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新传 - 第 3 页/共 16 页

柴进道:“天下英俊人物,都聚在东京,小可来自田间,怎地比得?若能在外,不强似在东京豪杰队里比下来?”   孙裱褙道;“说的也是。大官人从江南北回,莫不是想在中原地面任一个州郡?”   柴进道:“便是不容易顺小可心事。若依小可愿心,高唐、平原都好,究竟去故乡沧州近些,”   孙裱褙将舌头伸了一伸,摇着头道:“周大官人,偌大乾坤,哪里去不得?却看上了高唐、平原。那是梁山盗寇出没的地方,只这一年里,他们黄河北岸十几个州郡当了门前大路走,来往了无数次,官兵那里敢正眼看觑他们一下。”   柴进道:“我也听说一二,终不信他们恁地了得?朝廷却不作个处置。”   孙裱褙道:“原来蔡太师却也想招安他们,只因他劫过生辰纲,杀了梁中书全家,屡次侵犯蔡太师,蔡太师恨得他们牙痒痒地。也曾几次派人收剿,不曾得胜。现今要派大队人马去进剿,又为了江南反了方腊,朝廷只好先按下这边。”   柴进心里自把句句话牢记了,脸上却是不曾理会,端起酒盏来,只管慢慢地吃酒。眼望那万字架上的古玩,闲闲的问道: “阁下却听何人道得此事?”   孙裱褙笑道:“正为了反了方腊那贼,王太宰兀自不自在。因为采办花石纲的应奉使朱勋,是太宰一力保荐,方腊造反,便是先反叛那应奉使。太宰那里昼夜接得快马文书,道是方腊进占了许多州郡,若是一任那贼声势大了,太宰自身也不稳便,所以现在已调了好几路人马下江南去扫荡,待得方腊平了,再来剿灭梁山。我常在太宰府里出入,自知道这事。”   柴进听了,心中十分自在,益发对他说:“预备了三百两黄金,走通王太宰这条门路,如有机缘,便请他引见,金子现成,随时可取了应用。”   孙裱褙虽出入朱门,也不曾遁得将金子恁般使用的人物.待不信时,他已送过十根蒜条金进门,并非闲话。将信将疑,随口依允。当日酒兴阑珊,握手订约而别。   次日旁午,孙裱褙取了两张画。命小使捧了拜匣,向高升客店来回拜柴进,见他仆从舆马成群作队,暗下探问店家,也遭周官人兄弟两个,甚是富有,这便料定了是头肥羊,大可从中沮利。更面许了柴进,在三五日之内,定和他走通王太宰这条门路。柴进为了要他欢喜,又陪他到酒楼上吃酒,二人凭栏把盏,酒尽更酌,甚是得意。   忽然街上一阵喧哗,有十几骑骏马,由街上过去.其中一个人,紫棠面皮,五缮长须,身穿紫缎战袍,头带紫色凹面巾,金兜带上,却悬了一把戒刀,骑着一匹紫骝马。一双金鱼眼在马上顾盼自雄。柴进道:“好一位英俊人物!”   孙裱褙道:“此人是汴京皇城缉察使窦监。因他这等模样,东京人常在街上看到,叫他赛门神。”   柴进道:“皇城缉察使,外号赛门神.却不是好?”言下不住的称赞。孙裱褙道:“窦缉察与小可夙有往来,大宫人如想与他相识,小可今日便先通知他,明日同往拜会如何?”   柴进道:“如得识荆,小可愿备一分重礼,先请人送去。”   孙裱褙笑道:“如此更好。大官人回寓,可以派尊介带了礼物到舍下齐会,小可自引了去。”柴进连声道谢,二人也不恋饮,柴进会了酒钞,各自回去。   柴进到了客店,叫时迁,白胜到室内,密商此事。白胜笑道:“我等在东京细作自是要结识此人。但他兀自外号赛门神,眼睛里甚等人看觑不出.我等却亲自送上他门去,叫他缉捕?”   时迁笑道:“怕甚鸟!只要我们把礼物送得丰厚些,怕他不认我们做阿舅!”