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馆陶县城外,这夜平静无事,除非是杨雄行辕里的更鼓声,咚咚地响了一整夜。到了次辰起来,却是个阴霾天气,半空里虽下过几点小雨,恰是不打湿尘埃。风吹了尘土飞腾了满天。这东岳庙在旷野地方,风沙特重,人在屋子里,耳目鼻口,兀自扑进沙尘去。那王全陪同杨雄分住在后殿神龛下面。他便向杨雄唱喏道:"这庙宇失修,又没个窗格风门,将军驻节在此,特辛苦些个。何不早些入城?将军且得休息,弟兄们也好找个适当所在安营。"杨雄道:"恁般大风沙,早些进城也好。"王全道:"小人只在将军身边,听候调遣,何时进城,听后将军一言道得便是。"杨雄看天空里风沙刮得阴惨惨地,日色无光。这东岳庙里,也不便埋锅造饭,却不如进城去吃早饭。于是下令兵马整顿鞍甲,即刻入城早餐。那王全见一切车成马就,料得杨雄不是那种变幻莫测的人,便坦然的随在身旁,不多言语。到了辰牌时分,东岳庙外,鼓角齐鸣,风沙里面,展开了旗帜的影子,杨雄率领了兵马,就向馆陶东门前进。杨雄身着盔甲,手上拿了长枪骑在马上,兀自提防着万一。那王全到了这里,并不骑马,杂在昨日那群恭迎的百姓里面,走在杨雄马头前面,到了城墙脚下,昂头向上面高声大叫道: "王全回来了,你们快开城迎接临清来的兵马。"城墙箭楼下,也站有一小丛百姓在那里观望。听了这般言语,便一齐拥下城来。不多大的时分,吊桥放下来了,城门也开了。有百十名老弱百姓,先出城来,站在城门洞一边,排了前后两班。杨雄骑在马上,自不免打量一番,早见昨日派进城打扫行辕的小校们,也排班在那百姓最前面。便伸着马鞭子向他们招了两招。便有两个小校跑到马前,向杨雄禀报:"行辕已打扫得十分洁净,小人当在马前带路。"于是杨雄一马当先,跟随了众人就进城去。他两手握住了长枪,正预备随时提防了埋伏。他手下几十名精悍随从更是解得这个道理,拿了兵刃,簇拥了杨雄入城。
他入得城来,四处张望,正不见有甚意外的迹象。那大街两旁商店人家,照常生理,便是路上行人也自在来往。见着杨雄兵马过来,行人只是恭恭敬敬地站在路边人家屋檐下静静地看望了。杨雄见这个城市,倒是不恁地受到金兵的骚扰,房屋没有烧毁的,百姓也不象战场上其他州郡那般零落。在马上却也暗自思忖了,那王垒说是这馆陶城内外,曾驻守过大批金兵。不想那奸淫掳掠的金人,在这个城市里,却十分守纪律,不曾作下罪恶。到了行辕里,我却要叫那王全来,仔细盘问了。如此想着,少不得在马上益发四处张望,那王全随在马前马后,恁不瞧科了?只是紧紧跟着,并不言语。到了行辕,杨雄看那是座旧衙署略略收拾干净的,墙上帖了金人榜文,兀自未曾揭去得。回头见王全在身旁,便道:"你如何这般大意?让我落脚的地方,兀自贴着金人榜文?"王全躬身道:"正是小人不曾事先入城打扫干净。待将军歇马时,小人当告便稍时,布置一切。"杨雄下得马来,步进了衙内,跟从来的小校们,也就分布在衙署内外。王全跟随杨雄来到内堂,便在阶下站定。躬身道:"这风沙兀自未息,将军且请少息。想后面燕将军兵马,必定就到。恁般天色,城外不便驻守,小人当立刻前去安排驻兵之所,一面也要去征办粮秣,免得临时慌张。"杨雄听他这番言语,十分在情理之中,便允可了他前去。他来到这衙署后堂,见椅案陈设齐整,厨房里烧好了茶汤,由小校们押了衙内旧差役将茶壶茶碗一托盆托将来。又有个差役提了一桶热汤来,桶盖缝里兀自向外热气腾腾地。杨雄见了,心想,刮了满身飞沙,正要净一净手脸,来得正好。料着无事,且卸了甲,先把七孔里尘土洗洗干净。于是把枪倚在墙角落里,解下了佩刀,也挂在墙上。将那一桶水,都倾在脸盆架上洗脸盆里。弯了腰,卷起衣袖,两手捧着水,洗了脸和颈子。见那交椅上,铺了软厚的椅垫,便坐下捧了茶碗吃茶。
这里自有几个心腹随从在屋子内外伺候,他们见杨雄卸甲吃茶,自是清闲了,便有一个上前问道:"这厨房里安排得酒饭现成,将军吃饭也不?"杨雄道:"若是现成,饭将来吃些也好,酒却罢了。"随从答应了是。不一会,引着这旧衙里厨子,提了两支食盒进屋来。那厨子倒有礼节,放下食盒先向杨雄躬身唱个喏,然后揭开食盒子盖来,里面是一大盘子红烧牛肉,一盘子盛了一支薰鸡,一大旋子酒。都端来桌上放着,那酒气浓厚,向鼻孔直扑将来。他又打开那个食盒子来,里面是葱蒜爆的羊肉片,将大盘子盛的,又是十来枚蘸酱鸡卵,一大碗肉汁,十来个馒首。那厨子一样样搬到桌上,又陈设了杯箸,倒占了大半边桌子。杨雄望了桌上道; "我自不曾说要酒吃,将来刚甚?"厨子叉手道:"启禀将军,这馆陶县里,有几家糟坊,酿得好百花酒,远府州县,兀自向这里来张罗,将军到了这里,便是不会吃酒,好歹也尝些个。"说毕,自退去。杨雄见桌上陈列了这些佳肴,心里暗自思忖,我偌大洒量,自吃两三盏,打甚紧,我也听人说,馆陶城里有好百花酿,若不吃些,却不是辜负了来这遭。于是坐下来,先拿酒盏,在旋子里舀了一盏酒起来,先进到嘴里尝尝。这酒初入口,却也不见有甚格外猛烈处,想是吃少了,没尝出味来,将手扯了一只薰鸡腿,放到口里咀嚼着,另一只手扶了洒盏,情不自禁地便端起来吃了。只三四举,把那盏酒便吃光了。心里暗想,今日初进城,城防尚未布署妥贴,休是吃得醉了,误了大事。于是推开酒盏,且取了馒首来吃,一面大块子夹了牛肉咀嚼。但是将眼瞧着那旋酒时,兀自嗅着阵阵的酒香。他又想了,怕甚鸟!这旋子里须是不放着蒙汗药。休道这一旋子酒,便是两三旋子我也吃了下去。恁地想时,便把那旋子放到面前,益发自在地吃。吃得口滑,把那旋子酒都吃光了,正是点滴不留。自己看了那酒旋予,猛然省悟,这酒入口时不恁地,吃下去了,胸口里兀自有些阻塞着。自己有大事在身,休为了嘴馋,闻出祸事来。要吃酒时,也等了燕青来。于是推开那酒旋子,只拿了馒首吃。
忽然有个随从奔了入来,大声喊道:"上启将军,城门开了,有军马入城。"杨雄站起来问道: "是燕将军接应人马到了也不?一随从道:"正是不曾看到来军旗号。"杨雄道:"快快与我备马。"说着,走了两步,便要去取墙上挂的佩刀。不料头重脚轻,站立不稳,哄当一声,跌在地上。便在这时,衙署外人声大喊,有一群人涌将入来。几个随从,在屋子里只叫得苦,有个机警些的,便道:"我等在这里等着恁地?必须把杨将军背走,免得遭了毒手。"于是两三个人向前,在地面抬起扬雄,便向屋后逃走。只出得后堂院内、早有十几根武器,由屏门角上拥出。随后现出一丛人,当先一个,便是那个投诚的王全。他喝道:"你等想活时,把杨雄放下。我直告诉你,你们已中了我的苦肉计,入了我的圈套,埋伏在城外金邦大兵,已进了城,休说你等一千五百人马,便是一万五千人,也休想逃走一个。"这几个随从,手无寸铁,主将又被药酒蒙过去了,若待不允,白送了自己性命事小,杨雄必是为他们自在地砍杀了。只得把杨雄放下,站立一边,由他们摆布。那王全笑喝着率领的帮手,将绳索把杨雄和随从都缚了。然后用冷水来灌到杨雄嘴里,将他救醒。杨雄睁眼看时,后悔不及。见王全率了一二十名兵丁,手拿一把雪亮朴刀,站在当面。便大喊一声道:"好贼!你诓骗了我入城,却这样害我。不久临清兵来了,教你死无葬身之地。我是好男子,为救全城百姓,上了你圈套,我却不怕死。你手上有刀,快砍了我。"王全笑道. "杨将军,你休怪我,这是大名水知府定下的计策,并无加害之意。稍停,他来时,我自引你去见他,他必有好言语对你说。"杨雄道:"你说的是水兆金那贼。我是好男子,我不愿见他,你砍了我。"说着。瞪眼望了王全。王全笑道:"杨将军你发怒怎地?赵官家兀自下了诏书,割让三镇,这早晚黄河以北土地,都是金邦的,你们在临清那些须兵马,正是瓮中之鳖。还是趁了赵官家尚未把城池割让出去,你等先归顺了大金,城池交过来时,必是先让你们兵马驻守,那番富贵,一定远胜今日。"杨雄两手虽是被反缚了,两脚却未曾缚得。他圆睁了两眼,红着面皮,向前直奔了去,抬起一脚,向王全腹部踢去。大声喝道:"我为大宋人民,除了你这上卖祖宗,下卖子孙的贼!"那王全正不曾提防得,随了他这一脚,撞跌到一丈路以外。这些兵丁,都知道杨雄是筹好汉,没有人敢向前来拦阻他,只有两个精壮些的,将王全在地上拖开。杨雄向他们道:"你们快将我绳索松了,不时,我挣断了绳索时,先把你们砍得粉碎。"大家听说,挺了手中兵刃,只遥遥地将杨雄围困了,不敢向前,却也不放了他走。杨雄直立在兵刃的中心,睁了眼道:"看你把老爷怎地?"正争持不下,杨雄却又听得衙外人声大喊,彷佛在厮杀着。心里十分焦急,便跳跃着打算将绳索挣断。那些贼兵生怕他真个把绳索挣断了,便有人向他腿上放了一箭,杨雄弯了腰看时,大家一拥而上,把杨雄推倒在地。益发取了绳索来.将他两只脚缚了。杨雄睡在地上,只是乱骂。这些兵丁,料着他无可如何了,便不来理会他。杨雄在地睡着,听那喊杀声时,又已慢慢平息下去。
到了午牌时分,那些围守的兵丁们,纷纷说是临清兵马,已杀出城去,向东逃走,城里已经无事。杨雄听了,心中也自暗喜,自己虽是被掳,所幸那一千五百名人马,不曾全数被俘,却也稍轻己过。事到于今,没甚的可说,只有等待一死。如此想了,便安心躺在地上。又过了半个时辰,那些贼兵将杨雄扶起,拥到衙署大堂上来。杨雄见堂上下有许多贼兵站了班,公案上坐了一个穿蓝袍的人,头上却戴了瓮盖也似顶金国帽子,正是胡汉参半的衣冠。心里想着,这:0是中原人氏降了金朝的官吏。这等人,还有甚心肝,值不得和他言语。便挺立在堂口,睁眼望了他,并不言语。那站班的贼差役,便纷纷地向他道:"这是水知府相公,杨将军你还不向上施礼。"杨雄望了道:"原来你就是水兆金那贼。你待把我怎地?"水兆金拱手道:"你休得使性,听我说,这赵官家战大金邦不过,兀自向金主上表称臣,你发甚呆倒要作个忠臣?下官有意将你放了,去劝卢俊义来投降。下官可以在你面前立下一道赦书,所有来降的人,不问文武,一律官加三级。"杨雄喝道:"谁和你这贼子说话?要砍便砍,要杀便杀,这早晚临清接应兵到来,教你死活不得。"水兆金道:"杨雄,你把王知县踢伤了,我不怪罪于你,好言相劝,你却张口便骂人。"杨雄道:"你这贼知道甚好歹,浑家给人占了,你还向那人叫恩主,当奴才。水兆金,我却愿意用好言劝你,你枉顶了个人头,不如自尽了罢!"水兆金听言大怒,待要将杨雄杀了,无如巴色玛要的是活人,待再要用好言去劝他,无如他当了满堂吏役揭发自己短处,教人忍受不得。因向左右道:"把他押了下去。等捉了燕青、卢俊义,益发解到大名去重重问罪。"说着,那些衙役吆喝了一声,将杨雄推下堂去。那杨雄听到他说要捉燕青,料着接应兵马也就快到城边,且忍耐了,看水兆金怎地。
这时,燕青在风沙满天之下,果然来到馆陶境内,一路之上,连接马探报道,进城的兵马,已杀出城来,道是杨将军被俘。燕青听了这番言语,大吃一惊,一面戒备,一面差人飞向临清禀报请示。后来续有杨雄亲随杂了败残乱兵,来到队伍前,把详细说了。道是辰牌时分,王金声称燕将军后部人马来到,开城迎接。那人马进得城来,正是金兵。我们在大佛寺里驻守的兵马,得知情形时,金兵己杀到庙门口。大家夺了兵刃,便抢出来巷战。只因杨将军行辕,早被金兵围困了,我军冲杀不上,只得就近杀奔东门,夺门出来。杨将军身在何处,兀自不知,那金兵却不断叫喊,说是杨将军被俘了,你们还不弃甲投降。这话虽信不得,恰是不曾见杨将军出来,想是凶多吉少。燕青听了这话,打听得行军所在,到馆陶城只有三十里路,便择了附近一所坚固的村寨驻了兵,分派精细小校,四处打听消息。路上见有自家败退军队,都收留下来。一日功夫,却也收容得数百人。但是据细作来报,大名金兵,已有五七千名到了馆陶,自己力量单薄,攻打不得,若再误事时,临清便不可守。自己没了主意,只是坚闭了寨门。自己周身披挂,在寨墙四周巡视,等候卢俊义将令。
第二日未牌时分,风沙己停,太阳照着大片麦田,一碧万顷。绿地中间,画了一条赫色宽线,那便是人行大路。远远看到这大路上,飞起一股黄尘,由远而近,正是有骑飞马奔来庄寨的形势。燕青正在盘算如何去打馆陶,如何去救杨雄,看到这骑飞马,心里便想着若是探马到了,听得一些贵重消息也好。果然,那马到了庄外小濠边上,便停住了。马上坐着一个人,身若皂布直缀,戴了范阳毡笠,虽看不清面目,却不像这里差出去的细作。便大声喝道: "来人是谁,待向哪里去?"那人取下毡笠,昂头大声叫道:"小乙哥,好教你出于意外,小可回来了。"燕青向下看时,又听那话音,知是金钱豹子汤隆。便笑着拱手道:"前在冀州一别,不知我兄何往,阿哥何以到这里来了?"汤隆道:"且请开了庄门,小可自入庄说话。"燕青大喜,吩咐左右开了寨门,亲自迎到寨外。汤隆下了马,将缰绳交与了兵士,与燕青携手入庄。燕青道:"阿哥由西面来,莫非也在馆陶城内。"汤隆道:"益发教你欢喜,不但小可在馆陶,时迁兄弟依然活着,也在馆陶城内。"二人说着,来到一间庄屋里坐地。
这是燕青暂设的中军帐,堂屋正中,设了公案,放了令箭架子,两旁摆了明晃晃枪刀剑戟,几张木架支着,直列到阶下。阶前院落中心,插了两面大旗,其中大书一个燕字。挂刀随从,分班站列了几重。汤隆点了几下头,因道:"小乙哥自是精细人,便是带一小部兵马,这军家法度,自必安排个模样出来。杨雄哥哥像你这般时,却也不吃了这次亏。"燕青与他在堂屋中椅子上坐地,正待问话。汤隆道: "这是中军帐,我自要吃些酒饭,且和小乙哥旁边屋子里叙话。"燕青会意,引着他到旁边舍屋里来坐地,叫小校们寻觅了一葫芦瓢酒,七八个冷干馒首,放在桌上,教他们回避了。汤隆挨了燕青坐下,低声道:"自那日战场失散,小可受伤,赶大军不上,自料必死。不想乱军里遇到一个乡人,便得了救。这人早年在蓟州作生理,便被金人掳去了,那时却随了金兵来到中原,在军营里作个运粮旗牌。他在大军之后,经过战场见我坐在干沟里,便来和我说话。彼此道出是熟人时,他就教我一路进入大名城。这金兵营里,用着我中原人士很多,大半是蓟州、幽州、燕山人,为了金人先占了那里,那里人懂得金国人那鸟性,小可自会说蓟州言语,便冒充了那里人,在运粮营里乡人手下厮混。不想过了几天,遇到时迁阿哥,也在这运粮营里。"燕青点头道:"公孙先生、杨雄、石秀、时迁几位兄弟,都是蓟州人,他向能找得同乡。二位却怎地在大名困守了恁久?"汤隆道:"我会到时迁时,知道你们兵马已远走临清,无法通得消息。天天听到金兵报捷,渡了黄河,围了汴京,只是暗地里叫苦。时迁便同我说,我等在大名恁久.若不建些功劳回去,弟兄们岂不说我们降了贼?因此他接交了水兆金手下几个心腹,当了那贼手下一名随从骑校,预备找些机会。时迁又能说几句金邦言语,他自幼小常在金邦走动,那贼倒十分相信。这次水贼到馆陶来,时兄打听到这贼要陷害我俊义兄长,便跟了来预备随时通知消息。为了多个帮手,把小可也荐到水贼手下,作了一名伙夫。不料杨雄兄长到馆陶时,水贼却带了亲随避在城外,以此通信不得。后来杨兄被俘,我军退走,水兆金才敢进城。时迁兄弟和小可,也都到了城里。昨晚上时迁兄弟进得牢里,已和杨兄通过言语。若要救他出牢,自不费事,只是在馆陶城内的,有三千多金兵,若出不得城,却反误了事。所以时迁兄弟,在水贼那里盗得一面出城入境牌照,教小可昼夜奔向临清,向卢俊义兄长商议个良策,如何夺了馆陶,救出杨兄。小可一路行来,知小乙哥已带兵前来接应。遥远地见这寨子上插了大宋旗帜,所以小弟就飞马直奔这里。小乙哥,你为人精细,你不妨想条妙计,夺回馆陶。时迁兄弟曾嘱小可转告俊义兄长,万一事急,他必定先在牢里救出杨雄来,便是两个人两柄刀,也要巷战一番,不能束手就擒,请大家放心。"汤隆一口气将经过叙述清楚了,不知不觉之间,便把那瓢酒先吃干,于是举起那冷幔首送到嘴里慢慢咀嚼。眼望了燕青如何说法。燕青笑道:"我只是怕杨雄阿哥被俘,金兵便要加害他。若是有时迁兄弟在里面照应,保得他生命,那便不妨事,我们久下著的一子闲棋,现在可以用用了。"于是他说出他们早下的那一子闲棋来!
