏在松林里面。
金兵燃起千百条火把,骑兵摆成十余人一排的行列,在林外跑过。马蹄踏了积雪,雪泥四溅,道路成了雪浆。那骑兵在马上高挥了火把,近看是一丛烟雾,远看是一串火光,加之那骑兵蜂拥而来,上万马蹄,践踏得声音很大。藏在松林二三百骑宋军,众寡悬殊,未免相顾失色。燕青虽不曾看到众人颜色,听到各人马鞍上,衣甲一摩擦瑟瑟有声,料是大家精神不安。心想:要截杀金兵,须能压抑他们声势。正在这时,骑兵已过,步兵随后走来。在步骑兵中间空当里,叉来了一丛灯笼火把。有百十骑马,簇拥了一员金将向北走来。那人身着绛色开岔窄袖战袍,头戴貂帽,两耳垂着碗口大两支金环,左手揽缰,右手抱了个花竿长矛。燕青认得那厮,正是斡离不部下先锋大将喝里色,立刻把枪插在雪地里,取下肩上弩弓,在左肋下骑袋里取出一枚弩箭,扣在弦上。两脚踏了鞍镫,身子微微站起。两手举起弓来比与头齐,眼睛在扣弓背的食指环里,看准了喝里色拉紧弓弦,猛可放去。这里飕的一声响过,便见喝里色侧身倒下马去。那随从骑兵,正不知何故主将突然落马,大家一阵紊乱。燕青背好了弩弓,拔起雪地里长枪,大叫一声:"大家随我来。"拍马当先,冲出了松林,直奔那丛灯火。这里二百骑宋军,亲眼看到燕青一箭将喝里色射下马来,大家一阵欢喜,便也随了他马后冲杀过去。金兵见主将落马,又看到松林子里有人杀出,以为又中了伏兵,丢了落地的喝里色,四散奔跑。灯笼火把,满雪地里抛弃。后面随来的步兵,被杨雄、时迁截杀一阵,且战且走。冲到这里,喘息方定,这时宋军杀出,阵头大乱,金兵以为又是一场苦战,便对了自家溃散军队猛冲过去。燕青旱已抢到喝里色落马所在,地面火把,照耀着一员金环大将,肩上中了一箭,正由雪地挣扎起来,要寻战马。燕青那肯放过,两手横过枪来,只一枪把,将喝里色打倒在地。慌乱中又被乱马踏了几脚,他早是动弹不得。燕青大声喝随从骑兵把他缚了,两骑兵就地将他抢起,便把来捆缚在马鞍上。燕青见擒此大将,胜似斩首千人,不肯与金兵纠缠,依然挥了枪,指挥众骑避入松林里去,那金军步乓冲了上前,满地的灯火,为积雪所浸湿,也大半熄灭,却不见那里有军队迎着厮杀,只有继续向前冲撞;那前面跑过去了的马兵,看到后面阵脚慌乱,拨转头来救应。偏是失了主帅,无人指挥,自己的步兵与马兵,,倒互相冲杀了一番。接着卢俊义撤退了第一拨人马三千余名,由陈达率领,正好经过。他们并不曾亮着灯火,只在暗地里擂鼓,大声喊杀,估量金兵所在,将乱箭飞射,并不向前接杀,以免损伤。金兵几次被宋军暗中摸杀,以为到处是伏兵,加之无人指挥,越杀越乱。这时,在远远的擂鼓呐喊声里,见有大队宋军赶到,慌乱着四下奔跑,于是金兵为乱箭所射,马蹄所踏,自己人刀枪所伤,满地里都是死尸。燕青,陈达各在暗地里勒马观看,倒获了一次大胜仗。正是朱武虽死,这一场功迹却也立得不小呢!
第二十八回 遣细民赴死勉时迁 夸宗室弃城伤赵野
这一场厮杀,金兵却坠入雾里,他们每次遇到回营的来军,每次都以为是中了伏兵,人心慌乱,越战越没有了阵势。待到五鼓天明,卢俊义、柴进两路兵马大获全胜,都回到了大营。卢俊义驻扎的这所村寨,空屋很多,便让柴进本部人马,也都在这村寨里驻屯了。柴进自己随着燕青押解了生擒的喝里色回到大营。一路行来还骑在马上,到了营门而后,滚鞍下马,恰便支持不住,倒在地上,燕青着人将柴进抬入屋内床上安歇。把喝里色关在囚车里,等候卢俊义发落。卢俊义回来时,知道虽擒得一员金国大将,可是又折损两名兄弟,心中甚是惨伤。把关喝里色囚车,且押到后营。在中军帐内备酒犒劳出战弟兄,除了柴进卧伤未起,所有各弟兄,都团团地围了圆桌子吃酒。
席上杨雄,时迁、陈达都郁郁不乐。杨雄坐在席间,手扶了酒碗,待吃不吃地,叹口气道:"自在蓟州和石秀兄弟相识以来,十分意气相投,几次遭险,都得无恙,却不想是今天分手了。"
陈达道: "我等聚义兄弟,虽是情谊一般,却相识有个先后。小弟和朱武兄长在少华山结义之后,未曾分手过。多年弟兄,忽然永别,心里总觉着有一件事横搁了,分解不开。"卢俊义坐在首席上,正端了酒碗起来要吃,这便放下碗来,手按桌沿,昂头叹口气道:"折伤了朱、石两位兄弟,不但是我等兄弟损伤,便是国家也折损两名好将材。"杨雄豁地立起来,拍了桌案道:"必须把喝里色那厮首级号令辕门,才泄得胸中这口怨气。"卢俊义手抚髭须因向杨雄点点头道:"杨兄且休性急,留着此人,自有用处。现在金兵,深入我大宋国境,他哪日不杀伤我成千成万百姓l杀他一人,报得甚仇?我且宽待了他,那厮在三五日后,不曾受刑,必存着生望,在他日内,好歹讨些军情出来,强似要他流那几点膻血。"时迁道:"恁地时,却使用得着小弟。当年小弟落魄在蓟州时,也曾经营牛羊皮生理。奔走长城内外,颇学得几句鞑子话。小弟便用鞑子话和那厮攀谈,他不怕第三人听了,或会吐些实言。"卢俊义点头道:"恁地便十分是好,明日便由时迁兄弟探问那厮口气。"当时计议定了,便开了囚车,将喝里色让在一间民房内酒肉款待。和他包扎箭伤。