柴进道:“有了孙裱褙荐引,窦监决不疑心。兄弟自去。”于是备下一挑礼物,让白胜挑了,时迁捧了拜匣,向孙裱精家来。   孙裱褙见柴进言而有信,甚是欢喜。因向时迁道:“缉察使府上,距此不远,我们便去。”三人到了窦府,见门口左侧马棚里,那骑紫骝马兀自未将鞍桥除了。孙裱褙笑道:“来的正好,缉察巡街方回。”于是叮嘱时、白二人在门首稍候,接过时迁手上拜匣,自将进去。不多一会,里面出来两个差拨,连道两位辛苦,接过担子代挑着,引将二人到内室里去。   时迁一路留心,经过两重厅堂,直到第三进堂前,远远看到孙裱褙和缉察陪话。时、白二人在阶下便拜了。进得屋内,又躬身唱喏。时迁看这里,已是内室。正面是湘妃木榻,铈了虎皮褥子。屏后有间暖阁,是帷幔遮住了。四周除陈设着椅案珍玩之外,还有几项武将家风的物件,右壁厢悬了一张雕弓,一柄青铜刀。左壁厢下列一张琴台,上面却放的不是琴瑟,一具雕花木架,一排插了五枝令箭,箭外套住丝油布套子。套上有碗大朱笔所书的令字。   那时窦监手捧了礼单,正看两个差拨由礼担里捧出礼物来。不禁向时迁笑道:“上覆你家殿试,多谢盛情。我有职务在身,不得亲到贵寓拜访。明晚就请枉驾,到舍下小酌。只约孙朝奉作陪。并无别人,请勿推却。”   原来那时秀才入京应试,人家都称他一声殿试,不似后来专称状元做殿选。此外把一技一艺在京任职的,便叫着朝奉。窦监恁地称呼,甚是礼貌。时迁理会得,躬身应喏.窦监心里舒适,又吩咐差拨取出四两银子,各赏白胜时迁二两。   二人拿了银子出门在冷巷里遇到两个叫化子,就把四两银子分给他们了。到了客店,将话告诉柴进,相视大笑。   次日傍晚,让时迁掌着灯笼,柴进自骑了一匹白马,向窦监家来.远远望见两扇朱漆大门,八字儿洞开,门梁上垂下一盏六尺周围大灯笼,上面朱笔大书一个窦字。大门两边,两排十六盏方扇灯笼,用竹片活脚架子,十字交又的支了起来。上面屋檐下,又两排点起十盏纱罩八角宫灯,照耀得内外雪亮。柴进在门外下了马,早有窦府差拨进去禀报。   只见两盏手提宫灯,由内室里举了出来,窦监直把柴进迎到头进庭院里。在灯光下看到他丰姿英挺,举止雍容,绝不是位田间秀才。心里便暗地思忖道,怪地他慷慨结交,便哈哈笑道:“我猜周殿试是位英俊人物,一见果然,幸会幸会.”他说时,深深拜揖。让到客室里时,孙裱褙换了一身新衣服,已早自在这里坐地。   窦监让坐已毕,便笑道:“听得孙朝奉说,东京来了一个沧州周殿试,把东京的秀才都比下去了。孙朝奉阅历的人多了,他佩服的这个人,决不会错了。理今和周殿试一谈,只怕孙朝奉的譬喻还不确切,周殿试差不多把东京的书生都比下去了.呵呵呵。”他说时,掀髯大笑。   柴进道:“小可未到东京,便听到说窦缉察是一位英雄,既到东京,益发听到人称道。所以因孙朝奉之先容,敢求一见.将来在京有些勾当,还望缉察提携则个。”   窦监昂起头来,手抚长髯,笑道:“此事请殿试放心。东京城里现今是好一个花花世界,茶坊酒肆歌台乐院,都受我的儿郎们管辖.殿试尽管自自在在地耍于,有兀谁敢侵犯了殿试一根毫发,至少也吃我三百棍棒。”   柴进拱手道:“全仗缉察虎威。小可也未敢在帝都犯法,却是人地生疏,诚恐有个疏虞而已。他日若有所进取,再图报答。”   窦监笑道:“将来的飞黄腾达,是十分掌得稳的,将来还仗大才照拂呢。”彼此说得痛快,孙裱褙又不住在一旁凑趣。窦监便吩呼差拨摆上酒菜,开怀畅饮。   白胜、时迁也与几个差拨使役另在外面小屋里吃酒.