第四十七回 试闲棋卢俊义释俘 受重币喝里色换将
那燕青所说的一着闲棋,却是卢俊义早已安排的。因为这个主意是燕青出的,倒还只有燕青一人知道。他便向汤隆道:"阿哥记得前番在冀州打仗的时候,捉了那个金将喝里色。我们行军到那里时,不曾嫌过累赘,兀自将他带着。这却有一点道理,预备用得着他的时候,将他出来。现在我立刻修书到馆陶城里,教水兆金不可加害杨雄哥哥。说明放出喝里色来,交换杨雄。一面就请卢俊义兄长,下书大名府,与巴色玛言知此事。谅那巴色玛没甚么不应之处。"汤隆拍案笑道:"此计甚是现成,斡离不那踌听说喝里色被我恬提了,屡次三番想把他救出,于今我们愿意把喝里色放出来,他如何不允?事不宜迟,小弟愿亲向临请走一遭,亲见卢俊义哥哥。"燕青说是如此更好。便与他另选了一骑好马,又在几个骑兵里面,挑了几骑精壮的小校,护卫了同往临清。燕青人马,依然坚守这个村寨,等候消息。卢俊义听说,杨雄中计被擒了,正是十分懊恼。但在这时,另有一件喜从天降的事,便是关胜等一十八人,飞骑到了临清。卢俊义一来得与众兄弟患难中相逢,二来得了偌大臂助,一得探马报信,来不及穿着武装,在墙上取了一柄佩刀,挂在腰间,单人骑了马,出城向大路直迎将来。不曾携得马鞭,只是两手兜住缰绳,两腿夹了马腹,催马向前。
约莫离城五里路远近,早见一片黄云腾空,正是几丈高飞尘,卷了队快马过来。卢俊义松了缰绳,带转马头,站在路边,等那群马飞奔到面前时,迎头两骑,便是戴宗,史进。卢俊义便大声叫道:"各位兄弟别来无恙?卢俊义在这里恭候多时了。"史进哎呀一声,戴宗收住缰绳道:"卢兄却到城外迎着我们来了。"只这一声,后面十六骑鞍鞊上的人,滚鞍下马。卢俊义也跳下马来。灰尘里大家围绕了卢俊义,彼此拜个不迭。卢俊义起身。一手抓住关胜,一手抓住林冲,眼望了众兄弟道:"山河破碎,百战余生,不想今日之下,还有许多兄弟,来到临清厮见,却不快活煞卢某?"原来是红脸笑容,说着话时,脸色黯然,却垂下泪来。关胜笑道:"却喜卢兄身体健旺。"卢俊义道:"公明兄长想是康泰?"关胜道:"某等离开邓州之日,公明哥哥及众兄弟都好。关某直到东京,才知河北哥弟有许多人为国捐躯,着实伤感。"卢俊义叹道:"正是一言难尽,且到城内与各位把盏细谈。"于是首先上马,领着一十八骑将官,飞向城里奔来。未及城门,卢慢义一批心腹小棱,也迎了上来。卢俊义道:"好教你们得知,现在又来了十八位将军,便是我三四个人在此,也教他金兵不敢正眼看觑了临清。于今有了这些兄弟,好歹把大名夺回了来。你们看这马上各位将军在马上是何等威风?"说毕呵呵大笑。小校们赶快在前引路,拥进了临清。到了指挥使衙内,卢俊义亲自督率了差役,将关胜等十八位兄弟安顿妥帖了,便杀猪宰羊在大堂上大排宴席,与各人洗尘,一般地大碗吃酒,大块吃肉。堂上品字般的排了三桌宴席,众人一面吃酒,一面商议军事。说到杨雄前入馆陶,中计被擒一节。卢俊义叹气道:"不想飘洋过海,经过了无数风浪,这番却在水沟翻了船,吃王全那贼骗了,各位来得正好,临清这座城池付托有人。卢某要亲提一支人马,杀进馆陶,活捉了王全那贼,砍他万段,方消我胸头之恨。"关胜坐在隔席,便起立拱手道: "兄长休得过虑。斡离不以十万之众,进逼东京,我兄弟还在敌阵里杀进杀出。这王全一个无赖泼皮,权当金人走狗,何须把他放在心上。燕青兄弟既带有千余人马在馆陶城外,明日待关某带领几位兄弟前去助战。待关某看清了前方形势,见机行事,好歹将馆陶城子打破。"卢俊义道:"各位远道而来,且自安息一宿,明日再作计议。"林冲道:"兄长自请安心在临清坐镇了,便是这等小事,如不能代兄长决断了时,弟等还到临清来则甚?"卢俊义听到他们恁般言语,便也开怀畅饮。在今日晚问,卢俊义独邀关胜一人来到后堂,剪烛夜话,密商军事。
二更附近,小校进来禀报,现有汤隆将军拿了前营燕将军符号,来到城外叫城。守城兵士,不敢作主,特来请示。卢俊义站立起来,向关胜道:"不知汤兄弟下落,已有多日,他也今天回来,却不是锦上添花?我须亲自到城上去看看。"关胜道:"兄长如去,关某自当陪兄长走一遭。"于是二人提了朴刀,教小校们拿了灯火,一同走上城墙去。扶了城垛看时,城壕外,簇拥了一群灯火。见汤隆手上,自高举了一支火把,正是有意让城上人看见。他那边看到城上灯光,便高声叫道; "我是汤隆,由燕将军前营里回来。请你们快去禀报了卢指挥。"卢俊义在城上答道:"愚兄在此,却喜贤弟回来了,开城开城。"他口催军士们开城,自己也迎到城门口来。汤隆牵了马,步行入城。他看到卢俊义、关胜并立在面前,哎呀一声,就拜倒在地。卢,关二人由地上将他扶起。卢俊义道:"贤弟辛苦了。"汤隆向关胜唱喏道:"不想此地此时,得见兄长。"关胜道:"益发教贤弟快活,关某却是同了十七位弟兄一路来的,于今都住在指挥使衙门里,正好相会。"汤隆大喜,便随二人之后,来到指挥衙里。先呈上了燕青来书,并说明自己在大名暗下的勾当,便要请各位兄弟出来厮见。关胜道:"我且陪同贤弟去和众兄弟厮见,也好让卢兄思量个妙策。"卢俊义道:"关兄且在这后堂叙话,着小校们引汤贤弟前去便好。"汤隆允诺去了。卢俊义拿了燕青书信在烛下观看,因沉吟了道: "将那喝里色放出,换了杨雄出来,没甚使不得,只是便宜了王全、水兆金两贼,我十分不快,关兄可另有良策?"关胜坐在椅上,一手抚须,一手拍案沉吟,因道:"喝里色这厮,与兄等相处如何?"卢俊义道:"那厮初来,恰是不驯,现今却也相处得好。"关胜近前一步,低声向卢俊义叙述了一遍。然后拈须笑道:"谅那水兆金、王全这等利禄薰心之辈,只知道讨好主人,作一个奴才,如何能视破我们这条计。"卢俊义凝神思忖一下,果然是个施行妙计的机会。当夜己近三更,只得休息。
到了次日上午,却由监牢里将押着的金将喝里色引到后堂来厮见,卢俊义一向是宽待了他,只铐了两手,脚上并没有上着镣锁。这时,益发将他手铐除了,小校们直引他到堂屋里来。卢俊义故意示他毫不戒备,身穿绿罗袍,腰上系了丝缘拖着长穗子,头上戴了卐字头巾,竟是一个富家大官人打扮。见着喝里色,便先拱手唱喏,自有通事员站在身旁,代卢俊义译话。卢俊义让他在正中桌案边坐下了,自坐主席相陪,这里正有安排好了的酒肴,一个小校站着筛酒。卢俊义道:"恭喜将军,你可以回国了。"喝里色笑道:"奠非我大金兵马夺了东京,你赵官家投降了?"卢俊义道:"非也。现在南北两国,已经讲和。我大宋息事宁人,已割了三镇。你们的斡离不元帅,已经率领南下的人马,班师北回。这早晚便要经过河北州郡。既是两国不用兵了,我等留下将军怎地?所以备下了一席薄酒肴,与将军饯行。今日便当差几精细小校,伴送将军出境。"喝里色听了通事官把这番话译说了,自是眉开眼笑。因道: "在贵处勾留了偌久时光,多蒙不杀我,又款待得好,我十分感谢。见了我家元帅,若不见罪时,必须报答指挥使大德。适才指挥说大宋割了三镇,这大名府指挥的故乡,便是我大金的了,足下自也是大金之民。何不就带领所部,归顺了我家元帅?"卢俊义笑道:"祖先庐墓所在,正是抛开不得。如国家真把大名割归了大金,卢某只好随了土地归顺。现在请将军出境,还有一事,便是那馆陶知县主全,前来临清诓骗,道是馆陶为一座空城,请这里派兵驻守。我派了杨雄前去时,那厮却把他捉了,将我千余人马,杀出县城。小可对此事兀自不服,又恐王全加害杨雄,要请将军修封书信,给大名巴色玛将军,请他把我们杨将军释放出来。若是将军由我们这里出境,最好是我家扬雄,也由那边回来。"喝里色笑道:"你说这话,我已明白,你是要走马换将。既是南北两国已不打仗了,却还拘押你这里将官则甚?我自当与你们修书前去。那巴色玛是我旧部,怕他不听我言语?"卢俊义听他如此说了,立刻便着小校在旁边桌上陈设好了笔砚,那喝里色思归心切,吃得尽致淋漓,便起身到旁边桌上,提起笔来,将卢俊义意思,都写在书信上。(笔者按:金人古无文字。契丹用汉人教读,取隶书就土音作字,略有增损。其后辽、金两代,均依此法,作契丹大字,女真大字小字。所以文中所述金人用汉笔墨写字并非杜撰。唯以上各种字,均失传,清末入关之时,曾取蒙古字制满洲字,入关以后,亦渐渐放置,无人习用。附识於此。)然后两手将书信交给那通事官。由他逐字将书信上言语,翻译给卢俊义听了。卢俊义道:"唱里色将军虽说是掉马换将,但彼此相处多时,交谊很好,小可有几挑礼物奉送。另外还有些须礼物,益发请将军顺带了去,奉赠巴色玛将军。"喝里色听了恁般言语,自也无甚猜疑,卢俊义便着小校们挑了四副担子,放在后堂檐下。这担子一色是漆皮箱子,打开箱盖来,里是绸罗葛布、五金器具、竹木细致物品,俱是值钱货色。卢俊义指了四挑,向喝里色道:"这是送给将军的。其余四担,却是托将军带回大名。送给巴色玛将军。"喝里色心里暗自思忖。他们必是看到赵官家也服了大金邦,他们不服又怎地?倒不如这时便作些人情,安好脚路,将来中原天下都归了大金。他们有了大金邦象我这般人物和他引援,他还少不得一场富贵。于是向卢俊义唱个无礼喏,都收纳了。卢像义当了喝里色道:"这便是喝里色将军,你们须是十分仔细了送到馆陶城内。"那七八个挑夫,都拱手唱喏。卢俊义又向喝里色道:"这儿个挑夫,没有人押解,起肩歇脚,未能一律,老大不便。我这里另派一个精细些的小校,押了这些担子。此人也着来与将军厮见了。"便昂头说传那人进来。
只这一声,进来一个汉子,身体十分结实,七尺五六身材,白净面皮上老大一搭青记,腮上一部紫色髭须,说话是东京口音。他拱手向卢俊义唱喏,又向喝里色唱喏。看他时,上身穿了件青缎子征衫,系一条纵线绦扎脚裤,青白纹道交缠,套了八搭麻鞋。戴抓角儿软头巾,却挽了一支范阳毡笠在手,便是全副行装。喝里色看他是个精细模样,便也点点头。酒饭已罢,卢俊义便吩咐左右备马,以便喝里色启程。那封书信自着飞骑向馆陶送去,且由那里守城将官,向大名去请示。书上言明,喝里色已送到燕青前营里,只待城里释放杨雄出来,便将喝里色送过去。
这日午牌时分,汤隆也早是悄悄地告别了各位兄弟,依然单骑回往馆陶燕青营里。喝里色却在未牌时分,随了八副挑子,一个押担小校,走出统制衙后堂。卢俊义站在台阶上,拱手相送。到了二堂口,却有一对兵士拿了兵刃拦住了去路,其中一个面生军官,手按长剑,正了颜色,着通事向喝里色道:"奉了将令,护送金将到馆陶去,此事重大,小将不敢胡乱上道,须请金将再受点委屈。再上着镣铐。"那喝里色多日且被镣铐了,自不争得这眼前三五日委屈。自点点头,又受了镣铐。堂后有人推出一辆太平车子,小校们搀扶他上去坐了,然后由骡马拖了上道。那个面生军官,却也带了二三十名兵士,随在军后押送。行了两三日,到达燕青扎营的村寨,他已亲自出来,在路口迎接,迎到庄子里去。虽是不曾解卸得镣铸,却也十分礼貌,酒肉相待。又过了两日,馆陶城里却有两骑使官,拿了书信,到庄前叩门。燕青在中军帐里坐地,两个使官,来在帐前拜见,却是一汉一番。那汉人道:"小人是馆陶王知县所差,这位番校,是大名巴将军所差,有两封书信在此,将军请看,"左右在他们手上接过书信看了,因点头道:"既是大名和馆陶城里都答应了这里议款时,我这里自是即日照书行事。"说着,掉过脸向那番校道:"那喝里色将军,现也在我这营里,你且去向他会话。我这里且修书答复那城里王知县。"这里两个番使,退下帐去,燕青便在帐内修写书信,约定明日正午,两下馆陶东门外走马换将。那番校到了后帐,见过喝里色又见了许多礼物,如何不信?由燕青部下将他酒肉款待以后,他同到中军帐见了书信,又各领了一份赏银,拜谢出庄。