到了上午,时迁拎着一腔烤羊,配了酱醋葱蒜作料。几十个饽饽,一大壶酒,亲自领人进到拘禁喝里色的屋子里来。见他坐在一条大木凳上,两手盘了镣栲上的铁练耍子,盘弄到呛啷作响。他猛然见时迁是一位将官打扮,便豁地站了起来。时迁向他说了鞑子话道:"喝里将军,你休害怕。我们这里卢统制,道你是筹好汉,特派我押送酒食来,让你将息几天,息得好了,且有事和你叙谈。"那喝里色惊奇不已,倒不在他这几句言语,却想不到宋营将官有会说鞑子话的,便瞪了眼问道:"你是兀谁?却解得大金国话?"时迁笑道:"我叫张三,是蓟州人,原先曾常到贵国贩买牛羊皮,怎地不懂大金国言语?"喝里色问道:"你在卢俊义这里任甚官职?却被派来了款待我。"时迁笑道:"久后自知,你却休问。"于是着兵士们将酒肉都放在一张土案子上,和喝里色开了镣锁,让他自吃,时迁且坐在一边,和他说些闲话。他饭后,看着人给他上了镣锁,押人收拾了杯著去。午后,时迁又来了,先是着人送进一捆木柴草屑来,把屋子里土炕下火眼里,先烧上了火来暖炕。在土炕上铺上两床被褥,一床羊皮毯。随后又有人抬来一张桌子,两张木椅,一担食盒。揭开食盒来,里面一大盘炙牛肉,一支熏鹅,一个红烧羊头,都用大木盘盛了放在桌上。另是个小笸箩,盛了几十块烤的胡饼,又是一大瓮酒。桌面上相对放了杯著,时迁叫兵士给他开了镣锁,陪了他坐着吃酒。
喝里色笑道:"张将军,你是受了卢俊义指使,来劝降我,所以恁般款待。你休来欺弄我。"时迁笑道:"擒得敌将,非杀即招降,有甚理解不得?你只将息几日,后来自会明白。"喝里色虽不省得卢俊义究是何意,且也乐得快活,自不追问。到了晚间,时迁又着人送了酒肉来吃。饭后,且用大壶熬了浓茶来喝,桌上点了臂粗的蜡烛,红光闪闪地,时迁便陪了他闲话。到了第三日,时迁又送了酒肉来相陪,喝里色向时迁道:"我又不是一支猪,你待把我喂得肥胖了来杀,若说是要招降我,你怎地却不提起一字?你须是引了我去见卢俊义,待我当面问他。不时,却教我闷的慌,便有酒肉,我也吃不下去。"时迁笑道:"你真要问时,我便告知了你。你想,贵国和我大宋还能永远厮杀了下去吗?我们得了大名来书,道是朝廷已经在向金国提起和议,这早晚便定妥了。因此,要你降我们却也无益。把你杀了时,更是伤了和气,于大局无甚补益。待得和议成了,自把将军送回金营,岂不落下一点交情?"喝里色笑问道:"甚时候,大名来书如此报道?"时迁道:"便是最近两日。"喝里色手扶酒碗,昂了头哈哈大笑道:"你们这卢俊义统制却相信赵野都总管来哄骗。便是你等攻打冀州那日,我们就知道你们南朝西道都总营王襄,弃城逃走。那赵野兀的不也是个文官,怎管得北道军事,早在一月左右,他们的家眷,已送过了黄河,怕不是预备作第二个王襄?我那斡离不元帅,已调有奇兵,接应西路粘没喝元帅大军,占领黄河北岸,这早晚大名想是休矣!你这区区两三万人马,济得甚事?将来没了归路,都被我大军活捉了。我念你们不杀之恩,告诉你实话。
莫如放出我来,引你们投降北国,却不失封侯之位。"时迁听他絮絮叨叨说了,不像担造,心里大吃一惊。但面上兀自镇静着,道是喝里色信口谎话。慢慢地陪着他吃完了酒肉,便奔回中军帐来,向卢俊义报告此事。
此时柴进伤势少痊,与戴宗,燕青同在帐内坐地。柴进便道:"乱听说西路金兵,确是由太原进向潞州,难道恁地快,使抄到了黄河北岸?"卢俊义道:"然是作怪,这两日金兵不来攻打报仇,大名也不见文书到来,像是暗中有变。必须着人向大名探视一番方好。此事,却须……"手理髭须,望了时迁沉吟着。时迁挺身相应道:"若是兄长须差遣小弟前去,小弟万死不辞。小弟虽然曾是个不安分的细民。但相隧在公明哥哥和兄长手下多年,也略懂得忠义,前后奉过许多差遣,都未曾误事。"卢俊义道:"贤弟,你怎知我要把这事差遣了你去?因为喝里色那厮言语,多少有些可信。若是大名有了金兵,平常一个百姓,却怕不能自由来去。贤弟懂得鞑子话,便方便了许多。"时迁道:"小弟自能临机应变。"卢俊义执了时迁手道:"贤弟,若道临机应变,你自有这能耐。只是南北两国干戈相见,是子孙兴灭的勾当,却非往日我们山寨聚义小局面的厮杀,你此去万一有点差错,金人要了你性命,大丈夫为国家流这点血,那是身死得其所。却怕他们挫折或引诱你,要你为虎作伥,那我聚义弟兄受累事小,国家受累事大。"时迁听了这话,只觉脊梁上冒出一阵冷气,周身汗如雨下,立刻向卢俊义拜了下去。卢俊义将他扶了起来,因遭:"贤弟有话且说。"时迁又对在座各位兄弟,躬身唱了个喏,因道:"小弟方才言过,虽是出身细民,因跟随各位英雄豪杰多年,却也懂得些忠义。再蒙张相公提拔,朝廷恩典,那般出身的人,也作了个巡检,好歹是为官吏。哥哥说了,这番厮杀,是子孙兴灭的勾当。小弟一要报答国家,二要报答张相公,三要顾到聚义兄弟英名。如有甚差错,小弟一定一死为先,决不辱没了这个身体。董平、宣赞,石秀,朱武四位仁兄那样慷慨就义,小弟难道是个木偶人,却不省感动?"说着便流下泪来。杨堆也起身向卢俊义道:"哥哥放心,时迁兄弟却不是在蓟州流浪时那般人物,他常对我说,小弟一个鸡鸣狗盗般人物,却来作了官。小弟却也劝他,休过分惭愧。正是鸡鸣狗盗可以来做官,做了官的却休去再作鸡呜狗盗便好。他平日有这般心胸,可想他要做好人。"卢俊义向时迁唱个喏道:"原来如此,贤弟休怪则个。记得我兄弟离开邓州时,张相公却排了队伍送我们。我们不轰轰烈烈作一番事业,怎地对得住张相公那一番荣宠?"时迁道:"哥哥放心!小弟在东京相府里进出过,省得他们作事,自有不如我们处,我等自是休把自己看轻了。公侯将相的事,鸡鸣狗盗一般做得!我们斩头沥血的事,却是他们仿效不得。"