时迁随身带有苏州来的汗巾香坠玉牌之类的小珍玩,分送各人,大家都欢喜。   这晚柴进吃到夜深始回客寓。行到庭院中,见燕青屋子里兀自灯火照耀.因问道:“小乙哥还未曾安睡?”燕青笑了出来道:“哥哥虽然去把酒吃得快活。小弟也开了眼界。哥哥去了不久,那伍虞侯却来相约。”   柴进吃惊道:“却是见着衙内了也无?”燕青道:“伍虞侯来这里,本是带小弟去见衙内,到了相府,二衙内却吃得醉了。”   说时,随着柴进到了屋里。回头看,身边并无外人,因低声道:“小弟送了那门官四锭银子,又约了将来自有重报。那厮又看我有伍虞侯引着,便说以后可自到相府门首去觅他。明天蔡攸又在家中宴客,必是冠盖满门,小弟思再去走一遭。”   柴进道:“兄弟便多赠与那门官一些,又何妨?好在我们所送出去的礼物,依然要在蔡家父子身上拿回来。”   时迁也走进屋来,他道:“小乙哥进相府时,明天也带了我去。”燕青道:“终不成你明天就要捞本?”说毕,三人哈哈大笑。   这东京城里都是些缙绅大户,兀谁知道一窠强盗在富贵人家当上宾出入?真是由得他们暗地好笑。   次日,燕青带了时迁将一个红绸包袱包了一些东西,又到蔡攸家来。这已是初更时分,蔡府各处灯烛燃起,四处通明。燕青远望到府门口站了两排侍卫,剑戟鲜明,又和昨日情形不同。行来辕门,便站了一站。一个卫卒过来盘问。燕青唱喏道:“二衙内有命,今晚初更传见,门官自认得在下。”   卫卒将他引到门官屋内,门官却吃了一惊,低声问道;周二官人,今晚你忒来得冒失些个,圣驾在此。”   燕青道:“小可只求见二衙内,又不面圣,相府中千门万户,便是进来一个小可,圣驾怎地知道?”门官道:“虽然恁地说,圣驾来此时,向来是不让生疏人进府。”   燕青道:“不知二衙内在府也来?二衙内在时,小可是务必乘机求得一见。此事全靠门官成全。”说着,取过时迁携的包袱。此时,屋内并无第四个人,燕青将包袱放在桌上打开了,却是黄澄澄的十根蒜条黄金.门官口瞪口呆,又吃了一惊。燕青道:“这点微物奉赠门官,只求提携。若二衙内不在相府,小可立刻仗行,不敢俄延。”   那门官仔细在灯下看了红绸包袱齐头放着的,实在是十根蒜条金,不是眼花,便向前一步,牵了红绸包袱,将金子遮盖了。笑道:“昨日已蒙厚赐,今日又有这种隆仪,小官委实不忍拒却盛情。二衙内却是在府,因圣驾在此,小官怕他不肯见外人。”   燕青道:“二衙内不肯见时,门官多和小可圆转两句,也就见了。终不成小可每次来了都扑空回去.”那门官见了那十根蒜条金,觉得燕青胜是他爹娘,为了爹娘,也应当担些干系。因之向燕青笑道:“士为知己者死,只索和仁兄进去走一遭。尊介且屈在外面走廊角上隐藏一下,小可预备有半瓮酒,留着半夜里守夜的,且将来仁兄解渴。这厚情,小弟就拜领了。”说着,深深的一揖,且不问燕青是否把金子还收回去,两手捧起那包袱,送到屋后暗阁子里去。接着,捧出一个酒瓮来,又是一个木盘,托了半只熏鹅放在桌上,笑道:“特粗糙些个,就请仁兄用手撕了来吃。”   燕青向时迁使个眼色,他自出去了。这门官告诉了私用的差拨,照应着大门,又向燕青告罪失陪,才入内去了。燕青想道,管他呢,且先受用。用桌上茶碗,在瓮里舀了酒来吃,撕着熟鹅下酒。   约有半个时辰,那门官满额头是汗,进门来向燕青拱揖道:“总算不辱尊命。二衙内听道阁下来求见,倒没说甚的。却说下官恁地糊涂,圣驾在此,怎教生疏外人进门?”经下官再三央求,说仁兄日日在此候见,这分忠诚难得。又说仁兄本事了得,二衙内身边正少这般一个人。