到了次日早间,燕青只点一小队马军,押解了礼物担子,太平车子,向馆陶进发。午牌已前,便到达馆陶东门城外。看看距城约莫有一箭之远,将队伍驻扎定了,两面树起两面大旗,白底红字,红底白字,是筐箩大的燕字。那城里的王全昨日接得燕青来信,又听了去使回报,喝里色确在燕青营里。这喝里色是斡离不手下一员大将,位置在巴色玛之上。于今放出杨雄,能把他掉换出来,对主子便是一件大功。况且大名巴色玛那里,也有文书通知他,照了卢俊义来书行事,他这种奴才人物,自也违背不得。这时他已由监牢里,将杨雄松了绳索,请到值班房里坐地,着人送了大碗洒肉他吃过。亲自到班房里来,向他唱喏道:"过去之事,是小可奉了上司差遣,休得见怪则个。"说毕,奉了一个揖。杨雄在时迁口里,早已得了和喝里色掉换的消息。因为汤隆见过了燕青,扮着金兵模样,带了他原有的腰牌,业已混进了馆陶。他把临清商议妥贴了计策,都将来告诉了时迁。杨雄有了这消息在心里,他还怕王全、水兆金不被他怎地?王全走来向他唱喏时,他大模大样地坐着,却不怎理会。斜了眼问他道:"你既是将奸计来把我陷了,怎地不把我杀了?只管将洒肉我来吃,你那作贼官来的钱,却不心疼?"王全听了这话,不由脸皮气得涨紫了。但是若将言语激犯了他时,他宁死不和喝里色掉换,却不是把一件大事败坏了?呆了一呆,却装着笑容道:"杨将军休得取笑。大名巴色玛将军那里有公文到来,即刻送将军回营,换回在卢统制那里的喝里色将军。"杨雄瞪了眼道:"把我这好男子一条性命,却去换那条狗的命?"王全见他恁地辱骂着,怕是让金人听了老大不便,自己只是呆望了一阵,回头望了随从道:"自是你们伺候得杨将军不好,请了杨将军出来,如何还让在班房里坐地?应当请到二堂里款待,本县也好预备薄酒饯行。"杨雄自在椅子上,微昂了头望着门外天色,看他怎地。王全回头来,满脸堆下笑容,两手拱了两拱道:"这里曾与燕青将军约好,就是今日午牌时分,在东门外换将。这已到了时候,小可特地来请杨将军出城。"杨雄故意作个沉吟样子道:"你这厮特狡诈些,这话是真?"王全道:"若有二意,怎能松了将军镣铐?"杨雄便自己转弯道:"也好!我便和你一路出城去看看。我死也不怕,遮莫你教我上刀山。你且前面引路。"王全见他肯走了,心中自是欢喜,便拱了拱手在前引路。杨雄虽是解除镣铐,手上却没有带得寸铁,班房外已有一批金兵,拿了兵刃等候,王全那厮特乖贼些,他便着这些金兵紧跟了自己,和杨雄隔开了,他微笑着随了金兵走。他身后也有一批金兵跟着,真个押解大虫也似。
一群人出了馆陶城东门,却看到一员银环金将,带了千余骑人马,夹峙在大路两旁。几列旗帜,分张在马前,列开了八字阵势。王全将他引到阵缺口上,便不走了,闪到一边。杨雄见对面一箭之远,是自家人马旗号,接青跨了一匹白马,手横长枪,在旗门外站定。旗门影里,看到喝里色站定了,手牵一匹马向着这边张望。金兵阵里,有人在马上大声高喊,三通鼓响,两下同放过人来。说时,便有一个金兵,牵了一匹马来,将缰绳交到杨雄手上。随着,两方咚咚咚号鼓响起,两方门旗,同时招展。早见那边喝里色骑上了马,一抖缰绳,跑出了阵门。杨雄不敢怠慢,跨上马去。缰绳抖动,两腿一夹马腹,在身后"杨将军请行"声中,便放箭也似,跑出了阵门。在半路上,正与喝里色来骑交错而过。那喝里色却十分客气,在那一霎那间,还在鞍上,欠了一欠身子。杨雄一路上都提防了金兵暗破冷箭,在马上不住回头观望。直到自己阵前,方才放缓了马。这时,便见一个青面紫须精壮汉子在前,引了八个挑夫,挑着八担礼物,从容走向对阵去。杨雄看到这九人时,不觉一怔,那个押挑担的汉子,向他以目示意,并不停步。杨雄省悟了,便也不言语,自按缰缓马,走入旗门里去。燕青在马上拱手道了一声受惊了,却不离开阵脚。听到对面阵上,鸣金收兵,他才在马上传令收兵。那边喝里色带了八挑礼物回城,自是十分高兴,却投想到这八挑礼品,竟是不好收纳的呢!
第四十八回 逞贪心雪里蛆掘墓 施巧辩鼓上蚤盗头
当日喝里色进了馆陶城,到了自家势力圈子里,那情形就立刻不同。现今镇守大名城里金将巴色玛,还是他旧日部下,这馆陶金军,又都是巴色玛部伍,和他相比,位分更低。那守城金将把喝里色迎到知县衙门里酒肉供养之外,又请问他一些军机。他道:"现今中山三镇,大宋割让给了我北国,这早晚,河北好歹也拿了来。馆陶是河北州县,宋军自不能前来攻打。而况卢俊义亲自向我言道,要归降北国,料他也不会前来攻城,目下双方按兵不动便好。我且在这城里将息半日,明日黎明我便向大名去,也好在那里迎接班师回朝的斡离不元帅。那卢统制送了我四担礼物,又送巴色玛将军四担礼物。你须知这人是河北一位豪杰,向来不肯正眼看人,他肯将这等重礼送人,却不是轻易事情。那个押解礼担军校,是个送礼人,你等须将酒肉好好款待,休得怠慢了。"这金将得了恁般言语,便来告知了水兆金。水兆金想,虽是有喝里色吩咐,自己是个大名知府,倒要去张罗押解送礼箩担的军校,便又将话转告了王全。这王全却是无得推诿,知道这八个挑夫和押解礼担人都停歇在县衙押司值班房里,原来是因那礼物贵重,不敢随便放置。现时喝里色特地看得起这几个人,益发要款待得恭敬了,便配了几盘菜蔬,大半瓮酒亲自送到值班房来慰劳。
原来这九个人,恰不是平常之辈,押解礼担军校,是杨志装扮的。那八个挑夫却是樊瑞、李衮、项充、杨春、李忠、周通、施恩、焦挺。李、周、施,焦四人挑着送喝里色的礼担,樊、李、项、杨挑着选巴色玛的礼担,这时都在值班房里歇脚。王全将酒食送来了,杨志便起身相迎道:"有烦相公亲自劳步。"王全道:"奉喝里色将军钧令,款待各位。兵荒马乱,围城里面却没甚的吃喝,休得见怪。"杨志道;"相公来了小可正有一事相商。这里有四挑札物,是喝里色将军的,请将军点收了,我等便轻了一副担待。这另四名挑夫是送向大名的,尚希相公照顾则个。"王全被他再三的称呼着相公,觉得此人十分懂礼,心中老大欢喜。困道; "遮莫有甚为难处,上下尽管说。"杨志道:"这四担礼物,都是些贵重物品,小人押解着,自不止负了千斤担子。必须押解到了大名,亲自呈上礼单,见那巴色玛将军收了,方才放下这颗心。因此这四名挑夫,都是小可心腹人,不能分离。但为了事出万全,另一拔挑夫,交割了喝里色将军礼物,便已无事,小可意思,教他们益发同到大名。一来手眼多有些照应,二来也好教他们八人轮流了挑担,走长路也轻松些。"王全道:"此是小事,依了上下便是。明日天明,喝将军便去大名。他一路扈从自必甚多,各位可以跟随了去。"杨志笑道:"那却十分是好,便请转禀喝将军把他名下礼担收了,小可也省了一半心事。"王全笑道:"上下放心,那自是我份内事。"说着,他又劝杨志等九人,尽管自在用酒饭,然后去了。这里杨志和八位弟兄,将送来酒菜,陈放在值班房里桌上,大家围拢来吃喝。那盘子里是一份红烧羊腿、一只薰鹅、一大盘黄牛肉、一大碗鸡汁,小簸箩盛了百十个馒首。焦挺悄悄向杨志道:"这个鸟知县,还说围城里没甚吃喝,他却将这等丰盛饮食,款待我出力人。"施恩也道:"他哪儿像个一县之主,倒像个虞侯管家。"受瑞遭:"你见他伺候金人,只是个奴才般人物。他到离开了金人,走在中原老百姓面前时,比太平年月州官那般威风,要胜过十倍。"周通道:"我也只是纳罕,如何这里向金将进出传话,都是他的事,这在金将眼里,却不曾看得他值一文钱。这鸟知县,他却去从了贼来当得。"杨志眼向了大家望着,摇摇头道:"各位是忘却在哪里说话了,我等肩上自担着血海也似干系。"各位弟兄听杨志恁地说了,想着也是,从此见了王全任何卑鄙行为,都不说甚的。那王全来往奔走了多次,代他们将礼担子交纳了,并在水兆金那里拿了通行文书一封,派人送交杨志,着明日随了向大名去的大队车马同行。这个送文书来的人,恰是鼓上蚤时迁。他见得各位哥弟,微笑着低声唱喏,却挽了扬志的手,引到屋角边,低声道:"水兆金这赋,他明天也要和喝里色同路回到大名去。到了他衙里时,这贼警卫森严,难以下手,小弟想在路上得空时,先除了这贼。他在大名,是金人的耳目。"杨志道:"路上便有机会,也动手不得,惊动丁金人时,却不误了大事?"接着,他笑了一笑道:"贸弟,你老了。当年东京城里取甲手脚,却使不出来了。"时迁听了老大不服笑道: "恁地说时,好歹回到大名知府衙里,我把他的头盗了来你看。"杨志却不曾理会得他负气,一笑便罢了。时迁未敢久留,告诉他汤隆已回到城内,一路得便,大家传递消息,说毕自去。
次日天明,喝里色换了大将冠服,鸣角擂鼓,簇拥了二三百名旗帜飘扬的胡骑,出城向大名去。水兆金虽不曾诱得卢俊义,迎回了这般一员金将,又与卢俊义暗约下了,不日归顺,这笔功劳,自是不小,也十分得意。带了几十骑马,在喝里色后面跟随,这四担送巴色玛的礼物,他便着在自己面前行走,觉得有了遗失。另外还有一担礼物,是王全在馆陶搜括来的金银,托他转献给巴色玛,也在队里行走。他坐在马上,兀自寻思,王全这厮,自解得巴结上宪,在馆陶恁般小城邑里,又是用兵时节.他还搜罗得一担金银。我只是代人送礼,自己却空了两手主见巴色玛。他便不怪我,我却也被比下去了。恁地想时,便兀自在马鞍上打量了主意。路行一日,来到了冠氏县。这县紧邻大名,原来知县,携印逃走,是当地一个泼皮薛理槊带一群无赖子弟拾得了这座空城,投降了金人。这日他听说有金邦大将随同大名知府过境,郊迎到十里外,己接了大队人马入城。县衙正屋,自让给喝里色住了,却自陪了水兆金住在高大民房里。晚间办得一席酒菜,高烧着红烛,在客堂里,款待上宪。找来了几个粉头,在席旁弹琵琶唱曲子。水兆金手扶酒杯,望了粉头,问薛理渠道:"你这县境里,却也不曾有甚厮杀,如何没有个像样妇人?"薛理渠下方相陪,拱了手道:"上禀钧宪,这县城里有几个好些的粉头,都送到喝将军那里去了。"水兆金道:"你还有甚人情敬献也无?"薛理渠苦了那鬼脸道:"喝将军来得特急些,卑职虽有孝心,一时却张罗不及。"水兆金道:"你不见馆陶王知县,除在当地敬献了喝将军万贯钱金珠,还另备了一担礼物,由本府带回大名,敬献给巴将军。你这冠氏县内富贵,却会输给了馆陶,薛知县,你的能耐,却瞒不过我,兀谁不知你绰号雪里蛆。你在这里,也作了两三个月知县,百姓那一块烂肉,你不曾钻动得。手边怕不现成有些积蓄,却道急促张罗不出。在金人手下作官,非如中原,巴结得好时,你不愁一套富贵,巴结不好时,可提防了项上人头。这大金国人物,要钱并不隐瞒了兀谁,你不见议款上,大书特书要金银牛马。不时,他何必领兵杀入中原。你知事些,今晚必须采办些礼物来。我官官相护,自会替你婉转陈说,敬献了将军。"薛理渠见他说话时,面色渐渐现了怒容,心里捣鬼,却怕在县城里作下许多丧天害理之事,会因此发作,便离席向他一躬到地,近了一步,低声笑道:"钧府恁地说了,卑职自当竭力孝敬,只是……"说着,皱起眉来。水兆金见几个粉头坐在一边,便摆了一摆手。那几个粉头手里拿了琵琶鼓板,要敲打时,怕是惊断人家言语,只是呆呆的坐在一边望了两位宾主。见水兆金手这样一摇时,大家便起身拂了两拂袖子,告辞而去。水兆金因问薛理渠道:"你且道有甚孝敬?"薛理渠道: "卑职既在金邦作官,有甚理解不得?这里倒有些财喜可以张罗,只是卑职不敢。"水兆金道:"你且说有兀谁敢拦阻了你取这套富贵?"薛理渠道:"却不是有谁敢拦阻?只怕拂了公意。因为这衙门后园,有一座古坟。相传是晋汉时代贵人之墓。里面有三万两黄金殉葬。小人到任以后,也曾有意挖掘,想寻觅一些宝物奉献。后来在那坟头上发现半截断碑,却是水家坟墓。卑职想这岂不是犯了钧宪风水?卑职在钧府手下供职,这点事焉能不省得。一来全城人都说古墓十分灵验,若是动了坟上一砖一石,满城要遭瘟疫。"水兆金道:"却不知道这三万两黄金,真个有也无?若说犯了我家风水,那却是笑话。天下姓水的不只我一个,这坟掘了,却会应在我身上?若果有黄金时,我们发了一注现成的财喜,犯了风水,不是倒转来说。若满城百姓的话,理他则甚?"薛理渠道:"此事有钧府作主,卑职明日便着人去挖掘。"水兆会道:"本府明日便要随同喝里色将军回大名,兀谁耐烦得在这里等候?要挖掘便是今晚冒夜动手,本府亲自前去监守。若有甚金银,拿了来就便奉献喝将军,讨得他欢喜时,薛知县你怕不官运高照?"薛理渠自忖,你水知府祖坟也肯挖掘去巴结金人,干我姓薛的鸟事!便道:"钧府恁地说了,卑职立刻调齐满衙夫役动手挖掘。"水兆金道:"若人数不够时,本府带来的几十名随从,都可帮同动手。"薛理渠向他奉了个揖,权且告退。去调集夫役掘墓,一壁厢再传回那几个粉头,陪了水兆金吃酒作乐。"