卢俊义道:"贤弟有这番胸襟,那便十分是好。事不宜迟,就请贤弟挑选快马一匹,即刻动身。"时迁也知道大名有变,大军没了后路,不但是退无可退,人马粮草就要断了按济。于是退出帐来,装成了个商贩模样,身穿大布皮袄,头戴风帽,腰上挂了柄朴刀,手拿枣木棍棒,背了个小小包裹在肩。另挑得一匹快马,换了一副朴素些的鞍韂,拴在帐外等候。自_己进得帐去,放下棍棒,又叉手向卢俊义唱个喏。问道:"兄长还有甚指示?"卢俊义见他恁地虚心,也十分欢喜。因道: "这虽是冒险勾当,却望贤弟早早回来,告知大名情形。大名无事时,贤弟尽管前去见赵总管,道是我等在此打胜仗,他尽管从容坐镇。大名有事时,却也须把金兵情形,打听个实在。我等三军进退,都凭贤弟作耳目了。"卢俊义说时,由主帅席上站了起来,拱手相送。时迁拜了两拜,退出帐去,解了拴马索,却待登鞍。杨雄却由中军帐边,转了出来。时迁便迎上前问道:"兄长有何指教?"杨雄弯下腰,在靴统子里抽出尺来长雪亮的一柄匕首来。两手托了,送到时迁面前,因正色道:"大名若有变动,你如何带得棍棒朴刀?送这炳小刀给兄弟,也好提防一二。"时迁道:"小弟省得。"接过匕首来,也掖在靴统里。然后唱个喏,拱手上马。出得营来,不敢停留,加上一鞭,直奔大名。
这日午牌,相距北城尚有二十里上下,却见百姓扶老携幼,纷纷向东奔窜。向百姓打听时,有人道是赵知州降了金人,有人道是金兵由西来袭了大名,前三日已占了城池。今天金兵出了城却抢杀到乡村里来。有的道,前面不远便在厮杀着,客官休想前去。时迁听说大名果然有失,却也不敢冒昧前进。只是沿路请问百姓,又走了五六里,逃难的百姓,却见稀少,正是早一半天都跑空了。有人看到他还骑马向南走,都劝他休去,道是金兵便在前面骚扰。时迁又走了两里,路上却已看不到行人,立马在积雪平原上,正是四野静悄悄地,看不到树林或村庄里有一半缕炊烟。抬头看看天上,一轮阴霭遮漫了的红日,像大鸡子黄也似,挂在西南枯林上。野地里堆了残雪,寒空凛凛,时赶看了此情此景,却也不无戒心。又走了半里路,忽然喊杀之声大起,却不杂着鼓角。看到附近有两三间残败瓦屋,打马奔向那里,却是一所古庙。大门闭塞了,旁边的土墙,倒有两三个缺口。时迁打着马,跳进墙去。见正殿椽子断了好几根,落下满地的瓦,神龛里不知供着什么神,佛神龛和前面香案都斜倒了出来,被木柱子挡住了,那后面正好闪出一条暗夹道。时迁便把马牵着藏在神龛后面,自己走出佛殿来。那喊杀之声更近,立刻缘了柱子,盘上屋梁,益发由椽子断出窟窿的所在,钻出了屋顶,伏在瓦屋脊上张望。看时,见有四五十骑金兵,在田野里乱跑,后面约莫也有四五十骑宋军,只管追了砍杀。其中一位将官,身穿赤色盔甲,骑着一匹紫骝马,手挥长柄大刀,跑在追兵前面。追着了金兵,不问大小将校,只是挥刀便杀。时迁见有自己军马,胆子便大了,只管在屋脊上看。那四五十骑宋军追杀一阵,约莫又伤了二三十骑金兵,剩下少数金兵逃去,并不再赶,却带转向这里走来。那位红甲将军,便在后压阵。
时迁料无意外,由屋檐上跳下来,迎上前去,口里喊道:"前面杀贼的将军,请留步,冀州大营来人,有话说。"那些人见旷野里有人呼叫起前来,便勒住了马等候。那红甲将军策马上前来时,时迁大惊喊道:"兀的不是思文兄长?"郝思文啊哟了一声,立刻跳下马来,将刀插在地上,拱手道:"时兄何以来此?"时迁道:"我且先问郝兄,大名城现今怎地?"郝思文跳脚道:"咳!失陷了!"时迁道:"未曾听说金兵前来攻打,怎地就失陷了?"郝思文道:"如何没有金兵来攻打?赵野这蠢材,只图逃命,怕卢俊义哥哥回兵救援,要留他守土,按下军情,不通知给你们,时兄莫非是回来探听消息的?"时迁道:"奉了卢兄之命,回来打探。既是如此,且请兄长到庙里叙谈。"郝思文吩咐随从骑兵,且在庙门外驻扎了,便同时迁一路进庙来。郝思文道:"太阳要落
山了,烧一丛火烤如何?"时迁道:"却还不冷,今日走了一天不曾喝口热水,只是捧了两捧残雪吃了。这香案下面,倒有一只铁罄,且烧些雪水喝。"于是郝思文捡起了一些断椽木板,堆在殿里。时迁在身上取出火石铁片,敲着燃了纸卷,先把木材燃了,然后在香案下翻出那个铁罄来,放在火边,先在院落里捧了几捧雪熬化,将铁罄胡乱洗刷洗刷,二次再来熬水喝。时迁且熬煎着雪,且坐在地上,和郝思文对面向火。
因道: "既是大名失陷了,兄长何以还在郊外,又怎地来到大名?"郝思文道:"那西路金兵,不像东路金兵有我兄弟之兵阻当,下了太原,便直扑河东。西道都总管王襄,也和太原郡那些州县官一般,望风而逃,金兵恰是不曾遇到一根草来绊了他。小可在蒲关,只有千余人马,如何抵敌得了金兵数十万人。那知寨张载,却是个能吏,他见大势已去,却和我商量,与其将士地人民,都拱手让给金人,倒不如坚壁清野,教他来无所获。本来蒲关人民,也就纷纷渡河。那张知寨益发昼夜鸣锣惊动百姓,搬家渡河,规定在半月之内,境内都要走光。过了半月,官府自来烧城关乡下房屋,留住也无地容身。百姓听了自是纷纷迁走,无奈黄河冰薄,过河的人又多,张知寨怕在河里要有坍陷情形,更派我带了五百名军马护守河岸,在冰上洒下麦草沙土,免了行人牧畜滑跌。我只是在河岸上来往逡巡,一来监视了渡河百姓,不许拥挤,二来也防护了歹人来抢劫百姓行李。不想到了十二天上,金兵便己迫近了蒲关,我顾不得河岸,带五百名兵马回到城关来。