足说了两盏茶时,二衙内才回了心,悄悄地让仁兄去见他。”外面自有虞侯相引.燕青道着谢随门外引见的人去了。   时迁在窗外走廊上站了甚久,心想:见鬼吗?花了这些个金银,却来宰相府大门角里来站了。   这时,有阵弦索歌唱之声,从墙头上随风送了过来。心里又一想,赵官家在这里寻乐,不知他们帝王将相作乐是怎么一种情形?他正苦恼着,看到燕青随着两个虞侯到内室里去了,也就挨了库外的白粉墙缓缓向前走去。看到远处大月亮门下,有小一排身着软甲,手拿兵器的人守着,就隐在一架蔷薇花下面。心里也兀自忖度着,这粉墙旁边的便门都是恁地警戒森严,直通内室的门户,自然更加难去。站立着凝神一会,见有几个扛抬食盒的人,却自在地由月亮门里进去。这就将身一踅,踅过走廊,这墙角上有条冷巷,曲折地通向相府外院。   在路上遇到两三个人,彼此不顾面去,时迁胆子大些了,益发向前,便见一个斑白胡须的老人,挑了一副担子,径自走来。时迁抢一步,在路头上挡住,大声喝问道:“哪里去?”   老人歇下担子道: “老汉是向厨房里送鱼的。”时迁问道:“我们相府里送东西进来,都有凭据,今天圣驾在此,闲人不能进来。”那老人歇下了担子,在怀里掏出一块铜牌来,笑道:“大哥不认识老汉?”   时迁接过那号牌,在手上验看了一会,也笑道:“我是由老相府新调来这里的,却不相识,休怪则个。”老人道:‘老汉叫胡老,每日都在黄河崖上收买新鲜鲤鱼,向相府里送。往日由后门进来,到厨房不远,今天来得晚些,后门关闭了,大宽转地由东侧门进来。改日却请大哥相国寺街吃水酒去。”   时迁笑道:“却不用改日。我在这冷巷值班半日,肚皮饿得发慌,老伯带我向厨房里去,临时讨些酒肉吃,却是大大方便。”说着,便来代挑了胡老的担子,一壁厢道:“老伯休道我是相府里人。一来我没有穿上号衣,二来我说是自己人时,他们却道各有职责,不会给我酒肉吃。”   他一壁厢说时,他一壁厢挑起担子便走。那胡老是个忠厚人,又不知道时迁究竟是相府里甚等角色,只好随了担子走。时迁看得他动脚了,便退到他身后去,央告着道:“若是有人问起时,只说我是你阿侄,别的话我自会说。”那胡老也不会想到相府里有个造反的,自依了他话做,引将厨房里来。   厨子们看到胡老,先有人笑道:“我们正在奇怪,恁般时候,你还不曾将鱼送来?约莫是你病了,不然,却让人和你挑了担子?”胡老道:”正是如此,老汉不能来,又怕误了厨房里使用,所以叫阿侄挑了来。”   时迁这几日,已学了不少东京话,看定了一个面貌忠厚些的打杂厨丁,陪了许多好话,要讨些酒肉吃.那厨丁盛了一大碗剩菜,大半壶酒,又几个馒首,都交与他了.大厨房里事忙,却引他来下房里吃.他自去了。   时迁见下方一堆干柴,齐了屋檐.先熄灭了屋子里油灯,暗地爬上了柴堆.两手抓住屋檐下挂物事的绳索,作个打秋千的式子,荡了出去,两脚平空一勾,勾住了屋檐,一个鲤鱼大打挺,人便站在瓦檐上。北方的房屋,都是泥浆麻屑砌合的厚瓦盖的屋顶,时迁又手脚轻便,以此没有一些响动。走上屋顶四下张望.见正中一所地方,灯光照耀,直射入半空,将屋脊周围的树木山石楼阁,都映了出来。便是弦管之声,就在那里发出来。   时迁看定了方向,在屋顶上顺了重重屋脊,向那光亮地方走去.眼看相去不远了,眼前却隔了一条长巷,长巷两边都是泥鳅脊圃瓦盖的院墙,颇不好立脚,且伏在两间屋子的瓦槐里伸头向巷子里看时,见有两盏纱罩宫灯,引着一对男女向前走去。那男子约有四十上下年纪,头戴纱帽。