不到半个更次,薛理渠回到客堂里来,向水兆金拱手道:"幸不辱命,已调了三十名夫役前往后园动工。"水兆金道:"此事重大,我须亲自去看觑了,就烦薛知县同行则个。"那薛理渠看他恁地放在心上,只好由了他,着衙役掌起十来支灯笼火把,簇拥向衙门后园走来。远远看到一挑灯火,烘烘地在树林下亮起,一二十名夫役,在火光下,拿了锹锄等物在一堆土上挖掘。水兆金听听远处更鼓,已转三更,便向薛理渠道:"只有商个更次,便要天亮,恰是怕了不得事。"说着,回头看了两名相随的虞侯,因道:"我带几十名跟随,不都是白闲在这下处睡觉q你且去传调十来个人帮同挖掘,快去。"虞侯去了,水兆金着人举了四五个火把,自己闲背了两支袍袖,绕了那所古墓踏看。见二三十柄锹锄下,挖了两三尺深一周圆沟,但只见些黄土。心里想着,莫非这是误传,并无古墓,白忙了来挖掘一夜,那却不是老大笑话。但抬头看看四周,这坟上树木,都是合抱也似粗树干。枝叶森森地升到了半空,怕不都是几百年树木,若不是座古墓,兀谁这样保护了。他回转了想来,却又不肯丢了那指望。不一会,两个虞侯,引着十几名随从来了。他们向水兆金报道:"随后里面,有个蓟州人张乙,向来为人修筑坟墓,他自认得这墓道。"水兆金大喜,着张乙进前说话。这人过来了,是个精瘦汉子,说着蓟州口音。他躬身唱喏道:"依小人看来,这自是一方古坟。若照现在这般挖掘,便是再过两日两夜,也见不着古棺所在。"水兆金道:"依你时,甚时可挖掘了事?"张乙躬身禀道:"上禀相公。若有五六个人依着小人指点,有一个更次便足了。"水兆金手抚髭须笑道:"你若办得此事,我重重赏你。"便着张乙领了七八个人在火把下挖掘,那张乙对这墓型端相了一会,便取了一把锄子来,在挖的深沟所在,画了纵横四条线,便指点众人在界线里挖。果然不到半个更次,便挖得了一块大石头.他喊道:"上禀相公,有了墓门了。"水兆金、薛理渠同时大喜,各各撩起袍襟,跳入了土坑里观看。张乙请了一二十人,将那石板取开,里面便是墓道,黑洞洞地一个窟隆。在场几十人哄然一声。张乙向水兆金道:"这墓里暂且入去不得,待吹得几阵凉风,小人愿领几个人进去探望。"水兆金都笑着依了他。只教人簇拥了灯火,更站近了墓门来看。这张乙讨了一碗灯,腰上插了一柄短斧。便引了几个人钻入坟窟里去摸索东西。不多时,他周身带了一阵霉气出来,火光中便见他手托了一只黝黑的三脚鼎出来。他将鼎放在地上,在怀里取出两个酒斗,约莫有碗大,放下灯,两手呈献给水兆金道:"上禀相公,这是金斗。"水兆金方含笑接了,他又在身上摸索了,取出半环翠玉圈儿,两手呈上,笑道:"相公福气,这是无价之宝,玉玦。"那姓水的笑着两口合不拢来,只道得好好。和张乙同进墓窟的人,也陆续取得陶器铜器刀布出来。正是不曾到得天明,已在坟里掏出三四十项殉葬古物,随列在地上。水兆金觉得这是一个宝库,如何肯放弃了,直在这里守得太阳出来,将所有古物,着人分别捧了,直送到县衙里呈献给喝里色。自己连块陶器片儿未曾收没。那喝里色如何不喜?益发下令,在冠氏停马一日,再将这古坟大掘一番。到了下午,直把坟里一二丈下黄土都翻了个身,方才罢休。他得了许多宝器,将水兆金着实夸奖了一番,道是见斡离不元帅,一定保他作大名留守。水兆金一喜之下,把张乙叫到行馆里,赏他五十贯钱。那张乙却是不爱那钱,站在阶下,躬身道:"上禀相公,小人不敢领赏。"水兆金道:"却是作怪,我自欢喜给你钱,兀谁道得个不字?"张乙道:"小人伺候相公,现在府里当名差拨,哪不图个发迹?若相公看得小人有两分忠心时,赐小人当名随身门手承局,小人风光万分,些须小小鼓劳理所应当,若要恁些赏钱,显见得小人敢向相公计较,不知进退。"水兆金笑道:"我也常见你在我面前走动,既是恁地说了,益发你在我知府衙里当名虞侯。那赏钱你尽管收了。终不成我赏了你,又拿将回去。"张乙闻说,只得唱个大喏拜领了。
次日,水兆金由冠氏回大名。张乙便改了虞侯衣服,也骑了一匹马,随在他身后行走。那队伍里押送礼担的杨志。见了他时,以目示意,只暗点了头。那张乙在马上,也不住微笑。别人以为他升了职,自止不住快活。兀谁知道他希罕在卖国贼手下作个虞侯?原来他正是盗墓出身的鼓上蚤时迁。一日,来到大名,时迁随水兆金进了知府衙门,他取出银两,采办了几次酒食,款待同僚,只道初来当差,都请同僚指点。伪知府衙里几个押司押番,与水兆金相亲近的,他都送份人情。伪府里有甚事,不派到他时,他兀自代着他人去做,做来了,仍旧由那人交差,自己只暗里代劳。因此不到几日,上上下下,都道张乙一声好。这日水兆金由大名守城金将巴色玛衙里回来,满脸风光。二堂上是张乙虞侯值班,见他上阶,老早撩起帘子。水兆金且不入去,站在帘前向时迁道:"张乙,你办事实是勤快,又颇精细,十分合我心思。今日巴色玛将军对本府说,卢俊义送来四挑礼物,他都收了,即日要着那送礼人回去。他想到不能教这几个人挑夫空了手回去,来而不往非礼也,要我承办这趟差遣,采选礼物回赠卢俊义。那几个人同我一路上大名来,那个押送礼担的军校你自认得他,他们已来到前面值班房里,你到司帐押司那里,领取五两银子,且去款待他们。"时迁躬身应喏,静等水兆金进门以后,方才放下帘子去了。次日午牌时分,水兆金正在内堂与他续妻午睡,时迁走到帘子外站了一站。水兆金便在帘内问道:"张乙,教你款待那押解礼担军校,你作了也未?"时迁道:"他们深感相公恩惠,兀自要来拜谢。"水兆金道:"这却毋须。我已命承局采办了几色礼物,安排得停当了,现放在值班房里。你可引了他那里去领取。"时迁道:"上禀相公,小人尚有几句言语奉禀。"说时,走近帘子一步,声音低了。水兆金道:"张乙,你是我亲信人,夫人在此,毋须回避,你且入来说话。"时迁躬身钻入帘子,向膳桌唱了两个喏,垂手站在一边。水兆金将手上夹的那双箸,指了他道:"你且说。"时迁道:"上禀相公、夫人,于今卢俊义和巴里色将军结好。日内归顺金邦,必不失封侯之位。相公现今正在他故乡作父母官,将来一殿为臣,怎地没些个来往?相公应当修下一封书信,结识结识他们,若顺便再赠送一半项礼物,益发是好。小人拙见,这一子闲棋,并不会白下。"这水兆金浑家,是他送给斡离不那王氏的姐姐,虽是个二婚,她心中计谋,却不下王氏,便道:"相公,这张乙说得是。将来大金邦军马班师回朝了,说不定留了卢俊义这批人马在这里。那时,少不得在他兵权下过活。水兆金道:"我也恁地想,我写封书信给他便是。张乙,下半日你却来取书信。"张乙唱喏道:"多蒙相公采纳小人拙见。但这书信,晚上修写为便。二更时分,小人来二堂听候传唤,悄悄地将书信和恩相所赠礼物,送到下处,明早他们开城时便走,却不是人不知鬼不晓。"水兆金点头称是。张乙唱个喏退出堂去,自把他的事务勾当了。
这日晚间二更时分,时迁悄立在二堂檐灯光下,有个丫环掌了一碗纱灯出来,见帘外一个人影。便低声问道:"兀的不是张虞侯?"时迁道:"小可便是。"丫环道:"相公在签押房里,着你入来。"时迁掀帘进去。随着那灯到了签押房门首,丫环出去。水兆金便唤他进去。时迁暗想,这却不是灭赐其便,掀帘踅了进去,见书案上明晃晃亮了大烛,水兆金已将书信写好,压在砚台下,旁边榻上,放了一个红漆拜匣,他正坐了相候取。因取了书信交给时迁道: "你这封书信,和这个拜匣,都与了临清来的军校。"时迁道:"小人又想起一件事,礼物交与那军校,他若吞没了,我们如何知道?相公须差个亲信人,随了他去,也好在卢俊义那里讨封回书。"水兆金想了一想,点头道:"你说的是,张乙,你可敢去?"时迁躬身道:"相公差遣,小人万死不辞。只是须请相公给小人一封通行文书。回来时,免得关卡有拦阻"。水兆金道:"只是办稿押司都退了值,无人缮写。"时迁道:"小人不才,便会缮写。请相公给小人一封空白文书,盖上了印,小人可在相公当面填写了。水兆金见时迁顾虑的周到,便在案旁文书箱里,取了一封空白,自回内室去盖印,一霎时,又自取了书出来。时迁躬身相迎,低声道:"小人有纸奇密文件,请钧相过目。"说着,便伏掩上了门,插上闩,然后在怀里取出一个卷轴,双手递给了水兆金。他放下空白文书,展开卷轴,便觉有一阵奇香,袭入鼻端。当时也末理会,只是去展开这卷轴。展了良久,才见有张字条,粘贴在上面。大书水逆兆金,叛国殃民,罪大恶极,奉令就地正法。他骇了一跳,面色陡变,正待言语,只觉头眩眼花,站立不定,倒将下来。时迁先掩上了窗帷,然后取出袜统里那柄雪亮也似匕首,就地将水贼头颅割下。这贼中了时迁在卷轴里藏的闷香,自哼不得一声。时迁在身上取出一个布囊,把人头盛了,将拜盒打开,倾出里面札物把布囊放入,就在文书橱里,取得两张大名府封条,用了案上浆糊罐里现成浆糊,十字斜交,将拜匣封了。那张空白文书,也揣在身上。由地下拾起匕首,在尸体衣襟上擦抹干净了血迹。依然插入袜统子里。听听门外,并无人声,于是向地面尸体唱了个无礼喏。把罗衫脱了,卷成一团,夹在肋下,身上只着了短袄。将拜匣扛在肩上,跳上文书橱。站着端详了一会,放下拜匣,两手撑了橱顶,两脚倒竖,勾住了屋横梁。然后取拜匣在手,一个鲤鱼打挺,人便上了屋粱。然后掏出匕首,划开两块天花板伸手入去,将屋顶混封屋瓦,摸开了两路。先把拜厘,和那卷衣服塞上天花板里。这瓦脊与天花板相距得近,时迁将身子向板窟窿里一钻,手抓住椽子,两脚一缩,便全身在天花板上。再将拜匣衣服,送出瓦窟窿外,继之,人从从容容地爬出屋脊来。站定了脚,四周一看,月缺星疏,夜沉沉地。知府衙里没有一点声息,远处街鼓,方转了二更三点。这件诛奸功劳,他悄悄地便完毕了。
第四十九回 施小计关胜取两城 作微行杨志谒祖庙
这般时候,所有伪大名府衙里人,无论上下,都已安歇了。时迁顺着屋脊,走到二堂,顺了一根屋柱子,向下一溜,便落了地。且将肩上拜匣放下,把肋下罗衫放下抖了两抖灰尘,依然穿到身上。便捧了那拜匣子,到值班房里去。这里虽有两个衙役值班,都已睡了。时迁取得一盏官衙灯笼,又在后槽取出一匹马来,掌了灯笼骑上马去,便直奔南城门口。去城门不远,将灯笼弃了,马拴在人家石框台眼里。找了一条捷径,不去南门,却转奔上东门城墙,看看四周无人。在腰间解下一根绳子,缚在城垛上,将绳子垂出城外,把拜盒缒下去,然后自己便顺了绳子溜出城下。两脚落地了,在身上掏出打火石焦纸,点着了火,把绳子下端燃了,以便灭去痕迹。然后扛起拜匣,找着东北大道奔去。只走了三五里路,一棵大槐树下有座土地庙,那石香炉里燃了一把信香,这正是时迁约的暗号,使站住了脚。轻轻打了个唿哨。庙后转出个人影,轻轻道:"杨志、施恩在此。东西到手也未?"时迁拍了拜匣子道:"现在这里,那空白文书,却在身上。"说时,又一个人影,牵着两匹马出来,正是施恩。时迁低声道:"城里这件案子,明日必然发作,杨兄在此,一切谨慎了。对杨志道:"我都省得,你自放心前去。施恩兄弟身上,有巴色玛给的通行文书,路上抖可无事。"时迁说了一声省得,他和施恩各骑上一匹马,抖动缰绳,就向馆陶路上直奔了来。
这时,梁山弟兄,只有卢俊义、林冲、吕方、郭盛四人守住临清,着关胜、徐宁、史进、戴宗、韩滔、彭玘向馆陶阵上前去。他们去了不久,正好鲁智深来到,卢俊义也留他在临清将息.关胜到了馆陶燕青营寨里,做了这路主将.大家计议了,只听候大名去人消息,却按兵未动。那馆陶城里王全,听说卢俊义兀自要投降金邦,城里又到有千余金兵助守,他自也放了心。汤隆曾托水兆金手下亲信,转荐到馆陶伪县署里当个承局,也曾悄悄地溜到燕青这里报道了两回信息,关胜益发着大家装着无事。营寨上收除三停中两停旗帜,除了晚上更鼓,整日不透声响。约莫十日,时迁,施恩两人,奔到了营寨,呈上水兆金首级和那空白文书。关胜大喜,着施恩将首级送上临清呈验,不敢停留,立刻将那空白文书填写了。着时迁扮了虞侯,徐宁、史进扮了两名押粮官,挑选了一百名精壮军校,押了十车子粮秣,绕上南门大路。这已是黄昏时候,城外人马行动城里已看不到。一更以后,关胜令杨雄带领五百步兵为先锋,先到南门外埋伏了,自领韩滔、彭玘,带领五百人马中军,戴宗带三百人断后。燕青带所余人马,向东北门两角埋伏,只听号炮响,向北门攻打,牵制金兵。下令既毕,空营而行。到了次日天明,时迁一骑在先,到馆陶南门外城濠边站定,举起手上马鞭,向城垣上叫城。道是:"现有大名府文书,进来十车干粮,接济守军。昨日黄昏时候,已来到城外,只因时候已晚,未敢叫城。"城上守军听了,便故下吊桥,让时迁一人过河,那十辆干粮车子,由骡马拖了,也到濠边停住。这些时日,城中每日兀自开城二次,放人民搬运柴水,原不十分严紧,见时迁是单人独骑,自开门让他入去。他将文书交与守城军校,即刻呈报王全,王全见是大名府盖印文书,进书人他又认得,有甚不信。自上得城来,向城外观看,见那十辆粮草,只有百十名金兵押解,并无可疑之处,和守城金将商量了,再放下吊桥,放车辆过来。这十辆车子缓缓前进,车子到了城门洞里,一串地停住,将城门拦塞了关闭不得。过桥军士,已抽出刀来,割断了吊桥绳索。史进、徐宁着兵士们放了号炮,两人冲进城门,早将守城金兵搠翻了几个。其余金兵,见情形不妥,只得弃了城门走去。杨雄领着五百名伏兵,听了号炮响,一声呐喊,便涌进了南门。守城金将,不曾预先调动得人马,只率了城垣上两百名金兵,到街上来截杀,恰有探子飞报,宋军在北门攻打,旗帜翻腾,鼓声大震,人马不少。那金将兀自未能敌住杨雄这支步兵,后面关胜人马又继续入了城内。金将料是无法挽救,便带了残兵,向西门逃命。那伪知县王全,为人十分机警,他见宋军入城,便由城上溜入了民家,脱去身上衣巾,换了一身破烂衣服,藏在人家牛栏里。关胜等杀到北门,开了城门,放燕青入城,南门外戴宗后路人马,也已来到。城里逃跑不了的金兵,尚有三百余人,都弃械投降,不到一个时辰,全城大定,只是不见王全。汤隆这时由县衙里迎到街上,见了关胜,也道未见得王全。关胜便令韩滔、彭玘、史进、徐宁,各带三百名兵士,分向四城把守,且开了城门,不许城中人逃走,便率了其余兄弟,来县衙里歇马。