远远望到一片烟焰,城里已成了火海。路上迎着城里逃出来的二三百残军,道是张如寨知道金兵已经逼近,把城里残留的几百名军民,一齐放出城来,在寨衙里敢了一把火,自穿了朝服,跳到火里去。城里事先已放好了火种,军民退出来时,放了几十把火,城里也烧光了。小可听了此言,想是进得城去,也无地可守。本待一死,却又太不值得,便带了六七百军马,直奔大名,知道卢兄带了万余人马,已出师北上,想见了那北道都总管赵野,再讨些职务,也来帮助卢兄。到了大名时,却见人心惊慌特甚,白昼扯了吊桥,紧闭了城门,城墙上遍插了旗帜。城外人家,都也关门闭户,像是昼夜准备了大厮杀。我把带来的军马留在城外,向城里射进去一通书信,道是要求见赵野。过了一日,城里缒下一个衙役来,道是赵总管相公,只许我一人进城。恁地,他自不开城门,用绳索箩筐,将我扯吊上城去。我到城里看时,益发街巷萧条,路上行人缺少,见了赵野时,我自道是失地之官,甚是惭愧,若是相公有差遣之处,愿一死以报国恩,藉盖前愆。"时迁坐在火势对面听话。一壁厢用木棍把火势撩拨得大了。铁罄里雪水已煮沸了,在马鞍子行囊里,取来一只小葫芦瓢,便舀了水吃。因笑道:"郝兄这般言语,赵野却恁地听得进?"说着,舀了一瓢水隔火送给郝思文。他笑道:"贤弟把酒瓢都带来了,行囊却是齐全。"时迁道: "小弟此来,正预备了非常之变,干粮带得颇足,我兄要吃些也不?"郝思文道:"正好!我和几十名弟兄,今日只熬得一顿玉米粥吃。"时迁又取出一小袋干麦粉,两大块牛肉羓子,放在火边木板,由靴统子里抽出小刀来,把牛肉羓子切碎了,将刀尖插了一块,送给郝思文。他接过了,右手将葫芦瓢舀铁罄里热水喝。左手捏了小刀,将刀尖上牛肉羓子进到口里咀嚼。因道:"见到赵野的那日,他正留了我在州衙里共饭,只是一盘腌羊肉,一只鸡,一筐炊饼一瓮酒。他道城里已买不得新鲜菜肴。这倒不是百姓慌乱了,他预备死守这座城池,把老弱百姓都放走,好减轻了将来城内粮荒。"他又道:"大名还有三五千军马,两三万壮丁,足眵半年吃的粮食,这城足可守数月。以便朝廷派大兵来救,早几日他自己免除了新鲜菜肴,这是待远客,所以宰了一只鸡。大宋官家姓赵,他也姓赵,他是个皇帝宗室,他尽忠要比平常人近一等。"时迁笑道:"郝兄,你听他这般昧了良心言语。"郝思文伸过小刀来,又插了块牛肉羓子送到嘴里咀嚼。摇了头道:"我哪里会看得出他是甚等人物,那日我见他时,见他穿了绿罗窄袖战袍,腰系鸾带,挂了一柄绿鱼皮三尺长剑。扎了绿绸幞头。结束得紧扎,象个随时出战的模样。他请我吃饭的时候,那厮壁上挂了大小两张弓,又好几壶箭。我经过二堂的时候,我又曾见那廊柱上正拴了一匹鞍镫齐全的马,不是这都总管的坐骑是甚的?"时迁笑道:"你信他?他是个文官,却不解朝廷怎地把北道都总管重要职守给他了?不过,我知道蔡 京、王黼这两个奸臣都和他交好。"郝思文将刀背敲了火柴棒,叹道:"这便是了。那日我见那厮恁般做作,以为他是个血性汉子,却和他说了实话,我道河北、河东州郡的官吏,听到金兵来了,望风而逃,不但辜负朝廷,却也丢尽中原人颜面。难得蒲关张知寨守城而死,争了一口气,小可未得和他一同殉城,实有余憾。现在来到大名,但和金人一战给国家出些血汗,死也瞑目。于今赵相公决计守城待援,正是郝思文效死有地,十分快活。那厮倒象真的喜添了个臂膀,亲自斟了大碗酒敬我。道是已飞檄给卢俊义兄长,即日撤兵回守大名。在此三五日内,料得金兵未必便到,但也不可不防,却让我带了原来人马驻城外七里庄,与城内作犄角之势。免得紧闭,外边没一些布置,金兵来了,便可合围,城里不能在事先作丝毫准备。我听他话,自是相信。他倒在饭后握了我手,亲自送出二堂。道是虽弃了蒲关,不足介意,只要我在大名效忠,自当申奏朝廷为我洗刷。他自知道宋江,卢俊义结义弟兄,决无怕死之辈,又约我好好在城外七里庄将息,日内便在城内分拨些粮秣给我。当日依然将我由城墙上缒出来。谁知我出城之后一连三日他未睬我,叫城时,城上回复,外面风声紧,不便开城,令我自在城外征募粮秣。没奈何,我且在民间搜罗些粮草,住在七里庄上。前日上午,金兵忽然蜂拥而至,城池立刻陷了。城里州衙里差役逃出城来,我获着了一个。问起来,才知赵野见我的第二日,知道金兵已到境外百里,便弃城逃走了。这三日来,只是关闭了一座空城,金兵是不敢早来,早来这里便早失守了。我不想赵官家宗室,恁地不中用,偌大一座名城,如此轻易弃了。我本来即日可以到冀州去投卢兄大营、却是不肯输这口气,把步兵都遣散了,剩下二三百骑,我便带了埋伏在东北郊各村寨里,遇到金兵多时,我躲避了他们,少时,我便出来截杀他。杀了两日夜,走马灯似捉着迷藏,杀了金兵千百人,算略出得这口鸟气。只是我也只剩这四五十骑人马了。我也正想明天投冀州去,不想今日在此得遇时兄,正不知那面情形如何?"时迁跳起来道:"我今晚混进大名去。"郝思文不觉看觑了他道:"这却为何?"时迁因把卢俊义派遣自己来的意思说了。因道:"天赐其便,在此得遇兄长。就请取了小弟行囊马匹,向卢兄先报此地情形。小弟入城,大则扰乱金人一番,小则也多采些消息回报卢兄,我辈好寻条退路。"说着,在郝思文手上取过那匕首,在火光上一举道:"此是杨雄哥哥所送,小弟进得城也罢,进不得城也罢。如若不得已时,便借这个作我的归宿了!"