身穿红缎一品胡服,三绺掩嘴髭须,看不十分仔细。但听到随后那个妇人道:“今天圣驾恁般喜欢,相公换了朝衣,便可一同歌唱。”   时迁一想,在这相府里,兀谁穿了一品衣服,有人称相公?这岂不是蔡攸那厮?我只揭两块瓦丢了下去,便可为人民除害。只是恁地作时,却误了我山寨大事。   望着这对男女去远了,转身回来,见右边院落里有架紫藤,顺花架柱子溜了下来。挨墙踅过了长巷,对面一个海棠叶的窄门,正接着迥廊。踅进门,立刻爬上迥廊的盖顶,踏上屋脊,再一看那一座灯火辉煌、笙歌缭绕的院落,已在面前。爬越两遭屋脊,到了那院落前看时,四周堆了假山,繁植着花木,随着山石高低,树枝上下,挂了绢糊彩剪的各种花灯,笙歌笑语之声,却在正面高阁子里。那阁子四面拱起屋脊,中间盖了平顶天棚。   时迁端详了一会,便向那天棚边走去。天棚和四周屋檐不连接,挺出去丈来高。在天棚之下,屋檐之上,周围支起雕花格罩。格罩上嵌着夜光石琉璃镜,漏纱裱糊,却正好向下面张望。时迁俯伏在屋槽上由格子缝里向下看去。这正面是一座八根大柱落地的大殿,中间一扇盘龙宝座,上面坐了一位黄袍长须的人,只看宝座左右,八字排开站了两排锦袍玉带,高髻宫装的男女,便可以想到那位是当今赵姓皇帝。   大殿上千百盏纱灯,高低挂了,彩丛里照耀如同白昼。殿门敞开,三列白玉石台阶,七级下降,到这天棚下面。这里是红毡铺地,周围支起五色锦幛,丈来长的红烛,用紫铜盘盛着,一列十六枝,族拥着一架绢扎鳌山。南向一架大孔雀屏。上齐殿检,孔雀屏里的花眼光闪闪地,照着当地。这屏风下,有一排穿蓝衫子的人,各捧笙箫鼓钹,在那里吹吹打打。红毡子上。有十几对男女,穿丁红绿彩衣,在那里蝴蝶穿花也似又唱又舞.皇帝坐在宝座上,手摸了胡须点头,不住微笑。   一时乐止,在红毡子上的人,便齐齐的向上俯伏着。不过他们俯伏时,旋风也似向下一蹲,还是舞蹈的式样。那皇帝也就不见怎地尊严,昂头哈哈大笑。笑后,他回头向身边侍立的臣子,有所吩咐。道着个甚的,远去却听不到。但见那个听话的臣子,手拿了一根龙头红杆五色的节旄,站在阶沿上一挥,那孔雀屏下的乐队,又奏起乐来。原在红毡子上舞蹈的那批人,现在都不知到哪里去了。   由东西两旁的锦幛后面,又出来两队男女。女人穿了长袖宫装,拖着长带.男子们却倒转来装束,全身紧俏,上著绿罗袄,下穿红彩裤,头上包扎了红巾,脸上抹了脂粉。   东向那队出来的第一个男子,便是方才穿了一品朝服的蔡攸。这时,他脸上将粉搽抹着雪也似白,在额角点了绿色的梅花点子,在两颊涂了两块红晕,头上扎的红包巾,用珠辫来束缚了,乱插了一头的花草。他两手捧了一只排箫,身披了彩红,在乐声紧张中,和西边领队的一个男子,一同抢上石阶,向皇帝下拜。皇帝张开口哈哈大笑。东边这个人,既是开府仪同三司的小相公,西边这个人,自也是三司上下人物了。他们拜罢了,便回到红毡子上,和那群男女吹弹舞蹈。   蔡攸是蹈舞得极好,左摇右曳,前仰后跌,在人群中似个采球在滚着。皇帝十分高兴,反背了两手,离开了宝座,直走到殿口来观望。这两个舞蹈大臣,有时也就舞到皇帝面前去。   时迁在屋檐上张望了多时,心想,便是山寨宋公明哥哥坐了第一把交椅,也端正了面孔,众家兄弟,兀谁敢胡乱嬉笑着。不想大宋皇帝,却是恁地耍子。当朝相公,扮着鬼脸儿,满场打滚。这等人坐江山,有甚作为,回去对公明哥哥说,益发抢方腊一个先着,把东京来夺了。   他恁地想时,便忘了身靠在雕格上,身子向前面靠了着实些,把嵌在雕格上的琉璃夜光石挤碎了两块。