杨雄跌脚道:"王全这贼,恰是吃他逃了,我恨不捉来,搠他三百个透明窟窿。"关胜笑道:"杨兄何必烦恼?我料此贼,不曾逃得出城。此话怎讲?提军入城时,王全兀自在南门城垣上。不曾杀得一个时辰,城里便平定了。那贼又没有乘骑,他岂能着了文官巾服,向西门步行逃跑,必是藏在民家。"正说着,有百姓送了王全脱下的巾服来,道是王全向民家索得一套破衣逃走了。关胜便令杨雄带了十名军校,在南门附近搜索,千万活捉来了,不可伤他毫发,将来把他使用完了,自交杨兄发落,好出那口闷气。杨雄领命而去,便亲到南门附近街巷搜索。找遍了两三十户人家,都不曾寻得。路过一个牛栏里面没有牛,见里面一堆干草,堆得特高,颇是蹊跷。着兵士将枪尖向草里只一拨,便露出了一角衣襟。兵士们大喊:"在这里了。"几个人向前横拖倒曳把人扯了出来,王全抖战了一团。抬头看到杨雄手挽一枝花枪,立在牛栏外,便跪在牛粪堆里,捣蒜般向他叩头。杨雄笑道:"王全,这番你的妙计可施了。你知事的,随我去见关将军,自可讨得你这条狗命。"王全喏喏连声,只求恕罪。杨雄带他到了县衙里,关胜脱了战甲,着他在二堂里相见,那二堂帘儿高卷,王全见一人凤目蚕眉,红面长须,身着绿罗袍,腰间挂了一柄长剑,威风凛凛,坐在正中椅上,料着便是那位威震河朔的关胜。到了阶前,便拜倒在地,口称将军饶命,关胜便着人下阶,将他挽起。因道:"王全,你叛背君国,本是十恶不赦。现在有用你之处,保全你一条狗命,你可愿意?"王全叩头道:"小人自知罪大,万望将军网开一面。"说着,又拜了几拜。关胜道:"既然如此,你听我命令行事。金兵今日由南门溃窜出去,必是前往大名,他们路过冠氏,必把这里情形透露出去。冠氏金兵甚少,必然四门紧闭,等候大名金兵救援。我这里俘有金兵三百余名,将他旗帜衣甲马匹取将来,着我军换了。你便带了这三百余骑,即刻前去冠氏。在城外冒充败逃残军,叫那伪知县薛理渠将城开了,若夺得那城时,将功折罪,便饶了你。"王全道:"关将军给小人向新之路,小人愿去。"关胜着随从将他带下堂去,依然换了原来伪官巾服,也给了他一匹马。即刻命徐宁、时迁、汤隆、韩滔、彭玘带了三百骑兵,换了金军衣甲,押同王全先行。这馆陶城着燕青、戴宗、汤隆镇守,自带了杨雄、史进带千余名人马,跟踪向冠氏前进。
徐宁这拨人马,漏夜行走,到了次日午牌时分,已到冠氏城外。果然这里得了关胜袭取馆陶的消息,曳上吊桥,四门紧闭。这三百名骑兵,歪斜了旗帜,参差了行列,乱哄哄地来到濠边。王全一马向前,对城垣上高声大喊道:"快请薛知县上城答话,馆陶知县王全在此。"薛理渠听得消息,上城门观望,他正认得王全。便喊道:"闻得馆陶失守了,王知县有何见教?"王全马上拱揖道:"小可逃得性命,现随了三百余骑金兵,来到此地。本想迳自向大名去,无奈人马都饥饿疲乏得紧,实在不能再走。意欲请薛知县看在我姊丈水太守面上,开城容纳我等则个。"说毕,有两员金将走出行列来,举了手上马鞭指指点点,咕呱着乱
喊。城上有金兵,懂得那言语,正是要入城来将息。那薛理渠自认得王全,又不敢得罪金人,料着并无意外,便放下吊桥,将城开了。这里三余百人从容入城,薛理渠亲自到城门边来迎接。为首一员金将,抢到面前,说出汉话来,道一声将他拿下。早有几个金兵向前,掏出现成绳索,将薛理渠缚了。他不曾想到搭救自家人,自家人会翻脸,叫起撞天屈来。及至这三百余骑都进了城,扯除金人旗帜,撑起宋军旗帜,兵士们拿起兵刃,在身上披上一条红巾,见了城里穿胡服的便杀。这个县城因靠大名,正不过二三百名金兵,仓卒迎战,摸不着头脑,三三五五满城奔窜。不到半日,把这些金兵杀降均尽。薛理渠被缚了,掷在县衙值班房里土炕上,一团的缩着睡了,正不知为了何事。但见到来去人物,都是中原衣冠,便料想到是被宋军袭了这城池。虽不敢问,却幸那些人只看自己一眼,却也不来打骂。
到了晚间,进来两名军校,将他在炕上提起,喝道:"薛理渠,我家关将军在大堂传你问话,你仔细了。"他被推拥着来到大堂,见两旁站了拥着利刃兵士,公案上坐了一位红面长须绿袍将军。那王全战兢兢地也跪在阶下。他道:"薛阿哥,你休怪我,我是奉令赚开这城,上面是关胜将军,你多多叩头求命。"薜理渠恍然大悟,跪下了只是叩头。关胜道:"你作了汉奸,我容你,全国人也容不得你。我也不杀你,没得污辱了我宝刀,将你捆在十字街头听候全城百姓发落你。若百姓说你不该死时,你在街上活得明天这时,我就把你放了。"说毕,手抚长额,回转头来向王全微笑道:"你莫不是想活?"王全只管叩头。关胜道:"你赚开了冠氏城,你自有功。但你作了汉奸,国人皆曰可杀,我若赦了你,国人却不容我。也罢,我多给你一线求生之望。你也一般地捆在十字街头示众。但在你身后贴上一张榜文,道你赚开了冠氏城,却是有功,众百姓若可怜见你,便不必杀你。"说毕,着人将王、薛二人都捆了,且押在囚牢里。到了次晨,着二十名军校,押解两人到十字街口,反缚在拴马桩上。几个军校,一路鸣锣告众:"今有汉奸薛理渠、王全,缚赴十字街头示众。关将军有令,听从百姓发落。那王全有赚开冠氏县城之功,百姓愿从轻处罚,却也听便。"这般喊叫,早惊动了满街百姓相随,围住十字街口。有人叫道:"恁等国贼,碎割了他也难平众忿。这厮遗臭万年,我等只须将屎尿浇死他。"恁地说了,早有好事的,端了一便桶粪来,对着薛理渠淋头一浇。一人作了,人人学样。王全也捆缚在一处,如何能免了?不到顿饭时,薛、王两贼都埋在屎尿堆里。关胜曾约王全,若到晚上,不为老百姓杀死便饶了他,却教他如何等待到晚上?这冠氏百姓受了这多日腌臢气,这总算痛快的发泄了一下,无不欢天喜地,以为从此重见天日,不再受胡骑蹂躏。那领军大将关胜,却知道连袭两城,都是侥幸得来,大名近在咫尺,金人大兵由东京退过黄河,不久便要前来。这不到两千兵马的偏师,如何能抵斡离不十万大军,便写一封详细书信,请卢俊义将本部军马悉数调来,以壮声势。一壁厢便去行那第二条计。
这第二条计却落在青面兽杨志身上。那杨志在晚上三更将时迁、施恩送走后,待得天明了,缓步走进城去,自回下处。原来他押解礼担来到大名后,巴色玛心喜,指定了他们在一家客店落脚,又给他九人九块出入城门腰牌,甚是方便。那日他和时迁定计行事了,却邀了李忠、焦挺作伴,在街道行走,预备个藏身处。路过留守府门前,杨志想起当年发配在这里,和粱中书押解生辰纲,正如一梦,不觉叹了一口气。焦挺问道:"阿哥莫非想起前事?"杨志正要答话时,见街头有两个公人经过,只是向自己身上打量,便不敢多言语,立刻踅入一条小巷子来。走转了几个弯曲,笑着摇摇头道:"是我大意,这大名城里,尽有人认得我脸上一搭青记,只管谈起旧情,休误了大事。"他说着,依旧拔步向前走,猛然一座高大房屋,矗立在前面,雪白粉墙,朱漆门柱,大门楼八字张开。焦挺在后喝了一声彩道:"大名城里,还有恁地整齐房屋,没有损害,定是有贵人在此居住。"李忠走近一步,向门楼牙檐下指道: "却是杨兄家庙。"杨志看时,上有一块朱漆横匾,大书四个金字"杨氏宗祠"。便笑道: "往年在大名,却没理会得此地有所杨氏宗祠。天下姓杨的多些个,却不见便是我家嫡亲祖庙。"说时,信步走上台阶,跨过门槛,迎面一带绿油点金屏门,遮挡了去路口由屏门两面转入,豁然开朗,正是八柱落地,三进大殿宇。这第一进两根长柱上,悬了一副楹联。大书十个字"威名传朔漠,伟绩镇高阳。"杨志不由咄的一声道:"这正是我家嫡亲祖祠庙。"焦,李二人,都识字有限,便同问恁地知得?杨志指了上联道:"朔漠是辽国本地,我杨家除了我八代祖老令公继业公,兀谁能在那里传名?"说着又指了下联道:"这五个字道的更明白,老令公第六个儿子延昭公曾作到保州防御使迁镇高阳关,河北军马都归他节制,却不是正道着他?"李忠道:"恁地说时,这大名城是高阳关管辖地带,后人正好建祠杞奉令祖了。"
他们彼此说话,便惊动了一个白髭须老人,由后面神堂里迎将出来。见杨志是中原军校打扮,倒吃了一惊,便拱手道:"官人何来?"杨志唱喏道:"小可也姓杨,日前由临清押解卢统制送这里金邦将领礼担来此。今日与两个友人街上闲步,看到这座自家祠宇,不免进来观望,惊动太公,请恕冒昧则个。"老人笑道:"莫不是玉麒麟卢统制那里来的?"杨志道:"正是。"老人道:"卢统制是这大名城内有名人物。上次回乡来作统制,本乡人好不风光。可惜……"他谈到这惋惜话时,把言语忍住了,因转问道:"动问上下那一支的,是何系派?"杨志道:"提起来,辱没煞人!小可正是老令公系下第八代孙支。并无寸进。有愧祖先。"老人笑道: "如此说来,却是自家人。老汉愧长官人一辈,乃是老令公系下,第七代孙支。"杨志下拜道:"却是阿叔,晚侄有礼。"老人回礼道:"阿哥且请到神堂上参拜祖先,再到里面拜茶。"杨志道:"应得如此。"于是随老人走到神堂,就神案前拜席,对神龛上神位,大拜了八拜,老人便去击动神案边的铜磬。周、李二人也向上四拜,杨志一边回拜,连称不敢。老人向三人招招手,将他们引到神橱后一间内室里坐地,有个小伙子捧了几碗泡茶出来敬客,老人一边斜坐相陪。杨志道:"动问阿叔,这大名城内公私房屋,只要稍好的,都被金兵占用,不占用时,也损坏了。如何我家祠宇,却恁地完好?"老人道:"好教贤侄得知,这大名城内,有当年杨家将留传下来一支子孙,近年颇称富有,便在城内建了这座宗祠。老汉被族人公推,带了两个小儿,在城内看守宗祠,早晚上一炷香火。顺便也教儿辈作些生理糊口。金兵进了城,有两个将领,恰是征辽过的,他知道我祖上威名。偶然来到这祠里,意欲占用。是老汉出来,说明来历。他不但不来占用,还贴了一张榜文在这门首,禁止金兵进来骚扰。先时,老汉借他势力,且自由他。日子久了,金兵人人皆知,此地是杨令公家庙,无人敢来。我想,我家征番望族,没的让那胡人榜文张贴在门首,也扫了我祖先颜面,因此悄悄地把来撕了。"杨志站起身来,唱个大喏,因道:"阿叔却是个有心人。"老人叹道:"有心人怎地?年壮时,老汉也拉得开几十石弓,知道我祖传几套枪法,遇这等风浪,我那肯守在城里,看人家颜色。不想老年得了一场风病,动弹不得了。儿辈恰又不成器,没奈何且忍耐了。贤侄由临清来,必知那边虚实。这两日满街沸沸扬扬,都道卢统制要率领一拨粱山弟兄前来投降,老汉兀自将信将疑。"杨志听说,看了焦.牵二人微笑。老人道:"贤侄为何发笑?"杨志道:"阿叔,你我既是一家人,现在祖宗祠内,我对你实说了罢。小可便是粱山好汉青面兽杨志。这两个兄弟,一个是打虎将李忠,一个是没面目焦挺。"老人起身,连唱了三个大喏,因道:"原来是三筹好汉,这押送礼担小事,如何差遗你等这样大将?莫非各位来此另有公干?贤侄,你我既是忠良后代,兀谁不愿把这腔热血,上报国仇?你若用着我这老命时,我把这白头卖了。"说着伸手绕过肩膀去,连连拍了后脑几下。杨志道:"阿叔既恁地说了,看在祖先份上,请助小侄一臂之力。小侄现尚有同伙七人,暂时离开大名不得,恰又怕守城金将不容。不知阿叔可否代小侄八人觅个藏身之所?"老人点头道:"贤侄,这事我十分省得。不须远求,这宗祠里地方宽敞,就可容留八筹好汉。贤侄,你放心来便了,我若有二心.祖宗也不容我。"杨志大喜,站起来向他拜了两拜。