第二十九回 探出路卢俊义擒俘 作先锋郝思文摆阵
这时郝思文听了他那番言语,也十分兴奋,拱了手道:"时兄有这番胸襟,强似那北道都总管赵野十倍有余。却不知我兄怎混进城去?"时迁笑道:"这庙外野地里你搠倒恁多金兵,怕我在他们身上寻找不得两件衣服?我自装扮了金兵模样,沿了进城大路,步步向前挨了去。若在路上遇到巡逻金兵,益发是好,我便装了个受伤士卒,让他扶了我进城去,我自能说一口鞑子话,却不怕他不相信。"郝思文道:"若是如此,时兄便应今晚改装,明早向前厮混了去。趁此大名城内还是兵马仓皇时,他自不能仔细盘查你的来路。"时迁笑道:"这等装假勾当,兄台自休得为我担心,我十分应手。"郝思文谈着话,将两块干牛肉羓子都撕着吃了,又喝了两葫芦瓢水。因站起来拍着肚皮道:"现在已是十分饱暖了,我那些弟兄们,还在庙外风雪里,须是引了他们到一个村庄里去投宿。"时迁道:"郝兄带了兄弟们走开便是。这荒野孤庙,毫无遮掩,却是不大稳便。小弟不到天亮,便也离开这里。"说着,将马牵了出来,将行囊刀棒,都交付过了。郝思文执了时迁手道:"时兄这是入龙谭闯虎穴的勾当,凡事都慎重了。"说毕,两人对拜了两拜。
郝思文章马走出庙来,天色己十分昏黑,缺月繁星,照见平原残雪,却也模糊着可辨方向。郝思文带了三四十骑,寒夜里摸索得一座无人村庄,胡乱住了一宿。为了怕大队金兵追来,不免要吃他捉住,天色不亮,就带了原来随从,直奔冀州。大名虽是失陷了,金兵是由西路抄袭了来,北路金兵,被卢俊义军马拦住,正不曾窜犯这条大路,郝思文一路无阻,两个日脚,便快马加鞭赶到了卢俊义大营。早有巡哨兵士向卢俊艾禀报。他听说在蒲关的郝思文来到了这里,不由得跌了脚道:"河东休矣!"心里思忖着,或者不是郝思文亲自来到这里,便未曾下令开寨门,且登了寨墙向外张望。见郝思文带了三四十骑随从,各各满身尘土,行列不整,杂乱地站在寨外空地里。卢伍义在寨墙上叫道:"贤弟何以来到这里。,郝思文马上躬身道:"兄长别来无恙?小弟由大名转道前来,有紧急军情奉告。"卢俊义也不再犹豫了,立刻下令开庄门,自己下了寨子,亲自迎到庄门边来。郝思文看到卢俊义前来,便滚鞍下马,拜倒在地,卢俊义将他搀扶起来,因道:"一路饱受风霜,却幸贤弟身体健康。"郝思文道:"失土之人,死有余辜l愿在兄长帐下出些血汗,一雪此耻。"卢俊义道:"昨今两日,已经得了探马报信,大名四门紧闭,消息隔绝,金兵由西道而来,正络绎不断。今贤弟又说到失土,必是金兵已到了蒲东,转趋大名。黄河以北,非吾有矣!"说着,不住地顿脚。郝思文道:"且请兄长到帐内叙话。"
卢俊义回到帐内,一壁厢下令安顿郝思文随从,一壁厢召请各将领来帐内叔话。不一时各兄弟到齐,郝思文把此来经过都叙述了。卢俊义听到,自是十分悲恸,便着小校们在中军帐内设下了酒肉,围案共餐,以便大家叙话。因是胸中烦恼,便将大斗盛了酒放在面前。郝思文坐在席上,又把河东大名情形叙述了一遍。他见卢俊义、柴进都端了酒碗,慢慢呷着,静听谈话。便拱了拱手道:"小弟一路行来,见附近州郡,都是四面受敌之地。金兵在我北方,我们还可以多守村寨,牵制他南下。现在大名失陷了,我们驻在这平原上,却是前后受敌,小弟之意,以为要趁金兵在大名立脚不稳,赶快想个自全之策。所以昼夜不敢停蹄,奔来拜见各位兄弟。"卢俊义道:"我心里自是思忖多时了,果然这里久驻不得。但是如此退了,却让我不甘心。二来归路断了,又教我等去向那里?"说着,手扶酒杯,昂头长叹。柴进道:"兄长何必烦恼,我们人马合计还有一万六七千人,而且都是忠义之士,只要兄长发下将令,三军还可死战一场,杀出一条血路。虽然我们驻守这里,不免腹背受敌。但是此处向沧州一条道路,金兵不多,莸们乘其不备袭回了沧州,且在那里驻足也好。"卢俊义道:"大官人,你听我说,沧州孤悬东北角,何尝不是四战之地,虽然可得青州接济,一来路远,二来还是隔了条黄河。那里既无山河之险可守,又无邻郡应援,却是去不得。"杨雄道:"小弟有一愚计,不知使得么?此去山东郓城,路还不多,我们杀回当年水泊子里去,且谋安身。谅金兵不会进迫山东,便是到那里,他那骑兵也杀不进水泊子里去。"卢俊义笑道:"贤弟,你怎出此言?既然我们作了朝廷职官,就不能再回当年啸聚之处。便是不愿自身毁誉。于今大批兄弟跟随张叔夜相公,朝里蔡京、高俅这班赃官,到了那时,他并不说我避开金人,留下这万余兵马的力量,却说我们性情反覆,又去落草,那岂不连累张相公和大批兄弟?这未曾不是一条去路,却千万使不得。"杨雄听他反驳了,并无言语,只是低了头端起酒碗来吃,燕青坐在下方,手扶桌沿,突然站起来道:"北上不得,东去不能,也没个在这里困死的道理。依了小乙意见,便带了这万余兵马.杀回大名去,便死也死在故乡。"卢俊义手抚髭须,点了两点头,微笑道:"此言正合我意。小乙哥,你且坐下。"