那物事铮的一声响,飞了许多碎片下去,在乐舞队上,下了小小的—阵琉璃雨.早见下面人停了舞蹈,抬起头来张望。时迁大惊,悄悄两耸,爬上了屋脊,顺着朝外的屋脊,滚将下去。   他只管向下滚,忘了这还是相府的上房,见屋檐下有棵梧桐树,就顺树溜了下去。等他两脚落地时,向上看着,却不免傻了! 第三回 借刀杀人权奸定计 当堂逐客儒吏丧生 这小相公府里,虽是院落重重,但圣驾光临的所在,自必紧邻着内室。 时迁由那壁厢天棚上顺溜过来,只隔得一重大院落,当然还是内室。他在树顶上向下溜着,直落到一座芍药花台上。定晴看时,平面一排绣阁,雕花窗格,深绿的窗纱,映照着一片幽深的灯光。有两个黑越越的人影子,正贴了走廊上的柱子,到那绣阁檐前。有一人低声问道:“什么东西响?” 时迁将身子隐藏在芍药花底下。有个女子的声音低低答道:“这里没有人来,定是娘喂养的那花狸猫。”时迁便喵喵地作了两声猫叫。由花茎缝里向上张望时,阁子门悄悄的拉开,有一牛角灯,在门缝里一闪,是个女子出来开门。外面去的正是一男一女。在那一片小小的红光中,见着门里那个女子满脸含春的笑着。那男子一踅,先进门去了,随后两个女子喜笑着,掩上了门。 时迁看这情形,十分尴尬。听到先那个女子说过,这院落里没有人来,便大着胆子伸直腰寒。侧耳听前面那重院落里,又在吹弹歌唱着。便溜下花台,顺了走廊出去,有个月亮门.已是闩杠得结实,悄悄的开了门,外面又是所小院落。在星光下,看到挨墙有两个小厢房,屋子里息了灯烛。时迁走着挨近了,见那房门却是虚掩着的。挨了门听时,里面鼾声大作,还有一阵热烈的酒香冲扑鼻子。时迁将身上藏带的火筒里纸卷取出,迎风只一晃,火光里见屋子里两个老年人醉猪也似睡着。 时迁先把桌上一只烛台取出,将大半枝残烛先来点了,大大方方的手里捧了走进去,那两个老人,一个倒在床上,一个伏在桌上,动也不动。时迁把烛放在桌上,见屋子里墙上,挂着佩刀,灯笼、伞、笠等类。桌上摆有半桶酒和几碗菜,想必是那门里女子将他们灌醉了。 时迁看睡在床上的那个老人戴了猪嘴头巾,身穿一领青布衫,料是内院仆役。于是将衣带解了,向他袖笼,吹口冷气,他一转动,便脱了一只袖子。只两次将青布衫脱下了,自穿在身上。他头上猪嘴头巾,也取来戴了。见桌上有两块铜牌,正和胡老所藏的相同,也都拿过来了。取下墙上的一盏短脚灯笼,将里面烛点了,吹熄桌上的烛,便撑着灯笼出来.   时迁记得相府坐北朝南,看着天上的北斗星,认定丁方向,便取路向南走。转了两幢院落,顺了迥廊却把自己转昏了。迎面一座大阁子,灯烛通明,阁门通开,远远看到上面正中列了公案,两旁列了金瓜斧钺,武器架子八字对排,直达阶下。   时迁虽未敢前去,却看到阁子两侧便道上,来往人特多。于是故意将灯笼碰熄了,站在巷子口上不动。见一个小书僮,手里提了一盏牛角白皮灯向外走,便迎向前笑道:“小哥,惜个火亮。”那书僮便站住了,伸过灯来。   时迁且不揭灯罩接火,却问道:“小哥,你往门外去吗?不用点我这灯了,一同走罢。”   时迁说话时,在灯光下,见他鬓下斜抽一枝桃花,身穿墨绿绸袄,白绸领上,兀自滴了两点胭脂,香喷喷地。固接着笑道:“我自带你到一个好耍子地方去。”   那书僮笑道:“今天圣驾在此,相公时时要使唤我,不得功夫。我又不认识你是谁。”   时迁笑道:“好小哥,过去让我作过东,你都忘了?”书童道:“你正是兀谁?”   时迁便在身上掏出一块铜牌来让他看了一看。他笑道:“啊!