第五十回 巴色玛三日大搜索 青面兽单枪快报仇
在这日上午,杨卷带了七筹好汉,便藏在杨氏宗祠里。那时,水兆金被人杀了,头颅不见的消息,也由伪知府衙里传出,传遍了全城。守城金将巴色玛虽是不关痛痒,想到城中偌大一个文官,也吃人盗了头去,料得城里必有南朝细作,却也下令加紧戒备。过了两日,馆陶、冠氏被袭军报,陆续到来。他和喝里色商议一阵,如梦方醒,才明白卢俊义言和,却是行的一条缓兵苦肉计。立刻下令,把全城关了。他们又已接得斡离不公文,已渡河班师北回。赵官家立了誓书,以黄河为界,割了河北三镇。这大名虽不在三镇之列,既在金军手中,免了一番交割,须是好好镇守。喝里色在宋营放回,也图建些功劳,好遮羞脸。接得这项将令,也就接过了巴色玛兵权,亲率兵将来加紧城防。他想到金邦要接收三镇,必有大军留在河间,大名自有接应。不料斡离不这支大军:把粮秣使用得干净了,这河北又被金军游骑蹂蹒得十室九空,新春青黄不接,恰是搜罗不得十万人马的吃喝。他们在东京掳掠了千驮万载金珠罗缎,珍馐美味,却也须送回塞外去。因此师行间道,竟不曾经过大名,直趋易州。待喝里色得知时,大军已过去数百里了。他此时没了个去留定计,却又召了巴色玛计议。巴色码倒也直截了当的答复了。他道:"大名城里,只有三五千骑金兵,元帅带十万之师,兀自不敢孤军深入,久留在中原,我等如何能在这里立脚?趁现时南朝人马还不曾渡河,我等把这大名城内搜刮个干净,带了回北国享受去。那卢俊义一支人马袭取了冠氏,虽人少不足惧,却是近在肘腋。若南朝有大队人马渡河,吃他前后来攻。便突围走了,我们须是不能带了大批财帛走去。"这番言语,喝里色听了,十分动心,便依了他话,准备撤兵北走。一壁厢派了亲信人物,分着一二十拨,带领了金兵,分向城内外民家搜索金银财帛牛马细软。在三日之内,要把大名城每一户人家搜遍。百姓若不将出来,轻则鞭挞,重则砍杀。有那长得较好的妇女,不问是否婚嫁,益发一索子缚了,送到金将行辕里,预备带回北番去。恁地时,一座大名城,闹得天翻地覆,鬼哭神号。
那杨志和七筹好汉,藏在杨氏宗祠神堂后披屋里,虽是他自己不敢到街上张望,却有那看守宗祠的杨太公借来两副货担他们应用,也不断出去打听消息。项充挑了一副水酒担子,随了城内采办柴水的百姓出城,在北门外三叉路土地庙前卖酒。焦挺扮个卖干枣柿饼的,只在东门外街道上歇了。李忠扮个走江湖卖草药的,在城内城外踅来踅去。他们虽是在街道上常常遇到搜索财帛的金兵,好在他们都装扮了个精穷的人物,并没有人来正眼瞧科了,且自放心张望。过了一日,金兵还在城内外搜索细软。项充挑两桶水酒,在土地庙外,卖得半日酒,只见路北那一骑白马上面坐个汉子,身穿青罗短袄,头戴范阳毡笠。虽是那马走得并不快,那人周身上下,全是灰尘布满,是个走长途的行路人。正看着他,耶人却已跳下马,牵了缰绳来到面前。项充看出那正是戴宗,便问道:"官人吃碗酒吗?"戴宗道:"口渴得紧,正要吃碗酒。"项充在夹箩里取得碗勺,掀开桶盖,舀了一碗酒双手捧着,送将过去。项充回头看了看身边无人,便低声道:"我等一行,都住在杨氏宗祠里。这两日金兵分了几十拨,整日整夜在民间搜罗金银细软。昨日便关了城,每日开城两次,放百姓采办柴水。看那情形,必是要撤兵北走。"戴宗道:"卢俊义兄长已带了大批人马,来到冠氏。知道斡离不大军业已迳回燕山,料着这里金兵,必在旦夕撤走,好半路里截杀。既是他们已在民间搜罗金银,益发是个走局。我且连夜奔回冠氏,报道这事,小可快马加鞭,明日下午;依旧这里厮见。"说毕放下酒碗,跨上马镫,回马场鞭便走。他身上带有时迁留下的路引腰牌,在金人关卡里行走,恰是没有阻拦。次日未牌时分,项充依旧与戴宗在那土地庙前相见。他在马上点头道: "且到城里叙活。"说毕,抖动缰绳自走。这时,正是开放城门时候,戴宗又有腰牌在身,随着入城百姓自混进了城。寻得了杨氏宗柯,与在城内几筹好汉相见了,因便悄悄地告知卢俊义将令。因道:"我等且忍耐了这一半日,猛可的截杀这贼兵一阵,一来教他虏掠的财帛不能带走,二来也折损他一些人马,为国家出口腌臜气。"杨志道:"正是如此,我等这两日在大名城里看金兵搜刮民家,也气得够了。"众弟兄听了,也都眼巴巴地望着一场痛快厮杀。
次日辰牌时分,杨志因一连日守住在这宗祠里,心里特觉烦闷,便约了杨太公,一同走出巷子口来,向街上张望。他两手叉了腰,斜伸了一支脚站在人家屋檐下,露出个安闲的样子。便在这时,听到隔壁屋子里,有妇人的哀哭声,呜呜咽咽地,好不刺人耳朵。这两日大名城里,随处随时都有这般哭声,无非是金兵缚打人民,勒索钱财,却也不恁地奇怪。便在这时,见那人家簇拥了十几名金兵出来,金兵中间,一个青年妇人,披头散发,哭得泪人也似,被一绳子缚了,金人牵了走。几个金兵,肩上扛了大小包裹,几个金兵,拿鞭子和棒棍在手,将两个跟在后面的小儿,用棒棍乱搠,不许近前,两个小儿跳了叫娘。这妇人被牵出大门,便在地上一滚,口里哭叫了道:"你们便将我打死了罢休。眼睁睁我丈夫被你们杀了,兀自躺在堂屋里血泊子里。教我丢下三岁和五岁两个孩儿无爹无娘,却单身跟随你们到北国去。我迟早是死,却不如死在我两个孩儿面前。"说着,又在地上乱滚。一群金兵,正是要捉括的,围绕了她望着,没个作道理处。杨志看了,眼睛冒出火来,咬了牙齿,却
是作声不得。那妇人恰是看到了这边,口里哀叫道:"杨太公,我两个孩儿哭得可怜,救我则个。"杨太公看到那群金兵,横眉竖目,如何敢作声?杨志低声道:"这妇人哭得恁地可怜,正是救她不得。"杨太公也低声道:"那是她几分姿色害了她。"正说时,又一群金兵来了,他们拥驱了三匹马,马背上驮载箩筐,箩筐里正堆满了细软。其中也有两个汉人,分开众人问明了原由。喝道:"你这妇人好不识抬举,大名城里多少妇女都因为言语不合,被三刀两刀砍了。正因为你还有几分姿色,饶了你这条命,你兀自在地上撒泼。"那妇人坐在地上,指着扯了金兵衣服的两个小孩道:"我丈夫让他们杀了,我都没的说,死了干净。你看,这两个孩儿,哭跳得肝肠寸断,我恁地忍心抛下他来?官人,你也是中原人,谁无浑家儿女,替我想想也好。"那人倒被他说得心软了。先向金兵说了一遍番话,然后对这妇人道:"巴色玛将军现今正在查看,少时便到这里,你且止住了哭等候他来。若是他开一线之恩时,让你带了两个孩儿到北国去。你听马蹄声响着,巴将军来也。"说时,果然一群骑兵,簇拥了一员金将前来。他看到街边围堵了许多人,便停住了马,将马鞭梢指了这些人问着。早有两个金兵首领上前去禀报详细情形。巴色玛便着人将那妇人推到马前观看。他便向着懂得汉语的随从,向妇人道:"金邦将军,哪日不在大名城里搜索百十名娇好妇女,若是舍不了爹娘的要带爹娘,舍不了儿女的要带儿女,金邦哪里养活得了许多闲人?你舍不得这对儿童,本将军却有个了断,免得你到了北国,却只是牵肠挂肚。"说着,便喝着跟随金兵,把那两个小儿拖到马前来。这两个小儿见自己亲娘站在马前,便一个拖了一只手,连叫娘不要去,娘不要去。这巴色玛坐在马上,正握了一枝长矛,他烦腻着这两个儿童罗唣,倒下矛子来,只向那个大小孩一搠,矛头便直穿了他的胸脯,将小儿搠倒在地。那妇人哎呀一声,去抢这小儿时,巴色玛已抽回了矛子,再向那个小些的儿童搠去,一般地倒在地上。那妇人又一声哎哟,便晕倒在地上。这时,大街上躲得一个老百姓也无,除了这群金兵,只有杨太公,杨志两人,站在那边巷口上。巴色玛回头看见,向随从道:"这两个鸟人,站在巷口上只是向这里偷觑,莫非不服?且捉将来。"金兵吆喝一声,将两人推了过来,两人只好在马前欠身行礼。杨志押送礼担到巴色玛行辕里交割时,曾在大堂阶下拜见。于今虽不穿军校衣服,怕他认出自己面目,只得把头低了。巴色玛着通事问杨太公、杨志两个:"是甚等人?"杨太公道:"老儿便住在这巷内杨氏宗祠,看守神堂。将军前到敝祠时,老儿曾得拜见。这人是我阿侄,新从乡下来,不懂得礼节,将军宽恕则个。"巴色玛特长矛直插在马鞍镫里,抽出插的长马鞭子,指了杨太公道:"你这老儿,我自认得你嘴脸,果是看守祠堂人。这江子好一条壮健身体,身为杨令公后代,必然懂得一些武艺。"说着,将鞭梢指了杨志。他听了马前通事翻译言语,躬身答复,不懂武艺。巴色玛道:"你既不懂得武艺,难道不知我金兵个个如狼似虎。他们在街上搜索金银妇女,你兀自一旁偷觑,有些不服,不是太岁头上动土?不念你是杨令公后代,我便在马前砍了你这蠢头。但不杀你,也兀自饶你不得。"说着,竖起鞭子,不分上下,对杨志身上头上,刷刷刷,连劈了几十鞭子。枥志他只要一伸手,便可以将巴色玛扯下马来三拳两脚打死他。只是真动手时,必然误了卢俊义截杀金人的全盘计划,因此只有低头忍受,恰是不作一声。那巴色玛打得够了,将鞭子一扬,打着马在人丛中冲过去了。那些金兵,益发把那妇人由血泊里拖起。捆缚在马背上驮着走了。杨志被那长梢鞭子抽打十几下,脸上也记下了几条伤痕。他咬住牙把这创痛忍了,只是低头站定。等到这批金人去远了,杨太公才上前扯了他衣襟,低声道:"贤侄去休!"杨志慢慢抬起头来,对着金人去路看了一看,然后将手抚摸着脸,走回杨氏宗祠,他一言不发,大步跨进了神堂,面对着祖先神位站定了,正着脸色道; "祖先在上,我若不将巴色玛这首级取来,却不回大名城来。"那在祠堂里的几筹好汉,听了杨志语,说是被巴色玛鞭打伤了,也都替他不平,相约了必帮着他,把巴色玛首级取了来。
他们这誓言不到两个时辰,杨太公两个儿子,先后回来说,金兵已不在街上搜罗金银细软了。戴宗道:"金兵方才还在民间搜罗得紧,如何会突然停止了?必是得了冠氏我军进取的消息,要去抵敌,来不及搜制了。"杨太公也道:"正是金人下令要搜刮三日三夜,于今只搜刮得两日如何舍停止?"杨志道:"休管他何时弃城逃走,我等自照卢统制将令行事便了。"于是他和八筹好汉,各扮成难民模样,背着包裹,暗藏了短兵刃,分向东西北三门走。项充、樊瑞、李衮三人走东门,戴宗、李忠、周通走西门。杨志料定巴色玛大军必定走北门,便和杨春、焦挺二人向北门行走。一路之上,连见金国骑兵四五起,飞奔着来,又看到七八起飞跑了去。那正是来往流星探马。行着将近北门了,只见成群牛马,驮载着大小包裹,塞满了街巷,向北门出去。驮载后面,有二三百名妇女,也都骑在马上,被金兵拿了兵刃,押解在身边。妇女坐在马背上,啼啼哭哭,却是动弹不得,原来也是缚在鞍镫上的。其间也有些民夫,挑了担子跟在后面行走。杨志向焦挺、杨春各丢了一个眼色,将背上包裹高高扛起,把头低下去。便插入人丛中走着。焦挺、杨春会意,也在人丛中走着。出得城来,已听到后面马蹄声,翻山倒海一般的响着。随着后面胡笳声呜嘟嘟吹起。这里押解妇女细软的人听了,便将马匹都轰赶在街边冷巷里或空地里。一霎时,后边繁杂声音,奔到面前金骑兵的马头,颠着波浪也似由正街上跑过。其中一员金将,马前撑出两面大旗,正是巴色玛。杨志在冷巷看得清楚,立刻窜进一户人家,杨春、焦挺二人随后赶来。三人解下包裹,将里面硫磺硝药取出,便在这房子里放起一把火,然后连连点着号炮向空中掷去。三人复由人家跳出来,早见那群押解妇女细软的金兵,纷乱着一团,正是被这号炮惊动了。杨志手上,挺了一柄朴刀,直奔一个骑着大马手挥长枪的金将。他正未曾提防到这群打劫来的人物里面,会拼出了火星。杨志奔到他身边,纵身一跳,斜刺里挥起一刀,削了那金将半边头颅,他倒栽下马来,杨志先向前一步,夺了那枪,将枪把点着地,身子便上了马。杨家枪是天下驰名的。杨志得了这枪和马,正是如鱼得水,将刀插在腰间皮鞘里,两手抖动枪枝,先把面前十几名金骑兵,如疾风扫残叶一般,把他们搠下马来。杨春、焦挺挺了两把朴刀,也在人群里,找金国步兵砍杀。现在有了十几骑空马,也各骑了一匹马,夺了一枝枪,与杨志并马在一处,杨志见他两人有了枪马。便道:"前面有金兵挡了路,这些掳掠来的细软妇女,谅是不能逃脱,我们且向前面去追杀巴色玛一阵。"说着,挺枪跃马,向前便跑。