说着,回转脸来望了柴进、郝思文道:"两兄胸中素有韬略,看这条路子如何?"柴进道:"事已至此,小弟愿和金人决一死战。"郝思文道:"小弟从大名来,略知金人虚实,西来之兵虽不甚多,总也不下万人。城池失陷以后,无人抵抗,金兵必是源源而来,便是毫无牵挂,我们去袭大名,也要费些手脚。于今斡离不十万大军,正和我们对垒,我们南撤,他必紧蹑我后。他不用步兵和我接仗,便是用几千轻骑在我大队后面骚扰,我也走不得个痛快。这并非逞意气的事,卢兄看小弟顾虑得是吗?"卢俊义连番的点头道:"郝兄所言甚是,我自当筹个良策。"陈达吃了酒道: "小弟是个粗人,不省得定计。既是东南北三方都去不得时,我们跨过了邯郸大路,在太行山脚下,占了两个小县城也好。料得金人是骑兵为主,爬山越岭不得。"汤隆也接嘴道:"小弟在那一带却是熟识地形。"戴宗道:"若是恁地,倒不如去沧州了。"在席上的几筹好汉,各各议论,都不曾拿出个好主意。卢俊义便道:"听各兄弟言语,自是都不愿与金兵干休,小可也想了,我各兄弟由邓州北上,都望在河北建些功业,不想朝廷忽略了边务,只靠我们几个草莽之臣出来撑持,如何挽回得了大势?这正是项羽说的,此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但虽是恁般说了,我们大小都是守土之官。现在土地既失,有何面目见得中原人士。我现在有三个策略,说与大家计定,我们能在河北占领两三个州县,收集流亡,徐图恢复,这是上策。带领现有人马东走山东,等候机会,再北来杀贼,这是中策。将这万人去抢大名,与金人决一死战,杀到一骑一卒方才罢休,这是下策。"柴进道:"下策是把这两万人马,自趋死地,自是使不得。上策虽好,但河北各州县早经盗匪骚扰,又受了金兵一次洗劫,已是十室十空。便能招集流亡,如何能驱饥民作战?现避往山东,倒是进可以战,退可以守。虽是朝廷不免见罪,为了替国家留些兵力,却也说得过去。"卢俊义手捻髭须,久久思量,忽然拍了桌沿道:"柴大官人说的是,少康一旅,可以中兴。难道我这一两万儿郎,却作不得一番事业?与其把这两万人和金人厮拚掉了,却不如留以有待。恁般说了,不能迟延,只是明日晚间,便可撤营东走。"郝思文道:"斡离不那厮却十分阴险,他既知道得了大名,也必料定我军必向东走。小弟愿领-一支兵马,向金营搦战,探个虚实。"卢俊义道:"郝兄转战千里,来到这里,且将息一日。要作一番打算,我须亲自出马。"
议论既定,大家也用饱了酒饭。卢俊义带了燕青,戴宗二人,携了弓箭兵刃,各骑一匹快马,悄悄开了城门,偷近金营来观察动静。这已正是黄昏时候,十丈路远近,已不见人影,卢俊义下得马来,将马项颈上的铃子,都摘落了。回头向燕青,戴宗道:"我们担些危险,再近前去看看。"戴宗和燕青都也摘落马铃。但戴宗抖了一抖缰绳,将马赶得和卢俊义并排了。因道:"此处去金营不远,万一让他们知道,只派二三百骑来拦了我们归路,我等就无法回营。兄长为三军之主,不可大意。"卢俊义道:"我万余人马,想找条活路出去,不把敌情看得透澈,路径看得烂熟,如何行得去?"戴宗道:"便是恁地,小弟可和小乙哥前去。"卢俊义道:"我正是要亲自看看金兵动作,却是他人代劳不得。卢某要为三军决定大计,却顾不得生死,凭这身武艺,我也不怕金兵出来拦劫。"戴宗见他坚持要去,只好和燕青在马前后紧紧跟随。那平原上起着不大的西北风,时时卷了残雪碎土,向人扑面打来。旷野寂寥,远远的刁斗声里,杂着胡马呜呜地叫。远处的繁星由天幕上垂下来,正和地面相接。在星光下,看到几十点大小火星,在地面上移动闪烁。估量那火光前后位置,总有一二里路长,正是由西向东,只去不回。卢俊义低声道:"二位贤弟见么?那一行零落灯火,必是金兵在移动。若说他是运粮草,何必向东道去?依兄看来,这里面必有些蹊跷,找们且再向前去看看好么?"燕青道:"金营附近,都掘了陷井,夜黑风紧,马蹄高下不齐,休得着了人家道儿。"卢俊义道:"便是落下陷井去,凭我这身武艺也纵跳得起来,怕些甚的?"二人料是劝阻不得,没甚言语,只是在后跟随,远远听到金营的更鼓声,由黑暗的上风头吹来,咚咚转过二更三点。
向那声音所在看去,也有些灯火横空移动。燕青道:"金人营寨一般的在人家大庄子里。便是张着灯火,也有寨墙抵挡。于今那里有三五十点灯光闪动,必是金兵在寨外行动。"卢俊义道:"小乙,你也省得了。我们如何能活捉两个金兵过来盘问盘问才好。"燕青道:"统制不可再冒昧,小乙和戴兄便可……"卢俊义在马背上笑道:"你道我只能长枪大戟厮杀,作不得这般精细勾当?"燕青道:"只是主将应当珍重。"卢俊义道:"我已来到这里,便是不和你们向前,单骑先回营去,又何尝不是险着?你不省得古人说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说话时,三骑马继续在黑暗里前进。