你是五夫人院里的,那边我去得少些个,你其不是张?…”   时迁笑道:“小哥认识我时, 还不趁此和我吃两碗去。我们院里,有个人儿,每日至少念你三百遍。”书僮笑道:“青蚨那丫环,她背地也念我?”时迁道:“你且把我选出大门口,我有好事对你说。”   那书僮一时高兴,提着灯便引了时迁由大堂边出去。一路灯火照耀得须眉毕现,时迁却在侍卫森严中淡笑了出去。到了门外,时迁对那书僮低声道:“我那院门是虚掩的,五夫人花狸猫跑了,青蚨定要出来寻它。小哥,你快些去,莫错了机会。”说毕,哈哈大笑走了.   出得巷口,将灯笼点了,烛光上映出字来,一面红黑相间写着开封府仪同三司,一方朱笔大写一个蔡字。路上没有一些子阻拦。   到了客店,店小二认为是小相府里来的人,喏喏连声,时迁大笑。燕青从屋里出来埋怨道:“不见了你,叫我好焦急。圣驾正在相府,你若犯了警卫,却不是耍处。”   时迁到了屋子里,掩上房门,却把在相府看着的事都说了。燕青笑道:“你的胆子忒大些个。休闯出祸来,坏了山寨大事。”柴进道:“时迁兄弟能把蔡攸家里门户路径看熟了也好,迟早有用处,明天你益发带了他去.”   时迁道:“正是,不曾问得小乙哥见了二衙内也无?”燕青道:“自然见了,让我当面耍了两套棍棒.我看他手下没有高明的教师,也只是耍了两套好看花棒,那厮不省得,胡乱评论了几句。他听说我会蹴球,便点起几十盏灯火在庭院里耍子。他手下有几个帮阉,都不十分高明,败在我手上,二衙内却喜的不得了,让我明日便住到相府里去。我想,要在他们那里做些手脚,必定和那些门客厮混得熟了,才有道路。时迁兄弟把门径认孰了,又有那门官遇事讲个便利,好歹我们要在蔡攸家里寻方便。”   柴进道:“你自大胆地去,在外我自处处关照着你。”当晚议到更深。   次日巳牌时分,燕青、时迁又向蔡攸家来,门官通报了进去,伍虞侯笑了出来,使来引着他二人到内堂见二衙内。燕青隔了帘子躬身唱喏。二衙内道:“你且进来。”   燕青进去看时,见二衙内穿着一件月白绸紧身,披散了满头黑发,有三个俊俏丫环围绕了一把交椅和他篦头。有的托了梳妆盒,有的捧了铜镜子,有的捧着巾帻。燕青未敢抬头,远远地躬身站住。   二衙内笑道:“周佳,昨夜里球蹴的甚好,灯亮下恐怕你还不能把解数使得尽,今日且看你再耍子一场,你先出去将息了.”燕青道:“小人有一随身仆人,自幼一向跟随,如今若把他放在客店里,只恐他吃酒误事。可否让跟随小人入府?他也有几种绝技,可供衙内一笑。”二衙内听说有绝技,便道:“他能甚的?且叫来耍给我看。”   燕青道:“此人叫张二,自幼会摔跤,翻觔斗,竖倒顶,又能仿效百种鸟兽叫,现在门首。”   二衙内一迭连声,着将入来.燕青自出去引了时迁到堂口滴水檐前,隔帘站住。向里便拜。二衙内笑道:“你能甚口技,且当面学来。”   时迁唱了喏:“请原谅放肆。”便背转身去,立刻阶沿下有几声狗叫,帘子里几只小哈吧儿,直奔将出来.这是大金国特送蔡府的珍物,二衙内先笑了。时迁看到檐前银条架上,立着一只白鹦鹉,便学了两声猫叫,引得鹦鹉扑打着翅子,大叫猫来了。二衙内散了头发,奔出帘子来.一面抚弄鹦鹉,一面笑向时迁道:“你且学鸟叫。”   时迁退到院子里蔷薇架下,将身子隐藏了,学了百灵、画眉鸟叫,引得檐下各笼子里鸟,先后相和。二衙内大笑,便叫人取了一大锭银子赏了时迁。   自此燕、时二人,便在蔡攸相府里厮混。每到更深,时迁便潜入内室,在蔡攸室外偷听他们动作,其中也打听了不少消息.