那前面的金军,约莫有二千余骑兵,在巴色玛催动下,正向北大道奔去。忽听到后面十几声号炮,巴色玛颇是奇怪,心里想着,这大名城里难道还有伏兵不成?且休管他,只是催了人马走。后面早有探马飞报,后路火起,押解的辎重队伍纷乱难行。巴色玛停住了马,正待回去观望,忽然前面鼓声大震,路边柳树林子拥出一簇旗帜,几面白字红旗,大书一个关字。一员绿袍红面大将,身骑赤色马,带领三四百名人马,横冲出来,大喊:"关胜在此,金将留下头去。"巴色玛见这伏兵,人又不多,且不理他,押了队伍直走。不到一里路,麦地里一阵鼓响,几百枝钩罐枪,由麦苗里像拔笱也似,直扑了大路。麦田树出几面将旗,上面大书金枪手徐宁,一员穿唐猊甲骑紫骝马的将军,由麦田陇上白杨树下奔出。巴色玛见有两路伏兵,颇有些着慌了,忙吹起号角,催动马队狂奔。路边旌旗后面,跳出几百名镰枪队,如何肯放松了,见了马脚便搠,虽只期翻得百十匹马,金兵队伍便纷乱了。又不到两里路,对面土岗上,拥出一彪军马,五彩旗帜在空中飘荡起来,帅子旗高高在上,飘着一个斗大卢字。巴色玛看那土岗阵式整齐,占了一大片地,约莫有一二千人。料着路头已被拦住,非冲杀不能通过,便下令吹着笳号,按住了队伍,预备齐了马头,一冲过去。忽然身后有人大喊道:"巴色玛那里走?吃我三百鞭去。"巴色玛回头看时,有三骑马,就地卷了黄尘飞扑将来。第一匹马,骑着一个短须汉子,头戴瓜角巾,身着青罗祆裤,手使红缨点钢枪,正是杨志。他两手举了长枪,便作个刺扎之势。巴色玛见他不过三骑,又不曾着盔甲,如何会放在心上?却离开了队伍,回马反迎上去,一箭之远,先站定了,料他奔马而来,其势虽猛,恰是绳易放难收,正好让过他的马头,在后面来算计他。因之勒转马头不动,直等杨志人马将近,便向旁一闪。那杨志端枪挺腰,远近飞刺将来,直到巴色玛马前丈来远,兀是如此。巴色玛心中大喜,以为可先除了这头一骑。不料那枪尖相距到六七尺远时,那枪尖一缩,横了过来。巴色玛在左,杨志却把身子向右一偏。巴色玛原插了枪在马鞍镫里;拔出肩上钢鞭在手。以为让了杨志马头过去,一鞭可以将他打下马来,于今鞭打下去,杨志早已闪开,却扑了个空。那杨志横过来的枪,向后只一扫,早扎在巴色玛右肋上。巴色玛待要收回鞭来挑开,杨志在马上已转过身来,枪尖只一抖,便将巴色玛挑落马下。随后焦挺、杨春两骑,业已赶到,对巴色玛阵上赶来的扈从骑兵截杀着,杨志在马上伸手下来,抓住巴色玛的束甲丝绦,抓起人来在胁下一夹向后便走。这巴色玛也是金人一员大将,如何恁地便捉住了?原来杨志是用的杨家枪法回马枪,专一对付靠近敌手,巴色玛不省得,便没个解救了。那金兵见主将被擒,便是一阵鸟乱。立刻前面金鼓大震,箭矢大飞。后面徐宇、关胜两路追兵,又一齐赶到。金兵不愿恋战,只拣空隙里联骑飞窜去了。这里三路人马合一,杨志将巴色玛掷在地下。着小军缚了。见他伤重未死,便在马上,用枪指了他道:"早半日你在大名城里,鞭打得我好?不错,我是扬令公后人,便用杨家枪捉了你。你鞭打我时,也曾见我脸上这搭青痣也无?教你认得我!"说着,指了脸上青痣,抬头哈哈大笑,便纵马去大军前迎接卢俊义去了。
第五十一回 小兄弟聚首惊盲词 老宣慰释俘遣细作
原来在大名城里静金兵,分着两路北走。一路出北门,一路出西门。出北门的这支人马,是巴色玛统率,已被卢俊义冲散。出西门的这支人马,却是喝里色统率。行不到三里,一般的后面起火,前面宋军拦住去路,那是燕青、林冲、杨雄三路截杀。喝里色深知他们忠勇,不愿作战,也是折损些人马,冲开了出路,向北逃去。这时大名城内,四门大开,卢俊义两路人马安然入城。那金人在城里劫掠的妇女细软,都未曾丝毫带走。卢俊义用了大名统制的官符,出示安民,料理善后,着实劳累几日,一面多派探马,向西北两路打听。那金人大队兵马,分东西两路退去。西路是粘没喝由山西退往云中。东路斡离不为帅,向北退河间、中山两郡。这河间、中山两郡,便是赵官家许割让的三路之二,斡离不拿了钦宗割让三镇的诏书在手,如何会放过了这事?一路行来,逢到两镇管辖的州县,都派兵去接收县城。这些城池,三停的一停,还有几个小官镇守。三停的一停,是当地人士推选公正士绅来接了文武各衙政事。还有三停的一停,却是当地强盗把城池占领了。这三类守城的,虽随身分不大相同,但他们却有一个见解是同的,大家都是中国人。这城池换到中国人手里,守不住便罢休。于今要割让给异族,城池是中国人的城池,便是有赵官家的诏书,却也由不得他作主。金人来了,大家都闭门不睬。斡离不虽也攻下了几座城池,却是不能一一分兵驻守,这般相持一个多月,赵官家也后悔不该割了三镇,下诏命种师道为河北、河东宣慰使,驻兵滑州,姚古为河北制置使,种师中为副使。姚古统兵援太原,师中统兵援中山、河间。那斡离不掠掳无数金银细软,舍不得在战场上抛弃了,只好不战而去。这已是暮春三月期间,卢俊义这班来河北的弟兄,兀自聚合在大名城里,其中只有杨雄,时迁是黎阳的都监与巡检,已自回任。汤隆是磁州巡检,因那里兀自在大兵争夺中,一人前去不得,依然也留在大名。这日听了确实消息,斡离不大兵已经出境,便来和卢俊义计议出处。卢俊义道:"现今金兵已经远高中山府,磁州那里,有种小经略相公兵马,你自回任去。"汤隆道:"小弟且不欲前去,从前董平在雄州,陈达在相州,急切有个呼应。于今小弟一人到这北地去,又是个微末前程,作得甚事?听说那里大兵之后,盗贼如毛,小弟恰是对付不得。"卢俊义道:"贤弟如不前去,辞了官,来大名相聚也好。只是你带了磁州千余人马出来,虽折损了一半,却还有一半现在这里,却如何交代?"汤隆道:"现今老种相公在滑州,相去不远,意欲亲自去谒见一遭,交代这小支人马。"卢俊义道:"老种相公对我兄弟都十分垂青,贤弟前去面辞也好。"二人这般商议定了。次日汤隆向统制署里讨了一骑马,挂了柄朴刀,背上一个包裹,便离了大名向滑州去。
行得两日,来到了黎阳。这虽是个小县城,恰当了南北孔道,那两路宣慰使驻节滑州,又临近这里,城厢车马往来,街上行人拥挤,并不像大兵方才过境。汤隆看看天上太阳半偏,已到申牌时候。心想,今天便在这里和杨雄、时迁两位吃一夜酒,明日再去滑州不迟。如此想了,便放松了马缰绳,向城内走去。忽听有人叫道:"汤兄如何一人来到这里?"回头看时,正是杨雄。他身穿了一件绿罗春衫,头戴卐字巾,手拿一柄摺扇。后面一个士兵,背了朴刀跟随。汤隆立刻滚下马来,向前拱手道:"特来拜访。我兄倒如此清闲,想是游春方回。"杨雄哈哈笑道:"贤弟倒得恁地自在。曹正兄弟,前几日引了活闪婆王定六、金毛犬段景住,来到此地,正要前去探望卢俊义兄长。我便留在这里吃了两日酒。现时他们都在时迁巡检衙里。我正在那里吃了半日酒。于今贤弟来了,我便引了你去。"汤隆道:"如此便好。"将马匹包裹交付了那士兵拿去,和杨雄步行到巡检衙里来。这里一片敞地,撑出十来株高大垂柳,这时风和日丽,枝条正在空中摇撼了一座翠山。绿阴下一座双柱落地黑漆门楼,门楼上一块直匾,白地黑字,大书黎阳县巡检署。柳花如下雪一般,正在门楼内外飞舞。浓荫里门楼柱子上挂了两块虎头牌,柱下有两面术枷,正是摆出了这巡检在这城里缉捕盗贼、宣慰地方的威风。汤隆想着,这黎阳巡检,更比磁州巡检风光些个,正是上面少得一层上宪管辖,地方小官就排场大些。时迁如今作了官,官又作得恁好。他自忖思着,随了杨雄进得巡检衙门,有两个士兵自值班房里迎出来唱喏。杨雄道:"告诉你家巡检相公,现有汤巡检自大名到来。"士兵进去禀报,时迁开了正堂门,引着曹正、段景住,王定六迎了出来。大家拜了几拜,同到后堂坐地。汤隆告知了来意,却问曹正如何带了王、段两人来此。曹正道:"自金兵退后,东京城里又回复了往日繁华,我那小蓬莱,却也生意兴旺。只是史进、林冲两位兄长,鲁智深师兄,先后在东京惹下几次祸,那太宰李邦彦受了童贯、蔡京家奴的唆使,要驱逐东京城里的梁山余孽。小弟和孙二娘已是露了真实名姓,小蓬莱开设不得。便歇了生理,打算送了家小到雄州去。正在这般时候,花荣兄长带得王、段二兄来到东京打听消息。小弟便请孙太公,孙二娘带了我家小到邓州去过活。花荣阿哥因小弟认识老种相公门下许多军校,便着小弟送王、段两兄到滑州来,投送张叔夜相公一封书信。他也自回邓州去了。我等渡了黄河,在行路人口里,却知道杨、时两兄已回到了黎阳任上,便想着先来探望探望,以解渴念,然后再去滑州。于今既是汤兄要去见老种相公,正好一同前去。"时迁道:"老种相公来到滑州,小弟还未曾去参谒,明日益发和各兄同去。"杨雄道:"上次愚兄去参谒老种相公时,他再三问到贤弟。贤弟自去不妨,这里有甚事时,愚兄都代办了。"大家商议已定,便在时迁衙里,吃了半日酒,约丁后日去滑州。次晓却由杨雄在都监衙里还席。这日上午无事,汤隆约了王定六、段景住、曹正三人,在黎阳街上散步。见一所道院,门口有四株合抱大槐树,新叶绿油油的,浓荫遮天。树荫下有个唱曲子的艺人,将矮凳列了个圈圈,坐了顾客。有几副食物担子,横七竖八故了。还有个卖拳的,在道院围墙外,引了一圈人兜卖草药。也绕了个圈,见西角墙荫,另有一群人围着哄然一声。过去看时,见一条长凳上坐着一个瞎老儿。肋下夹了鼓筒,拿了鼓板,原来是个唱盲词的。他正念着引子道:"今天先唱的这段时事,说起这主人儿又奢遮!他是我们这里都监相公好友,粱山泊好汉,拼命三郎石秀。"曹正等听了这话,不免心中一动,四筹好汉,各看觑了一眼。那瞎老儿接着道:"这故事叫做石三郎拼命闯金营。道的并不是前唐后汉,却胜似赵子龙长坂坡救驾,薛仁贵三箭定天山。乃说的是这位石秀好汉,在冀州战场上,单枪匹马,狂风大雪之中,身中数箭,带了朱武尸首,杀退金人伏兵,闯回宋营,定下大计,大败金兵。若要知其详,听我道来。"说着,札崩札崩,响了鼓板。曹正向大家丢了一个眼色,引开各位弟兄,笑道:"这里百姓,正听粱山泊里好汉故事。若认出了我们时,却不把我们围拢了当新奇事物看。"王定六道:"虽是我梁山泊好汉故事,方今天下,不少人编著曲儿唱,却不像石家兄长这事,说得有声有色。"四人说话走着,见大树兜下,有一个乡下汉子,扛了一面大术枷,蹲在地上。枷上贴丁一张黎阳巡检署封皮。在那树兜边,斜靠了一块告示牌。上写:"捕获偷窃耕牛犯一名孙二,曾向金兵纳款,受任伪团练使,除杖八百,枷十日示众外,再解送上宪严惩。黎阳巡检时告示。"曹正看了微笑,王定六笑道:"你看,时迁阿哥作了巡检,办事特认真。他说大兵之后,必有荒年,容易出盗窃,便三五日一次,带了缉捕官兵下乡去缉捕盗贼。"段景住道:"你不听得杨雄哥哥说,老种经略相公兀自惦记了他。"王定六道:"正是好汉不怕出身低。这次替国家出力,我小班辈弟兄里,他最是出色。我们见了老种相公,若得个出人头地机会时,却休得放过了。"大家恁地想了,且放在心里。这晚在杨雄衙里,吃了半夜酒。