马头改了向东,背对了金营灯火,却追向那一条东移的灯火线去。黑夜分不出路径,只是看定了那一条零落闪动的灯火,横跨了荒野,只管向前逼进,他们只是三骑人马,又在收割过了的庄稼荒地里跑,却很少声音发出。追得那丛火光近了,便看到有灯笼火把,在火光摇晃里,看到大批金兵,一串地沿了大路东去。卢俊义勒住缰绳,不敢前进,在马背上看那移动的金兵,行列扯得很长,约莫相隔百十骑,才有一盏灯火照耀,鼓角不响,旗子也卷着扛了走,他们正是要隐藏了怕宋军发现。燕青低声道:"恁般情形,不用揣测,正是他要先抢了我东向去路。"卢俊义挺坐在马背上,对那火光注目望了,忽然将枪尖向亮光的空当里指道:"你看,这地方前后队伍不联接,定是两个将领统率,这空当约莫有大半里路,天赐其便,让我们在这里下手。我们且走近些埋伏了,只突然冲出去,把最后两个人捉过来就是。说着,他一马当先,反转手来,向戴、燕二人招了两招。三骑马横截了大路,奔向前去。
正好这里有一带枣子林,虽是冬天里叶儿都枯萎,但枝丫低密,在这黑夜里,也可以藏些形迹。三骑马都闪在树下,却也半避了风。向那一箭远的人行大路上看去,正如卢俊义所料,前后队伍断了联接。后队隐约着在远处摇撼了火光,还不看见人影,这前面队伍,正是在这里透出了阵尾,三四个火把,照见一个顶盔穿甲的金将,周嗣簇拥了十几骑马兵,在马鞍上颠动了身子向前。这虽不是有了倦意,他们正是不曾提妨得这里有甚厮杀。暗处张望明亮处,十分清楚。燕青取下背上弩弓,搭上弩箭,对火把丛中看得清切,便向那金将面上射去一箭。这里听得弓弦响,那边火丛里却看到有人落马。卢俊义和戴宗这两骑马,正是八蹄待起,四耳高耸,准备了随时奔跑。那里金将落马,这两骑马正象两枝箭,飞奔向金兵阵尾。那些殿后的将校,看到主将落马,正不知天祸从何处飞来,大家下马搀扶,慌乱着一团。便是黑暗中奔来两骑马,他们也没想到是宋军来到,卢俊义在马鞍上,正如燕子掠水也似,奔到人丛中,挑了一位身材矮小些的金兵,先把枪柄一拦,把他身体横拦到,然后等马跑得逼近,伸手一扯他衣襟,便牵过马来。那人身离马鞍,兵刃也落了地,卢俊义轻轻便便将他夹在肋下,掉转马头便走。戴宗随后一步杀进 丛,趁大家忙乱里搠翻了几个,恰是不曾捉得活的。他见卢俊义已是得手回去,不敢恋战,也随后跑同枣林。卢俊义将擒来的人掷在地上,燕青便解下鸾带将他草草捆缚了,扣在自己马上。回看大路上,火光照耀得发红,后军赶到,前军也有人回头探视,益发嘈杂。卢俊义道: "小乙哥,这番真可以走了,休让金人看出了我们。"于是三骑马加上一鞭,飞奔回营。到了营帐外,将捆缚的那金兵解下鞍来,已是颠顿得半个死活。卢俊义叫小校们扛抬了到后帐去,且让他将息半夜。到了次日黎明,卢俊义便将这人叫到帐内,先和他说了些安慰言语,着懂得鞑子话的小校,翻译给他听了。随着让他席地在草席上坐了,又赐给他酒肉。那金兵也省得卢俊义将他活捉了来,无非是要讨些口供,便把他所晓得的尽情告诉了。道是斡离不元帅说过,这里统兵大将,都是往日梁山好汉,本就恨着南朝豢养了些贪官污吏,若是把这些话着他听了,定是乐得降了金邦,去攻打汴梁。又道:"你们这大营南北都有大兵,只是东西两路空着,在昨天晚上,便派了五万人围困你们这里。又知道你们多半是会向东走,所以这东壁厢派的人马更多。卢元帅,你们早打点主意才好,金兵若是把你们围困得住了,你厮杀也罢,不撕杀也罢,只是断缺了你粮食柴水,久了,你不投降怎地?"当通事的小校,把那人言语翻译转告了。卢俊义笑道:"斡离不虽
是阴险,却小看了梁山志士。我们虽是恨着贪官污吏,却也不如恨着金人那般厉害。两害相权取其轻,我们也只有投降了贪官污点来打金人,休劳他恁般妄想,我等却会作了金人鹰犬来咬自己人。"通事把言语告诉了那金人,他拜倒连连称是。卢俊义赏了那金人一些洒肉,留在后帐。便吩咐鸣鼓升帐。
三座营寨将领,听了鼓声,都到中军帐内来听候将令。卢俊义升帐,便向在帐前的各将领道:"现在金人看了我们这支劲旅,是他在河北的心腹之患,想把我们毁除了。我们要为国留下这支劲旅,恰不让斡离不那贼逞了毒计。所望大家兄弟戮力同心,冲出重围,永久让金人在河北有后顾之忧,牵制他南下。我已探得明白,金人又在我东西路设伏,想和南北大军应合,把我们困死。趁他布置未周,我们便冲出去。现派郝思文、戴宗带领三千军马向东厮杀。所有金兵占领村镇城池,都不必攻打,一直冲杀金兵后面。然后扎了阵脚。我这里大军东去时,你们再回兵夹击。这部兵马,全用我大名骑兵,我已安排好了,你们点齐,午刻动身便是。第二拨派陈达、汤隆带领本部人马,在今日午刻,向西路攻打。不必深进,听我这里吹着角号,便佯败回来。第三拨派杨雄带领本部人马,多打旗帜,向南撤退。在十里之外,也向东进兵,接应郝思文、戴宗,帮助冲过金兵阵地。笫四拨派柴进带本部人马向金营挑战。那贼既是志在圈我,必不应战。我军也只佯攻便可。金兵若出营应战,我这里自会鸣金收兵。"安排已定,卢俊义却自和燕青带了中军大兵,见机东撤,以便居中联合四路。已牌以后,兀自静悄悄的,三营各无动作。到了午牌时分,中军三声号炮响起,金鼓齐鸣,营门大开,四路人马,同时杀出。柴进这支兵马,约有五千人左右,对了冀州南郊金兵先锋营寨,便冲杀过去。
那斡离不自喝里色被擒后,已经另换了先锋,和卢俊义对垒。他早安下袭取大名的毒计,却教先锋不必轻易出战。这日午牌,正是天净无云,红日临空,平原雪冻,尘土不扬,在营寨墙上可以看到甚远地方。这金兵先锋乜的迈,听了宋营大军杀出,便登了碉楼观看。见宋营黄尘滚滚里,五彩缤纷,旌旗横空,人影遍野,分四路冲杀,来势汹涌,正不知是何用意,益发闭了寨门,不来应战。柴进人马冲到金营附近,那里将石子飞箭射出,柴进也就装了不敢向前,只是命阵里擂鼓呐喊。在东路的郝思文、戴宗,带了三千马兵,在战鼓擂得震天也响声中,便向东飞奔。一口气走了二十里路上下,并未遇到金兵,前临分叉路口,正是南向济州北向沧州分路之处。另有一条小路,却是斜趋大名。戴宗在马上叫住郝思文道:"郝兄见吗?此地正是东南向的咽喉路径,金兵如何肯放松了?前面一带青隐隐的树林的影子,金兵若是要围困我们,必在那里设有埋伏。"郝思文在马背上抬头看去,前面的青蓝天脚下盖着平原,正是密密的树影子,有如一堵寨墙。那树影上百十个黑点子飞动,正是下面有人惊动了树上鸦鹊。便道,"不错!那树林定有几个村庄,金兵必是在那里驻守了。我们一路鼓噪了来,他怎地不防备了?我们要为全军杀开一条血路,正顾虑不得许多。且让弟兄们喘息片刻,再来进攻。"说着,在身边行囊里抽出一面白旗,临风招展一番。全军便都勒住缰绳,停马不前。
这里在平原上,恰好是个微洼所在,三面土地隆起,挡住了风沙,也掩藏了形迹。郝思文与戴宗在高地逡巡并马商谈。约莫有顿饭时,郝思文抽出红旗招动,三千马兵,变了一字长蛇阵。郝思文领了阵头,戴宗压了阵脚,向前便放箭一般的冲了去。这冬野收割了庄稼,褐色地面,一望无际,忽然滚起一股黄尘,涌着几丈高,象一条巨龙,向对阵舞跃了来。果然,到了树林子里,发现两座村庄,寨墙遍插了金兵旗帜。这里骑兵到了,大路在两村之间穿过,十分危险。郝思文手举大刀,在马鞍上飞舞,一人引队向前。早听到梆子声发动,两面村庄,向路中夹击着射出箭来,象暴雨也似,宋军各各鞍里藏身,依然向前直冲,冲出了这个咽喉路径,虽折损了一二百骑,却也无碍大事,郝思文益发不敢停蹄,只管奔跑。回头看看两个村寨远了,树林也稀疏了,或断或续。在马上正喘过一口气,却见对面一带树林里,旗帜摇动,在胡笳声里,有几千金军步兵涌出,日光里照耀着兵刃上的白光。正要等马兵向前去截杀。郝思文看那金兵阵式,林子外列着两排人都使了长枪大刀,林子里人影摇闪,尘土飞腾,必还有弓箭手,校刀手,马入树林,必是死局。便舍弃了大路,斜刺里向树林子东北角奔去。他将大刀插在马鞍旁,两手挥了两面红旗。戴宗引了阵尾,屈曲了向前,却变成了个蝎子形。郝思文把自己的前锋,交给了副将带领,与戴宗转来前方的阵头,作了两个钳子,齐头并进,原来阵的中段,变成了蝎尾,他策马回去殿后。这些家数,都是粱山当年训练得来,卢俊义本部兵马,自也是这般操练。所以郝思文指挥阵式,十分得心应手。这个蝎子阵,可以免了金兵拦腰截杀,便冲绕过了树林。不想金兵处心积虑要把这支精兵困死,那里肯让他们突围。但听到胡笳声起,北方有骑兵约两三千人,对了这蝎尾,直扑将来。他们排的是乱鸦阵,平原上三五十骑一丛,乱轰轰地,铺展开了,围绕拢来。猛然看去,倒觉遍地都是金兵。郝思文如何不省得,他在马上下令,教身边的旗牌鼓手,发了个后队变为前队的鼓角声,全军便都掉过马头来,由东向西。他这时又成为前锋,在马上挥动两面黑旗,阵式又第三变,变成了大鹏展翅。蝎尾变了大鹏头,两钳变了两个翅儿,向外伸张,正对了那乱轰轰三五十一群的散骑兵扫荡着。不消片刻,两下里便厮杀到了一处。金兵虽是一队队的扑击过来,郝思文自在队伍前面横冲直撞,紧紧带住了阵脚,不让他混乱。宋军这三千马兵,拚凑在一处,正像一只大鹰,在大地上盘旋,几万只马蹄,踏践的尘土,飞腾了几里路横阔的地面,半空里如起了一重浓雾,真个日色无光。马蹄声,喊杀声,海潮般涌起。两下骑兵,都使用着枪矛,尘雾里几千支飞舞,本就让人眼花缭乱。这宋军马兵,阵式是一团的,三千枝枪矛,都在马头上像倒了的排竹,联系了朝外,更教人看着是一条活的鹿角,气势夺人。金兵用错了散兵扑杀,一时又集合不得,零落的扑来宋军阵脚,都教这一万多马蹄,三千枝长矛,冲杀散了。金兵扑杀到三次,已让宋军冲散了三停的一停。那阵后土丘上,有一杆大旗招展,呜呜吹着海角,金兵竟自撤退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