次日早起,由杨雄备好了四匹马,随着时迁一骑,五筹好汉,共同前往滑州。这滑州在黄河边上,成了南北军事孔道,现有两河宣抚使驻节在此,自是十分热闹。次日午牌,五人进了城厢,觅得下处安身。换了衣服,便同向宣慰使行辕旗牌门官值班房里挂了号,呈上张叔夜书信。汤隆递了禀启听候传见。当晚种师道派人传令前来,着五人于次日寅刻一同到大堂参谒。那是随班参见,大堂台阶上下,站有几十名文武官吏。由那中军官站在滴水檐前,拿了号簿,点名传唤上堂。时迁、曹正、汤隆、王定六、段景住五人,依然一班传见。五人到了案前,躬身拜见。种师道着了冠服,坐在公案上,虽是病体见愈了,正是须发皓白,颧骨高撑,瘦削得多了。他见五人立在公案前,各各询问了几句话。便点点头道:"你等弟兄屡次为国家出力,不枉张叔夜总管相公将你们提拔了。时迁、汤隆,我自知你。今日晚间,你二人可来见我,现在且去将息了。"五人见这老帅脸上,兀白带了几分笑容,想到必有好谕见诏,大家欣然而退。到了晚间,初更以后,汤隆、时迁二人到门官那里,申明了来意。由一个旗牌,将他引到内堂来见种师道。这老帅换了便服,斜躺在虎皮交椅上,身边只有拿尘拂的侍僮,长案上燃着手臂也似巨烛。旁边放下一只碗,热气腾腾兀自有些汤药气。时迁、汤隆行到帘外时,那侍僮已经喊着相公钧谕,着汤随、时迁两位巡检,堂内叙话。说着,帘外当值虞侯,代掀了帘子,二人入来,躬身唱喏,远远站定。种师道略一欠身,因道:"老夫年纪衰迈,兀自欠着健康,公余总是恁地坐卧,非是有意傲慢。二位休得见怪!"时迁、汤隆同道:"小人怎敢?"种师道指了汤隆道:"看你面目好熟。我手下往日有个善打兵器的汤知寨,与巡检颇相像。"汤隆躬身道:"好教相公得知,那正是先父。曾蒙恩相提拔,做得延安知寨。小人兀自未敢忘记。"种师道笑道:"我正如此想,可喜我老眼不花。你那禀启上,道是磁州地势重要,巡检手下缉捕兵力单薄,自也是实情。那里现有我兄弟种师中大兵分守,已非往常,你尽可前去。但你一定要辞官时,我自派人接了你那支队伍。你等弟兄,现均齐集大名,莫非你有意在大名厮守。汤隆躬身道:"恩相明鉴。"种师道又向时迁笑道:"于今我才解得盂尝君门下,鸡鸣狗盗,都散了上客,兀自有些原因。于今世上,只有官来作贼,作得很好。却不道贼来作官,也作的很好。时迁,你偷割那水兆金的头,此事作的很好。你若要立下盖世功劳。凭你这手段,你还可以为国家出些力量,你可敢去?"时迁躬身道: "钧相若差卑职有何公务,万死不辞。"种师道说:"方今金兵北转,未能十分得意,恐怕不久又来。我中原必须几个得力细作,打听敌情。我知道今日来见我几人,多曾干得细作工夫。我要差你和汤隆为首,再着曹正,王定六、段景住三人为副,前往燕京,探取消息。随后我行文张总管那里?再调你们几位弟兄前去,相机作些事业。你可有心立下这场大功?"时迁躬身道:"这芷是卑职梦求不得的事情。卑职自幼浪蒋江湖,不省得政事。于今受了朝廷爵禄,正是有愧。若去干细作,卑职多少有所贡献。卑职是蓟州人,到燕山是回家乡去。段景住是涿州人,往年专走北地贩马。汤巡检也在幽燕多年。虽是曹正、王定六对那里情形生疏些,有卑职三人相处,必能作得合手。"汤隆也躬身道:"恩相既是命令卑职前去,卑职愿努力报效国家。"种师道见他两个人毫无难色,心下大喜,便起身道:"既是如此,二位当然也不怕受些委屈。今晚你等且回下处去通知曹正三人,明晚我着人引导你们行一条计。"于是把定的计划告诉他了,时、汤两人含笑领命,告辞出衙。回到下处,因把老种相公钧旨说了。王、段二人均是乐从。只有曹正踌躇了道:"我只说到大名看看,于今去到燕山,家小巳去邓州,相差得远了,却教他们惦念。"时迁道:"曹正哥哥,大丈夫建功立业,那里处处顾得家小?何况我们作细作,不过在燕山勾留几个月,又不是在那里三年五载。"曹正道:"兄弟说得是,我陪你们到失掉的这一大片国土里去看看。"如此约定了大家共修下两封书信,一封着人送给黎阳杨雄,一封着人送到大名,向卢俊义告知此事。
次日正午,五人来到宣慰使衙里,悄悄地见了受降营营管。那营管将他们引到僻静处,换了降卒衣服。各人脸上都将枯荷叶汗水,擦抹了,又打散了头发,选了五副轻些的镣铐,套上了手足。午牌时分,着几个兵士手执兵刃,押解了他们来到大堂。那时,种师道全副戎装,坐在公案上。两旁到了百十个顶盔着甲军校,明晃晃各人手上拿了枪刀斧钺,由公案排班,直立到台阶下来。台阶下跪有几十名俘降的金兵,兀自穿了窄袖箭衣,戴了毡帽,一望便认识得出。他们分着几排,跪在石板上。时迁、汤隆、曹正、王定六、段景住拖了镣铐上铁链,呛啷作响,便由人堆边,绕上第一层台阶。两旁的军汉齐齐吆喝了一声,喝着护堂威,引来的兵士,便着他们跪下。公案前中军官,向公案上花名册看了,对下唱着名,冯千、郑万,褚兆、卫亿、钱总。这五人依次答应了。种师道便向下重声道:"冯千,你等也是炎黄裔胄,如何随了北国人马,也来侵害自家人?虽是你们被我捉得,都愿投降,你这般汉奸,却是容留不得。你等自还有家小,现在北国,便留下你们,你们迟早也生异心。于今本帅释放一批北国降卒北回,着你也跟了去。在我这里,自有人将你们押解出境。自今以后,你们休得再来内地。若是二次捉得,一定砍了你们首级,决不宽恕。"时迁等五人听了,连连叩首,只称开恩。堂上旗牌官喝令押来士兵,当堂给五人开了镣铐。五人千恩万谢,只是叩首。旗
牌官喝道:"宣慰使相公钧谕,北国降卒八十四名,北地细作五名,着本部提辖邹顺,即日即时率队严厉看管押解着出境。所有被解降卒等,不得在路骚扰。违则以军法从事。"这时,便有那个邹顺提辖,戎装佩刀,立在滴水檐前,叉手听命。旗牌唱谕完毕,邹顺拜罢下阶,两旁兵士喝着叩谢恩典。降卒和时迁又向上同拜了两拜。旗牌又喝声下堂起解。便有士兵引着阶下一班人等,起身退出宣慰使衙门。时迁这五个人,另作一拨押解在那八十四名降卒后面。那些降卒,当堂亲眼看到种师道将这拨人发落了,心里兀自寻思。没来由,中原人却把自己人当了异族。我北国占了幽燕十六州,兀自怕那里人会逃过黄河,那老儿颠倒着把北地人赶回来。他们恁地想了,自另眼看觑时迁这五个人。在路上行了几日,许多降卒都和时迁厮混得熟了。时迁和段景住又都说得一口好胡语,益发教那些降卒认他们是自己人。那邹提辖将这拨人押送到雄州,便自回去。雄州当地驻军,另派一拨兵马,送到白沟国境上,放纵他们自走。时迁等五人,在降卒里认识丁几个兵目,送他们一些银钱使用,他们益发相认是旧好,合伙儿去到燕京。这便教梁山上最末几把交倚上坐的人物,将来也作出惊天动地的事情来。
第五十二回 请诏书耿南仲进谗 闻潮音鲁智深坐化
梁山上时迁、段景住到金国去当细作的时候,乃是宋钦宗靖康元年四月。汴京正是歌舞升平,又大大的热闹,乃是太上皇回銮,重享人间富贵。随着太上皇出奔的童贯、蔡京、蔡攸、王黼虽是慢慢地受了朝廷处分。这当朝的赵官家,还是用着一班小人。李邦彦,宇文虚中这批人虽免了,却用的是由金营回来的张邦昌,和他作太子时候的亲信耿南仲,和那贪生怕死的庸官唐恪、聂昌。将那个有功社稷的李纲贬去作扬州知州。耿南仲的官,作到签书枢密院事,又作门下侍郎。赵官家的传国玺,兀自有一半掌在那厮手里。李纲去了,他又怕当时守东京有功的武臣碍眼,将西路勤王的马忠,说他是李纲一党调回延安。他又听到在马忠营中效力的关胜二十余人,又群集在大名卢俊义那里,兀自有些不快活。凑巧一日种师中由北路奏本,道是金兵虽己渐去,随时可来。现河北、河东各州郡,流亡之民啸聚为盗,大小有数十股。应当分别剿抚。这道奏本,铁宗看过了,便交门下省拟旨。耿南仲且不拟旨,在便殿里先朝见了钦宗,奏道:"这些盗匪,虽说是饥寒所驱,却也是宣和年间皇恩浩荡,太宽容了他们。"钦宗道:"这些盗匪,多半是目前啸聚的,如何牵涉到宣和年间去?"耿南仲奏道:"当年不合纳了张叔夜的保奏,招安了梁山群盗。这一股盗是天下闻名最猖獗的一股。招安以后,赦其不死,也就罢休。朝廷过于宽宏,都授了他们官职。他们大官作到统制、团练使,小官也作到巡检、观察。那些不法之徒,看到犯下弥天大罪,还可受朝廷爵禄,兀谁不跟着宋江,卢俊义学个样儿?依臣之见,须是陛下下道诏书,将宋江、卢俊义这班人,免除官职解甲归田,先绝了那不肖之徒作非分之想。至于河北河东的盗匪,无论他啸聚多少,都是乌合之众。两河还有十万大兵,便是敌不过异族,扫荡这些妖魔小丑,正是不吃力。"钦宗道:"两河虽有十万大兵,既要防备金人,自家又要靖内,怎地不吃力?"耿南仲道:"便是要招抚群盗,粱山旧匪,也剪须剪除。这些人狼子野心,哪会效忠朝廷?于今卢俊义镇守在大名,有兵有将有城有粮,又是形胜之地,却是放纵不得。只卢俊义一人在那里,还则罢了。于今关胜等几十名旧日匪首,并无朝命,都群集在那里,是何居心?请陛下圣断。"这两句言语,却打动了钦宗心事,不免手抚髭须,低头沉思一番。因道:"虽然恁地说,东京解围之日,这些人恰是有功。"耿南仲道:"他们在京,何尝是为国,只是李纲一党,为李纲张目。不见陛下罢免了李纲时,他们便勾结太学生,在南薰门纠合民众,震惊官阙。便是金兵退后,林冲在城里,闯进高俅家里杀人越货。鲁智深烧了相国寺,还杀死守城御林军。更有史进、戴宗二人,在门东驿万目睽睽之下,拦劫童贯家财。童、高虽是罪臣,却也容不得他们代朝廷执法。这些事,京兆尹衙里都备得有案。在皇城之中,他们还如此猖狂,如今教他们啸聚在大名,却是朝廷心腹之患。"钦宗将耿南仲语思忖了一番,觉得也是。便道:"依卿之意,终不成无故将他们都办了罪。"耿南仲道:"他们原是南道都总管部属。整下可格外施恩,把他们调回邓州,先着张叔夜严加管束。如有不法之行,再作处置。"这钦宗是个怕事皇帝,李纲社稷之臣,兀自听了议和文臣言语,把他贬了,如何会爱惜了卢俊义、关胜这些起自草莽的小官?经耿南仲恁般反覆的申奏,他又值不得为这事拒了心腹大臣的策划,当时便面准了耿南仲所奏,着他依议拟下诏书。不到五日,枢密院便奉旨向大名统制署发下文书,将大名统制卢俊义、副统制燕青,一律罢免。所有在大名效力之南路兵马都总管属下将校关胜等人,着即随同卢俊义同回邓州本路调用。又各发五道文书去沧州,相州、磁州、黎阳、蒲关,着南路北上各将领罢去现职。除了雄州董平,朝廷兀自不知这拨人存亡下落。
文书到了大名,卢俊义与关胜等看了,大家忧喜参半,喜的是回到邓州,弟兄们反可聚首。愁的是大家离开大名,金兵若是再来,附近州县,决难保守。其中只有鲁智深一人,却无半点喜容,终日只是吃酒。过了几日,卢俊义收拾军马已毕,即日便要邀合众兄弟南下。便特地请了他到内堂坐地,因道:"这些时见师兄闷闷不乐,只管吃酒。卢某收拾军事特忙些个,未得与师兄叙话。"智深道:"洒家自舍不得与众兄弟分手。"卢俊义道:"师兄难道不回邓州去?"智深道:"当年在海州时,洒家便不愿再在军中供职,为的是叔夜相公治军严明,属下容不的这个和尚。于今怎地又回去?"卢俊义道:"师兄说的也是。便在南阳附近找个寺庙落脚也好。"智深道:"酒家恰是不愿回到南方,去受贪官污吏那些鸟气。本来要再上五台山,前日卢兄又昔知洒家消息,西路金兵兀自要占领太原全郡,如何投身到敌国去?因此前后思忖,没个了断。"卢俊义道:"师兄是直性人,我自省得,你不向邓州去,自勉强不得,于今关中一路,有马忠统制在那里驻守,这一路不少汉唐古刹,师兄那里去如何?"智深道:"天下庙宇,有几个长老.容得酒家这鸟性?洒家赤条条这条身子,有那条禅杖作伙伴,那里不好安身?我想了,且吃几日酒,等各位走了,酒家也离开大名,便在山东、河北作个云游和尚。"卢俊义道:"恁地怕不是好,却怕金兵再来,师兄恁直性,必是和金人闹翻。那时,师兄一人,特孤零些。"智深道:"怕甚鸟,厮杀得死了,强似到中原去又看那些贪官污吏的鸟嘴脸。"卢俊义道:"虽是恁地说了,师兄也必是先有个心里想去地方。"智探道:"洒家实是不曾有个固定地方想去。当年在青州二龙山时,多曾听得人说,登州蓬莱山是个仙境,当了强盗,却是不得鸟工夫去看仙景。于今一条光身子,四海为家,落得趁闲去看看。"正说时,史进也来到内堂,因道:"正想寻师兄吃碗酒解闷,听说在这里叙话,特来奉约。师兄要那里去看看?"卢俊义道:"正自和师兄叙话,他出家人,不肯去邓州,待送得我兄弟离开大名时,他自向登州蓬莱山看仙景去。"史进道:"师兄果有此意,小弟也不忙回到邓州,便伴送师兄到登州一行。"智深道:"大郎,你若肯伴我一行时,我们便先走。免得看了卢兄离开大名,眼睁睁这座名城,交与了那庸官知府。"史进道:"我敢和师兄作耍?"智深突地站起来道:"好好!今日便走。"卢俊义起身相拦道:"今日已晚,走不得多少路程。二则今日分手,不知后会何时,今晚且和众兄弟吃半夜洒,明早便行如何?"智深道:"卢兄说得是,洒家依了。"卢俊义听说,便着衙役杀猪宰羊,办了两桌盛筵。晚间在内堂明晃晃点起七八枝火烛,约了在大名众兄弟团聚吃酒,智深吃得大醉,更鼓三次,方才罢休。次早天明,红日未出,他提了禅杖,背了包裹便到史进下处喊叫。史进一骨碌由床上起来,笑道:"师兄惩早?"智深道:"大郎你送我蓬莱去也不?"史进笑道:"如何不去?"智深道:"既要去,洒家不惯这慢腾腾地。"史进大笑,赶忙漱洗一番,收拾了一个包裹.挂了一把朴刀。智深道:"大郎,你再没得累赘了?"史进道:"须是和众兄弟诈别一番。"智深点头道:"自是使得。"两人相继来到统制衙里。进内堂上,却见众兄弟都在这里,一个不曾少。智深放下禅杖唱个大喏道:"各位兄弟珍重,洒家去也!"卢俊义向前来携住智深的手道:"智真长老,兀自许你是个有根底人,此去找个好寺庙落脚了,江湖得便,却向邓州那里捎个信息。宋公明哥哥,兀自惦记你。"智深道:"酒家自不会忘了众兄弟。"卢俊义向史进道:"大郎到了蓬莱,望早回邓州,于今山东道上,不似往年,盗匪如毛。你孤单一人,休再闻出祸来。"史进一一应允了,与智深再共同唱个大喏,向众人告辞出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